十一月,立冬,天晴。
街角的异木棉满树繁花,一辆加长白色雅致驶过跨海大桥,缓缓停在港城国际机场t2航站楼前。冬季似乎格外偏爱这座城市,天蓝若海,阳光普照。
然而,这里的一切,马上就和温霓没什么关系了。
司机回头看她,说:“温小姐,机场到了。”
温霓端坐着,她穿一件高级定制浅灰色薄呢外套,过膝半身裙,短靴,非常经典的miu系穿搭,一针一线都透露出不俗的品味,闻言没什么反应,一动不动。
司机又叫了一声:“温小姐?”
“知道了。”温霓这才没什么情绪地开口,从包里掏出帽子,墨镜戴好,道:“你的押送任务完成,可以回去向我爸爸复命了。”
被她直白地点破,司机难免尴尬,找补说:“温先生是为您好,最近公司不太平,傅家又闹出人命,您去国外散散心也好,就当度假了,我送您进去。”
墨镜几乎遮去温霓的半张脸,她没再说话,手指压了压帽檐,下车。
温霓周身气质清冷,大步流星走在前,司机取了行李亦步亦趋。
到了值机柜台前,温霓转身吩咐:“行李给我,你回去吧。”
“这……”
温霓浅笑了下,无奈道:“怎么,怕我反悔?爸爸非要你盯着我上飞机才放心?”
“怎么会。”司机双手奉上她的行李,态度客气得像送瘟神,“温小姐慢走,温先生让我转告您,下了飞机记得给他打电话。”
人走了,温霓拖着行李箱走到业务柜台,给自己买了一张飞北城的机票。
出事后,家里安排她去英国避风头,温霓嘴上答应,实则昨天联系了蔡书含,打算去北城投奔闺蜜。
值机,安检……折腾完,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温霓打算去贵宾休息室坐一会。
然而进去不到十分钟,她有点后悔。
贵宾室茶几上,放着几份当天报纸,近期最热门的新闻占据头版版面:《儿子婚前命丧大海,傅母怒言——衰妹克夫》,《傅二公子英年早逝,其未婚妻半夜会新欢》,《第一名媛被嫌弃,白若影又演喜剧》……
港媒嘴毒,看图瞎编的本事温霓早有领教,但目光落在那一连串放大的标题上,还是禁不住刺了一下。
胸口发闷,好烦。
原因无他,她就是小报标题中,那个克夫的衰妹,“半夜会新欢”的无情未婚妻,现如今,整个港城圈子里的笑话。
温霓和傅家二公子傅泽宇的婚事,四年前双方家长就定下了。一个是房地产大亨的长女,一个是金融巨鳄的爱孙,门当户对,在圈子里备受瞩目。
但温霓和这位未婚夫,其实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大一的时候,傅泽宇从澳洲回国,双方在家长的撮合下去皇后大道吃饭。温霓低头用餐,傅泽宇刷社交软件,全程除了“你好”,“谢谢”,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第二次是订婚宴,温霓和傅泽宇端着假笑应付双方亲友,结束后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各回各家。
第三次是傅泽宇出事前。
那时候,他们的婚期已经提上了日程,酒店,礼服都在筹备中。一天晚上,傅泽宇忽然找上门来,问她:“你真的想和我结婚吗?”
“我不想。”温霓直视他的眼睛,诚实回答,“但我别无选择。”
温霓确实没有选择。
十二岁那年她被接到港城,温长璘和白若影好好培养她,为的就是长大后送去联姻,这是她存在温家的唯一价值。
联姻的事白若影点头,温长璘拍板,没人在乎温霓的想法。
傅泽宇垂额苦笑。
他们结婚明显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生意,能让双方企业更上一层就足够了,谁管两位当事人乐不乐意。
温霓平静道:“如果你想退婚,我没意见。”
傅泽宇:“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天之后,温霓没再见过他。
直到婚礼前一周,她在一家古董婚纱行试穿礼服,为仪式做最后的调整,噩耗突至,傅泽宇出海游玩,游艇爆炸,人失踪了。
海上救援队,私人保镖全体出动,辗转两个多月,那片海域被翻遍了,一无所获。最后傅家不得不对外公布,傅泽宇海上遇难,为他举行了追悼会。
婚礼变葬礼,温霓处境尴尬。
港城圈子人多嘴杂,都在传她命不好,还没结婚就克死了未婚夫。报纸,网络媒体跟风,越传越离谱。
豪门家族顾及体面,傅家没为难温霓,客客气气取消了联姻。温家被推上风口浪尖,一些陈年旧事再度被媒体翻了出来。
温长璘和白若影培养温霓多年,联姻取消心血付之一炬,家里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于是,温长璘安排温霓出国。
就这样,今天一早,她被司机送到了机场。
更多的事温霓不愿再去想,她阖眼,靠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估计时间差不多,起身从vip通道登机。
上飞机找到位置,她给蔡书含发了一条微信:【登机了,六点到北城。】
蔡书含秒回:【欢迎霓霓回京!快来,姐妹想死你了。】
出事以来,温霓的任何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会被别人无限放大解读,此刻久违地感到浑身一松,嘴角绽出一个浅浅的笑,【我也想你。】
蔡书含:【等你,不过我今天加班,不能去接你了。】
温霓:【没事,我来找你。】
蔡书含发来一个地址,【门没锁,你到了直接进去,不用跟我客气。】
温霓:【好,晚上见。】
手机设置成飞行模式,不一会,飞机开始滑行,从赤鱲角升空,尾迹在天空留下两道长长的白线。
繁华有序的都市变成一张罗列分明的棋盘,缓缓缩小,最后彻底消失在云海之外。
头等舱飘着洋甘菊熏香,乘客都很自觉,有人对着电脑工作,有人看报,温霓取出一本随身携带的俄语原版诗集,认真阅读起来。
“我可以向你交出我已有的将有的一切,
可以代替你承受世间最不幸的命运的苦楚。”
来自爱德华?阿萨多夫很著名的一首情诗,《我可以长久地将你等待》。
温霓钟爱俄罗斯文学,为此专门学习过俄语,去年tpkn刚过c1,俄语阅读社交毫不费力。
三个半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诗集刚好翻到最后一页,温霓阖上书,活动活动脖颈,扭头向外看去,天空灰蒙蒙一片,地面潮湿,有细小的冰晶飘落在圆角舷窗上。
她微怔,自言自语:“北城下雪了。”
“是啊,今年的初雪。”空姐语气轻快,“我们这趟航班运气好,落地才下雪,后面的航班大概率不让飞了。”
温霓跟随人流下飞机,取完行李出机场,只感觉钻进了冰窖。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她打开手机确认了一遍蔡书含发来的地址,正好一辆蓝色出租车靠边停下。
司机操着一口京片子问她:“闺女,去哪儿?”
“枣儿胡同十三号。”
“得嘞,叔帮你搬行李。”
冬季,北城天黑得早,六点多天空犹如一幅浓墨画卷。上高速后雪势渐渐变大,中间隔离带的罗汉松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白雪。
北城本地的司机普遍能聊,一路上,司机从政治聊到军事,从奥运聊到亚运,进了城区车速变缓,才想起来问她:“闺女,你哪儿人?”
“我……”温霓顿了下,说:“小时候在北城呆过十来年,算半个本地人吧。”
“这么巧,以前住哪儿啊?”
“七条小学附近。”
司机一拍方向盘,“哎呦喂,我女儿就在那儿上三年级,这学校不错,就是操场小了点……”
枣儿胡同位于中心城区,到了地方车子开不进去,温霓在路口下车。付了钱,寒意侵袭手脚,她被冻得打喷嚏。
北城冬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冻人。
羽绒服压在箱底不方便取,温霓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条围巾圈上,拖着箱子往胡同深处走。
这一带路况狭窄,地面铺青石板,老居民区都是平房,独门独院,每户家门口停着自行车或小电动,墙头挂老式电表箱和空调外机,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年代感。
路灯挺立在路旁,光晕昏黄,寒风中摇摇欲坠。温霓耐着严寒,放慢步子一户一户查看门牌号。
绕了好大一圈,她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终于,在一颗老槐树下,发现了门牌号十三。
棕色木门,虚掩着,门头上方挂一块牌匾。借着路灯,温霓看见牌匾上刻了一串白色花体英文:blackstore
黑店?
温霓不禁轻皱眉头,想不通蔡书含家小院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大概追求个性?
她顿了下,吱呀一声轻推木门。
不愧是黑店,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温霓用手机照明,找到电源开关打开,环视一圈终于看清了周围环境。
玻璃封顶的小院大概十来平米,右侧是一只四层铜花架,上面摆满了仙人掌和多肉,左侧放置一张长形沙发和圆桌,无人机和铅笔画稿七零八落地散开,看得出屋子主人有点随性。
温霓把行李箱拎进小院,顺便关门挡住寒风。
再往里走大概是卧室和生活区,主人不在,温霓不方便进去,搓搓手在沙发上坐下,等蔡书含下班。
小院没通暖气,温霓捞过沙发上的一件黑色羽绒服取暖,抬头才注意到门后还挂了一块飞镖盘和小黑板,小黑板上写着几部电影的名字。
字迹遒劲,略微潦草,像出自男生之手。
长途奔波让她没精力思考太多,连身上那件羽绒服是男款的都没发现。疲倦袭来,温霓裹紧羽绒服睡了过去。
大雪纷纷扬扬,远处的高楼模糊不清,青石板小道铺上一层白地毯。
雪天市民不爱出门,胡同安静得只剩风声。深夜十点半,一道摩托车引擎声划破了雪夜沉寂。
引擎声由远及近,突地,在小院前熄了火。
徐晞白长腿落地,摘下头盔看向后座的少年,命令道:“下来。”
“嘿嘿——”丁潼恋恋不舍地跳下摩托车,抱着头盔撒娇说:“晞白哥,你再带我兜一圈行吗?咱们去五环。”
徐晞白含笑吐出两个字,“滚蛋——”
他长腿一收下车,脚步落在雪里,留下一串印子。到了门前,一米八七的个子明显一顿。
门缝里意外透出暖黄色光亮。
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丁潼也发现了异常,“晞白哥,你出门的时候没关灯吗?”
“关了。”徐晞白压着眉头,说:“大概是贼。”
“卧槽。”丁潼抄起头盔,一副准备干架的姿势,“偷东西偷到爷爷家,我看这小子是活腻了,这样,我们先……”
他啰里啰唆布置战术,徐晞白懒得搭理,一脚踢开木门。
丁潼不甘心落后,泥鳅似的钻进去打头阵,“小毛贼吃我一头盔——”
后半句没了声,只剩下一个字:“咦?”
徐晞白紧随其后,进屋先看东西乱不乱,少没少。很快他就发现,屋内一切如常。
不,也不如常。
那张平时他用来午睡的沙发床上,此刻,躺着个人。
裙子刚过膝盖,一双小腿纤瘦笔直,以及凌乱微卷的长发。不难分辨,此人性别为女。
整张脸埋进他那件白鹅绒棉服里,乍一看,还以为是无脸的女鬼赖他床上了。
徐晞白正准备上前驱鬼,丁潼先一步有了结论,说出的话惊世骇俗:“你家里藏了个睡美人?”
“晞白哥,是不是要你亲她一下,她才会醒啊?”
“……”
徐晞白无语了片刻,把丁潼拎出门,“回家去,别赖我这儿当格林兄弟。”
“那睡美人怎么办?”
“等会丢出去。”徐晞白朝他挥手,“快走吧,一会丁奶奶找你。”
送走丁潼,徐晞白折回小院,掏出手机在网上搜了一首起床闹铃。
食指刚触碰到播放键,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
沙发床上的睡美人身形微微一动,掀开衣服露出白净的脸,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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