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鬼衣
结果晏病睢静默须臾, 反手自己披上了。
谢临风道:“脸皮还这样薄,白白和我呆这么久了。”
他这人口不择言,爱逗弄别人, 也爱拿自己玩笑。可十分奇怪的是, 他常常逗得别人开怀,却独独在晏病睢这里时常碰壁,好像他说什么都错,做什么都气人。就好比现在, 晏病睢不知从他话中摘取了什么, 瞧着双眸可冷, 似乎下一瞬就要将他掏心掏肺。
晏病睢收了目光,轻飘飘地看他, 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道:“你胸口流的什么血?”
这话奇怪,谢临风垂眸一看, 瞧见自己胸口的窟窿血流不止, 但这血不似寻常血浓稠, 清汤寡水的,竟是被黄水稀释了!
谢临风忽地转过身去:“你别看。”
“背上也有。”晏病睢蹲身, 虚虚抚着谢临风背后的血窟窿,道, “你这穿心的剑伤倒是古怪, 你我分明背靠而立, 可瞧着这伤竟是从背后刺向前胸的。你这么闲情雅致, 还来为我挡剑?”
他后背的伤口要比前胸可怖, 窟窿更大。方才打斗之时,谢临风分明和他背抵背, 若是不经意受刺,也该是从胸前穿过。想来必定是万剑齐飞,其中一剑正找准他们之间错身的时机,刺向晏病睢,谢临风来不及扬鞭挡开,只能立时拿身子挡剑,当下最紧凑的法子就是避开胸腔,防止一剑毙命。
谢临风微怔片刻,吊儿郎当地承认了:“戳破我了,可如何是好?我这人最爱讹……”他回过身,忽然止住话头,点着自己眼睛问,“怎么红了?”
晏病睢说:“太恨你了。”
谢临风冁然,正笑着,霜灵子头一偏,“吱吱”叫了两声,又“呸呸”说道:“好沉好沉,什么东西在拽我!”
谢临风探头一看,正瞧见一件无头鬼衣缠在霜灵子爪子上,再稍稍定睛,那鬼衣下头还拖着个人!
谢临风说:“那是白芍!”
晏病睢凝神道:“孽主竟未沉海。”
不仅未沉海,还不知什么时候挂在鬼衣上相随了一路,眼下白芍抬眼瞧见了鸟背上的二人,瞬时变得疯魔,骤然暴起,四肢攀着鬼衣正向上爬。
“这化骨鬼竟是依托在鬼衣身上,你可记当日石窟中,鬼衣是和白芍一伙儿的。”谢临风似乎愁上了,“祸不单行。”
晏病睢俯身看,道:“且慢,你瞧。”
下方鬼衣长出双手,正握在霜灵子的爪子上,而白芍全然附着在鬼衣之上,不再继续爬,反倒是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撕咬鬼手的手筋。
谢临风听见孽主喉间的狂吼,似是很愤怒,他一时捉摸不透:“这是什么招?”
晏病睢道:“她在帮我们。”
这可神奇了,孽主往昔都是在他们二人跟前作怪,怎么突然转性了?非但如此,白芍堕成孽主,竟还有这样清醒的神智,谢临风说:“她拉我们入魇,竟不是要吞吃我们么?”
“吃吃吃,我将要被吃了!”霜灵子腾飞不稳,忽升忽降的,“魇境又美名南柯梦,她若是清醒着拉你们进去,是要求助。”
正疑惑间,二人一鸟在空中猛地趔趄,谢临风瞥然瞧见下方鬼衣化作千缕布带,尽数裹缠在孽主身上。
——和那日魇境中鬼衣认主的情形如此肖似!
白芍脖颈被绞断,垂落在一旁。鬼衣带将孽主满面勒出黑血,只剩只爆凸起的眼睛隔着紧密的带缝,与晏病睢遥遥相对。
她眼中清明一片,似乎还有泪水。白芍张口却发不出声,且不说她声带早已腐坏,此刻鬼衣带翻搅进她嘴里,砍得她满口红牙。
身下两鬼在空中厮杀,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眼看飞了许久也不见岛屿,霜灵子气喘吁吁,道:“受不住了,好沉,这两个鬼怪要托死我!”
晏病睢说:“别引了,就在此刻解决掉疫鬼。”
他说完又“嗯?”了声,瞧见谢临风撑在鸟背边沿处不动了,心里一跳:“你如何?!”
谢临风笑起来,正要说“无碍”,却先被一口血给呛住,他望向晏病睢,边咳边笑。笑是为了宽慰小菩萨,却叫菩萨脸色惨白,当场吓怔了。
瞬息之间,谢临风便想了一段:绿蚁在我体内钻骨啃肉的,怎么反倒像是疼在他身上?
见此情景,谢临风一时积德行善,强行封住经脉,压下喉间血气。不料正此时,谢临风眼前陡然窜来一条“蛇”。
待他看清,那鬼衣早就绞进他渗血的胸口,挖穿后背。谢临风体内本就爬满了疫宠,经络寸断,骨肉融化,此刻再受这一击,当真是……
忽然,后背再受一掌。晏病睢朝谢临风身上送了几道符咒,心口里的东西立时被打了出去,他一语不发,夺过谢临风的天下鞭后纵身一跃。
霜灵子被唬得险些坠下去,谢临风被定在当场,大惊失色:“你疯了?!”
他这一跳,引来孽主撕心裂肺的吼叫。白芍裹上鬼衣,连带着要跟随跳海,却不知晏病睢念了句什么咒,天下鞭的尾部竟然张开成一张蛇口,反超下坠的速度,一口咬断鬼衣的双臂。
鸟下一人二鬼齐齐坠落,霜灵子立时俯身冲下,气急败坏:“我不过说了一句‘好沉’,你们就发疯了!”
“扑通”落水的瞬间,谢临风身上的禁锢咒顿时消失。他觉着霜灵子的话很在理,自己似乎也被刺激昏了头,没带半点犹豫就往海里跳。
霜灵子霎时愣在半空,想骂有病,不料下一瞬,他竟凭空消散了。
谢临风胸口空落落的,已经被绿蚁啃干净了,海水“咕噜咕噜”地朝心口里涌去。
谢临风浑身扎针似的疼,内里被啃食得千疮百孔,这感觉却令他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曾经历过似的。
谢临风游了半晌,却没找到小菩萨半点踪影。非但如此,孽主和化骨疫鬼变的鬼衣,海上海下的疫邪和鬼头剑全都不见了。
实在蹊跷,莫非这终南之海专克他不成?
谢临风满眼都是水泡,越发地不清醒。他在海里扎紧口袋,不敢放两只傩仙出来救急,因这两位大仙儿此刻正更急着替他修复经络,吞杀体内绿蚁。
鬼不用口鼻,能在水中长久闭气。谢临风体力稍弱,再紧急也不得不暂缓动作,闭目养神,任由沉沦。
谁料须臾之间,他面颊前涌来一阵暖意,谢临风浅抬眼眸,蓦然瞧见上方滚来一颗火球。这火新奇得很,不是橙黄色,却是丹罽红,刺目得要将人眼睛灼出血来!
谢临风游走避过,火球便跟着他拐弯。谢临风好奇,便反其道而行之,朝火球方向游去,游到一半,他狠狠发了呆,原来这可不是什么火球,里头是个燃火的人!
然而他一呆再呆,这人竟是晏病睢!
谢临风心下骇异,奔向那火球。刚一挨近,晏病睢周身却蓦然熄灭,谢临风这才瞧清,这是晏病睢没错,但眼前这位“晏病睢”衣着火红,朱砂也更红。
难怪谢临风左右都找不到落水的小菩萨,原来是又跌进了魇境。只是不知这魇境是白芍的,还是小菩萨自个儿的。
魇境之人不可扰,想必这水下定是发生了什么故事。谢临风收起动静,妥帖避开,不料晏病睢骤然抓过他的手腕,默然地盯向他。
谢临风心说:坏了!我行事高调,果真介入了他人的魇境吗?
但不过须臾,谢临风便忧心起另一件事。面前的晏病睢非但瞧见他,还能很恨地瞧见他,谢临风眼神闪躲,又心道:我和他此时素昧蒙面,他便恨上我了,莫非我们之间果真命中犯冲,是天敌吗?
此时,晏病睢传来道声音,冷冷道:“你只会说这些吗?”
谢临风明了他这是和当日的鲛人族一样,能听见心声,于是开口便在心中一万个“对不住”:我是外来客,无意跌进这谁人的魇境中。堂主揪着我不放,是找错了人还是怕我逃走?
晏病睢非但不放手,反拉着他就向上游,途中他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谢临风暗自腹诽:杜撰!定是杜撰!且不说我和他从未见过,小菩萨是只落水猫,怕水得要命,哪容许自己这样安然戏水的?
晏病睢冷笑,说:“随你怎么想。”
——嗯,这句话倒是挺合他性子的。
谢临风沉思片刻,担忧扰乱魇境,害得小菩萨坠入惘海,解释说:你是不顾后果抓走我了,而后又如何呢?你请我一介外来客入魇,这样悖天而行,可想过后果?你舍不得我,可来日你我总归是要相逢的。
晏病睢道:“我以自身为祭,开坛自焚,入水起火,须你来告知我后果吗?”
入水起火……
谢临风一怔,仿若那日傩祭之音仍近在耳畔——
“满身罪业,入水起火……”
“头成祭台座,身化驱疫火……”
“使禁术复生……召来疫鬼……做成千秋万代的活死人……”
“扰乱阴阳,插手生死,崩坏秩序,同法则博弈,千年前便有人做过!”
谢临风如轰雷掣电,一时心惊肉跳:你便是千年前那个逆天改命之人!
晏病睢拉人出了水,却当头淋了一盆大雨,打在他脸上,叫人一时分不清这是海水,是雨水,还是泪水。
晏病睢将人拖上岸,不由得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他面色惨白,浑身战栗,不是冷的,是吓的。
他几下都吐的海水,想来入海时应是被吓来呛了水。但此刻这些对晏病睢来说都不紧要了,他心里刻着谢临风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恨极了,恨得满眼发红。
“来日是几时?重逢是多久?”晏病睢仿佛要攥得谢临风铭心刻骨,至死不休似的,“当日信了这句话,我便等了你一千年。”
“我早就长大了,再不会受你骗。”
第25章 南柯
谢临风惊骇:这故事怎么越扯越荒唐了?!
还千年?小堂主瞧着眉清目秀, 稚嫩得很,怎么忽然高我这么多辈分了!
他被晏病睢攥在手里,想必一时半刻跑不了, 只得等两位傩仙儿替他修好脉络后, 方能让荧鸓带他离开此处。
正想着,晏病睢忽地回过身,很是惶然:“我,我为何摸不出你的脉象?”
谢临风道:“脉象事小, 你摸到我就好了。”
菩萨默然片刻, 独独说了个“嗯”。他虽只答了一个字, 却仿佛还有千言万语似的。
谢临风等着他的后话,闲着打量四周。此处为终南海不错, 却环岛众多,眼下的时间该是在沉岛之前,还没有人触及到姣子的八十一层阵法。
先前谢临风半推半猜, 认为若是夏清风早些年便练习邪术, 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召集邪师去终南海底开姣子冰棺的主人。但如此一来, 时间就相悖了,早在夏清风驶入终南海之前, 姣子封印就已经松动,致使化骨鬼出逃, 才有了它手下疫邪刺杀夏、萧二人一事。
思及此, 谢临风侧身追问:“此处你常来?”
晏病睢浑身水淋淋的, 道:“凑巧路过。”
谢临风说:“哪能这么巧, 你分明是奔我而来。”
这可神奇, 谢临风一个外来客,自然不受魇境限制, 便是降落在姣子的棺材里也不稀奇。可这位“晏病睢”却大不同,他原本就是魇中人,当下时空中的咒语和阵法都该对他有效才是,姣子那样神通广大,一个咒语就风云变色,一层阵法便万岛沉没,晏病睢道他献祭而来,那该是祭了多大的代价?
可他分明来去自由,倒像是大凶法阵独独对他心慈手软似的。
晏病睢不愿辩解,只蹲身在谢临风后背上徒手化了几笔,随即摁在谢临风的伤口上,只一瞬,晏病睢便惊愕失色——
因为他送入的法力根本无法到达谢临风身体,而是是穿体而过,径直消散了。
谢临风笑说:“无端端的,怎么又发起抖来?想来我这疑难杂症确实非凡,须得牵着手治。”
若是魇境外的小菩萨,听了这句话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可眼下这位不同,非但没松手,反倒牵得更紧了。
谢临风有过瞬间的错愕,问:“你又要将我带去何处?”
晏病睢说:“回精怪洞。”
谢临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洞?”
待他一路被拉来,才发现这并非什么妖魔鬼怪的盘据地,而是一座隐匿在竹林深处的石窟。
说来也巧,这竹林很是眼熟,像是夏睿识头七那日他们乱入的林子,谢临风对此虽不确定,但对这石窟却是相当熟悉,他先前两次坠入白芍魇境,都和这个石窟脱不了干系。
谢临风心下思忖:杂遝堂布置得清风雅静的,不料小堂主从前竟喜欢这样的环境?
谢临风进入石窟,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虽名字古怪,但入眼却是一座别致小楼,墙身粉白,藤萝掩映,华丽又不失古朴,尤其那门栏窗槅雕琢得精致,挂有丁香铃,见人就摇晃轻响,像是有风吹过似的,听着倒是很清爽。
只是这般典雅清幽之境,楼前却种了两棵火红的枫树。
谢临风走进一瞧:“这片叶子枯萎了。”
晏病睢听闻,用指腹摩擦了一下,那片叶子瞬间便活回来了。
谢临风得空被松开手,不免讶异:“这两棵死树种在跟前,单靠你法力虚假活着,何不让它们落叶归根,再种新的?”
晏病睢说:“新的就很好吗?它们会怪我薄情吧。”
枯树哪来的“怪”字一说,这话像是在点谢临风,怪谢临风薄情一样。
苍天可见,手都不是他自个儿松的,他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正当这时,跟前的门开了,迎面跑出来个小姑娘,头顶青茬,不是白芍是谁!
谢临风顿时醒悟过来,暗自心惊:白芍一直在此处,莫非这魇境真是小堂主的不成?如此一来,从前见的竟不是杜撰了?晏堂主小小年纪,还真有一女!
谢临风不免倒退两步,越想越骇然:此处名唤“精怪洞”,绝非空穴来风!先有守候千年,后有白芍成亲生子,他却容颜依旧,倒像是真成精了!
晏病睢终于忍无可忍,道:“我能听见。”
谢临风顺口应下:“是是是,忘了你能窥探我心了。”
晏病睢将人押进去,冷笑说:“有什么是你不敢忘的?”
谢临风不知如何作答,却听白芍道:“咦?义父又从忘川捉了鬼回来吗?”她绕着谢临风的身侧转了一圈,匪夷所思,“怎的这只我瞧不见?”
“他未修得鬼体,你自然看不见。”晏病睢说,“你成日往我这里跑,被鬼缠身可怎么办?快回去。”
他眼神冷淡,瞧上去十分疏离,白芍听他驱赶,便悒悒不欢跑了出去。谢临风不拘小节,在桌前坐下:“你时常去忘川捉鬼吗?”
“不时常。”晏病睢说罢,从角落里抱出个木箱,里头尽是各种灵丹妙药。
“哄我。”谢临风示意墙边的剑,“剑身打造得锋利,剑柄雕琢得精细,不似凡物,如今可好,被你糟蹋得这样残破,哪是一回两回使用的结果。”
正说着,晏病睢忽然在他身侧坐下,俯身贴近他的伤口细瞧,闻言眼皮都不抬:“你很心疼的意思吗?”
谢临风道:“是你很薄情的意思。”
晏病睢说:“我薄情,你很害怕这个吗?”
谢临风好笑道:“怎么会。”
晏病睢仰头看他:“那你后退什么?”
谢临风顿住后仰的趋势,笑叹道:“我怕你咬我。”
晏病睢倾回身体,端正看他:“你心都坏了,我能咬你什么?”
谢临风一时语塞,他咂摸两下,觉着这话倒也……没错。他本就是鬼,就算有心,也是不跳的,岂不是坏了么!
谢临风忍不住借此抖出心声:“这话很好,我心坏了,还怎么薄情于人?”
晏病睢拿药的动作一滞,讥讽道:“你没有薄情?”
谢临风否认:“我没有!我待人都很好的。”
晏病睢轻拿了药,又猛地扔回去:“你是爱人人吗?”
谢临风觉得这话好耳熟:“怎么曲解我呢?”
晏病睢道:“那你就是无情、无义、负心人。”
谢临风说:“怎么越说越严重了?”
晏病睢手一撒,似乎不想给他治了,要放任让他自生自灭。
谢临风将人拉回来,忙道:“好,我薄情,我寡义行不行?我始乱终弃,我负心冷血。”他痛彻心扉地说,“叫你又生了气,我果然心很坏!”
晏病睢这才重新坐下,却蓦然听到谢临风的心声说:他爱生气就罢了,我又怎么总爱哄他呢?
晏病睢闻而不笑,正色着将药瓶摆了出来。其实这些东西对谢临风没用,魇境中除了会暴露踪迹以外,其余事物皆对他无益无害,谢临风识趣地没说,好像默认这话会伤人似的。
晏病睢俯身至他胸口前,谢临风又不自觉远离开去,晏病睢抓过他,凝重地说:“你这伤口是如何来的?”
谢临风暗示道:“你瞧不出来?”
晏病睢摇头:“我瞧着是皮外伤,怎么治不好呢?”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木箱里翻出一瓶药酒和白棉,谢临风认识这药酒,忙制止道,“这是鸩鸟族的药,金贵得很,用在我身上可是耽误了。”
晏病睢说:“在你身上耽误许久了,也不差这一回。”
谢临风拗不过,只好放了手。这药用在他身上不痛不痒,半分效果没有,但他瞧晏病睢十分专注,不禁问道:“我也很金贵吗?”
晏病睢手在半空,忽然愣住。
那药水滴滴答答地落下,谢临风也怔了半晌,须臾他笑了下,又说:“你可想明白了,还是药金贵些。鸩鸟族后世转行了,只炼毒杀百害,鲜少制药救人了。你保管好它,将来自然有更要紧的去处。”
晏病睢垂下目光,很轻地说:“我要疯了。”
谢临风还未听清,晏病睢却忽地撞向桌子,打翻药水。他一手捂住双眼,一手猝然抓住谢临风的手,说:“你不要放开!”
晏病睢跌跌撞撞的,不知一时中了什么邪,明明自个儿很难受,偏偏只怕谢临风松开。谢临风惊觉不对,便将他拉在身侧,好好挨着他,问:“你松手我瞧瞧。”
晏病睢闭着双眼,执拗道:“不,不行。”
“痛最不行。”谢临风说着,便趁机拿开了晏病睢挡在眼前的手,只是这一拿开,晏病睢骤然躬身,竟从眼睛里掉出两片红色的琉璃来,“啪”地声便落地碎了。
怪不得很疼痛,原来他眼中竟卡了这样的锋利硬物!
谢临风说:“这是何物?”
话未说完,晏病睢惊慌失措,一时用力拖拽住他,只说:“你你稍后再走,我还有话。”
失了那两瓣碎片,晏病睢的目光蓦然恍惚起来,他看向谢临风的眼神略微失焦,像是顷刻间便不能视物了
谢临风立时僵滞住,他不知如何动弹,如鲠在喉:“我”
“我并非眼瞎,只是瞧不见你。”晏病睢掌心里还有人,瞬息间便冷静如初,“我也并不是在哭,这两片赤琉璃奏效之时,就会显得我眼睛很红。如今碎了,便和其他人一样,也看不见你分毫了。”
谢临风叹说:“你分明一直知晓我不归属于这里,堂主,我有很多疑问。”
晏病睢道:“我亦是如此。”
谢临风说:“你还有什么话呢?”
晏病睢道:“我”
他只说一个“我”字,就哽咽住了。
因为面前忽然刮来一阵风,外面丁香铃响得温柔圆满,而他掌中清风过,唯余空空。
第26章 魇成
谢临风再睁眼, 仍泡在水里,思绪也同样在惊愕中沉浮。他回忆起适才荧鸓分明仍安分呆在袋中,倒是后方的床头隐约浮上来一根羽毛。
犹记上次入魇时, 晏病睢曾将一根羽毛交于白芍, 想来便是这个。既如此,这羽毛同白芍的羽扇,以及荧鸓的渊源颇深,更像是同出一脉。
他闭目仔细想着傩仙, 不敢想别的, 因着脑中有根莫名的弦, 弹着不知名的震颤。可实在不如意,谢临风眼前晃过一道影子, 刚抬眼,手腕便被人扣住,又被一鼓作气拉出海面。
这场面太熟悉, 谢临风险些恍惚, 但又见四周无岛, 晏病睢又是黑衣着身,该是出了魇境才对。谢临风抹掉脸上的海水, 笑道:“适才后脚就随你跳海了,怎不见你人, 落哪儿去了?”
话未说完, 晏病睢忽地转身将他抱住, 这姿势虽瞧起来挺缱绻的, 但谢临风后背灼痛, 似乎伤口处被倒了一泼烈酒。
谢临风原本还在发怔,不料这疼痛实在叫人清明, 他挤出笑,说:“怎么这么痛,你想我很深吗?”
晏病睢指尖沾了十分浓烈的咒,仿佛准备已久,就等这一刻抠挖就谢临风皮肉似的。然而谢临风于他而言委实太高,他的面颊正好挨在谢临风的肩头,看起来怪柔情的,他却一声冷呵:“你这般好本领,会封经脉强压毒血,哪里会痛呢?”
谢临风不气反笑:“你离我这么近,摸一下就很痛。”他腾空只手,伸出二指抵住晏病睢的嘴角,“你怎么不笑,离我这样近,气息都是暖人的,非要装作生人勿近的模样吗?”
晏病睢偏开头,也不应答,似乎很抗拒谢临风似的。他几下处理了伤口,这才退开怀抱:“你第一天知道吗?我谁也不让近。”
“这个‘谁’人不太多,像是独独指我呢。”谢临风被他冷冰冰地瞧着,不知怎的,越发觉得好玩,便说,“原先就知道你冷酷,现在发现你竟是个无赖。”
“你说什么?”晏病睢对这个评价难以置信。
谢临风道:“不是么?刚刚我可没动,分明是你先抱我,却推得干净,逗弄了人就跑,你是登徒子吗?”
他形容得有理有据,像是折扇一开,还能借此说个书来。晏病睢道:“胡说!我不与你争论。”
他虽然还冷酷,却没了底气。谢临风很满意,虚张声势地说:“适才还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讲呢。”
晏病睢道:“谁说的。”言毕他又添了一嘴,“什么话非要这样泡着说?”
一语点醒,谢临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晏病睢怕水得要命!他才脱离魇境,还心不在焉的,全然没察觉两人你侬我侬泡了半晌,晏病睢脸色都不对了!
谢临风记起入魇前的事,便问:“和你一起掉海的玩意呢?”
晏病睢道:“解决掉了。”
谢临风声音微扬:“解决掉了?!”
随之掉海的不仅有孽主,疫鬼,海中还有万千疫邪师,疫器鬼头剑,阵法和咒语。多者堆叠起来,都是对他们不利的!
谢临风想起什么,道:“你究竟……”
究竟是谁?
晏病睢却忍受不了,打断说:“稍后再议。霜灵子!”
他唤来霜灵子,将二人载上高空。谢临风在鸟背上看星星看月亮,就是不看菩萨,他一颗心乱了好久,此刻更是愈发压不住乱想。
他先前怎么没发现,成千上万的鬼头剑同时攻击,他自个儿尚且有天下鞭护身却都分身乏术。晏病睢赤手空拳的,反倒连根头发都没被削掉!
想来谢临风挡的那一剑,晏病睢也是料准了的,唯一的突变只是谢临风而已。什么伤口长得像自后背穿胸过,晏病睢全在胡诌罢了,他不是猜的,而是正要解决偷袭的那把剑,却实打实瞧见谢临风挡了过来。
这很奇怪,这太奇怪了!无论在奈河桥头亦或是他拜访杂遝堂时,在他们二人的交锋中晏病睢都落于下风。
正裁疑间,谢临风忽地瞧见什么,便立时坐了起来:“你怎样?偷听我这么久,心里可欢喜了?”
谢临风忘了件事,若魇境中的种种是真的,那么他心中所想,小堂主岂不是全能听见?
晏病睢背向着他,也是奇怪。小堂主平日里最会薄凉人,此刻却很沉静,倒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不愿见他了。
谢临风笑意刚挂上,又摸到身下崎岖不平的。他挪动身子,一时大骇:“怎么这么光溜?你发什么脾气,竟将人拔干净了?”
音落,前方传来两声呜咽怪叫,霜灵子恨恨点头,委屈坏了。
晏病睢坐得四平八稳,不见愧色:“你道孽主和疫鬼以及它的部下很好对付吗?”
谢临风问:“你很厉害,难道不好对付吗?也是,我最难对付是不是?”
晏病睢道:“你总算想对了。”
谢临风凑近:“那从前都错了吗?”
“错了,全部错了。”晏病睢挪了身子,容许谢临风坐在身侧,又说,“我们如今对疫鬼的了解不多,并非所有疫鬼都有灭世本领。就好比这化骨之鬼,很羸弱,受不住你那鞭子一咬,便被乖乖封住了。它被制住,手下的疫邪师和法阵皆零零散散地被击溃了。”
谢临风不免好奇:“依你所言,这化骨鬼只是个喽咯?”
晏病睢道:“风势大,雨点小。”
化骨鬼作为疫鬼之一,一出逃便搅乱人、鬼、神三界,波及很广,该是个十分厉害的,却只能依附在衣裳上活。要知道,做鬼的最低阶便是只有魂体,而后修得鬼体,更强者不受人鬼边界限制,出没人间。可这化骨鬼却是连个鬼体都没有!
事实正如晏病睢所说,天下鞭一口吞没化骨疫鬼之后,它果真被封了!修如此低下,如何能将人做成疫邪?
谢临风冥想片刻,说:“若它真是障眼法,那你我便本末倒置了。”
不是姣子封印松动而放出的化骨鬼,而是化骨鬼的目的在破开姣子封印,要放出它的同胞!
晏病睢“嗯”了声,道:“更叫人费解的,是这个制造风势的人。他如此传播疫鬼出逃的消息,似乎立刻就要毁天灭地,浩劫重现似的。”
谢临风也学着他“嗯”了声,说:“其实我还有更想不明白的。”
晏病睢侧目看他,正要问是什么,谢临风却陡然抓过他的手,推开他的掌心,道:“这个。你何时与我结了契?”
只见晏病睢掌心之中亮起一串金色咒文,其效力的走向正到达食指指腹,正是结契中的修君契。这契约非但私密,还很冒犯,对契约双方来说不仅是一种密语,更是能让施咒之人单方面地刺探对方心语,对方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能通过契约传递。
方才晏病睢抱他疗伤,恐怕也是借机将这咒契烙印进他身体的更深处。
怪不得茫茫终南海,独独晏病睢能很快寻见他呢。
晏病睢手一握,也不否认,就是不愿给谢临风看。这可好玩,下咒的明明是他,错的却像是谢临风一样。
此时,霜灵子伏低身子,正向下飞。拨云扰雾间,下方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岛,岛上爬着一只大黑蜘蛛,正低低咆哮,似乎正在呼唤他们。
谢临风瞧见这岛的布局,一时见怪不怪,只说:“万千岛屿都被祂的阵法打翻了,看来祂的确很偏袒你。”
因为这唯一一座不沉岛上,正有晏病睢住过的“精怪洞”。更奇的是,这座蕞尔孤岛上数载不见人烟,却依旧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树也不枯,花也不败,灵力充沛。
霜灵子降落,将二人放了下来。谢临风疑问实在很多,他挑拣了最想问的那个,讶然指道:“我这鞭子怎么肿成这幅模样了?!”
原来天下鞭此刻正盘踞在丛林里艰涩地蠕动着,鞭身中央鼓起一块大包,倒还真像一口吞象的蟒蛇!
更诡异的是,适才他在空中看见的大蜘蛛不是别人,正是孽主!眼下祂安分守己,皆因额前贴了张符纸,将祂给镇住了!
谢临风围着天下鞭走了好几圈,惊叹说:“你不仅是活的,还会吃东西?好啊你,鬼帝说你认主,不曾想你一口气认两个!”
所谓第二主,自然是指将它变成巨蟒,吞吃化骨鬼的晏病睢了。
说来也蹊跷,当年谢临风刚来鬼界之时,这鞭子就已经黏在他身上了,谁也驱使不得。先前鬼帝要察看这鞭子,谁料它一时燃了把不灭火,将鬼帝的寝殿给烧了,非但如此,它还六亲不认,谁都敢打,独独谢临风能治它。
自此过后,谢临风见它天不怕地不怕,便为它取了个狂名,名“天下”。
天下鞭似是听明白了这话,一时间委屈地绕到谢临风脚边,想要亲昵。
晏病睢面不改色:“它自然只认你,自然就学你。”
谢临风避开鞭子,道:“学我什么?我决不会吃成这副丑样子!”
“学你三心二意。”晏病睢说得越淡,越是嘲讽,他不给谢临风辩解的机会,蹲身至白芍跟前,道,“辛苦你了。你既帮我守着疫鬼,我也自然会答应帮你。”
白芍隔着那层符纸,看向晏病睢时总泪流满面,她声音毁得很厉害,只能一边“啊、啊”地发出声音,一边指着后方的竹林。
晏病睢说:“那里,你小时候时常去玩耍,我记得你埋了许多怪酒和花簪,嗯?不是吗?”
白芍喉间呜呜咽咽,满面恓惶,忍受不住这般肝肠寸断。她模拟着发声,口齿胡乱冲撞,咬得自己满口红牙。
“萧……萧……”
谢临风正要拦,晏病睢却递过手,任由白芍在他掌中写了个巫人咒,瞬息之间,那道密语便传入晏病睢识海——
萧氏女,灭满门。
夏家子,杀妻儿。
圆满乡,养鬼堂。
义父,救逢春!
第27章 万坟
谢临风见晏病睢神情有变, 立时上前一步,断开二人的咒语,将晏病睢拉回身侧, 岂知这一拉对方却不动, 反按住他手背拍了拍,像是安抚。
晏病睢再将手递回去,又问:“你还有事吗?”
白芍“啊”了声,又画了什么。
晏病睢说:“我知道了, 但你可知, 从前两次魇境你都维持不住, 若你想三次请我入魇,但哪里来的法力呢?”
白芍忽然顿住, 谢临风看了半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靠近来, 道:“你是巫人族, 却会伥族的召阴语, 我若没记错,那时你召唤出来的傀影身上刻有修狃族的图腾, 抓我之时我能察觉到有咒语禁锢在身上,那就很奇怪, 这影不是召阴出来的, 而是木客族的傀影术吧。”
“影”之一术最特别, 伥族和木客族都能操控影术, 但其中分别却很大。伥族以纵鬼为主, 其名下召唤出来的“影”不仅简单,攻击方式还很单一, 使不出咒力和法术,拳是拳,脚是脚。
而木客族主修的“影”却大不同,其傀影塑造复杂,体魄强劲,有时几近以假乱真,在这之上叠加修狃族的图腾效力,即便是影子,也能对外下咒。
当日白芍唤出来的是后一种,他和晏病睢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召阴语早早失传,他们二人根本听不懂她在瞎念。
白芍又在晏病睢掌心画了道,说:是。
谢临风道:“但你是厉鬼,还害过秦夫人,木客族人不会帮你的,是他们的外来子弟吗?有这个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
晏病睢侧目,明知故问:“是什么?”
“夏清风醒来那日我说‘群鬼相聚’并非空话,堂主,二公子夏逢春是只鬼,你也知晓吧?”谢临风说,“她若不是得木客族神力相助,便是受鬼怪培养。”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霎时将白芍击溃了。她发出低吼,似要扑食谢临风,但由于符纸镇压,她动弹不得分毫。
晏病睢抚摸她的头顶,一面宽慰一面解释说:“在场没有别有用心之人,你这样失态做什么呢?在他召回你之前,开魇吧!”
白芍手指残破,继续用外露的骨头画符。晏病睢道:“哦?还缺一样东西,你在竹林里埋了其他东西吗?”
白芍点头,谢、晏二人再次乘上霜灵子,降落进一片竹林。谢临风猜得果真不错,这林子不仅眼熟,他还来过!
当日正是夏睿识头七,他携夏大走归家路却误闯进了这里,还碰上了煞气满身的晏病睢!
谢临风沉吟片刻,道:“不是说这是从前你带她玩耍的地方吗,你们就在这里玩?”
他问出这话不奇怪,实在是因为此处跟先前魇境中的那枫树一样,是靠灵力续命的死林,非但如此,这林间土包交错,坟墓打挤,是个乱葬岗啊!
晏病睢避过坟包,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谨慎:“这里幽静又隐蔽,白芍每次练完功后就爱来这里埋些小物件,对我来说是不值钱的把戏,与她而言却是金贵物,她很宝贝这个地方。”
谢临风抱起手,若有所思:“你先前不认识她,现在却连她埋花簪的地方都记得。那我呢,你从前也有装作不记得我吗?”
晏病睢正要否认,谢临风却再抢先说:“罢了!你的实话要靠哄出来,得费些心思,我现下想不出来,不如先看看这里,我们要找什么?”
晏病睢说:“你其实……”
谢临风挑眉:“我其实?”
晏病睢发了会愣,也说:“罢了,白芍将萧拓埋在此处,我们要找到他的坟。”
谢临风被他一吊又一吊,即便心不跳,也像是很紧张。岂料这人话到一半,不讲了!谢临风有些沉不住气:“是找萧拓的坟还是找他的魇?你问清楚了吗,你家姑娘和萧拓又是什么关系?”
他说话虽夹枪带棍的,却并非没有道理。先前他们分明入的是白芍之魇,但萧拓的出现说明他与白芍的魇境进行了融合重叠。可第二人魇境的介入必定要经得白芍的同意,如此一来,白芍应是知情的,先前几次魇境是她和萧拓联合罗织的。
可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什么?难道仅是因为他们二人皆与夏清风有恩怨,便同仇敌忾起来?仅是如此,白芍亲自将人埋在幼时的秘密之地里,此举未免也太亲密了吧。
谢临风收回思绪,胳膊却被人撞了下。他偏过头,瞧见晏病睢似乎看了他很久,避身问:“怎么了,我很好看吗。”
晏病睢道:“你为什么生气?”
“有吗?”谢临风诚心地说,“没有吧。”
晏病睢倾身,又问:“你很害怕我吗?”
这话好耳熟。
谢临风后退两步,认输道:“是,你一挨近,我就很怕。”
“那还真是神奇。”晏病睢一脸事不关己,像是没听懂。
谢临风立时正经起来:“这里坟冢成千上万,要找到几时去了?既然是她埋的,怎不叫她亲自来找?”
晏病睢道:“她虽堕成了孽主,却是有主人的。今日十五,主人正唤了她。”
谢临风兀自凝神,心想:十五,又是十五!小堂主十五之日受煞气反噬,夏逢春十五之时便犯心痛病,如今孽主还要在十五受召,这月中之日这么诡异?
正想着,又听晏病睢道:“你站过来,我有办法。”
谢临风极为敏锐,按兵不动:“什么办法,须得挨在一起才行呢。”
晏病睢一时无语:“是我要召亡人,你正踩在人家头上。”
谢临风听罢,竟松了口气。他依言来到晏病睢身侧,刚站定,便瞧出些端倪。
晏病睢眉上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白霜,他嘴里哈气,仿佛处于冰窟之中,寒冷至极。谢临风靠近一些,趁着晏病睢闭目念咒,大胆端详起来。
下一瞬,谢临风眉头一皱,因他瞧见晏病睢额前的那点朱砂开始隐隐泛黑,边缘处有渗血的趋势。
晏病睢气息不稳,说:“挨着我……”
刚说完,菩萨狠狠跌了一步,落进谢临风怀里。谢临风捞起人,让他靠在肩窝处,又问:“你这是什么邪术?谁教你的。”
晏病睢闭目不语,还在念咒。只是此刻反噬更汹涌,汩汩鲜血从他额间流下,谢临风一面替他擦去血,一面垂眸观察,他对这颗红痣不仅好奇,还很熟悉似的。
当初蛋生说小堂主体内封鬼,封印便极可能是这枚朱砂。
晏病睢此刻双眉紧蹙,喘息微促,仿佛正在受折磨。谢临风为他揩血,趁机用指腹摩擦过那枚红痣,不料上面什么封印咒文都没有,是个最普通的美人记号。
晏病睢猝然睁眼,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他摸。
谢临风对上他的眼睛,却不妨吓了一跳。那双料峭冷眸在此刻却不见黑白瞳,竟是一片染满整个眼眶的红色!
晏病睢微仰起头,便有刺痛的泪水落下,很是疲乏:“这里……这里有七千多座空坟,下面埋的都是亡人遗物。我适才召唤了它们,土堆都漏了下去,你去寻找,唯有萧将军不受我的召语,他那座坟应该还在高处,最显眼。”
他边说边伸手,在空中胡乱试探,被谢临风抓回来,攥在手心:“你在找我是不是?”
晏病睢立刻放心了,却说:“我没有。”
“那我在找你好不好?”谢临风垂眸,抹开晏病睢的眼尾,说,“你此刻却会流眼泪了?义女惨死,你就这么薄情,眼泪没有,也半点不痛吗?”
晏病睢声音很轻:“难受就要给天下人看吗?痛就要流眼泪吗?若是这样,我…”
谢临风靠近他,问:“你什么。”
晏病睢说:“……我的泪早就流干了。”
“嗯。”谢临风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时也不追究,只说,“我找到了萧拓的坟冢,你就告诉我这双眼睛如何坏成这样的,好不好?”
他反复问“好不好”,语气低柔,突然间变得很有风度,可谢临风不是在请求,他并不知晓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晏病睢的圈禁地,让晏病睢只能回答“好”和“好”。
谢临风将人扶到霜灵子背上,一头扎进坟堆里。果然不出所料,这里的乱葬岗受了晏病睢的召语后,塌成了一片平地,唯有竹林某处还有个耸立的坟堆。
谢临风刚走近,不免惊奇,这坟堆中心竟是空的!
忽然,身后传来“笃、笃”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拄着拐杖敲地而来。谢临风目光一冷,骤然回身,看清后却忽地掐断了咒语。
缓缓走、不,爬至他身前的,正是被活活炼魂做成尸宠的萧拓!而那“笃笃”音也并非什么拐杖,而是萧拓爬行时那裸露在外的膝盖骨敲地的声音。
萧拓爬到跟前,蓦然撑地顿住。谢临风正警惕着,只听“咔”的声,萧拓如折断竹子一样折断了手臂,身子朝前一倾,半跪着倒地。
谢临风蹲身在他跟前,好奇道:“你拜我?为什么拜我。”
萧拓闻言,似乎想要回答。可他太久没有自主操控过肢体,爬也爬不起来,就着这个畸形的跪拜姿势,发出“啊”的声音。
谢临风说:“我听不懂,也不会和你传密语的法咒。我来找你,是请你和白芍同开魇境。”
他说至此处,萧拓在地上挣扎起来,像是在骂,也像是在哭,他几下发疯,侧身倒地,仰面瘫在地上。
他样子实在可怖,瘦得只剩贴在骨头上的干皮,黑黢黢的,四处都是溃烂。然而烂死之下的最后一层肉不是红的,而是腐化的黄色。
他瞳仁是灰的,望着谢临风的方向张动嘴角。这下谢临风看清了,也读懂了,他说的是——
“不是萧。”
第28章 入戏
谢临风问:“这是何意, 萧将军,你想说这不是你的坟吗?”
萧拓“啊”了声,又点点头。
谢临风观察他, 道:“你们纠缠不清的, 我本不在意,可眼下白芍牵连到我一位朋友,我很关心这其中的故事。你开魇让我看清原委,我替你了结心愿好吗?”
萧拓不知何故, 听了这话居然战栗起来。他牙关“咯咯”作响, 仿佛很害怕谢临风。
谢临风见他反应, 一时心奇:“你认识我吗?很害怕我吗?还是在害怕魇境里的东西呢?”
谢临风身后响起脚步,听身后之人说道:“你干吗吓唬人?”
“我不过两句寒暄, 便有这样的威力吗?我日日夜夜都和你说话,你怎么不怕我。”谢临风站起身,挺冤枉的, “你好了?”
“嗯。”晏病睢瞳仁分明, 满眼的红色已经消散, 就是眼尾还有些红,“我已吩咐霜灵子守岛, 萧将军,你放心, 魇开期间不会有谁操控你。”
萧拓仰面哑言, 并无动作, 不像是能说通的。谢临风似是觉得很好笑, 可眼睛里又冷冰冰的, 他正要说什么,晏病睢却摸出把羽扇, 毕恭毕敬地说:“那就得罪了。”
萧拓认得这扇子,像是十分明白它的作用,当场哑声嘶吼起来。岂料晏病睢抬手一扇,万象如流沙般褪去。
谢临风立时抓住身旁之人的手腕:“怎么这样突然?我没了武器,伤口还疼,你说走就走,要保护我吗?你这把扇子谁送的?”
“你袋中还有两只小老虎,用得上我吗?”晏病睢道,“这位萧将军亦不是纯良人,先前他与白芍的二重魇并非他自愿的,也是受白芍逼迫,强行开的。”晏病睢微微抬眼看他,无辜道,“白芍送的,我没告诉你吗?”
谢临风反问:“你是刻意的吗?”
晏病睢目不斜视:“兴许是忘记了。”
谢临风说:“你也喜欢忘?”
晏病睢道:“或许是学你呢?”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这个。”谢临风露出副揣摩的神情,说,“霜灵子出来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吗?”
晏病睢抬手微微遮挡,似乎被褪化的流光晃花了眼,道:“封印坏了自然回不去,你的鞭子很厉害,助他冲破了封印,霜灵子生性活脱,不喜拘束,想必也是不愿再回去的。”
谢临风的目光都落在他的眼睛上,很不经心地问:“你身上藏了很多人吗。”
晏病睢察觉到视线,偏过头道:“你问好多。”
谢临风说:“你若是不愿意答,我又何须问呢?你很想让我知道,又怕我知道得太多。黑心肝藏秘密的后果,你适才没看见吗?”
晏病睢遮住眼,轻声说:“你要有本领,自然是可以逼迫我的。可你有吗?”
谢临风拿开他的手,轻笑了下:“我需要有吗,你已经答应了。”
晏病睢倏忽哑言,默了片刻才发现异常,场景仍在飞速变换,似乎无休无止。
“这次怎么这么久?”
魇境如戏台,罗织的故事越长,戏台的搭建便越耗时,所需魇境主人的力量越无穷,晏病睢一面感到困惑,一面又隐隐担忧白芍能不能支撑住如此庞大的魇境。
谢临风说:“兴许快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流去的境象逐渐被一片刺目的红取代,晏病睢像是有片刻心惊。谢临风正攥着他手,掌心却被突然挠了一下。
谢临风偏过头:“嗯?”
晏病睢说:“戏开场了。”
外面正是一片敲锣打鼓声,府内红绸高挂,宾客喧嚷,正在夏家院里打堆看戏。此景很奇,并非有喜事,此戏也很怪,戏台上设有四名方相氏,身蒙熊皮,头戴四目黄金面具,是在除鬼驱疫。
一宾客正掰着饼子吃,疑道:“这戏讲的啥?请大伙儿看了好些天了,还只准笑,不准哭丧,更不许愁眉,很邪乎似的。”
另一人长着小胡子,说:“你一个要饭的,赏你吃喝,还有新衣裳穿,笑一个还不愿意了?夏大人新添公子,这红绸和戏台都是冲喜的。”
那人瞪大双眼,十分惶遽:“喜吗?说这话也不怕吓死人!你没瞧见,这四周全是鬼吗!”
如他所说,这院里红绸飘扬,人头攒动,像是碰上了天大的喜事,热闹极了。但只要细瞧就会发现,这里的家丁很怪,长着三个头,五只眼睛!宾客更怪,两颊搓着胭脂,久挂着笑脸,但眼睛却向下弯着,不像哭也不像笑,竟是一堆纸扎人!
小胡子听他这样说,慌忙捂他嘴:“什么鬼?你休要胡说!这夏公子出生之时便有病根,这驱疫冲喜手段演了好些日子,大伙儿新鲜劲一过,自然不愿意捧场了!倒只有我们这些叫花子无处去了,才来得夏大人恩惠的!不然哪有这么好的饭吃,衣裳也是上等的!”
那人被他劝住,一边吃饼一边赞同道:“在理,在理,厨子手艺果真不错,在外哪里有这么好吃的饼呢?你怎么不吃?”
“我先不吃了。”小胡子哂笑了下,说,“这是专为你准备的!”
音落,那人手一抖,“咚”地声,饼子掉落到地上,随之落下的还有他的脑袋,那颗头还瞪着凶光,身子却直挺挺倒了下去。
那头咕噜咕噜滚了一遭,不知碰到了谁的脚,院里霎时传来一声尖叫,这一叫可乱了套,在场的人全瞧见自己鞋底踩着一滩血,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撞翻桌椅往外逃去。
在这人仰马翻的境地里,小胡子跌坐在地上,全身发软,他吓得最厉害!因为他光知道这饼子有毒,却没料想到吃了竟会掉脑袋!
“嘭!”
院门像两把铡刀似的,骤然合上!最先跑的人被生生砍落了条腿,血如泉涌地倒回来。
正此时,有人叫唤起来:“衣裳!好紧……这……”
他只说了个“这”字,就面色发紫地向后仰去,刚一倒地,整个人竟在瞬间被砸得稀巴烂,四肢百骸全部脱落在血泊中。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门后堆挤的人同样被身上的衣服绞断手脚和头颅,那衣服不仅会绞人,还会化成缕缕绫带吃人!伸出的布条像舌头,但凡它们“舔”过的尸首都会立时化成一滩黄水!
那戏台上依旧锣鼓升天,台下却死得只剩他一个。小胡子看呆了,档里湿哒哒的,他如梦初醒般开始对着周围磕头,嚎啕大哭:“神仙、神仙饶命!我给大伙儿带了这么多吃食,放我一马!我……我还能带更多来!”
原来不知何时,那些假的家丁和宾客忽然全部围在他身前,正神色诡异地盯着他。
这时,戏台上传来阵温润笑声。那人面上四目,手持金剑,正一剑刺中鬼腹,将那扮鬼的人刺成一溜黑烟。
“兄弟,站起来,你正好好活着呢!”
小胡子言听计从,软着腿站起来,哆嗦着作揖,喊:“夏……夏大人。”
那人取了面具,露出张俊美清秀的脸来,正是夏清风。他笑盈盈地走过来,周围假人便为他让开条道:“你照顾了我朋友,让它不再挨饿,我很感激。”他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更随意地斟了两杯酒,“敬你。”
“不,不敢。”小胡子颤颤巍巍地接了,却不敢喝。
夏清风招呼说:“你们别站跟前了,吓得我们的朋友酒也不敢喝了。”
小胡子知道这酒不喝不行,闭着眼倒进嘴里,迟迟不敢睁眼,像是在等死。
夏清风笑起来,小胡子才恍然这酒没毒,惊喜地抹脸。泪干了,他就开始抹汗:“大伙儿都是熟人……不害怕……不害怕……”
“嗯?不是吗?“夏清风道,“那你哭什么?”
小胡子身体猛然一僵。
夏清风又倒了杯酒:“我有没有说过,在我府上只准笑,不准哭呢?啊……莫非我忘记了吗?”
他话音刚落,小胡子打翻桌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开始扇自己巴掌:“我记得!我记得……不对,我适才丢了脑子,忘记了!夏大人,饶我一次,我保证……”
夏清风很有耐心地问:“保证什么?”
“保证……”小胡子念头一转,“保证替夏哥儿找来补药!终南海底最、最灵的补药!”
夏清风放下酒杯,俯身说:“好友,敬你。”
他道这话时没了笑意,满脸都是寒冰,双眼一垂下来,便如同毒蜂的刺,也像淬了毒的剑。而这把剑无形之中砍到小胡子身上,竟让他头身分离,大卸八块!
小胡子被鬼衣绞死后,夏清风又倒酒,然而酒壶被打翻过,里面早就空了。他有些糟心,说:“此次喂了你这么多,还不将我儿身上的疫病驱走?”
他像是在自说自话,无人应答。
夏清风又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面露讥讽:“终南海?他知道得还挺多,从前出海时他也在船上吗?”
周围假人不会说话,为首的一只上前来,写了道密语咒,说:沉船了,不知。
“废物。”夏清风手指敲桌,瞧不出喜怒,“到夏家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是喂不饱它的,须得换个法子。”
“对了,夫人近日在施粥布善吗?”
第29章 因果
那三头五眼的假人正要继续回答, 却忽然松垮坠落到地上。再一看,地上只剩件空落落的衣裳,周围的假人接二连三地凭空消失, 竟全是傀影。
夏清风却并不诧异, 他喝完酒,独自去了祠堂。堂中坐了个闭眼盘佛珠的神婆,她佝偻着背,跟前放了个蒲团, 夏清风见了她, “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夏清风目光凄恻:“十三娘, 都道善因有善果,我日日行善, 夜夜忏悔,也没见我家孩儿好起来。疫鬼不是不在乎死人吗,怎么那些个衣裳穿在我儿身上, 却不见半分效果。”
他态度诚恳, 似乎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可他前脚分明才召唤傀影杀了人,种的是恶因, 转眼又来求善果。
被称作“十三娘”的神婆睁开眼,双目灰白, 竟是个瞎子!她见怪不怪, 甚至还露出点同情的神色, 仿佛不仅认同夏清风的话, 还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十三娘说:“那是衣裳不够邪, 盖不住夏哥儿身上的活人气,所以最招鬼怪垂涎。”
夏清风焦灼道:“可这镇上的坟都叫我挖了, 再没有染病的衣裳给我儿穿了!”
“你与我讨论因果,却不知最根本的吗?”十三娘盘了一遍珠子,似乎很惊奇,“此处什么地方?”
夏清风道:“我不明白。”
“数千年前是什么地方?那是天水时期,列修国的万人坟场!”十三娘掐住红珠,“那些真史如今少有流传,你没听过,我便说给你听。”
传闻这世间统共经历了两次剿灭疫鬼的战争,一次是“百鬼时期”,母神率四大古族同疫鬼混战,母神陨落,四族祭天。但母神死后融进万灵,不仅创生了七族,还有一座名唤“天水”的神池,是为治愈百姓瘟疫和战士的伤亡。其中的水非但能治愈万疫,还能复生亡人。
第二次便是数千年后的“天水时期”。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以“天水”为名呢?不仅是因为第二次剿疫是以争夺天水池为目的之一,更因为这里是姣子的葬身之地。
没错,天水神池正是终南海的前身。千年前的剿疫之战里,姣子以身和灵为祭,将自己炼化成咒和阵,封印疫鬼于天水池中。然而奇就奇在,祂死后却传出某种送往列修国的密语,可那时的列修国早就在剿疫战中灭亡了,独独活下来个太子。
这位太子殿下也很诡异,那时城城受百种瘟疫袭击,人人自危,国中甚至不见一个能维持人样的人,皆被疫鬼侵害得面目全非,四肢不全,就连国主和王后也成了丑八怪,死得凄惨。可这位太子不仅在疫鬼手下活了下来,还容颜姣好,身强体壮。
太子收到那则密语,也不知从中听到了姣子的什么遗言,一时竟发了疯,寻了个荒弃之地,以一人之力将举国八万尸首抗到此处安置埋葬,成了“万人坟场”。原本这死人之地的阴煞气该很重才对,却不料此处竟是枯木逢春,几年后便草长莺飞,其中最先丰沛起来的便是那座劈椒山。
“你道自己挖尽了坟,不过是凤毛麟角。死得越惨的,那太子葬得越深,你该看看自己脚下的三尺之地,最邪的东西还没被挖出来呢!”十三娘目光混浊,无悲无喜地说,“不过这些疫尸的陪葬物件儿不值当,疫鬼本是同源,你当真以为它们不会发现你用来遮掩夏哥儿气息的把戏?况且传闻到底是传闻,就算是真的,可过了几千年,谁又知道这些鬼物上的煞气是散了,还是更凶了呢?”
夏清风听了这话更急了,疫鬼靠气味识人,最爱舔食那新鲜活人。夏清风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只能靠给新生儿穿戴疫尸的随葬品来糊弄疫鬼,这已经是他最后一线生机,不料竟被识破了!
夏清风心急如焚:“那又该怎么办呢?”
十三娘霎时坐直身子,冷哼一声:“我俨然将天机说与你听了,这列修国之史鲜少有人知道真相,再不能透露一点,大人是想我遭天谴吗?!”
“不敢,不敢。”夏清风毕恭毕敬,“弟子适才心里像火煎似的,一时将头脑急得钝住了!我明白,天水……天水!我这就启程去终南海!”
十三娘倒回椅子,继续盘着她那串手珠:“且慢,你从前去过终南之海,自然知道那里的水早就污浊了,天水时期疫鬼让一半的水都失了作用,若你仅是去终南海是无用的。”
夏清风问:“那该到哪里去呢?”
十三娘道:“姣子至纯至净,自然该去葬祂的地方。”
夏清风不解了:“可从前我便没有本领深入终南海,祂设下八十一层大阵和七千多道符咒,既能呼风唤雨,又能杀伐屠戮,我凡人之躯,如何近得了祂身?”
“你现在还是凡人吗?你若是凡人,我又是被谁造出来的呢?那些鬼衣和傀影,又是听令于谁呢?”神婆顿住手中动作,只冷笑,“你也不想想,如今那八十一层大阵还有从前的威力吗?”
夏清风醍醐灌顶——
当然没有!
这鬼衣便是疫鬼化的,它受封千年却能逃出姣子设下的禁锢,恰恰说明了那些阵法和符咒出了问题。可姣子作为母神后人,其力量千万年不朽不灭,绝无可能是封印力量减弱致使这疫鬼找到了漏洞,定是有人与其抗衡,亲自撬开了封印!
“你明白就好。”十三娘分明眼瞎,却能感知夏清风的动静,“凡事有一就有二,既有人能做到,就说明神祇之力并非无坚不摧。”
夏清风喜不自胜,出了门立时召出傀影,不料那傀影现身了须臾,还没来得及听命,便当场散了。
他纵影的手法肖似木客族,却漏洞百出,还很生疏,非但如此,夏清风维持傀影的力量也很低下,不像是正经学习过,倒像是照猫画虎,东施效颦。但好在他纵影的目的向来简单,不过杀人二字,倒也不需要太精进。
傀影召不出,他便想到另个方法。只见夏清风唤下人入院,将地上的衣裳拾起。这衣裳本就附着有鬼,先前沾染的血和残肢都被吃干抹净了,只剩湿漉漉的黄水和腐臭。
一小厮提起衣服,困惑道:“老爷,今日天色已晚,这衣裳要洗的话最快得明日黄昏才能干了。”
夏清风却盯着他,反问:“你今日吃饱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几人挠了挠头,正要老实作答,不料夏清风却又说:“你既感到餍足,怎会容你更贪心呢?他们不能吃,送你炼化了吧!”
大伙儿虽不明白夏清风在和谁说话,但却听懂了“吃”和“送”,登时惊恐万状,左右张望,似乎鬼已经来了。
他们之中有人松手,无意间扔下了衣裳,却倏地惨叫一声。鬼衣伺机而动,化成一条无尽的布条,水蛇一般席卷全身,将人裹束成长条。
余下之人皆是如此,纷纷被缠绕倒地,那布条忽粗忽细,忽圆忽扁,仿佛穿针引线般钻进人的七窍,叫人当场断气了。
很快,布条勒进死人的肉里,却因人和衣立刻融成了一体,而流不出血。可到了这一步之后,鬼衣忽然绕不动了,因为它实在很弱小,力量已经耗光了。
那些未融合的肉和器脏翻流出来,夏清风冷冰冰地说:“你吃人的时候倒是很厉害,现在叫你做些事,你便懈怠成这样。”
言毕他解开自己的衣裳,露出一片胸膛。可诡异之处在于,他的上半身竟是坑坑洼洼的,像是身体中少了许多部分似的。
他摸向腹部,那里瞬间便瘪了下去,夏清风指尖甚至没有用力,就生生插破了腰侧的皮肉,伸手从里面掰出根血淋淋的肋骨来。
夏清风仍能感到疼痛,但痛感似乎让他有些上瘾。他握着那根弯月似的肋骨,给地上的尸体一人插了一“刀”。
只见须臾之间,那些原本了无生气的死尸竟全部挣扎起来。夏清风插回肋骨,耐心等待着。
这院中传唤了十来个下人,只有七人死而复“生”,余下之人皆化水流走,尸骨无存了。
至此,疫邪炼成。
夏清风抚掌:“你好好修炼,否则我便代替你主子烧了你!”
那鬼衣裹在七名疫邪身上,闻言瑟缩了一瞬。
谢临风看了全程,不禁抚上胸口,那里伤口被傩仙修复,自愈得彻底,半点不疼痛了。
晏病睢很在意他的动作,也跟过去看他胸膛,一面说:“我们错得彻底,从前只道夏清风和疫鬼关系极大,却不曾想过竟是他在奴役这化骨鬼。”
谢临风嗤笑一声:“它好歹也是个搅乱过天下,叫两位神祇陪葬过的疫鬼,好没出息。”
二人转身,跟在夏清风身后。
晏病睢亦步亦趋:“夏清风能体内取骨炼疫邪,说明他本身就是疫邪。既是如此,他该是被炼成功了的,怎么现如今却被疫鬼反噬成那个样子?”
谢临风冥思片刻,说:“这也是个好问题,不过眼下还有个更好的问题。”
晏病睢侧目道:“是什么?”
谢临风看他:“我们不是进的萧拓之魇吗?”
第30章 红枫
晏病睢神情严肃:“很蹊跷。”
谢临风却忽地笑了下。
晏病睢冷脸:“有什么好笑的?”
谢临风说:“你方才的样子好凶, 想咬人吗?”
晏病睢闻言,忽然先一步挡在谢临风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是吗?我瞧瞧。”
他透过谢临风的眼睛瞧自己, 表情自然, 仿佛仅是单纯来照个镜子而已。谢临风被他仰面一瞧,霎时沉寂下来,连笑都没了。
谢临风抬手盖在晏病睢头顶,又抛出点笑:“看我须得踮脚吗?也不怕凑太近, 看瞎眼了。”
“这么毒?”晏病睢被他一摁, 不经心似的转身, “若是我瞎了,你这双眼也不要好了。”
他眼神从来都是轻飘飘的, 瞧起来薄凉又疏离,这会儿被谢临风捕捉到心里,咂摸出些差别来, 竟……竟像是目光中有钩子似的, 挠了他一下!
谢临风摸向胸口, 又道:“你记我好多仇,就这么讨厌我?”
晏病睢道:“不多吧。”
谢临风说:“那后半句呢?”
“没听清。”
正说着, 二人随夏清风来到一处码头,这里熙熙攘攘的, 都是走水路运货的盐商和布商。码头的空地上有一家临时支起的茶摊, 几张桌子围满了镖客模样打扮的人, 个个腰间挂一把凶悍弯刀。
一群人见了夏清风, 皆起身来陪笑。其中一人点头哈腰道:“大人今日又来了, 是要运货还是挑人?”
夏清风二话不说掷了几袋沉甸甸的荷包,那声音砸在桌上很脆, 听得人喜上眉梢。
夏清风道:“挑人,还有吗?”
“当然有!”众人拥过夏清风坐下,殷勤地为他倒上茶,“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咱们这儿都有!大人您就是要我们亲自上,大伙儿也不会多说什么,都听候差遣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众人异口同声地附和“是、是”,夏清风吹开茶沫,又说:“我倒是想雇各位兄弟,可大伙儿都是镖客,哪缺我这里一份报酬呢,更何况兄弟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武艺高强,太扎眼了也不好。”
众人被拍了马屁,更加喜滋滋,心领神会道:“那就是要贱户了。大人果真菩萨心肠!时常自掏腰包来接济我们这里的人,在下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这人以茶代酒,有模有样地对着夏清风灌了一杯。
“夏清风从贱户入手,哪里是什么接济?分明是因为贱户卑微,用了或是死了也无人问津,闹不出什么水花。”谢临风摩挲着杯沿,讥笑道,“夏清风常常为这里的贱户找活儿干,平白送报酬,这些镖客明明是见钱眼开样,却非但不计较,还十分乐意为此鞍前马后。”
“自然是因为他们能拿到更多。”晏病睢盯着桌面,“夏清风同他们做过很多次交易,想来送出的利益不小。可豺狼怎么喂得饱?但凡哪次的吃食没送到位,就会被反咬扑食。他不怕吗?”
“他养疫鬼,杀下人,这才哪到哪儿?”谢临风看他模样专注,不免好奇,“你盯我许久了,到底在看什么?”
晏病睢道:“监督着你,别将茶水打翻了。”
魇境中的人除了听不见外来客的声音外,其余动静皆能被察觉。
谢临风指腹沾了茶水,目光一垂:“你管我好严……”
他话说一半,突然愣住。谢临风翻过手背,瞧见长指末尾处无端端多了几道红痕,那红痕断断续续的,看起来很杂乱。
谢临风说:“你在瞧这个吗?”
晏病睢道:“是。”
谢临风又拿近些,在眼前端详:“像是蹭上去的,你很在意这个吗?”
晏病睢道:“不在意,你洗掉吧。”
“那看来不是蹭上去的,而是枚印记了。”谢临风摩挲了两下,红痕处的皮肉隐隐刺痛,“这是什么咒语。”
晏病睢的目光分明移不了半分,却说:“没见过。”
谢临风倏地藏起手,不让他瞧:“你画的?”
晏病睢的视线没了着落,一时陷入慌乱。他眼神躲了几下,才冷冷看回谢临风,道:“不是。”
谢临风散漫地“哦——”了声,不高兴地说:“我问什么你都否认掉,就非要闷在心里,叫我不如意?”
晏病睢目光坦率:“我回答‘是’,你就如意了吗?”
正说着,晏病睢余光一晃,道:“夏清风带人走了。”
他刚要起身,却被谢临风拉了回来,一时撞了桌凳,惊得菩萨僵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走了,你很着急吗?”谢临风拉着人,“你总是在意得没道理。我问你,适才夏清风说明日启程,你为何没听见。”
晏病睢似乎有些紧张,他站了会儿,发现这桌凳磕碰声其实消融进了对面的酒桌谈笑中,并未招来注意,他这才坐下,又说:“兴许是太小声,我听漏了。”
“你不是听漏了,是心漏了。这指后图腾是什么圣物,竟让你心不在焉成这样。”谢临风并未看他,而是一手攥着人,一手倒了杯茶,笑说,“和我喝茶而已,这么紧张?”
晏病睢紧盯着谢临风身后那群人,道:“你这样胡乱触碰,就不怕叫人发现了。搅乱了魇境,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是你太在意了。”谢临风递了杯茶。
此刻天已经黑了,镖客散了一半,剩下一半还陪着夏清风吃酒做乐。谢临风点着那杯茶,说:“你这样恪守规矩,无趣吗?”
晏病睢没喝,反问:“你风流成性,就很好玩吗?”
谢临风道:“不算好玩,可也不至于大逆不道吧。”
晏病睢问:“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底想问什么?不管问什么,是有什么事需要牵着手谈?”
或许是今夜码头燃的灯火朦朦胧胧的,晏病睢瞧他时倒不冷了,目光变得很倔强似的。
谢临风闻言,似乎才想起来这道禁咒,当下就松开手,不料他一退,反被晏病睢抓了回来,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分明没动,却平白又靠近了些。
谢临风挑眉:“不是不准我牵吗?”
晏病睢道:“不准你。”
谢临风就笑:“你就可以摸我,这么霸道,哪里来公道呢?”
店家吹了灯,夏清风也烂醉如泥,被人架上了船。四下蓦然深陷漆黑之中,唯有海上的渔火时明时灭,暧昧不清。
这茶摊中独独留下他和晏病睢,二人同时从夏清风身上收回目光,谢临风说:“你很不讲理,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脱口而出一句“从前”,让晏病睢呼吸都乱了:“……什么从前?”
谢临风不解其意,道:“先前你承诺过的……”
灯火太暗,晏病睢毫无察觉,在谢临风话语停顿间,他的眼尾忽然受到蜻蜓点水的一下,冰得他有片刻阖上双眼,再听谢临风说:“……它坏了。”
晏病睢眼尾发热,这才想起来先前在追踪萧拓之墓的时候,这双眼睛曾坏过。
于是他道:“世间咒术,皆是摘取施咒者的力量。这个不过受到反噬,我施咒后的代价罢了,很寻常。”
“很寻常吗?你这双阴阳眼不是天生的吧。”谢临风反问,“若当时我松手了会怎样?”
晏病睢垂眸,轻声说:“并不怎样。”
“你会摔一跤。”谢临风手腕用力,摁着桌子倾身将他拉近自己,“……还会弄丢我。你一直在找我,对吗?”
这并非他头一次撞见晏病睢的眼睛出现问题,他仍记得先前魇境中自晏病睢眼中掉出来的两片琉璃片。
晏病睢喉间发紧,说:“不……”
谢临风便放手了。
晏病睢立即呆滞在当场。
谢临风倏忽坐回原位,原来是他手指烫得要命,也痛得要命。那长指末端的红痕微微亮起,又徐徐蔓延,像是有人拿着滚烫的火针在他皮肉上生雕硬刻起来。
谢临风疼得抽气一声,忍耐着笑说:“这样重的烙印,是要我刻骨难忘,狠狠记住它吗?”
晏病睢盯着那蜿蜒生长的印记,冷眼旁观似的:“那你记住了吗?”
谢临风笑了声,就见那几处红痕一路雕刻,线条首尾相接,谢临风左瞧右瞧,终于看明白了这枚红色的图案。
——是一片很小的红枫叶。
谢临风见过巫人族繁复的图腾,更是见过修狃族狰狞的图腾,却没见过这样简单还精致的图案,十分好奇:“你这么小,就这么痛?谁这么狠心,将你刻在我身上?”
晏病睢像是被暗暗点了一下,正思索着如何赖掉,却在此时刮起一阵诡谲的狂风。
“哗啦”吹倒了茶幡,刮翻了头顶的帘子。那阴风来得汹涌,咆哮得像要吃人一般,几息之间就将茶摊撞得稀巴烂。
谢临风将人拉至身侧,稳住身形,问:“你闻到了吗?”
晏病睢拧眉道:“好臭。”
“嗯,尸臭说不上,倒很像化骨鬼吃过人后的味道。”谢临风迎着风浪,拉起人就跑,“我怀疑夏清风今夜就要动身,你记得吗?那时魇境中他并非只用贱户做替死鬼,挡箭的人里都是会些拳脚的!”
离海越近,风却越大,谢临风一时攥得更紧:“他是要拿贱户炼疫邪……嗯?你说什么?”
晏病睢呆呆的,全身都开始抗拒起来。他的声音散在风里,有些魂不附体,轻轻地说:“前面好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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