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黎明


    “若求至治之世, 东府内行事倒是更为便宜。”黎至清轻轻一笑,“不过,外御仇寇, 富国安民, 亦非政事堂不可。这北境, 不也挺好么。”


    这样的回应正如穆谦所料, 黎至清说话素来这般, 有问必答,但往往语焉不详, 来日若发生什么,也不算食言。穆谦瞧着黎至清身姿挺拔,在帐中踱步,突然想到前些日子他们一同跑马的情景, 若得清平盛世, 与一知心之人, 于关外跑马放羊, 当是一桩美事, 不由得感慨起来:


    “北境,若无战事, 倒是个好地方。奈何偏偏胡旗人举兵南侵, 扰了北境的清净。”一想到胡旗人, 穆谦胸口不禁一堵, “昨夜胡旗折了突击旗, 今日一整天竟然半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黎至清虽然刚刚醒来, 见穆谦仪容齐整,帐外一片祥和, 便得知今日平陵城外风平浪静,胡旗人不曾领兵叩关,不过脑中之弦亦不敢松懈,温言道:


    “黎某曾听闻,阿克善用兵比其兄长更为诡诈。昨夜折了突击旗,今日却未怒而致战,要么此人心性极稳,要么定是在偷偷谋划等待时机。不管哪种可能,此人都不容小觑,咱们城防巡守皆不可懈怠。”


    穆谦对此亦是赞同,当即遣了寒英去传令,自己则早早回了军帐,虽然当前局势山雨欲来,但昨夜他以身为饵,彻夜未眠,又闷在军帐中研究了一个白天的军事布防,早已疲累不堪,入了军帐往床上一趟便睡熟了。


    第二日,出乎众人预料,竟然又是风平浪静的一日。穆谦心中更添疑惑,反观黎至清倒是如平日一般不徐不疾从容得体。


    到了第三日,胡旗人依旧无动静,黎至清也有些坐不住了,开始暗忖,是否胡旗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穆谦心中惴惴,但丝毫不耽误他利用这段暴风雨前的平静时光来恶补北境局势。肖珏为人光风霁月,心中所想皆是北境军民,鲜少计较个人得失,穆谦虚心求教,他也不拿乔,强撑着病躯将北境的形势和与胡旗人的作战经验倾囊相授。黎至清亦在时限内将图纸送到了军械营,由李守带人研究起来。城防和巡守士兵亦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刻准备着迎接将至的大战!


    穆谦这些日子苦练功夫,与许多团练使比试,都占了上风,对于沙场迎敌并不怯场,虽然没有带兵的经验,但深谙身先士卒的道理,所以,穆谦这几日除了恶补兵法韬略,还说服了一众将领,这次胡旗叩关,他要亲自领兵出战。


    对于穆谦的决定,黎至清并不赞同。北境不缺能战的先锋,缺的只是一个能威慑三军凝聚士气的将帅。只要穆谦中军坐镇,运筹帷幄,确保前方将士遵守将令奋勇杀敌即可,没有必要身先士卒。不过见穆谦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想着他若亲自出战于他立威有利,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直至第四日黄昏,胡旗人的大军才在漫天红霞之下向平陵城驶来。


    而在此前,穆谦才堪堪解决了一个出征面临的大问题,穆谦没有铠甲!


    大成新朝初立之时,监军时常伴随将帅下场迎战,军中还会为其量身定制铠甲,但随着担任监军的贵胄身份越来越尊贵,监军阵前督战,都变成坐镇后方了,监久而久之,军械营为省开支也就不再专门为其制作铠甲。


    中军大帐中,一众团练使犯了难,面面相觑,都没有什么好主意,新的铠甲制作出来需要时间,众人皆知胡旗攻城不过顷刻之间。


    穆谦倒是浑不在意,看着军帐中一筹莫展的众人,随口道:“随便找一件闲置的先将就一下得了,这种东西,只怕小不怕大,能让本王穿上就成。”


    “这怎么成?铠甲关键时是用来救命的。”李守一口拒绝,“必须得穿着合身啊。”


    穆谦自己毫无经验,“能护住要害不就行么?”


    军中无人回应,显然对穆谦话皆持否定态度。


    穆谦刚要再说什么,被黎至清一个眼神制止,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己没有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有经验,还是多听他们的意见。


    赵卫对着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又在脑中回想一番:“瞧着殿下这身材应该与肖都指挥使差不多,要不然找咱们都指挥使那件来试试?”


    穆谦一听要穿肖珏的衣服,心中极为抗拒,“这个不妥吧,怎好去肖都指挥使那里借。”


    刘戍不知穆谦心中所想,只当他以为肖珏忌讳这些身外之物,赶忙替赵卫解释,“肖都指挥使不会介意的,他军帐中好些个物件咱们之前都借过。


    穆谦刚要再说什么,却听到黎至清缓缓开口了,“寻常铠甲笨重,殿下从未穿过,难免会有不适感。沉戟的铠甲不是边防军的军械营制的,而是出自禁军的军需司的轻铠,相较边防军的铠甲既轻盈又坚固,做工也更为精细,倒是可以一试。”


    说着,就让黎梨去找肖珏借。不多时,肖珏的铠甲就被捧进了大帐。


    穆谦打心底里不想试穿,又拗不过众将,也觉得黎至清说话在理,只得勉强将铠甲套在了身上。虽然穆谦与肖珏体型相近,但穆谦的肩比肖珏要宽一些,铠甲并不合身,穆谦肩膀露出一截,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穆谦心中暗喜,却故作可惜的将铠甲脱了下来,“你们看到了,不是本王不肯穿,是真的不合适。”


    李守拖着下巴想了想,犹豫再三,才道:“要说轻铠,其实军中还有一件,那件轻铠的原主人身形也与殿下差不多,只不过……”


    赵卫和刘戍瞬间明白了李守所指,两人相视一眼,然后面色变了几变。


    这样的异样显然也被穆谦捕捉,不禁好奇道:“只不过什么?话说一半,欠不欠哪!”


    连日相处,李守知道穆谦不似京畿其他皇亲那般讲究,将话在脑中过了三圈,斟酌着开口了,“几年前肖都指挥使来北境,与咱们军中一位团练使兄弟很是合得来,就差插香拜把子当结拜兄弟了,赶上那位兄弟做寿,肖都指挥使特意修书一封发了那兄弟的尺码回京,订了轻铠打算为他做寿。谁曾想,那位兄弟就这么没了……”


    “没了?怎么没的?”穆谦问出口便后悔了,在这种地方,怎么没的不言而喻。


    “不过殿下也不必忌讳,那件轻铠,那位兄弟还未曾穿过。”刘戍说得小心翼翼,忍不住红了眼眶,那位没了的兄弟,也是他的至交。


    穆谦知道,烽火漫天的北境,这样生离死别的故事肯定屡见不鲜,但是真正有人当面讲出来又是另一般滋味了。


    穆谦忍不住瞧了一眼身边的黎至清,想问下他的意思,见他把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细线,以为他也在为那些为北境捐躯的将士伤感,不忍打扰,自己做主道:


    “就算穿过也无妨,想来从前为北境撒过热血的兄弟的英灵会保佑本王的。去把那件轻铠取来吧。”


    不多时,李守小心翼翼地捧来了一个木匣,打开后是一件崭新的轻铠。


    穆谦将轻铠取出,在身前比划了一下,然后套在了身上,然后在大帐中踱了一圈。意外地,这件轻铠穆谦穿着正合身。


    穆谦平日里总是摇着折扇,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如今轻铠着身,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配着他挺拔的身姿和俊朗的脸庞,让众人不禁感叹,少年将军,英姿飒爽!


    众将纷纷点头,面上亦有了笑意,再不见了方才的愁云惨雾,甚至有好事者开始讨论,该配一匹什么颜色的骏马,才更配这一身轻铠。穆谦自己对这身轻铠也极为满意,果然如黎至清所言,质地轻盈,穿在身上虽有些重量,却不阻碍行动。


    穆谦心满意足地打量了一下这身轻铠,然后转头问道:“至清,你瞧着本王这身怎么——”


    一个“样”字还未出口,转头却对上黎至清眼尾泛着微红的双眸,那剔透的眸子里蓄了一汪清泉水,水中氤氲着浓浓的伤感。


    穆谦一时之间愣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


    穆谦戛然而止的话语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了黎至清身上,黎至清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在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开口嗓音还带了一丝沙哑,“这件轻铠,殿下穿着极好,极好……”


    “可不好嘛!黎先生都看呆了呢!”赵卫适时打趣,众人哄堂大笑。


    黎至清先时常在肖珏左右,对战局颇有见解,穆谦孤身诱敌和瓮城围剿突击旗一役,在穆谦有意为之之下,众人也知道是黎至清的计策,对待黎至清的态度也不再仅仅因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怠慢,反而慢慢将他当作自己人。


    黎至清不欲让别人窥探到其他心思,索性就坡下驴,面上恢复平日的温润,轻笑道:“轻铠威风凛凛,殿下丰神俊朗,皆是难见的稀罕物,黎某故而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啧啧,这读书人,说话就是有文化。”赵卫笑着又调笑一句,黎至清也跟着笑起来,仿佛方才他不曾失态,真如他所言,就是没见过穆谦穿轻铠而已。


    众人虽未当回事,但那个伤感的眸子,却深深地印在了穆谦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042章 扬名


    兵临城下, 穆谦亲自领兵迎上了胡旗的先锋部队。胡旗军队失了突击旗,再没了往日阵前绞杀大成将帅的能力,双方将士实力平分秋色, 你来我往之间, 胡旗人并没占到便宜。


    不过这次, 胡旗军再也不似先前期待乱而取之, 靠着突击旗的疾攻疾撤, 来平陵城北门下骚扰,反而是将主力部队压至平陵城郊下, 似是要以兵力之众一鼓作气拿下平陵城。这城一守就是五日,穆谦与其他将领轮番率军出战抵抗,奋勇杀敌,硬是将敌军拦在了平陵城北五里处。胡旗人不能再北进分毫, 边防军也损伤惨重。


    黄昏时分, 穆谦斜靠在军帐的榻上任由军医为他裹着新伤, 面无血色, 嘴唇煞白。一条长长的血口子自左肋蜿蜒至右下腹, 军医刚把纱布过好,就有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这一切落在陪着的黎至清眼里, 面色并不比穆谦好多少, 再加上穆谦左臂上的刀伤还未及处理, 那向外翻着肉的刀伤更是刺痛了黎至清的眼。


    穆谦瞧着黎至清脸色越来越差, 虽然伤痛难忍, 还是勉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开口打趣道:“至清这是心疼本王了?”


    黎至清闻言一愣, 又见穆谦疼得嘴唇都白了还不忘安慰自己,也承他的情, 面色稍缓,嘴硬道:“君子之于禽兽尚有恻隐之心,殿下难道认为自己连禽兽都不如吗?”


    这话一出,气得穆谦肝疼,也不顾身上的伤口,佯怒,“哎呦,你这嘴啊,本王怎么平日里没瞧出来你这么厉害!还是那点本事都拿来气本王了!”


    穆谦说着,本想抬起左手戳一下黎至清,却不想牵动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黎至清见状,赶忙伸手去扶,怕再引得他动作,不再任性同他斗嘴,随口为自己找补一句,“托殿下平日里仁和宽厚的福。”


    这话穆谦听明白了,感情黎至清这是柿子挑软的捏呢!不过见他上前搀扶自己,面容也不似方才担心,目的达到了,安下心来。


    看着眉眼已经含了笑意的黎至清,穆谦突然开始奢望,若是没有战事,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黎至清可以陪在自己身边,一起玩笑斗嘴,过着平稳的日子,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想到此处,又低头瞧见了自己身上的两处新伤,心中恼火起来,若是胡旗人不那么贪得无厌,若是没有康成之盟,那自己怎么会陷入疆场赌命的乱局中。


    黎至清不知穆谦心中所思所虑,帮着他调整了一下靠垫的位置。穆谦这才缓过神来,开始聊正事:“这几日同胡旗人交手,本王发现他们也不似肖沉戟及众将所言那般行动有序,这是丢了突击旗,连仗都不会打了?”


    黎至清早已从出战将领口中陆陆续续得知了这一事实,也将这几日的疑惑和盘托出:


    “照理说,平陵城易守难攻,当徐徐图之。前些日子靠着突击旗扰境,绞杀我方多名将领,大挫边防军锐气,让边防军有力难使,以这样的思路,再磋磨边防军几日,乱了军心,平陵城必然守不住,这说明阿克善的战术是得用的。如今虽然突击旗没了,照理说胡旗人也不至于乱了阵脚,除非发生了什么事,咱们不得而知。”


    “会是什么呢?”穆谦面色凝重起来,“大家都觉得这次仗打得较从前容易不少,可本王心里却不踏实,而且这几日阿克善都未露面,怕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就等给咱们重重一击。”


    黎至清一时之间想不到关窍所在,又将近日之事在脑中细细过着,想从其中寻得蛛丝马迹,却没有头绪。


    两人说着,军医已经为穆谦处理完胸前和胳膊上的伤,开始收拾药箱。穆谦见状,递了个眼色给寒英,寒英心领神会,赶忙上前帮忙,然后提着药箱亲自将军医送出帐去。


    穆谦抬起裹了厚厚一层纱布的左胳膊活动了两下,虽有些痛楚,却对行动阻碍不大。黎至清从一旁架子上取下穆谦的外袍,轻轻披在穆谦身上,动作不甚娴熟,显然伺候人的事,黎至清没怎么做过。


    穆谦倒没趁机占黎至清便宜,自顾整理起外袍,一边穿还不忘思考当前的形势,“有没有这种可能,徐彪被拘有些日子了,没了人给胡旗军通风报信,突击旗也折在了瓮城里,他们才如此不堪一击。”


    黎至清点了点头,“不无道理,不过一个徐彪也未必有这么大能量。徐彪现下拘在何处?殿下可否准黎某见上一面,问他几句。”


    “当然,本王求之不得。”穆谦正说着,寒英送了军医回来,还顺道递给了穆谦一个信封。


    穆谦接过一看,是京畿谢淳来的信,面上一喜,抬头对黎至清道:“上次收到京畿的信,还是三个月前,肖玥来信告知,康王妃林氏为穆诀生了一对龙凤胎。林氏孕中丧夫大恸病了一场,孩子出生时便带了些弱症,一直被太医精心照顾着,这次本王猜肯定是龙凤胎病愈了,谢淳来报喜的!”


    穆谦说着撕开了信封,面上的笑容却凝固在了嘴角,眸子里一点一点染上了一层寒冰,连带着整个大帐氛围也凝重起来。


    黎至清见他面色有异,方想问询,又觉不妥,若是京畿来的札子,自然可以开口一问,但谢淳寄给穆谦的是私信,黎至清斟酌须臾才开口,“殿下可还安好?”


    穆谦倒是不避他,直接把信递了过去,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林氏薨了,穆诀那一双尚在襁褓中的儿女,如今父母双亡……”


    黎至清接过信,谢淳信中多是问安,只简单几句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康王殁了,林家不忍女儿守寡,想迫她回家,择机再嫁,林氏不肯,待那一双儿女病愈,便自缢了。


    此刻穆谦又悔又恨,他后悔从前耽于享乐,成了京畿权利中心选定的献祭品,连累了穆诀;他恨胡旗人贪得无厌,拿了岁币却仍觊觎大成的大好山河,间接导致了穆诀的悲剧。


    穆谦胸中一番起伏,扭头对寒英道:“你去传令,让老赵明日再出战,等下本王替他去!”


    康王薨了时,黎至清是亲眼见过难过伤心的穆谦的,如今康王妃也薨了,旧事再被翻出,知道穆谦怒极,此刻心里肯定是想把胡旗人碎尸万段。但是穆谦新伤未愈,刚裹好的纱布仍不断洇出血迹,贸然再上战场无疑是拿命玩笑。这样的决定,是穆谦在盛怒之下做出的、极为不理智的决定,黎至清不能眼睁睁看他出事,开口欲劝:


    “殿下……”


    穆谦知道黎至清开口必然有理,而且自己往往容易被他说动,直接截断黎至清后话:


    “至清,你不必说了,穆诀是从小跟本王一起长大的亲手足,他也是替本王去了。若不是胡旗人,他哪至于家破人亡,那对龙凤胎又何至于尚在襁褓中就失了双亲!”


    穆谦面色平静到令人胆寒,他快速整理好衣衫,然后穿上轻铠,提起佩剑就往军帐口走去。


    “殿下!”黎至清开口唤住了穆谦。


    穆谦驻步,却未回头,虽然盛怒,却努力将语调放温和,“至清,有事等本王回来再议。”


    黎至清顿了一顿,而后轻轻吐出一句:“若是殿下抓到害了康王殿下的元凶,殿下会如何处置?”


    “本王会亲手将他碎尸万段!”穆谦说完大步迈出了军帐。


    傍晚,穆谦带着满腔恨意再次带人杀出了城。他自京畿一路来到北境,亲眼得见百姓饱受战火之苦,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亲眼见着前一日还在喝酒的于锡在城楼之下被当胸一刀没了命。这五日,他数次出战,平陵城外那本已风干的土地再次被鲜血浸染,身边的将士一个一个在他眼前倒下。胡旗人欠了边防军同袍的性命,欠了大成百姓的性命,欠了穆诀夫妇的性命,更欠了黎至清的河海清宴!


    这一刻,穆谦都想要讨回来。


    他虽无心于这北境扬名,亦不想染指北境军权,可命运容不得他选,他既坐上了主帅之位,就要为北境这五州军民顶起一片天。既然上天让他来了北境,给了他报仇的机会,他就要把握住,为穆诀为边防军将士为大成百姓也为了黎至清,他要报仇!


    面临着再次压境的胡旗兵,穆谦杀红了眼,他的剑剑刺向敌人的要害,他摒弃了王府里仲城的功夫套路,出手皆是边防军要人性命的路数。剑一旦见了血,就再也收不住。看着剑下扬起的血花,穆谦如同疯了一般,心里只剩下杀人!


    城外穆谦一夜鏖战,城内黎至清彻夜不眠。


    那一夜,边防军和禁军士气大振,跟随穆谦奋勇迎战,将胡旗人击退了三十里!


    那一夜,胡旗军知道,城楼上的王爷不止会躲起来射箭,而且能征善战骁勇异常,打起仗来只求杀敌而不畏死!


    那一夜,胡旗先锋部队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局势惨败之下,阿克善仍未露面。


    那一夜,在城楼引箭救肖珏和月下孤身诱敌之后,穆谦真正扬名北境,成了那一代胡旗士兵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第043章 惊梦


    穆谦提着剑一直杀人, 死在他手下的敌军虽多,他自己也没讨到便宜,前胸后背划了数刀, 崭新的轻铠已经破败不堪, 满身血污。把胡旗人赶到平陵城三十里外时, 几近疯狂的穆谦还嫌不够, 马鞭往风驰身上一甩就要去追。


    这次随穆谦出战的除了边防军的团练使刘戍, 还有两个禁军的指挥使,皆是世家子弟, 名为容修和苏淮,是容家和苏家旁系庶出的子嗣。世家资源连长房嫡系都不够覆盖,跟别说惠及他们,两人这次随禁军出征, 也想着另辟蹊径, 走武官路线出人头地。


    退兵三十里, 已是很大的成功, 经此一战, 今夜作战的将领必加官进爵,两人本还在欣喜中, 但见晋王不要命了一般向前追赶, 心下大骇。当前局势, 纵无经验也当知道, 穷寇莫追, 更何况,胡旗还有大军在后方集结, 夤夜追敌,实在冒险。若是晋王再有个三长两短, 莫说升官发财,不被追究就不错了。


    两人与刘戍交换了个眼神,三人打马上前,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拦住了发了疯的穆谦。


    *


    穆谦率兵回程途中,突然飞来一记冷箭,正中穆谦前胸,穆谦已经力竭,当胸一箭直接将他从马上射落,一头栽倒了地上,满头皆是血污。


    “穆谦——”黎至清大喊出声,一个激灵坐起身子,额头皆是冷汗,等回过神来,黎至清才发现自己在军帐的榻上,而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梦而已。黎至清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傍晚时分,穆谦穿着轻铠离去的背影在黎至清脑海中与另一个身影渐渐重叠,黎至清有些怕,怕再次听到噩耗。穆谦冲动离去后,黎至清的心便惴惴不安,他于军帐中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自己的身体,黎至清十分清楚,若任由着自己睁眼到天亮,明日必然会一病不起,索性就着残茶服了两颗安神丸,没想到虽然入睡了,却是噩梦连连。


    黎至清如论如何也不肯再睡了,想着索性趁穆谦出战的功夫,先把徐彪审了,这样等穆谦回来,他便能将审讯结果拿出来与穆谦一同商议。


    黎至清想把等下审讯时何处切入、如何诓诈、如何威逼利诱理出章程,快速在脑中思索着、算计着,可他到底高估了自己对情绪的把控能力,无论想到想到何种计策,再做进一步推演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穆谦,担心他今夜的安危。


    每当思绪偏离,黎至清总会强行停止思考,继而重新迫使自己回归正题,几次之后,黎至清咂摸出不对劲来。


    穆谦,竟然能让他的心纷乱至此!发现这个现实,黎至清瞬间惊恐起来!


    黎至清素来智计无双,可这次他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怕、会担忧、会食不下咽、会夜不安寝?一个穆谦,为何会牵动他的心绪?


    东方既白,直到前方的传令兵将此战大捷、胡旗人退兵三十里的消息传回军中,黎至清悬了一夜的心才落回腹中。


    黎至清没有唤黎梨,自己一个人披了件披风出了军帐。虽已入夏,边塞的清晨还是有些冷,黎至清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赶忙把披风紧了紧。


    这个时辰的京畿,黎至清见过,早点铺子已经开张,人声鼎沸;这个时辰的登州,黎至清也见过,商船已经停靠在了码头,小商小贩都赶着进一些新鲜货物,准备送到集市上售卖,而打渔的渔民已经开船。只有平陵城,从三州被焚开始元气大伤,街道破败不堪,没有生气。


    此刻,城内的百姓担惊受怕了五日,于昨夜得知大捷,正三三两两的游荡在街道上,都想着一睹北境新任主帅的风采。


    黎至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城内游荡,不多时便来到了北城门。黎至清驻足,混迹在好奇的人群中,倚着内城墙,远远地望着那瓮城的内城门,不多时,昨夜出战的将士就该回来了。站了没一会儿,果然就听到了城门外雄浑的马蹄声,厚重的城门在数名将士的推拉下缓缓打开,一队人马率先进了城。


    黎至清瞧见,打马跑在最前面的正是穆谦,发丝凌乱,脸上粘了血污,一身轻铠皆是破口,看起来异常狼狈,显然是经历了一场苦战。黎至清抬头,对上穆谦的双眸,见他眸子泛着精光,眉宇间英气逼人,精神抖擞,丝毫不显疲态。


    穆谦甫一入城,就看到了夹道欢迎的百姓,每一张脸上展露出的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和带着点敬畏的好奇。众人见到穆谦,皆自发地纷纷高喊起来。


    “晋王!是晋王殿下!”


    “晋王威武!”


    “晋王千岁!”


    “晋王!”


    “晋王!”


    激情热烈,群情奔放,百姓的热情瞬间将平陵城从清晨的睡梦中唤醒!看到这一幕的穆谦,一时之间感慨万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被素不相识的百姓爱戴,他也是这样被寄予厚望。


    此刻,他开始相信,他有能力让百姓不受战火荼毒,他也有能力守住北境这一方土地,他的生命可以比偏安一隅更有价值,甚至,他或许可以给黎至清他要想要的至治之世,他可以保护他的!


    穆谦打了一夜,策马奔腾一路,此刻又是千思万虑,心绪翻腾不已。忽然,他瞧见了人群中的黎至清,那人正默默地伫立在瓮城口,如同一幅静态的水墨画,瞬间抚平了穆谦的情绪。


    穆谦打马上前,于黎至清身前勒住缰绳,满脸都是期待的表情,“至清,本王把敌军打退了三十里!”


    穆谦就这样带着张扬的笑容站在黎至清眼前,脸上还带着干涸血迹。黎至清很想问他可还安好,伤得是否严重,最终张了张口,吐出一句:


    “恭迎殿下凯旋!”


    此刻,穆谦眼中是黎至清浑身散发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恬淡,虽然眼下的乌青让他看起来有一点憔悴,仍难掩卓越风姿。鬼使神差地,穆谦开口问道:


    “至清,若是本王允你,至治之世,河海清宴!你可愿一直陪着本王?”


    此话出口,还没等黎至清反应,穆谦自己先是一愣,然后觉得此刻自己疯了,或者说早就疯了,从初见时觉得黎至清惊为天人开始,从湘满楼替他生气为他出头开始,从把人揽在怀中照顾开始,从看到黎至清被先生责骂后自己心疼开始,从关外跑马、边塞慢步开始。


    即便知道黎至清是一簇极不稳定的、危险的、伤人的火,穆谦这只飞蛾还是没忍住,想要靠近一下。


    “我……”黎至清一时语塞,一直陪着?什么算一直陪着呢?


    此刻穆谦万分期待黎至清给他个答复,又怕他当街拒绝,穆谦身后是回程的大军,他无法在街上耽搁太久,也没有时间让黎至清思考过后给一句语焉不详的答复,穆谦又将往日那股子纨绔的无赖劲儿拿出来,给黎至清也算是给自己解围,故作玩笑道:


    “至清不说话,本王可当你答应了!”


    穆谦说完,仿佛占了大便宜一般打马就跑。落在众人眼中,便是晋王殿下凯旋,心情大好,与运筹帷幄的黎先生当街相遇,玩笑几句。如此这般,若将来有一天,黎至清真的同意了,那便是应了今天的话,若是不同意,那便只是一个玩笑。


    黎至清望着穆谦远去的背影站立良久,直到黎梨出来寻他,才缓过神来。


    “我的公子啊,你怎么跑出来也不吱声,可叫我好找。”黎梨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还抱着一件大氅。


    黎至清搭眼瞧了一眼大氅,一脸拒绝,“天气渐暖,这件黑貂大氅再穿就热了吧?”


    “虽说按时令是该入夏了,可您瞧这北境的天气,冷得跟初春似的!”黎梨才不管黎至清的不满,直接上手解了黎至清的披风,然后把大氅披在了他肩膀上,抖了抖黎至清换下来的披风,忧心劝道:


    “这件薄了些,公子的身子骨,不能受寒,您在户外也少说话,别让冷气冻了肺叶子。我又煮了川贝雪梨膏,昨夜我军大捷,公子也该安心了,快回去喝些然后歇下吧,别一会儿又病了。”


    “这次川贝放了多少?”一听川贝雪梨膏,黎至清口中瞬间有了苦味。


    “跟上次一样。”黎梨实话实话,眼见着黎至清要恼,赶紧又补上一句,“这次糖放了双倍,不会苦的!”


    黎至清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转眸间瞥到了肩上的大氅,眉眼间皆是好奇,“这大氅不是破了么,这是补好了?”


    “补好了,公子猜猜谁给补的?”


    黎至清想了想,“军需营的士兵么?”


    “猜错啦!”黎梨一脸得意,难得有黎至清说错的时候,“是晋王身边的傻小子给补的!”


    黎至清稍一琢磨就知道说得是寒英,“倒是难得,他竟然会做这些。那孩子是个老实的,你好好谢过人家没有?”


    “没有,我把他打了一顿!”


    “……”


    第044章 灯下黑


    黎梨天真烂漫, 自打来到黎至清跟前,就被黎至清当作自家小妹一般偏疼着,虽然知道打人不妥, 黎至清还是耐着性子问起了原因。


    “晋王身边那几个得力的, 就属寒英最老实, 你欺负人家做什么?”


    黎梨鼻子一皱, 樱桃小嘴一撇, 轻哼了一声,“他瞧不起我!”


    “这倒是奇了, 咱们从京畿一路走来,路上也帮了不少流民,我从没见过寒英拜高踩低,怎么会瞧不起你?”黎至清是个公正的。


    一听黎至清不帮自己说话, 黎梨绣眉一挑, 不乐意了, “公子你到底站哪儿边的?”


    “自然是你这边的!”黎梨这么孩子气的话让黎至清忍俊不禁, 耐着性子又问:“那说说他怎么瞧不起你了?”


    “哼!”黎梨双手一掐腰, 把头往旁边一扭,嘴硬道:“他就是瞧不起我!”


    见小姑娘不想说, 知道她平日里也就是爱玩些、没规矩些, 但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 黎至清也不勉强, 宠溺地笑了笑, 此事打算翻篇了。


    “不过,有个事我确定了!”黎梨志得意满地卖起了关子, 然后把脸转回来,一副期待的模样瞧着黎至清, 就等着他开口询问了。


    黎至清对黎梨向来纵容,十分配合地开口了,“你确定什么了?”


    “就是上次公子让我打探的、晋王身边这几个护卫的身手啊!”黎梨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仲城我肯定是打不过的,玉絮太鸡贼,激了几次都不肯拿真功夫跟我较量,至于寒英嘛,就是个手下败将……”


    “让他说我不会做女红!我又不是绣娘!他还是侍卫呢,我还说他拳脚功夫差呢!”黎梨说着,忍不住开始论起她同寒英的“恩怨”来。


    黎至清听明白了,大约就是寒英帮忙补好了大氅,但哪句话没说对,踩了眼前这个只懂拳脚的小姑奶奶的猫尾巴了。


    黎至清想了想,又问道:“那你那日跟人家动手,是真生气了,还是借题发挥试他身手?”


    “我真生气了!”黎梨撅着小嘴,昳丽的小脸上还有几分不忿的神色。


    黎至清见状莞尔,伸手轻轻揉了揉黎梨的发髻,“傻丫头。”


    两人闲聊着,不多时便回了军营,黎至清没有着急回自己的军帐,黎梨以为他要去中军大帐找穆谦,气得直翻白眼。刚想开口劝他回去休息,谁知道黎至清扭头朝地牢去了。


    刚走到地牢门口,黎至清就被黎梨一把扯住,转身错愕间,黎梨已经从前襟掏出一个鼓鼓的小布袋塞进了黎至清的前襟。


    “这是什么?”黎至清说着将小布袋从前襟拿出来,一股清香弥散出来,黎至清把它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布袋里装得都是草药。


    “一个香药包,驱蚊子的。”黎梨指着地牢门,面上难掩嫌弃,“那里又冷又潮,先借给公子用,别被蚊子叮了。”


    黎至清把香药包捏在手里看了看,虽然外面的小布袋有些旧了,但里面的草药干燥蓬松,药香清新浓郁,显然是刚装好的。不过这褐色的小布袋四四方方的,上面也没个花纹,模样实在不敢恭维,怎么看也不像姑娘家的东西。


    黎至清来了兴致,“哪儿来的?”


    “寒英给的。”黎梨大大方方回应,仿佛方才与黎至清对话中,惹她生气的不是寒英一般。


    黎至清听了顿觉好笑,“不是刚刚才吵过架?这么快就收人家东西?”


    黎梨一挑眉,“我们昨天就和好啦!”


    “这孩子除了老实,性子也是个敦厚的。”黎至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一句,然后把香药包递了回去,“没事,我不怕蚊子叮,你自己收着。”


    “别别,这里的蚊子可毒了,你瞧前日夜里给我叮的。”黎梨说着把左手伸到了黎至清眼前,“到现在还肿着呢,又痒又疼,我可舍不得公子受这罪!”


    黎至清搭眼一瞧,黎梨原本细嫩的小手在虎口处红肿了一块,已经两日了,还不见消肿的迹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皱起眉头,心疼道:“怎么搞成这样?”


    黎梨撇撇嘴,“前日夜里端着油灯找东西,那该死的蚊子就趴在我手上油灯的阴影里,我愣是没瞧见,就被叮成这样了。”


    “这是闹了个灯下黑!方才在街上怎么不找个本地郎中瞧瞧,他们肯定比军医有法子。”黎至清眼中难掩心疼,把香药包塞回黎梨手里,“我一个男人,皮糙肉厚的,比不得你们女儿家皮肉娇嫩,快收好。”


    黎梨没办法,只得接过来塞回衣襟里,想着等下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黎至清,这样香药包也能惠及自家公子。


    黎至清转头刚走出去一步,突然脚步一滞,脑中灵光一闪,眼睛都亮了。面上大喜,原来是灯下黑啊!


    *


    穆谦事先已经打好招呼,黎至清畅通无阻地进了地牢。刚进大门,迎面是一个向下的台阶,两侧燃着昏暗的油灯,昏黄的光将那台阶照得并不真切。黎至清稳着步子拾级而下,地牢里果然如黎梨所言,阴冷潮湿,发霉腐败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呛得人肺叶疼,黎至清站定后缓了好久才把气喘匀。


    徐彪被关押在地牢最深处,沿着昏暗的长廊缓缓而行,地牢里间或有几个囚犯,见到人来探头张望。位于回廊中段的是两个挤满了突击旗士兵的牢房,黎至清走到牢房前驻足,细细打量着牢里的二十七名突击旗士兵,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目眦尽裂,都用恶狠狠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黎至清。


    黎至清相信,此刻若是没有牢门拦着,他们肯定会冲过来将自己剥皮削骨碎尸万段。黎至清记得兄长曾言,胡旗人性子又野又烈,在战场上宁可战死也不愿投降,是以个个骁勇无比,那夜他们肯下马受缚,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不能死,至少,他们当中有人不能死!


    黎至清暗恨自己蠢,这么简单的问题想了几日才想通,还不等悔恨,黎至清就被不堪入耳的谩骂拉回了思绪。


    “你小子等着,看老子出去后不捏爆你的脑袋!”离着牢门最近的一个胡旗人开始叫嚣。


    “再打断腿!”另一个胡旗人立马接上,言语中皆是狠厉。


    “再砍下四肢!”又有一个胡旗人把胳膊从栏杆里伸出来,张牙舞爪,恨不得捉住黎至清的四肢将其扯断。


    “把你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丢到沙漠里喂野狼!”


    恶毒的话语此起彼伏,寂静的地牢瞬间热闹起来。


    乍被打扰,黎至清皱了皱眉,略显不悦。这一皱眉极大取悦了方才谩骂的胡旗人,一个个叫嚣地更厉害了,污言秽语比之方才更甚。


    黎至清抱着胸满脸玩味盯着这群困兽,此刻的想法竟然是,这群北蛮子的大成官话说得还不错,看来阿克善没少在突击旗上花功夫。面对谩骂,黎至清沉得住气,黎梨却气炸了肺,拔出随身的匕首,要给骂得最欢的那个来一下子,那人也不是傻的,赶紧撤到墙壁处。


    牢房内的喧闹不一会儿就引来了狱卒,狱卒举起手中的鞭子,朝着栏杆上挥去,那些透过栏杆张牙舞爪的胡旗人也终于退到了牢内,地牢里瞬间安静了许多。


    黎至清就这么站着,当了半晌被骂的活靶子,还借着这功夫把牢里的人挨个打量了一遍。


    黎至清在观察他们,牢内也有个人在观察黎至清,等到两人眼神交汇,黎至清嘴角瞬间勾起,然后心满意足地扭头走了。黎梨收起匕首,恶狠狠瞪了牢里一眼,赶紧跟上。


    黎至清又走片刻,才到地牢最深处。潮湿昏暗的牢房内关着孤零零的徐彪,黎至清走上前隔着木栏杆与徐彪对视。


    徐彪被关了快十日,这段时日肖珏重伤未愈,穆谦忙着御敌,无人审讯。周围牢房空无一人,期间偶有与他交好的团练使冒着风险来探望他,虽不知道徐彪犯了什么事,也都非常谨慎地不肯向他透露分毫外头的情况。


    关进来后没得到有用的消息,徐彪又不知道自己暴露多少,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之中,见到来人是黎至清,立马换上不屑的表情,冷哼一声:


    “你来做什么,我要见肖都指挥使或者晋王殿下。”


    黎至清不徐不疾,“徐团练被关了有些日子了,黎某来看看团练,顺道问几句话。”


    “呸!”徐彪色厉内荏地朝外吐了一口口水,正好落在黎至清脚边,“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舞文弄墨的穷酸书生也配来审问我?老子刀头舔血在这北疆杀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徐彪的话,黎至清并不否认,徐彪年近不惑,十几岁来到北境参军时,黎至清都还没出世。对于这些曾经为国出生入死的壮士,黎至清心怀三分敬意,只不过眼前这人成了叛逆,黎至清轻轻一叹,才道: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言语中尽是惋惜之情。


    第045章 灯下黑(下)


    徐彪脖子一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们这些读书人,惯会歪曲事实, 把黑的说成白的, 把白的说成黑的, 然后来污蔑我们这些粗人。”


    黎至清面上淡淡的, 不喜不怒, 平铺直叙着事实:“黎某近日盘点西门瓮城改建的图纸,发现少了两张, 分别是开角门和扩内城门的。不过,角门是按照图纸开的,而扩内城门那张,是黎某闲时画着玩的。”


    徐彪眼皮有一瞬的跳动, 被黎至清敏锐捕捉, 立马笑道:“团练不妨猜猜, 内城门黎某打算怎么改?”


    “哼!老子没空在这里陪你玩这些劳什子猜谜游戏。我要见肖都指挥使和晋王殿下!”徐彪心存侥幸, 没有证据之前, 打算死扛到底。


    黎至清踱了几步,自顾说道:“团练若是不想猜, 黎某也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 更不喜欢卖关子, 内城门已经被黎某封了……”


    “你说什么?”徐彪听了这话,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内城门大开,突击旗疾冲疾撤将畅通无阻, 若是内城门给封了,那突击旗一入瓮城, 就会被瓮中捉鳖。而两张图纸,连同穆谦要逃的消息,徐彪已经飞鸽传书给了胡旗人。若是因为他给的消息,胡旗人吃了败仗,那他自己就完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若是因为这个,胡旗人误会他与边防军合谋骗他们,那他更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徐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恶狠狠地瞪着黎至清。


    黎至清见徐彪心态已乱,继续道:


    “说起来,还有件事得向团练告罪一句。我家侍女贪玩,可军中皆是男子,来北境有些日子了,也没个同她玩闹的,一时无聊就截了徐团练放出去的鸽子。黎某还在这鸽子身上找到点好东西。”


    黎至清说着,朝黎梨伸出手,黎梨很是乖巧地把一张小纸卷放在了黎至清手心上。黎至清将那小纸卷在徐彪面前展开,轻笑道:“团练瞧瞧,可认识这图?”


    徐彪为了自证清白,控制自己不对黎至清手里的东西表现出兴趣,可到底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目光一瞥,那图的确是他从黎至清那里盗来的瓮城改造图纸的拓版。


    若如黎至清所言,鸽子被黎梨截下,那讯息还未传到胡旗,只要脱困,那他就还有退路,心刚放下来,就被黎至清后话打破了希望。


    “不过,团练放心,阿梨虽然心性贪玩,但极有分寸,那只鸽子又原样放出去了,当然鸽子腿上的信和图也没落下。”


    黎至清和声细语,语带安慰但字字都是在往徐彪心头插刀。


    徐彪不知黎至清抓到多少证据,又见他说了半晌,只拿出一张似是而非的微缩的拓版图,心知此刻肯定证据不足,自忖凭着他在边防军十几年的威信,只要不是肖珏和穆谦亲审。他咬死不认,黎至清也拿他没辙,索性破口大骂道:


    “我在榻上被你们抓来此处,着实冤枉,你们当场抓住老徐放鸽子了吗?你们这些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闷头当书呆子,然后削尖了脑袋往京畿挤,去争着当个文官,反而把我们这些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武将踩在脚底下。除了耍嘴皮子屁本事没有!为了抢功劳,恬不知耻的构陷旁人,现在是京畿不够你们祸害,又跑到边塞来落实罪名陷害忠良来了!大成沦落成这样,怕是亡国之兆啊!”


    徐彪说着,满脸愤慨的瞪着黎至清,仿佛他是个被奸佞污蔑的忠良,而黎至清才是那个踩着别人性命往上爬的小人。


    这话说得八分真两分假,明言当朝时弊,又夹杂了自己的委屈,黎至清相信,若是肖珏或者穆谦在此,在未当场捉住他通敌的情况下,怕是要被徐彪这一番慷慨激昂说动了。


    黎至清低头须臾,待要开口,却立马被徐彪抢白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不如那些读书考功名求官的书生,他们好歹还是十年寒窗熬出来的,也算是凭本事,你不过就是靠着这一身皮肉和一双会勾人的眼睛,流连在肖都指挥使和晋王殿下之间承欢。不是装病窝在晋王怀里,就是床边伺候肖都指挥使,不能献殷勤了,就等人家晋王换衣裳时,在旁边直勾勾盯着勾引——”


    徐彪的话恶毒至极,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胸中微微起伏,显然这话引起了黎至清的情绪波动。


    “住口!”徐彪的话被不远处一声呵斥截住,“徐大哥这话过了!”


    黎至清转头,走廊尽头站着的正是穆谦,后面寸步不离跟着寒英。


    穆谦说罢,迈着稳稳地步子走上前来,周身散发来自昨夜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压迫力,隐隐跳动的眉峰昭示着主人的愤怒。


    似是此刻穆谦气场太盛,徐彪适时闭了嘴。


    穆谦走到黎至清身侧,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似是在安慰,又是在给他传递力量。


    黎至清瞬间从恼怒中回神,惊觉徐彪抗住了方才那一松一紧的心理攻势,并且反客为主,差点把自己绕进去。这是黎至清始料未及的,心中不禁对徐彪生出更多戒备之心。心思一动,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平陵城内,皆是大成子民,久遭兵燹,却与团练同气连枝。团练镇守边塞十几载,也守护他们十几载,团练忍心看他日城破,他们成为胡旗铁骑下的亡魂?团练深知大成之弊,亦怀忧国忧民之心,又何苦明珠暗投呢?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还请团练三思。”


    徐彪听后心有戚戚,沉默良久。再加上他与穆谦平日亲厚,如今背叛后再次相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至清的话,也是本王的意思,徐大哥不妨好好想想,若是有什么想说的,让狱卒来跟本王报一声。”穆谦嘴上虽说得客气,脸上的寒意却未减分毫。


    穆谦说罢,放软了语气,转头对黎至清道:“听说你又一夜没睡,惹得阿梨姑娘起了个大早给你熬膏,快回去喝了歇着吧。本王听寒英说,十三四岁小丫头,得多睡觉,还能长个儿呢,你可别糟蹋了人家小姑娘的心意。”


    穆谦这话兼哄又劝,还带了点插科打诨,方才被徐彪言语相辱的不快一扫而光,黎至清点了点头,同穆谦一同向外走去。


    刚行了几步,黎至清扯住穆谦,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穆谦瞬间喜上眉梢:“此时当真?”


    “八九不离十。”黎至清莞尔而笑,而后将目光投向了关押突击旗士兵的牢房。


    穆谦把步子放慢,一边沿着回廊向外踱,一边轻咬着下唇,一手抱胸另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做思索状,行至那两间热闹的牢房门前。


    穆谦于牢门前站定,细看之下,胡旗兵中的确有一人仪态气度与他人有异。穆打量瞧那人,看年龄也就三十上下,眉毛浓黑,眼窝深邃,眼神阴鸷,鼻梁高挺,若不是知道他就是阿克善,穆谦自己也很难将他与战场上那个大胡子联系在一处。


    方才与黎至清眼神交汇后,阿克善已然后悔。如今与穆谦目光对视,阿克善知道来者不善,故作胆怯般把目光移向他处。


    穆谦见他这般,知道黎至清所料不差,突然心生一计,之前那哑巴亏黎至清肯吃,他可咽不下这口气。面上带着张扬的笑意,朝着阿克善的牢门微微躬身,抱拳一礼:


    “本王今日才知,竟然有幸邀了阿克善将军来平陵城做客,荣幸之至,照顾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穆谦说完,不待阿克善回应,丢下满脸震惊的突击旗快步走了。黎至清落后穆谦半个身位,回头远远地朝关押徐彪的那间牢房望了一眼,跟上了穆谦的步子。


    甫一出地牢,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明媚,对于刚从昏暗的地牢里出来的人就显得有些刺眼。穆谦不禁伸手放在额前,挡了挡阳光,待黎至清出来,下意识伸手去替他挡。


    黎至清不知穆谦用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忙后退了半步。


    穆谦伸着手,略显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收回了胳膊。


    黎至清也不再矫情,问道:“殿下这是打算断徐彪的退路了?”


    “正是!本王帐下,哪容他吃两家饭!”穆谦说完,立马吩咐寒英道:“传令下去,从今日中午开始,徐彪在牢里的伙食全部换上好酒好肉,不必大张旗鼓的送,但也得不经意间让牢里其他人知道徐彪换了伙食,而且是今日中午才换的。”


    寒英虽没立马领会穆谦的用意,领命却不含糊:“是,卑职马上去办。”


    “另外,再去查查,从本王穿轻铠那日到昨日,有谁见过徐彪,立马以通敌罪拘了,丢进地牢去。”


    黎至清一听,知道穆谦这是在替他出头,忙劝道:“殿下,这几日就算有人看过徐彪,大约也只是同袍之情,未必就是徐彪的同伙。更何况,这几日军中部署并未外泄。”


    穆谦听罢,冷笑一声。


    第046章 心胸


    “是不是同伙本王不知, 但嚼舌根,着实可恨!今日是玩笑话,明日就可能泄露战机和部署。军中断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黎至清瞬间明了, 那日中军大帐穆谦试穿轻铠, 自己一时走神, 让众人看了笑话, 被添油加醋, 传到徐彪这里,再由他口中说出, 就变成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此刻穆谦丝毫不提牢中的混账话,以嚼舌根为名整肃,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名声。


    黎至清心下一热,心中领情, 但仍理智劝道:“殿下刚在北境站稳脚跟, 此时发作, 在不明内情的人眼中, 会有几分小题大做之嫌, 且沉戟尚未启程返京,此时整顿军纪, 难免落人口实, 不妨按下不发, 留待来日。”


    穆谦一想到方才徐彪的话, 心中无名的火就一直往天灵盖窜, 他不理会黎至清的劝慰,直接摆摆手, 示意寒英去传令。


    “殿下!”黎至清见状,一时情急扯住穆谦的袖子,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穆谦回头,正对黎至清那双清澈的眸子,面上皆是心底无私的坚定。穆谦与他对视半晌,从他眸中读出了不赞同和坚持,到底没再固执下去,松口对寒英道:


    “此事作罢,不必去了。”


    见穆谦松口,黎至清放下心来,瞬间松了一口气。


    方才在地牢内,黎至清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双手,穆谦现在想起来还心里不痛快。见黎至清此刻面上满是疲乏之色,还出于公心,极力劝慰,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心疼他立身为公还是笑他愚不可及,忍不住轻声问道:


    “不难过么。”


    这一声虽轻,却重重地落在了黎至清心上,压得他心口泛堵,惹得眼眶发涩。


    难过?黎至清眼眸微睁,从四年前兄长上战场开始,他的人生就变了!见弃家族,在黎氏私牢里吃尽苦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为了保命又用尽虎狼之药,伤了底子,年命不永。这一切,从来没人问过他一句,难不难过。


    如今,不过是被人恶语相向,就有人会在乎他的心情。


    穆谦,若非黎某身上背负了太多,你我当为知己!


    这句话黎至清到底没说出来,只是微微垂眸,轻轻摇了摇头,哪能不难过,是没办法难过,也没人纵容和理解那些难过。于黎至清而言,难过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


    “徐彪是个粗人,他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穆谦见他眼神有些黯淡,忍不住劝慰起来。


    “无妨。”几分自嘲之色爬上黎至清的嘴角,方才软弱的姿态一闪而过,“再难听的话,黎某都听过。”


    是了,那封送往京畿和四境诸州的檄文,毁了黎至清的名声,让他如丧家之犬,受尽唾骂。大成各大世家皆重脸面,被家族放逐之人意味着再也无法被其他世家接纳,若要走科举仕途,声名狼藉的考生在报名时便会被拒之门外。黎至清纵然再有才华,也无处施展,只能如现在这般,隐姓埋名做世家豢养的门客,说好点是客卿,说难听点,不过就是个高级家奴罢了。


    于公,黎至清有经世之才,穆谦不忍明珠蒙尘;于私,黎至清对穆谦有半师之谊,两人又在这北境同生共死,黎至清扶他坐上主帅之位,也在一步步扶他坐稳主帅之位。穆谦此刻想给黎至清一份承诺:


    “至清,方才进城时本王对你的说的话,都作数。本王可以拜你为军师,名正言顺,晓谕三军。”


    黎至清没想到此情此景下,穆谦会再给承诺,“殿下可知黎某出身?”


    “本王不在乎!”穆谦当然知道眼前之人就是清誉尽毁的黎氏弃子。


    黎至清面色平静,“若是黎某身家并不清白,待他日东窗事发,必会累及殿下。”


    “本王不在乎!”


    “届时,殿下名声受损,那些本来欲拜入殿下麾下的人必然踌躇。”


    “本王不在乎!”


    黎至清静默半晌,而后温和一笑,“若做了军师,就不方便饮一盏雪梨膏后大梦一场了。”


    黎至清说罢,转头就走。


    穆谦见他如此,摸不着头脑,对着离去背影喊道:“话还没说完,你这做什么去?”


    “回军帐睡觉。”


    *


    军帐桌案前,黎至清手持汤匙已经发了一会儿呆了,久到连黎梨都看不下去。


    “公子,你要么把汤匙送进嘴里,要么放回碗里,你这样端着手臂,我都替你累得慌。”


    黎至清回神,赶忙把汤匙放了碗里,敷衍一句,“今天这雪梨膏比上次好喝,手艺有长进。”


    “那您就赶紧喝,喝完去睡觉,方才晋王说了,多睡觉能长个儿!”黎梨端着拖盘,就等着黎至清喝完,收拾杯盏。


    这话让黎至清听得直皱眉,略显冤枉道:“我也不矮啊。”


    “您若平日里少用些脑子,多吃点新鲜瓜果,那肯定比现在高,说不定比晋王还高。”提到穆谦,黎梨咬着下嘴唇,做思索状,“公子,晋王到底知道你身份么?”


    “不知。”


    “这样啊,难怪他敢给出晓谕三军的承诺!”黎梨撇了撇嘴,满是不屑。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瞟了黎梨一眼,“我是说,我不知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若说穆谦不知,那离开相府时的那番话和湘满楼的出头就说不过去了,若说知道,黎至清不敢相信,有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名将他名正言顺地收入麾下。


    “公子怎么不把话一次性说全,害我闹了笑话,我都快无聊死了,公子还作弄我!”黎梨不高兴了。


    “我的小姑奶奶,我哪里敢作弄你!”黎至清见黎梨恼了,赶忙笑着哄起来,刚说一句,突然脑袋一转,问道:“沉戟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之前军医说二公子的病拖不得,越早越好,是他自己放不下战局,迟迟未动身,如今晋王殿下大捷,他也能安心启程了。”


    黎至清起身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笑道:“你若闷得慌,有个有趣的差事安排你做。等沉戟启程,你就去把晋王身上那身轻铠借来,你还记得睿王是怎么病的吧?”


    黎梨乖巧地点了点头,吓唬人的把戏,她最喜欢玩了。


    “我哥,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


    彻夜驱敌,穆谦打了个痛快,扬了威名,也着实付出了代价,轻铠被砍得七零八落,他自己也受了若干刀伤,好在都不致命。回了军营,仍旧亢奋的穆谦唤了军医,将伤处简单一包就去寻黎至清了,又在地牢折腾半晌,到了下午才觉出疲累,加上伤口感染,登时就发起热来。


    肖珏已经启程回京,穆谦帐中养伤期间皆由黎至清陪着,或是一同阅览兵书,或是研究军事布防,偶尔累了,便由黎至清陪着下棋,日子倒也不烦闷。


    穆谦身体底子好,也比肖珏幸运许多,虽然身上血口子无数,但都没有伤筋动骨,将养了十多日,身上的伤渐渐收口,只要不做大开大合的动作,基本无大碍。


    正值穆谦的伤收口之际,胡旗人再次派兵进犯,先头部队是一支两万人的队伍。穆谦与黎至清一合计,并不着急迎战,两人穿着便服一起登上了城楼。


    胡旗士兵一路行军,并未遭到任何抵抗,副帅金吉照心里泛起嘀咕,担心会有埋伏,毕竟主帅阿克善被擒至今未归。


    未避免军心动摇,阿克善出事的消息一直被瞒着。自打那夜胡旗军受挫,主将被敌方所擒的传言甚嚣尘上,更有甚者,说阿克善当夜被杀红了眼的穆谦斩落马下,一命呜呼了!


    在距离平陵城三十里处,金吉照下令部队就地驻扎,派了先头部队继续前行。


    天色已暗,两万人的先头部队一直逼到了平陵城下,平陵城北门紧闭,没有一兵一卒出城迎战,而主帅穆谦正一身便服立于城楼之上。


    胡旗士兵对穆谦心怀忌惮,眼见他未着铠甲,皆知道那夜他身受重伤,如今不肯出战,定然伤势未愈。


    胡旗士兵与北境守军交手几十载,从不把其他将领放在眼里,如今眼见穆谦无力征战,守城不出,他们又领了攻城的军令,先头部队一个个兴奋起来!首领一声令下,两万人朝着城门发起猛攻。


    一时之间,云梯、撞木皆上了阵。城楼之上的守城将士皆以弓箭御敌,但是准头相较于穆谦差了许多,而且有了盾牌抵御,弓箭效果并不明显。


    借着云梯,平陵城的外城墙上已经黑压压一片,爬满了胡旗士兵,眼见着就要攀上城楼。


    穆谦与黎至清两人相视一笑,而后一声哨声划破长夜。随着这声哨声,原来城墙边的弓箭手快速向后退去,紧接着上百台狼牙拍被推上了外城墙顶。


    穆谦一声令下,捆着钢索、钉着铁钉的拍木被丢下城去,随着狼牙拍木落地的还有被钢钉戳得千疮百孔的胡旗士兵。


    此等物件胡旗人从未见过,一时之间,云梯上的胡旗士兵纷纷被击落城下。


    第047章 开始


    胡旗士兵以为狼牙拍也如滚木一般, 早有用完的时候,只要他们坚持道后续部队赶来,那平陵城就是囊中之物了。


    可顷刻之间, 胡旗士兵寄于人海战术的希望破灭了, 狼牙拍甫一落地, 立马又升上城墙。待胡旗士兵仔细分辨过后, 发现每个落下的拍板背面皆绑了四条锁链, 拍板正依靠着锁链的力量缓缓上升。


    城墙之上,穆谦在每架狼牙拍旁边安排了八名士兵, 拍板自城墙落下时,士兵将锁链全部放开,任其掉落,待狼牙拍落地, 八名士兵一同发力, 再将拍板拉回城墙。如此循环往复, 锁链不断, 榆木不毁, 则守城利器恒在。


    攀上城楼的胡旗士兵如置身砧板之上的鱼肉,任由穆谦的狼牙拍宰割, 一时之间, 上千人殒命。


    城楼之上, 穆谦与黎至清居中而立, 左右分别是禁军的几个指挥使和边防军的一众团练使,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城墙边这场以守为攻的屠戮。


    李守看着血肉横飞的城下, 心中有守住城池的欣喜,更多的则是感慨:


    “我军在守城时占了上风, 十几年了,这是第一次,还让胡旗士兵伤亡惨重。”


    此话一出,一众团练使感慨万千,他们都是从小兵一步步靠军功杀到了团练使的位置,经历了北境十几载风霜,与胡旗人交手,输多赢少。赢了升迁固然是好,可输的代价却是看着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一个倒在眼前,看着北境三州被焚、百姓流离失所,看着岁币和和亲的公主从平陵城北门送出。


    这次,城门紧闭,攻城的胡旗士兵被他们的守城利器扎成了筛子,然后跌落城墙,恰好祭奠了那些曾经埋骨于此的忠魂!


    穆谦冷眼瞧着城下的一切,“这是他们欠北境百姓的!这还是只是个开始!”


    穆谦音调不高,却让一众将领感到荡气回肠。他们都隐隐有种预感,北境的天要变了!在新任主帅的带领下,驻守北境的将士被胡旗士兵按着打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在两万人折了一半,后继部队又抵达的情况下,胡旗士兵终于停下了攻势,于城下踌躇起来。


    行军最忌犹豫不定,而穆谦和黎至清等得就是这个机会,两人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战机,就是此刻!


    城楼之上战鼓突然擂起,以鼓声为号,早就埋伏在城外的边防军立马冲上前去,将城下的先头部队的后路截住,同时,城门大开,由容修和赵卫率领的骑兵从瓮城中杀出,与城外士兵里应外合,将余下胡旗士兵悉数斩杀。


    两万的先头部队,全军覆没!


    “先头部队全军覆没,再挫敌方锐气。此时,若是后续的胡旗部队压上来,再将阿克善于三军阵前押上城楼,必能乱其军心。”穆谦话中略显失望,胡旗大部队并没有紧随先头部队而来,让原本的谋划落了空。


    黎至清倒是并不沮丧,原本他们就觉得,金吉照孤注一掷举全军之力攻城的可能性很小,见穆谦不悦,温声劝道:


    “这倒符合金吉照谨小慎微的作风。咱们来日方长,阿克善终归不是个阿猫阿狗,金吉照若是敢至他的安危于不顾,那他回去也难逃一死。”


    虽然差强人意,但全歼敌军先头部队,穆谦也勉强能接受,抱着胸玩笑道:


    “啧啧,被汗王看中的乘龙快婿,待遇果然就是不一样,若被公主瞧上的是他那个死鬼大哥,四年前说不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黎至清垂眸思索须臾,未置可否。


    穆谦见黎至清不做声,转头用探寻的目光瞧了他一眼,询问的意味甚浓。


    黎至清斟酌着语句开口了,“殿下还记得当年阿克登因何而死?”


    “当然是因为肖沉戟给他设套,胡旗的大汗以为阿克登要夺汗位——”话音戛然而止,穆谦瞬间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若是将领有了谋朝篡位之心,别说是女婿,就算是亲儿子,估计胡旗大汗也容不下了。


    黎至清见穆谦也想明白其中关窍,默默站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战局已定,战况惨烈,穆谦和黎至清都无心再在城楼上久待,索性下了城楼。此战还有些首尾要处理,就交代给了苏淮和刘戍。


    *


    地牢之内,阿克善盘腿坐在枯草上闭目养神,铁青的脸色展露着他内心的焦虑。他们已经被困半月有余,不仅没想到脱困之法,反而身份被识破,现下处境更艰难了。


    “将军,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一个突击旗小头目甲已然沉不住气。


    小头目乙赶紧推他一把,“别乱叫,当心大哥的身份暴露了。”


    小头目甲闻言赶紧闭嘴,然后立马改口:“大哥,咱们怎么办?”


    恰逢放饭,一个狱卒拎着两个食盒匆匆从他们牢房门前经过,卤肉的香气立马飘进了牢房内。


    自从突击旗被关进牢房,整理日吃糠咽菜,闻到那股香味,一个个恨不得冲出牢门把那食盒抢过来。


    小头目乙啐了一口,骂道:“徐彪那狗娘养的怎么就能吃这么好!”


    前几日,因着食盒里饭菜味道太香,经过突击旗牢房时,突击旗士兵闹了起来,还跟送饭的小狱卒发生了口角。等吵闹声大了,惊动了牢头,牢头过来一巴掌扇在了狱卒的后脑勺上,骂了一句:“跟这些腌臜货费什么口舌,徐团练使在里头都等急了,还不赶紧去送饭!”


    这样,整个牢房的突击旗士兵都知道每日那些盛着美食的食盒,是送给徐彪的。


    阿克善睁开眼睛,用阴鸷的眼神环视一周:“你们也不用再忌讳了,我的身份早就暴露了。”


    小头目乙道:“那天那个会射箭的王爷有没有什么证据,大哥只要闭口不认就是,咱们都不会出卖大哥的。”


    “对!都不会的!”小头目甲连忙应和。


    阿克善冷哼一声,“你当是那个王爷吗?”


    “那是谁?”小头目乙大骇。


    第一次与黎至清眼神交汇,阿克善就感到一股的危机感,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那种感觉非常不好。他也相信,那个书生在牢外停留的半晌,就是在找自己。


    “是那个书生发现的,当时他肯定也拿不准,然后徐彪出卖了我!”阿克善眼中满是怒火,此刻恨不得将看破自己的黎至清剥皮削骨。


    小头目乙想到那夜瓮城中差点丢了性命,难掩惊恐,“那天晚上也是徐彪出卖了咱们吗?”


    阿克善站起身,摇了摇头,“不是,那晚咱们被设计关进来后,徐彪才被扔进来,说明他给咱们传递消息之事败露了,大成人将计就计引咱们上钩。徐彪关进来后前几日伙食与咱们并无差异,直到那天那个书生去见了徐彪,狱卒才换了食盒,就是那天,徐彪出卖了我!”


    *


    穆谦身上刀伤刚刚收口,下了城墙便回军帐休息。穆谦半靠在榻上歇着,黎至清则坐在一旁的杌子上陪他下棋。


    穆谦下了一会儿,越发觉得这北境战局就如同棋局一般,奇技诡道,声东击西,道理都是一通百通的。这才光然大悟,难怪初上战场自己就能如鱼得水,原来这些战略布局从前早在棋盘之上领教过了。如今自己北境扬名,黎至清当居首功!


    穆谦转头,见黎至清目光正锁定在棋盘上,局势劣时不见忧虑,局势优时亦不见欣喜,总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温润模样。


    穆谦看着看着,突然就无声地笑了,自己竟然就这样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这笑容里没有自嘲,只是穆谦想笑,便顺从了自己的内心,笑了而已。


    穆谦伤着,黎至清不想他劳神,在棋局之上不着痕迹地放水,让穆谦稍费了点力,却赢了个酣畅淋漓。


    穆谦打赢了仗,又下赢了棋,心情大好,“听说,你又让阿梨姑娘去装神弄鬼了?”


    黎至清也不否认,“自那日殿下做主,换了徐彪的伙食,待他想明白其中缘由,就开始心事重重,茶饭不思了。黎某不过是再推上一把,硬汉早晚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那为啥非要本王的那件轻铠?”穆谦想到那夜冲动杀敌,自己虽然杀了个痛快,也被敌军砍了个重伤,若不是那件轻铠护着,自己不死也得残了。可那件轻铠就遭了秧,那夜过后,被砍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满是血污,送到军需司都说补不得了,偏偏黎至清把它当成了宝,还遣了黎梨来借。有了睿王的事在先,穆谦一猜就知道黎梨要玩什么把戏。


    黎至清面上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淡淡道:“徐彪通敌卖国,弃北境军民不顾,用一件带着烈士英魂的旧物吓吓他怎么了?”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穆谦竟然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任性的味道,赶忙道:


    “没怎么,你想怎么着都成!那天寒英告诉本王,说徐彪已经开始精神恍惚了。”


    “如此甚好,那黎某就择日再去会会他。”


    第048章 再探


    “那感情好。”穆谦说着, 从枕边把折扇摸出来晃了两下,自打来了北境,扇子许久未把玩了, 一副悠闲的模样, 仿佛又变成了京畿那个整日里走狗遛鸟的纨绔, “抓住了阿克善, 北境当前又形势大好, 多亏了至清的功劳,本王得好好谢谢你!”


    黎至清瞧他惬意的模样, 面上一松,也笑起来,“黎某原本就是为了北境战事来的,何须言谢?”


    穆谦把折扇一收, 在掌心拍了一下, 煞有介事道:


    “那可不成, 从前在晋王府, 咱们一起读野史杂记, 你还跟本王说,无论治军还是理政事, 都要赏罚分明, 你这拒不受赏, 置本王于何地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 黎至清心念一动, 索性道:“既然殿下执意要赏,黎某却之不恭, 不过赏什么,可否由黎某来选?”


    “当然!”穆谦脱口而出, 说完立马后悔,若是黎至清不肯追随自己,又找自己讨个清平盛世,岂不是亏大了。但是一言既出,又不好反悔,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盼,黎至清不要为难自己。


    “那殿下把那件破了的轻铠赏给黎某吧。”


    “就要这个?”穆谦瞬间瞪大眼眶,“那件轻铠到底跟你是何渊源?怎么如此得你青眼?”


    黎至清笑道:“拿回去给阿梨装神弄鬼,多有趣!”


    “你要真喜欢这些战场上的劳什子,等回了京畿,本王找禁军给你做一件新的。”穆谦想着,那件轻铠如今已经被洗净,被划破的地方也被针线接在一处了,不过想再穿就难了。


    “只要这一件。”黎至清说着,挑眉一笑,“殿下莫非舍不得?”


    “笑话!别说是一件已经不能再穿的轻铠,就算是雪貂大氅本王也舍得!”虽然经过一番磨砺,穆谦性子稳重不少,可被黎至清言语一激,还是容易原形毕露,“本王府里有一件,还是前年今上赏的,本王一直没舍得穿,也送你了!”


    讨轻铠的目的达成,旁的黎至清也不甚在意,欣然应了。


    回去的路上,黎梨一边抱着轻铠,一边同黎至清打趣:“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使性子呢?”


    使性子?黎至清闻言略感诧异,将方才在穆谦军帐中的谈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聊到吓徐彪时的确有几分不妥!意识到自己竟然有跟穆谦使性子,黎至清顿觉异常尴尬,同时心中蔓延过一丝焦虑,难道在穆谦面前,自己竟然已经不会自持了吗?


    “下次若在发现我有逾矩之处,务必及时知会我。”


    “为什么?明明挺有趣的!”黎梨有些不解。


    黎至清想着还有几个月就满十八岁了,竟然无意间使了小性子,面上微热,不肯接黎梨的话。


    “公子,你怎么不理我?咱现在去地牢吗?”


    “不去!”


    “为什么不去。”黎梨有些不解,“方才不是说要再去看看那个被吓傻了的吗?”


    “因为我在使性子!”黎至清说完,不等黎梨,快步向前走去。


    *


    要说使性子,黎至清不过是嘴上说说,最终还是来到了地牢。


    虽然徐彪的伙食有了明显的改善,但徐彪的身体和精神却是日益糟糕。黎至清再次见到徐彪时,徐彪比起上次憔悴了不是一星半点,头发凌乱,发鬓已比上次斑驳了不少,眼窝深陷,眼睛布满血丝,嘴角也因着上火有些溃烂。


    黎至清知道徐彪是聪明人,而聪明人往往就容易想得多,多思多虑就容易精神恍惚,时间久了,就容易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明明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已经优待团练了,可黎某怎么听说,这些日子团练进食比从前少了,可是饭菜不和胃口?”黎某端得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这次,徐彪没有趾高气昂的与黎至清对峙,也没有像上次那般故作冤枉和气愤,整个人弓着背,坐在枯草上,开口带了几分沙哑,“何必假惺惺的,那饭菜是做给谁瞧的,你心里跟明镜似的,晋王为人憨直,如此阴损的主意,肯定是你出的!”


    这可就冤枉黎至清了,当初那命令明明是穆谦下的。不过,黎至清听了这话,心中并不恼火,反倒有一丝欣慰,穆谦终于从那个心思单纯的纨绔蜕变成有勇有谋的北境主帅了!


    “若团练心中没鬼,必将对晋王这份情谊铭感五内,哪会在乎是做给谁瞧的。”黎至清一语道破玄机,“如今,团练在突击旗眼中已经成了背叛之人,只要黎某将那牢房中的突击旗,放那么一两个回去,想来这后果,团练是知道的。”


    徐彪知道,自己通敌的事情瞒不下去了,而且照黎至清的说法,胡旗那边的后路也被断了,索性不再藏着,“那又如何,我不过是个信差,既不知道他们的军事机密,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尔尔,后果什么的于我何干?”


    黎至清这次成竹在胸,轻轻一笑,“可是,我们抓住了混在突击旗士兵里的阿克善!”


    徐彪脸色一白,瞬间如泄了气一般,一只手撑着地面,瘫坐下去。阿克善此人极为记仇,睚眦必报,从他在战场上折腾肖珏就可见一斑。前些日子伙食突然改善,让阿克善误以为是他告密,才得了穆谦的优待,那自己事后必会被阿克善疯狂报复。


    若阿克善死在这地牢中,那万事大吉,可穆谦关了阿克善大半个月,丝毫没有要杀人的意思,显然是要利用阿克善在战场上得利,那阿克善必能活着出去。


    若真到了那一天,徐彪不敢想象自己将受到阿克善怎样的报复,“通敌是死罪,你杀了我吧。”


    黎至清摇了摇头,“我有法子保你一命。”


    徐彪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你有什么法子?我凭什么信你?”


    黎至清眼神微眯,眉毛一挑,“团练连自己的价值都没证明给黎某看,反倒要来探黎某的底?当下形势,团练已无路可走,信不信黎某,自行斟酌吧。”


    徐彪垂眸,沉默半晌,而后下定决心一般,“你要我做什么?胡旗人的机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黎至清知道徐彪所言不虚,徐彪在大成不过区区团练使,胡旗人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更不会向他透露秘辛。徐彪怎么看都是这条线上的喽啰,可朝中有人通敌,自祯盈十四年那场大战就可见一斑,黎至清想顺藤摸瓜,于牢房前踱了两步,问道:


    “你这条线背后,是京畿还是四境诸州,是世家还是新贵?”


    此言一出,地牢之内陷入沉默。随着时间的流逝,徐彪额头已经渗出无数汗珠,他内心充满了恐惧,挣扎良久才道:


    “你还是杀了我吧。阿克善若是活鬼,朝中那人便是阎王,你我都吃罪不起!”


    黎至清听了眉头紧蹙,徐彪这样的答复也在他预料之内,如今世家相争,结成党派,于朝内党同伐异,若哪一党勾结了胡旗,也并非没有可能。黎至清知道,自己身份和背景都太轻,纵使许诺,徐彪也不会冒着得罪京畿党派世家的风险说实话。此行目的亦不在此,方才发问也不过一试,黎至清顿了顿又道:


    “祯盈十四年,团练使黎徼因何而死?团练想好了再说,这是你最后的生路。”


    这几日午夜梦回,徐彪总会见到那个年轻的身影在自己身边徘徊,而且穿上了当年肖珏要送但未送出去的轻铠。都说亡魂会纠缠活着的人,往往是因为他们生前的愿望未达成,需要活着的人相助。徐彪知道,自从黎徼知道肖珏为他定了一件轻铠,就心心念念地想穿,却是至死也没见到,而黎徼另一件放不下的,大概就是当年他们一起查了一半的那事。


    这几日,黎徼每每入梦,徐彪都惊骇不已,想着黎徼是否在怨他,不仅没把事查清楚,而且还背叛了他们的情谊,走上了通敌卖国的不归路。


    如今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徐彪惊诧抬头,正对上黎至清的眸子,这才发现,这副眉眼,与当年的黎兄弟有几分神似,“你……你跟黎兄弟……”


    黎至清轻斥道:“答话!”


    徐彪脸上顿时爬上了痛苦之色,“我只能说,祯盈十四年,黎兄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被害了。若不是因为那个秘密,我,我又怎么会走上这步。”


    寒霜一点一点攀上黎至清的眸子,“秘密是不是粮草?杀人的是谁?”


    “粮草的事,你……你怎么知道……其他的,你,你别问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当年就不该跟他一起去查……黎兄弟害得我好苦啊!”


    想到当年的事,徐彪痛苦的捂住了头,语无伦次起来。当前黎徼无意间发现,许多粮草正被偷偷输送至胡旗,拉了他一同调查。谁知道,不日黎徼接了秘密任务,然后就死于非命了。徐彪一直坚信,黎徼的死与他们要查的事脱不了干系。而他自己也因为曾经参与调查被幕后之人发现,被迫做了细作,成了一名通敌叛国的罪人。


    第049章 弥嫌隙


    “自从咱们把阿克善被抓的消息散播出去, 胡旗人军心已经乱了,现下已经入夏了,再坚持上几个月, 入了秋冬, 胡旗粮草不济, 退兵是迟早的事!”中军大帐中, 一众将领在议事, 说话的是来自禁军的容修。


    赵卫颇以为然道:“容兄弟说得不错,后续咱们不要贸然出战了, 以守为攻胜算更大!”


    禁军的指挥使和边防军的团练使素来不对付,两支队伍也多有龃龉,从前肖珏在时,有仗总是派一方来打, 以防双方人马有所接触再产生冲突。在肖珏的有意为之下, 两边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今, 北境的军队由穆谦掌权, 穆谦才不管那么多, 在他手下,禁军和边防军统称北境守军, 都是一家人, 所有出战都是每边各派一支队伍, 两边统领一正一副。赢了回来一同受赏, 输了一并领罚, 而且副将永远比主将罚的重,就怕双方互相掣肘, 相互使绊子。


    昨日城下围剿突击旗先头部队,容修和赵卫一同出战。赵卫指挥, 一时不查,让一个胡旗人攀着狼牙拍的拍板上了城楼,杀了城楼上两个守城士兵,此事被视为奇耻大辱。容修和赵卫回来,穆谦为二人记了军功,也罚了两个人军棍。


    容修出身京畿世家,虽不是长房嫡系,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后来到了禁军任职,禁军的统帅们也多出身世家,他们顾念彼此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世家的颜面,容修平日里有了错处,他们大多是罚俸或者背着人时申斥他几句。挨军棍这样的罪,容修哪里受过。


    赵卫是主将,被罚了二十军棍,容修是副将,被罚了四十。那日,军棍才打了十几下,容修就受不了惨叫起来。


    赵卫本就因为自己指挥失误连累容修而心存愧疚,如今更是被容修凄惨的叫声攥住了心脏,又见容修因为挣扎,右臂上的伤口崩裂,血迹渗了出来,更是不忍。容修胳膊上那一刀,是城下歼敌时为了救他,才伤得。赵卫不顾自己已经受了罚,硬是求了穆谦,把剩下的军棍替容修挨了。就这样,两人有了患难的情分,关系亲密起来。


    战场之上,无人能够看着同胞遇难而置身事外,所以互救对方性命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过几场仗的功夫,禁军和边防军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


    中军大帐中互相拆台的事情有段时日没发生了,而且最近议事,频频出现禁军和边防军统领互相应和的情况,让穆谦感觉欣慰不少。


    “要打算长期守城,这狼牙拍还需再多备一些。”李守看了一眼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容修和赵卫,又道:“昨日攀上来的是个普通士兵,若下次是个猛将,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有这一个成功的先例,胡旗人那边心思肯定开始活络了。所以,黎先生说想把狼牙拍改良一下。”


    “你们打算怎么改?”穆谦一听来了兴致,话音刚落,突然觉得今天帐中少了点什么,这才发现是黎至清没来,“至清今日怎么没来?”


    寒英忙道:“先生去地牢审徐彪了,让跟殿下告罪一声,今日就不过来了。”


    此话一出,帐中瞬间安静下来。


    徐彪通敌卖国已成不争事实,若非黎至清和穆谦将计就计,北境守军肯定得吃大亏,哪有现在这样逼死突击旗又威慑胡旗士兵的好局面。


    昔日共同抗敌的兄弟,如今却成了背叛之人,帐中诸将皆唏嘘不已。


    边防军和禁军虽然关系有所缓和,也不再互相给对方使绊子,但是都有着想压对方一头之心,用实力证明,还是自己更胜一筹。边防军瞧不上禁军们养尊处优,身娇肉贵,吃不得苦,禁军觉得边防军野蛮粗鲁,不识礼数。


    此刻,对于边防军而言,他们情绪极为复杂。徐彪出自边防军,他们痛心疾首的同时,更恨自己军中出了叛徒,感觉无颜面对一众禁军,更无颜面对穆谦。


    穆谦见帐内气氛一下变了,立马想到了其中关窍,若无其事把话题拉回来“他在军中无职,也不必守着规矩,不来就不来吧。咱们方才说到要改良狼牙拍,打算怎么改?”


    李守赶忙应道:“咱们原来是想,以铁架子换了榆木板,两面都钉上钢钉。黎先生不同意,觉得用铁架更重,对城楼上的兄弟来说负担更大。”


    穆谦抱胸,把右手拖到下颌下,琢磨了半晌,“只要是能拉回城上的物件,不可避免都会被借力攀爬,这事须得好好想想。在改良出新狼牙拍之前,每个狼牙拍跟前再配上两个弓箭手,随时准备应对被狼牙拍拉上城的胡旗士兵。”


    众人思索一圈,诚然,并无好的办法,只得先按照穆谦的吩咐办。


    见众人无异议,穆谦又道:“阿克善的消息放出去有几天了,金吉照那边什么现在是什……”


    话还未说完,就被闯进中军大帐的士兵打断了,那士兵火急火燎道:“殿下,黎先生被徐彪劫了,您快去瞧瞧吧。”


    “什么?”穆谦登时从帅椅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帐外,向着地牢方向跑去。


    刚到地牢前,穆谦发现徐彪一只手扣在黎至清脖颈处,另一只手手持一把匕首,抵在黎至清的喉咙上。那匕首穆谦见过,是黎梨随身携带的那把,平日里总喜欢拿在手里把玩。如今在看黎梨的脸色,都快急哭了,显然是匕首被夺,还危及她家公子的性命。


    此刻,徐彪面上充满凶狠的神色,反观黎至清,被人挟持着却未表现出惊慌,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淡定。


    穆谦见黎至清被劫,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强装着面上的镇静,拿出往日那副纨绔作风,故作亲热道:“徐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把刀放下,咱们慢慢说。”


    徐彪骂道:“放屁,这段时间,你除了露了一次面,都是让这个书生来,你这是好好说的态度吗?”


    徐彪说着,把匕首又往黎至清喉咙上凑了凑,登时雪白的脖颈上出现一道红痕,鲜血顺着匕首流了下来。


    穆谦见状,心脏狠狠一疼,仿佛漏了一拍,“住手!有事好商量!”


    穆谦对黎至清的在乎在徐彪意料之内,趁势立马道:“晋王殿下,明眼人都知道你看重黎先生,我可以不伤害他,但我要你一纸手令,特赦我离开北境。”


    黎至清脖子上流下的血已经刺激到了穆谦,刚要答应,却被轻飘飘一句话截住话头,“团练糊涂了,团练是通敌之罪,若殿下赦了你,必将与你同罪。黎某不过区区谋士,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让晋王殿下为了黎某下一纸手令,就算到了今上面前,今上有心回护,也是说不过去的。团练提这样的要求,将殿下置于何地?”


    黎至清虽然句句都对着徐彪,可意在提醒穆谦,不可答应。穆谦谋略是在晋王府内和来北境路上的棋局里,被黎至清一点一点着意培养起来的,两人虽不算心意完全相通,也算得上是十分默契,穆谦登时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可是,他也不能眼见着黎至清出事。


    徐彪见穆谦犹豫起来,将摁着黎至清脖颈的手又紧了紧,冲着黎至清喝道:“你给老子闭嘴,你信不信老子真会杀了你?”


    “当然信,团练连通敌之事都能做出来,杀区区黎某,又算得了什么?”黎至清的话里波澜不惊。


    徐彪知道自己不能与黎至清废话浪费时间,也知道当前能做主的只有穆谦,“殿下,老徐自知有罪,也不敢求你宽宥。不过,如果今天老徐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那就只能拉个人陪着一起死了。殿下,我数三声,你若不应,那咱们就只能鱼死网破了!”


    “一!”徐彪将手中的匕首又握得紧了一些!


    “二!”徐彪面上已经出现了决绝的表情。


    “三!”徐彪数完,小臂上青筋已经暴起,立刻手上施力,打算立刻匕首割了黎至清的喉管。


    说时迟那时快,在徐彪动手的一刹,穆谦喊住了徐彪:“好!我答应你!”


    “穆谦!”黎至清闻言立马发出一声轻喝,眸子里都是不赞同。


    穆谦朝着黎至清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徐彪道:“徐彪,你卖国求荣,还想得本王一纸手令离开北境,简直痴心妄想。不过,你守北境十几载,本王念你也曾有功,今天可以放你走,但你伤了他,这笔账来日本王一定跟你讨回来!本王给你一日时间,这一日本王不会下令通缉你,至于边防军会不会有人主动捉拿你,这个本王管不了。一日之后,你就自求多福吧!”


    “好!一言为定!”徐彪将当前局势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知道这是穆谦能够给出的最大的让步,转头又对一同前来的边防军首领道:“老李老赵,咱们一起同甘共苦十几年,看在咱们这些年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你们就放我一条生路吧;刘小子,有几次你的命都是哥哥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这次,也该是你报答哥哥的时候了,放哥哥一马……”


    第050章 二傻子


    徐彪絮絮叨叨说着同一众团练使的情谊, 黎至清在一旁听着,心中充满了鄙夷。


    以恩相挟,着实令人不齿!可此刻黎至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有朝一日, 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徐彪将往日恩义说了一遍, 让一众团练使悉数沉默, 原本紧握兵器的手都虚虚放回身侧。徐彪所言不假, 他们也曾一起出生入死,在疆场洒尽热血, 也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这些年,刀头舔血的日子是一起走过来的,情谊做不得假。


    穆谦见状, 知道徐彪已经将在场众人说动了, 眼见着黎至清脖颈上的血越流越多, 急切道:“把人放开, 你走吧, 本王说话算数,一日之内, 绝对不在北境通缉你!”


    徐彪见状, 又道:“我要一匹快马!”


    “你想得也太美了!”穆谦不允。


    徐彪刀口一转, 又在黎至清脖颈上抹出一条血口子!


    “住手!”穆谦眼见着鲜血涌出来, 心疼得都快窒息了, 急忙转头吩咐,“寒英, 去备马!”


    不消片刻,寒英便备好了马, 安置在了大营口。徐彪押着黎至清一路向着大营退去,每退一步,穆谦就跟着向前压一步,直到退到营口,徐彪才猛地把黎至清往外一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黎至清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被人眼疾手快一把搀住,然后拥入怀中。


    穆谦上前一步,紧紧地把黎至清搂住!方才就差那么一点,若是徐彪执意要手令,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索性徐彪只想脱身,不想过多纠缠。


    想到此处,穆谦还一阵阵后怕,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原来,在这个朝代,在这个世界,只要这么一个小小意外,他就有可能失去他心爱的人。


    穆谦的后背全被冷汗洇湿了,此刻他紧紧箍着黎至清,恨不得把人揉到自己的身体里,跟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抱了好一会儿,穆谦才开口,嗓音里带了点沙哑,还有一份浓厚的委屈:


    “至清,以后不许这样了,吓死本王了。”


    黎至清乍然脱困,立马又被拥入一个宽广的怀抱,怀抱的主人此刻还在轻微的颤抖着,显然被方才的变故吓到了。感受着怀抱主人的体温,黎至清感觉自己的心微微泛痒,他虽然博览群书,又师承前太子太傅,自诩博闻强识,可是他却不知道、也从来没人告诉他,这种心头微颤的感觉是什么。


    黎至清出身世家,修身自持,平日里端得一副优雅从容的姿态,鲜少与人有肢体接触,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人,被人紧紧拥住,他窘迫异常,傻傻地站在原地,手和脚都僵硬了,不知该放在何处。直到听到穆谦沙哑的嗓音,黎至清才笨拙地抬起胳膊,在穆谦背上轻轻抚了几下,算作安慰。


    一众北境守军皆知穆谦是个真性情,比起京畿那些面上挂着假笑,心思七弯八拐的统帅和监军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平日里跟他们比划拳脚时,也经常勾肩搭背,是以见到这个真情流露的情景,也不觉得奇怪,危机解除,众人紧张的情绪瞬间放松。


    “瞧瞧瞧瞧,还是黎先生得殿下青眼,想我老赵每次杀敌归来,也不见晋王殿下给个拥抱!”赵卫大大咧咧先开始起哄。


    自打赵卫护着容修,为他挨了军棍,容修就开始把赵卫当大哥敬着,关系亲近了,也爱开个玩笑,听了赵卫这话,不禁打趣:


    “赵大哥要想让晋王殿下抱你,你得勤着些盥洗,要不然身上那股汗味能熏殿下一个跟头,哪里还敢抱你!”


    赵卫一听这话,立马勾着脖子把容修揽过来,然后在他身后伤处狠狠一拧,佯怒道:“混小子敢打趣你大哥了!”


    “嗷——”容修被这一下子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赶忙讨饶,“大哥,大哥,手下留情,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听得容修服软,赵卫一乐,这才堪堪松手,惹得众人大笑不已。


    刘戍继续玩笑道:“不过容兄弟说得也对,黎先生的确是要精致些,你们这群京畿来得混小子,平日里不是自诩仪表不凡么,跟先生一比,都被比下去了吧!”


    虽然禁军和边防军现在不会真较真,但是日常免不了斗嘴互呛。苏淮本想开口为禁军的指挥使们找补两句,却不得不承认,黎至清举手投足之间一直从容得体,无论从仪态还是气度,都远超京畿的世家子弟,更遑论四境诸州的世家了。


    “先生姓黎,可是出自登州黎氏?”苏淮觉得黎至清这一身气度,只可能出自世家或当朝官宦新贵,忍不住发问起来,“安国侯府规矩已经这么大了么?”


    穆谦趁着众人打趣的功夫,松开了黎至清,涉及黎至清的身世,穆谦知道这是他的伤疤,不想让他为难,刚想开口把话岔过去,却听黎至清操着温润的嗓音开口了:


    “黎某的确出自登州,不过与安国候一脉已经隔了数辈,几乎不沾亲了。至于礼仪,早些年随着先生,学过一些。”


    穆谦就这样定定地盯着黎至清,听着他款款而谈,瞧着他雪白的脖颈上横着两条血痕,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心里一阵一阵地疼。刚想找点什么为他止血,却见黎梨拿着块素帕子红着眼眶凑了上来,黎至清接过帕子,轻轻捂在了脖颈上。


    “你看,就这样你们京畿还比不过黎先生!”赵卫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容修想了想,回嘴道:“若说气度仪态,我京畿也不是没人能与先生比肩。当年的郁相是何等风雅从容,肖都指挥使的兄长,肖若素,师承郁相,也是个仪态风流之人,举手投足之间,不输先生!待回了京畿,我带先生去见见!”


    黎至清听到肖瑜的名字,轻轻一笑,未置可否。他与肖若素系出同门,又有什么可比的。


    穆谦看着黎至清脖颈的素帕子被染红了,再也忍不住了,“好了好了,都别扯犊子了,一个个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赶紧去请军医来给先生治伤。”


    *


    黎至清坐在榻边,黎梨打了一盆清水淘洗帕子为他清理伤口,帐内除了坐在杌子旁陪着的穆谦,再无他人。


    “嘶…”帕子蹭到了伤处,黎至清疼得吸了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紧抿着嘴不再吱声。


    “呦,还知道疼呢!你方才不是挺淡定的嘛!”穆谦着实被这场变故吓得不轻,就怕黎至清有个好歹,这会儿心落回肚子里,人也缓过劲来,嘴上开始不饶人了。


    黎至清抬起眼皮,用隐忍又无辜的眼神看了一眼穆谦,穆谦立马铩羽,“得得,你疼就叫出来,这里没外人,本王又不会笑话你。”


    话还没说完,寒英就引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军医进了军帐,穆谦被瞬间打脸,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穆谦也不废话,抬手拦住了老军医行礼,起身把杌子让给他,让他坐着为黎至清诊治。老军医仔细瞧了瞧黎至清脖颈的伤,然后有条不紊地打开随身的药箱开始翻找。


    穆谦见老军医慢条斯理的模样沉不住气了,“大夫,他怎么样?”


    “一点皮肉伤,不碍事。与殿下前些日子那些刀口子比,不值一提。”老军医和蔼一笑,然后开始为黎至清上药。


    穆谦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摸了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那什么,他身体底子差,哪能跟本王比。”


    金疮药粉触上伤口,黎至清立马感觉到一阵蛰痛,这次,他强忍着不肯再出声,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跳动的眉峰却出卖了他。


    黎至清眉峰一跳,穆谦的心就跟着一抖,数次之后,穆谦忍不住了,“大夫,上次给本王上药时,本王不是提过你这金疮药粉蜇人么,没再调个别的药?”


    老军医停下手上的动作,“殿下的吩咐,老朽安敢不照办,药是调了的。”


    “那正好,换你新调的药,让他给本王试试疼不疼。”穆谦朝着黎至清方向一努嘴。


    老军医果然照办,又在药箱里摸出另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打开之后是莹白的膏体,老军医取了一点抹在黎至清的刀口处。


    “怎么样,疼吗?”穆谦满脸探寻的瞧着黎至清。


    黎至清脸色明显比方才好了不少,朝着穆谦摇了摇头,穆谦的脸色这才阴转晴。


    待包扎好了伤口,送走了老军医,黎梨站在一边不声不响,眼眶还一直红着。黎至清见状,知道小姑娘心里不好受,站起来走到她,在她后脑勺上抚了抚,轻声问道:“傻丫头,吓坏了?”


    “哇”地一声,黎梨抱着黎至清的腰就开始大哭起来,难过程度比起晋王府那次只增不减,“对不起……对不起,公子,我没保护好你……”


    黎至清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背,温声哄着,“这事儿不怪你,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穆谦站在一边,脸上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心中突然有些羡慕这个小丫头,能名正言顺地抱着他撒娇,在受惊之后被他安慰,享受着这个清冷的人难得的温柔,而自己方才真情流露的冲动,却只能掩藏在兄弟情义的外表下。


    穆谦一时有些五味杂陈,抱着胸略显落寞地踱出了军帐。


    第051章 笨蛋


    自从穆谦出了军帐, 兴致一直不高,一路沉默不语,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寒英能感觉到自家王爷情绪不好, 他不像玉絮那般会讨人开心, 也不似黎梨直来直去, 只得默默陪着。


    在失恋的因缘际会下穿进书里, 穆谦对因为感情求而不得生出的惆怅感十分熟悉。


    此刻, 同样的感觉再次袭来。纵然黎至清再有城府、再喜欢谋算人心,这人也已经扎进了穆谦心里, 出不来了。


    这些日子,理智一直告诉穆谦,爱上黎至清的代价太大,这人他拿捏不住, 这人要的, 他当下也给不起, 他该悬崖勒马及时止损。


    可就在方才, 有那么一瞬, 他意识到可能永远地失去黎至清,仅存的一点理智就荡然无存了。他不知道黎至清到底哪里好, 可就是这么不可自拔的沦陷了。


    闷了一路的穆谦一开口, 话音里就带了几分惆怅, “寒英, 你有没有差点把特别珍惜的东西弄丢了的经历。”


    寒英想了想, “有的。刚到晋王府那年,几个哥哥给生辰, 仲城大哥送了我一把佩剑当寿礼,玉絮还专门给配了个剑穗子, 那把佩剑削铁如泥,我一直舍不得用,只当配饰挂在腰间。可刚得了没几日,出门就被小偷摸了去。”


    自家这些侍卫,大多都出自禁军殿前司,虽算不得绝顶高手,但都有几分真本事,穆谦听了好奇,不禁道:“还有小偷能偷走你的佩剑?”


    寒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是三四年前了,那时候年纪小,跟着几个哥哥出门,自己心里没什么警惕性。”


    “后来呢?”穆谦又问。


    “当时我难过的不得了,还闷着不好意思说,后来被玉絮瞧出来了,告诉了仲城大哥,仲城大哥立马带了几个哥哥去找,佩剑很快找到了,只不过剑穗子没了,剑穗子上还挂了颗拇指肚大的白釉珠子呢。”寒英说着,面上充满了委屈,“那颗珠子,玉絮说是殿下做的,独一无二,宝贝的很。因着丢了,跟我生了好几天的气。”


    白釉珠子,穆谦仔细回想了一下,确有其事。原主爱玩,除了玩鹰遛鸟听曲儿,还喜欢自己烧瓷。有次惹了八妹妹不高兴,想烧几个小玩意去赔罪,但窑的温度没控制好,把三颗白釉珠子烧出了裂纹。本来是烧坏了,谁成想里面的青色透出来,却极为好看。原主觉得有趣,随手就把那三个珠子给了仲城、正初和玉絮玩。


    “一颗白釉珠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瞧玉絮那小气样儿!你不许跟他学!”穆谦听着,满脸嫌弃,继而又问道,“佩剑找回来以后呢?”


    “在这里,早就用上了!”寒英一脸得意的拍了拍腰间的佩剑,“我可不能等它丢了再后悔了!”


    不能等它丢了再后悔?穆谦愣住了…


    那自己是否也应该珍惜当下,不要等将来后悔?穆谦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可黎至清喜欢自己么?从前只提过让黎至清追随自己,黎至清一直未置可否,若是贸然将感情宣之于口,可会吓着他?他有妻有子,家庭美满,出身世家,修身自持,他会怎样看待自己这番感情?他可能接受一名男子爱他?他是否又会爱上一名男子?


    大成有些权贵好男风,穆谦知道这些根本不算秘辛,连朝堂上几个天子近臣也有这样的喜好,今上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这份感情虽然摆不上台面,可放在京畿也不算什么。可黎至清出身登州,民风淳朴,是否能接受呢?


    穆谦突然患得患失起来,好在这段时间,胡旗军队一直在三十里在驻扎观望,再未挥师攻城,穆谦才有功夫沉浸在一份求而不得的感情里。


    半个月来,穆谦一直闷闷不乐,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寒英看在眼里,想去请黎至清来陪他下棋解闷,被穆谦一句“至清伤着了,让他好好养伤,谁都不许打扰”拒绝了。


    黎至清的刀伤伤在肌肤,第二日伤口便已结痂,穆谦不来烦他,他正好有时间去处理开荒屯粮的事。夏日里雨水多,虽然北境偏干,但是一场雨下来,地里的杂草又会疯长起来,再加上多丘陵地带,土地凹凸不平,荒地虽开垦出来了,但还得平整土地。


    北境大多是募兵,有些士兵从军前,在家中以种地为生,对于土地翻整,颇有经验,黎至清便以他们为主,带着刘戍手下的边防军在开垦土地。


    “先生,前前后后开垦了有一千亩了,咱们要不要试着种点黍麦?”刘戍拎着锄头,拿着袖子摸了一把额头,冲着在站在刚垒起的田埂旁观察的黎至清一乐。


    “竟有这么多了?”黎至清听了一喜,转头对另一个士兵问道,“二牛兄弟,你看呢?”


    名叫二牛的士兵抓起地里的土看了看,然后把土丢回地里,拍了拍手道:


    “这土不肥,种了根本不长,今年还是先种点豆子肥肥土。估摸着,播种前,还得再烧点草灰垫垫,要不然啥都不长!”


    刘戍一听瞬间垮下了脸,略显失望道:“啊?今年不能种啊?”


    黎至清见状笑着劝道:“既然种了也不能长,且先种些耐旱又皮实的吧。”


    刘戍自己不懂这些,也不托大,反正知道黎至清自打来了北境,一直算无遗策,种地听他的应该也不会错,就不再抱怨了。


    黎至清见千亩荒地开垦出来,土地也平整好了,周围还做好了篱笆,甚是安慰,他相信有一天,北境能如西境一般,守城将士能彻底挺直腰杆,自给自足,再也不受京畿诸州裹挟。


    黎至清心中欢喜,想着立刻与穆谦分享,这才猛然惊觉,有些日子没见穆谦了。难怪最近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


    穆谦虽然正视了自己的感情,却没鼓足勇气找黎至清表露心迹,是以,这些日子有意无意地躲着黎至清。可当黎至清主动来军帐寻他时,穆谦还是不争气地把嘴角咧到了耳朵后面。


    “至清,你来啦,快坐!”穆谦的笑是从眸子里溢出来的,“瞧着你心情不错,是有喜事同本王说?”


    黎至清大大方方落座后,才同穆谦说起今日开荒事宜,“这些日子北境守军得闲,就把前些日子垦荒的事重新捡起来了,如今已开垦出千亩荒地,打算先种豆肥一下地,明年估摸着就能种些谷物了。”


    穆谦听了,眼睛一亮,“这么说,以后咱们的粮草不用靠京畿了?”


    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哪至于这么快,并州的土地相较于其他州还是要贫瘠些的,倘若运气好,明年可以种谷物,亩产也不过两三石,千亩地加起来也就五十万斤,按照现在守军的规模,支撑个三五日已是极限。”


    穆谦一听,穆谦开垦出来的土地,也就才能支撑个三五日,不免有些气馁,“这样啊,岂不是还得看人脸色?”


    黎至清倒是并不沮丧,“其实,平陵城西有大量丘陵山地,若均开垦出来,能有个几万亩。咱们来的路上,黎某观察过,从永宁镇到平陵城的官道两旁,间或能见到许多荒地,原本许是耕地,但因着土地贫瘠,收成不多,无人在意,再加上四年前胡旗南侵之战,并州被焚,百姓纷纷弃田而逃,慢慢就都荒了。粗粗算下来能有几十万亩,若是这些田地都利用起来,那北境守军或许就能自给自足了。”


    自打来了北境,也得有小半年了,这才千亩,要到几十万亩,穆谦听了顿觉头大,不禁感慨道:“听起来颇要花一番功夫啊!”


    “莫着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这并州必将遍地良田!”


    黎至清话音虽轻,但言语中充满了笃定,清亮的眸子里闪着希冀的光芒。


    穆谦被黎至清的坚定所感染,仿佛并州良田万顷的景象已近在眼前。


    此刻,穆谦终于在黎至清的身上见到了书中恣意潇洒的黎豫的影子。黎至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神采飞扬的!前些日子,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黎至清说完,才发现穆谦正傻愣愣地盯着自己,以为自己刚从田埂上回来,脸上沾了泥土,他素来注重仪容,赶忙用袖子蹭了下脸颊,“殿下,是黎某脸上沾了泥土?”


    穆谦尴尬的清了清嗓音,然后大喇喇伸出手,捏在了黎至清下颌上,轻轻一抬,“没有,干净得很!本王就是瞧瞧你脖子上的伤好了没,可别留下疤。”


    穆谦说着,还用指腹在黎至清雪白的脖颈上蹭了两下。


    温暖的指腹轻触在肌肤上,黎至清顿觉有些酥痒,这份酥痒瞬间沿着脉搏传到了心脏,激得黎至清面上一红,忙道:“没…没留疤,都好利索了。”


    黎至清说完,又嘟囔着补了一句,“我一男儿,留个疤也无碍!”


    穆谦听了这话不乐意了,“那哪儿成!你现在可是北境守军的脸面,老赵老刘他们就指着你把京畿那群世家子比下去了!不许留疤,这是军令!”


    第052章 渐明


    黎至清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军令气笑了, “这留不留疤,黎某可做不得主,真要下军令, 得找军医下去。再说了, 殿下不觉得这是在强人所难么?”


    “本王可没强人所难,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 你恢复地这般好, 军医该赏!”穆谦说着抽回手,可目光却未从黎至清脖颈上挪开。


    黎至清拿手在脖颈上轻轻摸了摸, 抚平了方才穆谦指腹带来的微痒,触手细滑,丝毫未摸到疤痕的凹凸。军医新换的药膏药效极好,原伤处如今光洁如新, 关键是一点也不疼, 黎至清这次受伤基本没受罪。黎至清何等聪慧, 虽然面上说是帮穆谦试药, 可他知道这是穆谦在给他开小灶。


    “还是托殿下的福。”这句话黎至清说得真情实意, 比刚入冀州穆谦提出带他进城那次走心许多。


    穆谦听了心中很是熨帖,再加上今日心情本就不错, 直接同黎至清玩笑起来, “不必言谢, 你生得这般俊俏, 要留个疤可就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了。”


    穆谦说着, 心中不禁好奇,黎至清这般如芝兰玉树的人物, 能配得上他的人该是何等风姿啊!正想着,突然意识到, 黎至清已经成家了,仿佛还有个三岁的儿子?


    穆谦心中吃味起来,迫切想知道,那个让黎至清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娶进门的女子到底是个何方神圣,不经意间酸溜溜道:


    “可不知道哪家姑娘修了八辈子的福,这辈子被至清娶回去了。”


    黎至清闻言,笑容在脸上微微一僵,而后若无其事地又在嘴角挂上笑意,只不过眸子里那闪着的光黯淡下去了,轻轻言道:“内子是个极好的姑娘。”


    这就没了?穆谦不禁疑惑,黎至清素日里不是出口成章么,特别是遇到他感兴趣的事,更是侃侃而谈,怎么今天词穷了呢?


    “本王甚是好奇,至清已然这般超凡脱尘,那要何等才貌的姑娘,才能嫁与你为妻?”穆谦说完,生怕黎至清又用一个词打发自己,故作玩笑道:“至清莫要小气,多说几句,本王又不会惦记你家媳妇!”


    本王只是在惦记你而已!


    黎至清垂眸思索须臾,话在嘴边斟酌三番后,才道:“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对黎某说话素来轻声细语,从来不乱发脾气,从小到大对黎某都很照顾,黎某也很尊敬她。”


    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呢?穆谦拧起了眉头,这话用来描述与母亲、长嫂、姐姐相处都不为过,可用来形容媳妇儿就感觉差了点意思。穆谦此刻这才回想起来,那封晓谕四境的檄文上写到过,黎至清强娶长嫂,莫非他喜欢年纪大的?


    自己比黎至清年长了几个月,说明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嘛!想到此处,穆谦的嘴角忍不住开始向耳后咧。


    黎至清陪着穆谦坐了一会儿,以还有张图纸要给军械营为由告辞。若放在从前,穆谦懵懵懂懂没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只凭直觉做事,肯定直接把人扣下,不拘在自己的军帐中耗上一整日肯定不会放人。


    如今,穆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好意思强留着人家了,不情不愿地放了黎至清离去。


    等人走了,又望着军帐入口的帘布发呆,连手里的折扇都忘了摇,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满脸都写着,本王想跟着黎至清一同去!


    “殿下,您也在帐中憋了好几日了,这军械营又不远,您也跟黎先生一起去瞧瞧呗。”寒英虽然木讷些,但胜在贴心,“听说黎先生带着李团练使他们,把狼牙拍又改良了。”


    穆谦听罢,眼眸瞬间亮了,把手里的折扇一手,往左手掌上一拍,惊喜道:“对哦!既然改良了,本王肯定要去视察一下的!本王可不是为了什么旁的事!”


    寒英略显迷惑地挠了挠头,自家王爷最近怎么都表现得不太聪明!


    穆谦不管他,拿定主意直接向着帐外冲去。谁知还没出军帐,迎面就跟着急进帐的一个身影撞在了一起,两颗脑袋碰撞,发出“砰”的一声。


    “哎呦,哪个兔崽子,脑袋这么硬,磕死本王了!”


    穆谦感觉脑中嗡嗡作响,捂着脑门缓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定睛看清来人,瞬间就不生气了,“混小子,野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


    那人脑袋被撞得生疼,眼眶里瞬间蓄了一汪水,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委屈道:


    “殿下这可冤枉人了,属下一路沿着官道搜索,既怕耽误时辰,又怕漏了那一家五口行踪,就这么前后矛盾着,费了半个多月的功夫才追到京畿外。打听了消息,片刻不敢停留,又日夜兼程的赶了回来。这连口水都没喝呢,就被殿下照着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玉絮说着,一张俊脸上配合地露出了委曲求全的表情,整个过程浑然天成。


    穆谦知道玉絮心思巧,如今这幅模样夸张成分居多,就是为了逗自己一乐,摆摆手故作嫌弃道:“别装了,本王还没怪你撞了本王的头,本王的脑袋现在还在嗡嗡叫。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人找到了么?”


    玉絮这才敛了方才玩闹的神色,正色道:“算是找到了,也算是没找到!”


    穆谦听了,举起扇子,不轻不重地往玉絮脑门上敲了一记,“别卖关子,说人话!”


    “这一路去,刚开始并未寻到那一家五口的踪迹,但是随着距离京畿越来越近,就能打听到些细碎的消息了。那一家子,除了那两个小辈,其他三个情况怕是都不太好。”


    穆谦听着玉絮的讲述,不禁蹙起了剑眉,“可知他们去了何处?这兵荒马乱的,可有找到大夫医治?”


    “听说这一家五口路上遇到了相府的公子,那公子瞧着他们可怜,顺路带他们回京畿医治,不过,那对夫妇还有那位老丈,怕是不成了。实际结果,由于实在不敢入京畿,就没打听到,是属下失职。”玉絮面上有了几分愧疚之色,这差事的确没办好。


    穆谦知道这事怪不得玉絮,穆谦随军出征,所带侍卫都登记在册,战事未停无诏回京是大罪,穆谦走到玉絮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不碍事,有消息总比没有要强。你方才说他们遇到了相府公子,是哪家,肖相还是林相?”


    穆谦此话一出,玉絮略显忐忑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忙答话道:“是肖相家的大公子肖瑜,这一善举得了不少赞誉之声。”


    穆谦隐约记起来,今年在湘满楼,听到过穆谚与肖珏寒暄,仿佛是说肖瑜改道去了登州。从登州回京畿,势必取道冀州,能遇到那一家五口也不奇怪。而且肖瑜早已题补东府,随手做个好事,赚足名声,百利无一害。


    “沽名钓誉之徒!”穆谦不自觉的撇撇嘴,虽然肖瑜才名满天下,可他对这人就是有种莫名的厌恶,大约是还记恨着肖相将黎至清从他府上夺走的事。


    肖瑜其人,除却才名,坊间还传闻其为人儒雅温润,仪态风流,又能礼贤下士,鲜有恶名,更别说沽名钓誉了,玉絮不知道自家王爷这没来由的情绪出自哪里,又想到光顾着说旁人家的事,还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赶忙冲着穆谦拱手笑道:


    “属下来得迟,还未恭喜殿下,荣升北境主帅!一入平陵城,就听百姓在传扬殿下的英勇事迹,看来这场仗,咱们是有打赢的希望了!”


    玉絮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这句话让穆谦一时五味杂陈,本来是赶鸭子上架,可如今真做到这个位子上,穆谦却获得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是一种他本人与原主都未体会到的滋味。


    穆谦从不渴望权利,但当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又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对自己寄予厚望时,这种被信任感和内心的满足感是穆谦拒绝不了的。


    穆谦感慨丛生,刚想说点什么,转头正对上玉絮不太自在的表情,问道:“有话直说,本王最近用脑过度,没工夫跟你打哑谜。”


    玉絮知道瞒不住了,直言道:“在返程之前,托人打听了些京畿的新消息,自从殿下挂帅,京畿一并定下了监军人选,在我折返时,那监军就已经启程了,不日就要到了。”


    监军?怎么忘了这一茬,穆谦顿觉有些头大,这段时日,在有意为之之下,禁军和边防军之间的关系日渐融洽,北境守军难得拧成一股绳。穆谦身为当朝晋王,身份贵重,枢密院近日偶有不着调的作战策略,都被穆谦直接忽视,稳住了大局。北境局势才堪堪向好,突然来个监军,让穆谦很是头疼。心中暗下决心,不管是谁,要是来了敢对战事指手画脚,那就直接软禁了。


    “谁那么想不开,大老远地跑来北境当监军啊?”穆谦心中有些烦躁,折扇一开,快速在身前扇了两下。


    玉絮面色算不上好,但还是照实说了,“政事堂和枢密院一起选的人,呈到今上面前,今上直接批了,新任监军为赵王世子穆谚。”


    第053章 痼疾


    “什么?怎么是那个孙子?这不是存心给本王找不痛快么!穆谚这瘪犊子怎么阴魂不散呢!”穆谦今天那点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穆谦和穆谚的梁子是小时候结下的, 后来穆谚就跟块狗皮膏药似的,从小到大没少给穆谦兄弟二人使绊子,让穆谦兄弟在宫廷宴会上出个丑, 在祭礼时丢个人, 时而有之。昨日, 穆诀才刚喜欢上红袖姑娘的琴音, 今日, 穆谚必定成为红袖姑娘的座上宾。就这样,他们小时候抢狗, 长大了抢女人、抢纨绔喜欢的稀罕物件,都不是大不了的事,毕竟京畿世家权贵之间争风吃醋时有发生,可仇却越结越深。


    穆谦倒是不担心穆谚这次来跟他抢北境的军权, 毕竟在黎至清步步为营下, 自己在北境已经站稳了脚跟。穆谚此次作为监军, 极有可能是京畿对在外武将的制衡之术。穆谦想到此处, 更生气了, 加上进来被感情磋磨地情绪不稳,开始骂骂骂咧咧起来。


    “老子他妈的在北境拿着命在拼, 他们在后面防着老子!都他妈这个时候了, 东西两府这群庸臣不琢磨着怎么对抗胡旗人, 反倒整天把精力放在坑自己人身上, 真不知道这群人脑子里到都装了些什么?今上也是, 老糊涂了不成,这种折子都批!”


    寒英在一边看着, 彷佛又看到了没来北境之前,自家那个冲动的王爷的影子。他倒是能理解穆谦此刻的心态, 历来监军都扮演了一个相对微妙的角色,论职位自然处在主帅之下,但又有越过主帅直接向京畿汇报的权利,对今上直接负责。所以,一般监军职位都由不涉军政但地位高于主帅的皇亲贵戚担任,一方面能够保证主帅的权威,另一方面直接向今上汇报也不算僭越。穆谚就是个纨绔子弟,自然不涉军政,可他不过是个世子,说不定哪天就被他那个德才兼备庶出长兄夺了爵位继承权,凭什么跑来北境压堂堂晋王一头!


    穆谦骂了半盏茶的时间还不解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话也越来越难听,还间或夹杂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词句。寒英与玉絮交换了个眼神,他们不敢劝,但也知道不能再由着穆谦骂下去了,默默地退出军帐,他要去找黎至清来灭火。


    黎至清倒是不难找,寒英到时,他正在军械营改图纸。寒英只说了穆谦发了怒,请他去劝劝,当着众人却不肯明言原因。黎至清见他着急,当下笔随着他去了。


    路上,寒英这才把玉絮打听到的消息同黎至清大略说了一下。黎至清赞誉地瞧了寒英一眼,虽然是个老实的,但是个有分寸的!


    黎至清刚一进军帐,一个茶杯正碎在脚边,滚烫的茶水顿时四处飞溅,半数落到了黎至清的缎靴上。


    穆谦刚扔完一个茶杯,正要砸第二个,眼见着黎至清进门,高高抬起得胳膊瞬间僵住,又见黎至清靴子湿了,怒气衰减,转而心脏被担忧填得满满的,忙问道:“烫到了没有?”


    穆谦眸子里由怒转忧的情绪被黎至清精准捕捉,虽然脚背被热水灼伤,此刻隐隐作痛,但他不想再给已经心烦不已的穆谦添乱,索性道:“不碍事,隔着一层呢。”


    “快坐下,脱了靴子我瞧瞧!”穆谦说着就要扶黎至清坐下。


    黎至清顺势就坐,却怎么也不肯脱靴子,只道说没事,然后笑道:


    “上次殿下摔得东西,还是京畿湘满楼的酒壶,不知今日这茶杯又怎么得罪了殿下?”


    穆谦听黎至清打趣,又见他去而复返,知道是自己身边的侍卫捣鬼,佯怒地瞪了寒英一眼,“就你嘴快,也不顾先生是否忙着,就把人硬扭了来!”


    寒英知道穆谦并未真生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憨笑了一下,没吱声。


    穆谦也不真同他计较,转头问黎至清:“至清都知道了?”


    黎至清闻言,点了点头,“殿下着实不必动怒,如今殿下在北境掌权,虽说也是肖家藏锋的权宜之计,可毕竟您顶替了沉戟,若肖家当真没点动作,黎某反倒更担心了。”


    “话虽如此,可本王与赵王世子不睦,整个京畿人尽皆知,有肖相在,现在再加上个肖若素,政事堂给本王下绊子,这无可厚非,可枢密院怎么还跟他们沆瀣一气,还有今上,直接就准了,将本王置于何地?本王就不明白了,难道权力制衡比打胜仗更重要吗?”


    穆谦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尚未散去的怒意,黎至清见状,自己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抵到穆谦眼前,“殿下稍安勿躁,您得了北境的军权,可不止肖家一家夜不安眠。”


    一杯黎至清亲自斟得茶落肚,穆谦感觉很是熨帖,怒气渐渐平息,“那是,本王那两个兄弟,也不是好相与的!”


    黎至清见他情绪逐渐平复,轻笑道:“谢枢密使是秦王殿下的人,向着秦王,给殿下找点不自在,不是正常的么!京畿世家林立,各怀鬼胎,您指望他们把家国利益放在世家利益之前,倒不如指望胡旗自己退兵。”


    “朝政被世家把持,已成痼疾,这也就算了,世家内部嫡出打压庶出,嫡系打压旁系,不想着如何选拔人才为国尽忠,就知道兄弟阋墙!”穆谦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真想把这群世家一锅端了,要不然大成迟早得完!”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瞅了穆谦一眼,皇室倚仗世家,世家把持朝局,这样的局面在大成已经根深蒂固,唯一一次格局松动,还是当年宰执郁弘毅在朝主张的新政时。自从郁弘毅被贬,新政便失败了。纵使朝内有秦王之流有心巩固皇权,赞同郁相的主张,但实施时只敢在科举时多笼络些寒门子弟。秦王母舅家是炙手可热的谢家,郁弘毅的逐世家固皇权的思想,秦王是绝对不敢表露分毫的。


    如今,又被穆谦提起,黎至清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还不等黎至清从感慨中回过神来,穆谦又略显惆怅的感慨一句,“居心如此不良的折子,今上竟然批了,权力制衡就比打胜仗比他亲儿子重要吗?”


    黎至清自然明白穆谦心中所想,今上是穆谦的亲爹,被今上提防着,心里自然不痛快,黎至清闻言劝慰:


    “殿下出京时,睿王已经病了,而且还有对北境的心病,睿王世子自然也不能出京。赵王深得陛下倚重,自然不会派他出京,如今京畿身份足够贵重的,只有一个赵王世子。若殿下异地而处,站在今上角度,也只能派赵王世子前来。殿下也得体谅体谅今上的难处。”


    黎至清虽然话中都是在为他人说话,可却一点一点疏解了穆谦心中的不痛快,穆谦长叹一口,明白这北境之行的人员,无论从世家还是今上的角度,都非穆谚不可了。


    “本王自小跟他不对付,这孙子来了,还不得坑死本王!”穆谦认清现实,知道改变不了,只得想应对之策了,“至清有法子应对他么?”


    黎至清好暇以整,“不知是否是黎某的错觉,总觉得殿下对沉戟有几分若有似无的敌意。”


    穆谦从鼻腔中发出一个“哼”字,算作默认。


    “那殿下可有在给京畿的札子里写过不利沉戟的内容?”


    穆谦坦坦荡荡,一口否认:“当然没有!”


    这样的结果,早在黎至清意料之内,循序渐进地问道:


    “黎某虽不知沉戟何处得罪了殿下,但知道这监军的折子是个背后捅刀的好机会,殿下为何借此机会报复他?”


    “肖沉戟虽然本事不行,但对北境也算尽心,本王才不屑做这种冤枉人的事。”穆谦说完,摸了摸鼻子,“再说了,他把本王安置在后方,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承诺到时候把功劳分给本王,本王也承他的情。更何况,这一路来北境,游山玩水,好不惬意,也算拿他的手软,又怎么好再说他的坏话。”


    黎至清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沉戟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


    “当初肖沉戟为了不让本王对战局指手画脚,还拿睿王的事吓唬过本王。哼!真当本王是睿王那个草包么!”穆谦话中皆是不屑。


    黎至清莞尔一笑:“既然这一套威逼利诱的手段殿下都明了了,照着做就是了。赵王世子可比殿下好拿捏多了!”


    比本王好拿捏?穆谦明显感觉这不是句好话,可见黎至清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穆谦又舍不得质问,只得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殿下无欲无求,可赵王世子的世子之位还急需一份军功来巩固,有了这个目的,来了北境就任殿下拿捏了!”黎至清笑意渗进了眸子里,“而且,黎某可不觉得赵王世子有本事单挑两个团练使还能不吃亏!”


    穆谦心中的大石头瞬间落了地,恨不得抱住黎至清,然后在他脸颊啃上一口!


    “至清,等这场仗打赢了,本王有话跟你说!”


    第054章 露怯


    黎至清以为穆谦再要提让自己追随的事, 心中微微一动。穆谦骨子里没有重文抑武的观念,若他真有魄力把世家弄权痼疾根除,倒不失为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 这次黎至清不想再拒绝, “殿下有话, 但说无妨!”


    黎至清此话一出, 穆谦自己怂了, 他这几日情绪颠荡起伏,方才一时激动恨不得立马跟黎至清表明心迹, 如今黎至清主动询问,穆谦却自己掉链子了。


    “呃…不急…不着急,等这场仗打赢…打赢…再说。”穆谦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暗恨自己不争气。不过, 穆谦立马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 如今黎至清一门心思扑在北境战局上, 哪有额外精力考虑感情, 而且黎至清的妻儿,穆谦着实没想好该如何安置。


    黎至清虽觉得近来穆谦行为有些怪异, 甚至是有些别扭, 但不明白关窍所在, 现下还有城防加固、开荒屯粮和军械改良三桩要事压在心上, 黎至清无暇旁顾, 见穆谦支支吾吾,也不勉强, 告罪过后回了军械营继续画图纸。


    等玉絮把一路打听到的消息给穆谦汇报完,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


    寒英和玉絮在王府时就同在一处, 感情要好,个把月不见,两人伺候完穆谦晚膳,就凑到一起说话。穆谦对黎至清的心思,玉絮早看在眼里,这次回来听寒英讲了近来的自家王爷跟黎至清的相处,牙都快酸掉了。


    两个人在帐外闲聊之际,穆谦掀帘出来了,看样子是要出去,两人赶忙跟上。


    玉絮给寒英使个眼色,伸出拳头:打赌十片金叶子,殿下要去找黎至清。


    寒英冲他摇了摇头,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点了点头:十片太多,三片吧。


    玉絮点头,成交!


    两个人在穆谦身后“眉来眼去”,间或发出点窸窸窣窣的动静,穆谦自大来了北境,异常警觉,知道两个人肯定是在自己身后玩闹,“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些什么?说出来让本王一起乐一下!”


    两人自然不能说,咱们在拿殿下您打赌。寒英老实,闷在一边默不作声,玉絮心思一转,笑道:


    “估摸着殿下要去看黎先生,就让寒英去翻了翻咱们从京畿带来的药,里头恰好有烫伤药。”


    玉絮说着,把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说着还志得意满地朝寒英眨了眨眼,仿佛在说,就算殿下方才没有去看黎至清的心,这下也非去不可了!


    穆谦接过小瓷瓶,放在眼前打量一番,若有所思道:“治烫伤的?疼么?”


    穆谦的担忧玉絮心领神会,自家王爷虽然养尊处优,可从未在这些治外伤的药上上心过,此番是为了谁,不言而喻,玉絮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显,恭敬回道:


    “这烫伤膏药性平和,不疼的。咱们这次带得伤药大多都是贡品,因着殿下上战场,今上御赐的,全都是温和的良药。”


    穆谦把小瓷瓶往前襟一掖,然后抬手就是一折扇甩在寒英脑门上,穆谦没用力,做样子的意思多些,“原来咱们还带了伤药,干嘛藏着掖着,上次至清受伤怎么不拿出来?”


    寒英略显委屈地揉了揉脑门,方才若不是玉絮指点着去翻行李,自己也不知道这次出门还带了伤药。正想着怎么回话的功夫,话茬就被玉絮接了过去,“这事儿怪我,当时出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我跟正初收拾的,去冀州走得急,就忘了跟寒英交代了。”


    原主从前御下宽厚,没多大野心,久而久之,晋王府邸的人都明白,跟在晋王身边升迁无望。有些心思活络的,早已想办法另谋高就,最后留在穆谦身边的,除了眼线,就是一些对削尖了脑袋向上爬没兴趣的。这些年来,穆谦身边这几个侍卫之间没有利益纠葛,鲜有勾心斗角,彼此之间兄弟情义却越来越厚。穆谦本就没有想追究的心思,见玉絮这般护着寒英,欣慰一笑,一扇子盖在玉絮脑门上。


    “你就护着他吧!”穆谦说完,把扇子一收,煞有介事道:“正好,寒英正等着你给他出头呢,你再不回来,寒英可要被欺负哭了!”


    玉絮听了,心里一急,转头问寒英,语素都不似方才沉稳了,“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方才怎么没同我说?”


    寒英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穆谦说得是他跟黎梨的“恩怨”,瞬间红了脸,嗫嚅半晌,才堪堪开口。


    穆谦听着身后玉絮缠着寒英问东问西,笑着摇了摇头,快步朝着黎至清的军帐走去。


    刚凑近黎至清的军帐帐帘,就听到一阵争辩声从军帐内传出来。


    “公子,你自己瞧瞧你的脚背,红了那么一大片,我瞧着都疼,你还硬撑着不上药!”黎梨话中明显带了几分质问。


    “等画完图纸,我会上的,你把药搁在案上,去休息吧。”黎至清还是一贯的不咸不淡。


    “等你画完了图纸,肯定就把上药的事忘了,还是现在我给你上吧。”黎梨换上了商量的语气。


    “胡闹!你个女儿家,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不懂么?平日里由你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已经心中有愧了!”黎至清语气中多了几分急躁。


    “可是,老侯爷说,让我把你当自家兄长一般照顾,我就该照顾好你呀,这样不对吗?”黎梨话音里含了几丝委屈。


    “正因为这样,有些事你就更不能做了!阿梨,你还小,还不明白。唉!这事怪我,该把你留在登州照顾萍姐姐和阿衍的!”


    “公子,你又说这话!我要生气了!”


    后面就是一些黎至清劝黎梨的话,穆谦听了,忍不住心中吐槽,就帮着上个药而已,至于这么较真么?啧啧,这黎至清何止是个正人君子,恐怕还是男德班毕业吧!


    穆谦想着,直接掀帘进了军帐。黎梨正端着个放着伤药的托盘,一脸无奈地站在几案前,黎至清则身着一身雪白的寝衣,手里握着一支毛笔、皱着眉坐在几案后。


    “至清,这大晚上的,你欺负人家小丫头做什么!”


    黎至清顿时哭笑不得,略显无奈地瞧着穆谦,自己怎么就欺负黎梨了?


    日子久了,黎梨发现,在某些事情上,别人都拿黎至清没办法,只有穆谦仗着身份和厚脸皮,能强压黎至清一二。下午穆谦耍脾气时黎梨不在,不知道穆谦是黎至清受伤的始作俑者,只当抓到救星一般,立马道:


    “殿下你来评评理,我家公子硬撑着不上药,你瞧他的脚给伤得!”


    黎至清听了这话,赶忙把藏在几案后穿着木屐的双脚往后缩,他已经盥洗完毕,想着等这张图画完,就直接就寝,所以濯足后未再着鞋袜,这会儿一双赤足展现在人前,顿觉有些失礼,脚趾无意识地蜷着。


    穆谦低头,见黎至清雪白的脚背上红了一片,心中一疼,顿时后悔下午乱发脾气,手上还没个轻重,误伤了黎至清。


    穆谦是个行动派,提了榻边的杌子,坐到黎至清身侧,“抬脚!”


    黎至清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瞧着穆谦,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直到被穆谦盯得发毛,才憋出一句,“殿下,这于礼不合!”


    穆谦见他不配合,也不废话,直接弯腰,伸手握住了黎至清的脚脖子,轻轻一捉,黎至清的脚脖子被捏了起来,“本王刚才在帐外听到了,你怕男女授受不亲嘛!没关系,本王是男的!”


    鬼使神差地,黎至清忘了挣扎,一条腿就这样搭在了穆谦的双膝上,“殿下…”


    “这次是本王的不是,误伤了至清。”穆谦说着,从前襟里掏出小瓷瓶,打开就要为黎至清上药。


    眼见着药棉就要触及肌肤,黎至清一把抓住穆谦的手臂,“殿下,黎某等下自己来。”


    黎梨听了,在一旁撇撇嘴,“公子你可算了吧,等会儿你会记得?”


    被黎梨拆了台,黎至清略显嗔怪地瞧了黎梨一眼,“等画完图,我会记得的…”


    这话黎至清说得无甚底气,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看来至清在阿梨姑娘这里的信誉不大好啊!”穆谦说着,笑了起来,然后故作促狭道:“至清方才对上药推三阻四,如今又这般死死抓着本王的手腕,该不是怕疼吧?”


    这话极为有效,黎至清好面子,被穆谦无意间戳破心思,也顾不上跟他争论合不合礼数的问题,立马松手,嘴硬道:“怎…怎会!”


    穆谦见黎至清的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坏心眼道:


    “那至清你忍一忍,你是烫伤,这个药是有些疼,比起上次那个蛰人的金创药粉还要疼一点。”


    “比那个…还…还要疼?”黎至清脸色白了白,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盯着穆谦上药的手,故作镇定地等着药棉落到肌肤上的蛰痛感降临。


    “对!比那个还疼!”穆谦说着,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黎至清咽了口口水,不动声色地长吐一口气,对穆谦虚张声势道:“来…来吧。”


    第055章 治伤


    穆谦肚子里蓄着坏水, 脸上憋着笑,可再搭眼看到黎至清脚上的伤时,捉弄人的乐趣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心里空落落的。


    黎至清生得极白, 脚上的皮肤也细腻白皙, 惟有脚背上那一片殷红, 刺得穆谦眼睛疼。穆谦虽然嘴上促狭, 手上动作却极轻柔,眼神专注且认真, 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件事让他在意。


    穆谦的细致黎至清看在眼里,心中惧怕的情绪被抚平不少。


    意料之中的痛感没有如期降临,药棉上反而传来丝丝凉意,极大的舒缓了伤处的灼痛感, 黎至清难以置信地看着穆谦, 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盈盈笑意, 这才知道被人耍了!


    “你!”黎至清面上带了一分薄怒, 想指责穆谦欺负人, 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得轻咬着下唇生闷气。


    黎至清的表情与出征第一夜在穆谦怀中醒来时如出一辙, 逗得穆谦捧腹大笑, “本王怎么了?本王会变戏法, 把这药变得不疼了!至清还不谢谢本王!”


    黎至清被穆谦这副吊儿郎当的样气得不轻, 自从被先生收入门下, 鲜有人同他逗趣,黎至清也一贯修身自持, 虽能口吐锦绣文章,但应对这种情况却有些无措, 瞬时如同锯了嘴的葫芦。


    黎至清嘴上哑火,但手脚却还灵活,登时就要往回撤腿。


    穆谦眼疾手快,一把按在黎至清的小腿上,轻呵:“别动!已经入夏,天马上就热起来了,不上药感染了怎么办?”


    黎至清被穆谦唬得一愣,不挣扎了。


    趁着黎至清愣神的功夫,穆谦手脚利索地上完药,然后拿纱布仔细裹好,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做完这一切,穆谦见人还恼着,赶忙软语来哄:“本王同你赔个不是,别恼了成不成?”


    穆谦先服软,黎至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又无意识地使性子了,虽有些羞赧,仍梗着脖子不咸不淡吐出一句:“殿下好大的威风!”


    穆谦不以为忤,嬉皮笑脸起来:“你小小年纪,别整天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像方才那样就挺好,会生气会发脾气还会使性子,这才像个少年嘛!”


    这话让黎至清心口一堵,此刻却顾不上伤感,嘴硬道:“殿下知道黎某今年几岁,就随口断定黎某小小年纪!”


    “本王当然知道,你出生于祯盈元年腊月,比本王要小那么几个月!”穆谦得意洋洋地说着,却没想到黎至清变了脸色。穆谦暗恨自己多嘴,黎至清对身份讳莫如深,自己这般怕是要让他误会了。


    穆谦刚想开口解释,却见一个人一掀帘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穆谦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李守。


    “先生!改良后的狼牙拍咱们做好了,去瞧瞧啊!”李守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等进了军帐,才发现晋王也在,而黎先生衣衫不整,一条腿还搭在晋王的膝盖上,脚上裹了一层纱布,“诶?殿下,你们这是?”


    “老李!还没有点规矩,先生的军帐怎么说闯就闯!”穆谦顾不上解释自己为何对黎至清了如指掌,反而因李守的到来瞬间产生了危机感:今日还只是一双赤足,若来日这群兵痞子冒冒失失闯进来,赶上黎至清换衣裳,那还得了!黎至清是你们想看就能看的吗?


    李守有些摸不着头脑,中军大帐和穆谦自己就寝的营帐,除了有人在外守着时不让进,其他时候穆谦都让他们随意出入,规矩比肖珏在时宽松许多,之前黎先生也说有事可以随意来军帐找他,晋王殿下今天这是立哪儿门子规矩?


    “先生受伤了?”李守探寻地问了一句。


    穆谦立马变成了点燃的炮仗,“这么厚的纱布你瞧不见吗?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自己当夜猫子,难道至清也得陪着你不睡觉?”


    黎至清不动声色地把腿放下来,见他脾气又上来了,轻轻开口,“殿下…”


    这一声十分奏效,穆谦登时闭嘴了。


    穆谦极少这般咄咄逼人,李守被穆谦抢白一通,更是疑惑,这才刚戌时,晋王这么大反应做甚?而且黎先生陪着守军熬夜,也是大家见惯了的,黎先生现在这不还没睡么?


    李守不明所以,玉絮却把局势看了个明明白白。这个时候李守没头没脑的闯进来,黎先生正穿着寝衣,领口一片春光,兼又赤着双脚,李守还赖着不走,自家王爷能高兴才怪。自家王爷又不能明说是吃醋了,肯定拿着些不着调的原因怼人。眼见着李守这个一根筋还要开口强辩几句,玉絮没等他开口,直接上前搂住他的脖子。


    “李大哥,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走走走,咱们先出去聊几句。”玉絮说着,连拖带拽把李守往外拉,走到门口,还转头给寒英使了个眼色。寒英虽不明白,但知道玉絮不会坑自己,立马跟了出去。


    “这个老李,也太胡来了!”穆谦说完李守,有冲着黎至清训道:“本王的军帐也就算了,你这里怎么也让他们随随便便往里闯!你们世家公子不都极重视私隐吗?”


    被李守一打岔,黎至清忘了方才被穆谦点破生辰的不快,笑道:“黎某身无长物,军帐内也没什么瞧不得的,不碍事。”


    穆谦吃瘪,他十分想说,你这个人也不能让人瞧!可这话没法明说,只得道,“今日这么晚了,你先歇着吧,本王去跟李守说,那狼牙拍明日再瞧!”


    黎至清摇了摇头,“李团练使带着军械营的兄弟们忙了数日,就为了这一架狼牙拍,还是去瞧瞧吧,殿下要一同前往么?”


    穆谦甚是意外,这还是黎至清第一次开口邀他同行,欣然应允。


    黎梨见李守一来,黎至清必然要跟他出去,早就为黎至清拿来了鞋袜,知道他伤了脚,行动不便,刚要为他穿袜,白袜却被黎至清直接接了过去,自己穿好,待到穿缎靴时,黎至清碰到伤处,不禁微微蹙眉。


    穆谦将这瞧在眼里,不禁后悔道:“对不住,误伤你了!”


    “殿下方才不是跟黎某道过歉了。”黎至清颇为大度地一笑,见穆谦面上皆是愧疚之色,心思一转,“若殿下觉得心中有愧,不妨答应黎某一件事。”


    穆谦正愁该怎么弥补一下,听他这么说,立马喜道:“你只管说!”


    “下次生气,就别砸东西了吧,殿下的杯盏都工艺不菲,怕是花了工匠不少心思,砸了怪可惜的,伤到人就更不好了。”黎至清说着温和一笑。


    穆谦抬头,对上黎至清亮晶晶的眸子,听话地点了点头,此事就此翻篇了。


    待黎至清穿戴整齐,三个人一同出了军帐。军帐外,玉絮正跟李守说着什么,边说边比划,显然在说些令人激动的事!


    穆谦为绝后患,且知道黎至清白日里绝对不会衣衫不整,直接下令:“寒英,去传令,黎先生身体不好,以后进了戌时,谁也不许来黎先生军帐打扰!”


    黎至清想劝,被黎梨一把握住手臂,满眼忧色地朝他摇了摇头,黎至清读懂了黎梨的眼神:晋王殿下说得没错,你的身体情况不乐观,我很担心你!黎至清只得作罢。


    寒英领命而去,玉絮和李守立马凑上来,两个人脸上带了几分激动的神色,穆谦见了好奇,“聊什么呢,这般激动,额头上汗珠都出来了!”


    李守是个糙汉子,只记得穆谦高抬贵手放过了他和赵卫等几个兄弟,还带着北境守军打了胜仗,丝毫不在乎方才在军帐里被穆谦言语挤兑,再加上玉絮几句妙语,早把事情给圆过去了,如今听穆谦问,赶忙道:


    “方才在听玉絮兄弟讲从京畿打听到的消息,说是闽州地方上给京畿上供了一块太湖石,高四丈,为了往京畿运,把河道都挖了!”


    穆谦一听这话心情瞬间沉重起来,这事玉絮先前已经同他讲过,当时穆谦便生了一肚子气,后来再加上监军的事,穆谦才控制不住脾气,摔了东西。这事玉絮说的,只是从京畿打听来的,穆谦见黎至清也在聚精会神听着,把自己知道的前半段补上:


    “闽州地方为了向京畿献媚,真是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了!本王听说,去年闽州地方得了一块一丈高的珊瑚,年底时打算当节礼进献,恰逢康王薨了,闽州地方就一直压着,直到康成之盟后才送到京畿。今上见了,果真龙颜大悦,本来打算设宴共赏珊瑚,还要重赏闽州地方官员,谁知道这时候胡旗南侵的消息传到了京畿,今上再没了心思赏珊瑚,赏赐的事就按下了,谁知道闽州竟又搞了这么一出!”


    “河道损毁,这可不是小事,夏季多雨,闵州又临海,搞不好会出大乱子!”黎至清眉头拧成了疙瘩,“此事传到京畿,京畿是怎么处置的?”


    玉絮忙道:“听说是派了肖给事去了闵州处理此事。”


    “姓肖的给事中?”黎至清搜索枯肠,也不记得肖家有人任给事中一职。


    穆谦也不曾听闻此人,探寻般瞧了玉絮一眼。


    “是肖相的大公子,肖若素。”


    第056章 声名


    “哦。”黎至清听后面色不似先前焦灼, 表现得如同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穆谦本方才讲来龙去脉时见黎至清眉头紧锁,以为他定要说些什么,没想到就一个“哦”字。


    “至清?”


    “没什么好说的, 肖若素宰执之才, 区区一个闽州, 他要是拿不下, 就实在愧对当年郁相对他的悉心培养了。”黎至清面无表情接了一句。


    “你就这么信得过他?”穆谦对肖瑜的认知仅限于原书和穿来之后道听途说。


    李守是个没心事的, “咱们在北境也都听过肖公子的大名,据说跟其他为了争权夺利的世家公子不一样, 是个会为百姓着想的好人。”


    黎至清顺着李守的话点了点头,“至少他去,这事不会不了了之,该处置的该整顿的, 一个都跑不了。”


    “如果本王没记错, 京畿诸州的地方行政长官与京畿的世家都盘根错节的关系, 肖若素可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 至清就不怕肖若素束手束脚?”穆谦就不信肖瑜就这般公私分明。


    黎至清虽然话中皆是对肖瑜的赞美, 但面上却淡淡的,“肖若素是世家子弟里面的一朵奇葩, 且等着看吧。”


    “噗!”穆谦没忍住, 笑出声来, “奇葩”这个词, 放在穆谦穿越来的时代, 明显是骂人的,可黎至清分明就没这意思。


    余下四人均一脸探寻地瞧着穆谦, 着实不明白他是在笑什么。


    穆谦犯了难,该要如何同他们解释, “奇葩”并非好词,正在踌躇之际,一行人来到了军械营外,首先映入眼帘地就是一架盖着红绸布的狼牙拍,穆谦见状,心思一动立马转了话题,对李守道:“这就是你们改良后的狼牙拍?”


    穆谦说着,走上前去将狼牙拍打量一番。整个架子裸露在外并无改动,而红绸严丝合缝地罩在拍板上,显然是对拍板进行了改良。


    李守接过手下士兵递来的火把,凑上先去为穆谦照明,“正是!殿下既然来了,就帮咱们把红绸掀了吧!”


    穆谦突然想起,若是今夜自己未在黎至清帐中,李守显然是想让黎至清来掀这红绸,“至清,你去。”


    “不许推辞,都等着呢!”仿佛知道黎至清肯定会推辞一般,穆谦立马补上一句,让黎至清推让不得。


    为了这架改良的狼牙拍,黎至清与军械营的兄弟们着实辛苦了许多日,光图纸就画了十几稿,如今穆谦授意,黎至清也不矫情,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红绸。


    红绸被掀起,露出改良后的拍板,拍板仍用榆木打造,穆谦打量了一下拍板,发现改良后的板身厚度约为原来的三分之二,自拍板与锁链连接处沿着锁链大约一尺的距离布满了铁刺。


    穆谦一边指着锁链,一边瞧黎至清,面上皆是赞赏,“这铁刺不错,还能防着胡旗士兵抓着锁链被拉上城墙。”


    黎至清莞尔,“殿下再瞧瞧。”


    穆谦从李守手里拿过火把,凑近狼牙拍,仔细打量才发现,板身由原来的一面镶钉变成了两面镶钉,底面仍保持原来的大铁钉高密度,而上面却是稀稀疏疏镶了些细钉,细钉上还刷了一层棕漆,与拍板浑然一体,若不仔细看,还不太容易发现。


    穆谦瞧明白关窍,不禁给黎至清竖起了大拇指,由衷赞叹道:“至清,你可太阴险了!”


    黎至清略显无奈地挑了挑眉,穆谦总会间歇性用词不当,刚开始黎至清还不能明白其意,如今已经能意会穆谦意思了,无奈道:“就当殿下是在夸黎某吧。”


    “多亏了先生的主意,有了拍板背面这些钉子,就不怕胡旗士兵攀到拍板上了。而且这些钉子乍一看还瞧不出来,到时候他们上来一个,就扎穿一个的脚底板!”李守说着,嘿嘿一乐,那开心程度,仿佛已经看到胡旗士兵被扎了。


    相较于李守已经把嘴角咧到耳后,黎至清却没那么乐观,“这层棕漆,也就首次有些用处,待胡旗士兵吃了亏,第二次怕就不灵了。”


    穆谦走到黎至清跟前,在他肩膀上安慰似的拍了拍,“无碍,能坑他们一次本王就赚了,更何况背面这层钉,本意也是防着他们借着拍板上城楼。”


    细钉上的棕漆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用,关键还是拍板背面的细钉本身,穆谦的话正中黎至清的心意,这种心有戚戚的感觉让黎至清很是熨帖,面露笑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穆谦当机立断,“老李,把剩下的狼牙拍,都按照这一架改,这段时日让军械营的兄弟们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就先就着这件事来。”


    李守刚想应下来,转念想到还有着急的事,忙道:“旁的事倒都能放放,就是殿下的铠甲不能耽搁,新铠甲已经做好了,等下让玉絮兄弟给殿下带回去,殿下试一试,若是有不妥的,咱们再改。”


    玉絮乖觉,听了这话,立马随着李守的手下去拿铠甲。


    穆谦这才想起来,那件破损的轻铠被黎至清讨了去,方才在黎至清军帐中,目之所及并不见那件轻铠,不知是被他收起来了还是真如他所说,让黎梨穿去装神弄鬼了。


    穆谦瞧了黎至清一眼,见他面色如旧,穆谦虽心中有些许疑惑,但不是多事之人,便也不再多问。


    回军帐的路上,黎至清比起平日稍显沉默,面色虽不凝重,但也并不轻松,让今日心情甚好的穆谦很是不解,“有心事?”


    黎至清微微低头,眨了眨眼,把胳膊抱在胸前,皱眉道:“黎某在想闵州的事。”


    “闵州?”穆谦微微诧异,按照方才的说法,肖瑜去了闵州,事情就迎刃而解,“闵州怎么了?”


    “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闵州能影响的可太多了。”黎至清低着头,皱着眉,轻咬着下唇,然后拿手在耳下轻轻抓了几下,动作优雅,却为他平添了几分稚气。


    这动作落在穆谦眼中显得有些可爱,在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小鬼大”的词,觉得很适合此时此刻的黎至清,穆谦自己在心里偷着乐了一番,面上不显,故作认真地问道:“闵州还会有什么事呢?”


    黎至清猛然抬头,正色道:“恐怕殿下近日得再派玉絮去一趟西境!”


    *


    又过了几日,穆谦在中军大帐中看沙盘时迎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坏笑消息是,死对头赵王世子的车马已经入了并州,并且在永宁镇的驿馆下榻,预计一两日功夫就能到达平陵城。而好消息则是,与穆谦脾气很是相投的谢淳随着监军的队伍一起来了北境。


    穆谦将肖珏当初的手段学了个十乘十,在永宁镇为穆谚准备了高床软枕、美酒佳肴,并派了来自禁军的指挥使容修作为说客,当着穆谚的面,将前方战事之残酷渲染得恐怖至极,并力劝穆谚珍爱生命,远离平陵城。穆谚不应,执意要前往平陵城见主帅一面才肯罢休。


    穆谦极没仪态的坐在中军大帐的帅位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容修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嘴里叼着一根毛笔,面上一副吃了苍蝇的恶心表情。对穆谚要来这事,穆谦已经没心思生气了,就是觉得心中膈应。


    突然“啪”地一声,信纸被穆谦拍在了桌案上,“穆谚这个阴魂不散的,永宁镇还装不下他,非要往平陵城跑,投胎都没这么积极的。”


    李守与赵卫两个人相视一眼,赵卫道:“要不然,我和老李去会会他,我老赵可不信他有殿下一打五的本事!”


    穆谦听了一乐,突然觉得这北境边防军给京畿将领和监军下马威的传统,也不是那么讨厌了,穆谦心中暗叹,有些事情存在即合理!果然,双标狗的快乐,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懂!


    “那感情好!反正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肯定由着你们欺负。”穆谦托着腮,想了半晌,又道:“不过,你们还是悠着点,穆谚就是个纨绔子弟,随便吓吓得了。”


    李守和赵卫均纷纷表示有分寸,然后一前一后退出了军帐。


    等穆谦见到穆谚时,是两日后。穆谚和谢淳是被边防军带到中军大帐的,他们随行的侍卫在路上被“山匪”冲散了。


    谢淳被吓了一整夜,一见到穆谦,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整个人眼眶都红了,“六哥,我差点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谢淳开口就带了哭腔,连带着把往日里私下隐秘的称谓都喊了出来。谢淳与秦王是姑舅兄弟,秦王行三,他私下里喊秦王三哥,就顺带着喊穆谦六哥。


    这声“六哥”喊得穆谦很是心虚,李守和赵卫意在折腾穆谚,却殃及了谢淳这条池鱼,如今谢淳和穆谚一般,皆是灰头土脸的,一看就吃了不少苦头。穆谦心中有愧,赶紧从主座上下来,来到谢淳身边,把他上上下下大量一遍,关切问道:


    “怎么样,没伤着吧?这一路多危险,怎么不好好在永宁镇待着?”


    谢淳是随着监军来得北境,去留他如何做得了主,如今穆谦问了,他不好作答,只得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穆谚。


    第057章 平衡


    穆谚虽然也是一副狼狈相, 但表现得比谢淳平静许多,见谢淳把话抛过来,直接道:“既然来了北境, 自然得到前线拜会一下主帅, 否则于礼不合。”


    穆谦在谢淳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算作安慰, 然后脸上挂上虚伪的笑意, 对穆谚道:“好说,咱们都这么熟了, 就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北境不太平,听闻监军大人从驿站前往平陵城的路上,还被‘山匪’袭击,本王心中着实有愧!”


    穆谦脸不红心不跳, 睁着眼睛说瞎话。自从肖珏来了北境, 在黎至清的建议下, 一边御敌, 一边剿匪, 北境许多山匪流民都被边防军收编,到了穆谦掌权, 北境形势大好, 那些从前迫不得已落草为寇的人纷纷主动投入穆谦麾下, 如今北境哪里还有“山匪”这一说。


    “晋王殿下客气了, 幸亏边防军兄弟们来得及时, 也算有惊无险。”穆谚面上并无怨怼,语气平淡到让人感觉没有生气, “听闻殿下打算将穆谚安置在永宁镇?”


    穆谚一口一个“晋王殿下”听得穆谦心里直发毛,两人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从小都是直呼对方姓名,从来没喊过尊称。穆谦心道,都是场面话,本王又不是不会说,继续笑道:


    “正是,世子身份贵重,深得今上倚重,本王自然得好好安置。并州城内匪患不歇,间或有胡旗细作混入城中,着实不太平,而永宁镇深入并州腹地,且与雍州接壤,毗邻官道,民风相对淳朴,环境更加安全,且与平陵城不过一两日路程,无论是上前线还是回京畿,都极为便利,故择了永宁镇,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穆谚听罢并未表现出什么异议,只道:“如此,就谢过晋王殿下了。”


    穆谚的反应是穆谦没料到的,瞬间瞪大了双眼,还瞅了瞅谢淳,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穆谚自小喜欢跟他对着干,怎么这次这么爽快地答应了?穆谦之前与黎至清商量了一肚子的理由,打算劝说穆谚留在永宁镇,防着他来前线指手画脚,谁知道才刚开了个头,穆谚就同意了?


    穆谦见穆谚明显也没什么想跟自己说了,忙遣了两个团练使陪着穆谚和谢淳去休息,打算今日设宴款待完二人,第二日便把他们送回永宁镇。待把人送到军帐安置下,穆谦偷偷又让人把谢淳喊到了自己军帐。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穆谚这孙子,这次竟然没跟本王抬杠?”穆谦斜倚在榻上,翘着二郎腿还摇着折扇,军帐内没外人,他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榻的另一头靠着谢淳,正抱着个桃子在啃:“谁知道呢,我觉得这厮跟变了个人似的,这次来,闷了一路不说话,跟从前判若两人,这一路,可憋死我了!”


    “他府里那个庶出大哥抢他风头了?”穆谦实在想不到穆谚能有啥心事,要说女人,穆谦是不信的,虽然从前他们玩争风吃醋的把戏,那纯属是为了赌一口气,这么多年下来,穆谦还没见穆谚对谁认真过,除了女人,那只有可能是爵位那点破事了。


    “六哥你尝下这个桃子,我专门从冀州买了带过来的!”谢淳把桃子咬得嘎嘣响,伸手从果盘里摸了一个递给穆谦,“我觉得他似乎也不大把他大哥放在心上,不过,他有些日子不出来浑了,太学里见不到他,听我大哥说,也不见他去上朝,不知道闷在府里搞什么。反正你不在,他不出来,咱哥几个出来玩,都觉得不带劲了。”


    谢淳的话让穆谦有些唏嘘,京畿纨绔子弟都是按门第扎堆玩,最有权势的那一层,当属以穆谦穆诀和穆谚为首的两拨人,如今穆诀没了,自己来了北境,而穆谚闭门不出,这群纨绔的主心骨没了,热闹不似往昔。


    穆谦感慨着,把桃子接过来送到嘴边啃了一口,清甜的桃汁瞬间溢满口腔,“诶,你这桃子真不错,还有没?”


    谢淳把整个果盘都递了过去,“这玩意不好带,一路从冀州带过来,烂了的就丢了,只剩这几个,拿来跟你一起吃,穆谚我都没分他!”


    “你啃完手里这个就得了,剩下的都归我了!”穆谦说着,从榻上跳下来,端着桃子就往外走,还自言自语道:“这味道,他肯定喜欢!”


    “诶,六哥,你干嘛去?”谢淳顿觉有些无奈,这桃子自己大老远带过来,就只分到了一个?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穆谦端着桃子,头也不回的出了军帐。


    *


    皓月当空,夜深人静的相府的后花园内,一身湖蓝长衫的肖珏正凭栏远眺。褪去官服、轻铠,重伤未愈的肖珏身形在月下显得有些单薄,瘦弱的身影映在地上更添寂寥。


    “二哥,虽然已经入夏了,可夜深露重,你的伤还没好,怎么一个人跑到花园里来了。”伴着清亮的声音而来的,是相府的三公子肖玥。


    肖玥说着,把嫂嫂让带过来的长袍轻轻披在了肖珏的肩膀上。


    肩上一暖,肖珏转身,看到自家小弟,眼中皆是温和的笑意,眸子里丝毫不见往日带兵时的肃杀,“京畿风水比北境养人,不过月余,伤已经大好了,不碍事。”


    肖玥眼中皆是不赞同,皱眉道:“可我今天还听大夫说,你的伤还不能松懈,天热伤口容易感染,赶紧回去休息吧,晚了也不怕嫂嫂念叨你。”


    “还不困,月色正好,我再待一会儿。”肖珏心中烦闷,又不想让情绪影响妻子,才一个人出来散心,如今面对小弟,更不想让他担心,话锋一转,“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睡那么早作甚,明日又没人与我一同出去玩。”肖玥大大咧咧往栏杆上一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闲散的气息。


    肖珏在他身侧坐下,温声问道,“谢淳不在,无聊了?”


    肖玥撇撇嘴,“没意思,康王没了,晋王不在,本就不热闹了,现在连谢二都去北境了,剩下的人都无趣极了,赶明儿我也要去北境!”


    肖珏伸手在肖玥脑袋上揉了一把,“浑什么,北境是什么地方,你当人人都能去么?”


    “凭什么谢二能去,我就不行?”肖玥鼓着腮帮子,光明正大地表达着不满,还顺便理了理被自家二哥揉乱的发髻。


    肖珏叹了口气,“你当今上是临时起意,才去御花园偶遇了谢淳?你们从小跟着晋王兄弟在宫里玩闹,今上可曾真正在意过一次?怎么偏偏这次见到了他,不仅夸他机灵,还非要送他跟着穆谚去历练。”


    月色撩人,星辉静谧,偶有蝉鸣,夜深人静时,是个吐露心意的好时候,肖玥垂眸,犹豫半晌,才道:


    “其实,我知道。今上这一遭,是为了晋王吧,谢二八面玲珑,不仅跟晋王玩得好,在赵王世子面前也说得上话,赵王世子跟晋王不对付,人尽皆知,有他在前线调和着,晋王不至于吃大亏。”


    这话从肖玥口中说出,着实让肖珏惊讶不已,在他心中,自家小弟就是个不谙世事、整日里只知道胡闹的纨绔,世族的担子不用他抗,从小被骄纵着长大,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却没想到他竟然这般通透。转念一想,世家这些孩子,就算文不成武不就,可心思却都不浅。


    “不错,长大了。”肖珏欣慰一笑,在肖玥身边落座,“说说,还瞧出来什么了?”


    肖玥素日里从不在父兄面前谈论朝政,一来父兄总把他当孩子,日常除了劝他多读书,便是聊些消磨时光的奇闻异事,二来肖玥自己虽然能看透,但对朝堂之事并不热衷,如今谈到北境,几个人都是自己身边的人,这才打开话匣子多说了几句,话已至此,肖玥直言道:


    “爹爹和大哥把赵王世子推出去,摆明了就是恶心晋王。今上能同意,也不过是因为京畿无人可用罢了。”


    肖珏对肖玥露出赞许的眼光,心中暗忖,若小弟有心,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朝堂扬名,“那是自然,晋王就算出身再低,也是今上亲子,哪有当爹的能瞧着自己儿子吃亏,还无动于衷的。”


    肖玥听完这话,怔怔地盯着肖珏看了须臾,没吱声。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肖玥的异样并没有躲过肖珏的眼睛。


    肖玥抿着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劝道:“二哥,你自己也说,没有当爹的能瞧着自己儿子吃亏而无动于衷,爹爹也是的。我知道这次,为了大哥进政事堂,二哥受委屈了……”


    “傻小子!”肖珏没有让肖玥继续说下去,笑容里带了点苦涩,“守不住北境主帅的位子,是我自己没本事,中了胡旗人的圈套,与父亲和大哥无关。”


    肖珏的大度让肖玥心中更为难受,“二哥,你不知道,爹爹得知你受了重伤的消息,担心得一整夜都没合眼。”


    “所以,我从未怪过父亲。”肖珏站起身,将目光投向远方。


    第058章 便宜


    晚上, 穆谦为穆谚和谢淳二人安排了接风宴,由一众京畿来的禁军指挥使作陪,在穆谦的带领下, 将穆谚和谢淳二人好一顿恭维, 从头到尾给足了面子, 气氛很是热闹。


    酒足饭饱, 虽然舍不得谢淳, 但为了少生事端,也美其名曰为了保障监军大人的安全, 穆谦立马宣布,将于次日安排人马护送穆谚和谢淳返回永宁镇的驿站。整个过程,穆谚都极为配合,倒是谢淳刚到前线, 还没过新鲜劲, 有些不乐意, 不过也拗不过穆谦。


    为表郑重, 穆谦还专门安排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寒英带队, 亲自护送二人返程。


    翌日清晨,当谢淳从军帐中慢慢悠悠溜达出来时, 等在军帐外的寒英正倚在一匹枣红马身上百无聊赖地啃桃子。


    谢淳登时瞪大了眼, 溜达到寒英跟前, 围着他左看右看, “你桃子哪儿来的?”


    寒英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是照实回答了,“阿梨姑娘给的。”


    “阿梨姑娘是哪个?”谢淳盯着寒英手里的桃子, 明明这是昨天自己拿给晋王的。


    寒英用没拿桃子的手挠了挠后脑,“黎先生身边的小丫头, 怎么了?”


    “晋王你个没义气的!等回了京畿,我一定跟肖三说,以后啥好吃的好玩的都不给你留了!”谢淳大吼一句,气冲冲又回了军帐,留下寒英一脸莫名其妙。


    “阿嚏!”正在跟黎至清下棋的穆谦打了个喷嚏,“哪个孙子东西在背后骂本王了!”


    相处久了,黎至清发现穆谦时常有些独特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行为,比如打个喷嚏,穆谦肯定会觉得是有人在骂他,就如当下这般。


    黎至清略显无奈地一笑,“虽然将入仲夏,可北境早晚还是有些冷,殿下莫不是着凉了?”


    穆谦清了清嗓子,“没有,指不定是谁在背后骂本王,肯定是穆谚!这孙子这次可太反常了,人变得沉默了,也不惹是生非了,关键是都不跟本王对着干了,让做什么做什么。昨日他刚到,今天就安排他回永宁镇,他竟二话不说答应了,事情顺利得让本王心里直发毛!”


    黎至清倒是比穆谦沉得住气,气定神闲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军功的事,殿下同他谈妥了?”


    “妥了!可本王跟他聊军功时,这孙子还是一副全凭本王做主的姿态,让本王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穆谦摆出一副牙疼的表情,痛苦地托着腮,“难道这就是所谓地无欲则刚么?”


    黎至清落下一枚黑子,“不会,他要是真什么都不图,冒着风险来北境作甚?他现在不提,要么就是他要的东西不在北境,要么就是他要的东西现下殿下不会给,他要先给足殿下诚意。黎某瞧着,赵王世子和殿下这一局,对方已经执白先行了,殿下可莫要落后。”


    穆谦紧跟着落下一枚白子,惆怅道:“本王这是招谁惹谁了,本王又不是肉包子,怎么总招狗惦记!”


    穆谦这一句,顺带着把黎至清也捎了进去,目前为止,算计穆谦最多的可就是黎至清了。如今,这些算计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穆谦还甘之如饴。


    黎至清听了这话也不恼,就着穆谦的话揶揄道:“大概因为殿下秀色可餐,让方圆百里的野狗都垂涎三尺了!”


    穆谦把手放在下巴上挠了一下,眯着眼睛,故作色气地瞧着黎至清,“要是野狗,本王肯定来一只打一只,来两只打一双,但要是那种奶凶奶凶的小奶狗,本王就只能心甘情愿的当个肉包子了。”


    上次黎至清昏迷咬伤穆谦,被穆谦当面调侃是小奶狗还不自知,让穆谦看尽了笑话。事后,黎梨怕黎至清再在这事上吃亏,把事情原委向黎至清和盘托出。


    黎至清本想揶揄穆谦,却被穆谦拿着旧事反戈一击,瞬间败北,兼又涉及自己过去的糗事,一时之间又羞又恼,瞬间涨红了脸。


    不过,黎至清自小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格,虽有一时窘迫,仍能快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加之前些日子因着上药被穆谦戏弄,黎至清为避免玩笑斗嘴时手足无措之事再发生,下意识地就对这些事上了心,回嘴道:“殿下这么个大块头,要真做成包子,非把那奶狗撑死不可!”


    听了这话,穆谦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一脸悲戚,故作伤心道:“啊呦至清,你竟然舍得让本王去做包子,本王好歹跟你同甘共苦这么久,你怎么这般狠心呢!”


    “还不是殿下总在嘴上占黎某的便宜。”穆谦的“惺惺作态”把黎至清逗乐了,方才的羞恼一扫而空,嘴角抿着笑,干净利落地落下一子,“殿下,黎某赢了。”


    穆谦这才发现,方才光顾着跟黎至清插科打诨,无暇顾及棋局,把棋给输了。不过,穆谦跟黎至清下棋,素来输赢不论,就图个开心,所以面上丝毫不见沮丧,浑不在意道:


    “至清棋艺高超,本王集中精神,才堪勉力抵抗,稍有疏漏,是丝毫便宜都占不到了。”


    穆谦说着,突然想到什么,面上一时之间有些沉重,“只不过,最近想占本王便宜的,着实不少。”


    黎至清见他变了脸色,也敛了方才的促狭之心,“殿下何出此言?”


    “好巧不巧,昨日南境和西境同时来函,矛头皆指向咱们的狼牙拍,他们的消息可灵通!”穆谦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两封书信,递给了黎至清,“西境郭大帅的信措辞甚为含蓄,明言西境与北境唇齿相依,如今胡旗南侵,他已引兵北上东进,与西南方的胡旗人形成对峙之势,为北境压阵,甚至坦言,若北境有需要,他可发兵驰援,等击退胡旗士兵,届时西境北境再共同商议新制军械互通之事。而南境意图就较为露骨了,几个世家联合来函,通篇透着股子财大气粗的味道,明码标价要从北境买五十台狼牙拍,甚至还愿意高价买图纸,价格高到连本王都觉得离谱。”


    “北境从原来的岌岌可危,到现在能与胡旗势均力敌,其中原委有心之人皆会探求。更何况,新制军械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是司空见惯的,被西境和南境得知,不足为奇。”黎至清将信函速速看完,心思转了几转,对此事已有了计较,不过他此刻有心考校穆谦,并不直言心中所想,而是问道:“狼牙拍乃殿下设计的军械,该如何处置,自当殿下决断,不知殿下对此事怎么看?”


    穆谦自接到信函时,心中已有考量,而且这狼牙拍本就是他从现代社会借鉴而来,也不矫情存私,大方道:“狼牙拍意在抵御外侮、保卫城池,此等军械本就不该仅用在北境,若四境有所求,与他们共享未尝不可。且西境与北境守望相助,现下北境大敌当前,绝不能失去郭大帅这个盟友。南境那边虽然没有战略同盟关系在,也不好得罪,毕竟南境四州的世家在京畿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得提防他们在京畿给北境捅刀。只不过,这买卖若依信函所言,仿佛并不划算。”


    黎至清听罢,点头称是,“既然西南二境开口,于公于私,这狼牙拍都存不得私。西境这边,郭大帅既然有意,不妨殿下就先应承下来,等北境事了,再与他细聊,黎某听闻,西境这些年也改良了不少军械,到时候互通有无,未尝不可。至于南境这群土财主,咱们可要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宰他们一顿了。”


    黎至清说到此处,虽然眉头紧皱,但眼睛却亮亮的,眸子里泛着狡黠光。


    穆谦瞧着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画面:黎至清戴着一副圆形眼镜,站在柜台后面,对着一个账本,手里啪啪拨打着算盘,嘴角还时不时勾起一丝坏笑,整个人活脱脱一个奸商模样。


    穆谦自己脑补着,不知不觉就笑出声来,“至清,改日等北境战事了了,咱们去开个铺子吧,不拘着卖什么。旁的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当个掌柜的,天天算账就成,本王保证,这买卖肯定亏不了。”


    黎至清被穆谦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莫名其妙,又见他面上挂着笑意,只当他是开玩笑,自己也笑着应道:


    “若说做买卖,黎某还是有些经验的,若当真有一日河海清宴,再去做生意也未尝不可。”


    “你还会做生意?”这话倒是让穆谦有些惊讶,复又想起来,从前书中虽笔墨不多,但的确提过一笔。


    这话瞬间勾起了黎至清从前的回忆,当年在登州时,他跟在老安国候身边,经手了黎氏大大小小的生意,着实学了不少东西,也让他有了反手算计黎氏家族一次的机会。


    黎至清自嘲地笑笑,“从前旧事,此刻再提,着实让人汗颜。不过,若殿下信得过黎某,与南境的这笔买卖,就由黎某来做吧。”


    这次轮到穆谦眼睛一亮,“本王还怕你不答应呢,如今至清肯,本王求之不得!”


    第059章 危机


    当在军帐中看到了监军的札子时, 穆谦是真坐不住了。作为监军,需每隔十日将往京畿发一封函,汇报前线主帅和将领情况。而本应当由监军直接发出的函, 此刻被穆谚送来了前线, 还摆在了中军大帐中主帅的案桌上。


    信封尚未封口, 穆谚的意思很明显, 等穆谦过目后, 再打上火漆,寄往京畿。


    穆谦打开信封, 抽出了信纸,此时轻薄的一张纸笺在穆谦手中变成了烫手的山芋。穆谦皱着眉看完信中内容,然后环视了一圈帐内的将领,把信纸先递给了身边的黎至清, “他越这样, 本王真的心里越发毛。”


    黎至清接过,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信中言辞公正客观, 并无不妥,此番作为, 显然是在向穆谦投诚。黎至清早就知道穆谦与穆谚不睦, 穆谚做到这个份上着实反常, 黎至清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这姿态未免放得太低了些。近日, 若殿下得闲, 还是再同赵王世子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否则, 这人情积攒起来,将来殿下必得吃个大亏。”


    穆谦深以为然, 点了点头,“过两日吧,这几日侦察营兄弟带回来消息,前方胡旗大军又开始蠢蠢欲动了,金吉照举兵向前压了五里,颇有一分背水一战的气势,平陵城又要面临一场硬仗。”


    穆谦正说着,军账外传来了轰隆隆地雷鸣声。天气潮热,穆谦嫌闷,帐帘一直掀着,众人随着雷声向帐外望去,刚入巳时,本该骄阳万里的天空,此刻已经阴云密布。


    “这雨怕是要下起来了,看云彩应该不是一场小雨。”李守望了望天色,面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赵卫习以为常,大大大咧咧道:“每年这个时候都得下场大雨,这个时节的云都是从东南方飘过来的。前些日子,南边应该已经下过一场了,现在轮到咱们了。”


    这场即将到来的雨对其他人而言,是夏季再正常不过的一次天气变化,但对刘戍来说,却成了心腹大患,“可千万别下大了,咱们前几日刚种上豆子,刚开垦的土地不松软,可别把根都给泡坏了。不行!我得去瞧瞧。”


    刘戍说着看向穆谦,穆谦知他着急,连忙放行,还顺带打趣一句,“去吧,万一有什么不妥,及时来报一声。咱们日后的口粮,可就都指着你了!”


    刘戍应了一声,赶忙带着手下的士兵去了,一连几日都未再在中军大帐露面,整个人完全泡在了田埂上。


    大雨如期而至,一连下了两日,到第三日仍无要停的意思。


    穆谦带领众将还在商讨应对金吉照的举兵攻城对策,狼牙拍虽好,但也需要城内粮草充足,否则被敌军切断供给,围上个三五个月,那城定然守不住。现下这形势,就是看谁得后方更为有力。穆谦自信,大成沃野千里,远比胡旗这个游牧民族要更得天时。


    众人正积极讨论着沙盘上的阵型,突然一个传讯兵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军帐,“殿下,京畿来得最新消息,闵州出事了!洛河发了洪水,已经死了上万人。”


    传讯兵说着就把京畿的札子呈到了穆谦手上。


    帐内众人皆是一惊,前些日子,玉絮从京畿打听到的消息不过是河道被损毁,并无人员伤亡,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竟然发了洪水,还出了人命。


    赵卫看过传递到自己手上的札子,心中怒火生气,他是个急脾气,“闵州地方简直无法无天了,前些日子咱们听玉絮兄弟说,只是河道有损,没想到他们竟然隐瞒了实际情况,把河道挖坏了近五里!”


    穆谦心中亦是十分愤慨,不过在诸将面前,他不能乱,强压下心中怒火,“闵州地方大抵是想钻空子,待太湖石进了京,再悄无声息地把河道修好,却没想到今年雨水这般大,上游的堤坝没拦住,水直接灌到了下游,而下游又赶上河道拆毁未修缮,才酿成大祸。”


    容修出身世家,虽然这些阳奉阴违的招数早已司空见惯,但听到闵州地方的所做作为,仍忍不住胆寒,“闵州这群官员,真是从根上烂透了,为了把太湖石送到京畿献媚,无所不用其极,连挖河道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如今惹下这么大的祸事,其罪当诛!”


    黎至清看了札子,忍不住在双眉之间轻轻掐了掐,叹了口气,“洛河沿岸有万亩良田,算起日子来,四月播种、五月插秧的那一茬水稻,再过十来日正值收成,此时被洪水一淹,颗粒不剩。如此看来,就算洛河沿岸的百姓侥幸逃生,怕也要遭大殃了。”


    众将正愤慨地你一言我一语,中军大帐的帐帘突然被人掀开,今日又有一个不速之客造访!


    来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快步走入军帐,将门外的风雨亦带入帐中,亦将帐中众将的目光吸引到身上。


    待来人摘下斗笠,露出面容,穆谦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无奈,面上却故作严肃地训道:


    “谢淳,你瞎整什么幺蛾子,刚给你送到驿站,这还不到半个月,怎么又跑来了。这么大的雨,路又不好走,你要出个好歹,秦王和谢枢密使那边,本王怎么交代?而且,你当北境守军的军法是摆设不成?”


    帐外仍下着瓢泼大雨,谢淳此刻已经浑身湿透,额前碎发上沾着雨水,整个人喘着粗气。谢淳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张了张口,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下头小声吐出一句,“殿下恕罪,我知道错了。”


    谢淳比起黎至清还要小两岁,生得白白净净,还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众将见他被穆谦训得不敢抬头,都心生几分矜悯之心,赶忙打起圆场。


    “小孩子调皮,殿下就别见怪了。”赵卫素来古道热肠,上次护着容修,这次又不忍心看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受委屈。


    容修在禁军时,与谢淳的兄长有几分交情,赵卫首先开了口,容修也忙道,“殿下,您看谢淳兄弟衣角还在滴水呢,这两日都在下雨,他一路估计也吃了不少苦,殿下恕他这次吧。”


    穆谦见谢淳一身雨水,着实有些凄惨,又见他眉眼间颇具忧虑之色,此刻却讷讷不言,完全不似往日那般口齿伶俐,以为他累着了,也吓坏了,懒得再去追究。


    “算了算了!”穆谦故作嫌弃的摆摆手,“你快滚下去把衣服换了,既然来了,就老实点待着,再敢瞎折腾,打断你的腿!”


    “不……我不是……”谢淳一时有些着急,但有些话又不方面当着众人的面讲,犹豫之际,收到容修让他闭嘴的眼神,只得先按下脾气,能屈能伸的问了一句,“殿下得空来看我。”


    中军大帐中的气氛本来因着闵州洪水伤亡之事压抑到了极点,被谢淳一打岔,瞬间轻松了不少,闵州隶属京畿诸州,但地处京畿以南,与北境相隔千里,众人愤慨过后,仍将议事中心转移到了当前战事上,待议完事,已经酉正。


    军账外的大雨时刻敲打着谢淳的心弦,眼见着天色已暗,还不见穆谦过来,心中焦虑不已。


    等寒英撑着伞,护送着穆谦过来时,谢淳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军帐中来回踱着步子。


    “谢二,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在后方待着,前线多危险,胡旗大军马上又要攻城了!”穆谦一进军帐,就表达了不满。


    谢淳眼见着穆谦进了军帐,赶忙跑到军帐口,朝外探头探脑一番,然后赶忙把帐帘放下,拉着穆谦往帐内走了几步,压低声音焦急道:


    “六哥,你怎么才来,可急死我了!现在赶紧收拾东西,这北境不能待下去了!咱们一起回京畿。”


    “谢二,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把气儿喘匀了再说。”穆谦习惯了京畿这些纨绔的一惊一乍,不以为意地从桌上的果盘上拿了个杏子吃起来,边吃还边在心中默默感慨,这北境大营待客的吃食比他主帅的要好!


    “六哥,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解释,再不走,留在这北境就是死路一条。咱们从小到大的交情,我还能骗你不成!”谢淳见穆谦丝毫不为所动,急得冷汗直冒。


    在穆谦的印象中,从小一起玩的,谢淳要比肖玥睿智,也稳重许多,如今见谢淳额头上都是洇出的汗珠,再联想到今日谢淳冒雨赶来时的狼狈模样,察觉出几分不对味来。


    穆谦正色道:“谢二,你老实说,到底怎么了?你不说实话,我肯定不跟你走!”


    谢淳知道穆谦的性子,脾气好的时候什么都不计较,但较起真来,也是个牛脾气,眼见着穆谦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谢淳也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一把抓住穆谦的袖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六哥,你北境的粮草出事了,下一波粮草不会按时送到了!而且新筹集粮草的事情,迟迟未有动静,你再待下去,就是等死了!”


    第060章 抉择


    听到“粮草”二字, 穆谦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色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谢淳想到家书的内容,脸色极为难看, 如今四下再无旁人, 也不担心走漏风声, 和盘托出道:


    “昨日收到我爹的信, 信中提及闵州事态, 远比传到京畿和四境的消息严重许多。河道冲垮,堤坝决堤, 除了洛河沿岸的万亩良田被水淹,水还漫延进了周边的村庄,无数房屋倾塌,百姓伤亡惨重。而且, 死亡人数也不止先前上报的几万之数, 粗粗算来十几万肯定是有了。目前这些消息, 都是作为密报送到京畿的, 还没有过明路, 所以北境还不知道。”


    穆谦听着这话,脸色冷起来, “说下去。”


    “夏日天热, 洪水过后, 闵州不幸遭了时疫, 当地吏治腐败府库空虚, 一时之间根本拿不不出赈灾物资,形势已经乱了。而好巧不巧, 从南境为北境筹措的军粮,在运抵闵州时, 被饿急了眼的灾民一哄而上给抢了。”


    穆谦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帘垂着,隐隐跳动地眉峰昭示着主人愤怒。穆谦闭口不言,军帐内瞬间陷入沉默。


    寒英得知军粮被抢,心中大惊,从前在禁军时,他也曾奉命押运过军粮,过路时百姓避之不及,哪里有人敢抢!震惊道:


    “军粮一路都由禁军押送,守备森严,怎么会被区区流民所劫?更何况,劫持军粮,乃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他们怎么敢?”


    “坐以待毙必死,冒险抢劫军粮还有生还的可能,说起来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人为了活命放手一搏罢了。”穆谦对军粮被难民劫持一事倒不意外,若把人逼到绝境,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穆谦沉思半晌,又问道:


    “三十万石军粮,全都被抢了?”要说抢个几万石,还是有可能的,但若说全部军粮都折在了闵州,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谢淳叹了一口气,“加上洪水和疫病,这次军粮损失了十多万石,剩下的十几万石虽然被禁军小心护着,可那群饥肠辘辘的灾民又怎么会看着粮食运离闵州地界。而且,地方常备军都是闵州当地人,北境战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从北方传来的一些消息,哪比得上他们自己受灾的父老乡亲重要,听说闵州的常备军也盯上了剩下的粮食,已经跟禁军起过好几次冲突了。我爹信中说,照现在的形势,余下的军粮根本运不出闵州地界。”


    穆谦听着,眉头越拧越深,转头向寒英吩咐道:“去问问,咱们的军粮还能支持多久?”


    寒英领命,方要离去,立马被谢淳唤住,“你可机灵点,别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了!否则,六哥就走不了了!”


    寒英点点头,撑着伞快步出了军帐。


    穆谦见谢淳如此吩咐,想到方才在军帐中他欲言又止模样,知道谢淳虽然看着顽劣,但也是个有分寸的,心中烦躁稍减,“密报已经抵京,京畿就没再安排筹粮?”


    谢淳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安排了,可如今洪水暴发,又添时疫,闵州灾民和北境都需要粮食,两边都得顾着,哪儿顾得过来。且闵州隶属京畿诸州,地位远高于北境,再加上京畿许多世家出身闵州,于京畿而言,自然是闵州的事更重要些,在京畿根本无人能为北境说话。”


    通过谢淳给的消息,穆谦已经把当前形势摸了个大概。本来与胡旗人对决,形势一片大好,北境守军凭着新改良的狼牙拍和后方源源不断的供给,可以守城不出,耗到胡旗自行退兵。而此时此刻,穆谦万万没想到,先垮下来的竟然是大成,当真讽刺!


    谢淳见穆谦又沉默起来,着急地一把抓住穆谦的衣袖,拉扯道:“六哥,趁着消息还没传到北境,咱们得赶紧走,等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你就走不了了!”


    “放肆!简直胡闹!本王身为北境主帅,怎能临阵脱逃!”穆谦一把甩开谢淳,话说得有些重。


    谢淳在他们一拨纨绔里年纪最小,嘴巴也嘴甜,惯会左右逢源,众人都宠着他,穆谦素日里又是个好脾气,从未对他疾言厉色。今日这般威严,吓坏了谢淳,蓦地愣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穆谦见谢淳被自己唬得一愣,又联想到他方才所言,家书昨日收到,今日就冒着大雨抵达平陵城,显然是收到家书立刻就动身了。穆谦心头一热,给谢淳理了理额前还没擦干的碎发,放软了语气,“你的心意,六哥领了,把自己搞这么狼狈,难为你了。”


    谢淳乖顺地点了点头,又一把抓住了穆谦的袖子,言辞恳切道:“七哥已经没了,六哥,你不能再出事了,咱们今日就走,好不好?”


    穆谦想了想,温声道:“如你所说,北境的确要面临一劫,你跟穆谚一起回去罢。本王亲自写个札子你带着,就说是本王的意思,送你们回京,阵前私逃的罪名落不到你身上。就当全了咱们兄弟从小到大的情谊,也还了穆谚这些日子示好的人情。”


    谢淳方才见穆谦态度软下来,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一听穆谦后话,竟然听出了几分交代后事的意思,心情瞬间跌倒了谷底,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两只手死死地拽着穆谦的衣袖。


    “六哥你说什么傻话,你是不是担心回京以后没法交代?你别怕,就算要问罪,肖家二哥也有一半责任,更何况就算回京被问罪,也好过在北境坐以待毙。我来时,姑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好了赵王世子,莫要让他欺负了你,他这么疼你,你现在回去,他肯定不会怪罪你的!”


    穆谦轻轻把谢淳的手掰开,安抚似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安慰谢淳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哪里就像你说的这般走投无路了,不会有事的,北境也决不能有事!本王等下就写札子,你明日一早启程回永宁镇,传本王军令,带穆谚回京。”


    谢淳眼见着穆谦是打算留下与北境共患难,更加焦急,不认同道:


    “六哥,你别傻了行不行!形势大好时,大家兄弟情深,亲亲热热,可形势一变就翻脸不认人的,也是这些人!北境和西境的兵痞子绑了京畿来的主帅和监军,反过头来要挟京畿的事情还少么?你真以为等到生死关头,你还能降得住他们?”


    谢淳所言非虚,穆谦早年间也听了不少四境将领闹军变的传闻,京畿与四境、世家豪右与闾左武将矛盾极为尖锐时,从京畿派往四境的亲贵基本是有去无回了。


    穆谦此刻也不敢确认,若北境真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自己是否会成为北境边防军与京畿谈判的筹码。


    穆谦自嘲一笑,“那就是六哥自己的事情了,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手下的人离心离德,也只能怪本王才疏德薄不能服众。”


    从谢淳的军帐出来时,倾盆的大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这雨一直下,给穆谦本就不平静的心绪再添烦忧。


    寒英动作极快,在穆谦赶回军帐时,就已经将消息打听了来。


    “咱们军粮还能撑二十余日,照现下情势,十日后若见不到粮草,怕是这北境的守军大营就要乱了。”寒英此刻终于明白,为何谢淳在中军大帐被穆谦以胡闹为由骂得狗血淋头,却缄默不语了。粮草短缺之事,若是现在被爆出来,军中怕会即刻哗变。


    “只剩下这么少?那当真是棘手了!”穆谦紧蹙眉头,在军帐中拖着下巴踱了几步,“而且,怎么这么巧,金吉照挑了此刻率军压境,莫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若当真如此,那京畿也不干净了。”


    “我觉得谢二公子说得没错,当前形势于殿下不利,殿下还是得早做决断。”自从知道了事情原委,寒英面色就未轻松过。一来,断绝粮草,无疑死路一条,二来,他也怕军中哗变,北境边防军为了粮草,做出伤害穆谦的事情。寒英觉得相较于他人,还是黎至清更为可靠,试探性问道:“要不,请黎先生来商量一下?”


    穆谦向着帐帘外望了一眼,此刻雷声轰鸣,大雨瓢泼,“自然是要与他商量的,明日罢,这会子快戌时了,别扰了他清梦。”


    “你说,如果是他,他会怎么抉择呢?”穆谦嘟囔了一句,似是在问寒英,又像是在问自己。


    未等寒英回应,穆谦又道:“寒英,你去找点蒙汗药来。”


    “啊?蒙汗药?咱们可是在军中,哪会有这种腌臜东西。”寒英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自家殿下已经拿定主意,要逃跑了?若真是如此,去城内买,大概能买得到!


    “军中能做麻沸散,做点蒙汗药应该不是难事,你去寻个军医配一点!”穆谦拖着下巴想了想,“切记,这药千万不能伤身。此事紧急,你速速去办。”


    寒英满脸疑惑,“那您想要几个人的量,这边防军光团练使就几十号人呢!”


    “最多两人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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