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罅隙
他眼珠直转, 像是四周站满了人,怕谁听到似的。临枫面露不耐,问:“神神叨叨的, 什么戏台?”
“什么戏台!当然是鬼戏台!这里半个月前好像出了一件大事, 这事儿一出,冲撞了鬼神,那阴阳罅隙间忽然跑出来许多怪胎野人,浑身脓包, 蓬头垢面的, 像狗一样流可长的口水, 哎!这些家伙说鬼不像鬼,说人也不是人, 只在夜里钻出来!”
车夫手里剥着干草喂驴,心有余悸道:“见人笑,祂们就嚎啕哭;见人哭, 祂们就发疯大笑。但这还不是最叫人崩溃的, 祂们不知道从哪条水沟或者后坡钻出来, 前不久咱们这儿有个彪汉娶了美娇娘,囍事冲天, 结果当夜如厕,被这群怪胎从下面钻出来摸了屁股。这一摸不得了, 竟把人摸死了!第二日家中人来找, 茅房里只剩一个头盖骨了!畜生!那彪汉老婆新婚第一夜就成了寡妇!”
临枫忽然那扇子遮住口鼻, 瑟缩了下, 倒不是因为怕, 而是那画面太脏,根本没法儿去想象。
车夫讲得越来越急, 口干舌燥:“咱们这里呢环山抱海的,远离靖京,官大人也没有,但时常会路过一些下山入海历练的剑士,彪悍家里的人找不到人做主,便将剑士拉回了家中,往人家手里塞头盖骨。”
说来也是运气好,那剑士不仅功夫了得,对什么咒什么法之类的也很有钻研,当下也不觉得冒犯,还说什么你家丈夫的这片残骸上还留有余魂未散,说完就做起了法事,将那彪汉的残魂招回来询问。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这彪汉竟不知道自己死了,反倒是见了家中的新妇,落泪痛哭问:“她怎么还活着!”,“怎么将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云云。
这彪汉不仅死得蹊跷,还死得稀里糊涂的!竟然颠倒阴阳,以为自己是活的,活人是死的。
临枫悚然道:“这也太诡异了吧。”
“是了。”车夫叹息说,“可后来你猜怎么着?原来是他死的那一晚,魂魄被这群野人鬼拉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和现实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在那地方死了老婆!他的魂魄耽溺在那个地方,失了自我,肉身就被这群畜生捡个空子,给吃干净了!”
晏安说:“不过他应该清楚自己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会这么混淆虚实?”
车夫呵笑一声:“那谁能说得准,南柯一梦,逃不掉的人多得很。”
临枫似乎怔楞了一下,晏安以为他害怕,便微微挡在了他跟前,恭敬问道:“老人家,您说的这些和戏台有什么关系?”
车夫本就有些不安,一听他反问,更着急了:“当然有关系!你们这种长得好看的都是蠢蛋!我适才不是说了吗?!见人笑,祂们就哭;见人哭,祂们就笑!意思就是,你身上若是只有喜事,祂们就要将你拉进混沌缝隙里,给你送祸事了!”
临枫“哦?”了声:“那我若摊上了祸事,祂们还会送我一件喜事吗?”
车夫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又骂了一遍临枫的脸,冷笑说:“你若是有祸事,那就是祂们的喜事了!”
说白了,就是这玩意见不得人好,一旦看见大福大喜之人,就要把人拖死在祂们造的幻境里,这样祂们便能跳出来脔割分食肉身。
临枫安静了片刻,晏安察觉出来异样,问:“你怎么了?”
临枫似在冥思:“我只是在想,那件搅乱鬼神、撕裂阴阳的大事能是什么?”
“这不清楚,我们只知道千月镇发生了大事,才让四面起了风暴,滋生了这些怪人,等等!”他们二人一连发了好多问,车夫心思百转,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你们这副打扮来千月镇,不是为了驱鬼吗?!”
临枫诚恳地说:“我们不是啊。”
这车夫方才被那么重一袋钱给砸傻了,又瞧见这两人模样气度都很出挑,便以为也是路过的修行之人。
老头被耍了,顿时暴跳如雷:“你们这两傻蛋,怎么不早说!”他矫健地爬上了驴车,一溜烟打驴跑了。
临枫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身影,终于恍然:“我适才就在想,他明知道夜里有吃人的东西,却冒着生命危险来提醒你我二人,原来是把我们当做驱邪的苦力了。”临枫羽扇一合,“可我今日这么素净温情,哪里像打打杀杀的呀?”
如他所说,他今日褪去了红衣,只穿了身月白色的白袍。身后的头发也不像之前那样肆意披着,而是用一条荷青色的丝带松散地束了半发。
总之,临枫从前说什么害怕呀可怜呀都难以令人信服,今夜这身装扮倒很适合扮演弱柳。
千月镇位于半山腰,坡路和台阶众多,房屋都修在两侧,临枫二人如今站的位置正好位于高处,眼界开阔,能俯瞰天水池海。
然而此刻时辰还早,若是在靖京,正是夜里游逛寻欢之时,而千月镇却是早就黑灯瞎火,不见人影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混着凌乱的马蹄声,一队参差人马从高处的坡路辗转,正向他们靠近。
临枫说:“奇怪,这个时候,怎么又来了活人?”
来人个个举着火把,那一串微光从远及近,越是靠近,越是能听出一些金属相碰的声音。
晏安借着火光,瞧清这些人身上的盔甲,下意识往临枫身后一藏:“完了!”
原来来人正是一队穿戴甲胄,腰挂大刀长剑的士兵。只是这些士兵的盔甲之上刻着恢宏的火纹,暗光之下,火纹从士兵的左侧肩头划过胸口,一直烧到右侧腰肋。
这不是列修国军队的标志是什么?!
晏安悚然一惊。
他那寝殿鲜少有人关照,每次出宫之前都在床上塞个糊弄的假人,暗掉殿里的烛火。可少有人管不代表不管!若是如今发现太子殿下私自跑出来,不但要担上惩戒,更是会落下把柄。
这可不妙!
晏安拉着临枫后退一步,喊:“老师。”
“喊老师也没用。”临枫反抓着他的手,也是往后退,“殿下,我封了咒力,没办法用咒术替你换脸的。”
就好比出了事他才喊“老师”一样,临枫这声“殿下”也是叫得他心头一惊。
晏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跑。
果然,临枫拉着他撒腿就跑。
那些士兵来势汹汹,身后跟着一堆挥舞拂尘的道士。两道黑影从他们跟前晃过,也不知看不看清。为首的将领正停在两人刚才的位置上,命道:“搜!边边角角都别放过!”
言语间,两人慌不择路,闷头闯进一条死胡同里。
晏安二话不说,就要跃身而——
下。
临枫轻飘飘牵上他的手,将他拉了下来。
“不妙不妙。”临枫摇着扇子,发丝乱飞,道,“这两头房子好高,若是滑了摔了,岂不是很难看?”
晏安瞧着他,乱中求稳:“不会的,我努力试试……”
“都到了须得‘努力’的程度了!”临枫停下扇子,扶着他的双肩,语重心长地说,“我最清楚你那三两拳的功夫,你不要试。”
晏安仰头看他,身子却退得撞上了胡同尽头处的墙壁,他心里也随之“咯噔”了一下,他目光沉静,却仍能瞧出些紧张:“老师,怎么办。这镇子到这个时候早没人出来了,如今就算没发现是我,也是会被当做可疑人抓起来的。”
那脚步声散在周围,萦绕在耳畔,似乎已将要逼至身侧。与此同时,火光越来越近,巷口的角落已经染上了鹅黄的微光。
“很有道理。”临枫将他挡在身下,垂头看他,“还有一种方法。”
“什……”晏安惊觉抬眸,临枫的白袖袍拂过,晏安只觉得头上一轻,那根束发的发簪被临枫抽离,长发四散的同时,临枫撑在他上方 ,悄然俯低了身子。
晏安不防他猝然靠得那么近,不经意瑟缩了一下,临枫却揽着他的腰,将人抬高了些。
这一抬可坏了,将将人贴在了一起。临枫膂力实在非同小可,晏安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推着临枫的胸膛,硬生生将两人隔开了一拳。
可是这欲盖弥彰的距离没有半分阻隔作用,临枫不仅没意会出拒绝,还将他推自己的手一勾,牵在了心口。
晏安错开目光,说:“……再也不信你什么体弱打不过了。”
临枫低头瞧他,还没开口,垂落的几缕发丝就先落在了晏安的颈前,以至于他下一刻说什么都像带着绒毛,挠得晏安心痒。
临枫很费解,并不知错,更不反思:“你不信?那我们直接开打好了,让你看看我究竟打不打得过。”
“别……”他正要退身,又被晏安抓住领子拽了回来,“好了,我信,老师,你不要闹脾气好吗?”
“嗯。”不知为何,临枫的声音变得有些哑,“你从前学的都太粗暴了,今日教你些温柔的。”
晏安也“嗯”,他分明揪着的是临枫的领子,自己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晏安侧过脸,热得他呼吸难耐,眼睛都被熏红了。
临枫忽然说:“你……”
晏安回神看他,并不知其意:“嗯?”
临枫微微回神,叹说:“……别喘。”
因为这三个字,晏安立刻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吓的,又像是被惊的。他神色慌张,不敢去瞧临枫的眼睛,目光慌不择路,看了临枫鼻尖上的痣,又扫过他的红唇。
晏安心里错愕:他什么时候有颗痣?为什么嘴巴那么红?嗯?!我怎么看得这么仔细!他好近……!
晏安向后仰身躲避,岂料他身后只有冰冷的墙壁。
临枫低声问:“嗯?为什么不看我,难道靠近了我就丑了吗?”
晏安慌乱解释说:“不是的老师——”
他彻底不会呼吸了。
外面火光照进来,临枫拉高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他动作太快了,晏安紧张地悄声喊:“老师!”
临枫俯面贴近,双唇已经挨到了晏安的面颊。他几乎是蹭着晏安的嘴角,声音沙哑地说:“……出关第一课,今夜不可以喊‘老师’。”
第62章 呆瓜
晏安向来是君子仪态, 无论外人的褒贬如何,他俨然习惯为自己套上沉静忍让的外相。
可临枫好过分,胡乱作了他的老师, 教他不守规矩, 还教他蛮不讲理,只用几缕发丝就将他引入歧途。
那些陈规旧缚不过是临枫在风流中把玩的杯盏,他并不怜惜,也要让晏安扔掉。
太子殿下的发被临枫轻飘飘勾散, 还被临枫抓在手里, 千丝绕指, 不知是不是有种纠缠不清的意味。晏安喘息很急,他的腰被临枫修长的五指扣住, 险些失掉力气,有些抵挡不住,几乎是颤抖地靠在临枫的胸膛之上。
他喊“老师……”, 却并不是闯祸, 而是求饶, 这不是他该学的,他并非琉璃盏, 却好像被老师玩弄了。
他的腰上有一条蛇,临枫的指腹起伏, 便像在摩挲他的衣物, 也在轻薄他。晏安的手搭在临枫的肩头, 他无措地攥着临枫的衣服后领, 将那里抓皱。
晏安睁大眼睛, 觉得头晕目眩:“老师……”
他被临枫宽阔的双肩完全挡住,只露出被抬高的绯色面颊, 两名年轻的道士举着火把路过,陡然瞧见这番景色,如同迎面撞上一堵无形之墙,被齐齐被弹了回,又齐齐出现在巷口,一名少年道士喝道:“干什—”
他话说一半,被另一个女道士拉着:“蠢猪!你瞧不懂吗!还问干什么!”
女道士硬着头皮道:“哪里来的蠢鸳鸯!不要命了吗?!知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少年道士只瞧见一个人,还有些犯糊涂,挥手说:“快走快走!你家住哪里,我们护送——”
他话正说着,女道士忽然隔空甩过来一张燃火的符:“千月镇夜里只有戏仙出没,我看要么是不要命的,要么就是戏仙化的!”
晏安的脸被火光照亮,他心里慌乱,却在临枫的身下不敢妄动,心说:果真骗不过他们!
临枫却低声说:“别怕。”
那火符摇摇晃晃,鬼火似的飞到临枫身侧,却在凑近之时乍然滞住,而后蓦然逃逸开,像是撞鬼了!它偏了准头,一头撞墙,“嘭”地声炸开成了燐燐碎屑。
这一炸声音不大,却让两方人倶是一愣,此举并不友好,无异于撕破脸皮。
晏安一侧首,险些擦上临枫的唇。他呆住,在临枫同样错愕的目光里……骤然红了耳根。
临枫所有的计谋仿佛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半晌后,他黔驴技穷般叹道:“这样要我怎么办呢……要不是直接开打吧。”
那两位道士原本还气势汹汹,眼见面前两人狎昵的举动,也是惊呆了!他们拂尘当剑使,赤红着两张脸,双双出手了。
拂尘之上附着着金色的铭文,两人齐齐出手,打开一面如盾牌一样的咒波。临枫摁回晏安的脑袋,头也没回,单手祭出羽扇,手腕一摇,就和他平日里软着骨头扇扇子似的,霎时间狂风大作,一阵风浪咆哮狂涌过去,却不是将道士推开,而是如一张无形大口一样,衔着道士的衣角将人拖了进来。
两道士哪知道他这么厉害,当场吓得要喊救命,却发现喊了半晌也不见人来,似乎被人半道掐断了声音。不仅是这俩道士,晏安也哪知道他这么厉害!
晏安拉他衣领,将他拉得更低,小声说:“你骗我。”
临枫看着被逼得瑟缩的太子,被他的红逗笑了,低声道:“解我发带。”
晏安硬着头皮圈上他的脖子,呼吸急促地宽了他的发带。那发带原本只是混在发丝里,只有垂腰那么长,谁知被他解下来,却像是瞬间生了灵一样,变成了一条设似的,骤然长长了许多寸。
临枫皱眉说:“吵死了,捆住吧。”
那发带得了令,急速窜过去,将两名道士层层捆住了。他们两屁股坐地上,背对着哆道:“岂岂岂有此理!伤风败俗!”
临枫忽然略微侧目,露出怀中正揪着他衣襟,发红埋头在他怀里喘息的人。他瞳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红光,两道士脸如白纸,仿佛真活见鬼了,哆嗦道:“哪家的弟子!戏仙吃人作乱,你反在这里寻欢作乐!”
临枫面不改色,理了理衣袍将怀里的人遮住:“哪家的?自然和你们一样,都是厘祟门的。怎么?厘祟门解散了,你们还假惺惺遵循这规矩做什么,还不许我寻花问柳了?你们吓到他了。”
原来如此。
主神统管七族,七族治理人世,寻常一些小鬼小怪作乱就罢了,如今这被称作“戏仙”的邪祟兴风作浪,若七族插手,便不是小事,既不是小事,自然是要上报给主神。
可他和花侑在山上没听到半点消息,说明此事七族并未出手。巧就巧在,普天之下,除了七族之外,还有个能容纳七族弟子的门派——厘祟门。
厘祟门有个不成文的宗旨,便是其中的弟子要断了欲根,凡是被撞破了,就是大禁!要被割舌挖眼的!因此对于情欲之事,大多弟子更是神经反射,看也不敢看的!
他们适才贸然出手,也是被规训久了的老毛病。
临枫声音好听,说话风流,人也很清醒,根本不像是戏仙这类邪祟的模样,更何况他方才用的咒法,没有半分邪气,非但纯净得很,还很强悍!
两个道士互相顶胳膊,都在暗示这人惹不得。若说临枫是厘祟门的人他们是万万不信的,但若是七族或是主神的人,概率可就大了!
虽行事不像,但本事说话!
临枫依旧是背对他们,只是很奇怪,他嘴上说着是同门弟子,那冰冷的压迫感都像蛇瞳一般,暗暗凝视着他们。
女道士干笑两声,说:“两位好雅兴,今夜是个大误会!这附近常有……”
她话没说完,面门上忽然袭来一阵狂风巨浪。两道士当即整齐“啊”了声,像是被风浪打了一拳,成堆飞出了巷子。
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嫌恶,发带逃似的飞回临枫的手中。临枫收了扇子,眼神散漫,却像是有些不悦。晏安抬眼瞧他,心跳难捱:“你太无理了,他们瞧见这……这糟糕的一面,出去告状怎么办?”
临枫无所谓地说:“那就会有人替我挖了他们的眼睛。”
晏安“嗯?”了声:“她适才说了什么,你为什么生气?”
临枫坦然道:“是啊,我生气。误会就误会,还说什么‘大误会’!”
晏安看他的目光写满了“你如何如何挑剔”,说:“不能说‘大’?”
临枫纠正:“是不能说‘误会’。”瞧见人走了,临枫才直起身,他垂眸看,说:“你熟了。”
“……”
晏安错开那张脸,他的红痕一片一片直接蔓延到衣领里面。他无情地说:“……你死了。”
临枫便问:“你到底怎么啦?”
晏安冷酷地说:“你太热了。”
临枫立刻机警地拢了衣服,目光认真,又说:“你红什么?”
——救命。
这人反复问,看似专注,实则里面掺杂着孟浪,偏要装傻。那风流的作态朦朦胧胧的,晏安答或不答都已经成了饵肉,再前一步就是这人设下的拳头。
此时此刻,他很想说一句“傻老师教傻学生,你是不是当我真傻?”晏安思虑须臾,还是打消了。原因无它,太子性子金贵,太子的老师更是个公主!
晏安冷静地转过脸,瞧着他,然后一把推开他:“你说过的,我是太子,我要有自己的规矩,我现在就命令你,不准再问了!”
这话很好玩,临枫泰然处之:“你很好,我教你的东西,你反倒用在我身上。”晏安侧目,疑心他又生气了,正要哄,又听临枫哈哈笑道,“小霸王,我说过了,管对方是人是鬼,打不打得过,在列修国中,谁都必须服你!”
话虽如此,可他的规矩是用来立威和克制外人的,老师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从来没有欺辱过他,临枫不介意,晏安反倒心里难受。
晏安解释说:“老师……”
这时,外面猝然传来异响,似乎有人正在暗夜里大笑。晏安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就要冲出去。临枫一把将人拉回来,说:“你糊涂了,刚躲过去,你又顶着这张脸出去?”
晏安心烦意乱,说:“那怎么办?”
临枫不觉,甚至还用羽扇挑起他的脸:“我是老师,自然可以教你易容。不过你长得好看,这易容有个诀窍,看你能不能接受了。”
晏安道:“你说。”
临枫为他束发:“若要改头换面,就要越丑越好。”
晏安道:“可若太丑了,不就会招致祸端吗?”
谢临风说:“一来,世间鲜少有人易容能万无一失的,非要化成寻常人的皮囊,也会五官失调,长得像非人之物,更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倒不如一开始就往丑了化。二来,若一个人样貌太丑,找些物件儿遮脸也是情有可原。”
晏安说:“嗯。我试试。”
他干劲十足,临枫自然十分期待,结果不出所料的惨不忍睹。临枫叹了口气,说:“算了。”他刚说完算了,就从袖子中摸出盒胭脂来。
晏安:“?”
“你还是不要束发了。”临枫被他看得心虚,咕哝道,“我这是迫不得已。”
晏安后退两步,像是被震慑了:“怎么还有个迫不得已?!”
“是啊。”临枫说,“其实有两个。”
晏安微愠:“你作弄我。”
“我方才就戏耍你了,可你没说。”临枫用青丝带重新束回自己的头发,“仅仅和我挨近了一点点,一瞬间,一刻钟,你就受不了啦?殿下忍得了天下人,忍不了我,果然还是不喜欢我吧?!”
哪里是“一点点”,又岂止是“一瞬间”,他嘴里的话一个接一个都是算计,将自己的罪行一层层脱掉。晏安说“喜欢”不对,说“不喜欢”也不对,实在狡猾!
“……你不要再说了。”晏安头略疼。
正当这时,二人眼前一黑,头顶忽然罩下来一块袍子。他扒拉掉脑袋上的衣服,一抬头——
这不看还好,一看心惊肉跳。
房檐上倒挂着一个脑袋,她头发从额前倒垂下来,脸已经憋得通红。
竟是方才那个盲女!
晏安脸色惨白地说:“谢姑娘,你这样很危险,不过也省得我们去找你了。”
临枫伸手摘下那件衣裳,说:“你真是吓呆了,但可以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吗?我们又不是什么歹人。”
晏安有些窘迫,不敢问方才的事她听到多少,又暗自庆幸这姑娘眼睛瞧不见,但这想法太不尊重,他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仰头说:“上有鬼怪出没,很危险的,晚上大家都躲在屋里呆着,你为何还在外面?”
终于,谢月开口了,她说:“看呆瓜。”
晏安心里大为震惊,那个“看”字令他想到些别的,当即又要熟起来。晏安思绪都有些分裂了:“姑娘危险!你别站起来,我老师略懂一些拳脚,不如让他——”
话没说完,盲女倒栽而下,她裙摆一绽,竟很是矫健,稳稳落了地。晏安看呆了,谢月却说:“这是今日我出门为我姐姐买的衣裳,便宜你们了,若是要乔装躲避,穿上一整套吧。”
晏安反应迟滞,盯着这件桃色的大氅,说:“嗯……嗯???抱歉???你说什么?”
第63章 戏仙
晏安连连退了好些, 抵到临枫的胸膛,退无可退,正要求救, 那跟雾似的胭脂水粉就已经拍到他脸上了。
不过须臾, 晏安已然成了个目光阴郁的水灵灵小姑娘。临枫抱臂在侧,忽然伸手朝晏安眼尾点了下:“这里的红痣,是天生的吗?”
他实在可恶,明明只是轻点了下, 却因他的言辞变得缱绻起来。晏安眼尾浮上红, 挡开他的手:“别摸了。”
谢月叮铃哐啷将脂粉盒塞回身上:“那个啊, 我用口脂画的,怎么样, 月娘出手,包满意的!”
话音刚落,适才那声阴恻恻的笑意陡然拔高, 与此同时, 外面一阵骇人的惨叫, 那人从台阶摔到人家的院子里,瓷坛和砖瓦“哗啦啦”掉了一地, 大刀照着他脑袋砍下——
“铮!”
兵器相撞的声音宛若霹雳。
屋内之人听闻躁动,立马传来急促的“笃笃”声, 大门内部转瞬就再次被狂钉了一面钉子, 木门抖了三抖, 里面的人晃了两下, 更结实了, 放下心来。
他方才那一摔惊天动地,众人本就吊着一颗胆, 一听这动静,齐刷刷亮出大刀,烫手似的乱甩符纸。
“在哪儿?!”
“道长、那些道长哪儿去了!”
“将军呢?!将军怎么不在?!”
“他爹的!你这狗屎、杂种!!”
那符纸本就是现成的,想必是那些道士专门为不会用咒之人绘制的,无须念咒,甩符便能发挥咒力。只可惜大伙儿吓呆了,一失手扔了过后符纸全燃成了灰。
这画面其实很可笑,哪有杀敌的兵将怂成这样的?
那人在地上滚了一遭,丝毫听不见屋子里的动静,他盔甲上都是土,摔成了狼狈样,那道泛着寒光的大刀刃就悬在他的眼球上方。
他横握着刀刃,双手血淋淋,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自己人也砍?!看什么,快把这条疯狗拉开!!”
这个被叫“疯狗”的人也是名士兵,他双手握大刀,力大无穷。
地上那位忽然惶恐地“操”了声,就是这一声,他握刀的力道骤然松懈,电光石火间,他的脑袋已经被铡掉一半。
从中流出红彤彤的浆体,余下的士兵要么哆嗦着不敢前进,要么一屁股跌倒在台阶上。
忽然,瘫倒在台阶上的士兵后背骤痛,晏安雷霆一脚,将他踹了出去!众人压根没察觉他是如何闪现的,只瞧见自己人中猝然飞出去个人,立马亮出白刀子就往身后砍。
晏安冷哼一声,一手一个,拧断了两侧人的手臂。他趁机摁着两人的肩,借力踹了前后两人的心口。这一套动作极快,围攻而来的四人骤然炸成的烟花似的,朝四面八方飞了出去。
“等等!”一人惊骇求饶道,“仙子!仙子!您打错人了啊!”
晏安身着粉衣,面若桃花,瞧上去很荏弱,怎料力气这么大!
正这时,其中有人猝然大叫一声!吓得哐啷一声掉了剑:“头头头”
这群人光顾着这头,竟没发现夜空下急遽跃过两道人影。原来是谢月落到那头,俯身抓起发疯士兵的头发,手指划过,血如瀑喷,那颗脑袋转瞬就被她提在手里。
临枫眉头一竖,道:“割慢了,附身在他体内的东西已经跑了。”
“你们!”这头“哇呀”一声,士兵们立刻掏出符咒,对准临枫和谢月:“你们杀我兄弟!”
话没说完,忽听“咚”地声,从屋顶上仰面砸下来一个人。
少年道士的拂尘被拔得只剩几根,饶是摔得这样鼻青脸肿,他也不敢懈怠,只因他抻直双臂,上方掐着个张口要啃他的人!
这人蓬头跣足,一身脏污,他被掐住脖子,四肢发狂乱舞,其手脚不像手脚,倒像厉鬼的爪牙,指甲发黑,长得骇然,若是被他抠挖下去,脑袋都要被捅穿!
“戏仙来了!快上!”
“上上上!我、我那黄纸怎么没了!”
“这可是鬼怪!怎么轮到咱们!!”
“道道道那么多道士哪儿去了!啊——”
“谢情!师姐!”少年满脸都是这人滴落的口水,两根手臂直打颤,偏头嚎叫,“同僚、兄弟!别看了,搭把手行不行!”
他叫不出师姐,就开始朝临枫求助。谢月先一步听声辨位,她食指处有一圈银戒,银戒中央突出一根银刺,尖端还挂着血珠,想必适才她正是用此物割断了人的脖子。
少年道士抬起脑袋,说:“妹妹!!等一等——”
他话说一半,谢月早从后抓起戏仙的头发,正要故技重施,却听少年道士一声惨叫,他后脑猛然砸向地:“别扯!!!这是我头发!!祂正在附我身!!”
原来这戏仙吃祂不成,便要附他身。谢月的戒刺忽然延长几寸,那刺尖顶住少年道士的胸膛,一路下划,道士怛然失色:“姑娘!!”
谢月动作轻且迅疾,那戒刺锋利,虽不至于开膛破肚,但道士的衣服哗啦啦划烂了!
果然,戒刺滑到胯骨处被猝然挡住,此处便是戏仙入身的边界。谢月二话不说,照着相连处就是一刺。二者一分即离,戏仙被长刺扎穿腹部,钉在原地。
少年道士捂着裤|裆,吓得连连蹬腿,相比戏仙,好像谢月才是最暴力凶残的恶鬼!
这边的士兵见状,浑身符箓摸了个遍,却发现被自己耗的精光!武器被他们抛诸脑后,只会哎呀乱叫,慌得要命!
这群人实在窝囊,让人不禁联想到他们在战场上是如何投降当逃兵的!晏安没忍住又给了两拳,打得人满口红牙,挨打的两人翻滚下台阶,又“扑通”落进水沟里,却尽然顾不上自己。
他们面上狂风大作,屁滚尿流爬起来,说:“姑娘!仙子!在屋顶!!”
哪消他们提醒,晏安踹人就是为了借力跃身到屋顶上,那方正有一男一女两名道士,正同三个戏仙缠斗!他两根食指燃起业火,二话不说就往戏仙双眼里戳!
有些士兵不是第一次见,倏忽窃语道:“不对啊,这戏仙怎么顾着缠斗去了!”
“怕是没选到合心意的!”
“幸好幸好!我近来过得平平无奇!没有喜事,也没有丧事!”
“看什么呢?”临枫凛然扇完几只戏仙,如一阵诡风似的出现在几人身后,柔声道,“那位姑娘很美吗?”
这声音明明很温柔,却不知为何,透露出一股森然之感。身前两人下意识要回答,临枫忽然一手扣住一个后脑勺,猛然合掌似的拍在一起!两人脑袋瞬时血流如注,左手那人眼冒金星,身子立马就软了,另一人却慢了一拍。
临枫抓的就是这一拍,他扔了左手的人,众人立马惶惶兜住人,却见临枫衣裳浮动,单手掐着右手士兵的脖子,将人握在半空。
众人哪敢想象,这几位一个个长得跟朵娇花似的,怎么都这样凶悍!余下之人面面相觑,瞧见临枫已经将人掐紫了也不放手,正要上前,忽听“嘭!”,那人脑袋如水球一般炸开,黏血四溅,临枫侧首,却仍是一身白衣被泼了血!
他掐着那半截无头的脖子,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无头人穿着火纹甲,好歹是列修国的正统将士!其他人看傻了眼,同僚来抓鬼,竟反被人给杀了,于是心中蓦然蹿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一人躲开血,又持刀上前:“你、你竟敢——”
“我竟敢?我偏敢。”临枫被当头泼了血,眉眼间都写满了憎恶,“如今来演兄弟情深,会不会太晚了。”
他避此谈彼,言语稀松,好像杀人是家常便当。另一人被那个“演”字激怒,又见他毫无惭恚之意,上前一步:“去你大爷的,你胡说什么!!什么仇怨你非要今夜来报?!还不放手!!!”
“我若放手,下一个就是你。”临枫手臂的肌肉绷紧,“你们连兄弟的脸都记不住,好好想想,你们其中有这个人吗?”
此话一出,众人仿佛被打了一拳,皆顺从地低下了头,一连串的“你认识吗”、“你见过吗”、“他不是我这队的啊”参差响起,他们冥想了须臾,还真想不起来自己队里有这么个人!
面前蓦然传来一阵肆虐的狂笑。
众人本就有些怵,听到声音顿时寒毛倒竖,遽然后退了两步。
临枫五指收紧,柔声问:“很好笑吗?”
临枫目光不移,众人才惊觉他竟是在同那具无头身体说话!适才那笑也是从这具身体里发出来的!
“好笑!好笑!”这无头身子一面发出笑声,一面从断颈处新长了颗红色的头,竟和适才被炸烂的脑袋一模一样,唯一一点不同的便是,这新长的五官里,一对眼睛,每一只都挤了两颗眼球。
祂欢欣雀跃:“兄弟,我是兄弟!大家快、快杀了他!为我报仇,为我报仇哈哈哈哈!”
戏仙语气嚣张,求死跟玩乐一般。
众人醍醐灌顶,大骇:“祂……祂是戏仙!”
“怎么混进来的!”
“不是贴了符吗?!这破符不管用吗!”
“我不知道啊!我、快看我身上有没有被附身!!”
临枫没放手,只淡淡道:“我想想,杀不了你,也折磨不了你是吗?”
戏仙嘻嘻笑说:“是呀,你不仅伤不了我,你也抓不住我!你们这群门外汉、臭道士,拿个烂符箓就想压制我,蠢、蠢!”他四颗眼球挤在一堆,空间逼仄,只能盯着临枫原地转,“我偏不走,这里山好水好,还有好兄弟、好兄弟的尸体,你知道吗?我是邻居,是兄弟,我扎根在这里,你们这群小瘪三是赶不走我的!!”
这话实在难以叫人信服,祂一介阴阳滋生的鬼怪,吃人吃魂乃是天性,流连的又怎么会是山水。
“原来如此。”临枫欣然受了祂的不敬,温和地说,“你扎根在这里,那把根拔掉不就好了?”
戏仙哈哈大笑,没有丝毫惧色:“不错,你比那些蠢道士聪明!你们去找啊,翻遍整片海,找出来弄死我啊哈哈哈哈!”
临枫听他挑衅,也不恼,反倒不急不慢地说:“嗯……这里那么多戏仙和我那娘子缠斗,你却一口一个‘我’打头,祂们不是你的兄弟,是你的附属对吗?”
戏仙的笑断了一下。
临枫今夜被弄得很脏,也很臭,他臂膀上的文身图腾被铭文爬满,也被咒语点燃。那燎原之火般的咒力蔓延过他的手臂,灌输进戏仙的身体里。
金色的铭文爬入戏仙的四眼珠,烫得祂眼球破裂,流出血来。
临枫说:“所以只要杀了你,就太平了。”
戏仙话里有个微小的破绽,祂们分明成群结队的出现,一齐吃人,可祂话里只会说“我”,而不是“我们”,这说明祂的阶位与别的戏仙不同,甚至要高处许多,因而才会下意识的将自己摘取出来,透露出戏仙众多,但唯一需要对付的只有祂一个罢了。
这同时也表明了另一个事实,若是祂死了,其他戏仙必然存活不了。进一步,其他戏仙不是独立的鬼,正是祂的分身。
但临枫图腾闪烁,他道:“可惜了,不是你。”
戏仙中的确有个命门,但不是面前这个。祂太蠢了,巴不得浑身每一处都写满了“把火力对向我”。
临枫套够了话,“咔”地声折断了戏仙的脖子,戏仙死不了,这一招很明显是在泄愤。他的发带散落,自动捆在了戏仙身上。
临枫目光微转,众人就齐齐后退一步。
临枫语气不善,郁闷道:“哪里有水?”
“先别洗。”晏安跃身而下,长剑上都是血,这是他不知道顺的的几把剑,剩下几把还钉在戏仙身上,“谢月被她姐姐杀了,跟我来!”
第64章 千月
临枫也不多做纠缠, 一手符纸将戏仙全部镇在原地,说走就走。众人瞧他离开时很利落,吓破了胆, 忙追上去:“仙子!仙子别留我们!”
戏仙再难缠, 几回合下来也被耗掉不少力量,这时临枫的符纸镇压简直算作神来之笔,屋顶上激斗的几名道士也筋疲力尽地跳了下来。
那位名为“谢情”的女道士骂道:“一群熊包,瞎了眼!那是男的!”
一人喊:“男的也行!男仙子, 好人做到底, 可不能弃我们于不顾!”
众人齐声附和, 他们倒是很机灵,几次围剿戏仙, 不仅清楚明白自己是窝囊废,还知道这些道士也是草包。他们哪里见过临枫这样厉害的,想也没想就要赖上。
可他们更没法想象, 面前这两位人物不仅身手厉害, 脾气也同样厉害。两人简直如出一辙的“别招惹”, 众人追来,他们就同时扔了团火球。
“算了, 让他们跟着。”临枫心情郁闷,“你接着说。”
“夜深休息, 我们不要踩屋顶。”晏安牵着临枫的血袖子, 绕上台阶。
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适才与戏仙缠斗期间, 那谢月分明眼盲, 却不知怎么忽然感受到了异样,果真不假, 错落的屋田间走来一名提白灯笼的青衫女子,正是谢月口中的那位姐姐。
临枫闻了闻自己,拿远了袖子:“她姐姐?这很微妙,不过她是瞎子,她姐姐也是吗?”
这的确有些耐人寻味,先前在将军府之时,祝山青也有个小妹叫谢月,这巧合不是没惹人遐想,而是若祝山青安然在此处,这就意味着花侑该是铩羽而归,可祂却了无踪影,祂作为神祇,是绝不可能被凡人吞了去!
况且先前花侑曾借用过谢月的脸,也同样蒙了眼睛,却和眼前这位“谢月”半分不像。
“不错,谢月虽眼盲,她姐姐却并非如此。”晏安与他并身同行,“所以这位姑娘绝无可能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但这就是可疑的地方,因为她也不像是特意来寻人的。况且,那位姑娘身子柔弱,并不会武艺。”
“这就更奇怪了。”临枫下了台阶,眉头微皱,“谢姑娘虽眼盲,但身手很好,却被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反杀。我瞧她同她姐姐关系情谊深厚,难道是她自己将脖子架到刀上的?”
晏安道:“暂无法下定论。适才那些道士的符纸失灵,谢月便抢了过来,咬破手指,以血为媒画符。”他说及此,涉及到了不了解的领域,微仰头道,“画血符会耗损很大的力量吗?”
临枫拂袖:“难以判断,要看是什么符。”
晏安沉吟片刻,从身上摸出一张折皱的符纸,叹道:“谢姑娘这符被那位青衫姑娘打落,我留了心眼,将其捡了回来。可惜我适才用了几次业火,将这符纸点着了,毁了一半……”
他话没说完,临枫接过那符纸,瞧了一眼便知其中门道:“不是,不是你的业火烧毁的,而是这符原本就是这样。”临枫说着,掌中忽然燃起红火来,那符纸沉寂在火苗中,并无半分损毁,“你瞧,业火是烧不了这符的。”
晏安见所未见,略微愕然:“什么符咒这样厉害?”
临枫顿住脚步,他道:“不是符咒厉害,是上面的血厉害……小糊涂,你这是将我带哪儿来了?”
两人一路疾走飞跃,临枫心在衣裳上,晏安走哪儿他就跟哪儿,压根没注意到他们此刻已然来到了镇子最下方,也就是山角处。
二人面朝着天水池海,身前是曼延的木桩围栏,绕着镇子围成了一道弯弧,上头的红色脂料还未干完,里头似乎加了些发光的材料,使得这一圈围栏发着将熄红光,在黑夜里迷离惝恍,并不醒目,不仅恍惚,还怪瘆人的。
“我适才最后一次瞧见她们,便是在这附近。”晏安瞧他伸手摸了一下涂料,脸上写满了“迫不得已”。
临枫碾开指腹上的红漆:“你说‘她们’?能跑这么快,总不能是柔弱的那位背强悍的那位吧。”
“不错,我适才没说吗?谢月姑娘被她姐姐捅了好几刀,不知有没有伤及要害,但对方的确下了死手。可谢月姑娘倒地几次又立马爬了起来,只伤了些元气,简直是不坏之躯!故而的确是谢月将那位姑娘带走的。”晏安看他一直琢磨着手指,不禁问,“这涂料怎么了吗?”
临枫思忖道:“该不是为了防人掉水的吧?”
天水池海周遭没有风起,临枫便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他心情不好,还没说话,一直远远落后的几位残兵气喘如牛,刚来便听到这话,他们脸丢得很大,此刻终于逮着机会表现一番:“仙……兄说得是啊!这涂料是近日才抹上的,倒不是为了防夜里有人落进海里,而是为了提醒戏仙,该从哪儿离开。”
和临枫想的一样,千月镇一落夜便寸草不生,大伙儿都足不出户的,没必要搞些发光的围栏,发光也就算了,还发红光。这色泽很诡异,不像是给人提醒的,倒像是为什么东西引路。
这听起来像是这镇上人自我宽慰的法子,若戏仙这样乖乖听话,也不至于这么多人也拿祂没辙了。
晏安奇道:“难道戏仙对红色更敏锐吗?”
临枫虽不是被派遣来调查的,但他的做派却比这些将士道士心安许多,大伙儿自然将他当做主心骨。
又一士兵自作主张解释道:“两位有所不知,按理说,夜间引路该用那种颜色,”士兵指了指头顶的银月,“但千月镇的人最敬鬼神,也最怕鬼神,红色没别的,就是为了象征吉利。就拿这镇子的名字来说吧,千月千月,实则是‘迁于月国’的意思,所谓‘月国’,意为‘月神为子民降下的祈福之地’,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来,二位该发现这里的月亮比别的地方圆、大、亮。二来,若从上方看朝下方看,千月镇的地貌外廓就仿佛一轮月,当地人不像我们那儿仅信奉当世主神,他们还信奉什么日神月神花神兽神云云,万灵皆是神,因此这两点适以相成,当地人就将其当做是神赐。”
他这话本是无心显摆之词,却让临枫听进了心里。临枫裁疑半晌,问:“嗯,兄弟,我先前就想问了,这个‘月’究竟什么月?”
那人道:“所谓追求好兆头,自然是象征圆满的满月啊!只不过近期戏仙作乱,天象有异,海灾将岛拍沉了一半,故而大伙儿如今看到的镇子,是座半月形。”
“果然果然……”临枫忽然低声笑起来。
众人瞧他笑得怪阴森的,惊疑不定地问:“仙兄笑的是什么!什么果然?!”
临枫道:“我笑你们蠢,笑这镇上人蠢。这么浓郁的血腥味,你们当真闻不到吗?”
临枫虽在笑,但他的笑意却不在眼睛里。他祭出羽扇,正要扇,忽然止住动作,转身一看,众人亟亟刹住脚步。临枫问:“还要跟来?谢姑娘住在哪里知道吗?”
众人见扇变色,他们方才可是亲眼瞧过它的威力的,连忙阻止:“仙兄使不得!你这一扇子下去,大伙儿全要飞海里!那盲女的家,我知道!我瞧见过!”
“你知道?”临枫扇面遮半脸,快要被熏死了,“你若是真知道,早没命了,还能好好站这儿与我聊些废话?看来祂就是疯了,也很宽仁!”
众人稀里糊涂,却预感不妙:“什、什么?!”
正说着,众人身前的天水池海遽然响起穿谷般呜咽的海风,海浪滚滚激荡而来,临枫一身血腥,夜海的浪潮卷起他的发,他果断道:“手给我。”
晏安将手放上去了才问:“干什么?”
“怕你丢。”临枫扔出羽扇,那扇面悬滞在半空,似乎正要开一个结界,不料那黑浪弥天盖地,竟一口将扇子吞了!
身后的人吓得胆裂魂飞,正回身要跑,却不料迎面撞上四肢伏地、奔腾而来的几只戏仙,前后夹击,有人当场晕了。
临枫手一挥,对晏安道:“将这些戏仙拦住!别让祂们回去了!”
晏安手中灼痛,低头一瞧,发现掌中蓦然亮起一枚赤金色的图腾,与此同时,他的经脉似乎受人推了一把,躁动而冲撞!想必是临枫的身体用不了太多咒力,便将力量匀给他了!
那些个士兵刀都拿不稳:“还拦什么啊!赶紧让祂们回去了!!不要留在这里了!”
他们剩下几人背靠背,哆哆嗦嗦,其中一人道:“我莫不是吓傻了,我怎么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戏仙身上的符纸不知为何,竟在此刻失了效用。晏安也学着咬破手指,用血画了几张符,以雷霆之速镇上戏仙们的脑袋。
戏仙几息挣扎,最后变成数个僵硬的石头,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晏安却微微失神,盯着自己的手指,目光迷惑。
“糊涂蛋。”临枫淋了一声的海水,那血腥味退却,叫他心旷神怡,“你的血中阳气很重,自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效果。”
瞧前方那群戏仙骨碌碌砸下来,终于有人如梦初醒,大叫一声:“我明白了!少了……少了道士!”
“啊……是啊!!这种关头,那些道士哪儿去了?!”
“不会是被吃了吧!!”
正当这时,那红栏杆骤然发出“咯咯”的声响,如同微微打颤的老朽骨骼,临枫只手摁在那涂红料的木桩上,目光中闪烁着某种疯狂:“你们当真以为这镇子仅是被海灾毁了一半吗?这戏仙撕裂阴阳,又吃了许多人,修为堪比寻常,为何竟能乖乖受人引路,只在夜里饿的时候回来?为何这圈围栏要做成红木桩,又为何道士的符纸全然失灵?”
他正说着这句话,那些戏仙便猝然挣脱出符纸的镇压。
围栏红光大亮,祂们嘶吼着要跃过阻拦,坠身海里。晏安先一步跳至海边,横剑当前,正欲拦截。
临枫却蓦然握住他的手,让自己的掌心贴合上他手中的图腾,那滚烫的咒力如同奔腾的血液,正野蛮地灌进晏安的身体里。
临枫的赤瞳正在燃烧,叫人看不清其中癫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临枫笑出声:“千月千月,你们所谓的月岛福地早就沉了,哪里还有什么月,不过是一座神器在下托着。”
什么神器是半月状?
——弓!
第65章 血引
还有谁的神器会是一柄弓呢?!答案显而易见。
临枫松了手, 晏安立时会意,口中念诀,“噌”地声, 他忽然惊骇!原来此刻他手中不仅燃出了业火, 另一只手竟也同时凝聚出碎散的花瓣。
戏仙再次飞腾而来,晏安顾不得其他,将两手的咒诀打出去!那些花再瞬间迸发出蕊子,如同长针一般刺去。戏仙乌泱泱翻了一片, 这头的几名士兵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晏安退回临枫身侧, 低声询问:“会是妩净神做的吗?”
他语气凝重, 到现在也难以置信。
临枫松开握住围栏的手,满掌猩红, 殷红的液体随之滑动,看起来不像朱色的涂料,反倒像未干的血。他说:“谁知道呢?我说过, 我其实并不了解祂。”
这时, 晏安的小腿被人撞了下, 原来是那些畏死贪生的士兵瘫软在地上,一路惊惶蹬腿, 退无可退,这才撞上了他!
晏安额角直跳, 他忍无可忍, 将裹血的长剑横在士兵的脖子前。
那名被架刀的士兵险些跳起来, 发出穷途末路地惨叫:“别动别动!大家都别动!我也别动!”
另几位见状, 如同被驱散的虫子一般朝四方退开, 他们瞳孔震颤,瞧着晏安那张赛雪欺霜的面孔, 颤声说:“仙、仙子!您瞧清楚,我们可没被附身!!”
事到如今,他们竟还只想着如何开脱活命!
晏安冷然道:“拿起你们的刀剑,要么杀敌,要么……”他剑锋猛然逼近,“现在就去死!”
“姑娘!手下留情啊!”众人旋身跪在晏安跟前,磕头如捣蒜,“我们、我们哪里会杀敌!我们都是些来凑数的,只会几下花猫拳脚!哪里比得过货真价实的战将啊!”
另一人跪上前来:“仙子!我们所言千真万确!大伙儿原以为这镇子是天灾,后来死了第一批救灾的队伍后,才知道这里是闹鬼灾!于是朝廷派了现有的老将领兵来,结果来一个死一个,来一队灭一队!后来上头那位不忍精英去送死,便叫我们这些个眼瞎耳聋的新兵蛋子来试水!”他说着说着,竟声泪齐下,“这不,眼瞧着今晚大伙儿又要折这儿了!”
“轰!”
一声掀天揭地的炸耳轰鸣声响彻天地,山腰处霍然爆开一团耀目的强光,众人脚下一颤,目光皆转,只见那角落的屋院里腾升起一朵蘑菇灰云。
然而不过须臾,那雷鸣般的爆破又来了!强光一闪,墙断瓦飞!
“当心!”晏安一手一个,抓起人的后领,正要往身侧甩去。临枫摁住他的肩,羽扇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不必。”
临枫折扇一开,飞沙走石,众人吓得仓皇大叫。
“嘭!”
眼前风旋电掣般横飞来一团黑影,正中几人面门,临枫开扇一挡,将其一扇掀翻。那块黑团恍若撞上一堵墙,“咚”地声弹飞在地,一口气骨碌碌滚了很远。
海潮轰然打在礁石上,那弥天的巨浪却蹊跷地越不过这道围栏,溅起的水浪里都是腥味。
临枫纹风不动,他收了扇,挑眉道:“是你?”
地上爬起来一人,正是先前的少年道士,只不过他此刻脑袋炸成了毛球,衣着褴褛,浑身都被烧得乌焦巴弓,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黑团!
少年道士怀里抱着个金色葫芦瓶,呲牙笑道:“抱歉抱歉,我适才瞧见有人受了伤,身上丹药用完了,便起炉炼丹,谁想到竟贴错符了……嗯?”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你们怎么这样看我,大哥,你抖得这样凶,脸上毫无血色,是伤到根本——”
言语间,少年道士彳亍靠近,地上那人蓦然大叫一声,一把打开少年道士的手:“你别过来!你、你……”说时迟,那时快,晏安剑尖一挑,隔在二人中间,那银剑插在地上,剑身锃亮,映现出道士愣怔的脸。
少年道士登时变了脸,寒声说:“原来如此。”
剑身如银镜,赫然照出他身后一条濡湿的黑尾来!
这时,又一名身影几下点过高处的屋顶,落在众人跟前。来人正是同样灰扑扑的谢情,她手中提着一颗戏仙的脑袋,挡在少年道士跟前,说:“坐地上干什么?你做得没错,站起来谢弦!”
那名叫“谢弦”的少年道士咕哝道:“可是我的尾巴……”
谢情厉声说:“站起来!没人对你妖的身份置有一词,你怎么反倒自己先问心有愧了?!”她将那颗戏仙的脑袋扔到临枫跟前,其额头贴着张镇压符纸,下方的眼珠还在囫囵转,“如你所见,我们虽是妖身,却从未祸乱人世。我们修道降妖屠鬼,照样行事正义,衾影无惭!”
临枫兴复不浅:“好一个‘无愧’,所谓正道,便是将人扔进炉子活活炼成丹药吗?”
谢情面色不改:“厘祟门向来有个规矩,凡是有罪之物,无论人妖,只要落入厘祟门手中,下场就是扔进炉子。罪者伏诛,天经地义,我并不可怜他们,这也算错吗?”
晏安提剑,径直插进那颗脑袋里,将戏仙的头插得稀碎。这举动让谢氏二人一愣,也让临枫笑起来。
谢情冷然道:“你笑什么?”
“我想起一些事情。”临枫云淡风轻地说,“祂的血很厉害,这样厉害的血分明可以直接镇住戏仙,何必糟蹋了来做引子。”
他话至此,众人又是惊的惊,叹的叹:“这……这搞错没啊!莫非这一圈的红涂料都是血泼的啊?!”
“怪不得我说刚来这地儿就一股腥味!”
“就算是血,谁能有这么多血啊!”
“太邪门了!”
临枫微侧目,对晏安说:“你记得先前我说过那张血符纸的厉害之处不在符,而在血吗?你问我那是什么符,我现在告诉你,那张符什么也不是,同时也可以是任何符。祂的血涂上去,这符便可任祂心意改变,抵御或是攻击,随祂用。”
“祂知晓自己的血有多厉害,因此以血引路,这意味着海中镇着能牵制戏仙的东西,做这个血引的人笃定戏仙会随之回去,但同时戏仙却仍能在夜间活动,说明以祂如今的力量没办法完全镇压戏仙。
“此人能操控血符,说明其原先的道行很高,只不过如今却很虚弱。”临枫道,“不仅是虚弱,还时时虚弱。我没猜错,戏仙便是祂元气的来源,戏仙吃的人越多,祂力量就越强大,可若祂反其道行之,偏要镇压戏仙,祂的力量自然会随之削弱。”
临枫垂眸:“祂如今该是更虚弱了。适才你的咒力,我正是从祂的血中借来的。”
祂若虚弱,这里的引子就会日益失去功效,因而就需要有帮手来补引。不管是不是祂的本意,帮手都已经纵容戏仙吃了许多人。
晏安认真地问:“老师,可若帮手亲自杀人,又是什么目的?”
临枫淡然道:“谁知道呢,或许叛逆不服从,又或许有炼丸子的癖好吧。”
他此言一出,在场双方所有人全然滞住了呼吸。这话中的“帮手”是谁,不言而喻。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先前失踪的人都是叫你们这群道士给杀了扔炉子里!”
“什么道士!那是妖怪!吃人呐!”
“也不全是吧!他们和戏仙一伙儿的,两边儿都在杀人!”
晏安上前一步:“谢情姑娘,我们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吗?”
谢情沉思片刻,说:“不。我只是在想,你们这么多人,我要如何塞进我的炉子?”
晏安忽然扔了剑。
在她说到“我的炉子”之时,那颗插剑的头颅就滚到她跟前时,谢氏二人倶是一愣——上面镇压的符纸被人揭下来了!
不过旋踵间,晏安已经逼至谢情眼前!
谢弦大惊:“二姐!”
他立时甩出黑尾,那尾巴上淋下一地的黏液。剑光忽现,士兵怒吼着持剑而来,对着黑尾砍下。
然而士兵的拳脚功夫哪抵得过修行了的妖,剑刃砍到半路,被长尾骤然拍落。
长剑“哐啷”一声横飞出去,士兵的手腕也被一并折断。他还来不及惨叫,那黑尾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尾端变硬,形聚成尖刺,直戳士兵的心口。
正此时,那粗硕的尾身猝然长出不可计数的白色斑点。
别说痛死,先吓死了!
临枫并其双指,金色的符文正在他指间流转,仿佛正夹着一张无形的符纸。尾刺疾风迅雷般袭来,却被临枫徒手截下,堪堪停在士兵的心口一寸。
士兵白着脸,牙关打架:“眼眼眼……”
临枫道:“嗯,不错,是眼珠。”
他话音刚落,那士兵两眼一翻,晕了。
原来这长尾上长的并非什么白色斑点,而是密密麻麻的猝然睁开的眼睛!
临枫指间的咒文正如火鱼一般,顺着咒流奔腾至谢弦身上,灼烧啃食他黑尾中的血肉。
谢情见状,不免神色一凝,她杀意骤现,手中的咒文闪现,晏安蓦地出声提醒道:“姑娘,冒犯了,不过你最好别乱动。”他手中的符纸立谢情心口仅一指的距离,“这符纸是你造的,该知道威力吧。”
谢情面若寒霜,她冷声说:“这不是我画的,我听不懂。”
“没关系。”临枫只手控制着那条长眼的尾巴,咒力猛灌,而后——“啪”地声掐断了谢弦的尾。
“听不懂我来教。你跟前的这张符和先前失效的符一模一样,效力却甚强,原因很简单,我们二人不过稍加改动,将其上的符文修正了而已。你们先前所用的符咒,原本就是错的、假的。”临枫燃起掌中火,将手上的污秽烧得干净,“你们的主人以血镇压,一心想要防止戏仙入镇,你们却暗中搞鬼,背着祂杀人给戏仙送吃的!”
那断尾之痛让谢弦伏地不起,全身发颤。谢情仿佛能感受其痛似的,脸色也跟着白了。
这些人就是这样!以宽恕为饵,要逼他们认罪,可这世道规则写得清清楚楚,“认罪”二字过后从来都是接的“伏诛”。
与其臣服于上位者的残忍趣味,不如一开始便无罪可认!
谢情汗涔涔,冷声说:“你们今夜拦了戏仙的路,就不怕祂找上来吗?!”
无论如何,她心思实在单纯,因临枫说过“祂很厉害”,便擅自抛出这样徒劳的筹码。
临枫摇着扇子,肯定道:“你很怕祂。可是谢姑娘啊……”
他不急不慢地说:“祂此刻若是没来,你适才何至于将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
第66章 潮洞
话未说完, 脚下一震,士兵一屁股倒栽到地上,临枫猛地靠上围栏, 刚好抓住晏安。
忽然, 不知从哪里传来“哐啷”一声 ,一把带穗的长剑被扔到地上。在谢情身后的某处阴影里,有一滩不断累积的血。
谢月迎着月华走出,她腹部一团血污, 颈间还有一条腥紫色的血线, 看样子像是被伤了许多回, 又像是无所谓。她走到众人跟前,那把失落的剑被召回腰间。说来她的确很厉害, 失了眼睛,却从不倚靠外物行动,身后和敏锐度都可见一斑。
刚刚才有人断了手, 几名士兵瞬时偃旗息鼓, 都躲在临枫和晏安身后, 不敢声张。
她说:“诸位劳累多日,今夜请回吧。”
谢情、谢弦二人得了话, 神色并不情愿。刚转身,谢弦就摆脱谢情冲了过来:“你在这儿, 那我姐姐呢?!”
谢月没说话, 谢情却忽然抬手, 扇了他一掌:“少说废话, 回去了!”
他被谢情打了一顿, 沿着向上的长阶拖走了。谢月在原地顿了会儿,她启齿, 似乎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她面露疲惫,叹息道:“我放你们走,好吗?”
晏安说:“若我们走了,还会有下次吗?”
“对不起了诸位,我需要祂们。”谢月道,“我力量有限,戏仙难以控制,又持续滋生,为了不让祂们杀人,已是尽力而为。”
她这话的意思显然,晏安拿起了剑,也说:“对不起了谢姑娘,不能走。”
音落,晏安的剑风来得迅疾,可他剑刃逼近,却刺进了一道满布咒文的结界。很奇怪,先前谢月的身手反应都很快,这次开起结界,想必是没有机会躲开!
“嘭!”
那道结界骤然爆开,变成漫天飞散的花瓣。晏安手中一紧,剑尖被谢月握住拉至身侧,她蒙着眼,轻描淡写地说:“你是我的对手吗?”
“他当然是。”临枫抬手一挥,飞射出无数的红针,闪现在谢月身后,“你是我的对手吗?”
谢月“啪”地声折剑横挡,断剑划过自己双眼前的那只手,并没有血溅出来,她后退两步,和两人拉开距离:“不要欺负人。”
晏安握着断剑,说:“你受伤了!”
临枫的手臂被划了一道长口子,奇怪的是伤口没有血,他说:“这才叫欺负人。”
他垂下手臂,宽袖遮掩了他的伤口。临枫见怪不怪,扇子也不要,夺过晏安的那把断剑,朝谢月的面中刺去。
海底轰隆隆作响,仿佛其下镇压的庞然大物正在苏醒。黑浪翻卷而来,却并非像先前那样受血围栏所隔,它高耸冲天,黑口大开,正要一口咬下那几名士兵。
晏安接了临枫的羽扇,对着森耸至跟前的浪楼就是一扇。
“轰!”
瞬间倾塌。
晏安心里一横,他跃身至围栏,蘸血化符,既然谢月的血能将符画成万能符,那岂非他借谢月的血,兴许也能!
临枫握着剑柄,谢月持着剑刃,这把长刀一分为二,各自成了他们的武器。
“铮!”
二人握剑的力道匪浅,兵刃相接的刹那,火花迸溅。临枫持剑逼至谢月跟前,他笑出声:“姑娘,断剑见血光,好剑挂腰侧,不对吧?”
谢月正面抵挡临枫的断刃,道:“多虑,不如担心下你自己。”
就在她说话的间隙里,那些原本被镇在地上的五只戏仙忽然剧烈伏倒在地,齐声作呕,无数白蛾从祂们口中涌向临枫。谢月话音刚落,扑翅的噪声已追逼至临枫耳畔。
临枫旋身掩面,正此时,红光大亮,一面赤红色的结界骤然罩在临枫身前,白蛾如落雨一般,撞死在结界上。晏安并起双指,起咒开界。
晏安扭头喝道:“你们速速离开!”
地上几人求爷爷告奶奶的,就等这句话!他们忙不迭爬起来,将晕的那个扛身上,其中两人脚步还犹疑了片刻,但见着满地不是血就是肉的,一鼓作气跑了。
结界之上鎏金咒文正急速流窜,四处逃逸,可想支撑这结界的有两方咒力,水火不容,正激烈对抗!
咒浪掀起晏安的头发,他胸口血气翻涌,喊道:“老师!!”
临枫摁住晏安的肩头,那无头冲撞的咒力便源源不断地送进晏安体内,像一只手推进晏安的心口,令他吐出一口黑血来。
“不要碰这血,更不要用这血。”临枫勾回插在晏安腰间的羽扇 ,“谢姑娘,我看你身负诅咒,还是不要逞能了!”
戏仙吐了东西,倏忽双目圆瞪!祂们瞧着这头,两眼都被饿出绿光。临枫单手揽过晏安,说:“小糊涂,借你的身体用用。”
他刚说到“借”这个字,这边的红色结界“哗啦啦”碎成菱片,戏仙如同饿狼扑食般袭来,谢月听到动静,手已经放上了腰侧的剑柄,终究是忍住没拔。她喝道:“畜生,回来!”
迟了!
只听“咚咚咚”,那五只戏仙的脑袋全部被绞掉了。原来就在方才,临枫灌输咒力,晏安手中便形成了咒鞭,五只戏仙扑在半空,脖颈之上猝然绕上一圈半透明的无形之绳,这绳子如蛇信子一般飞速绞杀,将其脖颈全部绞断了!
此刻剑光一闪,谢月再按捺不住,她白裙纷飞,拔剑而来。临枫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扶着晏安的手臂扬起咒鞭,迎着谢月的剑刃舞下。谢月长剑挥舞,本欲斩断鞭身,不料那咒鞭如同虚无,她砍在一缕烟上,咒鞭断口倏然接上,反绕上剑身。
那上面的剑穗叮当,谢月一时失了五感,迟钝了一瞬,剑脱了手。
蒙眼的白纱绫洇出血来,她声如寒霜:“还给我!”
临枫不理,俯身说:“唤她魂魄。”
晏安得令,道:“沉灵!”
临枫便松了手,长剑飞半空,他跃身夺过。先前大意没瞧清,此剑剑身银新如月,剑柄花纹繁复,其上绕着一条青玉雕琢的小青蛇。剑穗中藏了银铃,在临枫手里叮当细响。
就是这一阵响,让这把剑碎成了渣。
这剑里果然封了魂!因此沉灵咒不是对谢月念的,而是对这把剑说的!晏安咒力耗散,回到临枫身侧:“原来如此,适才她不敢轻易拔剑,是因为这剑中的魂魄冲撞躁动,极易失控。想必先前谢姑娘腹中那一剑,便是失控导致的。”
“不。”临枫说,“这剑不是失控,是只杀这位姑娘。”
晏安恍然:“是诅咒!”
无论是不是剑中的魂魄在作祟,这剑上正是附了诅咒。临枫道:“这剑很普通,没有修成剑灵,自然没有什么道行。可谢姑娘刚刚迟迟不拔剑,无非就是这剑认主,它不是你的,自然不听你的话。还有一点,这剑和你的血一样,背负了诅咒,出鞘必杀人!但谢姑娘见过这么多被戏仙啃食的枉死之人,哪一个不是血肉模糊?自然不怕杀无辜,你怕的正是这剑不杀别人,独独杀你!”
谢月因着一句小小的“沉灵”,蓦然跪倒在地,她神魂皆丧,俯撑着身子良久,正要说话,却听“啪嗒”一声——
一块人皮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谢月的剑仿佛被泼了铁水般开始融化,血水淋漓地滴落,她的脸也随之一块一块脱落。
她并不动弹,仿佛正等着自己的皮肉掉完。谢月迟迟不抬头,临枫身后的浪潮却因这剑穗的响声发了狂,轰隆隆卷来。
临枫召出羽扇——
“轰!”
天地四方如同落在了谁的手里,被激烈晃动,海潮发出盖过一切声响的狂鸣,却是遽然向后褪去。
四合的夜色顷刻间泼上密密麻麻的白点。
晏安正紧握着他的手,临枫匪夷所思,“咦”了声:“我干的吗?我发誓,我这辈子很少念咒,适才就是很少中的一次!”
说话间的功夫,那退潮的风浪之声中忽然夹杂着呜咽,再次激荡回来!里面的哭喊声随着浪潮的推近而缓步放大。
突然,那扑面而来的深海巨浪耸峙竣立,仿佛在浪潮的最高处藏了一双冷眼,正投下一道沉默的睥睨。
那双冷眼却在这时骤亮!溅出的白浪变得灼目滚烫。临枫眼睁睁看着黑浪中烧起火来,那火越烧越大、越烧越响,直至天水池海变成一滩炯炯的火海!
临枫捂住眼睛:“要死,我闯祸了。”
他鲜少记咒,哪能知道念一次世界就塌了呢?!
“先别管了,这里这么多百姓——”晏安忽然愣住,“老师。”
临枫心有余悸道:“你别这样喊我。”
晏安继续喊:“老师,我们怎么踩在天上?”
“嗯?”
他刚说完这个“嗯”字,两人忽然相视一眼,直愣愣落进了火海!一切发生得遽然,更没想到周遭万象也随之销蚀融化,如同被焚烧的蜡液一般垂落,被一场大火吞噬。
这场火从村头烧到村尾,燃尽了整个村子。灼日如火,暴雨如瀑,这场火却只增不减,焚得土焦,焚得血尽。
那些倒挂在树上的,吊死在房梁的,绞死在毒藤下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这累累骨殖在业火里烤得“噼里啪啦”作响。
她躲在唯一潮湿的山洞里,扯烂自己的裙摆勒紧小臂,防止皮肤下那条黑色的线虫继续钻爬。灼痛让她快要失去意识,于是她只能一遍一遍叫着自己的名字。
“衫清、衫清。”她颤声说,“你是祝衫清,家……家里还有爹娘……有妹妹。醒着,回去!回去!”
临枫二人落入的火海之后正是这方硝烟地,他们来到一位名叫“祝衫清”的人的魇境,来到这个矮矮山洞。
所谓的潮湿,不过是洞口之上刚死了三个人,他们的血水正如同雨滴。
第67章 衫清
在这之前, 她不知已经流了多久的泪,导致如今双目空洞,却无泪可流。祝衫清在火浪中觉得很冷, 她喃喃道:“母亲给你取……取‘衫清’二字, 要你‘正衣襟,清两袖’,你将来是要做大官……做最、最好的官……”
躲在洞里的姑娘只有十四五岁,她眉眼宛然, 稍显稚气。若不是听她说“祝衫清”这个名字, 临枫还真认不出来。原因无他, 纯粹是她男装女装区别太大,叫谁看了都要愣神。
晏安沉吟片刻, 说:“我有一个想法。”
临枫用羽扇点着下巴,道:“我也有个想法,看来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晏安说:“我在想, 我们明明是和那位谢姑娘交手, 却跌进了祝将军的魇境。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谢姑娘是祝将军假扮的,第二种是……”
听他语气犹疑, 临枫合起羽扇,“啪”地声拍在手里:“祝将军被养在谢月的魇境里。”
晏安颔首。
临枫又说:“还有一处很奇怪, 你先前在屋顶和她们交手的时候, 就没瞧出来那提灯女子的模样有端倪吗?”
经他提点, 晏安恍然。
临枫拿扇子敲了下他的耳垂:“不是你大意没看出来, 是她们不让你看出来, 不仅让你在场瞧不出端倪,就好比如今你让我去想那两位小道士的脸, 我也记不清。不过……我脑中倒是有许多扑棱的白蛾。”
晏安被他的话牵着走,想到戏仙口吐白蛾的诡谲场景,不禁一阵恶寒。他捏着发烫的耳垂,说:“如今这四方都是火,还是不灭业火,迟早烧到我们这里来。”
“魇境”虽是一场为过往的幻境,但其中万物皆有实质,也就是说,他们身为外来之人,也会受伤、被感知。
临枫说:“小糊涂,你瞧她的模样,这火肯定烧不过来。”
魇境随境中主人的足迹而转移,如今祝衫清是这魇境的主宰者,她若活命出去,这火自然也就随之湮灭。
祝衫清发现这火很邪门,沿着大伙儿逃命的方向一路烧过来,不、不能说烧,更像是舔着路上的人血扑咬过来。总之活人在哪儿,这火就烧到哪儿。
她躲在这洞里,同样也洞悉了一点,只要有人没被烧死,这火就会停滞在原处,缓慢焚烧,直至将人撕咬至死。因而要让火烧不过来,就得保证头顶这三个人都得活着,所以祝衫清只在他们身上开了几个小口子,要让他们的血放得很慢。
祝衫清眼前立了三根拇指粗的银杵,就在这时,她翻手向上一拍,洞顶上三人立时抽搐了下,胸前同时贯穿出一根银箭。
“王大伯,刘奶奶,张大哥,希望这样能让你们的血放得快些,早些死了,不要受折磨。”她面无表情地说完,又合起双掌虔诚地拜了一礼。
世间最诡异的一幕,凶手超度亡者的魂灵。
祝衫清处理完伤口,站起身时已经有些眩晕。
她……她有个妹妹。
其实爹娘最先就死了,妖怪也有两只手,祂屠村的时候正好左右各拧下一颗脑袋,那就是她的爹娘。不过好在娘不是母亲,是爹从外面掳回来的疯女人,爹该死!可怜那疯娘,最先被爹推出去掉了脑袋。
其实无所谓,他俩相互折磨,拿刀互砍了好些年,没讨个你死我活,倒得了个同生共死,也算是一桩发臭的美谈。
小妹是那疯女人的孩子,也是疯爹烂爹的孩子,因此小妹也是个小疯子。祝衫清也不喜欢小妹,每天蓬头垢面,满嘴毒话,骂爹骂娘骂隔壁老王,好像生来就是个小毒獠,巴不得全天下人死完了才好。
结果现在爹死了,娘死了,隔壁王大伯也死了。
还有一次,祝衫清受了伤去山洞里静修,由于伤口密密麻麻,须得褪衣上药。照理说,紫烟村中怪人多,半夜惊醒都能发现脚上爬了一个人,恰逢今夜她又受了伤,正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可是这夜风平浪静,跟场梦似的。
原来是小妹这样一个小不点拿刀守在外面,一夜砍死了四个男人。
祝衫清就是在这一夜对小妹改了看法,小毒獠变成了英勇的小毒獠,这很可怕的,意味着祝衫清也成了小魔王的掌中之物。
她问她:“小妹啊……你要是杀错了怎么办呀?”
小妹眨眨眼,无辜地说:“他们看了阿姐,我就想要挖掉他们的眼睛,以牙还牙,爹教得对不对。”
祝衫清一时哑言,这话倒也没错,错的是教她这话的人不该是爹。
于是从那之后,祝衫清便自然而然地养起了小毒獠。夜里听见“桀桀”笑,祝衫清的剑挂在床头,却来不及出鞘,小妹就提着一颗头,顶着一脸血,眼睛闪闪地站在跟前。
祝衫清早就习惯了这种处境,于是又问:“小妹啊……你要是没看清,将爹杀了怎么办?”
小妹扔了脑袋,说:“他想着阿姐,我就砍了他的头,他摸了阿姐,我就砍了他的手,礼尚往来,阿姐教得对不对?”
祝衫清将血人抱进怀里,窘迫道:“不对不对,我教错了,那不叫‘礼尚往来’……哎,算了,你别杀人了,去读书吧!”
读了书,回来也教教阿姐!
小妹却说:“我才不是爱杀人,我只是要保护阿姐。你说过,我们是同类对不对?”
不对不对都不对。
祝衫清觉得她好难缠,将小妹推出了屋子。
如今小妹还躲在床底,爹娘的半截身子被卸下来,也只够搭起一个小棚,够小妹一人容身。可是没关系,小妹太小了,不知道自己脑袋上顶着的是什么皮,只知道阿姐为她造了个避风港,大火烧不进来。
祝衫清想:小妹从小和我心相通,我若多念几遍爹娘,她便还以为爹娘活着,我不在的时候就能有个支撑的念想。
沿途都是烈火烧干人血后留下的灰痕,那些成块的、成堆的黑炭状物难以辨清。祝衫清想着想着,站定在一座黑泥巴屋子跟前。
村里近乎所有房子都只剩几匹断墙,房梁凹陷在地里,塌得不成样子,只有母亲砌的泥巴墙在妖魔的扫荡下屹立不倒。
祝衫清心想:真是吉星高照。
真是………
她站在门前,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祝衫清抬手,并未触碰到身上的伤口,那裹满全身的布带却在这一瞬被血浸满。
“嘀嗒。”
本该在屋内躲着等她回来的小妹,不知为什么倒挂在门前的房梁上。
地上有只瓷碗,里面盈满的血已经渗透了一大片土地。可是“嘀嗒”,那血还不断地从小妹倒悬的头颅中心滴下。
祝衫清什么也没说,她将小妹脚踝上的绳子割断,再把小妹抱进怀里。小妹的头不再流血,脖子处又渗出血来。
好轻。
祝衫清不明白,一个人的血为什么能滴那么慢,那漫长的一瞬间让她受尽凌迟。祝衫清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身体被掏干净了,会像一张纸一样薄,一样轻。
为什么这和她在洞里对那三个人做的手法一样?
祝衫清叹说:“小妹啊……”
小妹似乎为了回应,一瞬间在她的手臂上仰断了脖。怪不得流这么多血呢,原来是头被人割断了,又被几根黑线缝合起来。
脖颈的断口处变成了一张一张的嘴巴,小妹这副空壳里的血就从这张嘴巴流出来。这时,缝合在小妹断脖处的黑线倏然扭动起来,几息之间,便扎进祝衫清的皮肤,沿着她的脉管向上蠕动。
祝衫清明白过来,这是那只屠村的妖魔在找她,或者是这村里的任何一个活人。祝衫清冷面冷血,只流了两滴泪,她朝着唯一矗立的房子里烧了把火,再将小妹扔进了火中。
祝衫清取走了小妹刀上的小穗,提剑下了山。
可她孑然一身,又能去哪里呢?祝衫清带着一身血气闯进一家酒肆,这酒肆很简陋,一面酒幡,两张瘸腿桌子,老板像是个走投无路的穷光蛋。兴许正是因为走投无路,老板看见大半夜桌边坐了个浑身是血的人,非但没有害怕,还拿出了最好的酒。
祝衫清说:“这是什么酒?”
老板道:“驱魔酒。”
祝衫清喝了一口,有些涩:“哪里有魔?”
老板说:“身子没魔,心里有魔。姑娘,我看过那么多悲喜人,我敢打赌!你正困在‘一念间’!”
祝衫清说:“哦?一念间是何地。”
老板道:“哎!你今夜若杀了我,便是一念向魔。可你今夜只是来喝酒,就是一念成神!哈哈哈哈哈!”
祝衫清头疼地想:这蠢老头究竟在说什么?我要杀他,他怎么还高兴得起来?怕真是穷疯了!
祝衫清顾着喝酒,随意附和:“若我成了神,下一步该做什么?”
“下一步?”老板思忖片刻,一拍桌,说,“你能踏出一念间,想必意志坚韧,你既然染了血光,便去做将军吧!杀敌救友,就能冲掉你身上的不祥!心想事成哦——”
杀敌就不流血吗?这是什么杀法?祝衫清明白过来,这老头不是卖酒的,是来给她洗脑的。
但她说:“谢谢。你是个好人。”
祝衫清喝了酒,没有钱,走时佘了一笔账,答应老板来日她若大富大贵,就朝这破摊儿狠狠投资一笔,也让他一把年纪踏一下“一念间”,别再魔言魔语蛊惑人心了。
老板哈哈大笑,说了“好!”
然后就被祝衫清一剑抹了脖子,因为他说的“身子”二字,她不喜欢。
祝衫清从茶肆那里顺了套粗布衣服,拿脱下的裙子擦了剑。她略有考量:将军……嗯,这很好,不过将军是不是也要识字?!这很头疼。
第68章 厘祟
祝衫清又拎着剑走了。
她果真听了那酒肆老头的话, 先读了书,又应召入了伍。火纹军中有不少女将,但祝衫清还是束起裹胸, 换了张男人脸, 军册登记时她就此成了祝山青。
她从小便明白,这世道从来只向男人倾斜。
杀人而已,到哪儿不是杀,只不过战场上别人不叫她“杀人魔”, 而叫她“枭雄”。军营三年不过寤寐一辗转, 祝衫清的战功逐日而累, 她成了有名的将军,不再是一无所有的毒獠, 甚至还在最繁华的靖京内坐拥一处将军府。
三年又三年,不知过了多少个三年,祝衫清卸下战袍, 心说:是时候了。
她回到酒肆, 那里早被风雨销蚀。倒地的酒幡已经被埋在泥里, 只露出白色的旧角。祝衫清拿钱将这里重新修葺,摆了十张新桌, 坐满了人,她不像当年的老头一样会做酒, 但就算她端上来的是鸩酒, 这些人也不得不喝。
祝衫清后来一步, 她下了马车, 发现所有人都站起来盯着她, 目光像见了鬼。祝衫清撩起裙摆,坐在最上位, 说:“你们怕我?”
愣神半天,有人开了口:“将……将军,你是女人啊!”
“咱们军营里也有女兵女将,你何苦乔装易容来欺瞒大伙儿呢?”
有人“哎!”了声,端起桌上的碗一饮而尽,说:“祝将……姑娘,哎!怎么发展成这样!你这副模样,就算厘祟门建起来了,大伙儿又怎么安心跟着你?!”
他痛心疾首,好像仅是因为欺瞒而伤了心。
“我知道祝将军骁勇善战,但……但我们好歹在七族进修过,虽没成功被选作外门弟子,也……也……”
——也难以忍受这份侮辱。
女人统帅,这算什么事儿?
祝衫清如今喝酒坐的位置,正是多年前她和老头喝酒坐的位置。她想了想,搁下酒碗,面不改色:“厘祟门本就是为了杀妖,难道成了女人,就不能恨妖了吗?”
这话很在理,更何况祝衫清身为女人,在战场上杀的人可比他们多多了,这些从七族中逐出来的鼠辈,哪一个没有和祝衫清拼过拳头。
这时有人动摇了:“我觉得祝将军说得有道理,大伙儿谁不是被妖魔搞得家破人亡,现在该合起手来杀妖怪,怎么自家人先吵起来了。”
可是不巧,说话的也是个姑娘。
“你懂个球!你是女人,当然巴不得这女人当老大,踩在我们头上!”那人站起来就走,表情无趣得很,“算了!你们自己好好合计吧,老子一个人走南闯北,照样能杀妖怪!还免得听什么门主说教,自在!”
他说走就走,有一个人,便有一群人。他们都感觉自己上了当,个个表情都很计较,像一串游鱼一样走了。
“咚。”
第一个人没走出几步,脑袋就立时掉了!
跟随其后的人“唰”地声,吓得全栽地上!原来这条小路两边都是竹林,而这两片竹林间横着一条细丝,刚好卡在一人脖颈那么高,锋锐无比,能直接削掉人的脑袋!
细丝划断了第一个人的脖子,猝然断成无数条急剧扭动的黑线虫。祝衫清淡声说:“可以吃了。”
这些黑线虫得以解锢,兴奋到激颤,一瞬千里,从脖颈的断口钻进那颗头,眨眼就将其中吃空了。
这群人有两个共同点:一是这里每个人都喊着要杀妖怪,二是每个人都从没杀过妖怪。
而祝衫清不仅杀妖,还在驭妖!
祝衫清搁下酒碗,觉得这酒并没有当年的味道。她说:“这是我送给各位的饯行礼。”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低声念咒。只是这人的咒语是“啊”的声调,众人惊惧一看,顿时胆颤心寒!这人乌嘴大张,唇上挂着几条长长的黑虫,正是蠕动的尾端,只怕虫头早不知钻了多深!
就在这时,这人轰然倒地,抽搐起来,还不时发出刺卡喉的声音,几息之间被吸干了五脏六腑,死了!
“若是连这只妖都杀不了,诸位离开了,我又如何放心呢?”祝衫清说,“这是我十五岁捉的第一只妖,谁要走,便杀了它。当然,谁要留,就更好说了,杀妖,或者杀我。厘祟门的入门规矩,便就这样定了吧,你觉得呢?”
坐她副位的人被猛然点到,激灵了下:“什、什么?”
“谁杀得多,谁手段狠。”祝衫清道,“谁的恨越多,谁就能活。”
她是一点也不装了:“此山精华凝聚,灵力丰沛。其中修炼成精的妖怪想必不少,我邀诸位来喝饮酒,也邀诸位来玩乐。我很高兴,大家给我面子,都喝了酒。”此时已经有人脸色骤变,祝衫清仍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不错,这酒有毒,不过还有一炷香,诸位别紧张。这个剑穗是我送个大伙儿的第二个礼物。”
她抬手往地上扔了一把银流苏的穗子:“一炷香后将穗子带回来,与我换解药。”
有人急中生智:“大伙儿别听她的!万一是唬人的把戏呢!你也喝了,怎么没事!”
祝衫清支着脑袋,说:“嗯,点香,开始。”
她此话一出,谁还敢赌那个“万一”?!一堆人中像被扔了块炸弹,顿时化作鸟兽散。说来也骇人,这群人适才在祝衫清跟前吓得低头倾首,一进山却像着了魔,逞凶肆虐,大开杀戒!
那剑穗与祝衫清时刻通灵,将每个人的动向尽收眼底。不出一刻钟,大伙儿回来时已经浑身湿透,不是汗,而是血和泪。其中不乏有瞎眼的,还有断手断脚的。
活下来的,都是恨意滔天之人。来日死了,也是要化作厉鬼的!
祝衫清等候已久,她收了穗,将一碗碗解药推在大家跟前。众人瞧清里面的东西,赫然大惊!原来这里面正是一碗红色的清水,其中泡着黑线虫的尸体!
“都到这一步了,我并不建议大伙儿放弃。”祝衫清察言观色,毫无动容,“适才不是有兄弟问我为什么没中毒吗,这毒的解药就是这虫,这虫子又正好吃我的血肉长大,你们吃它可以,吃我也可以。”
众人个个满目猩红,可很奇怪,这次他们并未犹疑,端起碗直接喝了,这其中血味极重,还很苦涩。
祝衫清露出点不一样的神情来,似乎至此终于对“一念间”有了想法。看着一个个被她亲手培养的魔头,心说:这下好啦,你成不了神了。
“哗啦!”
伴随着一声声砸碗之音,厘祟门就在这样一场无差别的屠戮中创立了。
那是个黄昏,祝衫清记得。
厘祟门成立过后,她作为门主,广纳人才。入门的条件只有两条:一是有神脉,二是不能是好人。
成天打打杀杀的,是个好人怎么行?还怎么当好人?
厘祟门的教条也很粗暴: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由于厘祟门成立之初便一炷香内杀穿了一座山,专降魔除妖,本事厉害不说,还不收取报酬。因而厘祟门一夜之间成了百姓的救命草。
那是个黄昏,祝衫清记得。
门中有位姓刘的姑娘归家探亲,回来之时却带了个男人。那男子身着明媚的荷青衣,大氅下摆的款式做得像裙裾,和厘祟门阴潮的光景难以协调。
他长得很标志,刘姑娘唤他“扶光”。
关于这一点,祝衫清是从门中其他弟子的眼睛中瞧出来的。
那日她坐在虎皮毯铺旧的高座上,刘姑娘牵着那名男子,跪在了下面,她心思灵巧,满面春光,要祝衫清赐婚。
祝衫清本想说“不”,可她叫了声“阿姐”。
祝衫清扔了个金酒盏下去,吩咐大摆宴席,并祝他们新婚快乐。扶光不善言辞,很内敛,也很柔和,在众人的祝福声中面红耳赤。
在这场红绸高挂、觥筹交错的夜里,扶光早早回了婚房。“囍”字刺目,姑娘在盖头下等得很急,可扶光锁上了门,却没有挑盖,而是先喝了桌上的酒。
说明他在外头是装醉。
等扶光发出“啊、啊……”的声音之时,她掀开了盖头,盖头之下是祝衫清冷若霜雪的脸。她不悲不喜,却一直在哭,那双眼由于一场过期的恨意,变得猩红。
扶光倒在地上,很痛苦。可这算什么呢?这不是最毒的酒,只是一口下去,烫烂了他的喉咙,再烫烂了他的经脉,所谓百年的修行道行也被随着经脉的断裂,失了价值。
说者言轻,倒不如说祝衫清为这杯酒准备了十二年。
……原来是十二年。
“我记得你。”祝衫清蹲在地上,近乎麻木地说:“你的毒藤,还有你在我小妹头颅里放的虫卵。你看我做什么?你以为我现在就会杀你?不,不,今夜你我二人大婚,我送你个成婚礼。”
线虫的卵成熟要等一轮月,祝衫清将他扔进暗牢,绑在刑架上。数条黑色线虫正在祝衫清的小臂皮肤之下蠕动,她掐着扶光的脖子,俯视说:“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了它们,反而养着它们?嗯……你没瞧见吗,它们即便吃了我的血肉十二年,也还是认你,不然我怎么找到你?”
这里面的刑具应有尽有,上面皆附有专门折磨妖魔的毒咒。可祝衫清一个也没用,折磨仇人并不能令她满足,相较而言,祝衫清甚至很怕他死。
那道仇恨让她放不下,忘不了,但同时,仇恨让她活着。
祝衫清说:“张嘴。”
扶光偏过头咬紧唇,齿间都是血。
祝衫清扯向他的头发,令他不得不仰视她。她道:“张嘴。”
扶光态度憎恶,仍是很强硬。祝衫清其实很有耐心,相较于十二载的苟活,这一时片刻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祝衫清扇了他一巴掌,掐着扶光的脸,双指抠开了他的嘴。
第69章 大宴
扶光咬破了祝衫清的手指, 血落在他嘴里,烫烂了他的舌。黑线虫顺势钻进他的喉咙,几息间将扶光咬得肠穿肚烂。
祝衫清松了手, 冷眼瞧着他干呕。可片刻后, 她却忽然笑起来:“这黑姥姥对毒来说是解药,可十二年大久了,久到我险些忘了,你就是那个毒。因此它们对你而言, 是来取你性命的。”
扶光了无生气地垂着头, 他脸上爬满了如春日花藤一般生长的鎏紫色咒文, 这代表他体内的力量正在骤减,镇不住妖纹。
“我唤它们黑姥姥, 是因为我须得记住当年我有多小,你的毒虫道行又有多深。”祝衫清说,“这些线虫找了很久的主人, 相信如今你能感受到它们发疯一样的喜悦。你看, 它们的第一步计划, 就是在你的胸口处扎根。”
扶光的嘴角渗出青绿色的血,说是血, 倒不如说是黏液,因为他体内的脏器已经被吃干净了, 如今吐出来的, 是黑姥姥的尸浆。
他实在漂亮, 一蹙眉一启齿似乎就是在求饶。祝衫清忽然有些明白他, 美丽的东西总催生破坏欲。
祝衫清用了最寻常的火烙铁, 摁在他的胸口处,烫穿了他的皮, 也短暂地烫死了皮肤下的黑线虫。但由于喉咙早烂了,扶光发不出半点声音声音。
祝衫清一时竟成了这里的独角儿:“这十二年来我日日想、夜夜想,想你怎么找到她,又为什么不放过她。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刻意来找她的。”
就像祝衫清用黑姥姥寻找扶光一样,扶光也用了同样的手段,将小妹当做了培养虫子的温床,扶光屠村之日,正是小妹体内虫卵成熟之时。祝衫清想问“为什么”,但妖怪吃人正如人吃禽肉,祝衫清宁愿听到“天经地义”二字。
她只想将其归结为妖之天性。
祝衫清的声音淡如寻常:“嗯,怪不得她是个小疯子,原来是妖怪的好把手。”
但寻常的刑具只能伤到扶光的表面,却伤不到根本。
扶光发不出声,却先被疼出了眼泪。祝衫清看懂他的口语,他说的是“杀了我。”
祝衫清为这句话笑出了眼泪,她什么也没说,绕身从另一副绞架上取来一颗头,这颗头十分丑陋,肥头大耳,满面都是溃烂的疙瘩脓包,坑坑洼洼得像被人用耳勺挖了肉。最叫人胆寒的是,这颗头的下方插着一根空心的荆条,似乎是为了连接什么。
而这一次,祝衫清没有再让他张嘴。她扯高他的脑袋,用刀往扶光脖颈出划了一刀,青绿色的黏液立时流了出来。
和小妹死前的模样对等,扶光的脖子也张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祝衫清将荆条从扶光脖颈间的口子插进去,一股冰冷发臭的黑血轰然涌入扶光的体内。
与此同时,扶光的眼、鼻、耳以难以意料的速度开始渗血。
祝衫清道:“这是弟子们先前杀过的一头黑猪妖,它的头颅很大,能装许多血。”她说至此处,扶光已经隐有预感,“不错,下一轮月圆之前,这就是你期间的补料。你的脏器、骨髓若被吃了干净,这个便能为你补全。你们妖怪之间,有自己的共鸣吧。”
妖和妖之间又有什么区别?皮囊好坏,内里都是一样的烂。
厘祟门的弟子接过那颗头,他的任务就是为扶光换补料。地牢里黑黢黢的,收藏了无数妖怪的身体。
猪妖的黑血效果很快,极速治愈了藤妖的烂喉咙。祝衫清交接完便离去,临走至门前之时,那嘶哑又绝望的叫声充盈了整个地牢。
“我忘了说,这猪妖染过瘟疫,所以他的血恐怕要难受些。”祝衫清为扶光的痛苦驻足片刻,她施舍怜悯,却忘了做样子:“不过你可以放心,它能治愈你的身体,却和你修行的东西背驰而行。”
意思就是这血非但恢复不了扶光的灵脉,还会愈加压制和吞并他的修为。这太明显了,完全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刑法。
祝衫清对仇人的折磨手段穷尽了她的心血,在无数个日夜里积赞的仇恨已经成了渊,成了薄纸上兜的雨——
“嘭!”
祝衫清轰然踹开门,已是三日后。她问讯赶来,地牢却俨然浸透成了红色,到处都在滴血,这里恶臭盈天,扶光气若游丝,嘴里还咬着一条人的手臂。
他脸上都是难消的淤青,嘴唇烂到无法被迅疾治愈,不过三日,他变得仿佛是从淤泥里爬出来的疯狗。
祝衫清无视肮脏,走到他跟前,发现脚下有一滩被撕碎的肉和骨头。她沉吟片刻,抬起头,准备拿掉那只断臂,扶光却恶恨恨地盯着她,并不愿松口。
祝衫清只淡声问:“谁干的?”
线虫还在扶光体内吸食,而由于猪血的作用,扶光的脏器又在源源不断地生长。他似乎呛了下,就是这一呛,令他嘴里的手臂掉了。不仅嘴里的手臂掉了,他挂在刑架上的手臂也掉了,
接着又是两声“扑通”。
腿也掉了。
祝衫清掐偏扶光的脸,她的虎口上盈满了扶光的眼泪,再次逼声:“谁干的?”
扶光麻木地盯着她,说:“你杀了我吧……”
祝衫清找来了血袋,抠开他的嘴就是一灌:“没那么容易。”
她踩着一地凝成膏状的血块走了,而在当夜,厘祟门门主召集了所有厘祟师,开了场鼎沸的宴席。
那日并不是什么最特殊的日子,但却有最高兴的人。
祝衫清坐在上方的独座上,支着脑袋闭目养神,听下边儿的人说话。她鲜少跟门中弟子打成一片,哪怕是聚会也总是独自坐高台,因此大伙儿们并不多见怪。
年轻的厘祟师喝了杯酒,问:“今日宴席的桌这么大,门主杀了大妖怪吗!”
资深的厘祟师却若有所思,谨慎道:“是高兴吗?我怎么瞧着门主这脸不是杀了大妖,而是动了大怒呢?”
“这瞧得出来啥?门主高兴是一个表情,不高兴也是一个表情。”
大伙儿面面相觑,疑窦丛生。正这时,祝衫清睁开眼睛,说:“今日有件喜事,刘姑娘知道是什么吗?”
这位“刘姑娘”正是扶光原本的结发妻子,只不过发现了扶光藤妖的身份过后,正欲策划将其杀死,但门中法器却表明,此妖道行匪浅,于是便送到了祝衫清这里来。
刘姑娘起身端起酒盅,十分欢喜:“自然知道,门主今日高兴,是捉了一只大妖怪!”
对厘祟师而言,妖不是用来“降”的,而是用来“杀”的。因而她说“捉”字时,大伙儿骤然发出了嘘声。
有人便说:“门主竟破例了吗,终于愿意让咱们厘祟门的兄弟姐妹们养妖宠了吗?”
妖宠,顾名思义就是将妖驯化成下等傀儡,供主人玩乐。羞辱意味很强。
刘姑娘道:“真是蠢货!那是因为这大妖怪太难缠,亏得门主拿黑姥姥镇着他!大伙儿去地牢的时候,那妖孽早没了当时的神气!”
“不错!你们是不知道门主存的那瘟猪血将他折磨成什么狼狈样了!大快人心!就是可惜没毁了那张妖孽脸……”
“之前我让大伙儿跟着去,你们好些人不愿意,哎,哎!你们可没瞧见那副落泪不从的表情。”那人笑得恶心,像条流涎水的狗,“要我说,这种下贱东西就该趴在地上被老子骑。”
“奶奶的……”有人听他这话,吃了几口肉也兴致骤涨,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条淫/虫没被哥几个操/爽,哼!这妖孽的喉咙就算没被门主烫烂,也要被老子操——”
身边的人一把推了他:“喂喂……你把脑子喝崩了?!”旁边的人暗自扯他衣角,目光却怯怯盯着高位上的祝衫清,“乱、乱说些什么?”
忽然,祝衫清支着脑袋,神色不变:“嗯,接着说。”
“门主都让你别管老子!”这人酒劲上头,一口肉一口酒,变得十分气愤,“他妈的……门主!你要替兄弟们做主!那妖怪本就是要死的,为了不脏门主的手,大伙儿……大伙儿这才替门主杀了这脏狗!但咱们有个兄弟,忠心、忠心耿耿!首当其冲,竟不慎被这下贱东西给咬死了!!我——”
“嘭!”
“嘭!”
“嘭!”
全场鸦雀无声,只剩身体爆裂后肉块砸进各桌的“叮当”声。
在场人谁不是半边身子都是血,但谁也不敢擦!连神智都没了,“咚咚咚”跪倒一片,皆眼睛发直,颤巍巍地盯着地面。
祝衫清点着自己的额角,问:“还有谁去了?”
众人都不敢抬头,但却下意识朝某个地方晃了一眼。厘祟门门主是出了名的又疯又狠,杀妖不眨眼,杀人也不眨眼。那人哆嗦着不敢藏掖,发抖举起了手。
祝衫清:“嗯?”
就是这个“嗯”字,让那人猛然一头撞地,大喊:“门主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血流满面,也难以辨清是自己的血还是适才爆体而亡的同伴的血。
祝衫清说:“好,你说没做,我就信你。你如实招来,我便饶你一命。”
那人哪敢隐瞒,一股脑全交代了。原来这一行五人,受刘姑娘的风信进了地牢,瞧见了奄奄一息的扶光。
他们原本是为了交接给扶光供猪血,但奈何在撞见扶光的那夜里月色如洗,扶光身上的伤口啊全然愈合了,只剩下一张凝脂般的脸。
这群人哪里见过这么美的,简直是畜生!是妖孽!他们踌躇再三,商量出一个共识,那就是:门主这样折磨他,想必是恨到底了!咱们今夜好好玩一玩,也是在促成门主的心愿嘛!
扶光的修为被日渐侵蚀殆尽,因此这夜统共来了四个男人,他发了疯也只能咬死一个。与此同时,扶光也因此被掌掴,被打得浑身是血。
其中一个年龄小,压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裤子解到一半,还没轮到他就撒丫子跑了!只是他坏人当不彻底,好人也做得窝囊,后面他越想心里越忐忑,终于忍不住跑回去看。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他魂飞天外!
扶光在这的处境虽算不上风光,但至少还剩些体面。谁、谁能料到如今这刑架上,竟是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彘!这人彘口中衔着条手臂,地上是一堆发烂的红色肉泥。
祝衫清听了这话,道:“我向来奖赏分明,你做得好,我便奖励你。”
那人吓得裤/裆黏湿,哪敢还要什么奖励!门主男女皆杀,不被爆体就不错了!
他发起大抖:“谢、谢……”
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用谢,我想你很心疼你的同门兄弟,刻意回去看他,却忘了给他收尸。”祝衫清直起身子,看他,“如今我替你将他的尸首亲自收到你嘴里,味道怎么样?咸了淡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吐了。
第70章 解铃
原来这大宴上的肉类竟是人的尸肉啊!
经历了这番光景, 终于有人忍不住站起来:“门主你怎么敢!敢因为妖物杀同门!”
他话没说完,蓦然张大嘴巴,跪倒双膝, 开始狂抠喉咙, “啪嗒”一声,黑姥姥从他口中游了出来,落到地上。
大伙儿见此情景,哑声道:“封、封灵……”
“封灵”正是祝衫清控制厘祟门弟子的手段。当年厘祟门成立之日, 那碗虫尸解药下肚后, 众弟子的命脉便交由在了祝衫清手中。虽解了那日的毒, 但黑姥姥时刻听从祝衫清的召令,能蚕食器脏和修为, 成了埋在大伙儿体内的又一类毒。
祝衫清冷声道:“厘祟门的规矩是‘杀’,而不是‘辱’。刑具千千万,随你们如何手段去折磨……”
后面的话似乎融进雾里, 叫人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了。这时, 伴随震天响的轰鸣传来, 两方灵魂都倏然震颤,一阵巨浪似的推力将临枫和晏安猛然推了出去!
然而出了魇境, 二人并未回到现实中,反而是进入一片黝暗的混沌之中。晏安说:“你将我拉出来做什么?”
“奇怪, 此处顿生了一道结界。”临枫靠近一步, “嗯你说你是受我牵连才被迫出了魇境, 原来这结界是专程来拦我的吗?”
晏安问:“既如此, 那我一人去。”
临枫拉回人:“这其中的力量都能将我阻隔在外, 我若让你独身入魇,岂不我才是最糊涂?”他沉思道, “别急,其实还有一种法子。”
晏安瞧他。
“忘了?”临枫便拿扇子点他额头:“是附灵。”
就如花侑当日将灵附着在海棠之上类似,一旦触碰,便能共感。
晏安凝思:“可你要如何触碰我的魂灵呢?”
言语间,临枫已经拉起他的手:“错了一点,附灵的意义并非一定要分明是谁碰谁,而是灵魂相融。”临枫将他的手放在心口,“来,我将我的魂魄交给你。”
他刚说完,晏安的掌心竟直接穿透进临枫的胸口,仿佛要触碰到他的心脏。可他心中一片虚无混沌,那里空落落的,这不仅令晏安心慌,还令晏安心绞。让他回想起初遇时,临枫胸口那血淋淋的窟窿。
好像被人掏了心。
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晏安正要开口,眼前却蓦然出现一片刺眼的白,画面一闪而过,带过无数飞掠而过银傀丝和白羽,傀儡人被悬吊在宫殿中央,祂长发垂落,了无生气。
竟是临枫!
也是化鹤。
然而这些场景就恍如流沙,又真实得宛如记忆,流逝得飞快。晏安根本来不及抓住,临枫便将他一把拉入怀里,颤栗得厉害,带着些不满:“闭上眼,不要看了。”
靠得越近,晏安越能笃定是触碰到临枫的魂魄,才让临枫变得疼痛。兴许正是因为共感渐强,那痛感传递而来,令他十指都在刺痛。
二人再睁眼,魇境中却只剩晏安一人。临枫附灵在他身上,晏安所见即是临枫所见,他们再次进入有关祝衫清的魇境,只是这次,他们又回到了当年被妖怪屠戮的那个村子。
临枫正思忖,莫不是又要重演一场这灭村戏码?这时,前方便来了个影影绰绰的负剑青衫人,她身后“哐哐哐”拖着一块木板,动作算不上温柔。
果不其然,正是祝衫清!
她穿着青衫裙,木板上绑着的东西被全须全尾地套在麻袋里,像是怕吓着过路的人。只是这麻袋四面都在滴血,俨然成了紫色,吓人的效果只会加倍。
紫烟村四面环山,经当年一场大火灼烧,仿佛成了烧焦的锅底。然而历经了十二年的凶雨和曝晒,尸腥味和爆裂声仍旧难以消融。
祝衫清脸色苍白,她最终在一处土房子跟前停下。这屋子没受半点风雨的销蚀,除了长些蛛网,和记忆别无二致。
祝衫清松了手,木板“嘭”地声砸地,麻袋骨碌碌滚下来,祝衫清将其踩在脚下:“这路你比我熟悉,对吗。”
祝衫清拔出背后的剑,划开地上的麻袋,还没瞧清楚人,先看见一滩烂泥似的碎肉。
是失了手脚的扶光。
祝衫清蹲下身,并不在乎扶光这难以入目的模样,她道:“你肯定很好奇,我也很好奇,当年那场火摧残了万物,乡亲们的房子都成了一捧灰,为何偏偏这座土房子不倒,十二年了,我有了些眉目,你呢?”
扶光的脸也成了烂肉。他闭上眼,并不多做理会,总之祝衫清不会让他死,他也死不了,若说还有什么折磨,他早不在乎了,剜肉抽髓都已然成了家常便饭。
“我妹妹已经被你挫骨扬灰,黑姥姥将她的魂魄吃得渣都不剩。可我待你不薄,将黑姥姥改造驯化过后,现在到你身体里已经伤不了魂魄分毫。”祝衫清自顾自地说着,“不过你明白吗,这土房子不是不倒,而是它已经不是座房子了。”
“先是我的那位疯娘,她被你吸食过后,护子心切,怨气很大,便化身成了这座房子,不料她成了残缺厉鬼,却丢了神智,不知道谁该杀,谁又该护。你能发现小妹,想必正是被这疯女人无意间吐出来的。后来,小妹回来了,疯女人怨气消散,这房子便是小妹。小妹她还想保护我,便一直死不瞑目,小疯子果然是小疯子。”
她语出惊人,令扶光转了眼珠,定定瞧着她。祝衫清情难自已:“你不要怕,不要怕好吗?她……她其实一直在等你,很是想念你,如今我将你送来,途中你的味道已经令她喜爱得发了疯!你没有听见吗,小妹的声音……”
正当她说这话时,身后传来焦急地“笃笃”声,木门急剧地颤动起来!祝衫清欣喜若狂:“你听!她,她说她好饿!你当日是不是也很饿,我明白你,我都明白你!你瞧瞧小疯子,很厉害是不是?嗯,她从小就很出色,如今只剩一点魂魄,一丝怨气,也能开魇……”
祝衫清将绳子挂在门上,另一头正系着麻袋,她道:“既如此,你便进去,同祂好好叙叙旧吧!”
“轰!”
木门中伸出条浑身是绒毛的黑色长条物,仿佛正是根舌头,它猛然舔舐卷起,门“嘭”地声合上,适才扶光躺过的地方只剩一滩污浊的血……
“救命救命救命!”扶光猝然声嘶力竭,他竟出乎意料地喊出了声,“救命救命,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一个“我”字戛然而止,里面仿若燃起了熊熊大火,烧得一切都在爆裂,倏忽夹杂着少女的笑语,还有哀戚的哭嚎。
正如祝衫清所言,这座房子不是单纯地吃掉扶光,更是一处别样的魇境。为什么别样呢?因为这魇境成了戏台,扶光被困在其中,一遍遍经历祝衫清经历的——流浪、丧亲、全家惨死、家破人亡。更是反复回到厘祟门的牢狱中——被凌辱、被扒皮抽筋、被瘟猪的血胀烂经脉……
十二年的筹备,这才是她的计划。
祝衫清无动于衷,却流下两行血泪。
祝衫清忽然踉跄两步,嘴唇发白,冷汗淋漓,她拿剑撑地,踽踽朝前走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怎么不懂?”
她叹了口气,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
祝衫清越走越远,来到了那间酒肆。厘祟门建立之时带来过一星半点的人气,如今白驹过隙,兜兜转转,酒肆又只剩她一个过路人,一个失魂的潦倒客。
然而这次她没来得及挖出林子里埋的酒。
祝衫清怔怔地跪在林间,力气尽失,连剑都握不住。她满脸的泪,也满脸的血,林间竹叶如刃,随风而落,给了她千刀万剐。
很高兴,我该很高兴才对……
可她却蓦然呕出一口黑血来,意识散涣,遽倒在了竹林间。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股苦到发臭的药味刺醒。祝衫清意识回笼,眼前却不见丝毫光明,她骤然打落嘴边的汤勺。
“哐啷”一声,连带碗也一并打翻。
祝衫清想要直起身,却又轰然砸了回去。她头昏脑涨,全身都痛,竟虚弱至此!祝衫清手中掐诀,厉声说:“你是谁?!”
“你是谁,这是哪,你对我做了什么?”答话的声音很年轻,带着点娇蛮的意味,女孩说,“好烂的问题,大家都这样问,我干脆别当大夫,去当说书的好了。”
女孩一边蹲身打理地上的瓷片和药水,一边无休止地说了好些话。她言词雀跃,烦人得很,祝衫清思绪混淆,用捏了两个低阶的咒诀——
操。
咒力被封了!!
这一现实无疑火上浇油,祝衫清明白是跟前这人干的,顿时怒火中烧。她正要再尝试召剑,忽然被人掐高了脸颊。
她毫无招架之力,被迫直起身,接着就被人强行灌下一大碗尤其浓烈、极度苦涩的臭汤药!
女孩叹声说:“这位姐姐——”
与此同时,祝衫清的横掌猛然滞停在女孩的颈侧。这猝不及防的掌风除了让女孩见识到祝衫清身手极端以外,还令她明白了另一件事。
女孩稀奇道:“哦,原来你喜欢我叫你‘姐姐’?嗯……很有意思,姐姐,姐姐?”女孩叫了两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一醒来不仅要杀人,还觉得我要杀你,这么急匆匆使了几下功夫,却还没发现自己眼睛瞎了。还姐姐,笑死我了,果然是老了几岁,脑子钝得像猪。”
她说话总是一箩筐,饶是祝衫清同厘祟门几百号人朝夕相处,也从没见识过这样的连环炮。
她怔愣半晌,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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