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隐患(中)
黎至清接过穆谦递过来的东西, 一看竟然是一个折成三角状的黄表纸,“这是何物?”
穆谦语气凉飕飕的,“容成业说这是他师父的师父给留他师父的护身符, 他师父知道他八字轻, 离京前又留给他, 能护他周全。他说看了你的八字, 第二个大运虽无性命之忧, 但是日子并不好过,托本王先拿给你, 等祯盈二十四年寅月过了,让你再还给他。”
一听这符竟然是容成业师门传承下来的,黎至清觉得不妥,把东西塞回穆谦手里, “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怎么好收, 赶明儿替我还给他。”
“你怎么好收”这句, 若是穆谦只是作为一个帮忙带东西的中间人, 是没有立场说这话的,显然黎至清无形中早已将他自己与穆谦看做一体, 穆谦是有权利替他拒绝的。
想到此处, 穆谦暗恨自己蠢, 若非黎至清生病说漏了嘴, 他这份情谊, 自己还不知何时才能窥得。
“其实本来不想收的,别人送你东西, 本王可醋着呢!”穆谦说着起身,又在袍子里翻了半晌, 取出一个系着红绳的小布袋,又回到榻上躺好,“只不过听他说你那个叫墓库的大运恐怕难过得紧,本王这才替你收下。他既然一番好意,你就留着吧,再说人家也没说给你,回头要还的。”
“他师父既然留给他,说明于他而言更重要。更何况我素来不信命理之说,怕是于我也无甚用处。”黎至清自觉与容成业不过一面之缘,实在不好收这份大礼。
穆谦一想到自己无故穿书而来,对这些超自然现象不免多了几分敬畏之心,他把符塞进了小布袋里,转身把红绳系在了黎至清脖子上,哄道:
“阿豫,你不信,本王信,他说得吓人,本王听了骇得慌。你就留下吧,就当安本王的心,好不好?”
穆谦的话尽显担忧,黎至清一时语塞,只得由着他,“那我改日要好好谢谢他,我与他不过因着贡品失窃案才有了一面之缘,这份心意着实贵重了些,得好好想想回个什么礼。”
穆谦不以为意,“那小子倒是比其他世家子弟可爱些,但凡遇到上过战场的,不论对方身份高低,他都恨不得跟人家称兄道弟,对你怕是一样的。至于回礼,你不用费这份心,他是襄国公府的嫡子,更是今上的心头肉,逢年过节宫里的赏赐,他可是跟太子一档的,比起本王和秦王的都好,他什么好东西没有。”
容成业出身再高贵,也不过是个世家公子,黎至清没想到他的恩宠竟然能越过穆谦去,有些难以置信道:
“京畿世家林立,像容氏这样的顶级世家,还有林氏、肖氏和谢氏等,其中世家公子里也不乏肖若素这样的奇才,怎的今上待他这般不同?”
穆谦把人往怀里拥了拥,将一桩旧事娓娓道来,“说起来容成业虽然身份贵重,但他小时候日子却过得一般,他娘亲长华长公主乃是襄国公的继室,襄国公与原配夫人伉俪情深,奈何天妒红颜,那位夫人在生二女儿时难产而亡,襄国公伤心欲绝,后来奉皇命续弦,与继室感情并不深,后来容成业出生,襄国公对容成业也淡淡的,自打出生到他出事,襄国公连抱都没抱过他。”
“然后呢?”黎至清没想到容成业出身虽高,但童年并不幸福。
“长华长公主出身不高,与今上关系也一般,本来容成业根本不入今上的眼。而且他不得父宠,自幼胆小怯懦,随着长公主入宫请安,谁抱他他怕得啼哭不止,可今上抱他时,他却咯咯笑起来。今上喜怒无形天威难测,咱们哥几个,小时候都怕他,哪敢放肆,唯独容成业敢抱着今上的脖子不撒手,惹得今上龙颜大悦,直言此子与他有缘。自那以后,容成业得了今上的青眼,入宫的机会多了起来。”
这个故事并无波澜,黎至清的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成分,说话间已经有点困意,“难怪。”
穆谦见人困得眼皮打架,失笑道:“若仅是如此,倒也不至于这般圣宠优渥。容成业是救过今上的命的。”
这一句听完,黎至清来了精神,“还有这样的事?”
穆谦继续将陈年旧事娓娓道来,“他六七岁时,因缘际会下遇到了个云游的道士,拜了师学了四柱和六爻之术。他跟今上亲近,学成了就先给今上测,却卜出来一支大凶卦,恰逢今上封禅启程在即,他死死拽着今上不让走,襄国公都发火了,他也不肯退让。今上那时候是真宠他,见他哭闹得撕心裂肺,只得临时改了主意,让齐王代行天威,没想到齐王在路上遇刺身亡。今上这才知道,是容成业救了他一命。可容成业也因此遭了灾,事涉天子命数,干系到大成国运,这支卦的灾应在他身上极重,生了一场重病,人差点没了。最后整个太医院想尽办法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自那以后,容成业便成了今上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知道他卜卦有灾,下旨再不许他起卦。”
黎至清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往事,唏嘘起来,“容成业也算因祸得福,若非襄国公冷待,他也不至于对今上生出孺慕之情,以至于拼着应国运之劫也要救下今上。”
穆谦却不以为然,“话虽如此说,但瞧着襄国公也并非冷酷无情之人,当年容成业因着救今上病重垂危,襄国公拜遍京畿道观,发愿以今后仕途换幺儿一命。当年他已官至参知政事,彼时郁相式微,林相和肖相还不成气候,襄国公若在朝可谓前途无限。后来容成业被救过来,他便真的挂印而去。今上三次召他回朝,他都怕坏了誓言再害了容成业性命,推辞不受,也算是一个好父亲,不过是面冷心热罢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黎至清感慨一句,又往穆谦身边靠了靠,不为别的,穆谦身体跟个暖炉一般,他发热畏寒,无意识地喜欢往暖的地方凑。
感受到怀里人的动作,穆谦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你也无需替容成业担忧,自襄国公辞官,他渐渐知道了他爹的爱重之心,加之今上多番劝和,如今他在襄国公面前,虽不似在今上面前随意,比之从前也亲近了不少。”
穆谦的怀抱太过舒服,黎至清又开始犯困了,有一搭没一搭与穆谦聊着,“话虽如此,礼还是要回的,他虽不缺,但咱们礼数要周全。”
穆谦也累得紧,随口应着,“那成,咱们从北境带回来的胡旗马,就是上次在瓮城里缴获的那些,赶明儿本王给你挑一匹好的,你送给他,保准叫这小子乐开了花。”
“唔……”
两人相拥而眠,穆谦自打明白自己的心意,从未睡得如此满足过,而黎至清在外漂泊许久,这是自黎徼去后,第一次感受到安心和归属感。
黎至清睡了一天一夜,等到日落时分,人已经醒了,而旁边的穆谦还在睡着,他已经连着熬了两个通宵,此刻呼吸平静且绵长,让人不忍心打扰。尚在睡梦中的人下巴上已经有些青色的胡茬,眼下还有两抹乌青,黎至清瞧着身侧之人安静的睡颜,有些心疼,忍不住拿手抚上了穆谦的脸颊。
穆谦翻个身,连眼皮都没睁,把脸上的手捉住,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本王知道自己帅得很。”
“吵醒你了?”黎至清没想到他竟然醒了,有些后悔扰了他。
穆谦缓了半晌,才把眼睛睁开,把手覆到了黎至清额头上试温度,须臾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心满意足道:
“不错,小孩子还是得多睡觉,病才好得快,你瞧已经不烫了。”
“你若累,就再睡一会儿。”黎至清见他还挂念着自己的身体,有些窝心,“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穆谦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不睡了,再睡岂不是又让你逃了一顿药,本王答应过智慧道长,得盯好你!”
为着不吃那苦药,黎至清中午的确是耍了小性子,可这会儿纯属心疼穆谦,完全没有偷奸耍滑的意思,被穆谦一挤兑,登时就不乐意了,扬声道:
“银粟,药呢,端进来,黎某现在就吃!”
穆谦一听这话,再蠢也知道人恼了,赶忙找补,“别恼别恼,是本王饿了,中午陪着今上接见胡旗使团,就没吃几口,就劳烦你一起起来,陪本王用个晚膳。”
穆谦说着,自顾下榻开始穿戴,然后从架子上取了黎至清的衣袍,冲他抖了抖,“来,本王伺候先生更衣。阿豫啊,你穿这件紫袍真好看。”
黎至清被穆谦这番做小伏低折腾的没了脾气,他睡得浑身发软,此刻下了地,就由得穆谦摆弄,不多时便穿戴整齐,这才顾上问一句:
“说起来,我这一醒了便回了晋王府,还没顾上问,那公主失贞之事,是如何处理的?”
第142章 隐患(下)
昨日下午, 穆谦明白了黎至清的心意,知道苏迪亚也对黎至清不怀好意,他绝不允许第二日面圣出岔子, 当即打马去了馆驿。
今早成祯帝钦点了穆诣、穆谦、容家兄弟并一众接待官员, 共同接见胡旗使团。苏迪亚一见到成祯帝, 立马匍匐在地, 涕泪涟涟, 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身后跟着一名被绑缚着的胡旗使臣。
容成业一瞧, 跟在苏迪亚身后跪地受缚那人正是藏石的巴尔斯,刚想开口怼两句,被容含章一把扯住,示意他天子近前, 稍安勿躁。
成祯帝高坐庙堂, 冷眼一扫, 对眼前的场景极为不悦。本以为苏迪亚是因着昨天清早之事, 要讨回公道, 这才委屈地涕泗横流,刚想不动声色的宽慰两句, 却听苏迪亚道:
“尊贵的大成皇帝陛下, 胡旗使臣内部出了乱子, 致使两位大成朝臣在馆驿受了怠慢, 苏迪亚特来向皇帝陛下请罪, 特来向两位大人赔不是。”
成祯帝虽然心中疑惑,但面色不动, “公主这是何意啊?”
苏迪亚转头,泪眼朦胧地瞪了身后之人一眼, 佯怒道:“你做了什么坏事,还不快快向皇帝陛下坦白。”
巴尔斯抬头看了一眼成祯帝,又瞅了瞅苏迪亚,低下头咬了咬牙,“昨天清晨,是我把你们那两个查案的大臣背到公主的房间的。本来天石我已经藏得很好了,要不是他们,天石就是我的了。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多管闲事。”
巴尔斯虽然汉话一般,但在场之人全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禁互相交换起眼神来:莫非此番胡旗使团要自己把公主失贞之事抹平了?
穆谦则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站在成祯帝右侧,冷眼瞧着堂下苏迪亚和巴尔斯的表演,抱着胸阴着脸不发一言。
容成业之前已经断定,贡品丢失乃胡旗人监守自盗,此刻巴尔斯的话,将他和黎至清干系摘净的同时,也将胡旗人监守自盗的事撇了个干干净净。就算大成要追究,此事贡品丢失只是他个人手脚不干净,与胡旗使团无关。容成业对巴尔斯的这份心思心知肚明,冷哼一声道:
“贵使挺豪横啊,不仅坑我和黎兄,竟连你们自家公主也坑,这恐怕说不过去吧?”
容含章见容成业沉不住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自家小弟一眼,但到底没拦他。
巴尔斯嘴唇动了动,梗着脖子道:
“阿克善是我安达,公主背信弃义,在城下弃阿克善于不顾,还要嫁给你们大成的人,我安达死得冤!”
被公主失贞这么大的锅栽倒头上,容成业自小就没受过这种委屈,显然不想息事宁人,见成祯帝一直没出声,他便继续大着胆子道:
“昨日我请大夫瞧过,我们身上并无用迷药的迹象,为何你背人这么大动静,我竟无从得知?”
巴尔斯面如沉水,眼神灰暗,仿若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回着话。
“我用的是我们草原上独有的白曼陀,功效虽然只有两个时辰,但药效极佳,被迷倒的人无丝毫意识,只有被人摆弄的份儿。这药你们中原大夫没多少认得,就算认得,两个时辰后也看不出用药痕迹了。”
容成业瞧了一眼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苏迪亚,不屑道:
“既然我等毫无意识,只能由得你摆弄,那你公主榻上的落红如何解释?该不会是你侵犯公主后留下的吧?”
容含章一听这话,觉得太过失礼,眉头顿时皱起,轻喝一声,“成业!”
成祯帝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把目光投到巴尔斯脸上,等他回应的意味很是明显。
巴尔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用冷冷的目光看向了一旁惺惺作态的苏迪亚。
苏迪亚这才哭哭啼啼道:“妇人之事,本不该当堂说出,事到如今,苏迪亚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其实,是因为苏迪亚癸水有些异常,昨日一早是服了调理之药才见了红。”
容成业才不信这鬼话,“你昨日一早怎的不说?你有何凭证?跑到今上面前信口雌黄,可是欺君之罪!”
苏迪亚期期艾艾:“昨日清晨,事情来得突然,苏迪亚一时情急便忘了。不信你们可以找赵太医,是他替苏迪亚拟的方!”
黎至清听到此处,不禁道:“难怪昨日我一直奇怪,既然栽赃嫁祸,为何戏不做全套,连人都能运到苏迪亚寝房,衣袍鞋袜根本不算什么。没想到这竟是苏迪亚的后手,再加上先前请了赵太医,苏迪亚进能咬死了受辱,要求大成给说法,退又可还人清白,进可攻退可守,这个女子不容小觑啊。不过,她怎么肯御前改了口风?”
穆谦神色不明,只道:“此事还关系到容家,不论是襄国公府还是今上,肯定都不会让容成业吃亏的,既然解决了,你就别再费心了”
黎至清只当是容家出手许了苏迪亚好处,此事于他而言本就是一桩腌臜事,这两日每每想起,他心里比容成业还羞恼,只因比容成业沉得住气,才显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此刻解决了,他巴不得不再过问,只怅然道:
“不知是否错觉,总感觉来日要在苏迪亚手中栽个跟头。”
黎至清一直是气定神闲的,极少这般惆怅,看得穆谦有些不自在,“别怕,她要是敢欺负你,本王非宰了她不可!”
黎至清摇了摇头,眼神不似先前柔和,冷冷道:“要真有那一天,我必要亲手宰了她。”
“噗”一声,穆谦笑了起来,“阿豫,你知道么,你方才的表情,跟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紫猫一样,可凶了!”
被穆谦打趣,黎至清难得没恼,只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衣裳,无奈道:“猫有紫色么?我还是换回那些素色的衣裳吧,这紫色太扎眼。”
“不成!”穆谦一口回绝,“从前你都说了,那些偏白的衣裳是为着给兄长服丧穿的,如今三年孝期已过,不许穿了!还有哦,赶明儿要是本王走在你前头,你为本王服丧也不许穿白的,本王就喜欢看你穿得鲜亮的颜色。”
黎至清闻言失笑,“你浑说什么,谁要给你服丧?再说了,就算先去,也是我走在前头。”
“打住,只要有本王在,就不许你走在本王前头。”穆谦欺身上前,一把捂住黎至清的嘴,将一番话掷地有声的抛出来后,又略显委屈道:
“本王都说要给你当外室了,等哪天本王走了,你忍心不给本王戴孝么?”
前半句听得黎至清心头一热,刚想说两句热乎话,听到后半句浑话,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只赏了穆谦一个大白眼,逗得穆谦捧腹大笑。
两个人正闹着,正初到了寝房外:“殿下起来了?您要的东西,咱们送来了,能进么?”
“进。”穆谦扬声,在黎至清略显疑惑地眼神中解释道:“年下了,本王吩咐正初裁了几套新衣裳过年穿,下午回府时,已经好了,带过来同你一道试一试。”
穆谦说着,先从正初手里接过两套银线绲边绣仙鹤的青衣,翻了翻挑出一件递给黎至清,“来,试一试。”
黎至清幼时家贫,衣裳都是捡兄长的改小了穿,只有年节时,无论家里再困难,黎徼也会给他裁一件新衣,是以小时候他特别盼望过年,也特别怀念收到新衣时那份喜悦。后来掌权,四季常服都有下人依着时令裁制,日子过好了,却再没了往日的欣喜。此刻穆谦带来的新衣,一下子让黎至清找到了幼时的感觉,欣喜地接过,穿在身上。
穆谦见他高兴,自己也把另一件穿在了身上,两人相对而立,一对璧人。
等黎至清换完,瞧见穆谦身上的款式,这才意识到两件衣裳乃是同形制,只不过仙鹤的图案有差异,此外他自己这件领口、肩膀处都额外加了绒,更加暖和厚实一些,黎至清瞬间明白了穆谦的小心思,红着脸低下了头。
“本王现在才知道,有时候君王耽于美色,也不能全怪君王,这美人要背一半的锅,太美了谁也把持不住啊。”穆谦摸着下巴,转着圈将黎至清打量了一番,忍不住连声赞叹。
此话一出,黎至清面上更红了,一边将外袍脱下,一边笑骂道:“惯会浑说!”
“正初,这件没问题了!”穆谦方才打量过后,确定衣裳合身,接过黎至清换下的衣裳抛给正初,又递过去一件金纹枣红底的,“试试这件?”
黎至清依言而行,将外袍披在了身上。这次穆谦没着急一起试,只顾着对黎至清发出连连感慨,“果然人长得俊就是有优势,这么骚包的颜色,也就你能压得住了!”
“越说越没边了!”
穆谦一件一件递,黎至清便好性子地一件一件试。
穆谦在旁边瞧着,只觉赏心悦目,大饱眼福。虽然现下黎至清病着,两人不能做不可描述之事,但看着眼前这个行走的衣架子将五彩斑斓穿在身上,穆谦心中已经满足了。
最后一件,又是一件紫袍,与黎至清今日穿那件款式相近,只不过花纹是金银线,织法更有层次感。
“实在太帅了!你本就肤白,紫衣更衬你的气色,而且这袍子华贵异常,正和你清贵的气质!”穆谦连声赞叹,心道斑驳陆离试尽,黎至清还是最适合紫色!
“明日今上在安武堂举办庆典,为胡旗使臣接风,邀了这次接待一众臣属,还钦点你和容成业同往。明日就穿这一件吧,闪瞎他们的狗眼!”
第143章 杀心(上)
“好。”黎至清没走心, 直接应了一声,然后将新制的衣袍换下来才反应过来,“安武堂不是练习骑射、演武的地方么, 怎的选了那儿?”
“本王瞧着都不错, 除了那件枣红色的肥了点, 须得再改一改, 其他的都留下。”穆谦把黎至清换下来的袍子抱起来交给正初, 吩咐完毕才又道:
“都说这大宛良马难觅,没想到胡旗也弄到一匹, 与那天石一起作为贡品献给了今上。大成久不见大宛良马,乍得了一匹,今上龙颜大悦,自然想要好好瞧一瞧, 这才选在了安武堂, 杨宜年说明天苏迪亚会亲自下场为今上表演马术助兴。”
穆谦的风驰乃是玉絮机缘巧合之下才弄到的, 没想到苏迪亚也能弄来一匹, 倒是让黎至清刮目相看, 不由得感慨一句。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公主不简单?”
穆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长得俊, 会带兵, 身手也不错, 心机谋略也是一等一的。”
“战场上作风狠厉的是她, 混迹于世家公子间娇憨明艳的是她,在众人面前楚楚可怜的也是她, 她能够在几种状态见切换自如,我至今不知她本来面目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的女子好可怕。”黎至清觉得无论是自己、肖瑜还是黎晗,都做不到苏迪亚这般能屈能伸。
穆谦将黎至清的担忧看在眼中,走上前去将人揽在怀里,笃定道:“没关系,别怕,本王会护你周全的。”
翌日,黎至清按照与穆谦说好的,穿了昨日送来的那件紫袍,临到出门,又被穆谦满脸苦恼地拦了下来。
“要不换一件?穆诚也喜欢穿紫的,你俩别撞了色。”
黎至清微微诧异,穆谦平素横冲直撞惯了,衣袍装饰从来不拘小节,不过见他谨慎,他便从善如流,“的确,冲撞了太子就不好了。”
“倒不是怕你冲撞他,穆诚不似穆诣,不大在乎这个。”穆谦瞧着银粟备好的几件袍子,拖着下巴寻摸半晌,最后挑了一件中规中矩的湖蓝色,给黎至清披在了身上。
黎至清对衣物无甚偏好,既然穆谦喜欢这件湖蓝色的,黎至清便欣然接过,“既然太子不在乎,那是为何?”
自打昨日两人互通心意,穆谦的看黎至清的眼神再不收敛,湖蓝袍子上身,穆谦的眼睛就没从黎至清身上挪开过,随口道:
“你风姿绰约,定然会抢尽穆诚的风头,穆诚大抵不会说什么,可东宫那群人却未必好相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哎,还是刚才那件紫的好,改日再穿改日再穿!”穆谦忍不住碎碎念。
黎至清没想到穆谦竟然能考虑到这一层,心头微动,嘴角若有似无地翘了翘,换好衣衫与穆谦同赴安武堂。
安武堂正殿已然布置妥当,成祯帝主座居上,下首两侧分别为大成官员和胡旗使臣。大成方穆诚前排居首,穆谦次之,再往下陪了东府的肖道远和西府的谢峻,而容成业和黎至清因着官位不高屈居末席。
因着成祯帝出席宴会,禁军殿前司负责贴身护卫,殿内由肖珏腰悬佩剑亲自值守,还配了若干佩剑的禁军及弓箭手,殿外则由苏淮带人守得水泄不通,确保成祯帝万无一失。
大成宴会都有固定的流程,歌舞已经筹备多时,并无甚新意,众人只佯作兴致盎然,实则早已看厌。
一轮歌舞过后,苏迪亚主动起身,右手放在胸前,对着成祯帝鞠躬道:“想必大成皇帝陛下已经看惯了大成歌舞,不如让苏迪亚献舞一曲,为您助助兴?”
在成祯帝欣然应允后,整个殿内换了胡旗的民乐,苏迪亚伴随着器乐的律动翩然起舞。胡旗乃游牧民族,相较于大成的含蓄内敛更为热情奔放,体现在舞蹈上亦是如此,苏迪亚以金纱掩面,香肩微露,伴随着节奏扭动着腰肢和髋骨,一舞未毕已让殿内众人看得血脉贲张。
容成业嫌恶地瞧了一眼,压低声音对着身侧的黎至清道:“大庭广众,搔首弄姿,简直不知廉耻!前日之事,若非亲身经历,说她主动爬得床我也信。”
提到前日之事,黎至清心中仍觉尴尬,轻咳一声才道:
“游牧民族的舞蹈本就奔放,倒不至于因着胡旗习俗与大成相异给她扣上不知廉耻的帽子。不过,说她主动爬床,黎某也信,这些日子瞧下来,这位公主是个豁得出去的。”
黎至清的话说得客观,但容成业却不满他替苏迪亚辩解,直接来了一句,“黎兄,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黎至清侧头,与容成业相视一笑,“巧了,黎某也不喜欢她!”
两个说笑之际,器乐之声停了,一匹大宛良马被人拉到了殿外的空地上待命,另有一名胡旗使臣端着个拖盘,上面盖了一块红布,恭敬地站在殿门处候着。
“大成皇帝陛下,胡旗愿将这大宛良马献于您,同时也请您准许苏迪亚为您表演马术!不过苏迪亚有个小小的请求,可否请一位大成的勇士配合一下。”
成祯帝打量一眼殿外的大宛良马,只见那马毛光水亮,肌肉紧实,高扬着头颅,一副狂傲不羁的模样,很是满意,对着苏迪亚公主点了点头,笑道:
“这不成问题,不知公主可有中意人选,需要如何?”
苏迪亚在殿内逡巡一圈,然后毫不避讳地抬起玉臂,指着坐在穆诚下首的穆谦。
“我要他,苏迪亚见过晋王殿下,他箭无虚发,想来配合苏迪亚的表演再适合不过了。”苏迪亚说完,冲着殿外拍了拍手,那名端着拖盘的胡旗使臣立马进殿走到她身边。苏迪亚抬手揭开红布,托盘上并非什么名贵之物,而是一支新摘的腊梅,三朵黄色梅花错落的排在花枝上。
“等下苏迪亚将持花枝策马而行,这三朵梅花,就劳烦晋王殿下三箭射下吧。”
穆谦与黎至清想法一致,苏迪亚不是个善茬,一举一动都不怀好意,是以不想与她有所牵扯,不等成祯帝开口,穆谦抢先笑道:
“不巧,昨日本王伤了手腕,用不得力,怕是要辜负公主一番美意了。”
苏迪亚见状,赶忙焦急地扑到穆谦身边,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让苏迪亚瞧瞧,晋王殿下伤哪儿了?”
这番做派落在众人眼中,皆咋舌不已,容成业面上的嫌弃更是掩都掩不住,而黎至清则一下子铁青了脸色。
穆谦没想到天子近前,苏迪亚这个蛮女竟然如此放肆,气得一甩衣袖,冷声道:“公主未免失礼了些!”
苏迪亚一脸委屈,“明明就没事,晋王殿下是不想表演吗?皇帝陛下,你们大成的勇士怎么这样小气!”
穆谦披甲上阵后,箭法入神的传言传到了京畿,自然也传到了成祯帝耳朵里,他一直好奇自己这儿子是否如传言那般厉害,如今有机会索性道:
“人家姑娘都上场了,你矫情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去配合一下,穆谦,有点风度!”
“是。”穆谦见成祯帝都发话了,他没办法抗旨,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等他站定,立马有人送上了弓和一桶羽箭。
穆谦接过弓,拉弦试了试力度,发现与北境战场上用得弓强度差不多,这才把箭筒往背上一背,跟着苏迪亚向殿外走去。
穆谦心里一肚子火,琢磨着等下怎么故意失手,让苏迪亚下不来台,可走到门口时,见一旁的黎至清正抿唇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瞬间觉得就当给心上人来场表演也不错。穆谦想到此处,脚步轻快地在殿门中央站立。
苏迪亚则直接走向大宛良马,翻身上马后,把腊梅含在口中,时而在院中策马狂奔,时而身侧贴在马侧,时而单手倒立于马背之上。若干马术动作完成后,苏迪亚于殿外空地中央勒马,继而从口中拿出腊梅,扬手举起,对着穆谦喝道:
“晋王殿下,请射枝头第一朵腊梅。”
穆谦执弓,面对空地上的苏迪亚轻蔑一笑,心道莫说你勒马于空地中央,就算策马奔驰,本王照样能射中。穆谦自信满满,搭弓引箭,一支羽箭射出,正中第一朵梅花花蒂,将一朵完成的腊梅从花枝上射下。
成祯帝见状,眼前一亮,满意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殿内想起一片赞美之声!
苏迪亚见状,再次策马而行,又是一套复杂的马术后,苏迪亚恢复马上骑行,一边在空地上快速跑着圈,一只手举着腊梅,一边对着穆谦道:
“晋王殿下,请射枝头第二朵腊梅。”
穆谦拉弓,随着苏迪亚策马,逐渐调整着羽箭的方向,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支羽箭脱手,再次正中花蒂,第二朵腊梅飘然落下。
殿内再次响起了赞美之声,就连黎至清这般含蓄之人,脸上也露出了灿烂地笑意。
此时,苏迪亚于马上吹了一声口哨,登时有一批胡旗马进了空地,朝着穆谦奔来。
“晋王殿下,可否策马射这第三朵腊梅?”
苏迪亚说完,将腊梅花枝含于口中,然后对着穆谦做了个请上马的手势。
第144章 杀心(下)
见苏迪亚将花含入口中, 穆谦剑眉微蹙,虽然他箭法出神入化,但那剩下的一朵腊梅毕竟离苏迪亚的脸太近, 穆谦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虽然不怕出丑, 但若是闹出人命, 现下这种场合, 就有点煞风景。穆谦想到此处,看向了坐在殿内的黎至清, 见后者也在一脸担忧地瞧着他,他拿定主意道:
“公主确定要这么玩?本王学艺不精,若是公主执意如此,害得你破了相, 本王可不负责。”
苏迪亚并不理会穆谦, 只将花枝从口中拿出, 一脸骄傲地对着成祯帝道:
“皇帝陛下, 苏迪亚都不害怕, 你们大成的勇士竟然怕了吗?”
成祯帝本来与穆谦心思一致,本想替他遮掩过去, 换个别的方式, 谁曾想殿内枢密院那群全是穆诣的人, 看热闹不嫌事大, 开始起哄。
“听闻晋王殿下月下策马连发十八箭, 箭无虚发,让大家开开眼吧。”
此话正中成祯帝下怀, 方才那两箭,从禁军中找两个箭法好的, 也能做到,从前传到京畿、还传得神乎其神的月下孤身诱敌,成祯帝确实想知道是否言过其实了,如今见苏迪亚都不在乎安危,他便顺势而为。
“既如此,穆谦你就试试吧,射不射得中不打紧,切莫伤着公主。”
还不等穆谦答话,苏迪亚立马对着穆谦喊道:“晋王殿下,你这可不行啊!”
苏迪亚达成官话学得一般,本意只是想说这样不合礼数,落在穆谦耳中就成了另一番意思,被苏迪亚一副挑衅的模样激得来了斗志,径直向着场上那匹胡旗马走去,走近后将弓往背上一负,翻身上了马。
苏迪亚见状,朝着穆谦赞赏地拍了拍手,把花枝重新咬在贝齿中,手下缰绳一勒,大宛良马直接跑了起来,穆谦不甘示弱,打马向前追去。
大宛良马果然名不虚传,虽然负重能力一般,但速度远胜胡旗马,刚围着空地跑了半圈,便与穆谦的胡旗马拉开了一段距离,不多时,两人已经分处空地直径的两端。
穆谦明白,这便是最好时机,此刻距离最远,观赏性显然最好,苏迪亚同样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在强行追求速度,两人便保持着在空地直径的两端,保持着不便的马速奔驰。
穆谦两条腿夹紧马腹,从箭筒中抽了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引弓瞄准,屏息凝神等待时机。苏迪亚一直侧身掩着花蒂,直到奔到大殿正中央,才舒展脖颈,昂头向天,将花枝上唯一一朵腊梅置于众人眼前。
穆谦等得就是此刻,弓箭登时脱手,冲着腊梅花枝飞去。
众人屏息凝神,眼见着羽箭触到花蒂,即将把腊梅击落之际,却发生了变故。
“啊——”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苏迪亚口含花枝,翻身落马,而那支本该射中花蒂的羽箭则朝着殿内成祯帝飞去。
这一变故让众人措手不及,好在肖珏反应极快,欺身上前举剑对着飞来的羽箭砍去,本来穆谦的目标乃是殿外的腊梅花蒂,羽箭飞入殿内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轻而易举被肖珏斩断。
“护驾——”不知谁喊了一声,一众殿前司禁军纷纷挡在了成祯帝面前,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那厢苏迪亚坠地,摔得颇重,一时之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好在那匹大宛良马没有回头,否则肯定被一蹄子踏在身上,五脏六腑都得被踢出来。方才牵马来的胡旗人并未走远,眼见着自家公主堕马,立马狂奔上前将人搀起来,连拖带抱地把人弄到了相对安全的大殿内。
而那匹大宛良马仿佛受到了惊吓,直接发了狂,在空地上奋蹄狂奔。与此同时,穆谦□□的胡旗马也开始躁动不安,若非穆谦马术尚可,此刻紧握缰绳并加紧马腹,定然也要被从马背上甩下来,落得与苏迪亚同样的下场。
大宛良马和胡旗马都失了控,被禁军来回围堵,场面混乱不堪。成祯帝见惯了大风大浪,瞧了一眼生死不明在殿内避难的苏迪亚,又看了一眼殿外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和处在危机之中的穆谦,果断下令。
“殿外禁军还不赶紧去救晋王,传太医给公主诊治!此外,千万莫伤了那匹大宛良马!”
本来举着刀和弓箭围堵大宛良马的殿前司顿时被缚住了手脚,他们不似兵马司那般擅长训马,此刻碍于成祯帝的旨意,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成祯帝的命令只针对大宛良马,穆谦还在发狂的胡旗马背上苦苦支撑,众人此刻顾不上大宛良马,直奔胡旗马而去,两条绊马索外加三箭,胡旗马重伤倒地,穆谦随着胡旗马的倾倒就势一滚,在擦伤了手肘、手掌后狼狈地落了地,弓和箭筒堪堪挂在身上,被一众禁军护着避开大宛良马,迂回着向大殿退去。
黎至清眼见着穆谦出了事,再也顾不得仪态,一个激灵从座位上站起来,焦急而又担忧地盯着殿外的形势,恨不得直接冲出门去帮穆谦,再无往日从容。这番作为让自诩穆谦的准小舅子的容成业大为诧异,自己还没怎么着,他怎么这么激动,又怕他真忍不住冲出去,赶忙扯着黎至清向后退了几步。黎至清被穆谦拖着向后退了几步,直到看到穆谦脱困,才平静下来。
容成业见黎至清这边无碍了,不再管他,直接护到了成祯帝身前。
成祯帝着急殿外穆谦情况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的人:穆诚在第一时间护在他身前,同时也算有兄长的担当,方才穆谦遇险,穆诚面上尽是担忧之色,成祯帝对穆诚的品性还是满意的;在苏迪亚被带入殿后,在场的胡旗人一拥而上,全部的精力只在他们的公主身上;而枢密院的人,则是一副围观者的心态,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成祯帝冷冷一笑,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末席的容成业和黎至清。容成业的反应在成祯帝意料之中,毕竟容成业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他对容成业的性子一清二楚,见容成业护到自己身前,甚为欣慰。
唯一让成祯帝心中犯嘀咕的只有一个黎至清,此人面上的担忧惊恐不似作伪,忧惧程度比身为穆谦亲兄长的穆诚还高,成祯帝本就对黎至清与郁弘毅的关系有所怀疑,此刻更对黎至清不放心了。
还在空地上发狂的大宛良马成了众矢之的,因着碍于成祯帝的命令,众人不敢拿兵器,只得合围而上,欲以人力钳制它。没想到此举激怒了那马,更加的发起狂来,前蹄跃起踢飞了数名禁军后,冲着大殿方向疾驰而去。
黎至清位居末席,离着门口本就近,自打穆谦出了大殿,他一门心思都在穆谦身上,目光吝啬到不肯分给殿内分毫。突然,背后被人猛地一推,黎至清直接冲着殿门栽去,而此刻大宛良马正冲着大殿奔来。
黎至清重重地摔在地上,眼见着那匹大宛良马奔着自己而来,心道我命休矣,此刻他只想再看穆谦一眼,奈何被这大宛良马挡住了视线,黎至清突然难过起来,看不到最后一眼了……
千钧一发之际,三支羽箭正中马头,大宛良马在冲进大殿的前一刻中箭倒地,黎至清的视线越过那马,正对上仍保持射箭状态的穆谦,后者脸上面无血色,比方才在马背上时脸色更差,显然被吓得不轻。
两人相视一眼,穆谦脸上才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眼见着穆谦笑了,黎至清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成祯帝却不高兴了,等了几十年的大宛良马就这么死了,死在了自己极为看重的儿子手里,还是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登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宴饮不欢而散。
回了暖阁的成祯帝极为不悦,容成业在旁陪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穆谦看向黎至清的神情狠狠刺痛了成祯帝的眼,那样担忧的眼神,绝对不是普通同僚间该有的,这两个人之间绝对有什么!加上穆谦两次拒婚,再联想到两人住在同一个府邸中,黎至清搬出晋王府后,穆谦又凑了上去,成祯帝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陛下,安武堂的事太过蹊跷了,晋王殿下那一箭射到殿内都已经无力了,显然他的目标就是那朵花。再加上当时情况紧急,若是他不出手,左司谏怕是要命丧当场,您就看在他救人心切的份上,别生气了吧。”容成业看不得成祯帝冷脸生气,怕他气大伤身,忍不住劝了起来。
成祯帝倒是真偏疼容成业,见他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知道他也被吓得不轻,缓了缓脸色道:
“安武堂两匹马失控这桩事交给你去查,能办妥么?”
“当然,臣在大理寺就是干这个的,您放心!”容成业不怕接差事,就怕成祯帝自己生闷气。
成祯帝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去办,只一条,不许起卦,说了你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容成业见状,知道成祯帝不生气,挠了挠头笑道:“听话,别人的话不听,舅舅的话还是要听的。”
“浑小子!”成祯帝笑骂一句,摆摆手让他自己忙去,还没等容成业退出暖阁,成祯帝略一沉吟,又把人喊住,“你去趟东府,把肖瑜喊来。”
第145章 除夕
两日后便是除夕, 宫内大小宫宴,成祯帝均已身体不适为由,不再出面, 连除夕的阖宫宴饮也只是草草露了一面, 就把场面交给穆诚主持。
赐给亲贵的赏赐, 今年依旧循了旧例, 穆诚和容成业是独一份的, 穆诣次之,而给穆谦的, 与其他在京的亲王并无二致,一点也瞧不出新得脸王爷的优待。
安武堂的事不肖一日便传得满朝皆知,再加上后续成祯帝对穆谦表现得不咸不淡,东西两府把此事当作乐子, 皆幸灾乐祸的觉得刚得了陛下青眼的晋王殿下, 怕是要因着一匹大宛良马, 失了圣心。
而禁军, 特别是跟着穆谦从北境回来的几个营, 纷纷替穆谦打抱不平,皆言晋王殿下视部下如手足, 在战场上连一个普通士兵都不会放弃, 更别说是跟他肝胆相照的先生了。
但是禁军打抱不平的话, 在这权贵云集且视人命为草芥的京畿, 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在京畿权贵眼中,一个出身登州小门小户的左司谏, 哪里比得上贡品大宛良马重要,哪里比得上圣心重要, 都觉得穆谦糊涂,刚刚因着战功得了宠,一下子就从云端跌入尘埃。
作为当事人的穆谦才不管旁人怎么想,要是让他亲眼看着黎至清出事,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此刻,他刚从除夕阖宫宴饮上偷跑出来,既然成祯帝不在,他就没必要再做表面功夫,那些苦口婆心让他去找成祯帝认错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冷嘲热讽,穆谦懒得再听,直接打马回了府邸,毕竟家中还有人在等他一起守岁。
刚进主院,便听到一阵洗脑之声。穆谦往殿内瞧了一眼,一桌子酒菜摆得整整齐齐,另一边案上,黎至清正执笔伏案,而旁边正初和银粟正在闹着要黎至清写福字。
“先生可不能偏心,你刚刚给银粟写了三个,那我得再要两个!”正初说着,笑嘻嘻地把一张大红纸铺在了案上。
黎至清还没说什么,银粟却不肯了,“我那是要给仲城大哥还有玉絮的,你又是替谁讨得?我家先生病还没好,不能累着!”
仲城已然成家,穆谦每年都早早放他回去与家人团聚,而往年寒英、玉絮、银粟、正初这些没成家的,都是在王府跟穆谦一起过年的,今年寒英外放,玉絮尚未回京,就只剩下银粟和正初两个。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给的人!”
正初梗着脖子跟银粟斗嘴的功夫,黎至清的福字已经写完了,正初赶忙宝贝似的拿起来,把未干的墨吹了吹,然后美滋滋地瞧着,还不忘揭自家王爷的短。
“还是先生的字好看,往年咱家殿下也给咱们写福字,您不知道呦,他那字儿写得,恨不得能在纸上打一套拳!”
正初的话逗得黎至清眉开眼笑,恰巧落在穆谦的眼里,让他生出了一种珠玉在侧、夫复何求的感慨。
“就知道揭本王的短来逗先生开心。”穆谦话里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黎至清闻声抬头,正对穆谦含笑的眸子,笑着解围道:“殿下如今的字,比起一年前,进步了不少。”
一被夸奖,穆谦得意的尾巴都快翘起来了,昂着头志得意满地看向正初,“听见没有,本王的字已经好看了。”
正初自小跟穆谦一起长大,在穆谦跟前完全不守规矩,撇撇嘴道:“还不是先生偏爱殿下。”
这话虽是吐槽,可落在穆谦眼中无比悦耳。
“哪有,阿豫明明是偏心的,在北境教了那么多学生,唯独不教本王练字。”穆谦嘴上虽如此说,但面上却笑嘻嘻地凑到黎至清跟前,拿起刚写好的福字看了看,然后在他耳边咬起耳朵,“阿豫以后只能是本王一个人的。”
温热的气流惹得黎至清耳垂发痒,极具占有欲的话闹得他红了脸,碍于在场有外人,黎至清拿捏不好正初和银粟对他们两人之事知道几分,只佯怒瞪了穆谦一眼。
穆谦见状捧腹大笑,然后煞有介事地朝着饭桌一伸手,做出引导的动作,“本王瞧着饭菜连动都没动,看来是在等本王了,那就请‘先生’入席吧。”
黎至清也不矫情,起身从桌案后走出,陪着穆谦入座,“听正初说,殿下往年除夕都是入了亥时才回来,今儿怎么这么早?”
“今上早早离席,本王也就没必要再在宫里耗着了,回来跟你一道守岁。”
这话穆谦接得风轻云淡,可黎至清心中却咯噔一下,这两日沸沸扬扬的传言早就传到了黎至清耳朵里,黎至清略作沉吟,担忧道:
“要不然,把风驰献给今上,也好过今上总这般冷着你。”
穆谦拿起酒壶自己斟上一杯,又抬手摸了摸黎至清眼前的茶盏,发现还烫手,才道:
“献什么献,今上那身子骨,哪儿还能骑得了马,真把风驰给他,等他过两天看腻了,不知道又要便宜哪个,本王才不给。”
黎至清心中担忧,刚要再劝,又听穆谦道:“阿豫,你我心知肚明,今上在乎的根本不是那匹大宛良马,他介意的是本王违逆了他的意思,所以就算献了风驰,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你好不容易靠着军功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如今不能有失。”黎至清说着,突然低下头,喃喃一句,“此事都怪我——”
“莫要胡言乱语!”穆谦张口打断黎至清后话,“如今只不过瞧了今上两日冷脸,哪至于让你忧虑至此。在本王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就算让本王拿军权和爵位来换,本王也甘之如饴。”
黎至清怔怔地盯着穆谦半晌,然后下定决心一般认真道:
“社稷系于殿下之身,万不可因小失大,没有军权和爵位,殿下将来功业难成,大成就会少一位英明的君主,那百姓又将再多受几十年的苦。”
黎至清虽然还有半句未明言,但是穆谦听明白了,黎至清是想说,若再有这样的事,不必管他的安危,以大局为重。穆谦心中有些气恼,这个人怎能这么理智,理智到连他自己都不顾,理智到近乎冷血。穆谦又有些心疼,到底是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他心中只有社稷和百姓而不顾自身分毫。
穆谦自问,他做不到如此无私,于他而言,他首先会确保心爱之人平安康乐,然后努力护周围之人平安顺遂,最后才是力所能及给与他交集并不多的天下人至治之世。
穆谦知道,在黎至清心中,那些毫无交集的平民百姓才是最重的,那自己在他心里可有那些百姓重要?
“阿豫,你让本王弃你不顾,那咱们易地而处,若有朝一日,让你牺牲本王来成就你的大业,你肯么?”
黎至清被穆谦问住了,轻咬着下唇,不知如何答话。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从功利的角度来说,黎至清应当毫不犹豫的去牺牲穆谦,可是此刻,连想到这种可能,都让他心如刀绞,他怎么能这么做?
有这一瞬的迟疑,穆谦就满足了,至少这人并没有毫不犹豫地将这份感情排在最后,见黎至清天人交战,穆谦温声道:
“你看,你做这样的决定都这么难,凭什么逼着本王牺牲你?本王心也会痛呀。阿豫,你摸一摸心口,是不是又酸又涩,还堵得慌?你方才逼着本王牺牲你,本王也是这种感觉。”
黎至清心口的感觉被穆谦一览无余的讲出,眼眶微红喃喃一句,“穆谦……”
穆谦见黎至清想通了,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脸颊,然后把人揽到怀里,哄道:
“大过年的,可不兴哭丧着脸,北境守军的门面,给本王笑一个。”
正在此时,正初和银粟在院中放起了烟花,一瞬间金色的花朵在夜空中绽开,继而漫天金雨纷纷洒落,将黑夜照成了白昼。
黎至清便靠在穆谦怀中,一起看着漫天绚烂。
“今晚的焰火真美。”黎至清不由得感慨一句,“小时候过年也有焰火看,我和兄长便早早吃完晚饭,搬着小杌子坐在院中昂着头等着。那时候的焰火不是一家来放,而是整个村子凑钱买了聚在一处放,燃放的地点虽然隔着半个村子,但家家户户都能瞧清楚。”
穆谦听着黎至清讲述小时候的事,越发的心疼起来,忍不住把人往怀里拢得更紧些。
黎至清倒是浑不在意,目光并未从夜空上移开,自顾道:
“后来日子过好了,离开了村子,自家能够买得起焰火了,兄长却上了战场。好在阿梨来到了我身边,小姑娘爱玩,年年都会亲自放焰火,去年在翠竹轩时也有。可如今她也不再了。”
说到后来,黎至清话中尽是掩不住的惆怅。
“你想阿梨了?”
黎至清轻笑一声,随口道:“往年除夕都有她在身边,今年小丫头不在了,怪想她的。”
焰火开始后,穆谦的目光便吝啬的不肯分给夜空分毫,他的眼里心里都是眼前看焰火之人,漫天绚烂下,穆谦忍不住吐出一生誓言:
“往后除夕的焰火,让本王陪你看!”
看到青丝染雪,直到共赴黄泉。
黎至清闻言转头,正对穆谦认真而黝黑的眼眸,一瞬间风静云灭,“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九死不悔!”
第146章 裂隙(上)
大年初一, 黎至清还在睡梦中时,一场瑞雪从天而降,等簌簌的大雪压断院中的枯枝, 穆谦已经进宫请安回来了。
推门进了寝房, 黎至清还在闷头睡着, 面上尽是心满意足的红晕。穆谦本来瞧着他脸色不错, 心中欢喜, 转念一想,又怕他是昨晚熬夜发热了, 赶忙伸手去探他额头,好在温度正常。
穆谦瞬时松了一口气,自嘲道,小祸秧子, 你瞧你把本王PUA什么样了!
这一惊一乍的动作扰醒了黎至清, 他身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见到衣衫整齐的穆谦, 展颜一笑, “穆谦,新春快乐, 万事顺遂。”
虽然没听到一句“阿谦”, 穆谦心里还是满足的, 至少这人避着人时不一口一个“殿下”了。穆谦高兴地紧,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锞子递过去。
“呐, 压岁钱。”
黎至清有些哭笑不得,“如今已经祯盈十九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没事,人人都有。”穆谦说着又把手往前递了递, 他当然不会说,其他人都是一把金瓜子,唯独黎至清这个是他找人画了样图,然后差巧匠赶制的。
黎至清接过那枚金锞子,放在手心瞧了瞧,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仔,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很是有趣,黎至清对动物幼崽没有任何抵抗力,恰好这个还是他最喜欢的熊崽子。一听还是众人都有的,美滋滋地收下了。
“别赖床了,本王都去宫里遛了一圈了。”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蹑手蹑脚的敲了敲,门外正初压着嗓子问:“殿下,先生起了吗?咱们能放鞭炮了吗?”
黎至清面上一红。
穆谦捧腹大笑,“起了,把鞭炮点上吧。”
在一阵鞭炮声中,黎至清慢慢悠悠地穿戴整齐,朝窗外一望,满脸惊喜,“竟然下雪了,瑞雪兆丰年!”
“咱们快用了早膳,然后本王带你出远门玩雪去!”穆谦说着打开了房门,银粟带着几个人正提着食盒候着。不一会儿功夫早膳便被摆好了桌。
“出远门?”黎至清略显诧异,近日穆谦并未提及有出行计划。
穆谦起了个大早,又去宫里转了一圈,早就饿了,喝了一口红豆薏米粥才道:
“去冀州,找智慧道长,初五就立春了,咱们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
黎至清早将此事抛诸脑后,没想到穆谦还记着,心中暖意翻腾,“你这个时候出京,可是将一个大摊子丢下了。”
这话丝毫未影响穆谦的胃口,咬了一口点心才道:
“本王还是躲远点好,这程子今上气儿不顺,等他消了气,本王再回来。”
黎至清深以为然,“那谏院那边,我得去告个假,一来一回二十日,应当够了吧?”
“谏院本王去过了,替你告假一月,有肖若素的事在前,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那通敌之事,政事堂那边怕是要压在肖若素身上了。”
听了这话,穆谦想到了在城郊禁军案卷库翻出来的东西,神情一滞,又不动声色的把话题转移开。
“既然咱们是去瞧病的,回来之前就别想这些劳什子了,就当散散心。对了,你知道肖若素受伤了么?”
黎至清瞪大了双眸,“受伤?”
穆谦点了点头,“所以说咱们赶紧走,别待在今上跟前碍眼了,安武堂出事那日,肖若素被宣到了暖阁,赶上今上气不顺,被骂了一通,出来的时候铁青着脸色,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下台阶时还一脚踩空,直接从石阶上滚下来了。”
黎至清面露担忧之色,“这……听起来仿佛不太好,也不知他伤着没有?”
“嘿!你怎么就跟肖若素这么好!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本王!”穆谦醋了,如今他可光明正大的表达不满了,“本王那日还从胡旗马上摔下来了,肯定比他严重。”
黎至清放下喝粥的瓷勺,面上尽是纵容地无奈,“你胳膊肘上的纱布,不是我给你包的么?”
“那这一路去冀州,换药的事都归你了。”
“也不是不行……”
*
这次的旅程比起上次各怀心思互相防备要舒心多了,因着与穆谦的约定,此次权当散心,不谈国事不论朝局。一路上,两个人便一边赏雪,一边说笑,做到了真正的只论风月。
再次下棋,不必借着棋局讲授谋略,黎至清率性而为,也不拘着输赢,穆谦的棋艺早不可同日而语,与黎至清对弈毫不逊色,两人酣畅淋漓杀上一场,下累了就互相依偎着小憩。
虽然五日之内到达如阜城时间很紧,旅途难免劳顿,但因着心境不同,无需费心伤神,到达清虚观时,黎至清仍是全须全尾的,丝毫不见病态。
智慧道长果如先前所言,已经准备好了行囊,迟迟未动身,就是在等着黎至清到来。
穆谦和黎至清赶到清虚观,依礼先去拜会智慧道长,奈何又一次赶上智慧道长方入定,等醒过来还要有些时辰,两人便先在观中安顿下来。
黎至清本以为出门在外,与穆谦住在一处不妥,谁料观中余下的房间并不多,他们二人加上银粟、正初及随行王府亲卫,分配下来,刚好两人一间。主持自然不能委屈穆谦与人同住,本想再临时再收拾两间,穆谦面上非常亲民的表示不必劳烦,他可与黎先生同住一间,实则心底早就笑开了花。
等一切安顿妥当,房中只剩下两人,穆谦在屋内踱了几步后与黎至清打起商量:
“要不要趁着老道士入定的功夫,先去见见你先生?”
一路舟车劳顿,黎至清此刻已然坐在榻边休息,闻言摇了摇头,略显失落道:
“先生大约是不愿相见的,上次分别时便说,以后无事莫要来寻他,就算有事他也未必肯相见。如今这才过了半年多,无事再去打扰,怕是先生要怪罪了。”
什么破先生,什么臭脾气!也就黎至清惯着他,要是敢跟本王拿乔,本王非让他好看!穆谦腹诽一通后,眼见着黎至清情绪低落,赶忙走上前去,把人揽进怀里,温声安慰道:
“阿豫,本王有个惊喜要给你。”
黎至清顺势靠在穆谦肩膀上,这样亲昵的动作,这一路已经做了不少,黎至清再不会觉得尴尬,反倒很喜欢这种安心又有点幸福的感觉。此刻,他卸下心防,赶到无比安心。
“惊喜?”黎至清还是提不起精神,整个人靠在穆谦怀里有些蔫蔫的。
“对,除夕夜,你不是说想你兄长和阿梨姑娘了么?你想见见么?”
黎至清不走心地接了一句,“唔,这是在道观里,莫非你要给我哥招魂?”
穆谦失笑,这人不是那么一本正经的时候,真有趣。
“兄长这边,本王是没办法了,但是你若想见一见阿梨姑娘,还是可以的。”
黎至清瞬间来了精神,坐直身子瞅着穆谦,“你说真的?那我现在就要见阿梨!”
穆谦但笑不语,然后朝着门外拍了拍手,两个穿着穿着帷帽斗篷的人进了房间,黎至清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寒英和黎梨。
寒英和黎梨见到穆谦和黎至清,脸上皆是欣喜之色,疾走两步,扑到二人跟前,纳头便拜。
“阿梨!”看到这个跟着自己长大的小丫头,黎至清瞬间露出了笑脸,赶忙把人搀起来,然后对着两人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寒英咧嘴一笑,还是一如既往地憨直模样,“赴四境的官员,无函不得回京,阿梨又对先生想得紧,还是殿下有法子,挑了这么个不惹眼的好地方。”
黎梨面上一红,又觉得锅不能一个人背,虽已为人妇,但秀眉一挑,仍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
“难道你不想你们殿下吗?不也是你眼巴巴想回来见见晋王殿下么?”
穆谦本不是多心之人,听了这话,又不免担心,“寒英,你在西境可好?郭大帅待你可好?可有受委屈?”
寒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道:
“没有委屈,郭大帅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对属下极为照顾,就是方才阿梨说得,有些想殿下了。”
黎至清见寒英对黎梨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放下心来,欣慰地打量着他们。
寒暄一番过后,黎梨巴巴地瞅着穆谦,欲言又止起来。
穆谦见状,很是善解人意,“怎么了,小丫头?”
“你能不能跟寒英先出去一下,我有小秘密想单独跟公子说。”黎梨说着脸色一红,略显羞赧的低下了头。
小丫头片子害羞了?太难得了!穆谦瞅了一眼寒英,“她说的小秘密,你晓得不?”
寒英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然后似又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又点了点头。
穆谦倒是大度,直接搂上寒英的肩膀,颇为哥们范儿地揽着他向外走去,“走走,你偷偷告诉本王,让她单独跟她家公子说。”
待两人出门,黎梨才凑到黎至清身边,羞赧一笑,“公子,你要当舅舅啦。”
第147章 裂隙(中)
“当真?”黎至清眼睛一亮, 然后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我们家阿梨长大了,如今有了宝宝了!”
他人生中那段最黯淡无光的日子, 是眼前这个小丫头伴着走过来的, 两人名为主仆, 情逾兄妹, 如今见黎梨有了好归宿, 还有孕在身,黎至清感慨万千, 一时之间喜上眉梢,还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好!极好!”
黎至清其人性格清冷,平日里喜时微微勾唇,恼时轻轻蹙眉, 情绪极少这般激动, 一连三个“好”字, 将他内心的欢喜展露无遗。
“我这外甥, 几个月了?快告诉我, 好让我这个做舅舅的提前准备准备,我得给我外甥备一份大礼!”
黎梨见自家公子这副欣喜模样, 羞赧更甚, 微微低着头, 终于有了几分为人妇的沉稳模样, 微微一抿唇角, 含着笑意,轻声道:
“快三个月啦。公子不是已经给了小金锁嘛!”
“三个月!三个月好啊, 还有七个月,让我好好想想!”黎至清一边算着, 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喜色僵在了嘴角,“还不到三个月?”
“对啊!”
黎至清想到从西境过来,路途遥远,艰辛异常,一下子恼了,一甩衣袖,怒道:
“还不到三个月,你就长途跋涉,疯了不成!也不怕伤着孩子,你忘了当初萍姐姐怀着阿衍时,前三个月多凶险,阿衍几次都保不住!”
“我比夫人身体好多了,不会有事的!”
黎至清冷着脸,背着手,头一撇,不搭理她。
黎梨讨好得凑到黎至清身边,扯了扯他的大袖,“公子,别生气,我想你了呀。”
“你就是任性!”黎至清虽然搭理人了,但脸色并未缓和,又问:“照方才的情况来看,寒英是知情的?”
黎梨不明所以,却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黎至清眼神微眯,冷道:“把寒英喊进来,我必得骂他一顿,这混小子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虽然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丫头黎至清舍不得骂,但骂个妹夫,他是不心疼的。见黎梨不动弹,他便自顾走向门口去找人,却被黎梨抓着胳膊不让走。如今黎梨有孕在身,黎至清想负气将人甩开,又怕伤着她,只得回握住她的胳膊,把人扶到榻边坐下,这才又要出去兴师问罪。
“公子!这一趟我非来不可的!”黎梨焦急地喊道。
黎至清脚步一顿,火气在胸中翻腾,既然小丫头上赶着找骂,就别自己冷脸吓着人了!黎至清索性又气冲冲的回到榻边,刚想再开口教训人,却听黎梨说道:
“公子,郭大帅交代了事情,我不来不行。”
黎至清连郭晔的面子也不肯卖,“那下次见着郭晔,我连他一起骂!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你这般辛劳,孩子出点事怎么办?”
“黎梨,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为人妇,就算不为着自己,也考虑考虑人家寒英!”
“再说了,办个差事,寒英还能比你差,你让他来做不行吗?”
一般连名带姓被人喊名字,说明对方很生气!如今黎梨不敢言语,伸手够了够黎至清的衣摆,并没有够到。刚想起身继续够,黎至清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步,把衣服送到了黎梨手边。
黎梨见状,知道自家公子还是心疼自己的,大着胆子拽着人的衣摆,把人拉到榻边坐下,才压低声音道:
“公子,郭大帅让我带了个人进京,还嘱咐了不能让寒英知道。”
黎至清瞬间拧起眉头,不能让寒英知道,背后的意义就是不能让穆谦知道,到底什么事,连穆谦都得瞒着。
“什么人?这么神神秘秘的!”
“阿克善!”
黎至清惊得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郭大哥竟然逮住了阿克善?你是怎么瞒着寒英把人弄到清虚观的?又为何不能让穆谦知道?”
黎梨脸色不是很好看,“此事说来话长,等入夜以后,我来带公子去见他,到时候公子就全明白了。”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阿豫,智慧道长得空了,咱们去找他吧?”
黎梨向门口望了一眼,然后看向黎至清,“公子先去找智慧道长,晚膳后我寻个由头,再来找公子。”
“好,你好好歇着,切不可再瞎折腾!”
黎至清嘱咐完,走到门口,见寒英也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跟着穆谦走了。留下寒英一脸无辜地站在门口,挠了挠头,殿下不是说再次见,黎先生会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嘛?怎么还是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智慧道长的静室内,檀香袅袅,茶香习习。
黎至清与智慧道长对坐,智慧道长闭目号着脉,穆谦在站在旁边,一脸焦急地等着,半晌,智慧道长才缓缓睁开眼睛。
“道长,他如何了?”
智慧道长伸手捋了捋纯白的长须,面色慈祥,“晋王果然信守承诺,一直有盯着他服药,至清的情况比之去年,好了不少。”
穆谦闻言,面上一喜,“那可能长命百岁?”
“你这未免贪得无厌了些!”黎至清轻笑出声,上次智慧道长明言,自己抛却红尘,拼尽他一身医术,也不过保自己至不惑之年,哪里有长命百岁之说。
可见到穆谦一脸严肃,黎至清又有些后悔方才笑话他,自己虽然看淡生死,可自己若是去了,穆谦心中该多难受。黎至清忍不住伸手握住了穆谦的手,示意他不必强求。
“人生处处是际遇,也未尝不可能。”智慧道长早已超脱红尘,然后又看向黎至清,“至清小友,明日老道要启程了,你如何打算。”
黎至清知道是指自己随他云游之事,朝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谢道长美意,不过至清并非超然物外之人,放不下红尘俗世。”
说到此处,看了一眼穆谦又道:“更放不下红尘之人,恐怕要辜负道长一番美意了。”
智慧道长也不勉强,只是提笔拟方。拟毕,再次将药方递给了穆谦,“劳烦殿下了。”
穆谦受宠若惊地接过药方,然后折了两折贴身收好。
这次没有治疗骨痛的药来给黎至清挽回面子,他只能眼巴巴瞅着这一老一少认真交接,尤其是穆谦,堂堂亲王,摆出一副虔诚的信徒模样,惹得黎至清心中发笑又发酸。一时之间对自己的性命和身体也重视起来。
“道长,先时至清在京畿遇到一友人,曾为至清批命,二十岁乃是一劫。人生无常,若有意外,至清也无法强求。只是想冒昧问一句道长,照目前的身体状况 ,只从身体来论,至清可能活过明年么?”
往日里谈起寿数,黎至清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今日竟然主动询问,倒是让智慧道长有些诧异。智慧道长颇为欣赏黎至清这个后辈,时常为他不遵医嘱不顾身体而惋惜,如今见他转了性子,颇为欢喜。
“忌酒,均衡饮食,少劳心伤神,多将养身体,按着新方子好好服药,老道保你活到二十五岁!”
黎至清一喜,他相信十七岁时能从安国侯府水牢里大难不死,那必有后福,他不信自己能栽在别人手里,只怕自己身体扛不住。如今得智慧道长一句,他欣喜不已,再次看向穆谦。
穆谦却没有黎至清表现得这般开心,五年于他而言太少了,“那道长,何时再带他来换方子?您云游何时归来?”
智慧道长沉吟半晌,“一直按这个方子服用便是,他若真听老道的话,能撑到祯盈二十五年春,届时老道定然在此处候着他。”
“撑到”这个词刺痛了穆谦的心,原来最多也就只有五年了。穆谦痛惜的瞧了一眼黎至清,见后者正一脸傻乐瞧着自己,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转头瞥见了他脖子上挂着红线,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道长,先时有人送了他一个护身符,说是能护他安康,您看是否得用?”
穆谦说着,直接伸手解下黎至清脖子上的护身符,送到智慧道长眼前。
智慧道长脸色微微一变,“这符是何处得来?”
黎至清与穆谦对视一眼,照实道:“京畿友人相借。”
“可是容家那个孩子?”
“正是!”黎至清没想到智慧道长竟然知道容成业,“此符可有渊源?有何不妥么?”
智慧道长把符交还给穆谦,“并不不妥,好好收着便是,拿到此符,也算机缘。说来甚巧,老道有一师兄,此生只收了一徒,此徒天资极高,又专修四柱之术,窥得天机无数,还时常口无遮拦,以至于而立之年便须发尽白,一副年命不永之相。师兄为保这位徒儿性命,为他画此护身符,画完便羽化登仙。前些年,这位师侄回观,讲起来,才知他在京畿世家里收了一徒,并将毕生所学及符都传了他。”
穆谦一听,知道这符极为珍贵,也甚为得用,赶忙为黎至清系好,然后向智慧道长拱手道:
“这符既然这般有用,本王可否为至清也请一道?”
智慧道长笑着摇了摇头,“山医命相卜,老道专修医术,于符篆之术并不通晓,如今清虚观内的小辈们,科仪斋醮不过泛泛,再无老道的师兄那种精通符篆之术的道长了。”
第148章 裂隙(下)
黎至清看穆谦系平安符时小心翼翼地模样, 心中有些酸涩,想到容成业提到的,就算没有这一身旧疾, 也撑不过祯盈二十四年, 穆谦这份心意, 他怕是终究要辜负了!
黎至清有些懊恼应下了这份感情, 若是自己没有给穆谦回应, 或许他还是京畿那个潇洒恣意的少年,不会如现在这般患得患失。
或许容成业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黎至清抱着侥幸心理问道:
“敢问道长, 可知容家公子的四柱之术如何?”
智慧道长略作沉吟,“听老道那师侄所言,他金盆洗手不再批命时,那位容姓小徒四柱之术只得了他五分真传, 让他很是遗憾, 不过老道倒是觉得, 以师侄的水平, 有他五分真传天下间已然数一数二了。”
“为什么道长的师侄要金盆洗手, 只是因着方才所说天机泄露太多?那若是瞧了不说呢?”穆谦联想到容成业小时候的事,不免心中疑惑。
智慧道长笑道:“瞧了不说, 自然无碍, 只不过老道那师侄是个藏不住话的。他先时在登州安国侯府瞧见一个古怪八字, 不知与那老侯爷说了什么, 没多久人就疯癫起来, 清醒过后就不肯再瞧八字了,许是也怕自己管不住嘴。”
穆谦与智慧道长又就着此事闲聊了几句, 而黎至清却没再吭声,他大约明白, 容成业所言十有八九是准的。
从前的黎至清,从不将年命不永放在心上,只觉在有生之年能有功于社稷,能做到问心无愧,便足矣。可自从与穆谦互明心迹后,他便时不时生出愁绪,感慨时光易逝,此生太短,他当真舍不得就这样抛下穆谦去了。
从静室出来后,黎至清第一次在外面主动牵上了穆谦的手。
穆谦心中窃喜,也不避着人,大大方方的揽着黎至清的肩膀,与他慢慢地往回走,似是知道了黎至清心中所想,纵使已经难过不已 ,穆谦还是强撑着笑脸哄着眼前人。
“别怕阿豫,我在,会一直陪着你的。”
方才穆谦的失落和担忧都被黎至清尽收眼底,他本意想安慰一下穆谦,却见穆谦在强撑着精神安慰自己,黎至清心头酸意更甚,不敢再露出丝毫惆怅,展颜一笑。
“好,那你得陪我一辈子才成。”
“那不成?”穆谦没有丝毫犹豫。
“啊?”黎至清不乐意了。
穆谦笑道:“一辈子哪够,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是本王的,逃都逃不掉了。”
乍被穆谦的土味情话喂了一口糖,黎至清心中那点不豫消失殆尽,去他妈的年命不永,余下的日子只要都有穆谦,就没什么遗憾了!
“穆谦,君子一诺,不能反悔的!”
穆谦认真地点了点头,“嗯,谁反悔谁是熊崽子!”
虽然偶尔会因着寿数生出些许遗憾,但黎至清到底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在他看来,与其在伤感上浪费时间,倒不如花心思多为百姓谋福祉或者与穆谦共享时光,是以惆怅只维持了一两个时辰,黎至清又变成了往日里那个清醒又理智的人。
晚膳时,穆谦因想着白日之事,胃口不佳,还是黎至清开了几个玩笑,才逗着他又多吃了小半碗米。
酉正,天已经黑了,黎至清正与穆谦下棋,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你在么?我能在你这待会儿吗?”
“阿梨,别闹了,咱们回屋去,别扰了殿下和先生休息。”
“谁让你跟来的,起开,我找我家公子,与你何干。”
听着门外新婚小夫妻拌嘴,黎至清与穆谦对视一眼,然后略显无奈地摇摇头,对着门口扬声道:
“房门未锁,进来吧。”
砰的一声,门被人带着气推开了。
“公子,我想与你说会子话!”黎梨面上气鼓鼓的。
穆谦瞅了一眼还在生气的黎梨,又瞧了一眼跟在后面傻乎乎又满脸委屈的寒英,噗嗤一笑。
“走,咱们把房间留给他俩。”穆谦对寒英说完,起身就要向外走。
黎至清一把抓住穆谦的胳膊,“别走,我同阿梨出去吧。方才有些积食,恰好出去走走。”
穆谦不疑有他,取了大氅为他穿戴好,这才把人放了出去。
等来到清虚观后院,黎至清瞧着黎梨还是气鼓鼓的,劝道:
“寒英是个老实孩子,平日里莫要欺负人家,方才这种借题发挥的事,以后莫要再做了,吵架容易伤感情。”
黎梨闷闷道:“方才不是借题发挥,我是真同他生气了。”
黎至清本以为方才那一出是小丫头的带自己出来的计策,没想到竟是真吵架了,不免担忧起来。
“为何生气?寒英不是事事都顺着你么?”
“他不要我跟他回西境了,让我留在京畿家中养胎,我自然是不肯的,话赶话便吵了起来。”
黎至清略做思索,西境虽然艰苦些,但好歹有人护着,又有寒英在身边,比起在京畿宅院与妯娌杂居要轻松多了,但回去路途遥远,黎梨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长途奔波,黎至清一时之间也踌躇起来。
“公子,他担忧我,我自然知晓,可他怎么不理解理解我的心情,让他独自一人待在西境,我也会为他担惊受怕呀!”
此话让黎至清拿定了主意,“莫急,回头我去劝劝他。”
黎梨见黎至清应下来,知道这事有希望了,垮了的小脸终于露出了笑容,带着人向着一个围着黑布的囚笼走去。黎梨冲着守护囚笼的士兵打了个手势,那士兵立马将黑布一掀。
黎至清定睛一看,囚笼中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此人正是阿克善。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心中疑惑,不待他发问,自顾道:
“一路上是大帅的亲兵负责押送的,谁都不能靠近,寒英也不例外。大帅嘱咐了,有什么事等他见了公子再议,到时候由公子决定怎么处置他。还有,大帅让我把这个交给公子。”
黎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木匣递给了黎至清。
黎至清打开一瞧,里面乃是一颗带着青纹的白釉珠子,黎至清就着回廊上的光仔细瞧了瞧,这花纹既不是釉上彩又不像釉下彩,倒像是天然形成的瑕疵,却别有一番韵味。
“这是何物?从前没听说胡旗人还会烧瓷。”
“大帅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囚笼旁边,黎至清走上前,伸手把堵嘴破布从阿克善口中拿出,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将军一去不回,让黎某好找。”黎至清说着,将手中的匣子在阿克善面前晃了晃,“听闻将军被俘时,身上带着这枚珠子,想来这就是与朝中接头的信物了,黎某好奇,既然将军取了这信物回来,说明是愿意与黎某合作的,那为何最终却失信于黎某?”
破布从口出抽出,阿克善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才道:“就算拿给你,又有何用,黎至清你真当你把所有的事情都看明白了么?”
黎至清蹙眉,“将军这是何意?”
阿克善将脖子一扭,不肯再理人。
黎至清又道:“将军可知,就算和谈答应释放被俘将领,但那十几位突击旗兄弟,北境若真想扣下,也不是做不到。”
又被拿着兄弟命威胁,阿克善有些恼了,转头怒道:
“黎至清,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下面的话我跟郭晔说过了,他一副听不懂的架势,如今我再给你说一遍,你可听好了。胡旗贵族的确与大成朝廷中人暗中往来,以信物为凭传递消息,为防信物造假,每五年一换,方才那枚珠子就是这些年来最新的信物。我从未与大成朝中之人碰面,只是靠此传递消息,但这次回胡旗,我查到,那人背后的主子是京畿的王爷,而且是你们皇帝的儿子,之前还不做官。你自己想,这人是谁?”
皇帝的儿子!早些年不在官场的王爷!除了一个死了的穆诀,就只剩下……
黎至清瞬间脸色煞白,“你胡说!”
阿克善满脸嘲讽之色,“郭晔听了不肯相信,你也是这种反应!你们大成人就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吗?”
黎至清这才明白,是郭晔甄别不出这信息的真伪,这才费尽心思把人送到了自己面前。
黎至清此刻浑身发抖,阿克善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黎至清,你刚才怪我失信于你,你说查到了这样的结果,我敢来大成找你吗?”
“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他!”黎至清眼眶微红,自始至终不肯吐出那个人的名字,“说不定是康王呢!”
“我可没说是晋王,我只是把我查到的信息告诉你,皇帝的儿子,不在官场的王爷,至于是谁,你既然想知道,你就自己去查,与我无关。自打我查到这事,我就知道那些突击旗兄弟的命保不住了,你也不用再拿着他们威胁我。”阿克善说到最后,眼神里已没了丝毫求生之意,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一个深藏不露又一战成名大权在握的穆谦,一个浑浑噩噩花名在外还已经殁了的穆诀,两者相比,是谁都不会觉得穆诀才是阿克善口中之人。
“噗——”一口鲜血从黎至清口中喷涌而出,从前智慧道长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黎至清出现了咳血之症。
第149章 阿克善
“公子!”黎梨被黎至清的状况吓着了, 赶忙上去扶他,“你没事吧?”
“啧啧。”阿克善见状,冷嘲热讽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讨厌你们这群大成文人吗, 但凡被人相负, 动辄气到崩溃, 一点事都经不住, 做事还喜欢出尔反尔。”
“你闭嘴!”黎梨被阿克善的话惊着了,她再不走心, 也明白阿克善说得人很可能是穆谦,而出尔反尔则是在指责黎至清,黎梨对两者都不认同,立马冲着阿克善喝道, “你就会血口喷人!”
黎至清挥手止住黎梨, 顺了顺气后, 自顾盯着阿克善, “此事黎某定会查明, 若你所言不虚,黎某定会信守承诺放了你和突击旗的兄弟。”
阿克善被黎至清带着冷意和决绝的眼神瞪得不自在, 破罐子破摔地往囚笼栏杆上一靠, “行, 就信你一次。不过, 我只求你别查明真相后, 发现真是你奉为主公的那位负了你,到时候却恼羞成怒来杀我就成!”
“若你所言有虚, 黎某定然灭了你全族,黎某绝不许你污他清誉!”黎至清撂下这话, 转头便走。
黎梨赶紧吩咐着周围的士兵盖好囚笼,收拾好首尾,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黎至清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郭晔要遮遮掩掩,为什么一定要身怀六甲的黎梨以身犯险,因为他已然信了阿克善的话。
黎至清步履沉重,惨白着脸色向回走去。
黎梨看着魂不守舍的他,满是担心,“公子……”
“郭大哥还说了什么?”
黎梨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大帅说,等公子见完了阿克善,就让把这封书信给您。”
黎至清当即撕开信封,信纸上书:
“吾弟至清台鉴,见字如面,接弟手书,愚兄尽西境之能事,于大成胡旗之壁得阿克善,闻其所言,大骇,视其荒谬绝伦。然愚兄有间于胡旗,九死一生返报敌情,言朝有贵戚,乃天子之嗣,尝大隐于市而不涉超纲,积年与胡旗暗通款曲,行通敌卖国之事,与前言不谋而合。今愚兄不敢擅专,望贤弟自行决断。若贤弟有意,务即刻动身,愚兄于西境,翘首以盼! 书不尽意,静候佳音。兄晔手书。”
黎至清看完信,顿觉四肢僵硬,浑身发冷。原来,郭晔也去查过了,这是他查实之后的结果,阿克善并未说谎。
黎梨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觉得自家公子的神情晦暗不明,四下打量一圈,见没有旁人,才又压着声音道:
“郭大帅还说等公子看完信,问你要不要去西境,您要有心,他这几位亲兵,拼死也会护着您离开。公子,我也会的。”
本来一直沉默的黎至清听了这话,立马回过神来,神情严肃的对着黎梨道:
“阿梨,今日之事莫要向任何人提起,寒英也不行。今后无论何人相询,你权当不知!还有,日后无论我与穆谦发生什么,都与你和寒英无关。我会修书一封给郭大哥,让他把寒英留在西境,你们以后就别再回来了,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这话有点像交代后事了,黎梨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公子,你别吓我,咱们一起去西境好不好?”
黎至清面上尽是决绝之色,“不,我不走!我不信穆谦能做出这种事!此事肯定还有隐情!”
“要万一真是他呢?”黎梨问出了黎至清最不想听的那个结果。
“他若真能做出通敌之事,”黎至清神情一凛,“我便亲手杀了他!”
说完,黎至清心口狠狠一痛,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黎梨吓坏了,“公子,我带你去找智慧道长。”
黎至清此刻脑中皆是乱的,他已经顾不上黎梨在说什么,被她半拖半拽地拖到了智慧道长的静室外,谁曾想那静室早已人去灯灭。
原来,智慧道长白日里见完黎至清,人便动身云游去了。黎梨对着那早已封闭的静室,急得直掉眼泪。
黎至清看不得小丫头难过,从怀中取出帕子为她拭去眼泪,如同小时候安慰她一样,强打着精神宽慰道:
“下午已经去拜会过道长了,不碍事,这些都是老毛病。你莫要担心,也莫要再跟旁人提起,免得让人觉得大惊小怪。”
黎梨满脸不满,“什么老毛病!从前明明没有呕血之症!”
黎至清面上不辨神色,“从前偶尔有,没同你说罢了。走,咱们去找寒英聊聊。”
黎梨一把握住了黎至清的手臂,坚定地摇了摇头,“公子,我不想走了。”
从前,她能放心的离去,是穆谦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他能将黎至清照顾好,甚至做得比黎梨更好。可如今,若穆谦真是阿克善口中的通敌之人,以自家公子的脾气,定然会与他决裂,到时候黎至清又是孤身一人陷入危机中,黎梨做不到一个人潇洒离去。
黎至清知道定然是当前的情况吓坏了小丫头,虽然他心中疑云密布,脑中思绪万千,可为着安她的心,仍旧故作轻松道:
“别傻了,你信是他么?”
黎梨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黎至清轻轻拍了拍那双紧紧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穆谦听到开门声,酸话脱口而出,话里话外都是怨念,像一个闺中妇人,在责怪晚归的丈夫。可等他看到黎至清不太好的脸色,便再也顾不上吃醋,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关切道: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黎至清微微一笑,难掩疲惫,“没事,天冷,有点冻着了。”
穆谦赶忙将眼前人的双手握住,那双手果然冻得跟冰坨子似的,穆谦心疼不已,将人手一拉,本意想给他焐焐,却没想到在那雪白的小臂上看到了两个发青的手印,顿时脸就拉下来了。
“这怎么搞得?”
黎至清仔细想了想,记起方才是说到去留时,黎梨一时激动给攥成这样的,黎至清无法明言,只含混道:
“方才与阿梨叙话,小丫头气性上来了,手上没个轻重。”
穆谦赶忙把人拉到榻上坐下,心疼地揉了揉,这才双手合在一处给他焐着,嘴上还不满道:
“阿豫,小丫头和寒英的事,你以后少管。她有心事就跟你说,事事对你言听计从,你也不怕寒英吃醋。”
黎至清抬眸,对上穆谦委屈巴巴的面孔,一脸玩味,“到底谁在吃醋?”
穆谦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得缴械投降,“好好好,是本王在吃醋,你快陪着本王共度良宵吧。”
这一夜,黎至清睡得并不踏实,噩梦一个接着一个。
北境的军帐内,郭晔曾一脸痛心疾首的问他,“晋王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一朝扬名,绝非池中之物。你如今为他鞠躬尽瘁,就不怕他来日卸磨杀驴?”
红叶寺禅房内,肖瑜曾忧心忡忡,“你死心塌地待他,也不怕他来日负你。你能这般自信,是心中笃定认清了他。可是,你真看清他了么?”
“那一身本事,没个十年八载苦功夫出不来。晋王不是低调到极致,那就是有意为之。北境一事,你还觉得他是迫于时局临危受命?”
“至清,万一你引为知音的那个晋王,只是晋王想让你认识的那个晋王,你该想想以后如何自处。”
他梦到了先生,他瞧不清那是在何处,先生斥责他轻信于人,不尊正统;先生斥穆谦心怀叵测,并非良主。
他还梦到了兄长,梦中的黎徼满脸是血,死不瞑目,但却没有出言指责,而是甚为忧伤的瞧着他,然后温声道:
“阿豫,朝中有通敌之人,你行事一定要小心,不要总把责任抗在自己身上,也不要总想着给哥报仇,要好好活着。”
怎么能不报仇?怎么能不报仇!若不是报仇的信念撑着,祯盈十七年,他早就死在安国侯府的水牢里了!
“报仇!我要报仇!”黎至清叫喊着惊醒了,身上的寝衣已经被冷汗洇湿,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打捞上来的一般。
“阿豫,你做噩梦了?”穆谦也跟着醒了,看着黎至清额上一阵阵的冒着虚汗,担心不已,刚想像往常一样把人揽进怀里安抚,却被黎至清一个激灵躲开了。
穆谦这才发现,黎至清面上尽是惊恐之色,与往日从容淡定相去甚远。穆谦耐着性子,慢慢地把手探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见他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这才再次伸手把人搂紧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穆谦一边拍着黎至清的脊背,一边轻声哄着,两个人慢慢躺回榻上。
黎至清整个人被温暖的怀抱包围着,冷意逐渐驱散,去年浴血奋战不是假的,抛却家产筹集粮草不是假的,这些日子的倾心相待更不是假的。良久,黎至清把脸埋进了穆谦的胸口,把胳膊环上了穆谦的腰,心中已有了主意,此事他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穆谦白白背了这口黑锅!
第150章 入彀(1)
惊魂未定睡了一夜, 第二日黎至清早早地醒了,整个人还被穆谦搂在怀里。
穆谦的呼吸匀称且绵长,怀抱宽广温暖且坚实, 让黎至清莫名感到心安。晨起有些凉, 黎至清贪恋穆谦怀中的暖意, 不自觉地朝人身边靠了靠。穆谦没醒, 意识到怀中人的依赖, 下意识地又把人搂得紧了一些。
经过昨夜一夜噩梦纠缠,黎至清此刻虽然醒了, 但人仍旧是懵的,脑中混沌成一团浆糊,闭着眼睛过了半晌,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 伸手一摸, 身边已经空空如也。
黎至清不知几时, 只觉屋外天已大亮, 赶忙起身。刚将外袍披上, 穆谦端着药碗进门了。
“来把药喝了,本王带你进城吃早点去。”
黎至清远远地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药汁, 便觉胃中作呕, 一时血气上涌, 喉头竟有一丝腥甜。黎至清意识到是昨夜咳过血的缘故, 怕万一此药苦口, 自己再忍不住呕出血来,让穆谦瞧见了害他担忧, 只故作矫情道:
“闻着味就不怎么样,你替我尝一口?”
穆谦对黎至清一贯好脾气, 二话不说端起碗来就是一口,苦药入口,脸瞬间皱成了包子褶。
“这他妈什么玩意,这么苦!先别喝了,本王去寻点东西给你送药!”
穆谦说着,把药碗往桌上一放,转头出去了。
黎至清见状,上前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口将药闷了下去,随着苦药入喉,压抑不住地咳嗽起来,不一会儿便咳出了血沫子。
咳着咳着,突然喉间腥甜,一口鲜血涌了上来,黎至清赶忙拿着手帕去接,鲜血登时染红了手帕。
听着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黎至清努力平复了一下胸中起伏,不动声色的把帕子折好收起来。
等穆谦带着蜜饯进门,发现药碗已经空了,不禁满脸狐疑地打量着黎至清,“就这么喝了?”
“喝了。”黎至清乖顺地点了点头,看到拖盘里的蜜饯,眼睛一亮,凑上前去,伸手摸了个海棠果子塞进嘴里,边嚼边道:
“这次的方子,比上次的还难喝,还好有个蜜饯。”
穆谦打开窗户瞧了瞧窗下,又把室内盆栽挨个翻了一遍,确定没找到汤药的影子,这才又将信将疑地瞧了黎至清一眼。这次喝药竟然这么配合,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黎至清被穆谦这番紧张兮兮的做派弄得哭笑不得,“我又不会骗你,至于这么不相信人么?”
“你这人有前科,得小心防范!”穆谦一脸刚正不阿。
相处久了穆谦发现,黎至清这个人,也没有表现的那么自律,处理公文读书练字当然没话说,但一道饮食休息吃药,这人就不怎么让人放心了。
黎至清自觉理亏,乖乖听着人数落。
穆谦说够了,这才顾上正事,“等下咱们城内吃完早点,你是想在城内逛逛,还是咱们继续启程,换个地方玩玩?反正日子还宽裕。”
“若无他事,不妨早日回京,东府事情没查清楚,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黎至清记挂着昨夜之事,有心早日回京查明事情真伪,无意游玩,“话说回来,你在禁军案卷库,到底查到什么了?”
穆谦脸色瞬间有些不自然,生硬地转了话题,“不是说出门在外,不谈政事么?方才去寻蜜饯,小丫头说有事找你,本王帮你喊她来?”
穆谦的犹豫被黎至清收入眼中,心下不免生疑,他拿捏不好穆谦到底是有难言之隐,还是仅因着出门在外不想理政,只得点了点头。
黎梨早上来了,一直候在门外,穆谦出门便唤到了人。
“公子。”黎梨进门唤了一声,“寒英在任上,没得几日假,我们今日得返程了,过会子他再来跟公子和殿下辞行,我先过来,把郭大帅给公子的生辰贺礼送来。”
黎至清这才反应过来,上次北境一别,郭晔是提到要替他庆生辰的。
穆谦听了这话竖起了耳朵。生辰?他才意识到,他只从原书中得知,黎至清乃是祯盈元年冬生人,却不知道黎至清生辰几何。如今已然初春,他却是把黎至清的生辰错过了。
还不等穆谦懊恼自己错过黎至清生辰,黎梨已经将郭晔准备好的生辰贺礼送到了黎至清面前,看了一眼穆谦才道:
“郭大帅说,能与公子结识,他三生有幸,恐金玉之物玷污了公子德性,故寻了个小物件,来博公子一笑。”
黎梨这话说得巧,无论是只在北境见了一面,还是早有交情,这话放在此处都不违和,是以穆谦并未多想,只直勾勾盯着黎至清打开了锦盒。
盒子内放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黎至清拿出来在手中把玩半晌,模样款式与先前从黎梨那儿讨得那把有几分像。
黎至清有些不明其意,“送一把匕首?”
穆谦也带着醋意帮了一句腔,“就是,哪有生辰礼物送凶器的?”
黎梨笑而不语,拿起匕首冲着自己胸口戳去,穆谦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拦。
奈何论武术套路,穆谦远不及黎梨,一个格挡,穆谦的手臂被隔开,匕首瞬间没入黎梨胸口,顿时血花四溅。
“阿梨——”黎至清吓得脸都白了,穆谦也看傻了眼。
“嘻嘻。”黎梨轻轻一笑,把匕首从身上拿开,衣服上完完整整,不见丝毫破损。黎梨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把匕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递到黎至清眼前,“公子,是假的啦!”
等黎至清接过匕首,黎梨才开始擦拭自己的前襟。黎至清这才注意到,黎梨今日专门穿了件小鹿皮袍子,极好清理,这是存心要跟自己开这个玩笑。
黎至清拿手按了按匕首的顶端,刀身根本未开刃,刀把后端能够拆开,有个凹槽可装入血浆,这明显就是个江湖术士变戏法的小玩意。
黎至清被这恶作剧搞得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你和郭大帅几岁了,怎么这么幼稚?”
黎梨狡黠一笑,“公子不喜欢吗?”
这种小玩意,黎至清自然是喜欢玩的!只不过自从拜入郁弘毅门下,被世家公子的规矩拘着,平日里玩的也都是捶丸、投壶、双陆等拿得上台面的游戏,这些早就不敢玩了而已。
不得不说,郭晔这生辰贺礼送得极对黎至清心思,黎至清也不矫情,既然喜欢,就大大方方把锦盒也接过来,把匕首方进去收好。
“替我多谢大帅美意。”
黎梨这才心满意足的出了房门。
黎梨前脚刚走,穆谦后脚就走到黎至清身后,从背后拦腰抱住他,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带着些微不满,又故作色厉内荏道:
“阿豫,你偏心,生辰告诉了郭大哥,都不告诉我!”
“是阿梨跟大帅说的。”黎至清开口就带了几分心虚。回想初见那年,郭晔一时激动要跟自己拜把子,黎梨将自己的生辰脱口而出告诉了他。如今,这锅甩到黎梨身上,好像也没说错。黎至清想到此处,又理直气壮起来,语带调笑道:
“你不知道,不会问么?当人外室的,这么怠慢可不成!”
穆谦的下巴在黎至清肩膀上蹭了蹭,“是啊,我这外室当的不合格,还得阿豫教教我。”
“除月初二。”黎至清把手扣在了穆谦覆在自己小腹上的大手上,转头轻笑,语带暧昧,“你若再忘了,就逐了你这房外室。”
穆谦就势转头,在黎至清侧脸上吻了一口,“不敢啦,爷你容下我这回吧。”
两个人玩闹一番,这才下山进城吃早点。因着阿克善之事在先,生辰之事黎至清全然没往心里去,反倒是穆谦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寻思着一定要找机会为黎至清补个生辰。
两人在如阜城耽搁了一日,在黎至清的坚持下,还是踏上了回京畿的旅程。
黎至清知道通敌之事非同小可,在掌握证据之前,他不敢同穆谦提及,只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关于穆谦查案的进展,都被穆谦以此行只管游山玩水为由搪塞了过去。穆谦越是如此,黎至清心中狐疑越深。
刚入京畿,黎至清寻思着已经回京,旧事重提,谁料穆谦竟然直接掀帘跳下车去,将黎至清一人留在了车上。黎至清登时也恼了,直接把车帘一放,丝毫没有想让穆谦上车的意思!
爱骑马,你就在车下被马颠着吧!
过会子,有人掀帘进了马车,黎至清以为是穆谦回来服软,连头都没转。
“先生,莫要生气了,殿下下了马车就后悔了。”来人不是穆谦。
黎至清这才意识到是银粟,他不好在银粟面前使性子,只得转过身来,正襟危坐,恢复了往日从容淡定的仪态。
“罢了,此事我也有错,本答应殿下回京畿之前不再提查案之事,是我心急了。”
银粟没想到黎至清这般好说话,立马笑道:
“殿下和先生能这般互相体谅真是太好了。先生待殿下尽心,咱们都看在眼里,其实殿下对先生也是非常在意的。吃穿用度就不用说了,刚回京那会儿,知道先生身子不好,连北境传来的和谈消息都让瞒着先生,生怕耽误您养病。”
黎至清听到后半句,微微蹙眉,“北境和谈消息?”
“啊,就是后来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公主和亲、互放俘虏和岁币照旧的事。”银粟不疑有他,实话实说。
“你是说,互放被俘将领之事,穆谦早就知晓?”
第151章 入彀(2)
银粟老实地点了点头。
“是何时?”
银粟想了想, “当时阖府刚开始给寒英张罗亲事,北境赵团练使来了函。”
黎至清不再理会银粟,自顾将有关和谈前前后后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 京畿得到准确消息, 乃是在黎梨随寒英赴西境之后。
若是穆谦早就知情, 在今上议政时, 不仅隐忍不发, 而且还装若无其事,莫非正是为着给胡旗放水?联想到阿克善失约后杳无音信, 也正是那段时日,再加上近日,无论如何询问穆谦关于他在禁军查到的消息,穆谦都避而不答, 这一桩桩一件件, 不禁让黎至清疑窦丛生。
银粟见人陷入沉思, 便不敢再劝, 识趣地下了马车, 留下黎至清一个人。
黎至清发现周围没了外人,不自觉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他素日里极少做出这般软弱的姿态, 可此刻, 他觉得很冷, 虽然已经开春了, 但有一分彻骨的冷从他心底开始滋生, 慢慢蔓延至全身,冻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黎至清打心底里不信穆谦会通敌, 可眼前的事,又在冲击着他心底的信任。
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 黎至清疲惫不已,不知过了多久,竟迷糊糊睡着了。梦中,有人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黎至清嗅到熟悉的气息,并未多想,就着那个温暖的怀抱,沉沉睡去。
晋王府寝房内,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黎至清从睡梦中醒来时,整个人是懵懵懂懂的,脑子里还顾不上思考,只本能地往穆谦身边凑了凑。
穆谦此刻正依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个物件发呆。
“醒了?瞧你平日里丢三落四的,先时刚给了你,转头就落马车上了。”穆谦说着,把手里的物件送到黎至清眼前。
黎至清揉了揉眼睛,接过来一瞧,竟然是先时当压岁钱的那个小熊崽金锞子,这次被挂在一条红绳穗下。黎至清蹙了蹙眉道:
“我明明贴身收着的,怎么会落在马车上了。”
“你粗心呗。”穆谦摸了摸鼻尖,“你瞧这绳穗,眼熟不?”
黎至清方才只顾着看小熊崽子,只瞟了一眼那绳穗,虽然觉得眼熟,也没走心,如今听穆谦说了,拿过来仔细端详起来。那绳穗最上头是半个蝴蝶盘长结,后接一个纽扣结,最后是一段金刚结收尾,正是先前自己挂玉坠子的那条。黎至清惊喜道:
“这是从前我挂在玉坠子上的那条穗子!你竟然还留着!”
穆谦心中一动,故意与他争抢,抢到手后才有意问道:
“怎么就说这穗子是你的了!这明明是本王的!”
黎至清被穆谦一激,好胜心也上来了,指着那半个蝴蝶盘长结道:
“瞧见那半个蝴蝶翅膀了没,完整的蝴蝶好编,叫蝴蝶盘长结,但这种半个结可就难了,只有我萍姐姐才会。这个恰好就是她编的,我和兄长人手一个,两个放在一处,正好能拼成一个蝴蝶。”
穆谦听着这话,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又不死心的问道:
“那你兄长的那条绳穗,可是与这条一模一样?”
黎至清又去穆谦手里抢小熊崽子,穆谦并非真心与他抢,顺势就把东西还给了他。黎至清拿在手里把玩着,随口道:
“别的都一样,唯独这半个蝴蝶盘长结,我的这条绞了金线,而兄长那条绞得是银线。”
穆谦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只不过黎至清是心思只在小熊崽子上,并没发现。
穆谦努力维持着正常面色,装作若无其事道:“阿豫,从前听你提过几次你的兄长,你们兄弟二人仿佛感情很好。”
鉴于自己的身份穆谦早已得知,黎至清对黎徼之事无心隐瞒,随口道:
“那是自然,我与兄长自小相依为命,比寻常人家一般兄弟之间自然要亲厚许多。所以,兄长之死,我绝对不会放手。”
穆谦暗自倒吸一口冷气,把黎至清紧紧揽在怀里,在他发心轻轻问了一下,又问:
“如果,本王是说如果,你查出的兄长死因,会让你现下平静的生活全都没了,你还会去查么?”
黎至清心下生疑,抬头看了穆谦一眼,没说话。
穆谦摸了摸鼻子,又问道:“本王是说,假如你兄长之死,与你现下查的通敌之事有关,而且关系重大,还会牵扯到很多人,会让你整个生活都打乱,甚至会让你面临痛苦的抉择,你还会查么?”
昨日马车上那股冷意再次向黎至清袭来,他突然觉得穆谦的怀抱没有那么暖了,忍不住把锦被向上扯了扯。
良久,黎至清吐出一句,“查。”
穆谦没再说什么,只叹息一声,又把人搂得紧了一些。
大成官员素来疏懒,元宵节后半月有余,才三三两两回到各衙门当值。这些日子,黎至清虽然挂念着年前未完的通敌之事,但始终没机会去查。
恰逢此时,黎至清接到了肖瑜的帖子,邀他再赴红叶寺小聚。黎至清记起先时穆谦提及肖瑜受了伤,本就记挂着,得了帖子当即就应了下来。
穆谦一心防备着肖家,想与黎至清同往,奈何同一日却被成祯帝下旨宣召。这还是安武堂出事后,成祯帝第一次搭理穆谦,穆谦不敢怠慢,只得放了黎至清独自去见肖瑜。
已然开春,天气回暖,路上枯枝纷纷抽条,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奈何近来事繁,又牵扯穆谦,对真相的渴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加之心中挂念肖瑜,黎至清并无心欣赏。
这次红叶寺外,等着黎至清的是肖安。黎至清与肖安并不相熟,他也不是热络性格,故没有过度寒暄,只点头示意后,便随着肖安来到了肖瑜所在的禅房。
一入禅房,抬眼便见肖瑜整个人极为虚弱地靠在榻上,而近身端茶送水的服侍之人竟然是黎晗。
一瞬间,黎至清脸色铁青,显然他并不想在此处见到黎晗。
“至清。”肖瑜微笑着唤了黎至清一声,这才拍了黎晗正要给自己添衣服的手,“成瑾,你先出去吧,我想跟至清说几句体己话。”
自打黎至清进门,黎晗的面色并没有多少变化,显然黎至清的到来在他意料之中,现下被肖瑜下逐客令,他也不以为意,将肖瑜身上的锦被掖了掖,对着黎至清点头示意后便自顾出了禅房。
肖瑜一个眼色,本来在房内的肖平和肖安立马上了黎晗的脚步,银粟非常有眼力见,也跟着退了出去。
屋内没了外人,黎至清走上前去,自顾坐在了肖瑜榻边,语带担忧道:
“前些日子听穆谦说,师兄从暖阁外的石阶上摔了一跤,怎么病得这般重?”
肖瑜听到黎至清对穆谦的称呼,先是微微诧异,继而笑道:“我倒不知道,晋王殿下如今也成了厚道人,本以为从石阶上滚下来这么丢人的事能被他当乐子传得没边,没想到传到你耳中只是摔了一跤。”
听着肖瑜的打趣,黎至清也笑了起来,若放在过去,拿着别人糗事大肆宣扬之事,以穆谦为首的那帮纨绔未必做不出来,如今却只是轻轻带过,穆谦的确是与从前不同了。
一想到穆谦的变化,黎至清又笑不出来了,再一看肖瑜苍白着脸色,心中更是难受。
“师兄是受了今上多大的责难,这才在殿外失了态?”
肖瑜摇了摇头,似是不想再回忆当时的情景,只道:
“你家晋王在安武堂惹恼了今上,偏偏我倒霉,事后第一个觐见,才遭了无妄之灾。”
黎至清想到那日情景,又见肖瑜现下胳膊上还裹着纱布,极为愧疚,“师兄怎的跑到荒山野岭来了,相府条件总归是要好些的。”
“这里清净。”肖瑜叹息一声,“想不明白的事,远离红尘就容易想明白,下不了决心的事,无人相扰就能做决断。”
肖瑜明显话中有话,黎至清自打见完阿克善便心烦意乱,此刻无暇再猜肖瑜的心思。
“师兄,有话不妨直说,等下说完,还想向你讨教东府的通敌之事的案情。”
肖瑜仔细打量了一番黎至清,见他领口处有一个若有似无的红印,难得蹙眉,然后才正色道:
“至清,晋王殿下对你的心思,朝野已经满是流言,你老实说,此事是真是假?”
黎至清没想到肖瑜会提此事,眉毛一挑,“难怪大成国势日陵月替,原来朝臣都把心思放在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上了。”
“当真捕风捉影?”肖瑜认真瞧着黎至清,眼神中没有丝毫嘲讽,反倒满是担忧之色。
他与穆谦如何,是他们两人之事,黎至清自身并不在乎,他从前畏缩不前,是他怕穆谦在乎。如今被肖瑜点出来,黎至清并不想就此事多言,眉头微微一蹙,并未接话。
肖瑜心中压着石头,没有上次跟黎至清打太极的闲心,直言问道:
“你可与他做过色授魂与之事?”
黎至清与穆谦虽然互相倾慕,但因着身体有恙,两人只限于抵足而眠,此刻被肖瑜问道面上,黎至清羞恼道:
“自然是不曾的!师兄今日喊我来,若只是为着闲言碎语,那至清就先行告退了。”
第152章 入彀(3)
“怎么这么大气性!”肖瑜无奈地嗔怪一句, “本是为着你着想,反倒是让我里外不是人了。”
听着肖瑜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知他不会无缘无故私下与自己相见, 黎至清这才冷静下来, 问道:
“师兄今日喊我来, 到底为着何事?”
肖瑜踌躇半晌, 抬眸对上黎至清探寻的眸子。
“至清, 你若有心报国,京畿里有得是亲贵。你从北境回来, 虽然未得到官职封赏,但名声早在外,太子、秦王、赵王、睿王、林肖谢容四大国公府,投入哪家都是前途无量, 晋王身边未必是最好的归宿。或者, 你就来太子身边可好?咱们师兄弟三人待在一处, 也算是一场佳话。”
黎至清只当肖瑜旧事重提, 登时变了脸色, “师兄,先时说好的, 咱们各为其主, 互不干涉, 如今你为着太子来当说客, 未免言而无信了。”
肖瑜不理会黎至清话中的指责, 只苍白着脸色继续前言。
“若京畿这些人你都瞧不上眼,那去西境、去南境, 哪怕回登州都好,离开晋王身边, 离开京畿这趟浑水,先生那边我去解释。”
黎至清满腹狐疑,“师兄,你今日怎么怪怪的?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是关于穆谦的是不是?穆谦他——”
黎至清话音戛然而止,将后半句话吞回腹中。他想问:穆谦真的通敌了,是不是?但却不敢问出口。
肖瑜不敢再看黎至清的眼睛,“至清,昨日傍晚今上就让人拟好了圣旨,为晋王指了婚,选了襄国公家的嫡女。今日得召入宫的人,除了晋王殿下,还有大理寺少卿容含章。”
“你说什么?”
并非意料之中的结果,黎至清刚松了一口气,可心却再次跌倒了谷底,刹那间涌起的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来。
黎至清记得,这门亲事,容成业是与他提过的。而他,因着与穆谦互明心意,再加上这些日子出门在外,日日温存,完全忘了这桩事,如今被再被肖瑜提起来,黎至清才反应过来,这门亲事,穆谦并未给他一个正式的说法。
此刻,黎至清虽然已经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但还在心中默默自我安慰着,只是成亲而已,只要不是通敌就好!
虽然心如刀绞,黎至清却不欲人前示弱,哪怕眼前是他嫡亲的师兄,他也只强笑道:
“既如此,那该恭喜晋王殿下了。”
肖瑜眼见着黎至清的指尖止不住的颤抖,还整个一副死要面子的模样,不免心疼起来,联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因着与黎晗的感情而受得那些磋磨,更加不忍心对眼前的人说重话,强行带了三分苦涩的笑意骂道:
“你小子顶聪明一个人,怎么做出事情来这么蠢。趁着还未泥足深陷,早些抽身吧。他若成了亲,你们这种关系,你待在他身边算什么呢?”
黎至清差点被肖瑜这一句话激出泪来,只嘴硬道:“师兄说我傻,那此刻让师兄抽身,师兄肯么?”
肖瑜朝着方才黎晗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道:
“至清,不一样的。”
黎至清明白,黎晗与穆谦的地位天差地别,黎晗不过是东境诸州世家中不起眼的一个家主,连与京畿普通世家比肩的资格都没有。而穆谦,当朝亲王,今上亲子,节制三司,乃一方重臣,身上汇集了来自各方的目光。
黎至清觉得此刻若由他来做这个决定,对穆谦不公平,对他自己也不公平,是聚是散,他也要听一听穆谦的意思,是以对肖瑜的建议,并没有给出回应。
肖瑜见状,知道黎至清在这份感情上是铁了心,狠了狠心,又道:
“祯盈十四年,你兄长曾奉命离开北境战场,秘密进京,后来回了北境战场不久便死于非命。”
黎至清闻言,脸色一白。关于兄长的事情,他鲜少对外人提及,就算对先生,也只是说兄长在死于五年前的胡旗南侵之战,至于秘密回京这样的细节,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分毫。不仅因为此事当年黎徼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外传,更因为黎徼曾途中徇私回了登州,若传扬出去,对黎徼名声有损。
如今被肖瑜点出,黎至清猛然惊觉,肖瑜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忙一把抓住肖瑜的袖口问道:
“师兄,你这些日子到底在东府查到了什么?你的确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肖瑜面上皆是掩盖不住的悲伤,“至清,你们两个人之间终究隔了人命,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你胡说!”黎至清登时站了起来,嗓音拔高,眼眶微红,“我不信!”
听到屋内骤然拔高的声音,黎晗不放心,直接闯了进来。一进门就见到黎至清剑拔弩张,而肖瑜则一脸虚弱地靠在榻上,登时就有些生气。他与黎至清两看两相厌,直接对着肖瑜不满道:
“话说完了吗?哪儿哪儿都用你操心,人家领情吗?”
肖瑜知道黎晗气自己多管闲事,只得服软喊了一句,“成瑾……”
黎晗心中有气,不再搭理肖瑜,瞥了一眼黎至清,冷冷道:
“改名换姓也没改了这副没眼力的劲儿,没瞧见他病着吗?话说完了就请吧。”
黎晗说着就伸手做出了送客的姿势。
黎至清虽然疑惑颇多,但瞧见肖瑜脸色实在不佳,又有黎晗在场,只得悻悻告辞,决定等肖瑜好些再来。
黎至清前脚出了禅房,黎晗后脚就跟了出来,两人自登州安国侯府时就不对付,上次在清虚观外又闹了一场,现下只余尴尬,黎至清不愿黎晗相送,礼貌地婉拒。
“不劳黎侯相送,若素兄身体有恙,黎侯快些回去照料吧。”
黎晗与黎至清一前一后走了许久,听黎至清开口后,才道:
“黎至清,本侯有些话想同你私下说,你跟我来。”
黎至清脚步一滞,“黎某不知,咱们自己还有什么话能私下说?”
“你不想只道若素伤得如何么?”黎晗撂下一句,料定了黎至清会跟上,自顾向前走去。
虽然先前黎至清与肖瑜一直斗法较劲,可肖瑜到底有一份为人兄长的自觉,自打黎至清来到京畿,明里暗里对他照拂不少,特别是两人在东府查案,肖瑜事事冲在前头,没让黎至清这个小师弟受半点委屈。
黎至清虽然平日里将人情往来看得很淡,却并非不懂感恩之人,对肖瑜的照顾看在心里,心中也生出不少感激之情,再加上当年肖瑜还对他有救命之恩,黎至清更不能对肖瑜的状况不闻不问。
黎至清心一横,跟上了黎晗的脚步,另一处禅房内,两人相对而坐成对峙之势。黎至清不想跟黎晗多做周旋,直接切入主题。
“我师兄到底伤得如何?”
“黎左司谏是圣上面前的红人,那暖阁应当常去吧?”黎晗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那暖阁外的石阶,又高又陡,有几十阶,若素就是从那上头踩空了摔下来的,扭伤了脚踝,摔折了胳膊,还断了三根肋骨,浑身上下磕得都是青紫,没一处好地方。”
黎至清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成祯帝畏寒,为着建暖阁那供暖的火道,将暖阁整体拔高不少,是以暖阁外的长阶比起其他殿阁要高出许多,肖瑜从那上头摔下来,到现在还卧病在床,怕是真遭了不少罪。
“除了因安武堂之事殃及池鱼外,可知还为着何事?”
“若素方才没同你直言么?”黎晗不咸不淡道:“还能为着何事,皇家出了不得了的事,又恰逢是个得宠的儿子,今上自然要保的,还要想法子堵住悠悠众口!这样的腌臜事,自然得找个得力的来干,朝野内外那群老臣各怀心思,今上用着不放心,此事便落到了若素头上。若素何等光风霁月之人,却要做违心之事,他心里能舒坦?”
“不得了的事?”黎至清睁大了眼睛,联想到方才在房中肖瑜提到的人命之事,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那隔着的人命,莫非就是兄长那条命,所以,穆谦真的通敌了,这才害死了兄长?
黎晗瞥了他一眼又道:“黎至清,话说明白了,还有意思么?”
黎至清面如土色。
许久,黎至清稳了稳心神,将眼下情势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坏的情况便是阿克善、郭晔和肖瑜的话相互印证,穆谦的确通敌了。郭晔和肖瑜大约没有坏心思,那眼前的黎晗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黎至清一时之间想不通其中关窍。
“黎侯留住黎某,不仅只是为着告知师兄病情这么简单吧?”
黎晗没想到这种情况下,黎至清仍能保持清醒,心中不免高看一眼,这才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锦盒,放在案上,然后用手轻轻一推,推到了黎至清眼前。
黎至清虽然心中狐疑,却毫不犹豫的将锦盒打开。眼前之物让他一日之内再遭雷击,里面有两样不起眼的小东西:一支早就不时兴的银簪子和一支用秃了的毛笔。
第153章 入彀(4)
簪子是兄长送给钟曦萍的第一个礼物, 被她当宝贝一样戴着,纵使后来黎至清掌权,两人家境不可同日而语, 钟曦萍最喜欢的也是这根簪子。而毛笔, 则是阿衍的物件, 因着他年纪小, 手也小, 毛笔是专门订做的,又因为小孩子玩性大, 毛笔就被他一边写一边薅,最终给薅秃了。
两样东西放在眼前,恐怕人已经落在黎晗手中了。
黎至清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眼睑微眯, 眼神一瞬转冷, 下巴微抬, 正视黎晗, 等着后者开口。
黎晗没想到如今黎至清还能坐得住, 端起茶杯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煞有介事地把茶盏往案上一放, 笑道:
“黎豫, 这场游戏, 你到底还是输了。”
黎至清虽心忧钟曦萍和黎衍的安危, 仍面如沉水地讽刺一句:
“胜败乃兵家常事, 只不过以稚子妇孺为饵,着实算不得光明磊落。”
黎晗不以为忤, 笑道:“这些年,你将他们两人藏得严实, 你就不好奇本侯是怎么找到人的么?”
一语中的!黎至清自认将妻儿安置的极为妥帖,已两年无虞,却不知怎的就被黎晗找到了。黎至清自觉他话中有坑等着自己,但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索性问道:
“如何寻得?”
黎晗面上尽是得意,“这要多亏了你的晋王殿下,专门派了人来登州查你的过往,还查到了你那大隐隐于市的妻儿住处,这才便宜了本侯。”
又是穆谦?穆谦竟然派人去登州查自己?先时自己对他有问必答,他竟然不相信么?
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黎至清按下心中翻腾的情绪,不动声色道:
“黎侯多虑了,黎某能有什么,值得晋王派人去登州。”
黎晗没想到事到如今黎至清还能稳得住,面露诧异之色,凉飕飕来了一句。
“这就要问你了,晋王殿下派出的那个,可是他的亲信,仿佛是叫玉絮的。”
原来,玉絮这些日子不在京畿,竟然是去了登州!原来所谓的出京公干,竟然是去查自己!竟然还把自己的妻儿牵扯其中!
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瞬间陷入沉默。
黎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案上,再次推到黎至清面前。
黎至清蹙眉,“这是何意?”
黎晗拿眼神点了点小纸包,“你和晋王之间既然隔了条人命,那本侯便帮你一把,这是断肠草粉,见血封喉。”
黎至清本来微蹙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瞥了一眼案上的毒药,没有动作。
黎晗继续道:“晋王府何时发丧,你的妻儿何时回到你面前,此外,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黎至清依旧没动,“黎某并不记得,你和晋王之间有要人命的过节。若是因着清虚观下的龃龉,大可不必。”
黎晗站起来,负手在屋内踱了几步,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有人要保他,自然有人要他的命。更何况,本侯不能让若素夹在中间为难。”
黎至清伸手把纸包推回黎晗一边,面上不动声色,“黎侯太高看黎某了,晋王府铁桶一块高手如云,餐点饭食皆由专人筹备试毒,这样的伎俩,伤不得晋王殿下分毫。”
黎晗回到案边,拿起药包再次放到黎豫身前,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也不是本侯高看你,你我心知肚明,成不成的,只在于你想不想做罢了。黎豫,你和晋王之间的人命,你和本侯之间的恩怨,再加上晋王相负于你的,只这一次,就都能两清,你打理登州生意许多年,这样的买卖,你稳赚不赔。”
黎至清拿眼神扫了一眼药包,“黎某要是拒绝呢?”
“那你就只能当一个孤家寡人了。”黎晗说着,把纸包塞到黎至清手中,又把锦盒从他手中拿过来,打量着里面的簪子和毛笔,不徐不疾道:“而且,本侯想不到你会拒绝的理由。”
黎至清是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得,但黎晗知道,黎至清的心早就乱了。
送走了黎至清,黎晗回到禅房看肖瑜,见人正依靠在软枕上发着呆,走到案前端了杯热茶送到肖瑜面前,就势在榻边坐下来。
“喝点水,嘴唇都干得裂开了。”
肖瑜接过茶杯,并没着急往嘴边送,只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盯着黎晗,“你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黎晗起身,避开肖瑜的目光,走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我不过帮你一把,先时你语焉不详,未必能说动他。”
肖瑜蹙眉,“成瑾,他好歹是我师弟,我答应过先生,要好好照顾他的。”
黎晗没有转身,只道:“我也正是为着郁相,你被逼得直接在暖阁外失了态,若此事处理不好首尾,今上定然生疑,如今有办法一了百了,你就莫要操心了,好好养病,别让相爷跟着操心。”
肖瑜一想到自己摔伤,让家中众人挂念,祖父那边还三翻四次派人来问,知道黎晗说得在理。这些日子,他为着成祯帝吩咐的事伤神不少,才有了如今这番说辞,已是累极,见黎晗不想多言,他也没有心力再问。
黎晗见肖瑜不应声了,上前接过茶杯,送到肖瑜口边喂了一口,又伸手抚了抚肖瑜紧蹙的眉头,宽慰道:
“此事你莫要钻牛角尖,摆在眼前的都是事实,你也没冤枉他们。”
肖瑜急道:“可实情却不是那样!”
“他想岔了,那是他的事!”黎晗打断了肖瑜的话,“好了,你也是为着保他,没有比现下更好的办法了。”
黎至清回到晋王府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些日子的发生的事情太多,且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不想看到的,让他身心俱疲。
他有太多的谜团想要解开,有太多的话想要当面问一问穆谦,他想问他到底有没有通敌,有没有害了自己兄长性命;他想问,襄国公府的那门亲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在他心里又算什么;他想问,是否自始至终就对自己设防,以至于有些话不能当面相询,而是要派人去查自己的底细。
他还想问,若穆谦通敌,那为着穆诀肝肠寸断算什么?北境奋勇杀敌算什么?若对自己无意,那那些相知相守的日子算什么?北境缺粮时将自己送走又算什么?
黎至清狠了狠心,决定今日势必要问个明白,等他踌躇着走到穆谦书房时,手中还捏着黎晗给他的那包断肠草粉。
“先生来找殿下?殿下进宫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正初见到黎至清面色不好,一边陪着笑,一边探头看向跟在黎至清身后的银粟,试图在银粟脸上看到点蛛丝马迹,奈何银粟也是一头雾水。
黎至清下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纸包,自言自语一句,“这亲事商量的倒是细。”
正初不知其意,不敢随意接话,只看到了黎至清手中的纸包,赶忙笑道:“先生手中这是拿得什么?”
黎至清瞥了一眼纸包,冷哼一声,“调味品,给你家王爷晚膳加点料。”
正初一听,赶忙伸手去接,“那感情好,小的这送厨房去,敢问先生,这给哪些菜提鲜合适?”
黎至清被正初堵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没好气地瞧了正初一眼,把纸包往怀里一揣,撂下一句,“简直无可救药!”
黎至清说完转头就走,留下正初和银粟交换着眼神。
正初被没来由的怼了一句,心中皆是疑惑,一个眼神送过去,“黎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这么烦躁,往日里可从来不见他这样!”
银粟摇了摇头,“别说你没见过了,我也没见过,从前在北境战场,大军压境,粮草短缺时,也没见他如此。”
黎至清刚走出书房,迎头遇上了仲城,仲城脸色极差,看到黎至清,眼神里充满了躲闪。
“仲统领,这是要去哪儿,晋王殿下尚未回府。”黎至清发现仲城神色有异,立马把人喊住。
说话间,正初和银粟也从书房跟了出来,见到仲城立马围上来。
“仲城大哥怎么回府了?”银粟见到仲城有些诧异,自从穆谦为着方便把仲城放到巡城司,仲城一般都是跟着穆谦身边,只有穆谦在府内是才跟着回来。
仲城看了一眼银粟,又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黎至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黎至清见状,心中疑窦更甚,“仲统领,是有什么事不方面当着黎某的面说么?”
“不不不,先生莫要误会。”仲城赶忙摆了摆手,然后一咬牙,才道:
“的确是有桩事,事涉先生,不太好说。本想着先禀报殿下,看看由殿下如何跟先生说,如今先生既然问了,那卑职不好隐瞒,只一条,先生知道后,切莫激动伤了身体。”
霎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黎至清强撑着点了点头,“仲统领但说无妨。”
仲城低下头,不敢看黎至清的眼睛,“方才得了信,寒英他们回西境的路上,出了点意外,阿梨的孩子没了。”
第154章 入彀(5)
黎至清顿觉脑中嗡的一声, 差点站立不稳,强撑着一口气压下胸中波涛,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仲城偷偷看了一眼黎至清泛白的脸色, 暗悔方才一时口快, 此刻只得硬着头皮回话。
“传回来的消息说, 回程队伍发生了动乱, 有人趁乱逃跑, 阿梨姑娘带人去追,受了伤, 孩子没保住……”
“好,知道了。”黎至清没再说什么,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一步一步向回踱着。没走几步就站立不稳, 一下子单膝撑在地上, 然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先生!”跟在黎至清身后的银粟赶忙上前, “得马上通知殿下请御医!”
黎至清一把扯住银粟的衣袖, 惨白着脸色摇了摇头, “这是旧疾不碍事,如今殿下事繁, 莫要拿这些小事去扰他, 你去按着智慧道长的方子煎一碗药来就是。”
银粟赶忙把黎至清搀起来, 犹豫道:“先生, 我之前在乡间, 听郎中说,吐一口血, 就会伤一次身体本元,若是吐血不止, 怕是有损寿数,还是请御医来看看吧。”
黎至清自然知道,自从见到阿克善那晚,他身体又比从前糟糕了不止一星半点,可眼下他哪里顾得上,只对着银粟道:
“你多虑了,去煎药吧。”
黎至清踽踽独行,回到卧房坐在榻上。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闭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
是他处心积虑把穆谦捧到如今的位子上,穆谦通敌,他就是最大的帮凶!他自诩为国为民,可如今,他却是蠹国害民第一人!不仅如此,他还害了黎梨,害得她失去了腹中骨肉。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穆谦还没回府。
黎至清捏了捏手中断肠草粉的药包,从房中走了出来。迎头正赶上穆谦回府,身后还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胡旗人。黎至清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先时在馆驿中藏匿天石的胡旗人巴尔斯。
“巴尔斯这会儿不应该押解在大理寺内?怎么带回晋王府了?”黎至清蹙眉开口。
“把人带去后院,快!”穆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图纸,递给仲城,“按着这个图纸,快挖,片刻不许耽搁!本王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们身上了!”
穆谦吩咐完,才顾得上黎至清,“此事说来话长,本来应该在大理寺,幸好本王前些日子把人提到禁军衙门,此刻正好用上!”
黎至清不明其意,“你这是要做什么?方才是什么图纸?”
“京畿水道图!”穆谦说着就要往后院走。
“京畿水道图?”黎至清心下疑惑,京畿又勘测了新的水道图?紧走两步跟了上去,“什么京畿水道图?”
穆谦没有回头,直冲冲向前走,边走边道:“不是,这是郁相当年画得那张!”
黎至清脸色微变,当时在馆驿时,巡城司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明明是图纸已丢,而且是穆谦亲自传回来的消息,为何现下竟然又出现在了他手里?
黎至清见穆谦没有停步的意思,立马随着他一起向后院走,“不是说没找到么?你这是又从哪里寻得了?”
“当时在馆驿出事时,已然寻得,但因着些原因,不便说明。”穆谦说着,已经来到了后院,见院中已经拉开阵势准备挖地道了,当即下令。
“动手,务必今夜挖出城去!全府上下,听巴尔斯号令,巴尔斯你办成此事,本王赦你先前全部罪状!”
黎至清完全处在状况之外,“穆谦,你到底在做什么?”
穆谦吩咐完,对着黎至清道:“阿豫,此事说来话长,本王此刻没工夫跟你解释。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任何拖沓之物皆不用带,只小小一只包袱即可,咱们只一辆马车上路,耽搁不得!”
穆谦吩咐完,又冲着银粟道:“银粟,快陪你家先生去收拾东西。”
银粟不明其中原委,但知道领命,故而半推半揽着黎至清回了房间。黎至清素来没什么身外之物,只将黎梨留下的那把匕首贴身收着,本想也带着郭晔送得那把变戏法的匕首,想起是穆谦给收着的,此刻在何处他并不知晓,只得作罢,然后随便捡了两件换洗衣物便打好了包袱。
穆谦一门心思想得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京城,此刻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后院的地道上,完全没顾上搭理黎至清,也没发现他今日的反常。
等到黎明将至,地道挖出了京畿,出口一端已然在北城门外。而与此同时,晋王府外已经被肖珏带来的禁军团团围住。
在后院忙了一宿的穆谦听到通报,立马换了一身衣裳,装作刚醒的模样,伸着懒腰、冷笑着出府与肖珏打照面。
“肖都指挥使倒是勤谨,这天刚亮,就来了。”
肖珏不理会穆谦的冷嘲热讽,满面忧色道:
“晋王殿下,虽然末将不知您因何与陛下起了龃龉,但末将劝您一句,莫要意气用事,您与今上服个软,这禁军之困立马就能解了。”
穆谦摆出一副不受教的姿态,摆了摆手,“想都别想,肖都指挥使既然接了这么个差事,那这些日子,就有劳你在府外守着吧,本王不伺候了。”
穆谦说完,眼神示意左右,将晋王府的府门重重一关。等门一关上,穆谦立马换了副面孔,急吼吼地将黎至清从房中拖起来,没给黎至清相询的机会,直接带着人从地道逃遁。
黎至清虽然满腹狐疑,但因着地道中空气污浊,他又肺腑有损,只得一路拿手帕捂着口鼻,跟着穆谦快步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从地道中钻出,出口正在北城郊,一辆马车正在那里候着,赶车之人正是玉絮。
黎至清一见玉絮,心瞬间冷了一下来,一言不发随着穆谦上了车,想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我们去哪儿?”黎至清面如沉水。
折腾了一夜,终于算是从京畿跑了出来,穆谦这才安下心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也顾得上与黎至清好好交谈了,“去北境!”
黎至清蹙眉,“为何好端端的要去北境,还跟逃难一般?”
穆谦长吁一口气,往车背上一靠,意有所指道:“京畿,本王待不下去了,去了北境,说不定还有退路。”
黎至清心一沉,这段时间的事情再次涌上心头。莫非穆谦知道事情已然败露,这是要逃走了!
穆谦说完,将手在怀中摸了摸,竟然掏出一份黄卷,得意笑道:“瞧见没,有了这个,到了坝州,就没人能对咱们不利了。”
黎至清拿过文书一看,竟然是一份圣旨,将北境曾经被焚的三州划为了晋王的封地,而此刻穆谦出京,显然是要就藩。明晃晃的圣旨刺痛了黎至清的眼睛,他没想到,此时此刻,穆谦还不打算放过北境三州。
“为什么?”黎至清声音有些发抖。
穆谦只以为黎至清匆忙赶路有些累了,并未在意,“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选北境三州?”黎至清的手慢慢地覆上了匕首的刀柄。
你圣宠优渥,为何放着位高权重的京畿诸州不选,为何放着富庶的南境、东境不选,偏偏选了早已破败不堪的北境。
“自然是离着胡旗近一些。”穆谦浑不在意。
离着胡旗近,方便你们暗通款曲么?方便你通敌卖国么?
猛地,匕首出手,直直刺进了穆谦的胸口,鲜血登时喷涌而出,染红了黎至清紧握着匕首的双手。
“你……”穆谦胸前一阵剧痛,可是他的心更痛,他不可思议地瞧着眼前的一幕,他想不明白。
“阿豫,你要杀我?”
黎至清眼尾已红,一只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指着车外,“玉絮为何去登州?”
穆谦心中有愧,一时语塞。
“你一直深藏不露,到底是和居心?”黎至清眼中已经升腾起雾气。
穆谦穿书而来,此刻百口莫辩。
黎至清止不住的颤抖,又问道:“为何你早知和谈详情,却迟迟不肯告知与我?为何你会有郁相那张京畿水道图?为何你要慌不择路逃离京畿?”
这些日子,穆谦查到了太多,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跟黎至清说,此刻一下子却不知从何说起,捂着胸口僵在了原地。
黎至清眼眶中蓄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阿梨的孩子没了,就在回西境的路上,你敢说跟你没有关系?”
穆谦一惊,“你说什么?”
车外玉絮听得动静,立马勒马入内,被穆谦一嗓子吼了出去,“出去,没本王吩咐,不许进来!”
玉絮看着车内的情况,犹豫再三,还是领命退了出去。
黎至清将眼泪一抹,决绝问道:“穆谦,你,你到底有没有通敌,我的兄长四年前是否死于你手?”
穆谦顾不上胸前汩汩涌出的鲜血,这一声声的质问让穆谦觉得天都塌了。
原来自己在黎至清心中,竟然是个卖国求荣的通敌之人,原来这些日子的两厢情好竟是这样的笑话。
穆谦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黎至清握着刀柄的手颤抖着继续往前一戳,“你,你笑什么。”
穆谦眸子里是掩不住的悲伤,他把手伸进前襟,掏了半晌,才摸出一样被血浸的瞧不出模样的物件。
黎至清接过一瞧,竟是条绳穗,与自己那条一模一样,只是那半个蝴蝶盘长结绞了银线。
“你……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想知道本王在……巡城司案卷库查到的东西么,这……这就是……就是……答案,你……你兄长,与四年前通敌……脱不了干系……”穆谦已然支持不住。
正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了喧闹的马蹄声,有人带队追了上来。
第155章 暗恨生(上)
两个月后, 并州边防军大营,中军大帐。
“本王没有!阿豫,不是本王!”穆谦叫喊着从睡梦中惊醒, 坐在榻上直喘着粗气。
穆谦叫喊着醒来的那句, 正是两个月前, 他在京畿北郊失去意识前, 对黎至清说的最后一句话。
守在帐外的正初听到动静立马进了营帐。
“殿下, 又做噩梦了?”正初问得小心翼翼,说话间取了一旁架子上的袍子伺候穆谦起身, “城内的府邸已经收拾妥当,赶在您生辰前,咱们就能搬进去了。换个环境,许是能睡得好些。”
穆谦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环视四周, 才发现这是在北境边防营的中军大帐内, 长吁了一口气。想到睡梦中的场景, 胸口霎时传来一阵钝痛, 穆谦眉头一拧,伸手捂住了胸口, 登时又是一头冷汗。
正初见状, 赶忙放下穆谦的衣袍, 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为穆谦擦汗, 忧心道:
“殿下, 要不再请军医来看看吧?您这总心口痛也不是个办法。”
穆谦摇了摇头,掀开衣襟, 朝胸前看去。一道刀疤正在心口处,两个月前的刀伤早已愈合, 那刀口偏了半寸,堪堪错过心脏,穆谦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穆谦没有接话,自顾整理好里衣,自嘲一笑,干坐着发起呆。
正初一时没了主意,进退两难之际,银粟掀帘进了营帐,将手里的札子呈上,“殿下,如今今上不生气了,京畿又来函催您回京,您看要动身么?”
银粟还没来得及把札子送到穆谦手里,就被正初一把夺过来,气冲冲道:
“回去做什么?还嫌京畿祸害的咱殿下不够么?你忘了当时咱们找到殿下时他那副惨状,咱殿下则浑身是血的趴在风驰上,差点没救过来!”
穆谦回神,面色淡淡地扫了一眼银粟,又把目光落在正初身上。正初被穆谦看得不自在,乖乖地把札子送到了穆谦面前。这两个月来,正初先时以为穆谦病着,不爱开口,如今却发现,穆谦跟变了个人一样,笑容变少了,话也没几句,再不是从前那个喜欢与他们打打闹闹的主子。
穆谦打开札子,大略一扫,无外乎就是,和谈已定,北境已平,晋王未及弱冠之年,可不就藩,且晋王雄才伟略,得今上倚重,望早日离藩回京,报效朝廷云云。札子虽言辞恳切,催促穆谦回京,却没有命令之语,穆谦权当放屁,看完后随手将札子撕个粉碎。
银粟和正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他们当日奉命,兵分两路引开禁军,等跟穆谦汇合时,黎至清已然不知去向,而穆谦则身中一刀性命垂危,唯一知道真相的玉絮闭口不言,又被穆谦派了出去,去向不知。只有他们两个,加上部分亲卫,连夜护送穆谦来到了北境三州——最新的晋王封地。
“有他的消息么?”穆谦终于漠然开口了。
银粟看了一眼正初,两个人都知道穆谦问的是谁,这也是两个月来穆谦第一次开口问询,银粟斟酌了一番,坦言道:
“京畿既没有追究殿下,也没有追究先生,如今他还是当朝左司谏,在谏院任职。”
“知道了。”穆谦面无表情应了一声,自顾躺回榻上。
正初和银粟见状,知道穆谦还不欲起身,只得退出帐外。
穆谦双手交叠枕在脑下,目光直直地盯着大帐顶部,思绪一下子飘回两个月前的暖阁内。
与黎至清去红叶寺的同一日,穆谦被成祯帝宣进了宫,一同在暖阁觐见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容含章。
穆谦一入暖阁,看到容含章的那刻便意识到今日成祯帝的醉翁之意。他被成祯帝冷落多日,又自知杀了成祯帝爱马心中有愧,因此一进暖阁便恪守着规矩装二十四孝好儿子,丝毫不敢造次,请了安便乖顺地站在一处,等着成祯帝吩咐。
因着大成官员普遍懒散,年节期间除了捅破天的事,其他的折子都递不到成祯帝的御案上。成祯帝年前在安武堂生了气,年节期间把宴饮都交代给了太子,倒是过了一个消遣的年,整个人精神比之前好上不少。
成祯帝搭眼瞥了一眼穆谦,看着他一副表面恭顺的模样,嫌弃地瞪了一眼才道:
“朕今日这才知道,你之前说跟胡旗公主八字不对付是真的,既然这样,使臣接待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穆谦本就不想接这个差事,不仅费力不讨好,还招穆诣记恨,如今成祯帝这样说,正和他心意,刚要开口应下来,突然瞥见身侧的容含章,心瞬间沉了下来。
果然,不等穆谦开口,成祯帝又道:“如此,你就得空了。你母妃也提了多次,说你老大不小,该成个家了。”
穆谦忙道:“父皇容禀,儿臣尚未弱冠,还不着急。”
“哼!”成祯帝冷哼一声,“不着急什么,再过些日子,穆诀的儿子都能满地跑了,你还不着急!襄国公府的嫡女秀外慧中,才貌双全,朕欲为你们赐婚。”
“父皇!”穆谦急了。
“穆谦!”成祯帝没有给穆谦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容氏女出身高贵,在京畿颇具才名,配你绰绰有余,你莫要不识好歹!如今襄国公病着,国公府由含章主事,今日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
容含章知道自己姐姐的婚事自家做不得主,如今成祯帝如此说了,他只得匍匐跪地,领旨谢恩。
穆谦见状,也立马跪倒在地,言辞恳切道:
“父皇,并非儿臣瞧不上容家姑娘,是儿臣早已心有所属,与那人相约一生一世永不相负,儿臣不能背约另娶,更不愿委屈了容家姑娘。”
成祯帝眼神微眯,如沉水的面容上第一次展露出寒意,声音霎时冷了下来,“哦?你已心有所属?是谁啊?”
这样的成祯帝是穆谦没见过的,瞬间被滔天的威势压得打了一个寒颤,与此同时,到了嘴边的话也被他咽了下去。
因为,他于帝王身上,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意。
“在北境,儿臣已经心有所属!决不能娶容家姑娘!”穆谦急中生智脱口而出,说完想了想,也不算欺君,对黎至清的心意,他的确是在北境才想明白的,但这份感情萌发于何时,就不得而知了。
坐在榻上的成祯帝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压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穆谦身前,“你当真不娶?”
穆谦面上皆是坚毅,“父皇恕罪,儿臣不娶!”
“逆子!”成祯帝一脚踹在了穆谦心口处,把人直接踹翻在地,然后拔出了挂在一旁的佩剑,剑指穆谦,怒道:
“别以为你有了点军功,就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朕,今日你若抗旨,朕便诛了你个逆子!”
穆谦屏住一口气,咬牙道:“儿臣宁愿死在父皇剑下,也不能负了他!”
穆谦说罢,把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穆谦的强硬态度彻底激怒了成祯帝,举剑便朝着穆谦刺去。
“陛下息怒!”容含章哪里能看着喜事变丧事,立马大着胆子拦腰抱住了成祯帝。
“陛下——”与此同时,一声婉转的音调自暖阁屏风后传来,同时,一个身披斗篷端庄昳丽的女子自屏风后款步走出。
“清扬,你怎么出来了?”成祯帝一见来人,怒气敛了不少。
一旁伺候的黄中见状,赶忙上前把成祯帝手中的宝剑接了过来装回剑鞘,然后偷偷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容含章见状,挑了空隙扶起了摔倒在地的穆谦。
来人正是襄国公府的嫡女容清扬,成祯帝为穆谦选的未来的晋王妃。容清扬走到成祯帝面前,将他扶到榻前坐下,这才大方跪地,不卑不亢道:
“晋王殿下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解北境战火之困,免百姓于兵燹,乃人中龙凤,清扬于闺中,闻其事迹,甚为钦佩。”
成祯帝听着容清扬的话,脸色缓和了不少。
容清扬顿了顿,又道:“今得见晋王殿下真容,清扬喜不自胜,今承蒙陛下隆恩,欲择晋王殿下为清扬夫婿,清扬本该感激涕零,然清扬先时得陛下恩旨,可自行择婿,今陛下容禀,此门亲事,清扬不愿。”
成祯帝听罢,眉头紧蹙,“清扬,这小子虽然往日里浑些,但是个得用的,你这是为何?”
“清扬虽倾慕晋王殿下,但不欲夺人所好,更不愿强人所难。清扬毕生所求,与夫婿永结同心,白首偕老,晋王殿下既然心有所属,他便不是清扬所觅良人,还望陛下矜悯小女所愿。”容清扬一番话不徐不疾,没有被穆谦拒婚的尴尬,面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意。
成祯帝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又瞧了一眼穆谦,“你说呢?”
穆谦赶忙给容清扬作了一揖,“谦多谢容姑娘成全,他日姑娘若有吩咐,谦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容清扬朝着穆谦微微颔首,莞尔一笑,“倒不必上刀山下火海,来日得空,晋王殿下只需将心仪之人带来给小女瞧瞧,小女甚是好奇,到底是何等女子,将小女比了下去。”
“容姑娘乃京畿第一才女,世所罕见。”穆谦说着,又朝着容清扬作了一揖。
容清扬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把目光投向了成祯帝。
成祯帝见容家不乐意,此事只得作罢,摆了摆手,将容家姐弟赶出了暖阁。
暖阁外,容成业正探头探脑地向内瞅着,一见兄姐出来,立马迎了上去,焦急问道:
“怎么样?亲事成了没有?”
容清扬笑着摇了摇头。
容成业气得一攥拳,就要往暖阁里冲,被容清扬一把扯住,嗔道:
“阿业,此事是我的意思,你可不许去闹人家晋王去!”
第156章 暗恨生(下)
暖阁内, 走了容氏姐弟,成祯帝并未就此罢休。他扫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穆谦,并不叫起, 就冷眼放任他跪着。
两个人一坐一跪僵持着, 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一旁的黄中看着这互相较劲的父子只能干着急。
让穆谦罚跪并非成祯帝初衷, 一盏茶落肚, 成祯帝觉得差不多了,这才率先开了口。
“容清扬乃是京畿世家第一贵女, 不仅见识广博,谈吐不凡,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好,你连她都瞧不上, 想上天不成!”
穆谦膝盖都跪麻了, 有了先前几次的事, 黎至清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让他觐见时压着脾气。穆谦虽然性子率直, 但也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明白此刻若再与成祯帝起冲突, 当下可没有第二个容清扬替他解围了, 故而低眉顺眼道:
“父皇言重了, 儿臣不敢。”
成祯帝知道穆谦实在装相, 冷冷一笑, “话说得倒是好听!方才襄国公府的人在,朕给你留着面子, 你当朕不知道你干得好事!”
这话说得含糊,天威压顶, 穆谦不好随意揣测,更不敢随意接话,只得低着头继续装孝顺儿子。
“你当朕不知道你跟黎至清的关系?”成祯帝没有给穆谦装糊涂的机会,直接将话点破了。
穆谦惊得一下子抬头,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此事成祯帝如何得知?
等他看清成祯帝嘴角那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穆谦瞬间明白,他被成祯帝给诈了。
只方才那一个表情,成祯帝便印证了心中所想,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果然对一个男子有了别样心思,而且为了这个男人,还拒绝了如今世家里身份最贵重的女子。
穆谦见事情瞒不住了,索性心一横直言道:“是,儿臣心悦黎至清良久,此生不渝。”
成祯帝见穆谦认得痛快,自己也不再继续卖关子,“黎至清其人见识非凡,才情卓绝,倒是个可用之才。不过,他虽看起来温润有礼,实则骨子里清高孤傲,并非是好相与之辈。你如今能得他青眼,是你的本事。可若来日你们过不到一处去,也别要死要活的做妇人之态,没的让人笑话!”
穆谦听了这话,面上一喜,“这么说,我们的事,您同意了?”
成祯帝不动声色地扫了穆谦一眼,不怒自威道:
“京畿的世家亲贵好男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种事拿不到台面上,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怎么办你心里明白。”
穆谦蹙眉,什么叫心里明白?
“请父皇明示。”
成祯帝从手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花名册,自顾翻着,“京畿世家里超凡脱俗的容清扬只有一个,既然你不领情,她又当面拒婚,朕就得再为你寻摸一门亲事了。不过,眼下京畿出身不凡又才貌双全的适龄女子,可不多了。”
穆谦脸色一变,“父皇,儿臣心中只有至清一人,是万万不能再娶旁的女子的!”
成祯帝气得把花名册往小几上一摔,“你不娶是吧?那朕就宰了黎至清,你孤独终老吧!”
穆谦脸色瞬间惨白,继而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儿臣也不会独活!”
成祯帝怒喝:“穆谦!你别挑战朕的底线!”
穆谦面带决绝,俯首拜了一拜,“儿臣决不食言!”
成祯帝没想到穆谦敢如此忤逆,刚想再给他一脚,突然看到方才在他身上踹出的脚印,一时之间心软了。这些年,他都没有正眼看过穆谦,直到穆谦从北境得胜归来,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一瞬的心软本想让他就此放过穆谦,可身为帝王,最不该有、也最不会有的就是妇人之仁,成祯帝稳了稳心绪,随即摆出帝王之术道:
“再过一年,你就弱冠了,按照祖制,也该就藩了。”
只要不涉及感情,穆谦脑袋转得极快,瞬间明白了此话的弦外之音:他是否能像秦王、赵王、睿王那般得到恩旨,免除就藩的命运,以及是否能得块富庶的封地,一切都在帝王一念之间。
成祯帝说完,从小几下翻了翻,抽出一张圣旨,掷到地上,正落在穆谦身前。穆谦会意,捡起圣旨瞧一眼,正是一份分封封地的圣旨,只不过封地名称处尚空。
虽然逞一时威风容易,但穆谦不傻,藩地富庶程度关系到他日后的财务进项和在朝廷中的威望。不过,让他就此妥协婚事,他自然是办不到的。
穆谦手里握着圣旨,内心焦灼,快速思索着脱困之术。
成祯帝没给他深思熟虑的机会,“成亲之事,你既然无意借此增添助益,等哪日你跟黎至清散了,再议不迟。”
穆谦惊得瞳孔微微放大,他没想到成祯帝这么好说话,但也知道帝王的恩惠不是白给的,屏息凝神等着成祯帝后面的条件。
“京畿诸州里,还有淮州一块富庶之地,朕有意将其赏给你做封地,不过,你毕竟年轻识浅、功勋不足,恐怕不能服众,不过眼下有一桩事,正好能为你补上这块短板。”
穆谦心中腹诽,好歹自己是平定北境的功臣,其他那些碌碌为为的亲贵们,寸功未建,照样圣宠优渥,还有着物阜民丰的封地。虽然这么想,穿书而来的穆谦比起原主最大的好处就是识时务,连忙道: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起来吧。”成祯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走到了暖阁最西面,穆谦连忙起身,跟在成祯帝身边,搀扶着他。
暖阁西面的墙上,乃是一副大成的地图,铺了整个墙面,穆谦扫视全图,第一感受到大成疆域的辽阔。
成祯帝面对着版图站立良久才略显惆怅道:
“虽然南境已逾百年无战事了,但南蛮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北上的心思从来没停过。”说着以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着因愁绪引起的阵阵头痛。
穆谦蹙眉,心中暗忖着成祯帝的意思,斟酌着接了一句无关轻重的话:
“南境诸州曾与北境大营函商过购买守城军械之事,想来在抵御外侮一事上不曾懈怠。”
成祯帝不置可否,又把目光从地图下方慢慢地移到了左边,“南境再怎么折腾,这地界也是姓穆的,可这西境跟了谁的姓,就未可知了。”
成祯帝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这个年过半百的帝王,自知身体有恙,命不久矣,下定决心,无论将来这皇位谁来坐,他都要留下一座完整的大成江山。
在北境战场上,穆谦曾受郭晔驰援之恩,知他忠肝义胆一心为民,成祯帝的话让他心惊,忙道:
“郭大帅镇守西境,安民守土,忠于社稷,绝非居心叵测之人。”
“幼稚!就知道整日里舞刀弄枪!亏你还跟黎至清相与一场,竟连他半分见识都没学到!”成祯帝恨铁不成钢地骂了穆谦一通,然后伸手指着地图道:
“你知道西境有多大,有多少人口,又有多少军队?为何回浒扰境,郭晔从不用禁军出兵?”
穆谦对北境情况了如指掌,源于黎至清一路给他的恶补,至于西境,他从前并未深究,加之郭晔又曾于危难之际助他,他与郭晔性格投契,早已不自觉的将西境划为同盟。此刻被诘问,只得硬着头皮道:
“西境幅员辽阔,合计四州,朝廷在册有铁甲军三十万,实行府兵制,集中养兵练兵,调兵权与统兵权相统一。”
成祯帝嫌弃地骂道:“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你跟穆诚一样,都是榆木脑袋,既然知道西境采用府兵制,就该明白郭晔心思不纯。”
穆谦完全没想这么多,小心翼翼问道:“父皇会不会多虑了?”
成祯帝打定主意要用穆谦,索性直言:“粮草为什么颗粒不出西境?郭晔为什么称病不敢入京?郭晔如今列土封疆,已经成了西境的无冕之王,来日他要是教唆辖内四州的世家上表为他请封,京畿难道要给他封王不成?”
穆谦没想到外患刚平,西境竟然成了成祯帝的心头大患,瞬间冷汗流了下来,“那您的意思是?”
“率军攻下西境,将郭晔人头拿来,朕把淮州封给你,顺便再给你这个。”成祯帝说着把另一份圣旨扔到穆谦怀里。
穆谦一把接过,打开一看,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封成祯帝百年之后,废太子改立穆谦为储君的圣旨。
穆谦先时虽然有心回来相争,但仅仅为着替黎至清缔造他想要的太平盛世,极少将心思放在那个至尊之位的争夺上,如今这个位子唾手可得,穆谦手里握着圣旨,却犹豫了。
成祯帝并不着急催促,他瞧着穆谦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知道他心乱了。成祯帝见状,很是满意,成竹在胸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穆谦天人交战良久,最终将圣旨放回小几上,“郭大帅曾于北境危难之时施以援手,解北境粮草之困,儿臣不能忘恩负义。更何况,京畿与西境同气连枝,同室操戈,实非明智之举。”
第157章 此山中
成祯帝被穆谦这番幼稚言论气笑了, “这般妇人之仁,你跟黎至清还有得学!朕问你,这圣旨, 你接是不接?”
穆谦闻言, 脑中不自觉闪过黎至清用雍州官道上那一家五口的性命教训自己的画面, 那五条人命到底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疙瘩, 觉得黎至清拿人命当儿戏, 未免太不拘小节了些。穆谦对这种不拘小节的行为不敢苟同,心一横道:
“若父皇有心, 请将三年前被焚的北境三州赐给儿臣做封地,儿臣宁愿为大成戍守北疆!”
也不愿做同室操戈、打压功臣的事!
成祯帝一直以为穆谦好拿捏,没想到这个儿子远比他想得要主意正,本欲再说几句, 又想到从前已经吩咐了肖瑜, 索性也不再废话, 提笔在那份封地的圣旨上补了辽州、并州和坝州, 把圣旨往穆谦怀里一扔。
“滚!滚回你的府邸闭门思过去!”
穆谦本意借此次进宫的机会与成祯帝修复关系,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过好在不用成亲也不用对西境用兵, 封地稍微差一些也不是不能接受。
刚出暖阁松了一口气, 穆谦突然被人拉到一旁的柱子后。等看清来人, 穆谦吓了一跳, 立马心生警惕,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一直在暖阁外候着的容成业。
“你想作甚?本王已经把话与容姑娘说清楚了!”
容成业四下打量一圈, 放开了抓着穆谦衣襟的手,挠了挠头, 才不好意思道:
“姐夫,哦不是,那啥,晋王殿下,我姐姐说了,你俩没缘分,所以不让我来找你麻烦的。”
穆谦没想到容清扬这般贴心,又搭眼看了一眼容成业,显然他是有事找自己,疑惑道:
“那你这是?”
“殿下,你出京躲躲吧,这两日你若不走,怕是有血光之灾。”容成业苦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出来意。
穆谦没接话,神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容成业一番。
容成业被穆谦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脖子一梗道:
“要不是看在你是平北的大英雄,就冲着你不娶我姐姐这事,我肯定要跟你没完的,才不会好心来提醒你。还有,那个什么,谢谢你和黎兄送我的那匹胡旗马啊。”
容成业的意思穆谦瞬间明了,求教道:
“那你的意思是,本王明日就走?”
容成业再次挠了挠后脑勺,“越快越好。”
穆谦长叹一声,“老爷子罚本王回去闭门思过呢,这还怎么出京。”
容成业也没了主意,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反正我的卦是这么显示的,走不走得了就看你了,我能说的就这些,再说多了肯定倒大霉了。”
容成业说完,不等穆谦反应,自顾一溜小跑跑走了。
乍被告知了这么个消息,穆谦顿觉头疼,容成业的卦象奇准无比,看来此事是躲不过了。知道黎至清去了城郊,穆谦看了看天色,不知这会子人是否已经回府,穆谦不肯一个人先跑,犹豫再三,直奔巡城司衙门,提了巴尔斯,取了先前寻得的图纸,直接回了晋王府,就有了连夜挖地道那一出。
却没想到,第二日成祯帝一病不起,陷入昏厥。太子和秦王联合主政,给他扣上了犯上不敬的罪名,肖珏接到的命令也从早上的软禁变成了奉命缉拿。是以,他和黎至清刚出了京畿不久,就被追兵团团围住。等他在王府亲卫护送下逃至封地,京畿的成祯帝才醒了过来,这犯上不敬的罪名自然而然就洗脱了。
此刻,穆谦收回思绪,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日黎至清刺了他那一刀,至于后面的事,都是他在逃亡路上醒过来后,一众亲卫讲与他听的。
当时,穆谦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不知道为何他变成了犯上的逆子,也不知为何变成了黎至清口中的通敌之人,他只知道这一路刀伤复发多次,几次差点命丧黄泉。王府的亲卫为着护送他来封地,一路躲避京畿禁军追杀,死伤过半。
虽然成祯帝后来醒了,误会解除,太子和秦王分别来信与他修复关系,说今上突然昏厥,他们关心则乱,才冤枉了他,但穆谦哪里肯信,这里面隔了这么多人命,哪能是一句“关心则乱”就撇的清的。
还有那个人!
那个自己恨不得把心都给他的人,就这么赤裸裸的背叛了自己,还想杀了自己!
穆谦想到此处,从榻上起身,从怀中摸出那条绞了金线的绳穗放在案上。盯了半晌,穆谦突然大笑起来,抽出佩剑,一把将绳穗砍成了两段,几案也被剑气所袭,一下子被劈散了架!
霎时间,中军大帐内除了横飞的木屑,还弥漫起浓郁的杀气。
帐外的正初和银粟,听到的动静立马闯了进来,就见穆谦手持利剑,身着一袭雪白的里衣,眉眼之间还含着怒气。
两个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自从穆谦受伤以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无缘无故的发怒了。
正初不敢问原因,但到底是自小跟在穆谦身边伺候的,比银粟胆子大些,再次取了袍子去给穆谦披。
“虽然开春两个月了,但北境到底不比京畿,天还冷得跟初春似的,殿下前些日子病着,不仅吓坏了咱们,连赵指挥使那大老粗都快掉眼泪了呢。”正初说完,打量了一眼穆谦的神色,见他没阻止,继续大着胆子给穆谦系衣裳,顺带给银粟递了个眼神,让他赶紧收拾散落了一地的几案残骸。
银粟会意,手脚利索地收拾起残木,又贴心地为帐内炭盆添上新炭。
穆谦任由着正初伺候,等穿戴完毕,才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众将都到齐了吗?”
这是两个月来,穆谦第一次召众将议事,如今他虽不是北境守军的主帅,却是这并州实实在在的主人,其他地方或许有藩王与当地守军不睦的情况,但北境三州没有,因为北境的守军,都是曾经与穆谦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
正初见穆谦想要议事,知道他这是振作起来了,喜道:
“到了,都在旁边的帐子候着呢,都怕殿下身子没养好,再落下病根,跟黎——”
正初的话戛然而止,他本意只是想把众将领担心穆谦落下病根的话重复一遍,可却没截住话头,差点把那个名字说出来。正初心思敏感,知道穆谦和黎至清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才让穆谦这些日子听到这个名字便脸色大变,此刻暗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怕是又要招惹眼前这个祖宗。
“他的命,怎么跟本王比。”穆谦面如沉水,仿佛并不在意的接了一句,而后自顾与主位坐下,“去请众将。”
正初本想劝着人先用早膳再处理政事,奈何刚触了穆谦眉头,不敢再多嘴,只得领命而去。
众将鱼贯而入,还没等穆谦开口,刘戍直接提着个食盒来到穆谦面前,一脸骄傲道:
“殿下,议正事前,先尝尝这个。”刘戍说着,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杂粮饭放在了穆谦面前。
穆谦这些日子无甚胃口,眼见着杂粮饭粗糙,更是毫无食欲,刚想开口拒绝,却见刘戍一脸希冀地瞧着自己,穆谦略一斟酌,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饭送到嘴里。
杂粮饭咀嚼起来与想象中一致,粗糙不堪,甚至还不如去年战时的糙米好入口,穆谦嚼了两口,不禁蹙眉,疑惑地瞧了刘戍一眼。
刘戍见状也不恼,笑道:“殿下,可尝出这杂粮饭中都有些什么?”
穆谦拿起筷子翻了翻,“有糙米、有麦,还有大豆。只不过这麦子颗粒不大匀称。”
赵卫听罢哈哈大笑,起哄道:“殿下,可别嫌弃这麦子大小不一,这可是冬小麦!论起日子,还没熟呢!这一碗可是老刘摸了几十亩地,这才挑出来几根早熟的麦穗,就为了让殿下尝一口!”
穆谦闻言,微微诧异,心中已然对这碗糙米饭的来历有了猜测。
“殿下,这大豆和麦子,都是咱们边防军将士自己种出来的!”刘戍已经安耐不住欣喜,与穆谦分享起了这半年多的成果,“这豆子是第一茬,肥了土,收成后,咱们立马就上了冬小麦,虽然收成一般,但的确是种出来了,再种几年,收成会越来越好的!”
穆谦看着刘戍兴奋的模样,瞬间在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当时,那人也曾许下豪言壮志,要让北境军需自给自足,再不受京畿裹挟。如今一切正朝着那人设定的方向有序推进,可那人却背叛自己而去。
“这次先生怎么没有跟殿下来北境,要是他也在,也要让他尝一尝咱们亲手种出来的粮食。”李守因着改良军械,是一众团练使里与黎至清最熟的,开荒屯粮一事又是由黎至清全权主导,难免生出这样的感慨。
李守一开口,众将纷纷附和起来。众人都记着黎至清在战场上的算无遗策,觉得他和穆谦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两人待在一处顺理成章,如今只见穆谦,不见他身边那个清瘦的身影,自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穆谦明白,这一刻早晚会来,众将定然会询问黎至清的下落,而他也需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第158章 梦醒
虽然对黎至清, 穆谦心中有怨、有恨、有不甘更有不解,但到底没辜负他的名中的“谦”字和两年前黎至清为他取字时脱口而出的“谦谦君子”评价,面色淡然道:
“黎先生出身世家, 本就不属于这里, 去年随军, 乃是肖都指挥使相邀, 回京复命后自然另有筹谋, 咱们自然不能将他一直绑在北境的。”
正初与银粟再次对视一眼,虽然已然得知黎至清回了京畿, 但却从未听闻他改投他处,听穆谦这样说,只当自家王爷这些日子生气,是因着黎先生改换门庭。
北境众将听罢觉得有理, 北境贫瘠, 民生凋敝, 又战火频繁, 人人避之不及, 黎至清能拖着病躯来一次战场运筹帷幄已是难得,如今战火已歇, 再让人为着重建北境强撑病体, 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穆谦见到众人面露惋惜, 又道:“本王既然要了北境三州为封地, 便有心要当大成北境的屏障, 纵然本王才疏学浅,也愿扎根北境, 略尽绵薄,还望诸君不弃, 与本王携手,共建北境三州!”
虽然逊色于黎至清那样的治世之才,但穆谦好歹有勇有谋深得民心,加之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的同时又颇具主见,北境边防军众将早在去年战时便将他当做了主心骨。
初见穆谦时,众将以为他不过就是个来北境积攒功勋好加官进爵的普通亲贵,后来穆谦挂帅大败胡旗凯旋回京,他们以为这样的亲王来北境不过是惊鸿一瞥,以后再无交集。如今,穆谦作为圣宠优渥的亲王,抛却京畿荣华富贵,要了民生凋敝贫瘠不堪的北境三州作为封地,还有心与他们一起同甘共苦,北境众将一个个内心涌动。
“晋王殿下还能回来,是咱们都没想到的!”赵卫作为边防军的老大哥率先开口,也代表了一众边防军将领的态度,“殿下有心重建北境,是咱们北境的福气,别说北境三州,整个北境都愿听殿下号令。”
赵卫说完,与众将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撩袍单膝跪地,拱手抱拳,朗声道:
“末将赵卫,愿以晋王殿下马首是瞻!供殿下驱策,绝无二心!”
在赵卫的带领下,中军大帐内众将齐齐跪地,朗声言道:
“我等愿以晋王殿下马首是瞻!供殿下驱策,绝无二心!”
“好!”穆谦见状,亦起身拱手还礼,“谦有幸得诸君相佐,实乃三生有幸,今谦向天盟誓,愿与诸君永不相负!”
经过了两个月的挣扎,一只脚踏进阎罗殿的穆谦终于还是接过了北境的权柄!肩负起重建北境重任的同时,也把北境变成了他的依仗!从今往后,无论是京畿世家还是太子秦王,谁也不能再矫诏相欺,谁也不能再将他逼上绝境,谁也不能再伤他的心!
他要将北境三州建设成大成的铜墙铁壁,他要让北境边防军自给自足,他要让北境五州物阜民丰!
有朝一日,他要让黎至清后悔离他而去,他要将黎至清踩在脚下,问问这个从来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冷血之人,为何要冤枉他通敌,为何要杀他,又为何要负他一片深情!
身在北境的穆谦郁郁寡欢,而身在京畿的黎至清也没好到哪里去。
黎至清数次回想逃亡那日情景,穆谦言之凿凿不曾投敌,当时情况下,穆谦完全没必要撒谎,更无半点撒谎迹象,再加上穆谦拿出作为线索的绳穗绞了银线,正是黎徼之物。彼时黎至清便已心中生疑,觉得整个人都被一场巨大的阴谋笼罩住,登时后悔伤了穆谦。回京以后,细问之下才知,穆谦被逐乃是因着亲事与今上起了龃龉,兼之今上突发恶疾,太子和秦王联合主政,这才容不下穆谦。
后来,黎至清偶遇容成业,才知穆谦急于出京,也是受了容成业点拨,并非因着通敌之事败露,京畿无他容身之地。
黎至清这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这些日子,肖瑜称病不出,留黎至清一人查案。肖瑜虽不在东府,却给黎至清留下了几本案卷,黎至清阅后才知当年黎徼入京时,穆谦压根不在京中,也无蛛丝马迹证明穆谦与之有关,反倒是有个好岳家的穆诀疑点颇多。
黎至清有些想不明白,既然肖瑜早已查得穆谦并非通敌之人,为何要找他说那一番暗示性极强的话。黎至清想找肖瑜求证,奈何肖瑜在红叶寺养病,不见外人。黎至清递了三次帖子,都被肖瑜婉拒,只得作罢。
与此同时,关于黎至清就是登州黎氏的家门庶孽黎豫的传言在京畿甚嚣尘上,以至于黎至清在东府或者谏院走动时,总被同僚投以怪异的目光。黎至清心知这一天早晚会来,也不甚在意,除了一门心思查找当年旧事之外,整个人深居简出,不理会流言蜚语。
自从穆谦离京,银粟也跟着去了北境,黎至清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便遣散了左司谏府众人,只留了一个有些跛足的老管家照应家事。一日,黎至清独自在书房练字,突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黎至清看清老管家递来的名帖上的名字时,脸色乍变,来人乃是黎晗。
若非黎晗下毒手,黎至清不至于盛年伤了根本,若非念着老侯爷的恩情,黎至清不至于将黎晗的命留到现在。黎至清对黎晗厌恶到骨子里,若非担忧着妻儿的安危,此刻绝对会将人挡在府外。
“黎侯今日登门,莫非是打算将黎某的妻儿送还?”黎至清一见进入正厅的黎晗,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直接出言讥讽。
黎晗此次只带了黎喜和一个怯生生的生面孔,被黎至清言语挤兑,也不气恼,自顾坐下才道:
“晋王殿下如今还在北境活蹦乱跳,这就让本侯将人还你,未免太容易了些。”
黎至清蹙眉,“你不会真以为凭着黎某区区一介书生,就能刺杀堂堂晋王吧?黎侯若非要以黎某妻儿性命想胁迫,也悉听尊便。”
两个月前,红叶寺内,黎至清沉浸在穆谦通敌的错觉中,心思已乱,才轻易被黎晗拿捏,如今早已缓过劲来,想明白黎晗对肖瑜和整个黎氏都投鼠忌器,黎晗比他更输不起,是以此刻也不再任人胁迫。
黎晗轻蔑一笑,“本也没指望你就一定能成功。至于尊夫人和令郎,本侯答应了若素,会好好照顾。”
黎至清早就修书一封向郭晔求助,如今救人的人约摸着已经到了登州。黎至清不愿再跟黎晗废话,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才道:
“黎侯今日登门,有事直言,黎某今日头疼的紧,怕是没工夫与你绕弯子。”
“你当本侯乐意见你?”黎晗翻了个白眼,这才朝着黎喜一招手,然后从黎喜手中接过一个小瓷瓶放在案上,“若素听说你破相了,怕你没脸出门见人,让本侯送来的,怕有毒可以不用,当心烂脸!”
说到破相,黎至清的心狠狠一痛,不自觉地拿手抚了抚额前,前些日子黎至清磕破了额头,也没顾上好好照料伤势,最终在额头正中间留下了一块榆钱大小的伤疤。
堂堂一位绝世佳公子,就这么破了相,连成祯帝见了都不免慨叹可惜了了!
既然东西是肖瑜所赠,那必是极品,黎至清明白黎晗恶语相向,是为着让自己赌气拒绝。用不用两说,此刻黎至清不肯遂了黎晗的心思,直接自案上拿起瓷瓶,略作打量过后,将目光锁定在瓷瓶底部“登州黎氏”的印章上,微微一笑。
“原来是登州所产,想必是好东西,多谢黎侯好意。”
那药本是黎晗为着祛除肖瑜在闵州遇刺留下的刀伤专门配的,集了登州数十名医学泰斗之力,花了重金求购了多味珍稀药材,前前后后花了半年多功夫。肖瑜用后的确有效,刀伤淡了不少,他惦念着黎至清,立马让黎晗把药送了过来。
黎晗不想便宜了黎至清,又拗不过肖瑜,本想言语相激,让黎至清自己放弃,没想到黎至清就这么把药留下了,有些目瞪口呆,但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收不回来了,只得冷哼一声算作回应。
黎至清看到黎晗太阳穴就跳,想着赶紧把人赶走,立马又下了逐客令,“若黎侯没旁的事,天色不早了——”
“黎至清!你收了本侯的药,本侯却连你府上一口茶都没吃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黎晗气儿不顺,他的确还有旁的事!
黎至清有些不耐,但还是吩咐了老管家上茶。
黎至清不耐烦的表情被黎晗尽收眼底,黎晗突然就不恼了,他打心底里记恨黎至清,他发现黎至清对他亦是!而只要他赖着不走,就能给黎至清添堵,黎晗想明白此处,索性也不着急走,等茶水上来慢慢品了半晌,这才优哉游哉开口。
“若素还说,你一个人在京畿孤苦无依,不知道哪天就变成了孤魂野鬼,让带个来人给你使唤,省得你今天破个相,明日再断条腿,没的让若素担心。”
第159章 雾里看花
此话入耳, 黎至清心里不禁泛起嘀咕,自己这位师兄这是唱哪儿出?送药也就算了,怎么还送个人来?
黎至清自己是个非常省事的人, 并不喜欢外人在跟前伺候, 从前黎梨在时, 他们情逾兄妹, 才在一起相互照应。加之黎晗话语夹枪带棒, 黎至清开口也不怎么客气。
“黎侯这心,未免操的过了些!”
“都说了是若素的意思!”黎晗不以为忤, 朝着跟在他身后那个生面孔打了个响指,“狗娃,还不快过来拜见你新主子。”
被唤过狗娃的少年赶忙走到黎至清身前,噗通跪地, 头磕在地上砰砰响, “狗娃拜见主子!”
黎至清没想到这少年听了黎晗的话对着自己纳头便拜, 登时脸色就不好了, 这少年胆子不小, 竟然敢裹挟自己?
“你别乱跪,瞧这年纪, 黎某不过年长了你三五岁, 受你这礼, 黎某怕折寿!”
黎至清本以为做出一副难相处的姿态能令少年知难而退, 没想到狗娃立马又朝着黎至清扑了过来, 还死死地抱住了黎至清的腿,开口竟然带了哭腔:
“恩公, 你对我家的大恩大德,狗娃永生难忘, 求你别赶我走,让我留在你身边,做牛做马报答你!”
这话扰得黎至清头更疼了,他自幼怀仁心,这些年来随手救济之人无数,从不求回报,此刻被这少年抱着腿哭,他一时又没认出是谁,更记不起和这少年的渊源,颇觉尴尬。
“那个……小兄弟……”黎至清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有些手足无措地斟酌着接下来的话,“恕黎某眼拙,实在想不起咱们之间的渊源,若黎某真有恩于你,当初施恩,也不求你回报,你自行去罢,黎某身边无需人侍候。”
狗娃一听这话,把眼泪一抹,一手抱着黎至清的腿,另一只手紧紧拽着黎至清的衣襟,用一双受伤小动物似的眼瞧着黎至清,恳求道:
“恩公,你瞧瞧我的脸,你仔细瞧瞧,是我啊!”
黎至清被狗娃缠得没办法,只得皱着眉头,硬逼着自己打量着少年的面容,这一看不得了,少年的面容瞬间与记忆中重合,黎至清喜道:
“竟然是你!”
狗娃一见黎至清想起来了,立马又给黎至清磕了个头,“多谢恩公出手救我一家性命。”
黎晗不关心黎至清和狗娃的渊源,见人想起来了,他也算没辜负肖瑜的托付,“这样的话,本侯就把人留下了!”
黎至清稍作思量,觉得狗娃之事已经麻烦肖瑜不少,又见狗娃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瞅着自己,心头一软,把人搀扶起来,又对着黎晗道:
“既如此,人黎某便暂且留下,劳烦黎侯替我谢过师兄。”
“哼!”
黎晗从鼻子里挤出一个不屑的鼻音,他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也懒得再跟黎至清斡旋,把茶盏一搁,起身抬步向听外走去,边走还边丢下一句:
“不必送了,本侯也不指望你这等庶孽识得迎来送往之礼。”
黎晗的目的达到了,可黎至清还有着满腹疑问,这些日子他被肖瑜拒之门外,如今只有黎晗这一条路,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黎侯留步,黎某尚有一事!”
黎晗止步,把头一回,“有话快说。”
黎至清两步走上前去,“烦请黎侯给师兄带句话,过些日子等师兄得空,还望不吝赐见。”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若素把你的名帖退了三次,摆明了是不想见你,你怎么非要上赶着去找他的不自在。”黎晗逮住机会就挤兑黎至清,如今牵扯到肖瑜,更是心生不满,“若素还病着呢!”
黎至清当日听了肖瑜那番语焉不详又意有所指的话,认定穆谦是谋害自己兄长的凶手,这才方寸大乱,黎至清一直想问问肖瑜到底意欲何为,如今听了黎晗的话,想到肖瑜待自己的好,又有些问不出口。
“黎某只是想问个明白。”最终,对穆谦的愧疚之情超越了对肖瑜的担忧,黎至清还是开了口。
黎晗抱着胸,满脸都是不屑,“你想问什么?你跟晋王之间难道没有隔着人命吗?”
黎至清听了黎晗的话,有些疑惑,当初肖瑜的话和后来他在东府留下的案卷,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可师兄留下的案卷,说得明明不是他!那我兄长之死,凭什么记到他身上?”
黎晗把头一歪,“你和晋王之间,难道没有别的人命了?”
“你什么意思?”黎至清心中突然泛起不祥预感,莫非……
黎晗看着黎至清逐渐变白的脸色,甚为得意,直接开口继续往黎至清插刀,“你还记得你十二岁时候写了一篇策论吧?你当康王殿下怎么死的。”
黎晗说完,看着黎至清愣在当场,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黎至清之前猜到过这种可能,但一直没把事情归咎到自己身上,当初应承穆谦,也只是自信能帮忙查到原委。如今被黎晗点破,黎至清惨白着脸色退了一步,原来始作俑者竟然真是自己。
原来,除了当初刺穆谦的那一刀,他跟穆谦之间真的隔了人命!还是穆谦极为珍视的手足的命!
此日过后,黎至清再未主动去求见肖瑜。反倒是肖瑜,在黎晗回去的第二日便给黎至清送了帖子,邀他相见,都被黎至清婉拒。
倒不是黎至清记恨先时被肖瑜心理暗示摆了一道,又被黎晗借机要写,而是不能原谅那时愚蠢的自己。现下,他不想听肖瑜的解释,也不想再去追究责任,因为他明白,误伤穆谦,最大的过错在他自己。
再加上有了从前穆诀的事,黎至清明白,他跟穆谦之间,是不可能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黎至清顿时感觉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他如今不敢想别的,只一门心思扑在当年旧事上,势必要给自己、也给穆谦一个交代。
另一方面,在北境的穆谦也任由政务将时间填得满满的,生怕一闲下来就会想到那个他再也不想记起来的人。
有了上次的军粮危机,再加上西境能够自给自足一事让成祯帝讳莫如深,穆谦认识到军粮充裕的重要性。有了粮,边防军才有底气跟京畿叫板,北境才有底气跟其他三境叫板,后面才能再议生意,再议军备。
有了这样的思路,穆谦趁着晋王府落成之际,召了坝州、并州和辽州的知州、刺史、通判及边防军一众团练使会面,打算共同商议此事。
新晋王府由穆谦做主,选址平陵城,择当地一举家南迁豪右的弃宅,经过简单洒扫,重换匾额,变成了晋王府邸。
现任坝州知州冯寺看着整洁却略显寒酸的新府邸,有些嫌弃地皱起了眉头,这装潢连他的知州府都不上,让晋王住这种地方?正巧在前面看到了并州知州安吉,冯寺快步走上去,压低声音道:
“利贞兄,这晋王殿下是要唱哪一出,你若知道,可千万给愚弟透个信儿。”
安吉朝着冯寺郑重地摇了摇头,朝天空一指,煞有介事道:“这北境怕是要变天了,等下无论京里来的这位爷说什么,只管听他的便是了。”
冯寺听着这话冷汗都出来了,朝正厅一指,“京畿透过来的信儿,说这位爷可是今上心尖尖上的,听说为着这位爷出京的事,另外两位原来得脸的都被训斥了。还说他连林肖容谢四大公爵世家都不放在眼里,是不是真的?”
安吉吓得赶忙扯住了冯寺的袖子,四下瞧了一眼,才道:“天家的事,哪里是我等能议论的,你只要知道,冯家和安家惹不起这位爷就得了。”
两人心照不宣,结伴入了正厅,穆谦已经坐在主位上候着了,两人入内赶忙告罪。时辰未到,穆谦也不甚在意,应酬两句过后,继续与早已到的边防军将领说着闲话。
半晌,待人来齐穆谦才将来意说明,“前些日子,刘戍兄弟带着兄弟们开荒已初见成效,此事功在千秋,本王想着,把这事继续下去。”
上次军粮危机还没走远,往事历历在目,边防军众将领纷纷响应,三州知州和刺史相互交还眼神后,亦无不同意见。
穆谦见众人并无异议,又道:“原来是刘戍带得一队人负责小规模开垦田地,人手短缺,本王有意将半数边防军的日常拉练改为开荒,并定期轮换。”
如此,北境边防军府兵制管理初见雏形。
半数边防军不是小数目,边防军众将领早与穆谦一心,此事穆谦也早与他们议过,他们并无异议。
倒是并州这边,乃是北境屏障,若一旦有个意外,平陵城破防,并州失守,那北境就完了。安吉本来没打算与穆谦唱反调,可事关整个北境,他不敢懈怠,只得硬着头皮道:
“晋王殿下容禀,半数边防军,是否多了些,平陵城虽说易守难攻,但是乍将人手抽离,未免要冒些风险!”
第160章 北境之主
安吉作为并州的知州, 直面胡旗十余载,经历过两次胡旗南侵之战,在京畿禁军不在的日子里, 都是他跟边防军商量着城防之事, 有这样的担忧并不奇怪。安吉此话一出, 三州的地方官也纷纷附和起来。
穆谦看了安吉一眼, 眼神中对这个年逾不惑的中年人没有怪罪, 倒是多了几分探寻。去年那场大战,由京畿派驻的北境守军统领直接接管军权, 穆谦与当地地方官接触不多,现下以藩王身份就藩,这些地方官的关系他就要掌握起来了。
安吉的问题并不难回答,但是要抛出看法的穆谦来回应, 说服力就会降低。
李守适时应道:“在晋王殿下带领下, 咱们大败胡旗军队, 获得了近几十年来的首次胜利。如今胡旗人大伤元气, 五到十年内没了南下之力, 想来将巡防边防军减半,不是大问题。”
赵卫亦道:“是这个道理, 如今城防已经加固的不错了, 将士们也总要拉练, 不垦荒那就要做别的事, 都一样的。”
论军事才能, 三州一众地方官自然比不得边防军将领,见李守和赵卫如是说, 他们也放下心来。安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朝着穆谦拱手道:
“开荒屯粮功在千秋, 既然边防军众将对守城一事信心满满,那下官就放心了。不知这垦荒,殿下打算从何处着手?”
开荒屯粮的规划,穆谦曾与黎至清详细商议过,如今穆谦虽然对黎至清心中有着难掩的情绪,但是对黎至清的才能毫不怀疑,索性打算按照两人从前的规划有序推进。
“本王打算先把目光放在离北境大营最近的平陵城西,那里丘陵山地众多,而且离着边防军大营也近,就算有突发状况,也来得及紧急回援。那些土地若能开垦出来,一下子就是几万亩地,九成种植玉米、高粱、红薯等粮食作物,余下的可以种植果蔬。安知州以为如何?”
事都是边防军在做,而边防军的饷银由京畿来出,基本上用不到地方上的人力物力,安吉自然乐意卖穆谦一个人情。
“晋王殿下思虑周全,下官没有异议。”
穆谦见状,微微一笑,然后抛出了重点,朗声道:“当然,几万亩地对于养活十万边防军将士来说,还是杯水车薪的!”
一众地方官员听罢,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之下,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的不可置信。莫非,晋王殿下还想让边防军自给自足?那可就不是几万亩地的问题了!
穆谦清了清嗓音,又道:“本王来时仔细瞧过,从永宁镇至平陵城的管道两侧,间或有几十万亩荒地,这些荒地,有的是弃耕而逃的灾民弃置的,有的则是本就没开垦出来。本王有意将这些荒地充分利用,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穆谦与黎至清两人曾仔细算过,这些地全靠边防军来开荒维护并不现实,一来边防军没有这么多的人,更没有这么多精力,二来边防军身负守护城池的重任,并不能长久离开平陵城。所以想要以北境养边防军,必须靠军民互哺。
“这主意倒好,可并州哪有人?”冯寺是个直肠子,虽穆谦当下规划只涉及并州,与他的坝州并不相关,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从前三州被焚时,百姓都跑光了!”
安吉垂着眼眸,蹙着眉头思索半晌,他隐隐觉得,主位上这位晋王殿下,比起京畿那些瞎制定政策的亲贵要务实,相应的,人也更难糊弄。是以不敢怠慢,打起十分精神,斟酌道:
“殿下所言不虚,自北向南的那条官道两侧,从前虽称不上沃野千里,但也有几处良田,只因着五年前那一把火,百姓纷纷逃荒去了。这些年,并州也不是没有想法子,奈何百姓被胡旗人打怕了,并州有没有坝州那样的互市能让百姓得利,怕是正如守僵兄所言,政策虽好,但无人可用。”
安吉比之冯寺沉稳,对于穆谦在北境大营的事,他有所耳闻,料定此人不会打没把握的仗,既然敢把想法抛出来,定然早有应对之策,所以他只说现状,等着穆谦的想法。
穆谦并未着急回应,仔细听完安吉的话,才笑道:“不知这些年来,安知州都用了哪些法子,不妨给在座众位介绍一下,咱们也好有个借鉴。”
穆谦如此问了,安吉也不矫情,这些年为着恢复农桑、重建并州,他也着实耗费不少心力,只不过京畿不闻不问,其他三境诸州袖手旁观,他们人力物力有限,收效甚微罢了。
“从前曾向京畿上奏,请求国库拨款和减税,拨款折子被驳回,但减税京畿允了,免收一年,减收一年;也曾从州府府库下拨救济银两,还曾借助商路,为周边百姓增收,奈何想恢复到从前,太难了。”
这些年,不止并州,坝州和辽州为了休养生息,也是想尽办法,奈何战火频发,谁也给不了百姓安定,除了坝州有互市带动外,其他两州苦不堪言。如今安吉把难出说出来,其他一众地方官也纷纷附和起来。
“殿下,不是咱们不尽心,百姓们都被打怕了。”
“是啊,刚种的粮食,还没到收成,胡旗人就打来了,让谁也不肯种第二回了。”
“而且,要是扎根开荒,得有口粮垫着啊。现在逃荒的百姓都穷得叮当响,哪里有余钱支撑着他们去开荒。”
穆谦听罢,对三州这些年的情况也知道了大概,无非是缺人,缺钱,害怕胡旗人再打进来,穆谦对并州这几十万亩荒地志在必得,索性不再藏着掖着。
“本王的意思,函告北境五州,自今日起五年之内,北境若有战事,本王必定第一个披坚执锐,只要有本王在,绝不让胡旗铁骑入主中原一步!”
“既然北境三州是本王的封邑,由本王做主,并州官道两侧荒地,开垦成田者,五年内免田税,并州其他田地,从事耕种者,田税减半征收。”
众人听罢,皆倒吸一口凉气,这晋王殿下不仅将一身荣辱绑在了北境,还把食邑都搭进去了!三州地方官只以为穆谦初到藩地,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一烧也就算了,没想到他是铁了心要重建北境,一个个都打起精神。
穆谦说完,想了想又道:“听方才诸君所言,考虑到衣食之忧,百姓怕是不愿归来,本王想着,再出个激励政策,但凡认下荒地者,再按户给些补贴,至于如何补贴,本王一时半会儿想不了这么周全,就由安知州携并州官员一起拿个章程,回头再议。”
“下官遵命。”安吉听罢,赶忙起身,拱手领命,言罢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穆谦见他并非惺惺作态,而是真在踌躇,问道:“安知州若有难出,不妨直言,也好群策群力,免得你回去自己为难。”
安吉没想到穆谦贴心至此,忙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贴补政策不难,难得是银两从何而来,在场的都是北境自家人,下官也不怕露拙,这些年连年征战,并州府库早已空了。”
银两的问题,穆谦心中早有计较,但并未完全想清楚,兼又涉及军械,穆谦不愿当庭直言,稍一迟疑,就被并州地方官员当他是空口说白话。
“安知州只管先拿章程,余下的事,由本王来操心。”眼见着并州地方官们又要开口追问,穆谦直接了当的截住话头,将此事拍板定了下来。
正事议罢,因着众人来贺晋王府落成,穆谦留着众人宴饮一番,午后众人方才散去。
正初端着醒酒汤刚进书房,就见自家王爷托着腮一副苦恼地模样,把醒酒汤往案上一放,开口与自家主子逗乐。
“殿下这会子后悔了吧,并州的地方官在找殿下要钱呢!殿下,钱呢?!”
穆谦端起醒酒汤闷了一口,苦着脸道:“这群老狐狸,不过就是安排他们出个章程,就那么多事,要是阿豫在——”
穆谦说到此处,脸色一僵,又道:“算了,这事你盯紧了并州州府,让银粟传个话,本王明天去北境大营,让李守等着本王。”
“刚搬到王府就去大营?去做什么?”正初仗着与穆谦一起长大,平日里喜欢多个嘴问一句。
“去搞钱!”穆谦把喝完的醒酒汤碗往正初手里的托盘上一放,然后撇了撇嘴,“这醒酒汤,也太酸了。”
“您就知足吧,从前先生喝得那药,苦得都熏人!”正初不走心地接了一句,说完才意识到多嘴了,赶忙把手挡在嘴上。
穆谦似是想到了什么,赶忙在胸口处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蹙了蹙眉,“本王出京时,身上那张方子呢?”
“殿下莫急,没丢。先时您伤着,给您换衣裳时,我给您收起来了。”正初见穆谦着急,赶忙从书房的柜子的最底层掏出一个木匣子,从里面翻了翻,掏出一张已经被血污弄脏了的药方,递到穆谦跟前。
穆谦接过方子,上下打量了一眼,自案上取了个信封放进去,想了想,又取了信纸,大笔一挥,将信一并封了进去。
“给他寄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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