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绝对寂静的逢魔时刻, 女孩瞳孔微张。


    在神情转为彻底惊慌之前,他完全捕捉到了她眼里汹涌的情绪,和那日在菩提寺拍照时, 她猝然抬眼的那一瞬间,几乎一模一样。


    孟镜年没有说话, 只是这样望着她, 少有的,不主动递台阶。


    想看一看她的第一反应。


    她僵硬了好一会儿, 才扯出来一个笑容:“……我在看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流口水。”


    漂亮的女孩子, 这样幼稚离谱的解释,也会让人觉得, 哦,你说这样, 那就是这样吧。


    他醒了应当超过一分钟了,因为有温热的呼吸落下来, 拂在额头上, 持续了好一会儿,把他从小憩里唤醒。


    人的直觉非常灵敏,尤其被人盯着的时候, 哪怕没睁眼, 也能觉知, 有人在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仿佛在窥伺猎物, 极有侵略性的视线。


    顿了片刻, 孟镜年才笑了一声, 有点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这么幼稚?你几岁了,林一一?”


    林檎呼吸又是一滞, 慌不择路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干嘛突然这样称呼我,信不信我也直接叫你名字。”


    还是她读小学的时候,高中生孟镜年偶尔犯幼稚病,逮住她兴师问罪:你刚刚叫我什么,林一一?没大没小。


    她就故意地:孟镜年!孟镜年!孟镜年!一声更比一声响亮。


    他被逗笑,懒洋洋地哼笑一声,那态度是不跟小朋友一般见识。


    此刻,孟镜年盯住她:“那你叫。”


    林檎看他一眼,又慌忙移开视线,他目光幽深,兼有一种仿佛平静不过的审视,格外陌生。


    她呼吸困难,也有些难以思考,飞快直起身,“……小舅你不是说今晚要去聚餐吗?”


    转移话题实在生硬。


    孟镜年盯了她数秒,才回答了这句话:“被人放了鸽子。”


    “那我请你吃饭吧。上次你请了我朋友,我还没有还你呢。”说着话,她已若无其事地往厨房走去。


    孟镜年从沙发上坐起来,低头理了一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好。你想吃什么?”


    “是我请你。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你请客,我不挑。”


    “嗯……”高挑的身影站在冰箱前,穿着他送给她的那件T恤,牛仔短裤的裤管里伸出笔直匀停的双腿,脸被洁净的灯光照亮,陷入思考的神色有种可爱的幼稚感,“……水煮鱼吃吗?”


    “可以。”冰箱门关上的一瞬,孟镜年收回目光。


    林檎拿着两瓶水走了过来,递了一瓶给他,“现在去,还是等一下再去?”


    “你饿不饿?”


    “有一点。”


    “那就走吧。”


    “好。我换个衣服。”


    身影去往玄关,拖上了箱子,拐去书房。


    孟镜年拧开水瓶,听见房门关上,冰凉的水浸过喉管,才后知后觉渴得要命。他身体往后靠去,将衬衫衣领松了松。


    关上门的瞬间,林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好拙劣的演技,她自己都看不下去。孟镜年那么聪明,会意识到什么吗?


    只有一种隐约危险的预感,在他“怂恿”她对他直呼其名的瞬间。如果那时候真的叫了他的名字,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


    她还没有做好,会彻底失去他的准备。


    林檎换好衣服,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平复心情之后,才回到客厅。


    孟镜年站在阳台上,微微躬身,双臂撑着栏杆,风吹得墨色头发发尾溅散。


    “……我可以走了。”


    “好。”孟镜年转身走过来。


    林檎看去一眼,他神情平和,是平日的样子。


    她放下心来。


    两人走到玄关处换鞋。


    林檎穿上帆布鞋,蹲下身去拉上后跟,鞋带绑得很宽松,方便直接穿脱。


    孟镜年垂眸。


    她把那件文化衫换成了一件黑色的T恤,或许是担心万一吃饭弄脏了白衣服不好洗。


    身影清瘦,穿黑色衣服尤其,蹲身瞬间,从黑色衣领露出一截纤细后颈,冻牛乳一样白皙。


    外面夕阳已经沉斜了几分,透出天空幽蓝暗寂的底色。


    到小区门口,林檎停下脚步,打开手机地图,看应当左转还是右转。那家水煮鱼评分很高,不在美食街上,但离小区也不算远,步行七八分钟。


    呼吸倏然靠近,拂过头顶,她后颈皮肤一紧,意识到是孟镜年稍低下了头在看导航。


    “右转……”


    两个人同时出声。


    “嗯……”林檎有点无措地指了指右边,“这边。”


    孟镜年退远了,那呼吸的触感仍然残留,让耳垂持续发烫。


    往店里去的路上,林檎讲了讲今天考试的考题,有一道她拿不准,问孟镜年的解题思路。


    孟镜年笑说:“有点高看我了,一一,我本科毕业这么多年,《离散数学》早就还给老师了。”


    “那题分挺高的。”


    “要这样想,如果你都做不出来,其他同学更做不出来。”


    林檎扬扬嘴角。


    还好,还和以前一样。


    如果,孟镜年真有察觉什么,她也只好破罐破摔,任由他来裁决两人未来的关系。


    可是……如果就此要和他断交,她想,她还是会舍不得,会在余生的很多个黄昏,不断回忆这一天。


    /


    吃完饭回来,林檎一头扎进书房,孟镜年把笔记本电脑拿到餐厅里,一人复习,一人工作,互不打扰。


    电脑里打开的是马克斯·普朗克气象研究所最新一次研讨会的会议纪要,停在简介部分,很长时间没有翻到下一页。


    孟镜年靠住椅背,头往后仰,叹了口气,把笔记本阖上,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抬手轻叩。


    “请进。”


    孟镜年没有开门,就站在门口说道:“一一,我下去散会儿步,你有什么事给我发微信。”


    “好。”


    外面天已经黑透,晚风燠热。


    从小区出门右转五百米,有一段人行天桥。孟镜年走上去,躬身,手肘撑住栏杆往下望去,车河川流不息。


    所谓逝者如斯,算来,他认识林檎已经十六年了。


    不算还好,一算真是个可怕的概念。


    十六年,比他生命的一半还要长。


    第一次见面她才四岁,是孟缨年带他去和林正均的兄嫂吃饭。那时的林檎,冰雪聪明的一个粉团子,口齿伶俐,一逗就笑。也不调皮,父母让做什么,不让做什么,她都很是配合。那时,孟缨年偷偷和他说,镜年,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聪明。


    再一晃她就六岁,念小学一年级,放了学从学校直接过来的,穿着黑白配色的校服,打着红领巾,个子蹿升了不止一截,姿态模样落落大方,想必去哪里都是人群焦点。


    她坐下以后挨个打招呼:叔叔、阿姨。到他这里,她眨了一下眼睛,说,哥哥。她父亲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笑着纠正,这是缨年阿姨的弟弟,你要叫叔叔。


    再然后,就到了她八岁。孟缨年打来电话,急匆匆的语气,说兄嫂出事了,车祸,当场身亡。


    见到她是在殡仪馆,穿条黑色背带裙,惨白的一张脸,整个人毫无反应,像是已经和外界切断了联系。姐姐很担心,说小孩接到消息那一刻到现在都没哭过。


    姐夫跟姐姐商量,说想把一一接到家里来抚养,语气多少有顾虑,怕姐姐不同意,毕竟他们才结婚两年,自己都还没有生养小孩。姐姐却毫不犹豫,说于情于理,这都是应该的。


    那时姐姐忙前忙后,收拾房间,买新的床单被罩、睡衣拖鞋……生怕哪里准备不周,叫小朋友受委屈。还不止一次叮嘱他,要照顾好这个小晚辈。


    然后,他的生命里好像就正式多了这样一个人,和他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因为境遇相同,所以总是不免多了两分关注。


    患了失语症、被人欺负、失语症好了、成绩回升、被班里男生骚扰反揍了人家一顿、零花钱是否够花、生日礼物想要什么、寒假去哪里玩……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即便后来他正儿八经的外甥女出生,他也没有疏于对她的关注。看着她就像是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一样的寄人篱下,虽然养育自己的长辈十分宽容,可心底里清楚自己是一叶飘萍。是没有家的。


    读本科那会儿有个好朋友,现在已经在美国定居了,那朋友知道他有这么一个事事操心的晚辈,免不了调侃两句,说孟镜年你怎么跟养女儿一样,她被男生递情书都要你管啊?他那时说,既是朋友又是长辈,管一管怎么了?


    他比谁都清楚,也从无讳言,对她确有一份物伤其类的偏爱。


    这份偏爱光明正大。


    孟镜年把额头低下去,深深叹了口气。


    还有那样光明正大吗,孟镜年?


    站在天桥上吹了很久的风,九点半左右,孟镜年往回走,顺道在小区门口买了些水果。


    回到家里,书房门仍然紧闭。


    他把水果拿进厨房清洗,余光里瞥见有影子像游鱼一样晃动,转头看去,才发现生活阳台上的晾衣杆上挂着林檎的衣服,两件T恤、一条牛仔短裤、一件内衣。


    洗好的水果切成果切,装在盘子里,端到书房门口去敲门。


    “请进。”


    孟镜年压下门把手,打开书房门。


    房间十分整洁,沙发床铺得整整齐齐,除了多出一只行李箱,和无人入住时一个样。


    林檎坐在书桌前,一只手托腮,另只手拿笔,在空白稿纸上涂写。


    孟镜年走过去,把果盘放到她手边,“注意劳逸结合。”


    “嗯……”林檎顺着望去一眼,“谢谢。”


    “复习得怎么样?”孟镜年没有立即离开,手掌在桌沿上一撑,往稿纸上看一眼,她正在默写重点公式和概念。


    “还行。还好我平常还是认真学了的。”她伸手,拿牙签叉起一块西瓜送进嘴里。


    她已经洗过澡,穿的是两件式的睡衣,浅灰蓝色,衣袖带一圈荷叶边,头发随意扎成丸子头,后颈散落几缕碎发。


    香气幽微,是他浴室的沐浴露,混杂一股葡萄柚的气息,来自她的发上。


    “继续复习吧,不打扰你了。考完请你吃大餐。”孟镜年平声说。


    “好呀。谢谢小舅。”


    孟镜年顿了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拿了换洗衣物,孟镜年走进浴室。


    里面闷了一股潮润的气息。她好像没有洗澡之后通风换气的习惯。


    他预备走过去将窗户打开,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行为很徒劳,面无表情地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


    目光落在自己的那支洗面奶上。


    有一个词叫记忆锚点,是指某个关键点、特殊事件、高频内容,或强烈情绪体验,有助于唤起某段相应的记忆。


    不愿承认。但最早追溯,一切轨道偏移,就因它而起。


    但好在,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


    戴上面具,藏起私心,扮好正确角色。


    这一套他从四岁就开始练习,早就炉火纯青,没道理现在就做不好了。


    /


    后面几天,林檎晚上复习,白天考试,与他同一屋檐下生活,相安无事,维持着微妙而有分寸的关系。


    考试周第五天。


    下午有讲座,晚上跟课题组的几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孟镜年人有点乏,饭桌上聊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应和得越发敷衍。


    饭局结束,孟镜年第一时间赶回公寓。


    身上有酒气,他在楼下吹了一会儿风,让气味散了些,方才上楼。


    打开门,站在玄关处往里看去,很意外林檎人就在客厅,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


    林檎听见动静转头打了声招呼,“小舅,你回来了。”


    孟镜年点点头,换了鞋走过去,才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只小蛋糕,六寸大小,纯白色奶油裱了点花,样式简单,上面插了一支白色的蜡烛,还没点燃。


    林檎看向他,“家里有打火机吗?”


    “没有。”孟镜年有些疑惑,“今天谁过生日?”


    林檎沉默了一瞬,低低地说:“我妈妈。”


    孟镜年一怔。


    他低头往茶几上扫了一眼,看见还有多余的蜡烛,拿起一支走进厨房,打开燃气灶,点燃拿出来,把蛋糕上的那支白色小蜡烛点燃。


    “要关灯吗?”


    林檎摇头。


    孟镜年不说话,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侧低下头往她脸上望去。


    她正怔怔地望着蜡烛,“……给去世的人过生日,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会。还在福利院的时候,我和我姐,也给父母过过。”


    林檎转过头,“那后来……”


    “去孟家以后,就不大好这样做了。”


    “……是。”小小火苗摇曳在她脸上,“我听婶婶说,你那个时候,一定要跟她一起。”


    孟镜年轻笑一声,“我姐真是,什么都说。”


    姐弟两人进社区福利院那一年,孟镜年三岁,孟缨年十一岁。孟镜年一岁半时,生父因病去世,生母一个人拉扯两个小孩,无人帮衬,丈夫去世以后,罹患抑郁症,后发展为重度抑郁,实在承受不了精神折磨,服药自尽。两个小孩只剩下远亲,无人收养,就被送去了福利院。


    年龄低的健康小孩,从来不愁领养。孟镜年刚被送去没多久,就有一对夫妻有此意向,但前提是只收养他一个——那时孟缨年已经十一岁,这样大的孩子,自然会担心养不熟,而且同时收养两个,经济压力也大了一倍。


    但那时候孟镜年虽然才三岁,却出奇的固执,或许别的事理还不大明了,但听说要跟姐姐分开,怎么都不干,白天黑夜地守在姐姐房间,恨不得姐姐上学也要跟去。持续了一段时间,那对夫妻就放弃了,另外领养了一个四岁大的小女孩。


    之后,陆续又来了几对夫妻,都被同时领养两个的条件劝退。眼看着院里最聪明可爱的小孩却要耽搁在那里,院长私下去找孟缨年,让她劝一劝弟弟,申请领养的家庭,条件都相当不错,跟他们去了未来也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孟缨年仅剩的亲人就是弟弟,她又是硬气倔强的人,就跟院长说,还有七年她就考大学,她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学校,自己给自己和弟弟挣前程,无论升学、出国……她说到做到。


    如此,又过了一年,结婚多年无所出的孟震卿和祝春宁去往福利院,见了这对姐弟。那时促使祝春宁下定决心,说服丈夫同时领养两个小孩的原因,是孟镜年看见他们手里的零食,明明馋得不了,却还是把姐姐的手紧紧攥住,坚决摇头,说我不吃,我不和姐姐分开。


    这样小的孩子,却这样有情有义,真是不得了。


    “小舅,你会不会偶尔有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不识好歹……明明叔叔婶婶对我已经很好了,还是会觉得……”


    “会。”


    林檎倏然转头看他,“……真的吗?”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亲生父母还在,是不是有时候就不必这么辛苦,不必事事做到完美……”孟镜年将目光落在她脸上,话音也渐沉,有苦涩意味,“……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出任何一点差错。”


    心口骤然涌起一阵湍急的情绪,叫林檎僵硬地转过了目光——孟镜年的目光全然不是一贯的温和平静,格外幽深。


    人面对未知的深渊不能不心生恐惧。


    林檎平息心情,一口气吹灭蜡烛,取了下来,拿蛋糕刀将蛋糕一分为二,故作平静地转移话题:“我没有问过婶婶。你们原本姓什么?”


    “易。”


    林檎默念了一下,将一半的蛋糕铲到纸盘里,递给孟镜年,“你吃吗?如果不觉得不吉利的话。”


    “吃不下这么多。”孟镜年蹲身,接过纸盘,又伸手,把她手里的塑料蛋糕刀拿了过来,切了一半分到另一只盘子里。


    林檎端上纸盘,拿塑料叉子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两人都没说话,默默地吃了一会儿,林檎忽说:“……如果不看照片,其实我都有点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孟镜年一怔,急忙往她脸上看去,她却飞快地把脸别了过去,“……不要看我。”


    沉默片刻,孟镜年放下蛋糕,温声说:“一一,你出生的时候多重?”


    “3.4千克。”


    “这3.4千克,是你在你妈妈的子宫里,用她的血肉和营养生长起来的。今后,无论你多少岁,去了哪里,你的生命里,永远有3.4千克她的生命陪伴着你。”


    林檎抬起手背,用力地抹眼睛,“我没想哭的……你干嘛要把我惹哭。”


    孟镜年侧过身,紧紧盯着她,有几分无措:“……真的哭了?”伸手,想拍一拍她的肩膀,将要碰到,又收了回来。


    “……”


    孟镜年神情与语气都更温和:“对不起,一一,我的错……”


    话音未落,林檎把蛋糕一放,骤然转身,双臂蓦地搂过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抱住。


    他身体不稳,被撞得往后一靠,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她脸颊紧紧挨在他的颈侧,片刻,他便察觉有潮湿的热意烙上皮肤。


    他身体僵滞,手掌撑在地板上,极力把脸朝向另一侧,试图避开她拂上脸颊的发丝,即便如此,她身上与他别无二致的香气,还是轻易钻入他的呼吸。


    如果说,此前对她的感情究竟如何定义,理论上还存在一丝商榷的余地,那么此刻,一切都盖棺定论。


    他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如此毫无准备地直面自己人性的卑劣:


    她因为去世的人而伤心,他却想着,要如何克制,才能够回抱她的时候,不带有分毫的私心。


    做不到,于是只好保持这样僵硬的姿势,听着她发出细碎的哽咽,心乱如麻。


    第17章


    眼泪、呼吸和孟镜年身上的温度混作一起, 让她面颊到颈项整片的皮肤都在发烫。


    她确实有些难过,但不至于到不能自已的程度,让她一时冲动的是孟镜年同她道歉的语气, 那样温柔而略带歉疚,好像此刻她做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原谅。


    私心藏在伤心的幌子之下, 她并无丝毫愧疚, 如果,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打破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的话, 她会毫不犹疑利用他的心软。


    她就是有这么坏。


    但她没有在这个单方面的怀抱里沉溺得太久, 因为感觉到孟镜年身体僵硬,手臂撑着地板,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安抚般的拍了她后背两下,特别公事公办的意味。


    她能理解, 他的回应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毕竟身份摆在这里。


    还是不愿让他太过尴尬。


    她手掌在他肩膀上撑了一下,抬头,身体往后退开, 清清嗓, 眨了一下眼睛, 说道:“抱歉,刚才那一瞬间, 情绪有点……”


    孟镜年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嗯。没关系。我知道。”


    林檎手臂撑着沙发站起身来, “我去洗把脸。”


    孟镜年起身, 往旁边让了让,让林檎从他跟前经过, 他在沙发上坐下,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垂下目光,无声叹气。


    颈侧皮肤微微濡湿,他忍着没有伸手去碰,只觉那一片像着了火一样持续燃烧。


    过了一会儿,林檎从浴室回来。


    孟镜年看了她一眼,她眼眶有些泛红,但情绪似乎已经平复许多。


    “还要继续复习吗?”孟镜年问。


    “嗯。明天有一门《机器学习导论》,后天考完《分布式与并列计算》和《概率图模型》就全部结束啦。”


    “你们大二下有这么多课程?”


    “专选课我选得比较多。”


    孟镜年点点头,指一指茶几上还剩下一半的蛋糕,“这个还吃吗?”


    “我想留着当夜宵。”


    “那我给你放冰箱里?”


    林檎点头。


    孟镜年将用过的纸杯和叉子丢进垃圾桶里,剩下的蛋糕拿起来,往厨房走去。


    冰箱门打开,冷气扑面。还好,还有两天,考试结束,她就将从这里搬出去。


    或许是徒劳,但总要试试,一切有无可能重回正轨。


    /


    期末考试最后一天,吃早饭时,孟镜年履行承诺,跟林檎定了晚上一道去老城区吃晚饭的事,大学周边好吃的餐厅屈指可数,要吃所谓的“大餐”还是得回老城区。


    吃完早餐,孟镜年和林檎一同去了学校。往常他要晚上一步,但今天院里有一门江思道的课程期末考试,原本的助教请了病假,孟镜年去帮忙代为监考。


    考试结束,中午吃过饭,孟镜年去了院楼实验室。


    下午,院里的某个大群活跃了起来。


    倪叶老师在群里发言:有没有德语比较OK的小伙伴,急求帮忙做一天的翻译,可有偿可请客。


    一时间好几个潜水的男老师出来回复:必须德语吗?


    倪叶:慕尼黑大学的同行来上海旅游,我准备把他请过来做一个内部分享会。


    这时,有人@了孟镜年,回复道:这位是江老师的学生。MPI联合培养回来的,德语妥妥够用。


    倪叶:谢谢推荐。我私聊。


    孟镜年看见了群里的消息,刚准备回复,见此也就作罢。果真片刻,倪叶单独发来消息,询问他可有时间。


    已经有人替他在大群里做了昭告,还带上了江院长学生的名号,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大好回绝了,因此只得答应下来。


    倪叶:谢谢。帮我大忙了。


    孟镜年:不客气,倪老师。都是为院里的工作。


    倪叶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而后回复:那到时候我提前两天跟你对详细的流程。


    孟镜年:好的。


    在实验室待到五点,孟镜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谢衡发来消息:晚上喝酒去?


    孟镜年回复:今天有事。你自己去吧。


    谢衡:约你一周了,大哥,就这么难?不去我自己去。


    孟镜年没再理他。


    回了公寓,孟镜年收拾过后,便坐在客厅里,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新闻,等林檎考完试回来。


    大约五点四十,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一下。


    林檎发来的消息:不好意思小舅,今天有个朋友过生日我搞忘了,我过去打个卡,晚点我们去吃夜宵可以吗?


    孟镜年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点开输入框回复:好。不急。


    随即丢下手机,进厨房去瞧一瞧还有什么食材。


    冷冻室里有块牛排,他拿了出来放到一旁解冻,准备随意煎一煎,解决这顿晚饭。


    /


    过生日的朋友是迟怿。


    两周前林檎收到他的邀请,转眼就抛之脑后。


    迟怿显然了解她的作风,傍晚直接开车到学校来接人,开了台兰博基尼Urus,车上还有他们一个共同的摄影师朋友。


    这车是SUV,造型不如其名牌下的两座跑车拉风,但那标志多少有些引人注意,尤其车身还是亮黄色。


    林檎自然不想去,可迟怿拦着她再三恳切邀请,车停在校门口,来往的人都要多看一眼,她见有人似乎掏出手机要拍照,实在不想继续耽搁下去,吸引更多人注意。万一迟怿被认出来,自己也要跟着卷入奇怪的流言,于是权当应付地上了车,准备过去坐个半小时就离开。


    迟怿包了朋友的整个酒吧办派对,人倒请的不是很多,大多是他圈子里关系最近的那群人。


    林檎跟在他身后一走进去,便有人站在二楼栏杆那儿吹口哨,“不错啊迟少!”


    迟怿怕林檎不高兴,睨了那人一眼,冷声喝道:“吵死了,闭嘴。”


    楼上有个包间,进去以后就更安静了,统共四五个人,坐一圈闲聊,音箱里放的歌也不怎么吵闹。


    那几人泛泛地跟林檎说了句“hello”,打量的目光有所好奇,但没问她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迟怿提前交代过。


    她坐下以后,迟怿递了酒单过来,问她喝什么,她点了杯无醇饮料。


    另外那几个人凑一起玩骰子去了,迟怿却不加入,就坐在旁边陪她。


    她有点尴尬,“……你去玩吧。”


    迟怿笑说:“我今天没别的任务,就是招待好你。”


    “我挺无聊的。你去找他们玩,不用管我。”


    迟怿却不听,把果盘往她面前放了放,“考试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有我的办法。”


    “安插眼线?”


    迟怿失笑,“……谢谢你把我想得这么手眼通天。我只是随便找你们院里的学生问了一下。”


    “哦。”


    一时,又沉默下去。


    林檎不讨厌迟怿这个人,只是跟他玩不到一起去。当时她跟季文汐去泰国一个小岛上旅游,半夜季文汐突发高烧,上吐下泻,吃了药没用,又不知去国外的医院怎么操作,就在朋友圈里发了条求助信息。


    迟怿第一个联系她,说他在那里有朋友,他已经委托那人去找她们了。他那位朋友尽职尽责,开车把她们送到医院,挂急诊、与医生沟通、拿药……全程包办。


    之后他也没有借这个人情要求她做什么,只说是举手之劳。


    林檎咬着吸管喝饮料,迟怿就歪坐在一旁,偶尔参与朋友话题,也不嫌这气氛又尴尬又无聊。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说演出人员已经到了。


    迟怿起身,“走,看看去。”


    “我不去了……”


    “走嘛,来都来了。”


    一楼舞台上,一支乐队正在做准备,林檎站在二楼平台往下看了一眼,很是惊讶。那是她很喜欢的一支国外的小众乐队,从来没在国内演出过。也不知道把人整队请来,得花多少工夫。


    迟怿看她一眼,“你想听什么歌可以点。”


    “……今天似乎是你过生日。”


    “没什么区别。你要是听得高兴,我这个生日也就高兴了。”


    “迟怿……”林檎有些无奈,“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上回那个女生是来找我帮忙的,我因为没有答应,她就……”


    林檎很少有觉得忍耐到了极限的时候,“……你一定要自说自话吗?我说了和别人没有关系……”


    迟怿住了声。他把目光投向前方,不再看她,手臂搭在栏杆上,面朝下方舞台,垂眸望了好一会儿,一直没作声。


    忽然,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毛病。”


    林檎几分愕然,转头望去。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一面,不再是那个有点招人烦的,招摇高调的纨绔子弟。


    “你说,我除了假装听不懂你的话,然后继续缠着你之外,还有其他接触你的机会吗,林檎?”


    林檎这个人,最是吃软不吃硬。


    此刻人声喧嚣,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一场意料之外的live,今天的主角,却站在灯火的暗处,神情落寞。


    “对不起。”林檎叹气,“但是我还是只能说,我有喜欢的人,除了他之外,我不打算跟其他人谈恋爱。除了他之外,恋爱也不构成我人生的必选项。”


    “他是谁?”


    林檎抿住唇。


    “你从来不说,我就只能当你是编借口敷衍我。”


    下方的吉他手在试音,随意弹了一段旋律,精湛技巧引得众人一阵欢呼。


    林檎手臂撑住栏杆,“如果你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告诉你他是谁。”


    “你说。”


    “一,你以后不要再试图追我了;二,你不要去找他麻烦。”


    “……我为什么要找他麻烦?”


    “我听说你曾经把前女友的现男友打了……”


    “那是因为我被劈腿了。”


    “哦……这样。”


    迟怿被气笑,“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这个形象。”


    林檎没说话。


    迟怿沉默一瞬,“我答应你的条件。你说。”


    “说到做到?”


    顿了数秒,迟怿说:“说到做到。”


    林檎轻轻呼了口气,“你见过。上回在我们学校美食街,我在吃面,坐我对面的人。”


    迟怿震惊地转过脸看他,“孟……”


    林檎点头。


    “可是他不是你……”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你没瞎编一个人来糊弄我吧?”


    “我要编也不会拿自己亲戚来编。”


    迟怿好半晌没说话,显然他知道这是真话。


    “那他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林檎看向他,再次确认,“你不会找他麻烦,是吧?”


    “我爸就是管文化教育这块的,我吃饱了得罪一个高校的院长给我爸添堵。”


    林檎不说话了。


    片刻,迟怿伸手,“我说到做到。以后做朋友吧。朋友攒的场子,偶尔来捧个场就行。”


    林檎抬手,与他击了一下掌。


    掌心相靠的一瞬,迟怿很有将她的手握住的冲动,但是忍住了。


    下方演出将要开始,迟怿收回手,抄进长裤口袋里,“看演出吧。请都请来了,钱总不能白花。”


    “很贵?”


    “我还是别告诉你,免得吓死你。”


    林檎扬了扬嘴角。


    迟怿瞧得愣了一下,很快转过目光,望向下方。


    印象里就没见她笑过,厌世的一张脸,偏偏那么漂亮,漂亮得毫不谄媚。他承认人有时候挺贱的,会因为不可得的东西而滋生征服欲。


    可假如只做朋友,能换得这样的笑容……似乎也不错。


    /


    孟镜年晚上做了些资料整理的工作,到十一点钟,仍然没有收到林檎的消息。


    他也没催,朋友过生日,玩得忘了时间,是常有的事。


    已经是这个时间,大抵今晚不回来也有可能。


    洗过澡,他如往常一样去床上躺下,只留台灯,看了会儿书,没什么睡意,想起冰箱里瓶装水所剩无多,又干脆起来了。


    换了外出的衣服,出门去采买,顺便散散步。


    小区里都已安静下来,只草丛中偶尔一阵窸窣,不知是不是出来活动的野猫。


    走到小区门口,右转。


    路边泊停着一辆明黄色汽车,后窗开着,里头的人把手臂伸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烟。


    孟镜年经过的时候,那人以一个非常费力的姿势,把脑袋尽力地靠向车窗这一方,手臂收回去,抽了一口。


    这怪异的行为引得孟镜年瞥去一眼,瞬间顿住脚步。


    抽烟的人他见过一次,上回在美食街上。迟怿。


    透过车窗往里看去,孟镜年目光一顿。


    林檎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阖着双眼,似乎是睡着了,蓬松的头发从肩头散落,面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喝过酒。


    迟怿似乎是烟瘾犯了,可又不想动弹吵醒正在睡觉的人,才以方才这样诡异的姿势抽上一口。


    迟怿还没注意到他,抽过这一口之后,又低下头去,一动不动地望着靠在他肩膀上的人。


    一种旁若无人的专注。


    孟镜年沉默地注视了好一会儿,走近一步,轻轻敲了敲车门。


    迟怿倏然转头,愣了一下,“孟老师?”


    孟镜年声音平静,几乎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既然已经送到了,麻烦把人叫醒吧,她考试累了一天,要睡也是回家睡更舒服。”


    迟怿眯住眼睛,打量他。


    这目光极有探询的意味,孟镜年有些不悦,但不动声色。


    迟怿看见孟镜年退后了一步,站定,将目光投向前方,不再看他们。


    像是给他留出空间的意思,但那姿态分明是寸步不让,且因为这一步退后,反而流露出两分属于上位者的,不屑与人交手的傲慢。


    挺有意思的对手。


    迟怿笑了笑,“孟老师,林檎已经成年了,不会还有门禁吧?”


    第18章


    迟怿很好奇面对挑衅, 孟镜年会如何应对,但靠在他肩膀上的人这时动了动,皱着眉把头抬了起来。


    “……我睡着了?”林檎按一按胀痛的额角。


    “嗯。”迟怿似笑非笑, “你舅舅出来接你了。”


    林檎忙朝窗外望去。


    孟镜年稍稍侧身而立,从她坐的位置, 不能把他整个人看全, 只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T恤,宽而薄的身形, 随意站在那里也觉得风姿清举。


    林檎来不及细看, 飞快去拉车门,“谢谢你送我回来。你回去注意安全, 到了微信上说一声。”


    迟怿还没说什么,她已经下了车, 甩上车门,他哼笑一声, “跑得够快的。”


    他懒散地靠着后座, 把烟衔在嘴里,看着林檎从车前绕过,飞快地去了另一侧的路肩上和孟镜年汇合, 随即, 两人就朝着车尾方向走去了。


    过了一会儿, 他才吩咐司机:“走吧。”


    孟镜年脚步很快。


    林檎原想同他解释晚归的事,然而根本说不上话。


    他原本腿就长, 一加快步伐她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林檎跟了一会儿, 放弃了, 停下脚步,看着他身影渐远, 喊了一声:“……小舅。”


    孟镜年脚步一停。


    这称呼像盆冷水兜头淋下。


    顿了顿,他转过身,看着夜色中已经隔了一段距离的林檎,很是温和地说:“我是不是走太快了?”


    “嗯。”


    孟镜年站在原地,等着林檎慢慢走过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过了衣服,白天穿的是T恤和长裤,现在长裤变成了一条格纹的不规则短裙,T恤下摆束在裙子里,整个人格外显得高挑。


    等走到跟前,嗅到她身上一股酒精的气息,混在洗发水的香气里,几分浑浊。他不大喜欢这气息。


    “迟怿请了一支我很喜欢的乐队,一时玩嗨了,没有注意到手机没电关机了。”


    “没关系。”孟镜年笑一笑,“走吧。”


    虽然还是平常那样微笑的表情,林檎却觉得有哪里不大一样,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藏在长睫毛的阴影之下,整个人都多了几分难以琢磨。


    “……实在不好意思,我下次跟你约时间,一定提前确定还有没有其他事……”


    “不用再道歉了,一一。我说过没关系。”孟镜年截住她的话,神情更加温和,“走吧。”


    林檎还有犹疑,但“嗯”了一声,跟他并肩往前走去。


    脚步声一轻一重,回荡在沉寂的夜色里。


    一直走到1108的门口,都无人说话。


    进门以后,林檎便回房间拿上换洗衣服乖乖去洗澡。


    没在浴室里耽搁得太久,把脏衣服丢进生活阳台的洗衣机里,启动之后,回到房间。


    做了些入睡的准备工作,却觉得有些口渴,又出去拿水。


    打开门,走到走廊拐角处,才发现孟镜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客厅。


    没有开灯,只开着电视,他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光线投在脸上,忽明忽暗。


    她看了一会儿电视里播放的内容,确定那应当是部恐怖片。


    “……你心情不好么?”林檎走过去。


    孟镜年转过头,“还不睡?”


    昏暗灯光隐没了他五官轮廓的细节,只是眉眼格外黑沉。


    林檎没答这句话,走过去,犹豫了一瞬,在他身旁坐下,“我陪你看会儿?”


    “怕吓到你。”


    “有部片子叫《遗传厄运》,室友说很好看,你看过吗?”


    “看过。”


    “那你陪我看。”


    孟镜年轻笑一声,“不是说陪我吗?怎么变成了我陪你。”


    “不可以吗?”仿佛撒娇一样的语气。


    像有羽絮拂过喉间,轻微的痒,咳嗽也无法排遣。


    “这部有些吓人,你确定要看?”孟镜年拿过遥控器,退出了当前播放的影片。


    “你可以给我高能预警。”


    “如果知道剧情,看起来岂不是没有惊喜。”


    “不会啊,提前知道就可以提前做好准备。我还挺希望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提前知道结局。”


    孟镜年没有作声。正是因为预见了结局,他才裹足不前。


    电影开场。


    坐了一会儿,林檎起身,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两罐可乐过来,递了一罐给孟镜年。


    孟镜年接过,却没有打开,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你好养生。”


    “我养生就不会凌晨在这里陪你看恐怖片。”


    林檎笑了一声。


    易拉罐打开,“噗呲”一声,林檎喝了一口,两腿盘坐在沙发上,“有恐怖的地方你要提前和我说哦。”


    “好。”


    孟镜年也不知道她的心理阈值在哪里,只好随时提醒。


    刚开场时都不算惊悚,直到电影播到男主角开车载过敏的妹妹去医院,孟镜年着重提醒:“等下妹妹的头会撞上电线杆,这里比较吓人。”


    林檎明显紧张起来,缩住身体本能地往他那里靠了靠,“什么时候……”


    “马上。三、二、一……”


    电视里“嗙”的一声巨响。


    林檎吓得快速低头,把脸往他肩膀下方一埋,过了片刻,睫毛乱颤着睁开一只眼睛,瞄向电视屏幕,“……过去了吗?”


    “……嗯。”


    她刚洗过澡,穿的是那套浅灰蓝色的睡衣,头发刚刚吹干,蓬松地挨在他手臂上,散发一股洗发水的香气。


    呼吸是温暖的一团,拂在他的肩头。


    在汉堡学习的时候,和研究所的一位同事合租。同事养了猫,膘肥体壮的英短,有时候他坐在沙发上写论文,那猫会跳上来,挨着他的腿,团成一团入睡。


    他很莫名地就想到了那样的场景。


    走了一会儿神,未觉剧情已经到了下一处高能点,马上会出现一颗爬满蚂蚁的头颅。


    提醒已来不及,他直接伸出手掌,往她眼前一挡。


    “……我从指缝里看见了。”林檎伸手,把他手掌往下一压,“你专业一点好不好。”


    “那你自己看吧,我不提醒了。”


    林檎立即抓住他将要收回的手,又挡回到眼前,“不行,我会吓死的。”


    “……太难伺候了吧,林一一。”孟镜年低低地哼笑一声。


    林檎心脏突跳。


    他手掌微凉而干燥,分明的骨节像从河流里捞起来的玉石。


    原来他的手,握起来是这样一种触感。


    片刻,她意识到自己掌心在出汗,立即松了手,往前俯身,佯装镇定地拿起茶几上的可乐。


    克制许久,才没有拿易拉罐挨上自己早已发烫的面颊。


    林檎动念过来陪看恐怖片,动机真的十分单纯。一个人看恐怖片,是他不高兴时的习惯。


    她今天临时放了他鸽子,口头道歉总是显得单薄,想做点什么作为弥补。


    更不想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有这样一种说法,男女一起看恐怖片,很容易因为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和吊桥效应造成的脸红心跳而感情升温。


    可是,对他的感情还要怎样升温呢。它已经到达一个稍不留意,就要喷涌而出将她本人也灼伤的极值。


    林檎又喝了一口可乐,垂下目光,看见孟镜年换了坐姿,微微往前倾身,小臂撑在膝盖上,手掌自然地垂落。手指修长,灰蓝暗沉的光线里,皮肤有种褪色的苍白。


    是她握过的手。


    “马上妹妹会附身妈妈……”孟镜年提醒一句。


    “嗯……”


    她注意力已无法集中于电影本身了,只在惊悚的配乐里,去捕捉他的呼吸,即便没有靠在一起,也能感觉到来自他身体微热的体温。


    林檎突然出声:“……为什么喜欢看恐怖片?”


    “我觉得导演编排各种桥段只为了吓人一跳,很努力。”


    “……就因为这个吗?”


    “嗯。如果编排得很蹩脚,我会想,那毕竟也是努力过了。”


    “感觉这个观影视角,有点傲慢。”


    “你有没有想过,我原本就是个有些傲慢的人。”


    “偶尔隐约会有这样的感觉。”


    孟镜年转头看她,“比如?”


    林檎抬眼,与他对视,“……比如,你叫我不用再道歉了。明明你其实还在生气,却做出宽容的姿态,好像那样才符合你长辈的身份。我觉得这样其实有点傲慢。”


    孟镜年怔了一下,“……我生气不是因为你,一一。”


    “那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


    “我没听懂。”


    孟镜年摇了摇头。


    “你不说我是不会懂的。”


    沉默了一会儿,孟镜年才说:“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明明你知道事情往某个方向发展才更正确,更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可当事情真的这样发展了,你又会觉得很不高兴。”


    “当然有过。可是……这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孟镜年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说要去倒点水喝。


    “……你别去!我一个人不敢!”林檎忙说。


    孟镜年只好坐下来,好笑地说:“人菜瘾大,说的是不是你?”


    “我也没有很菜吧,目前为止我觉得……”林檎往屏幕上瞥了一眼,陡然一声尖叫,猛地把脸埋到孟镜年肩膀上,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女主角身体倒立,不断拿头撞击阁楼门,这部片子最恐怖的场景之一。


    “……你怎么不提醒我啊?”林檎声音颤抖。


    “故意的,还有为什么?不是说不菜吗?”孟镜年笑说,“ 你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林檎待心跳稍稍平复,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姿势,正要坐直身体,孟镜年伸手,把她脑袋一按,“等会女主会拿线锯锯自己脖子,你等这个画面过去。”


    “……嗯。”


    她于是心安理得地将脸埋在他肩膀上,轻嗅他身上的气息。


    睁开一只眼睛,稍稍往上看去,就能看见他颈侧白皙的皮肤,只要一抬头,她就可以把一个吻印在上面。


    仅仅只是想象,心脏就如同擂鼓一样狂跳。


    假如,以这样一个结局与他断交,好像也不算亏。


    “好了……”孟镜年提醒,声音有些哑。


    “嗯……”林檎闷闷地应了一声,顿了一会儿,松开他的手臂,坐直身体。


    后续基本没什么高能片段,电影结束邪神成功回归,从这个角度而言,居然称得上是完美结局。


    孟镜年拿过手机看一看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两点了。


    “休息去吧,一一。”


    林檎打了个呵欠,“我再去刷个牙。”


    孟镜年笑说:“不会害怕吧?”


    “……”


    林檎走去浴室,沿路把所有灯都打开,门也开着,仓促刷过牙之后,再回到客厅。


    所幸孟镜年没有丢下她一个人,客厅的大灯也打开了。


    “你先回房间,我来关灯。”孟镜年说。


    林檎听话地穿过走廊,走到书房门口,“……晚安。”


    “晚安。”


    孟镜年将林檎喝剩下的可乐倒掉,可乐罐丢进垃圾桶,垃圾袋束起来,放去大门口,再给垃圾桶换上一个新的。


    洗过手,把所有灯都灭了,回到卧室躺下。


    刚关上灯,手机一振。


    拿起来一看,是林檎发来的消息。


    林一一:小舅,我害怕。


    第19章


    现代人聊天典型场景之一, 输入框里打了一长串的“哈哈哈哈哈”,实际本人面无表情。


    此刻,为了增强“我害怕”这句话的分量, 林檎又发了一串哭泣的表情包。


    怕归怕,不至于睡不着, 塞蓝牙耳机听会儿音乐就能转移注意力。


    孟镜年说她“人菜瘾大”, 好像就是这样,忍不住继续试探, 想看一看, 做到哪种程度,他才会意识到她的越界。


    意识到的时候, 大约就是他们目前的关系走向崩毁的时候。


    林檎反应过来,她潜意识已经在求一个“一了百了”的结局, 只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拖泥带水的, 仍有多余妄想, 好像上天会开恩多出一个美满结局。


    mjn:我陪你聊聊天?


    孟镜年的意思,显然是陪她在微信上聊。


    她继续打字:可不可以麻烦小舅你过来一下?窗户好像没有关好,窗帘的声音搞得我有点害怕, 但是我不敢起来了。


    等了好久没见孟镜年回复, 大约这事儿没下文了——有时候别人提的要求她感觉冒犯或者麻烦, 又不好意思回绝,就把消息晾在那儿, 过了那个时效, 自然就不了了之, 对面如果是体面人,基本懂得是什么意思。


    她放下手机, 从枕头下摸出蓝牙耳机,正要戴上,听见敲门声。


    她呼吸歇了一拍,“……请进。”


    门被打开,孟镜年逆着走廊灯光站在门口,带笑的语气:“这么害怕?”


    “……嗯。这个电影后劲好足。”她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孟镜年抬手揿下门边开关,灯光亮起,他将门带上,虚掩,朝书桌前的窗户走去。伸臂关拢窗户,拉满遮光窗帘。


    靠着书架有一张灰色的懒人沙发椅,他一只手拎了起来,搁到床边放下,身体往沙发椅的边缘上一坐,微微躬身朝向她,“睡吧。”


    林檎被逗得笑了一下,“……你这个样子像在看管犯人。”


    孟镜年微微挑了一下眉。


    林檎指一指床边开关,“灯可以关上。”


    “不怕?”


    “你不是在这里吗。”


    孟镜年微微一怔,敛下目光,起身,伸臂揿下顶灯开关。


    四下黑暗,唯一光源来自门缝里漏出的走廊的光。


    片刻,适应黑暗以后,这一点光足够眼睛分辨大致轮廓。


    “能给我讲故事吗?”林檎开玩笑道。


    “灯都关了我怎么讲?”孟镜年笑说,“倒是会讲课,你听不听?”


    “拜托我我刚考完试,脑子暂时锁起来不打算动了。”


    孟镜年笑了一声。


    林檎翻了个身,侧躺着朝向他这边,脸颊压在手掌上,声音低低的,带了三分的哑:“……小舅。”


    她声音一直不是清脆那一类型的,拿苹果来类比,也是沙苹果的口感。


    “嗯?”


    “……你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每天都会做些什么?”林檎睁着眼睛,在晦暗里去找寻孟镜年的轮廓,这样的情景里,连对他的注视都好像无须过多遮掩。


    “看书、做实验、参加学术会议、写论文……没有太特别的。有时候会去听音乐会,或者跟朋友去郊区露营。”


    “听起来有点孤独……”


    “也很枯燥。好像人生拉长,每一天无非就是同一天的重复……”孟镜年抬眼,视线与她相对,语气恳切,“一一,其实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也没什么冒险精神。”


    深海一样平静的目光,也让她像是被烫了一下,不得不移开了视线,总觉得他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不敢细想,也无从确认。


    “那你在德国的时候,有没有偶尔……”


    想到过我?


    “偶尔什么?”


    林檎摇摇头,“可以和我讲讲你露营的事吗?”


    “嗯。”孟镜年思索片刻,开口道,“也没有去过太多次。有一次是在吕讷堡石南草原,出发的时候天气不错,骑行到一半,开始下雨……”


    他声音好听极了,清润质感,稍带一点恰到好处的低沉。


    嫉妒未来会被他讲情话的人。


    “……好不容易搭完帐篷,又发现卡式炉打不着火……”


    林檎打了一个呵欠。


    “困了吗?”


    “……有点。”


    “你把眼睛闭上,我继续讲,等你睡着了我再出去。”


    “嗯。”


    林檎阖上双眼。


    室内沉寂如在湖底,孟镜年的声音如沉缓流水淌过。


    她贪恋这种感觉,以为自己绝对不会睡着,可他坐在这里陪着她,有求必应地为她讲“睡前故事”,却好像能唤醒她内心深处的安全感,以至于没有什么挣扎地就坠入了睡眠。


    以往,睡眠总是她同各种焦虑、痛苦搏斗胜利以后,才能获得的恩赐。


    孟镜年坐在一室的暗寂中,不知不觉间住了声,却许久没有动弹。


    直到林檎静音过后放在小推车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似乎是短信或者app的通知。


    他这才回神,往床上看去,林檎已经睡着了,手臂自然搭在身侧。


    起身走到床边低头查看,把薄毯往上拉了拉,握住她的手腕,准备塞进薄毯里,动作又顿了下来。


    她手腕很细,伶仃得一只手就能圈拢。


    片刻,他低下头,额头轻轻地挨了一下她的手掌,沉声说:“抱歉。”


    盖好薄毯,把她的手机倒扣,免得屏幕再次亮起打扰到她。


    而后离开房间,关上门。


    /


    上午十点半,林檎睡到自然醒。


    睡前手机静音,一晚过去,攒了数条留言。


    置顶的孟镜年,给她留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今日帮忙阅卷,我先去学校了。早餐在餐桌,醒了记得吃。


    第二条是:晚上请你吃饭?


    林檎看完,先回复了一句“好的”,一边走出房间,一边看宿舍群的消息。


    大家约了中午进城吃饭,下午逛街看电影。其他人都已表态,就等林檎。


    林檎赶紧回复:我也OK,不过晚饭有约了,到时候要先走一步。


    而后再给孟镜年发了一条:下午和舍友逛街,我逛完了就直接去吃饭的地方可以吗?


    林檎洗漱过后,去餐桌上吃三明治时,收到了孟镜年的回复:好。


    这时,昨晚充上电以后,给迟怿发的那条“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靠着你睡着了”的消息,有了回复。


    迟怿:你主动靠过来的。


    badapple:……


    迟怿:开个玩笑。是车子拐弯,惯性把你甩过来的。我看你睡得挺沉,没把你叫醒。


    badapple:真是意外,你还懂惯性这个词。


    迟怿:拜托我好歹文凭是实打实的。


    迟怿:颜值也是。


    badapple:……


    /


    院楼教室里,孟镜年正在同谢衡,以及几个研究生同门一块儿阅卷。


    几人流水线工作,进展很快,中午之前基本全部搞定。


    这门课的助教给大家定了外卖,怕在教室里吃气味闷在里面不好闻,大家去了茶座。


    孟镜年和谢衡占了一张小桌。


    院楼外浓荫匝地,日光照得叶片亮得发光,今年南城大约又是一个漫长的苦夏。


    谢衡揭开餐盒盖子,正狼吞虎咽之时,忽听对面孟镜年说道:“谢老师,请教你一个问题。”


    “怎么整上‘请教’这种大词了,这我怎么当得起。”


    孟镜年没理他,继续往下说:“如果有人对你有好感,你察觉得到吗?”


    “经常接触的话基本没问题吧。”


    “会误判吗?”


    “我基本没有。不排除有人自我感觉良好。”


    孟镜年点点头,“假如对你有好感的一个女生,同时和其他人有亲密接触……”


    谢衡斩钉截铁:“你被养鱼了。”


    说完,谢衡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是?你被养鱼了?!对方谁啊?”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倪老师?”


    “和她有什么关系。”


    “都知道啊,你要去给倪老师做贴身翻译。”


    “可以把机会让给你。”


    “我要会德语我肯定毛遂自荐了。”


    “你也迷上她了?”


    “没,我不跟我室友抢。倪老师毕竟美女,和美女共事本身就是荣幸。”谢衡好奇心蓬勃,没被孟镜年转移话题,“对方到底何方神圣啊?有这么厉害?我们著名难追的气科牌面,只配做她鱼塘里的一条鱼?”


    孟镜年低头思索片刻,却坚定摇了摇头:“她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是你自作多情了。”


    “……嗯。”


    也对。当他不停去细究对方有无逾距的时候,或许,他才是那个真正逾距的人。


    谢衡打量他,“……所以到底是谁?孟镜年你但凡有一点人性,这种时候就不该吊我胃口。”


    “你就当我没有吧。”


    “……”谢衡自然不放过往他伤口撒盐的机会,“一般只有你也喜欢她,才会去琢磨她是不是喜欢你。你惨了,老孟。没事儿,谁都有自作多情的时候,别难过。”


    “为什么难过?挺好的。”


    “……好在哪里?”


    孟镜年不再答他。


    这样,他的懦弱就不会伤害她,而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


    夏日傍晚,落日漫长,天空是玫瑰粉到雾霾蓝的过渡,每一秒瞬息万变。


    林檎站在人行横道的这一端,已经看见了对面餐厅门口的孟镜年,扶疏花影下白衣黑裤,像是画家刻意为之的留白。


    红灯转绿的这一刻,低头看手机的孟镜年,也倏然抬头望了过来。一个停顿,他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举起手来挥了一下。


    林檎跟随人群,左右看车,迅速通过人行横道,几步跑到孟镜年面前。


    “不好意思,从商场出来走错门了,路是拦起来的,一直走到尽头才能过马路,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我订了座的,晚一点也不要紧。”孟镜年微笑伸手,自然不过地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


    一边往餐厅门口走,孟镜年一边问:“买了衣服?”


    “给婶婶买了一块云锦的披肩。”


    “她今年的生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过生日肯定会有心理预期,平常送礼物不是更惊喜吗。”


    孟镜年伸手推开餐厅门,笑说:“她一定会很高兴。”


    座位靠窗。


    彩色玻璃窗,墨蓝色墙壁上挂着六棱形状的玻璃壁灯,投下清幽灯光。


    林檎坐下,卸下斜跨的小包。


    孟镜年看去一眼,她穿着一件裹胸式的牛仔上衣,戴同色系choker,锁骨与肩膀骨骼分明。今天化了妆,桑葚紫色调的口红颜色,漂亮得拒人千里。


    此前,只笼统有个“一一很漂亮”的概念,与“麦乐迪很可爱”无甚差别,好像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好看的小孩,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地说一句,这小孩真漂亮。


    从什么时候,他的观察已经带上了异性视角的欣赏?


    这种察觉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是家经营多年的法餐厅,套餐制,从前菜到甜点,一道一道地按顺序上菜。


    还没到主食,孟镜年已经有饱腹感了,他看了看对面,林檎却是大快朵颐。她虽然瘦,吃东西却不怎么含糊,印象中没什么忌口,也很爱吃肉。是个好习惯。


    “一一。”


    “嗯?”林檎抬起头来看一眼。


    “云锦披肩应该价格不便宜。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平常零花钱够不够花?”


    林檎一下就笑了,“这个问题你过去每年都会问。”


    “嗯。我怕你逞强。”


    “我现在做模特,其实一单的报酬还是挺高的,每年还有奖学金,所以只要不大手大脚,完全够花。”


    “那就好。”


    林檎看着他,“如果我说不够,你要给我零花钱吗?”


    “我给了你会要吗?”孟镜年笑说。


    “我了解了一下,”林檎煞有介事,“我们学校的专职科研,一年好像就税前三十万,这一点钱,够不够小舅你攒老婆本的呀?”


    “怎么办?“孟镜年也做出真实苦恼的样子,“那我只好不娶老婆了。”


    林檎牙齿一下轻轻磕上了叉子,而后迅速把目光垂了下去。


    这个人,总是无意识地讲一些叫人浮想联翩的话。


    这顿饭最后的甜点,是独家特制的冰淇淋,口感浓郁而蓬松,但只有小小的一球,吃上三口就没了。


    林檎放下冰淇淋杯子,看向对面。


    孟镜年好笑地把自己的这一杯递给她。


    “谢谢小舅。你人真好。”林檎舀一勺送进嘴里,含糊地说。


    孟镜年在昏黄灯光里,看着对面的女孩。


    这一顿饭下来,他反倒更加偏向这个判断:那些所有的心猿意马,只是他自己疑心生的暗鬼罢了。


    林檎和他相处的方式,和他去德国以前,并没有本质不同。


    不同的是他,是他对她多了不该有的欲念。


    买单以后,两人离开餐厅,林檎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孟镜年把车开了过来。


    晚餐有红酒,孟镜年要开车,没有碰,林檎倒是尝了一点点。分量远不足以引起醉意,只让她脸颊添了一缕薄红。


    开了一会儿,才觉得车厢里静悄悄的,林檎伸手把音量键调高一些,车载音响里响起恢弘的交响乐。


    “暑假什么安排?”孟镜年忽问。


    “拍摄计划已经排满了。”


    “不打算考雅思或者托福吗?”


    林檎摇摇头,“不想出国。”


    孟镜年并无意愿对他人的未来规划指手画脚,虽然以她的成绩,出国去长一长见识总是好的。


    “小舅你呢?”


    “七月初要去海南出差。”


    林檎点点头,“那……”


    “嗯?”


    林檎摇摇头。


    随意闲聊,总是不缺话题,很快便到了小区门口。


    孟镜年把车驶入地下停车场,两人从地底坐电梯上楼。


    进门之后,孟镜年走去厨房,洗了手,把冰箱里的一只西瓜拿了出来。


    正在切西瓜,身后传来脚步声,片刻,林檎走过来,站在流理台前。


    起初是在看他流利的操作,不知不觉就把视线移到了他衣袖挽起的小臂之上。


    “你想吃就自己拿。”孟镜年笑说。像是误解了她待在一旁的用意。


    林檎回神,从碗里拿出一牙,“这西瓜籽好少,像是来报恩的。”


    孟镜年笑了笑,而后目光垂落,平声说:“趁着你还在,把它分了,不然后面我一个人吃不完。”


    林檎顿了一下,“……嗯。”


    一阵冰凉穿过喉咙,好像让她胃也跟着紧缩了一下。


    那酝酿了一整天,也不知道以怎样方式提出,才不显刻意的“借宿延长申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第20章


    林檎宿舍的另外三位室友, 有两位聚餐结束的第二天上午就买票回家了,剩下一位叫夏新月的女生,报了个暑期的托福培训班, 为了方便上课,便跟舍管申请了暑期留校。


    林檎也没有立即离校, 因为6月25日大气科学学院会举办院里的毕业典礼。


    四人少了两人, 宿舍安静许多,不单如此, 整栋宿舍楼都显得空荡起来。


    室友夏新月的课程要七月初开课, 这一段时间,每日在宿舍熬夜追剧, 放飞自我。


    这天下午,林檎午觉起来之后, 去一楼公共浴室洗了个头发。她头发很长,每次打理起来麻烦得要死, 但因为常有古风写真的拍摄需求, 也不便把头发剪短。宿舍禁用大功率电器,大家吹头发一般都在浴室的准备间里。


    吹到半干,林檎回宿舍, 正拿电脑查看闫明轩发在群里的机设大赛决赛的细则, 对面上方床上, 夏新月忽从床帘里探出头来,兴奋道:“林檎, 你朋友圈刷到了吗?”


    “什么?”


    夏新月直接把自己的手机递了出来, 林檎起身凑拢去看, 一条朋友圈分享,配文是“颜狗狂喜”四个字。


    夏新月把照片点开, 一个正在演讲的外国人,大约四十来岁,温文儒雅,高鼻梁、灰蓝眼睛和淡金头发,非常典型的日耳曼长相。


    “好帅。”夏新月赞叹一句,手指左滑屏幕,“还有一张。”


    照片闪出一瞬,林檎心脏漏跳一拍。


    完全没期然,左滑后出现的第二张照片,会是孟镜年。


    背景似乎是某个学术报告厅,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裤,手里拿着麦克风,正在微笑解说什么。


    “好像是气科院组织的讲座,在逸夫楼那边。”夏新月从床上爬起来,“要不要去瞅一眼?”


    “……还没结束吗?”


    “四点半结束,应该还要一会儿。”


    “你睡到现在还没吃饭吧,不饿吗?”林檎问。


    “瞅一眼就去吃。”


    夏新月极有行动力,不到十分钟就收拾完毕。


    外头烈日高照,两人沿着树荫步行至逸夫楼。


    阶梯式学术报告厅在建筑的最东端,走廊里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林檎讨厌人挤人的场合,但夏新月战力十足,挽着她的手臂,硬是在人群里挤出了一条路。


    林檎目光从前方两排女生的头顶越过去,隔着整个报告厅的距离,看见了讲台上,站在那外国人身旁的孟镜年。


    后方屏幕投屏,今日讲座主题是“水在9°C结冰——生活中的趣味气象学”,主讲人名叫Matthias Schmidt,应当是面向大众的科普性质的讲座。


    此刻,正式讲座的部分已经结束,进入了提问环节,有个男生正在询问研究生报考慕尼黑大学的条件。


    孟镜年一手抄兜,待男生说完之后,举起话筒,将提问翻译为德文。


    林檎也是第一次听他讲德语,音节多,结尾收紧,比他平日的音色要沉上两分,更有一种相对硬朗的气质。总觉得“有磁性”这个形容很土气,可是好像也找不到更通俗贴切的说法。


    Schmidt教授听完孟镜年的翻译之后,开始回答问题。


    孟镜年在聆听他人说话时有个习惯,会向着说话人稍稍偏头,虽是无意识,却轻易博人好感,叫人产生自己说的内容,一字一句都分外重要的感觉。


    Schmidt教授说完,微笑着看向孟镜年,孟镜年点点头,开始翻译:“不同学科有不同要求,通常需要德语水平达到C1以上,此外还需要一到两封可证明学术能力的推荐信……不过,Schmidt教授忠告大家,一定要谨慎考虑,是否真有去德国读书的决心,因为他本人,包括他的同行,对学生的学习态度和研究成果,要求都非常严格。”


    这时,台下有个男生接了一句网上的热梗:“你在德国读书的三年,将会是你五年人生中最难忘的七年!”


    一时引得全场哈哈大笑。


    Schmidt教授不明所以,孟镜年便把这个梗翻译了一遍,Schmidt教授也跟着大笑起来。


    此时,身旁的夏新月低声说:“翻译的这个老师是气科的还是外语学院的啊?不知道叫什么。我下学期想选他的课。”


    林檎没有作声,因为一旦接腔,势必要解释她为什么会认识。


    专职科研不承担教学任务,未来在院外活动的机会也不多。想了想,还是不必额外张扬什么。


    后续还有几个针对气象学本身的提问,时间便到了四点半。


    孟镜年身兼翻译与主持两重任务,讲座结束时总结陈词,笑说:“过几天就要出高考成绩,受院长委托,为我们院打个广告,如果各位同学亲戚朋友中有刚刚毕业的学生,欢迎报考我校大气科学学院。”


    走廊里人群疏散开去,纷纷离场。


    林檎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孟镜年和Schmidt教授已经离开讲台,走到了第一排的位置。


    这时候,林檎才看见从第一排站起来了一个女人,米色套装,齐颈中发。


    正是那回在三食堂二楼看见的那一位。


    隔了这样远,不知道在聊什么,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似乎是相谈甚欢。


    在嫉妒的情绪泛滥之前,林檎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今日讲座原本计划只在学院内部进行,但Schmidt教授有意启发更多人对于气象学的兴趣,因此改成了面向全校的科普分享。因在期末,又是临时安排,对到场率并不报以期望,但没想到现场如此火爆。


    Schmidt教授很是高兴,用英语感谢倪叶和孟镜年对讲座付出的辛勤工作。


    倪叶笑说:“不客气。您同意更改行程前来分享,我非常感激。我在校外餐厅定了座,我们回学院休息片刻,就可以出发去吃晚餐了。”


    Schmidt教授说:“我很期待品尝不同的中国美食。”


    三人一道往外走去。


    倪叶落后半步,低声笑问孟镜年:“晚餐再继续麻烦你一会儿,不知道方不方便?Schmidt听说你在MPI学习过,很希望跟你交流一些学术问题。”


    孟镜年微笑说道:“Schmidt教授远道而来,是学院的客人,这自然是我应该做的。”


    温和礼貌,挑不出半分瑕疵。


    只是,也疏离得没有任何接近的可能。


    倪叶看了他一眼,面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微笑着往前走了一步,与Schmidt并肩。


    五点半,孟镜年与倪叶、Schmidt,连同院里的另外两位老师,一同去往明珠楼吃饭。


    Schmidt的英语日常会话完全够用,只不过涉及一些专业术语,会担心不够精准而选择用母语表达,这种时候,就会由孟镜年代为翻译。


    七点左右,饭局将要结束时,孟镜年去了一趟洗手间。


    返回包间的路上,手机振动一瞬。


    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一看,是林檎发来的消息。


    林一一:小舅,你还在学校吗?


    孟镜年回复:还在。怎么了?


    林一一:我校园卡丢了,进不去图书馆。


    mjn:要查资料?


    林一一:嗯。要借两本书,今晚就要。


    mjn:现在在哪里?


    林一一:校图门口。


    mjn:等我十五分钟?


    林一一:好。


    孟镜年收起手机,一抬眼,却见餐厅收银台处有一道打量的目光。


    倪叶正在买单,等人开发票,侧身而立,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孟镜年微微笑了笑,颔了颔首,“我先回包间了。”


    倪叶点头。


    孟镜年回包厢十分钟左右,这场饭局总算结束。


    在餐馆门口再作寒暄,分别之后,孟镜年从后门又回到了校园里。


    大部分学院考试周都已结束,走了大半学生,一切文体活动都停了,校园里格外寂静。


    图书馆馆体建筑气派恢弘,坐落在三层楼高的地势之上,这一点每每被学生吐槽:上个图书馆还得爬几十级台阶。


    林檎坐在图书馆门前回廊的大理石立柱下方,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


    视线往下一望,忽然一顿。


    她摘下一只耳机,手托着腮,看着正低头拾级而上的人,墨色头发、额头、鼻梁、下巴……而后整个上半身,都露了出来。


    这时,他忽地抬眼,目光停顿一瞬,微笑说:“一一。”


    林檎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耳机,“……你迟到了一点。”


    孟镜年低头,抬腕看了看手表,“嗯。抱歉。”


    林檎摘下耳机,收入耳机仓里,丢进帆布袋,从台阶上站起身。


    “我以为你已经离校了。”孟镜年说。


    “还有点事。”


    他们有三天没见。


    学校太大,林檎每顿都跑三食堂,也没有和他偶遇一次。


    孟镜年走到她跟前,“你校园卡挂失了吗?”


    “……挂了。但是今天周五,下周一才拿得到。”


    孟镜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你拿去用吧,补办好了再还给我。”


    “你吃饭不要紧吗?”


    “可以借同学的。”


    林檎接过,把卡攥在手里,无法克制地,抬头朝他看去。


    夜风里有股草木气息,混杂一股酒精的味道。


    “……你喝酒了?”


    “嗯。”


    “和美女老师吗?”林檎稍稍歪头,以玩笑语气说道。


    孟镜年微微眯眼,“……跑去听讲座了?”


    “嗯。”


    “怎么样?”


    “去的时候已经要结束了。”林檎仍旧望着他,“你讲德语很好听……我之前都没有听你说过。”


    孟镜年笑了笑,“重点是不是跑偏了?”


    “那大家都跑偏了。”林檎的语气不大好。


    “一一,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孟镜年收敛了笑意,语气更认真一些。


    “……到了图书馆门口,才发现进不去,很难心情很好。”


    “那吃饭了吗?”


    “你要请我吗?”


    “你没吃的话,我当然请你,怎么会看着你饿肚子。”


    “那可惜,你今天没机会做个慷慨的好长辈了。”


    孟镜年一怔,向着她走近半步,低下头去,“怎么了,一一?”


    林檎咬了一下唇。


    他们近得就剩下半臂距离,只要她出手,他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墨蓝夜色栖在他白色衬衫上,染出一种拿水晕过的月光的调子,沾染了一点夜风的气息。


    林檎深深吸气,某种情绪沉闷地顶在心口。


    忽听“嗡”的一声,孟镜年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伸手把手机拿了出来,看一眼,便挂断了。


    片刻,振动声又响起来,林檎听得很是焦虑,“……你先接吧。”


    孟镜年望着她,犹豫一瞬,微微侧身,把语音电话接通。


    话筒是免提的,一瞬间从那端传来一道疲惫又沙哑的女声:“喂?在忙没?你还没睡吧?”


    孟镜年:“没有。”


    “哦。是这样,我寄了一个邮包给你,里面是你要的几本书,还有给孟老师的生日礼物,希望来得及吧。我这几天感冒了,头疼得要命,差点搞忘记……”


    是江澄的声音。


    林檎往后退了两步,绕过孟镜年,迅速往里走去。


    孟镜年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却没抓紧,手腕从他手里一滑,人已飞快跑远,被立柱遮挡,身影消失不见了。


    孟镜年下意识地往前跟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没卡,进不了图书馆。


    馆内灯火通明。


    林檎一口气快步上了二楼,才慢慢停住脚步。


    掌心传来隐约痛感,她低头,发现自己紧攥着校园卡。


    博士研究生、硕士研究生和本科生的校园卡各有细微差别,手里的这一张孟镜年的校园卡,主题色是深蓝色的。


    证件可能是新近办的,证件照却不是,因为照片的发型跟现在不大一样,发尾更长一些。


    她脑海里没有他这个形象的记忆,那么极有可能是他在德国的时候拍的。望着镜头的样子有一点忧郁,配合冷白的皮肤,和那样深邃的眉眼,显得清贵又遥远。


    嫉妒得不得了,又不知道嫉妒谁。


    好像是虚空里的某个人,某个在那段她刻意远离他的岁月里,却完整地参与了他这一程生命的,抽象的概念。


    她突然就不生气了,只是有点难过。


    长得这样好看的人,跟他生气都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林檎掏出手机,给他的学生证拍了一张照片。


    在图书馆里游荡了一会儿,拿了几本书,办理了租借。


    她把书塞进帆布袋里,穿过闸机走出大门,往外走了两步,一下顿住脚步。


    孟镜年抱着手臂,背靠着大理石的立柱,低着头。


    那样子是在等她。


    她却步不前,孟镜年却似乎察觉到了,倏然抬起头来。


    好半晌,她都没有挪动脚步,纷乱的情绪在心口翻涌。


    孟镜年站直了身体,望着她,声音温和:“一一,过来。”


    她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走到了他面前。


    孟镜年低头注视着她,语气无限温柔:“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丢了校园卡,心情有点不爽。尤其可能是去听讲座的时候丢的。”


    孟镜年笑了一下,“难怪。你是在怪我是吧?”


    “……嗯。”


    “那你要我怎么补偿你?”


    林檎低垂目光,思考了好一会儿,说道:“可以送我回宿舍吗?”


    “当然。没有校园卡,能进得去吗?”


    “能……”林檎说完,就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这个破脑袋,能不能多想一秒钟再回答。


    “好。”孟镜年点头,“现在回去?”


    “……还有其他选项?”


    “你想做什么都行,既然是我补偿你。”


    林檎认真地想了想,“……我明天要拍照,想回家去睡。”她所谓的回家,通常是指回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


    “我送你。”


    “开车吗?”


    “我喝了酒。”孟镜年有些歉疚地笑了笑,“打车可以吗?或者我叫朋友帮忙开。”


    “坐地铁吧。”林檎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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