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初唳(12)
纵然舍不得, 为着黎梨,黎豫还是把黎衍送了回去。
午后,目送着儿子的马车渐行渐远, 黎豫这个老父亲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书房时, 甚至有几分失魂落魄。
“你再蹙着眉, 额饰都挡不住你眉心的红痕了。”穆谦坐在书桌后, 翘着二郎腿,歪着头倚在扶手上, 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黎豫见到来人,阴霾一扫而光,快步走上前去,眸子里皆是欣喜, “你怎么来了?”
“这不知道你刚送走了儿子, 怕你心里不痛快, 来安抚一下你这个当老父亲的心。”穆谦嘴角皆是笑意。
黎豫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送走黎衍不过是几个时辰前的主意, 穆谦哪里能未卜先知,这是早就打算着要过来了。黎豫也不戳破, 就着方才穆谦的话揶揄道:
“既然是来安抚老父亲的, 那你喊我声爹爹, 也算缓解一下我的念子之心。”
“嘿!”穆谦没想到黎豫能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当即起身朝着他带着点奶膘的脸拧去, “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厉害,这都跟谁学得?”
黎豫握着穆谦拧上来的手, 笑得促狭,“近墨者黑。”
穆谦更恼了, 手上稍稍加了一点力道:“好啊,本王想当你相公,你却想当我爹?”
“什么相公,你不是一直以外室自居么?”黎豫继续玩笑着,却不料穆谦手上力道越来越大,“诶诶,疼了,疼了,快放手,快放手!”
穆谦不放,不过手上放松了力道:“错了没?”
“错了错了,快松手,脸都给你拧红了 ,待会儿让郭大哥瞧见该笑话我了。”黎豫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那你唤本王什么?”穆谦佯怒着威吓着。
黎豫把穆谦的手从脸上扒拉下来,这才憋着笑从嘴里蹦出一句,“儿子?”
穆谦给气炸了,又打算拧他,黎豫回身便跑,不过他那小身板,哪里跑得过穆谦,还没跑到书房门口,便被穆谦一把捞进了怀里。
“还敢跑!”穆谦说着,一双大手抓向了黎豫的腰侧,触手之处,再不是皮包骨头,穆谦心安理得地开始挠人痒。
“哈哈。”黎豫当即瘫软在穆谦怀里,像一条泥鳅一样来回挣扎了,嘴上还不忘讨饶:
“我错了,我真错了,哈哈——穆谦你别闹了,哈哈——我要笑得喘不过气了,咳咳——”
穆谦听人笑得咳起来,怕引着他旧伤,不再闹他,只把人紧紧箍在怀里,故作狠狠道:
“既然知道错了,那重新说,你唤本王什么?”
“阿谦。”黎豫嘴硬。
穆谦威胁似的把手又放在黎豫腰际,声音上扬,“嗯?”
黎豫被方才那一通折腾惹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今可不敢再嘴硬,想着方才穆谦的话,两个人早已互通心意,索性就大大方方唤了一声:“相公。”
穆谦心里瞬间多了个一个蜜罐子,喜滋滋翘起嘴角,在黎豫额头的伤疤处轻轻吻了一下才道:
“不够亲近,再想一个。”
黎豫躲在温暖的怀抱中,耍起赖来,“想不出来了,你想。”
穆谦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比如,唤本王一声哥哥,你从前在病中,本王没日没夜守着你,你这样的唤过本王的!”
这称呼未免羞耻,黎豫不肯,把脸埋进人怀里不吱声。
穆谦的大手又不老实的向黎豫腰侧划去,身体虽然很实诚的在威胁人,嘴上却是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恳求,在黎豫耳边央告道:
“阿豫,就唤一声,好不好嘛。”
猛男撒娇,最为致命!
黎豫缴械投降,红着脸压着嗓音闷闷唤了一声,“哥哥。”
穆谦心里的蜜罐子炸了,从内到外透着甜!当即将黎豫打横抱起来,大步跨进了内室。
“来,让哥哥好好伺候伺候你!”
屋外寒冬腊月,屋内却是一室春光。
待两人盥洗完毕,这才又回到榻上。
黎豫输人不输阵,抱着穆谦的胳膊,嘴硬道:“你这胳膊硬邦邦的,哪有软乎乎的阿衍抱着舒坦。”
穆谦故作伤心道:“没想到刚伺候完主君,主君就说这话,好叫本王伤心呐,早知道本王就不千里迢迢来给你贺寿了。”
黎豫心头一热,就知道穆谦赶来是有目的的,没想到是为着给自己贺寿。自打从登州水牢逃出来,黎豫已经有三年没过生辰,今年连他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儿子和穆谦都记得。
“诶,你怎么知道我生辰是哪日?”
穆谦把另一只没被黎豫征用的胳膊垫到后脑下,“从前听容三提过一句,就记下了。”
黎豫翻个身,侧身面向穆谦,把胳膊揽在人腰上,“现下北境事繁,你还专门跑过来。”
“这可是你弱冠的生辰,本王自然要在的!”穆谦一脸认真,“这不,本王把自己当贺礼给你送来了,你还不赶紧给本王下聘。”
黎豫莞尔,“聘礼不是早就给你了么?”
穆谦:“哪有?你可不能觉得生米煮成熟饭就不对本王负责了。”
黎豫用手拨弄着穆谦胸前的玉坠子,“郭大哥上次骗你的,西境有铁甲军三十万,哪里能都认得我,这信物还是作数的。 ”
穆谦方才不过一句玩笑,却没想到这玉坠子竟然真是西境的信物,忙要摘下来。
“干嘛?”黎豫一把按住穆谦的手,“都说了是要给你的,你放心,不管京畿怎么折腾,西境三十万铁甲军都是你的后盾,纵使你坐不上那个至尊之位,但我也不会让京畿那位欺负你。”
穆谦神情有些复杂,自顾起身从外袍中翻出一个红布包,上头还用红绳打着结,显然是要用来送礼的。
“没想到咱们想到一处去了。”
“快些回来,也不怕冻着,什么要紧东西,就不能等咱们起来再瞧。”黎豫掀着毯子,催促着穆谦躺回原处。
穆谦拿着东西躺回榻上,把红布包递到黎豫眼前,黎豫知道这是自己的寿礼,也不客气,接过拆开一瞧,竟然是一块虎符,眼神里皆是诧异,“你这是?”
“嫁妆,主君可满意?”
第222章 初唳(12)
黎豫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急道:“穆谦,你知不知道,上位者什么都可以放, 唯独这军权不行, 你快些收起来。”
“你急什么, 方才还说我不注意, 这会子你倒是不怕风寒了。”穆谦懒洋洋坐直身子, 取榻边的毯子将两人一同裹住,拥着人躺回来, 然后才拿起颈间的玉坠在黎豫眼前晃了晃,笑道:
“你还说我,你西境的三十万铁甲军不都已经给了本王?”
黎豫脸上再没了笑意,言语间皆是急切, “那怎么样能一样?西境铁甲军往小了说那是守护一方安宁的劲旅, 可往大了说, 那是大成戍守西境的铜墙铁壁, 真要较起真来, 当为大成、为朝廷所有,那自然也是你的。”
“噗。”穆谦笑了, 黎豫的话他听明白了, 不禁揶揄道:“从前觉得你是个忠君爱国一心为公的, 看来你也有私心啊, 原来你忠的不是穆氏, 是本王啊。”
黎豫的确有私心,穆谦谋略由他亲自教授, 经过战火洗礼,穆谦已然成为不可多得的良将, 且为人仁爱宽厚又有志于天下,又是黎豫自己的意中人,黎豫当然选择死心塌地的辅佐穆谦。不过这些话黎豫自然是不好意思说的,而且没想到这个时候穆谦还能开玩笑,无奈地推了他一把,强辩道:
“我这是矬子里头拔将军!”
“行行行,本王那一堆叔伯兄弟都是矬子,包括现在京畿那个。”穆谦说着,自顾把虎符往黎豫枕头下一塞,“让你拿着就拿着,费什么话。北境边防军是本王的底牌,本王就是要用他们来护着你,阿豫,你在本王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吊儿郎当的穆谦一认真起来,倒让黎豫有些不适,面对穆谦拳拳之心,黎豫略带愧疚道:
“穆谦,我把西境铁甲军托付给你是有私心的,虽然得智慧道长妙手回春,我侥幸多了十年阳寿,可十年转瞬即逝,待我去后,还是要将他们托付给可靠之人,穆谦,我别无选择,只有你可托付。”
穆谦把黎豫往怀里搂了搂,轻轻吻了吻他额头的伤疤,“说什么傻话,你要是去了,本王定然随着你去了,哪有能力再帮你看顾他们。”
黎豫瞬间红了眼眶,一个侧身死死握住穆谦的前襟,“不许!”
穆谦被他勒得难受,告饶道:“快些送手,喘不过气了。”
黎豫手上力道不减,“我说不许,你听到没有!”
穆谦笑得牵强,“阿豫,要是没了你,你让本王怎么独活?”
一滴泪从黎豫眼眸夺眶而出,继而吼道:“我说不许!你他妈聋了吗?你要是死了,阿衍谁来照顾?西境和北境的将士们怎么办?西境和北境的百姓怎么办?穆谦,你他妈不能这么没责任心!咳咳——”
穆谦没想到惹得黎豫动了怒,不仅千年难遇地骂了脏话还咳嗽起来,穆谦怕他咳得太过牵动肺腑旧患,忙把人揽在怀里一边拍一边哄道:
“好好,你别恼,本王错了,本王不这么说了。”
“你保证,就算哪日我不在了,你也好好活着!”
“嘿,你怎么那么较真?”
“你保证!”
“好好,本王保证!”穆谦敷衍地伸出三根手指做发誓状,转念一想,亦严肃道:“那你也得保证,万一本王要是走在你前头,你也要好好活着。”
黎豫一愣,然后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穆谦是真见不得黎豫掉眼泪,这一滴泪烫的恨不得把他的心都灼伤了,哄了半天,见黎豫情绪逐渐平复,穆谦才无奈道:
“你说你,十年后,阿衍也有十五岁,在你的教导下早就能独当一面了。郭大哥一直用心辅佐,玉絮不离他左右,寒英更是拿他当儿子疼,这么多人护者这个继承人,你担心什么。”
黎豫怕穆谦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让他心里难受,闷闷地转了话题,“阿衍,我不想教了。”
“为啥?你亲自调教的这几个学生,就阿衍最机灵好学又拎得清,怎么不教了?阿衍调皮捣蛋惹你生气了?”
黎豫把头在穆谦胸口埋了埋,“没有,阿衍最贴心了。就是因为阿衍既乖巧又懂事,我才舍不得,每每拿着戒尺罚他,我就心疼得不得了。都说严师出高徒,我觉我在阿衍面前当不了严师,他一委屈我就难受,他又那么懂事,瞧见我难受了,竟然放下自己的委屈来哄我,我就更心疼了,你说我是何德何能,才得了阿衍这么乖巧的一个好儿子。”
这话说得倒是半点不掺假,穆谦曾经亲眼瞧见,黎衍默书写错字被敲了几下手板,人家小奶团子都没放心上,转头就忘了,倒是黎豫心疼了一整天,睡前还专门跑到儿子的卧房,拉过小奶团子的手瞧瞧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穆谦怕他气闷,把人从怀里往外扒拉扒拉,“哎,本王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今中外这么多大儒都不肯收自己的子嗣为徒,原来皆是一片慈父之心啊。远了不说,肖道远其人心思通透,智计无双,只不过因着放荡不羁得罪了不少人,声名才逊色于郁相,即便这样,他自己的亲儿子肖若素也是拜到了郁弘毅门下。”
“是啊,对着阿衍那张可爱的笑脸,我是真严肃不起来。你得空帮我给阿衍寻个西席。”黎豫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有真才实学,否则镇不住阿衍,脾气呢,最好温和些,我怕阿衍受委屈。”
“现下西境和北境不好寻,本王回头托穆谚在京畿找找,你安心就是。不过射箭本王还是要亲自教,阿衍最喜欢跟本王学射箭了。”
黎豫想了想,穆谦的箭法,大成无人出其右,也不知穆谦面对阿衍能撑到几时,索性道:“好好教啊,教不好唯你是问。”
“遵命,我的阿豫。”穆谦温声哄着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近来的事,“方才听寒英说,已经把容姑娘救回来了?”
“嗯,沐恩公主从禁军手里逃出来,却被流窜的匪寇半路截住,得亏她机灵,让商队向关外运兽皮,才吸引了寒英的注意。”黎豫说到此处,面上尽是欣赏,由衷道:
“寒英这几年长进不小,一下子就察觉了异样。索性顺藤摸瓜,把人救了回来,另外,咱们还得了一桩意外之喜。”
第223章 初唳(14)
这题穆谦会, 刚才他还和寒英对过答案,得意洋洋道:“本王还没恭喜你,把阿克善逮住了。”
黎豫面上倒没多少波澜, 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顿了顿才道:“嗯, 人已经杀了。”
穆谦知道这是方才两人来回折腾冻着了, 赶忙把毯子往身边人身上裹了裹, 一边掖着毯子角一边道:
“这倒是奇了,从前可不见你喊打喊杀的, 怎么刚把人逮住就宰了,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从前误会了穆谦一直是黎豫心中的一根刺,虽然穆谦不计较,还率先跟他道歉, 但黎豫心里从来没放下, 所以对于先前局中的每个人, 他都心怀芥蒂, 更别说阿克善还伤了黎梨。黎豫此刻并不想跟穆谦解释这么多, 只自以为玩笑的来了一句:“我小心眼,记仇。”
语气中微妙的情绪变化被穆谦捕捉到, 揽着人肩膀在黎豫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语带宠溺, “怎么还来脾气了?”
“没有, 就是想起从前的事了, 觉得对不住你,我自然不能放过阿克善。”黎豫完全沦陷在穆谦的温柔里无法自拔, 不自觉地蹭到穆谦怀里,去汲取穆谦身上的温暖, 他不想穆谦再反过来安慰自己,还没等穆谦开口,又道:
“不过,我一直没想明白一桩事,阿克善之所以能精准误导我,是受到先生指点的,先生为着医大成痼疾,不惜谋了通敌之局,这我能理解,他助阿克善来误导我又是为何?先时我以为我在他局中,仅因为去了北境,现下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你既想不明白,那为何直接把人宰了?”穆谦哪能捕捉不到黎豫的小心思,知他不想提两人从前的误会,索性也就依着他,换个法子宠人也是一样的,穆谦怕黎豫一直牛角尖,“或者,你得空自己去问问你先生,他未必不肯说。”
“阿克善恨我入骨,他不会再为我解惑了。再说了,他害得阿梨小产后伤了身子,要他一条命便宜他了。现下能解惑的,也只有当面去问先生了。”黎豫语气闷闷的,言语间有些不快。
穆谦见状忍俊不禁,“行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杀了就杀了,这阿克善也算宿敌,这个意外之喜不错。”
“我方才说得意外之喜不是这个。”
穆谦来了兴致,“那是什么?”
黎豫一扫方才阴霾,笑道:“我借到了三百万两白银,可以用五年,每年只要半分利,西境一时半会儿不愁钱花了,还能匀一些给北境,我有信心,五年之内,我能把两地的商贸做起来,到时候就没人再能给咱们脸色瞧。”
穆谦眼睛一亮,有了这钱,他的阿豫就不必天天对着算盘愁眉不展了,“这的确是意外之喜,哪儿来的银子?”
“沐恩公主借的。”黎豫笑得开心,语气里不自觉还拈了点酸,凉嗖嗖道:
“这大成的四大世家就是不同凡响,都不用家主发话,三百万两说借就借。再瞧瞧登州黎氏这个小门小户,都这么多年了,黎成瑾还为着那点银子恨不得宰了我。”
穆谦被这话逗得哭笑不得,“你可真好意思说,五百万两对容氏不过尔尔,对黎氏可是伤筋动骨,黎成瑾继承了个空壳子,自然恨你入骨。”
黎豫不乐意了,“我虽机缘巧合救了郭大哥一命,可资助郭大哥在西境成就霸业是老侯爷的意思,钱是他做主给的,坠子也是他打的,谁成想坠子却是给了我,黎成瑾有本事跟老侯爷讲理去。”
“是是是,跟你没关系。”穆谦非常不走心的敷衍着。
黎豫急了,“本来就不是我的意思!我从前连黎氏的家主之位都不敢肖想,更别说西境之主了。”
穆谦发现黎豫私下里少年气越来越足了,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那你现在可以想了。不过,话说回来,阿克善没怎么着你你就杀了他,黎成瑾把你祸害成那样,还差点要了你的性命,你手握郭大哥这一方势力,怎么就没想着报复他?”
黎豫想起从前的事,笑容一点点变得苦涩,“你也知道,我幼时家贫,由兄嫂抚养长大,为着谋生进过戏班子,后来兄长救了先生性命,先生为报兄长救命之恩,便应兄长请托将我收入门下。兄长为着生计早出晚归,戏班班主为着逼学徒练功对我们动辄打骂,先生更是因我驽钝从来不假辞色,后来到了老侯爷身边,老侯爷待我如亲孙,对我关怀备至,不仅手把手教我做生意,更是将家族事务交由我打理,纵使行差踏错,也每每包容,从不多加责备,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长辈的关怀。老侯爷待我恩重如山,黎成瑾是老侯爷的亲孙,我自然不能伤他。更何况,若素师兄屡屡施以援手,他又心仪于黎成瑾。”
“本王不喜肖若素,以后少在本王面前提他。”穆谦一直记着军粮被劫之事,也听说了肖瑜曾经拿穆诀之死误导黎豫,故而对他并无好感,又怕再惹出黎豫为肖瑜说项的话来,赶忙又道:
“老安国侯待你倒是不错,不过若是你早些到他身边,就不用吃前头那些苦了。”
“所以,没有什么必要的原因,纵使我再不喜黎成瑾,也不能伤他性命,否则我该怎么跟九泉之下的老侯爷交代。”
穆谦心疼地把人搂得紧了一些,双手将黎豫的手握在手中暖着,仿佛黎豫还在那个寒冷刺骨的水牢里,“阿豫,你放心,本王不会让黎成瑾再伤你分毫,否则,不用你动手,本王替你料理了他。”
黎豫释然一笑,心安理得的被人暖着手,“你我同心一体,你做与我做有何区别?更何况,黎成瑾那般待我,一是为着黎氏积年财富,更多的还是因着老侯爷偏疼我,他心里不平衡。”
“说的也是,黎成瑾肯定恨死老安国侯了,老爷子放着自己的亲孙子不栽培,却偏疼一个旁支的后裔,是谁也心里不服。”穆谦说着,脸上的笑意突然僵硬起来,当初容成业拿着先帝两份遗诏的情景一下子在他脑海中浮现,穆谦犹豫地问道:
“阿豫,你是怎么到老安国侯身边的?你有没有想过,老安国候为何舍了黎成瑾而栽培你?”
第224章 初唳(15)
“许是因着我讨喜?”黎豫玩笑一句, 浑不在意,“你不是也沉沦在我的魅力中无法自拔么?”
穆谦不满地在他腰侧拍了一下,“说正经的呢, 谁同你玩笑。”
黎豫见他是真有意知道当年的事, 这才认真回忆了一番道:“登州黎氏光嫡系就好几房, 子弟无数, 若无机缘, 老侯爷哪里能瞧见我。不瞒你说,当年是先生将我引荐到老侯爷身边的。”
穆谦闻言, 不禁思索起来,“所以,郁弘毅假死之事,当年老安国侯是知道的, 黎成瑾也有可能是知道的?郁弘毅在清虚观这些年, 看来跟登州脱不了干系。”
“这我就不知了, 当年先生失足落水性命危急是真, 兄长救他性命也是真, 至于将我送到老侯爷身边,先生也是想着让我借黎氏之力, 多开拓眼界。”
“那到了老侯爷身边你就立即得了青眼?”穆谦还不死心。
黎豫坦率地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的, 许是走人情往老侯爷身边塞人的太多了, 那会子老侯爷只应下来将我放入了家学, 连正眼都没瞧我。后来约摸过了半年,登州祭祖, 从家学寻了八名生辰八字合宜的黎氏子弟执礼,自那以后才入了老侯爷的眼。”
生辰八字?穆谦一瞬间联想到当年智慧道长提到的他那名师侄在安国侯府见到的古怪八字, 莫非是阿豫的八字?再加上先帝对阿豫颇为忌惮,临死前还要让容成业赐死他,莫非这八字真有玄机?穆谦只恨只顾着跟黎豫制气,没跟容成业把话问清楚,否则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有些事情仿佛有了眉目,眼前却又一片迷雾。
“怎么了?”黎豫见一向话痨的穆谦不吭声了,忍不住拿胳膊肘往穆谦,“有什么不妥吗,怎么还出神了?”
穆谦无心瞒他,直言道:“想起从前一桩事,你还记得容三他师父在安国侯府瞧见一个古怪八字的事么?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八字就是你的?容三对你的八字不是讳莫如深么?”
黎豫怅然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老侯爷不可能平白无故待我好,也许就是你说的这个缘故,大约瞧了八字,我比黎成瑾更适合执掌登州,不过,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
穆谦哑然失笑,“你倒是看得开,这些事你就不在乎?”
“在乎什么?在乎了也回不去了,就这么着吧,去翻那些旧账着实没意思,我只需记得老侯爷待我极好就足够了。”
穆谦见他豁达,也不再与他深究,只琢磨着回头找容成业问个清楚,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担心,总觉得黎豫会因为此事再受伤害。黎豫可以不计较,他不得不防着了。
“好,剩下的你不必想了,你放心,本王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黎豫伸手从枕下摸出虎符,笑道:“是是是,殿下肯定不会教旁人欺负了黎某,只要殿下别欺负黎某就成了。”
穆谦佯怒,“本王哪里欺负你了?”
黎豫将领口轻轻一掀,露出红红紫紫的痕迹,“瞧瞧,也不知是谁?”
“行,既然说本王欺负你,那本王就好好欺负欺负,你可在本王的账本上欠了好些笔呢。”穆谦盯着那雪白的脖颈咽了一口口水,说完一记掌风打落帷幕挂钩,将一抹春色尽数藏在了榻上。
在穆谦的卖力下,黎豫好好一个生辰竟然是浑身酸软的在榻上渡过的,等第二日醒来,不仅腰酸背痛,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而穆谦已是神清气爽的坐在了案边,案上摆满了早点,穆谦正拿了个馒头夹着什么,见到黎豫过来,一脸餍足地朝他笑起来。
“快去净了手来吃早点,都是你爱吃的。”
“唔。”黎豫打了个呵欠,从善如流的洗了手,靠着穆谦在案边落座,脸上还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
“拿着,吃这个。”穆谦说着,将一个夹了馅儿的馒头递给黎豫。
黎豫连看都没看,接过来送到嘴里咬了一口,馒头松软,内陷香脆,美味入口,黎豫登时就醒了,全部目光都聚焦在了馒头馅儿上,只见里面是一层黑褐色油炸过的酥脆食材,有点像捣碎的炸河虾,但颜色又不像,黎豫不禁有些好奇。
“这里头是什么?仿佛没吃过。”
穆谦不接茬,自顾也夹了个馒头送到嘴里,边吃边问道:“你觉得好吃吗?”
黎豫非常实诚地点了点头,对着馒头又咬了一口,“好吃。”
“嗯,好吃就多吃点。”穆谦说着,剥了鸡蛋放到黎豫碗里。
往日里黎豫的饭量,早上不过就是半个馒头,今日因着馅料香酥可口,竟堪堪吃了一个馒头。
穆谦见状甚为满意,盛了一碗小米粥送到黎豫跟前,“还吃么?”
黎豫瞧了一眼穆谦刚夹好的馒头,虽然心动,还是拒绝了,“口味有限,有心无力。不过,这里头夹得是什么啊,味道还真不错?”
“蝎子。”穆谦一脸坦坦荡荡,仿佛方才黎豫吃得就是个馒头一般的寻常吃食。
黎豫脸色一变,身子登时往后躲去,声音都不自觉的拔高了许多,“蝎子?”
穆谦被这一声震得耳朵疼,揉了揉耳朵才把黎豫拽回来坐好,“你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那玩意是治风湿的偏方!不信去问问智慧道长。”
黎豫脸色稍霁,这才明白穆谦的良苦用心,当年他从登州水牢里伤了身体,风湿相较于肺腑不过肘腋之患,并不伤及性命,是以平日里遇到阴天下雨虽难熬些,却并不被黎豫放在心上,现下竟然被穆谦发现了,还寻了偏方来,黎豫心中不感动是假的,不过让他吃蝎子这种毒物,他还是心里发毛。
“这——要不就吃这一回吧。”黎豫苦着脸与穆谦打着商量,“多擦些药酒也是一样的。”
穆谦被黎豫这副小孩子模样逗得心情大好,他就不喜欢黎豫老成持重的端着,“瞧你这点出息,这么大个人了,害怕蝎子。”
“谁说我怕了?”黎豫成功被穆谦的激将法激着了。
穆谦憋着笑,“那就拿着勺子再吃两口这碎蝎子,你既不怕,下次也不必捣碎了,直接油炸了囫囵着摆上来就是了。”
第225章 风起(1)
冬去春来, 西境和北境安安稳稳进入天泰二年。因着北境相较于西境风沙小些,西境的商业在容清扬的坐镇下已初具规模,政事谢淳也处理得有模有样, 不再事事需要黎豫过目, 穆谦索性带着黎豫回了北境将养。
北境的日子, 两人同进同出, 虽然条件艰苦, 但两人却甘之如饴,日子又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两人相伴出京时, 平日里读书对弈,偶尔聊聊时局,玩玩军械,好不惬意。
中秋将至, 边防军大营中军大帐内, 刘戍送来了用边防军自己种的花生、芝麻、大豆和谷子做得月饼, 穆谦极为欢喜, 喊了赵卫、李守、容修等人一起来尝。
“咱们自己的土地种出来的花生就是香。”刘戍啃着月饼, 对着穆谦和黎豫竖起了大拇指,“说起来, 多亏先生四年前就开始带着兄弟们垦荒, 如今不仅粮食够吃了, 连经济作物都有了。先生, 这月饼你快些尝尝。”
边防军一众兄弟从来不客气, 自顾拿了一个啃起来。黎豫却是迟迟未动。
穆谦与黎豫现下默契十足,他自然明白黎豫的小心思, 他胃口小,刚用过早膳没一会儿, 一个月饼怕是吃不完。若是平日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黎豫自然好意思将吃剩的半个丢给穆谦,现下帐内帐外都是人,黎豫就做不出这种丢脸的事了。
穆谦偷偷一乐,自顾取了一个月饼,掰了一块递给黎豫,黎豫自然美滋滋地接过来送到嘴里。
“诶,这不还有么。”赵卫咧着大嗓门表示不满,“小戍子找火头军做了不少,不用省着吃!”
“你当都是你,一顿八个馒头呢!”李守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早就在穆谦和黎豫之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关系,当即扯了赵卫一把,说完瞧着手里的月饼,又看了看两个刚弱冠的青年,感慨道:
“现下西境北境商路互通,再加上百川商队穿针引线,兄弟们终于不用过苦日子了,中秋节不仅每人分到四块月饼,还有五钱赏银,放在从前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穆谦与黎豫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努力了这么久,日子终于好起来了。
李守拦住了赵卫,刘戍却是拿了个月饼又往黎豫手里塞,“先生,再来一个。”
穆谦眼疾手快把月饼接了过来,“这月饼油性太大,他最近肠胃不太舒服,给本王吧。”
“啧啧,殿下,你这护犊子护得太过了吧,先生连吃个月饼都要被你管着。”刘戍嚷嚷着开起玩笑,惹来众人一片欢笑。
黎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穆谦则是厚脸皮道:“那是,阿豫可是本王的人。”
容修笑道:“瞧出殿下待先生亲厚了,从前殿下都是唤先生的字,如今直接称名了,可见关系不一般。”
穆谦笑嘻嘻地拿着食指点了点容修,“有眼光!关系自然不一般,本王虽然是阿豫的外室,可是这门亲事是有聘礼有嫁妆的,明媒正娶,是吧阿豫。”
黎豫只是红着脸笑,不肯接茬。
众人见状笑得更欢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穆谦平日里就是个跳脱性格,喜欢同众人玩笑,而且时常语出惊人,就比如这次带着黎豫回来,穆谦就时不时嘴上占人家便宜,边防军众人早就习以为常。
纵然有几个有心的发现了二人关系的微妙之处,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都是曾经浴血奋战的死生兄弟,没有理由去反对去争议。
和谐温馨的氛围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封来自京畿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一瞬间,帐内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送信的小士兵,小士兵知道扰了众将的兴致,站在帐门有些手足无措,忍不住拿着手扣着裤缝。
黎豫有意解围,从盘中拿了一块月饼走上前去递给那小兵,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中秋月饼,见者有份,信给我,拿着月饼下去吧。”
小士兵如释重负,接过月饼千恩万谢地逃出了营帐。黎豫笑着摇了摇头,把信递到了穆谦手里。
众人以为那封函不过就是寻常的事,无外乎南境抗拒改革,邀北境边防军支援云云,这一年见得多了,均被穆谦找理由搪塞了去,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嘿,这个青瓜蛋子!”赵卫看着那怯怯小兵的背影笑着打趣一句。
李守亦笑道:“你别笑话人家,当年你刚入伍未必比他强,这一晃都十几年了,真快啊。”
正当众人感慨时,穆谦脸上的笑意僵在了嘴角,面色一点点凝重起来。黎豫察觉到穆谦的异样,关切的问道:
“怎么了,京畿有什么不妥么?”
穆谦把信纸放在了案上,“母妃病重,信上说怕是熬不到年底,今上召本王入京侍疾。”
众人听罢皆变了脸色,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不能去!”赵卫见众人皆面色凝重,想要劝阻却不好开口,咬了咬牙率先表态道:
“殿下,老赵自恃在边防军众兄弟中年长了几岁,有些话兄弟们不方便说,也只能我这个做老大哥的说。那京畿是什么地方,是龙潭虎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殿下从前在京畿吃的亏还少么?好不容易出来了,千万不能回去了。而且,东境已经平了,南境改革进入焦灼状态,等南境一平,京畿下一个就得对咱北境下手,殿下这个时候回京畿,只怕凶多吉少啊。”
老大哥开了口,刘戍亦道:“赵大哥说得在理,这个时候回去,就只能任人宰割,听说秦王就已经被软禁了。”
李守听了两个兄弟话,深以为然,“回去自然是不能回去的。可是,如果不回去,岂不落人口实,京畿以喻娘娘作筏子,就是把殿下架在火上烤,殿下能否把喻娘娘接出来?”
“大成皇室的规矩,无恩旨特赦,先皇妃嫔至死不得离宫。”容修乃是世家出身,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如今,殿下不妨给京畿上札子试一试,不过,怕是京畿不肯同意啊。”
第226章 风起(2)
“这是自然, 先帝驾崩那会儿,本王就请过旨,但新帝以北境苦寒, 母妃乃南境人, 恐住不惯为由婉拒了本王。且先帝的子嗣里, 出京就藩的就本王一个, 也没有先例可循, 今上自然是不会开这个口子。”
穆谦自嘲般说完,又对着黎豫道:“你的意思呢?”
黎豫沉吟半晌, 问道:“殿下想去么?”
穆谦实诚的点了点头,“虽然先帝待本王情薄,但母妃待本王恩重如山,本王身为人子, 怎可因着一己之私, 放任母妃身患重疾而不顾。”
黎豫轻轻咬了咬下唇, 继而下定了决心, “那去吧。”
穆谦闻言一喜, 方才他听着众将发表意见沉默不语,其实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京畿见母妃最后一面。他以为黎豫也会与众将一起阻挠自己, 没想到却得了这样的答案, 不禁喃喃道:“阿豫……”
黎豫深知穆谦秉性, 为人重轻情意, 宁可自己委屈,也绝不负他人, 更何况如今病重的乃是其生身之母,见穆谦面带动容之色, 黎豫温和笑道:
“利害关系想必殿下心知肚明,能否劝住殿下,黎某亦心知肚明,就不多费唇舌了,只是有一条,殿下可否考虑带黎某同往。”
众将闻言一惊,一个要去不算,竟然还要再搭上一个?这种赔本买卖自从晋王来了北境,他们就没做过!
李守率先道:“先生,这可不是儿戏,京畿没安好心啊。殿下一个人也就算了,万一出点什么事,你在这里,好歹还有人拿主意,你要是跟着殿下一起去了,北境不没了主心骨么!”
“放屁!”赵卫也沉不住气了,一口否决了李守的话,“谁说殿下能去了,先生和殿下都不能去,万一出点什么事,北境怎么办?咱们又怎么给老郭那边交代?”
黎豫见状,知道不安抚好这些一腔赤诚的兄弟们,他和穆谦谁也回不了京畿,温言解释道:
“方才众将所言,的确是京畿所想,不过现下有南境改革在前,京畿根本拿不出精力来对付北境,黎某猜这次,京畿邀殿下进京,还是打探虚实的成分多些。”
容修蹙了蹙眉,有些不解道:“先生,我不明白,难道这次殿下进京与否根本没关系么?”
黎豫摇了摇头,于帐中踱了两步道:“自然不是,只要身在京畿,随时都有变数,殿下只有待在北境,才可保万无一失。不过,黎某猜测,只要殿下孤身进京侍疾,于今上面前示弱,那禁军马上就会挥师南下,去推一推南境胶着的改革。要是殿下学大帅那般,随便寻摸个理由搪塞过去,那京畿就还得防一手北境,南境则能喘口气。”
“孤身进京?这也太危险了吧?”刘戍敏锐地抓到了其中的关键点。
穆谦与黎豫心意相通,瞬间领会了黎豫的意思,亦道:“带几个王府亲卫足以,要是领着边防军回去,今上该夜不能寐了,说不定放下南境不管,先收拾了咱们,不过,阿豫,你还是留下吧。”
黎豫眉毛一挑,轻笑道:“殿下,黎某刚刚帮了你,可不能过了河就拆桥。”
穆谦被黎豫这一句堵得哑口无言,还不等穆谦反应,黎豫见众将仍有疑虑,又道:
“劳烦赵大哥给郭大哥那边去个函,让西境年末入京述职的官员全部换上西境铁骑里的好手,务必保障晋王殿下在京的安全。”
黎豫如是说,也是给穆谦一个定心丸,西境的铁骑保护的了穆谦的安全,自然也能护卫黎豫,穆谦只得作罢。
“诶,知道了。”赵卫知道事情已经定下来,已无商量的余地,感慨一句,“怎么感觉先生与从前不一样了,若放在先前,先生就算拼着触怒殿下,也会将他拦下的,现下不仅不拦着,还要陪着他。”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转头看向黎豫,其中还有一道灼灼目光来自穆谦。
黎豫落落大方,丝毫不矫情,“作为谋士,自然要为主上安危和大业考虑的多一些,但有时候未免不近人情,有人说过,他不喜黎某冷心冷意,所以,黎某会改。”
有了这一句,穆谦整个人仿佛吃了蜜糖一般,从北境一路笑到了京畿,等进了北城门,穆谦脸上的苹果肌都快笑僵了。他虽答应了带黎豫进京,但为着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黎豫,索性让黎豫穿上王府侍卫的便服,随着马队跟在后面,完全一副不起眼的模样。
为着避险,两人一路再无亲密,等进了晋王府主院,两人梳洗完毕,穆谦才忍不住把人圈进了怀里,在黎豫额头吻了一下才道:
“阿豫,等下本王就要进宫,有桩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黎豫虽然有些疲惫,仍打起精神,“你说便是,都随着你来京畿了,还有什么是不依你的。”
“本王……本王想,携你进宫,让母妃瞧一眼。咱们两个有了婚约,自然要禀明长辈的。”穆谦小心翼翼地说出心中所想,他极怕黎豫会拒绝,毕竟两人对彼此的关系并没有故作隐瞒,但也没有宣之于口。
黎豫想了想,有些迟疑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家中已无长辈能让你拜见,郭大哥算一个,他对咱们的关系已然知晓,再者就是师兄了,他一直以诚待我,只不过你素日里与他不睦,你看……”
穆谦见黎豫犹豫,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竟是担心自己无长辈做主,心中狠狠一痛,忙道:“肖若素就肖若素,本王以后不在同他起冲突就是!”
黎豫被穆谦逗乐了,却不忘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虽然未弱冠外男随可随有封诰的母亲或者姐姐入宫拜谒后宫妃嫔,可一来我已过弱冠之年,二来身边亦无有封诰的长辈,如何能入得禁宫呢?”
这倒是个问题!
穆谦将人放开,抱着胸,拖着下巴,把人从头到脚大量一遍,灵光一闪来了主意!
第227章 风起(3)
“阿豫, 本王瞧你身量纤纤,肌肤若雪,如果换上女子装束, 想来能够瞒天过海, 届时, 本王只对外宣传, 从北境寻了位心上人带入宫中给母妃瞧瞧, 想来外人不会过多关注。”
黎豫听罢脸瞬间黑了,“你竟让我扮做女子, 简直荒谬!不成,我不乐意。”
穆谦连忙哄道:“本王进了京畿,理应立马入宫,没有时间让咱们再想办法了, 阿豫, 就这一次, 你就应了本王吧。”
黎豫眉毛一挑, “你老实说, 到底是为着入宫方便,还是只想看我穿女子装束。”
穆谦尴尬一笑, “自然都有, 阿豫这般风姿, 若是女子装束打扮, 定然美若天仙。”
黎豫勾了勾嘴角, 邪魅一笑,一字一顿道:“做!梦!吧!你!”
不多时, 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穿着大红斗篷跟着穆谦进了宫,帽檐压得很低, 根本瞧不清面容,只依稀瞧见头戴额饰,轻纱覆面,跟在穆谦身后,快步走着。
“站住!”一声轻喝打断了一行人的脚步,一队禁军侍卫拦住了穆谦的去路,为首者道:“前面就是禁宫,殿下随行的侍卫不得入内。”
穆谦打量着面前带队之人,只觉眼生,“本王掌管禁军时,殿前司没你这号人,报上名来。”
为首身着指挥使服制的人略一拱手,倨傲道:“卑职现任殿前司朱雀营指挥使林穹,由今上提拔。”
“朱雀营?”穆谦不禁变了脸色,朱雀营指挥使一直是苏淮,如今竟然换了人,苏淮也没给他送个口信,“你管朱雀营,那苏淮呢?”
林穹一脸冷漠,并不想搭理穆谦,“卑职不知。”
穆谦冷哼一声,转头要走,却被林穹持刀拦下,“殿下可入内,殿下随行侍卫不可。”
穆谦给跟着的正初和银粟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停在了原地,只那名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莲步轻抬,跟着穆谦入内。
“站住!”林穹又持刀拦住了穿红衣斗篷的女子,“你是何人?还不放下解下斗篷,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
穆谦恼了,转身就是一脚,将林穹踹翻在地,“哪来的青瓜蛋子,一而再再而三拦本王的人,真当本王没脾气是不是,本王在战场上杀敌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林穹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腹部的鞋印,冷笑道:“卑职只知道奉命行事,若殿下自恃功高,想有别的章程,不妨御前请一道明旨,咱们也好奉命行事。”
这不软不硬的钉子把穆谦的心火撩拨得更旺了,上去又是一脚,“反了你不成!还敢拿今上来压本王,本王今儿宰了你,今上也拿本王没辙!”
林穹也就嘴上强硬些,面对着一个手握兵权的藩王,他着实不敢还手,只得硬生生挨着打。穆谦也不手软,这一程子憋的火气尽数发泄到林穹身上,一脚一脚踢得毫不留情。
“殿下!殿下手下留情!”
远处传来一声央告,穆谦回头一瞧,来人正是肖珏。穆谦停了手,稍微理了理衣衫,面色略有缓和,“是肖都指挥使啊,哦不对,是肖大统领,本王还没恭喜大统领高升。”
肖珏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将林穹搀了起来。肖珏则挡在人前与穆谦寒暄道:
“殿下客气了,若是下属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切莫动气。”
穆谦假模假样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拿腔拿调道:“你这殿前司现下都是些什么玩意,连点规矩都没有,本王的女人是他想看就能看的吗?也太放肆了!肖大统领就是这么御下的么?”
“不是,大统领,卑职没有,只是奉命检查出入禁宫的人员。”林穹急忙辩解。
肖珏抬手,制止了林穹的话,笑着对穆谦道:“新来的不懂规矩,殿下请便。”
林穹急了,“大统领,不能就这么放人进去,万一有个刺客,咱们怎么交代?”
“嘿!你小子来劲儿了是不是!”穆谦见状又要动手,被肖珏一把拦下。
“殿下息怒,您的正经事要紧,喻淑仪娘娘还病着,安阳公主和舍弟已经在里头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你且在这里候着,咱们不给这起子小人落口舌。”穆谦听进了肖珏的话,对着女子吩咐完,又恶狠狠地对着林穹道:
“本王的女人是你们想看就能看得吗?现下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就本王一个人进去了,她这里候着本王,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敢动她的面纱一下,本王出来剁了他的手!”
说罢,穆谦转头自顾进了禁宫的大门,朝着绛云阁走去。等绛云阁的大门缓缓阖上,安阳公主才带着黎豫从耳房中出来。
“六哥,这次怎么谢我?”安阳公主一脸得意。
穆谦伸手在安阳头上呼噜了一把,笑道:“这次不该是你时隔五年之后一谢黎先生当初的指点之恩么,要不然当年哪有你在家宴上大出风头。”
安阳也不矫情,大大方方朝着黎豫敛衽一礼,“委屈黎哥哥打扮成舍弟的模样了。”
黎豫哪里肯受这一礼,忙侧身避让拱手道:“该是黎某谢过公主殿下才是。”
一听黎哥哥”这个称呼,穆谦自然明白了安阳的用意,这是她认可黎豫当兄长伴侣的意思了,一把揽上黎豫的肩膀,玩笑道:
“你与本王的关系,受她一礼,也不算委屈她。本王本不想欠她这个人情,谁教你换上女装举手投足间仍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样,让你稍微婉约一些,尽是一副矫揉造作之态,本王真想不明白,你那虞姬是怎么扮出来的。”
黎豫一听这话,当即不乐意了,“我本就是堂堂男儿,自然不如女子体态娇柔,一时要学,又哪里学得会,殿下就会强人所难!殿下若有这本事,自己扮去。”
安阳捂嘴一笑,继而跨上黎豫的胳膊,“走,黎哥哥,咱不跟六哥一般见识,瞧母妃去。”
穆谦瞧着自家妹子揽上黎豫的胳膊,脸都绿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便追边喊道:“你丫给本王放开他,你个有夫之妇,矜持一点行不行!”
第228章 风起(4)
先时, 穆谦已经差人给宫里送了信,喻氏早早得知了儿子要带心上人进宫的消息,她虽在病中, 约摸着来人有可能是外男, 还是强撑着病躯让侍女此后她穿戴整齐。
待黎豫进殿, 就看到一个宫装美妇侧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虽说脸上施了些粉黛, 但难掩病容。
穆谦先上前凑到喻氏跟前,担忧道:“儿臣先时还以为今上言过其实, 没想到您竟真病得这般重,儿臣该早到您膝前尽孝。”
喻氏见到朝思暮想的儿子,忍不住红了眼眶,握着穆谦的手道:
“你在封地, 这哪里由得你?你莫要忧心, 我不过是上了岁数, 早晚都有这一日, 幸亏今上仁厚, 肯把你召回来,让我见最后一面。”
安阳听了这话亦道:“自父皇去后, 母妃就一病不起, 按照祖制, 先皇的嫔妃应当移宫别居, 太医说以母妃现下的身体状况, 不宜挪动,皇兄便一直让她在绛云阁调养着, 也算是有心了。”
黎豫听了这话,忍不住蹙了蹙眉, 垂下了眼皮,将心中的不赞同情绪掩盖下来,他素来有分寸,半句不会多言。
穆谦未置可否,只淡淡接了一句,“绛云阁本就偏僻,一般新入宫的主子娘娘也不会住到这里,更何况隔壁就是太妃们的夕华宫,搬与不搬,也无甚差异,母妃安心在绛云阁养着便是。”
喻氏疲惫地点了点头,笑着把目光挪到了跟在她一儿一女的那人身上,略作打量后才对着穆谦道:“这位就是你提到的心上人?”
穆谦立马回身走到黎豫面前,牵起他的手来到喻氏面前,“母妃,他就是从前儿臣跟您提到的想要并肩之人,他姓黎名豫,字至清,东境登州人士。”
黎豫规规矩矩朝着喻氏行了一个礼,恭顺道:“黎豫参见喻娘娘。”
喻氏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冲着黎豫招了招手,“你且近些,给本宫瞧瞧。”
黎豫瞧了穆谦一眼,见后面面上皆是鼓励之色,他便依言向前挪了几步。
喻氏打量着黎豫身量高挑,温文尔雅,颇有君子之风,丝毫不见矫揉造作的媚态,放心地点了点头,“好,瞧着是个好孩子。老六,你带你妹妹出去院子里瞧瞧本宫那株腊梅开花了没,本宫有几句话,想私下里同这个孩子说。”
穆谦不知喻氏意欲何为,瞬间脸色一变,又见喻氏面容慈祥和善,便将目光投向黎豫,只要黎豫流露出一丝不愿的神情,他便开口婉拒。
没想到黎豫并不惊慌,只笑着朝穆谦点了点头,穆谦这才蹙着眉,拖着安阳公主的胳膊出了殿阁。
喻氏身边如今只剩下一个贴身侍女,在她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面色一点点淡了下来,缓缓开口道:
“你可知为何将你单独留下?”
黎豫微微一笑,“自然是您不同意我和殿下这桩事,但又说不动殿下,只能在我身上想辙了。”
喻氏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被眼前人之人精准猜到,有些诧异,但还是强稳住心神,对着下首的座位一指,“哦?何以见得?坐。”
黎豫从善如流,撩袍落座,“黎某与您可是初次相见。”
喻氏笑了,“你倒是直接。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声名在外,本宫早就知道你。不管是从前那个登州的落水狗,还是如今沉冤得雪声名鹊起的谋士,你的沉浮与本宫无关,你唯一的错处就是与穆谦在一起。本宫希望你知难而退,你的意思呢?”
“黎某既然肯留下与您恳谈,自然不会退步。”黎豫不卑不亢,张弛有度,面上始终保持着一副从容地笑意,“娘娘抗拒黎某,无外乎几个原因,一来黎某出身寒微,于殿下前程无所助益,相较于黎某,娘娘更倾心于京畿顶级世家的女子,二来黎某身为男子,无法为殿下生儿育女,黎某说的可对?”
“你既然知道,又为何要偏偏断了我儿的前路。”冷意渐渐爬上了喻氏的面容。
“子嗣一事,若是殿下有心,有得是法子,黎某欢喜还来不及。至于旁的,娘娘久居深宫,可能不知,黎某身后乃是整个西境,是任何一位世家千金所不能及。”黎豫耐着性子娓娓道来,若在平日里,这些自褒之语,他根本不屑多说,如今为着穆谦,他心甘情愿委曲求全。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殿下与黎某两情相悦!只这一条,天下万千女子就难以与黎某比肩!”
回程的马车上,黎豫抱着一方上好的端砚出神,穆谦凑在他跟前,欠兮兮道:
“母妃跟你说什么了,神秘兮兮的,没为难你吧?”
黎豫浅浅一笑,“我是你心尖上的人,喻娘娘怎么会难为我?你瞧这不还送了我一方上好的端砚!方才我们没说什么要紧的,无非是嘱咐了几句让咱们以后相互包容互相扶持之类的,还讲了你一些童年趣事,估计是怕你恼了,才遣了你出去。”
穆谦黎豫手里将端砚,仔细瞧了瞧,喜道:“呦,这方端砚可是母妃的陪嫁,从前本王找她讨了几次,他都说给了本王是糟蹋了好东西,如今竟给了你?”
黎豫俏皮一笑,往穆谦身边靠了靠,“喻娘娘说你性子不好,是个急脾气,怕我受委屈,所以先拿点好东西收买我,让我别恼了你,不要你了。”
穆谦把端砚放在一旁,把人往怀里一揽,佯怒道:“你还敢不要本王了?”
黎豫笑得更欢了,“你要是冲我发脾气,我就不要你了。”
穆谦顿觉冤枉,方才故作严肃的面容瞬间垮了下来,委屈道:
“自打咱们把话说开后,本王什么时候冲你发脾气了?”
黎豫眨了眨眼,故作沉吟,半晌才慢悠悠道:“仿佛是没有,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生生世世锁在一处,甘苦共尝了。”
这话让穆谦颇为满意,伸手抚了抚身侧的端砚道:“既然收了我母妃的礼,那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第229章 风起(5)
“你怎么不说, 你收了我的聘,就是我家的人呢?”黎豫剑眉一挑,不肯示弱。
穆谦虽然在别人面前诨得要命, 在黎豫面前可素来是能屈能伸, 嬉皮笑脸起来, “你家就是本王家, 不是一个样吗?”
黎豫笑得开怀, “自是不一样的,你家大业大, 若是落到你家,不仅有岳母,还有小姨子,啧, 想想就让人头疼, 倒不如来我家, 就阿衍一个, 还粘你粘得紧, 岂不省心。”
穆谦虽是上面那个,但他丝毫不介怀“岳母”、“小姨子”这样的称呼, 亦笑道:“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既如此便听你的, 本王这一大家子, 的确没有一个吃素的。”
说到此处, 穆谦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黎豫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异动,从人家肩膀上直起身子, “怎么了?”
穆谦轻轻叹息一声,“看来今上这人心收买的不错, 至少把母妃照料的很好,你没瞧见母妃和安阳都是满意的吗。”
黎豫脸色亦沉静下来,“他是太子时,就仁孝之名在外,现下更要做足了功夫,秦王和谢家都被软禁一年多了,还没发落,足见他沉得住气,这番功夫,安阳公主我不了解,但喻娘娘未必瞧不清楚。”
“那方才为何还话里话外夸着他?”穆谦有些不满。
“如今大局已定,你从前又与他有龃龉,我想喻娘娘如此说,还是为着你着想。”黎豫握住了穆谦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算作安抚,“也正是顾虑着他沽名钓誉这一点,我才敢放你来京畿的。”
穆谦点了点头,整个人颇为疲惫,刚想耍赖般往黎豫身上倒,马车却来了个急停,加重了穆谦扑人的力道,两个人直接摔倒在马车里,黎豫的额角撞在窗框上,登时出了拇指肚大小的一块血印。
穆谦手忙脚乱地将黎豫扶起来,看到黎豫伤了,心中的怒火直冲天灵盖而去,起身就要下车。
黎豫见状,知道放了穆谦出去,定然要出事,一把将他扯住,“不碍事,还没出宫呢,别闹!”
穆谦回头,黎豫额角那块血印刺得他眼睛疼,他把黎豫的手掰开,冷冷一句,“你不方便露面,且车里待着,本王有分寸。”
黎豫见他执意要去,自己难得偷偷进宫,着实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穆谦拉扯,只得放他下车。
穆谦一下车,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又瞧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围着,还都噤若寒蝉,心中疑窦顿生,再一看马车甬道上连个路障都没有,自己的马车却被长剑拦下了,显然是车到了跟前才动的手,自顾冷着脸上前。
“拦本王的车,你哪个衙门的?”
那侍卫明明已经吓得哆嗦了,仍梗着脖子不肯退下,正在这时,林穹从一旁走出,对着穆谦拱手一礼,
“晋王殿下恕罪,陛下有令,执行杖刑期间,有品阶的殿前司侍卫皆来观看,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故而下令封了出入宫禁的路,现下杖刑执行完毕,可以放行了,殿下您请。”林穹说着,侧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杖刑?”穆谦这才反应过来空气中弥散是一股血腥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谁被罚了?这么大阵仗,还让当值的都来看?为着什么啊?”
林穹冷着脸,他虽不喜穆谦,但也忌惮他犯浑,照实回道:“是肖大统领,因着行止有失,打碎了暖阁琉璃盏。”
“谁?”暖阁那琉璃盏并非什么名贵之物,穆谦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林穹硬着头皮,“是肖沉戟、肖大统领。”
暖阁内,穆诚正与郁弘毅对坐饮茶,穆诚亲自给郁弘毅斟上茶水,才温和笑道:“若素去南境带回来的好茶叶,先生尝一尝如何?”
郁弘毅端起茶杯,一手轻轻起盖,嗅了嗅茶香,点了点头,然后浅尝了一口,将茶盏置于案上才道:
“能用来打发瑜儿的,自然不会敷衍,茶香浓郁,色泽清澈,入口回甘,口齿留香,是好东西。瑜儿倒是长进了,若放在从前,这种东西他定然不会收。”
穆诚闻言,也浅尝了一口,颔首笑道:“他不收,南境定当提防更甚,就办不成,但他又不肯自甘堕落,送到朕跟前,让朕替他背锅。”
难得穆诚孩子气,郁弘毅被逗笑了,玩笑道:
“都说吃人家嘴短,陛下喝了瑜儿的茶叶,却打人家兄弟,等瑜儿回来,看陛下怎么跟他交代。”
穆诚轻咳一声,面上笑意不减,“若非看在他是若素的弟弟,就冲着他今日吃里扒外,就不是区区杖刑八十了这么简单了。”
郁弘毅静静地看着穆诚,满意地点了点头,眼前这个天子,远超他的想象,有仁心,但不多,有手段,又不露,冷静的像一只蛰伏的夜枭,极有耐心的审视着猎物,伺机而动。只要有机会,就闪电出手,一击毙命。
“陛下对肖家是怎么打算的?”
穆诚笑容温和,“容清扬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等清算完容家,下一个才是肖家,在外先东境后南境,在内,先容氏后肖氏,先生的话,朕一直记得。”
郁弘毅不打算被敷衍过去,无他,因着他和肖道远的关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肖瑜出事,“那陛下打算将瑜儿置于何地?”
“肖家是肖家,若素是若素,先生放心,朕不会伤若素分毫。”
还有半句,穆诚不说,郁弘毅也已经明了,他不会伤肖瑜半分,也不会对其他人手软半分。穆诚与肖瑜的情分是私情,肖家对中央集权的威胁是公事,公私穆诚一向分得开。
郁弘毅早年浮浮沉沉,经历过大喜大悲,本来一切都看得开,也放的下了,但如今听到今上这么决绝的话,沉吟半晌,仍说出了那句他知道不合时宜也不得不说的话。
“倘或有朝一日,肖氏覆灭,陛下可否看在老臣倾力相佐的份上,留肖道远一命。”
第230章 风起(6)
穆诚那副和煦面容终于有了些微松动, “早年他娶妻生子,辜负了先生,这些年先生待若素如亲子, 将他培养得如芝兰玉树一般, 您做的已经够多了, 现在竟还念着他。”
郁弘毅难得脸上露出怅惘的神色, 悒悒道:“当年到底是老臣瞻前顾后, 犹豫不决,才惹恼了他, 老臣也没想到他竟这般决绝,转头娶妻生子,生生断了这一场缘分。”
穆诚知道郁弘毅还是惦念着当年旧事,怕他郁结于心, 赶忙又替他斟了一杯热茶, “不瞒先生, 朕从不担忧容氏, 因着容含章虽才华出众, 但到底是循规蹈矩之人,反倒是肖氏, 有着肖道远这个变数, 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先生得空还是要劝着他些。”
郁弘毅一想到肖道远那个跳脱又偏执的性子就头疼, 他对肖道远再了解不过, 早年对宗法权势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处事洒脱不羁, 为人张扬狷狂,若非上了年纪, 肯定还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做派,郁弘毅不禁面露为难之色。
“若不是为着瑜儿,除了朝堂上,他怕是都不会跟老臣多说半句话,他要是拿定了主意,老臣怕是劝不动,所以,老臣只能来求陛下开恩。”
郁弘毅说完,从暖榻上下来,撩袍便跪。
穆诚素来敬重郁弘毅,赶忙起身去扶,“先生切莫多礼,若没有先生谆谆教诲,哪里能有朕的今日,若没有先生未雨绸缪,哪里能有大成今日有序推进改革,先生居功至伟,您若有所求,朕无有不应。朕今日答应先生,日后只要肖道远不通敌叛国、犯上作乱,无论他做什么,朕都饶他一命,许他一个安稳的晚年。”
郁弘毅一喜,强挣开穆诚扶他的手,纳头便拜,“老臣多谢先生恩典。”
穆诚被逼得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待人行礼过后,他赶忙把人搀了起来。
“陛下,安阳公主求见。”内侍秦健入内,眼观鼻,鼻观心。
穆诚没有回头,自顾将郁弘毅安顿在暖榻上,随口丢下一句,“朕正与先生议事,无暇理她,你且知会她一句,今日之事朕已经翻篇了,并不会怪罪于她,让她回去嘱咐肖珏一句,御前做事,光勤谨是不够的。”
丑时刚过,一辆简朴的马车进了肖府的偏门,两个身穿斗篷带着帷帽的人跟着肖玥穿过重重回廊进了肖珏的小院。院内灯火通明,显然主人家还未入睡,正房内还时不时传来女子压抑的抽泣声。
两人随着肖玥进了卧房,安阳一见来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扑到一人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六哥……呜呜……他,他怎么能这般狠心。”
穆谦轻轻抚着妹妹的后背,用余光打量了一眼俯卧在床上的肖珏,只见他雪白的寝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从后背至大腿处皆是刺眼的血迹。穆谦顿觉后悔和愧疚,“是本王连累你们夫妻了。”
肖珏脸色苍白,额头上洇出一层又一层的汗珠,许是因着前期疼痛难忍,嘴唇上咬出了好几条血口子,见到穆谦和黎豫,勉力一笑,“殿下说哪儿的话,这么晚了,还惊动你们过来,珏实在不敢当。”
黎豫看着肖珏的惨状,心中微微发酸,悔不当初,若那会子听了穆谦的,扮做女子跟他进宫,到时候纵使东窗事发,也不会连累旁人。
穆谦则一边为安阳擦着眼泪一边道:“本王白日见你时,便想上前询问,奈何人多眼杂,只得夤夜前来,只是扰了你休息,你伤势如何了?”
正巧这时,又到了换药的时辰,肖珏贴身的小厮端着纱布、药帕、水盆和伤药入了内室。安阳一见,整个人都骇得发起抖来,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往下掉,看得穆谦一阵心疼。
倒是肖珏虽然伤重,但面上却是一副淡然之态,强忍着伤痛道:“内子从小娇生惯养,没见过血,先时吓着她了。殿下可否先陪着内子出去,别等会儿又给她吓出个好歹来。”
穆谦看了看抖若筛糠的妹妹,点了点头,又朝着黎豫看了一眼,“你要不也别瞧了。”
黎豫苍白着脸色摇了摇头,“你陪公主殿下出去吧,这里我守着。”
穆谦见他坚定,也不在勉强,半拖半拽把安阳拉出了屋。内室只剩下黎豫、肖珏和小厮三人。
肖珏又对着小厮道:“你先把东西搁下,不必出去,且去外室候着,过会子喊你。”
那小厮知道主子有话要说,极为乖觉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肖珏见黎豫还傻站着,眼神瞟了瞟放在榻边的圆凳,先时他们进屋时,安阳正坐在上头衣不解带的照顾肖珏。
“坐吧,你站这么大老远,我说话还得费劲,我现下这情况实在没什么力气了。”
黎豫从善如流,来到圆凳坐下,颇为愧疚的开口了,“此番是我和穆谦对不住你,以为事情做的周密,没想到转头就被发现了,是我们思虑不周,害你遭了罪。”
肖珏倒是不在意被连累,也不接这话,只是苍白着脸色笑道:“你去岁弱冠,现下又能唤你一声‘至清’了,如今仔细打量着,的确能从你眉眼之间瞧见几分阿徼的影子,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有些想阿徼了。”
提到兄长,黎豫湿了眼眶,自从萍姐姐去后,就再也没人主动在他面前提黎徼,“兄长有你这个挚友,能够含笑九泉了。”
肖珏却摇了摇头,“先时我得你相佐,乃是拖了他的福,否则以你的无双智计,又哪里能瞧得上我?当初在北城门外,得知你是他弟弟对我震撼太大,以至于放任着安国侯相欺却没有援手,在北境时,又亲眼见着你拔剑自刎却无能为力,我一直心中有愧,觉得对不住阿徼,怕是哪日到了地下,都无颜见他。”
黎豫听了这话更加自责,“不,当初我以兄长与你的情谊相挟,实非君子所为,该说有愧的是我。”
“既如此,咱们就不要再彼此揽责了。”肖珏轻轻一笑,用疲弱的声音道:“我还有桩事想求你。”
第231章 风起(7)
黎豫实在想不出时至今日他还能帮肖珏什么, 仍一口应下来,“只要我能力所及,绝不推脱。”
肖珏见黎豫面色郑重, 笑容比方才深了不少, “先时给阿徼的那件轻铠听说被你讨了去, 不知道你肯不肯割爱。”
黎豫知道肖珏念着跟兄长的兄弟情谊, 虽然有些不舍, 但说到底只要没送出,那就还是肖珏之物, “只是那件轻铠已经破了,虽说已经补好,但也就只能留作念想。”
“足矣。”肖珏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年, 我一直郁郁不得志, 也只有在北境那几年, 日子虽然苦些, 但比京畿快活不少,还结交了阿徼这个生死兄弟, 足慰平生。”
黎豫虽与肖珏交情不深, 但从过去兄长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到, 肖珏其人极为要强, 如今却徒然生出伤感之语, 惹得黎豫也不由得感慨起来。
黎豫颇有分寸,知道不能肖珏伤重难支, 换药的时辰不能耽搁,两人略说了一会子话, 黎豫便起身告辞。
肖珏每每见到黎豫,都会想到黎徼,难免想换着法子多留黎豫一会儿,这次黎豫告辞,肖珏却意外地痛快,遣了小厮将人送了出去。
回程时,两人弃了马车,漫步在月下。
“今日总觉得沉戟有些消沉。”黎豫越想越觉得反常,“在北境战场上,他数次伤在阿克善刀下,比这更严重的也有,却从没见他如此。”
穆谦沉默良久,轻轻握住了黎豫的手,“方才安阳偷偷告诉本王,肖沉戟的腿骨断了。”
黎豫闻言大惊,急道:“当真?可有恢复的可能?”
“安阳说今上遣了御医过来,腿虽然能保住,但以后怕是会不良于行。”
黎豫联想到方才肖沉戟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瞬间明白过来,“如此说来,沉戟这一身好功夫岂不是废了?他已经知道了?”
穆谦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自然是知道了,安阳是个没主意的,事事都依着肖沉戟的意思来,这种事自然不会瞒他。”
黎豫顿觉血气上涌,开口难得带了三分怒气,“沉戟这些年为了避若素师兄的锋芒,也为了避免肖氏树大招风,弃文从武,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靠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搏杀来的,如今腿废了,比杀了他还残忍。咱们当今这位天子,当真好手段!前头用着若素师兄在南境整肃世家,后脚就把人家兄弟打残,倒是一点旧情也不念!”
穆谦冷哼一声,“这孙子登基前,就一直以宽和仁厚博取贤名,一践祚又大老远把姓郁的接回来,尊师重道礼贤下士的名声他是赚足了。而且,肖沉戟这事上,他还有更绝的。”
“更绝的?”黎豫整个眉头拧成了疙瘩,急道:“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知道我现下根本没心思去猜。”
穆谦见他忧心忡忡,索性直言道:“今上责罚完肖沉戟,立马让安阳领了一道诏书回来,给肖沉戟封了永宁侯,安阳则晋了一等镇国公主的位份。肖氏如今一门两爵位,肖沉戟他爹和兄长还没袭爵呢,他倒好,先封了侯爵。皇位上这位,可是把恩威并施玩明白了。”
“恩威并施?不见得吧!要我说,这就是杀人诛心!”
“这话何解?”
黎豫冷冷一笑,“你若被打断了腿,你记恨吗?”
穆谦换位思考,瞬间勃然大怒,“别说是腿,就算是腿毛,本王也得让他十倍奉还。”
“那你说沉戟会记恨吗?”
穆谦抱着手臂,“会,但不敢表露吧。不过,肖相那个性子,可不好说,明日暖阁说不定有好戏看了。”
黎豫眉毛一挑,“这就是今上的高明之处,在外人看来,是今上误伤臣子,才降天恩。可内情却是,他废了你,再施重恩于你,让你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明日肖家无论是谁,只要是去御前闹,就是不识抬举枉顾圣恩,就是不体恤今上,小肚鸡肠没有度量。到时候,这位再假惺惺说两句愧疚之语,即便多谋善断如若素师兄,恐怕也会落入彀中。不得不说,你这位兄长,玩弄帝王心术真是一绝啊,当真没辜负先生的教诲。”
穆谦排兵布阵不输黎豫,但谋算人心之术,他确实不如黎豫,现下听完黎豫的分析,只觉阵阵恶寒,“肖家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黎豫叹了口气,“至少我现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肖相老谋深算,说不定明日能给咱们个惊喜也未可知。”
可惜,预料之中的惊喜没有到来,反而月余传来了噩耗——肖珏挥剑自刎了,安阳公主也殉情而去。
养伤期间的肖珏没有自艾自怜,反倒是沉定自若的安抚着妻子,劝慰着父亲,整个人不见一丝不满和愤懑。
养了月余,终于可以自由活动时,肖珏一个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了庭院中。
初雪的午后暖阳和煦,肖珏不让人跟着,只一个人提着一个小包袱,拿着给花圃松土的小铲子,在松树下静静地挖了许久,久到他自己都以为陈年的旧物已经随着东升西落的轮回腐败湮灭于泥土之中。
不过,上天还是给了他最后一丝怜悯,让他挖出了从前埋下的布包。肖珏仔细的拂去布包上的泥土,慢条斯理的解开绑带,从里面翻出一把半新的火铳,肖珏从怀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的将火铳擦了一遍,端详了良久,笑了起来。年少无知时,他也曾鲜衣怒马,引箭弯弓,恣意潇洒,可现在一切都成了奢望。这些年弃文从武的努力都成为了泡影。
肖珏在树下缅怀了许久,然后把装着轻铠的包袱用油纸包好,与火铳一起,再次埋在了松树下,一起埋葬的还有他的恣意年少的情怀和建功立业的理想,以及那段如今想起来仍回味无穷的沙场岁月和肝胆相照的兄弟情怀。
做完这一切,肖珏回到卧房内室,借口累了需要歇息,将妻子及一众仆人遣出,继而长剑一挥,与世长辞!
第232章 风起(8)
穆诚蹙着眉头拿起一本奏折, 随手圈了一笔扔到一边,继而拿起南境八百里加急的函件。看后登时变了脸色,他眼神微眯, 鼻翼微张, 嘴角轻抿, 半晌一把将信丢在了地上, 而后不解气一般, 一股脑将几案上的奏折全都推到了地上。
不小的动静惊动了外间的内侍,有个机灵的刚要入内收拾, 被穆诚一个眼神止住。穆诚冷冷地扫他一眼,“管好自己的嘴。”
“是是。”小内侍被吓得一个激灵,他本意在穆诚面前讨巧,没想到被天威压得不敢动弹, 哆嗦着将奏折捡起来, 连头都不敢抬, 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把奏折放在案上, 偷偷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这才低着头小步紧走退了出去。
等郁弘毅进来时,正好被绷紧了弦的小内侍撞了个趔趄。
“郁相恕罪, 郁相恕罪。”小内侍都快吓哭了, 脚下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接连不住的磕起头来。
郁弘毅打量了小内侍一眼, 又瞅了一眼穆诚, 心下了然,知道肯定是穆诚心情不顺, 迁怒了身边的人。郁弘毅无意吓那个抖如筛糠的小内侍,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这才走到穆诚跟前,拱手道:
“陛下,气大伤身,莫要动肝火。”
“倒是瞒不过先生。”穆诚一直秉承着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可方才实在忍不住了,现下只得苦笑一声,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羞赧,伸手示意郁弘毅落座,“先生可知,若素要回京了。”
郁弘毅点了点头,“南境的改革虽不似东境顺利,但有若素把控着全局,就出不了大乱子。眼下肖家二公子出殡在即,他当兄长的合该回来尽尽心意。”
肖珏自尽完全在穆诚意料之外,他虽有意要敲打肖珏,但没想逼死他,如今肖瑜回京在即,穆诚自觉实在无颜面对这位情逾手足的师弟。
穆诚的窘境被郁弘毅精准捕捉,宽慰道:“陛下不必多虑,瑜儿素来识大体,老臣再去安抚他两句,出不了大乱子的。眼下,倒是有一件事,陛下需早做决断,前些日子瑜儿的信陛下也看到了,南境至今首鼠两端就是还抱有一丝侥幸。陛下初践祚,秦王自然是不能杀的,但是谢家那边,该寻机处置了。”
穆诚到底有为人君的本事,瞬间敛了怒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朕迟迟未处置谢家,是忌惮着他们在南境的影响力,既然他们辜负君恩,那就不能怪朕心狠了。只是,谢二还在北境,斩草不除根,春风春又生啊。”
*
静夜澄明,圆月高悬,一阵喧闹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飞驰的骏马在笔直的官道上掠过,扬尘过后,留下一副疾行赶路的身影。
突然,一声尖锐的嘶鸣声后,杂乱飞马蹄声戛然而止,为首者左手勒住缰绳,剑眉极为不耐的拧成了疙瘩,撇了一眼来人及其背后的马车,来不及思虑其意图,自顾压着情绪道:
“起开,我没工夫跟你叙话。”肖瑜纵使再好的修养,面对兄弟的死讯,也难以自持,烦躁的将马鞭在身侧一甩。
黎晗并不恼,快走几步上前,站在马侧好整以暇道:
“让肖伯父见到你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你让他心里怎么想?你去马车上先梳洗一下,耽误不了两个时辰。”
肖瑜神情一滞,二弟去了,三弟又是个不顶事的,自己不能再让父亲担忧了。
黎晗见肖瑜申请有所松动,笑着朝他伸出手,“来,下来换马车。”
肖瑜就着黎晗的手翻身下马,谁知刚一落地,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被黎晗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瞎逞能,没白没黑的跑了这几日,活该受罪。”黎晗虽然嘴上嗔怪,手上却不敢懈怠,知道他好面子,也不抱他,直接把人搀到了马车上。
待辚辚马车声再次在官道上响起,肖瑜才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软垫上的一刹那,只觉整个身子都快被马颠散了。
“不是说京畿再见么?”肖瑜一缓过劲来,眉毛一挑,“马上就到了,你来作甚?”
“怕你伤心过了头,做出些不找脑子的事,所以先来让你闹一闹。”黎晗拧了块帕子递给肖瑜,这才又半真半假的向肖瑜张开双臂,示意他来发泄。
肖瑜接过烫手的帕子抹了把脸,转头见黎晗正以一副戏谑的摸样瞧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失意矫情等着人劝慰安抚的女子一般,气得直接把帕子丢到黎晗怀里,骂道:“我还不至于失了分寸,沉戟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一提起肖珏,黎晗再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知道肖家兄弟情笃,斟酌了须臾才道:“沉戟怕是一时想岔了。”
肖瑜低下头,将脸埋进了阴影里,沉默不语。
黎晗最怕肖瑜沉默着不说话,又道:“你要怪就怪你那个好师弟,要不是他非要进禁宫,沉戟何至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他。”
肖瑜轻轻咬了咬下唇,依旧没做声。
肖瑜在黎晗面前素来不藏心思,若是怒发冲冠横眉冷对也就罢了,现下缄默起来倒是让黎晗慌了,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
“你不会真想去御前闹吧?今上可是拿你当亲弟弟护着,沉戟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也自责的很,爵位官位一通恩典下来,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都给沉戟。易地而处,他刚登大宝,根基不稳,谢家未平,容氏又有了二心,这时候他出不得岔子,若素,你得体谅体谅他。”
肖瑜垂下眼眸,长叹一声,“成瑾,这事怪不得沉戟,我也不怪至清,更不会怨怼今上。”
都不怪?那就是都怪了!黎晗怔怔的看着肖瑜,那人颇为平静的倚在车壁上,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时晃两下,仿佛被抽走了力气一般无力,黎晗觉得这趟说客当得比他想象中容易太多,心中颇为不安起来。
烛光摇曳,恍然间一根银丝刺痛了黎晗的眼,若是眉眼间的风霜还能通过表情掩饰一二,那鬓间的风雪却隐藏不得。黎晗心头钝痛,他的若素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却为着一份孺慕之情、同窗之谊,将碧血丹心投身权利的泥淖,再也脱身不得。
“后悔吗?”
肖瑜被黎晗这没来由的一句问蒙了,眉头一紧,转眸,“什么?”
黎晗顿觉这话起得没意思,若肖瑜是听劝之人,早就成为一代大儒,哪用去理会庙堂这些龌龊事,“没事,眯一会儿吧,到了我喊你。”
天尚未明,马车已经进了内城,等到了府邸,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苍凉和萧索,再不见往日的热闹与生气。
不远处一灯如豆,那是肖珏的灵堂,肖瑜一个激灵,解开披风跳下马车直奔那昏黄的灯影而去。灵堂中有一个铜盆,旁边正跪着一个人,机械地往铜盆的火焰中添着黄纸。
“玥儿……”肖瑜忍不住唤了一声。
那人缓缓地转过头,眼眶红红的,见到来人,转身拦腰抱住,张口就带了几分哭腔,“大哥,你终于回来了,都怪我太笨了了,没发现二哥的异样,要是你在,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拦住二哥的。还有二嫂,二嫂她也去了。”
肖玥自幼跟着穆谦两兄弟在宫里浑,跟安阳公主感情也极好,后来肖珏娶了安阳公主,两人更是亲上加亲,如今两个人都没了,肖玥难掩伤痛。
听着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爆发,肖瑜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眼泪夺眶而出,喃喃道:
“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回来晚了……”
兄弟二人互相安慰一番,肖瑜给肖珏灵位上完香,准备去拜见父亲,眼见着天还黑着,有些踌躇起来。
肖玥知他心中所想,劝道:“大哥想去便去罢,这些日子,爹爹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见到大哥回来,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听了这话,肖瑜这才拿定主意来到了肖道远的卧房外。
果如肖玥所言,肖道远的寝房的灯火通明,守夜的小厮早就已经鼾声如雷,但屋内却静悄悄的。
肖瑜略微一顿,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肖道远正和衣躺在一张藤椅上,身上胡乱搭了一条毯子,毯子的一角已经拖到了地上。肖道远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那她哄睡。
那婴儿面容恬淡,嘴角露着未经世事的纯澈笑意,显然已经睡过去多时了。而肖道远则眼窝深陷,眼神空洞,两鬓比起先时又染了不少风霜。
形容枯槁的肖道远刺痛了肖瑜的眼,肖瑜一个健步走到藤椅前,撩袍而拜,“父亲,不肖子瑜,回来晚了。”
肖道远瞳孔逐渐收缩,慢慢回过神来,怔怔地盯了肖瑜半晌,这才伸手颤颤巍巍摸了摸肖瑜的脸,脸上露出了古怪地神色,操着沙哑的嗓音道:
“珏儿,你怎么才回来,这些年为了肖家,委屈你了,爹爹还以为你生爹爹的气,不肯再见爹爹了。”
肖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233章 云涌(1)
没有等到肖珏下葬, 肖道远就中风了。
肖道远中风后的第三日,肖珏下葬的第二日,肖府的三公子肖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疯了一样跑到御前觐见, 冒天下之大不韪, 陈情谢家二公子的侍妾和其所生之子乃是肖家骨肉, 希望今上开恩赦免, 让他将人接回肖家好好安置。
“听说要不是肖若素去得快,穆诚肯定得收拾肖玥一顿。”穆谦一边讲着乐子, 一边倒了杯热茶递到黎豫手里,“本王早就说,把肖家的女人藏在谢家做妾就是个坑,他们也没人听本王的, 现下这不就出事了。”
黎豫盘着腿裹着毯子坐在榻上, 整个人裹得如个球一般, 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这颗脑袋还病恹恹的, 一点精神也没有。黎豫接过茶盏并没着急往嘴里送,只是握在手里暖着手, “你别光顾着乐, 倒是替人家想想主意啊——阿——阿嚏——”
穆谦在黎豫脑袋上揉了一把, 替他把毯子又紧了紧才心疼道:
“昨天本王让人为肖沉戟设了路祭, 已经全了礼仪, 你本不必再亲自吊唁,你非任性, 执意要去,不仅着了风寒, 还惹起旧疾,回头再被智慧道长骂,别再往本王背后躲,本王可不护着你!”
黎豫抽了抽鼻子,没吱声,他想说如今肖相病中,整个宁国公府全都压在了肖瑜身上,再加上肖珏的死,他和穆谦是导火索,于情于理都该去送肖珏一程,可他知道肖家穆谦只瞧得上肖玥一个,现下开口讲道理肯定被会穆谦接着骂,索性就着病情闭嘴装乖。
这份故作的乖巧落在穆谦眼里就是知道错了,穆谦对这个态度十分满意,又道:
“若放在平时,这也算不得难事,可现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不大好琢磨。”穆谦说着不自觉地把手托在了下巴,做深思状,“你说他明明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却让余下的这三大世家受挫不少,本王从前真小瞧了他了!这种情况下,要怎么不动声色的顺了肖玥的意,本王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你有主意没。”
突如其来的低烧烧得黎豫昏昏沉沉,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心思一转,又道:
“没什么主意,不如咱们去肖府找师兄商量一下?”
“没主意却不少打鬼主意!”穆谦说着伸手拧上黎豫的腮,捏着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奶膘,穆谦嗔道:“昨日都冻病了,今日你可消停些吧。”
“就欺负我不想动弹,再拧脸颊都红了!”黎豫噘着嘴皱着眉转了转脑袋甩开了穆谦的手,“难得回京一次,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想见师兄一面怎么了?”
黎豫因着生病不自觉流露出的几分孩子气极大的取悦了穆谦,穆谦捧腹大笑,“能怎么?你见呗,本王又没拦着你。”
黎豫没想到穆谦这次这么好说话,眼睛一亮,掀开毯子就要下榻。
穆谦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按住,趁着黎豫一脸错愕之际,又拿毯子把人裹成了粽子。
待黎豫重新被安顿回榻上,这才反应过来,穆谦根本没有放自己出门的意思,瞬间眉毛一扬,目光扫一圈毯子,然后看向穆谦,眼神里明明白白在问:这什么意思?玩我呢?
“刚才还跟个病猫似的,这一眼可就凶成小豹子了!”穆谦忍不住取笑起来,眼见着病着的人要恼,赶忙又哄道:
“不是不让你去,你这不是病了么,改日你养好了再去,肖若素在那儿又跑不了。再说昨日吊唁肖沉戟时,不是刚见了么?”
黎豫眉毛一蹙,“昨日丧仪由若素师兄主持,忙得不可开交,我压根就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再加上他是放下南境公事赶回来的,怕是不日就要赶回去,真是耽搁不得的。”
眼见穆谦不为所动,黎豫咬了咬牙,又道:
“这次回京,我随你去拜见了喻娘娘。你和该也去拜会一下我的亲人。可我幼年失恃失怙,兄嫂已故,又与先生决裂,如今于我有名有份的亲人,这世上就剩师兄一个了。”
穆谦没想到黎豫这么着急再去见肖瑜还有这一层意思,瞬间不再嬉皮笑脸地跟黎豫打马虎眼,开始认真地将此事放在心上考量起来。半晌,穆谦终于开口。
“何时去,听你的。”穆谦说完,立马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顾念着身子量力而行。你记住,你以后再不是一个人,再往前冲的时候,也要想想,本王会担心。”
黎豫心头一揪,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黎豫斟酌半晌,还是决定当日就前往肖府,穆谦没有阻拦,只是吩咐人备好车马。倒是黎豫这次主动多加了一件里衣,还专门让人专门翻出了从前的一件加绒加厚的带帽斗篷穿上。
那件斗篷乃是上次黎豫跟着穆谦回京时,穆谦着人订做的,一共一黑一白两件,比照着两人的身形,两件分别绣着对称的如意云纹,搭眼一瞧便是一对。因着太过繁琐华贵,黎豫不爱穿。没想到现下转了性子,穆谦自是欢喜。又见他将自己裹得厚厚的,还主动讨了手炉,知道先时那些话他听了进去,心中那点不快一扫而光,高高兴兴地陪着黎豫来到了肖府。
两人来到肖府,黎豫先以晚辈的礼节随着肖瑜去拜见肖道远。穆谦自恃身份,从前也不与除肖玥之外的肖家人来往,自顾去找肖玥打听他近来的荒唐事,只等黎豫回来后,再与他一道给肖瑜见礼。
卧房中的肖道远病得极为严重,整个人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眼神涣散,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着什么。
曾经叱咤风云的朝廷柱石困顿至此,黎豫既心酸又愧疚,若他当初听了穆谦的馊主意,扮做女子入宫,也不至于连累肖珏被责,肖珏腿没废自然也不会死,也不会惹得肖道远伤心至中风。
肖道远认出眼前探病之人,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向黎豫的方向,努力操着断断续续的嗓音,“北——北境——西——”
黎豫看了肖瑜一眼,后者对其点了点头,黎豫上前一步握住了肖道远那苍老干枯的手,虽不知肖道远是何意,仍温声回应道:
“伯父放心,北境和西境都好。”
“瑜儿——北——北境——”肖道远说着又把眼球慢慢转向站在一旁的肖瑜。
肖瑜面上一喜,也凑到床边,“爹爹,您能认出瑜儿了?”
肖道远见肖瑜凑近,又对着肖瑜断断续续道:“找——找珏——儿——北——北境——”
肖瑜对着黎豫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怕是父亲又将我认作二弟了。”
黎豫拜会完形容枯槁的肖道远,安慰般拍了拍肖瑜的肩膀,与他一起出了寝房,安慰道:
“师兄莫要太担心,伯父素来身体康健,这次定是受得打击太大了。智慧道长妙手回春,现下正在西境,等下我便修书请道长进京为伯父诊治。此外,这些日子,师兄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小弟无有不应,沉戟的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你有心了。”对于智慧道长,肖瑜并不抱太大希望,这些日子他已经请遍京畿名医,穆诚也将宫中太医全都派来了,肖道远的病情却丝毫不见起色,只是神情委顿道:
“至清,你不必自责,若是按照你们之间的情分、他和你兄长之间的情分,他作壁上观才是不该,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只是眼下,我的确有一桩事。”
黎豫闻言,忙道:“师兄尽管吩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来肖玥去御前要人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黎豫点了点头,等着肖瑜后话。
“玥儿自小跟我们兄弟不大亲近,倒是肯听晋王殿下几句,你能否请晋王殿下帮忙说项,劝劝他,谢家那位如夫人的事,能否就此作罢?”向来从容有度的肖瑜,面对闵州抗洪、救灾筹粮和南境改革这些硬骨头时都没这么束手无策过,惨淡一笑道:
“如今虽然陛下不追究了,可宁国公府祖父那边不会放过玥儿,父亲又病重不能做主,此事必须在我离京前解决,否则谁也保不住玥儿。现下陛下虽准我在京畿停歇几日,但到底难以久留。”
黎豫踱了几步,踌躇道:“照晋王殿下的描述,三公子的性情,怕不是个听劝的,不过,今日好在殿下一同来了,等下咱们与他一起合计合计,看能否有个完全之策。”
自家弟弟的性情,肖瑜怎会不知:家里三个兄弟,与父亲不羁的性情最相似的是肖玥,与父亲一样最能拿得定主意的也是肖玥,肖瑜觉得黎豫的话在理,点了点头。
黎豫觑着肖瑜的神色,见他还算平静,犹豫再三,问道:“师兄,照理说,沉戟新丧,三公子再不知事,也不该在这个档口上闹这一出?师兄不觉得奇怪吗?”
第234章 云涌(2)
即便不是黎豫提醒, 肖瑜也早咂摸这其中有蹊跷,只不过这几日迎来送往接连不断,南境文书纷至沓来, 加之肖道远卧病在床, 宁国公府又想趁势夺回肖家掌家权, 所以有事情都压在肖瑜一人身上, 还没顾上去找肖玥一探究竟。
“唉……玥儿那性子, 方才你也说了,不大是个听劝的, 要想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还得容我好好琢磨。”
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黎豫已然明白, 肖瑜对此事已然上心, 肖家家事, 到底不好多置喙, 想着先帮着把眼前的事过去, 只道:
“如今晋王殿下正好在府内,对于三公子, 师兄是想绝了他的心思——”黎豫拖长了话音, 觑着肖瑜的脸色, 又试探性道:
“其实, 若是三公子与那位如夫人真心相爱, 为何不成人之美替他们遮掩一二。事情只要不闹到明面上,总是有法子解决的。师兄觉得呢?”
这么胆大妄为的话, 若是放在郁弘毅跟前说,肯定要被骂个狗血喷头。
肖瑜略显诧异地瞧了一眼黎豫,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师弟为人处世着实算得不得循规蹈矩,“至清,你什么时候学坏了?”
黎豫朝肖瑜眨了眨眼,“师兄,‘托黎侯的福’,从前说我狂悖忤逆的檄文满天飞,师兄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
肖瑜阴了许久的脸终于在黎豫卖力的耍宝下挤出一丝笑意,然后慢慢回忆起这些年,出格的事黎豫还真没少做,肖瑜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年,真算起来,还是你过得畅快些。玥儿的事,不妨就先劳烦晋王殿下探探口风,他若真有私下平事的心思,料理了他,父亲身边有人照料,我才能安心再回南境去。”
“想都别想了!”不等黎豫接话,穆谦带着三分气性的嗓音从院外传来,“你家这老三这种猪队友,本王带不动!打辅助本王都嫌菜!自己留下好好管教吧!”
黎豫眉头一蹙,虽然穆谦说话喜欢颠三不着两,两个人相处久了,黎豫大约也能明白穆谦和肖玥谈崩了,又见肖瑜一头雾水,忙嗔道:
“怎么就恼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肖瑜亦道:“敢问殿下,家弟与殿下说什么了?”
“你家老三让本王务必从谢府把人捞出来,他要明媒正娶,这不是胡闹么!肖沉戟下场你们也瞧见了,现在上头坐着的那个可不是老爷子,不念旧情的!别说光明正大把人捞出来,就算悄无声息把人偷出来,本王还不一定做得到,他这不是难为人吗!”大冬日里,穆谦把他素日里捏在手里把玩的象牙骨折扇从腰间抽出来扇起来,足见烦躁,扇了半晌还不解气,又道:
“肖玥好歹是你们肖家出来的世家公子,往日里人精似的,这回是怎么了!”
肖瑜与黎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面上看到了迷惘的神色。
正当三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之际,肖道远的寝房内突然传来“咚”得一声,惊得三人赶紧入内,肖道远整个人栽倒在地,身上毯子胡乱地搭着,肖道远正伸着手,目光瞧向远处小几上的茶杯,口中发出含混的咿呀声。
肖瑜赶紧上前把人搀回榻上,然后斟了一杯茶,喂了肖道远几口,后者这才安静下来。
还没安顿好肖道远,肖平拿着一封书信急匆匆入内,扫了一眼黎豫和穆谦,只道:
“公子,南境那边来函,催促公子赶紧回去,光靠那几个地方官,局势要压不住了。”
肖瑜点了点头,没接话,自顾给父亲盖好毛毯。
肖平又道:“怕是,相同的书信,也已经到了陛下的龙案上,公子还是得防一手南境。”
“咳咳——”躺在床上的肖道远突然一口咳出血来。
肖瑜见状赶忙上前伺候,只随口吩咐了一句,“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黎豫站在一旁,心中酸涩不已,他那无双国士的师兄,此刻还没从幼弟的焦头烂额中出来,又要守在老父榻前事事躬亲,还要被庙堂之事步步紧逼。
穆谦知道黎豫心里不痛快,往他跟前凑了一步,揽上他的肩膀拍了拍,在动作在外人眼里,足够亲密也还算得体。
穆谦的动作给了黎豫足够的底气,黎豫又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垂暮的老人,回扣上穆谦的手,对肖瑜劝道:
“师兄,虽然现下我们二人盘踞北境和西境,下面的话说出来未免有拖延改革以为二境谋求喘息之机的嫌疑,但却是为师兄着想。”
黎豫说完回头看了穆谦一眼,见后者朝自己点了点头,又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伯父如今病重,三公子那边若再没了师兄震着,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师兄斟酌斟酌,到时伯父能否再承受得住。况且,南境改革,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可以徐徐图之,师兄莫把自己逼得这般紧,更不要留下遗憾才好。”
自从出师,除了对穆谦,黎豫从不这般跟人推心置腹,纵使对肖瑜,也是秉承着一贯的说半句藏半句的作风,如今这话句句出自肺腑。
“此事,我再想想吧。”黎豫一语中的,忠孝两难全!肖瑜心中也是矛盾的。
等肖瑜将两人送至相府门口,黎豫牵起穆谦的手,略有些羞赧道:
“师兄,想来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了,我们是要携手一生的,亲事等得空了就办,到时候想请师兄来充当一下我的高堂,不知师兄可应允?”
前半句肖瑜早已心知肚明,后半句却让他有些费解,“这可折煞我了,先生尚在,我怎敢舔居此位?”
黎豫心下了然,自己与郁弘毅决裂之事肖瑜尚不知晓,不禁心中冷笑,自己这位先生果然还是要脸面的,不肯让自己视若亲子的肖瑜见到他阴暗龌龊的一面。自己已然信仰崩塌,没必要再搭上一个肖瑜,黎豫故作玩笑道:
“毕竟以男子之身委身他人,先生知道了怕是不允,师兄就当为我留几分颜面,莫要让他知晓了。”
这话说得要多谦卑有多谦卑,肖瑜觉得不是十分中听,刚要开口反驳,却被穆谦先抢了话头,
“浑说什么呢?明明说好是本王下嫁于你,本王都收了你的聘礼了,你想反悔不成?”穆谦说着拿着扇子上的玉坠子在黎豫面前晃了晃,“待他日成亲,自然也是你来迎亲的!”
肖瑜见状放下心来,这两人感情极好,看来不用自己多言了。
黎豫被穆谦逗笑了,又转头看向肖瑜,“师兄,答应么?”
肖瑜看着眼前两人幸福的模样,又想到自己跟黎晗不尴不尬的处着,一方面打心底里为两人高兴,一方面又忍不住心酸,最终还是吐出一句:“好。”
穆谦素日里大大咧咧,可一遇到黎豫的事,他就是个小心眼,在黎豫唯一的“亲人”面前,他本违心编了几句奉承话,谁知出口就变了味。
“肖若素,本王知道当年是把阿豫从登州水牢偷偷放走的,但本王也知道,这些年你没少帮着黎晗对付阿豫,水牢的主意你别当本王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你要是再敢算计他,本王——”
黎豫越听越不对劲,赶紧瞪了他一眼,穆谦这才往回收了收,违心道:“不过既然阿豫都不计较了,那就算了。”
这话让肖瑜有些哭笑不得,黎豫更觉得丢不起这人,赶紧拉着穆谦上了马车,逃也似的跑了。
“你不守承诺!”黎豫一上马车就开始兴师问罪。
穆谦大喇喇往车座上一靠,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本王忍不住。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你被作践到当初那个地步,他难辞其咎,你不在乎,本王在乎!本王都答应你不计较了,还想让本王拿热脸贴他?他配吗?”
黎豫见穆谦有些恼了,怕再说下去,提起从前的事,再牵扯到两人从前那些嫌隙,惹得穆谦难受,只得软语边哄边嗔道:
“好好好,你晋王殿下高高在上,他小小一名参知政事自然什么都不是。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别计较了,赏我个笑脸呗。”
“本王就给西境主君一分薄面。”穆谦就是这么没出息,被黎豫软语一哄,登时就不生气了,又欠兮兮地凑到人跟前,把人揽到怀里,“话说阿豫,方才本王听你劝肖若素那些话,越听越觉得心惊,也就是肖若素襟怀坦白,若换个旁人,你连南境改革可以徐徐图之的话都说出来,定然要疑你离间他与今上之间的关系了。以后这种傻事,别做了。”
黎豫极为顺从地被揽过去,笑道:“本来就是事实,若素师兄未必看不明白,可现下肖家都乱成那样了,还有宁国公府那一家子在等着夺长房这一支的管家权,若素师兄这时候要再不坐镇京畿,肖家就毁了。”
穆谦不以为意,“肖若素现在就是进退两难!南境那些世家可不是省油的灯,从前就狼牙拍一桩事,本王就知道他们不好对付。都是穆诚非要改革的锅!”
黎豫挑眉,“那若是你,这改革你要不要搞?”
穆谦沉吟半晌,再看不惯穆诚,还是给出了中肯的评价,“还是要的,功在千秋。”
两人正在讨论之际,突然马车被一队人马截停了。
第235章 云涌(3)
此次出门, 为着低调起见,穆谦没有安排晋王府的车驾,而是专门挑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现下被拦住, 两人相视一眼, 只觉来者不善。
两人都不想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穆谦直接对外吩咐道:“银粟, 能不理会就不理会,走咱们的。”
马车没有按照预想的继续前进, 反倒是银粟回了一句,“殿下,是禁军的殿前司,还有今上在潜邸微服出巡时的车驾。”
照理说, 新帝践祚潜邸的旧物都封存了, 一般都赏给亲贵或者近臣, 不论是哪种可能, 都说明来头不小。穆谦在黎豫手背上拍了拍, 示意他稍安勿躁,径直下了马车。
穆谦定睛一看, 来人竟又是林穹!上次肖沉戟禁宫出事, 穆谦觉得跟这个孙子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还敢送上门来, 当即没了好脸色, “本王给你脸了是不是,处处来找本王的不痛快!”
林穹拱了拱手, 算作见礼,面上并没展露出几分恭敬之色, “晋王殿下言重了,卑职人微言轻,哪敢找您的不痛快。”
“那还不滚开!”
林穹微微一笑,“殿下能走,西境的黎先生不能走,陛下有请先生进宫一叙。”
穆谦心中咯噔一跳,不动声色地强辩道:“本王只知道东境登州有黎氏,不知道西境也有,你要非说有,就自顾去西境寻去,到本王这里是何居心,还说不是故意找不痛快!”
林穹早已得了消息,黎豫就在车上,没想到穆谦能睁眼说瞎话,暗叹说晋王是纨绔子弟简直抬举他,这作风明明就是个泼皮无赖。
说话间,对面马车的车帘缓缓拉开,从车上下来一个精神矍铄留着长须的中年书生。
人瞧着眼生,穆谦自然不会给好脸色,倒是那人款步走到穆谦跟前,递了一个眼神,林穹便识趣地退到一旁,那人才笑道:
“晋王殿下不愧行伍出身,举手投足皆是军营中的洒脱不羁。”
若是纨绔时期的穆谦,自然会将这一句当成恭维的话,可跟黎豫朝夕相处了这几年,黎豫私底下又是个促狭性子,穆谦早就学会了捕捉画外音,当下明白这是被骂兵痞子了,也不甘示弱,阴恻恻笑道:
“你这老小子本王虽不认得,但一看就是长寿之象,本王觉得能活几千年吧。”
“哈哈,有意思!”那人倒是不生气,畅快一笑,微微颔首,“老夫郁弘毅,见过晋王殿下。”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嘴角,原来此人就是几次无缘相见的郁弘毅,难怪敢乘穆诚潜邸时的车驾!
穆谦忍不住对着他打量起来,许是常年在道观清修,相较于朝中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臣,郁弘毅甚为清瘦,举手投足之间还带着几分超凡脱俗的气质。
“哦——原来是郁相啊。”穆谦立马换上一副面孔,虚伪地热络道:“久闻郁相大名,本王未尝一见,本来请郁相喝一杯,奈何本王今日有事,就先不叨扰,回聊啊,回聊。”
穆谦知道,黎豫跟这老狐狸过招都得吃闷亏,更别说傻乎乎的自己了,索性说完就脚底抹油开溜。
“殿下且自便,只是那不肖徒儿老夫得见一面。”郁弘毅说完,眼神一凛,朝着穆谦身后的马车扬声道:“黎豫,还不出来!遇事躲躲藏藏,老夫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下一刻,黎豫果然裹紧了披风在卓济的搀扶下下了车。师徒再次相见,黎豫没有过多地有礼,更没有胆怯,施施然上前,笑容得体拱手一礼,用还带着风寒的鼻音道:
“先生安好。”
郁弘毅见两人一黑一白,披风上的花纹交相呼应相得益彰,忍不住蹙了蹙眉,才用不用质疑的口吻道:“走吧。”
不等黎豫反应,穆谦一把握住黎豫的手臂往自己身后一塞,“走什么走!问过本王了吗就走!”
郁弘毅驻足,抬眸望向黎豫。
黎豫被郁弘毅的眼神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仍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谢过先生盛情。”
郁弘毅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黎豫会违逆自己,“你当真不去?”
黎豫摇了摇头。
郁弘毅也不废话,直接朝林穹扫了一眼,林穹会意,立马大喊:“弓箭手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数十名禁军手执弓箭,对准了两人。今日前来的禁军都由林穹精挑细选的殿前司老人。穆谦从前虽是禁军统领,但因着殿前司归肖珏节制,这些人并没有真正在穆谦手下当过差,是以并没有很给穆谦面子。
“放肆!竟敢当街胁迫亲王,郁相想以下犯上吗?”穆谦对着郁弘毅呵斥完,又把目光转向了禁军,“若阿豫和本王有个三长两短,郁相乃是帝师,或许能逃过一劫,但你们得好好掂量掂量,来日禁不禁得住北境和西境报复!”
众人被穆谦唬得一愣,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郁弘毅不理会穆谦,上前一步逼近黎豫,“阿豫,老夫是什么性子,你一清二楚,老夫再问你一遍,去,还是不去?”
黎豫知道,若是他拒绝,郁弘毅真的会当街把他和穆谦射杀,不为别的,连通敌叛国都能做得出的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他早年经历了安国侯府水牢那一遭,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好。先生先放晋王殿下回府,学生随先生前去面圣。”
“阿豫,本王陪你!”穆谦哪里能让黎豫一个人去冒险,直接上前握住了黎豫的手。
黎豫回握一下,摇了摇头,“你在外头,还能想办法,两个人都陷进去,就麻烦了。”
郁弘毅蹙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黎豫是聪明人,知道再耽搁事情也不会有转机,非常痛快地跟着郁弘毅上车而去。
黎豫跟着郁弘毅进暖阁时,穆诚正在书架上翻找什么,见郁弘毅带着人进来,立马笑道:
“至清可真能瞒,先时朕若知道你是先生的学生,就早早邀你来小聚了,何至于同在京畿却相逢对面不相识。若素也是,也瞒着朕,看回头朕怎么骂他。”
黎豫面上淡淡的,没有收这份示好,只是不卑不亢道:
“陛下言重了,天下皆知郁相仅有陛下和肖参知两位入室弟子,草民能称一句先生,已是荣幸,哪里敢同陛下论同门之谊。”
被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穆诚也不在乎,只笑着回榻上坐着,又邀了郁弘毅同坐,玩笑道:
“看来先生委屈小师弟了,要不然怎么这么大气性。”
郁弘毅落座后扫了一眼孤零零站着的黎豫,冷哼一声,“听说人家在西境,被郭晔奉为主上,老夫哪里有本事委屈他?”
穆诚浑不在意,脸上笑意更甚,还亲自给郁弘毅斟了一杯茶,劝和道:
“郭大帅行伍出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在话下,但要让他内修政理就有些难为他了,至清乃是拜相之才,能辖制住西境,将郭晔收服,也是先生教导有方。”
郁弘毅知道穆诚有心要缓和自己和黎豫的关系,现下穆诚给了台阶,暖阁内除了他们师徒三人再无他人,郁弘毅自己也不舍不得这个培养了几年的小徒弟,索性放下了身段。
“阿豫,老夫知道你介怀从前的事,心里不痛快也正常,过去的事就算了。老夫跟你承诺,以后再不将你放入局中,你也莫要再怄气了,如何?”
若非黎豫深知眼前两人都做过些什么,恐怕会被眼前的假象蒙蔽,可眼下他只觉阵阵恶寒,北境战火、南境水患、西境几近决堤,这些代价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大成的百姓,怎么能用一句过去的事轻飘飘揭过?
黎豫冷着脸,未置可否。他明白今天郁弘毅大费周折把自己弄来,绝对不止要和解这么简单,穆诚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和事老角色。
“是否若今日学生说一个‘不’字,又将丧命于先生的羽箭之下?”
穆诚瞧了一眼郁弘毅,又笑着说和道:“先生今日把小师弟给吓着了,要不这样,朕替先生给你赔个不是吧。”
“不敢。”黎豫实在不想再这师徒两人斡旋,“想来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唤草民前来,有话不妨直言吧。”
“瞧你急的。”穆诚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团凳,示意他落座,“若素那边,你去瞧过了,你怎么想?”
黎豫不明所以,还是应付着来了一句,“肖参知是个孝顺好儿子、爱护幼弟的好兄长。”
穆诚点了点头,“现下肖家这情况,朕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催他去南境了,可现下南境的改革箭在弦上,若素前期已经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若此时罢手难免功亏一篑。”
黎豫心中渐渐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穆诚见他缄默不语,索性直言道:“你与若素和朕系出同门,先生和若素都对你赞不绝口,这些年你在北境和西境做得更是有目共睹,所以朕有意让你入阁,替代若素去南境把改革做完,不知你的意思呢?”
第236章 云涌(4)
这话可把黎豫给气笑了, 让自己去帮他去南境推改革?帮他们料理了南境,他们把刀口对准北境和西境?这如意算盘打得恐怕连郭大哥在西境都听见了!
黎豫再好的修养,也恨不得把穆诚榻上的小几给他掀翻了。不过由于郁弘毅太甚, 有郁弘毅在场, 黎豫不敢造次, 哪怕两人先时决裂, 此刻黎豫也打心底里怵他。黎豫压着不满, 努力维持着表面进退有度,婉拒道:
“陛下过誉, 草民愧不敢当。南境改革系陛下宏图大业,任重道远,非德才兼备者不能成就。草民声名狼藉、德薄才疏,与肖参知比更是云泥之别, 实在不敢为继者。且草民身有沉疴, 病入膏肓, 现下不过残喘度日罢了, 虽有心报国, 然气力不足。恳请陛下垂怜,周全余生, 草民当感激涕零。”
虽然黎豫心中的白眼已经翻到天上去了, 仍将一番话说得恳切动容, 说完还咳嗽了两声, 伴着受了风寒的鼻音更显可怜。
郁弘毅:“……”
穆诚:“……”
暖阁内陷入一份微妙的沉默中。
要不是早就从郁弘毅和肖瑜那里知道黎豫是个什么性情, 穆诚就要被这副谦卑恭顺真情实感糊弄过去了,现下他只觉头疼, 怎么跟预想中差这么多?
穆诚瞧了一眼郁弘毅,朕知道他聪明, 可没听说他这么滑啊?
郁弘毅嫌恶地躲开眼神,不是老夫教的,你回头瞧瞧你兄弟吧!
“你这么妄自菲薄,将先生的教诲置于何地?”穆诚不死心,嗔怪一句,又温言劝慰道:
“你若病了,咱们就好好治,你还年轻,说什么时日无多的混账话。来人,传御医来给他瞧瞧!”
不过须臾黎豫就认清了当前处境,眼见着殿外的内侍去宣太医了,脸色瞬间煞白。看来穆诚是非要逼他就范了!
黎豫脑中飞速旋转,试图寻找脱困之法,奈何他本身的低热因着奔波受累变成了高热,这会子烧得他头脑发昏,脑中一片空白。
郁弘毅见黎豫脸色阴晴不定,端出为人师者的架子,出言呵斥道:
“你从前也说,世家痼疾不得不除,现下却因着畏难情绪止步不前,观大厦将倾而不扶,弃朝野弊病而不顾,老夫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又怎么对得起‘至清’二字,又怎配再谈至治之世、河海清宴!”
黎豫算是看明白了,这俩人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来了,本来打算苟到底,听到最后实在压不住火气了,“先生从前还教导学生要救民水火、爱民如子,不照样送北境百姓去死、送您的学生入局?”
“混账!给你脸了是不是?”被揭了老底,郁弘毅气得直接将茶盏砸到了黎豫脚边。
黎豫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任由杯盖从脚边滚过。
两人再闹起来是穆诚不愿意见到的,郁弘毅为人有大才,虽然看起来行事端方,但为达目的奇招频出,且有些招数的确不大光彩,不过都是穆诚默许的。现下郁弘毅生气,看起来像是黎豫揭露、指责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则穆诚心中一清二楚,郁弘毅气恼的从不是那点名声,而是谋了十数年的局落空了,现下被人提起才怒不可遏。
“至清,哪有这么跟先生说话的,还不赶紧请罪。”穆诚还是想用黎豫的,不愿放任事态朝着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赶忙打圆场。
黎豫装作没听见一般,自顾坐在团凳上不动弹。
整个暖阁又陷入了僵局。
好在此时赵太医到了,这才打破了尴尬。
“去给他瞧瞧,年纪轻轻就轻言生死,简直胡闹!”穆诚等人行完礼,立马抬手一指黎豫,示意赶紧给他瞧病。
赵太医颔首称“是”,抬头见到黎豫,面露难色,止步不前,“这……他的话,老臣怕是束手无策了。”
黎豫见状,立马一本正经道:“陛下,晋王殿下已经替草民延请过赵太医多次,赵太医乃是国手,他都言回天乏术,草民就不敢奢求了。”
穆诚把探寻的目光落到了赵太医身上,赵太医不敢拿乔,刚要开口,却见肖瑜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穆诚见到来人,顿时哭笑不得起来,“若素,你最近没少护犊子啊!”
与肖瑜分别后,车厢内只剩黎豫和穆谦二人。没了旁人,黎豫想到方才的事,又委屈又气恼,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你说他们怎么有脸做出这种事的!怎么能逼我去南境——咳咳——脸皮比之北境城墙还厚——咳咳——比拿着商於之地六里骗人的张仪脸皮还厚!咳咳咳咳——”
黎豫一边骂一边咳,咳到最后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穆谦算是见识了黎豫的小孩子心性,觉得有趣的同时见他难受又止不住得心疼,一边给他顺着气,一边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好脾气地劝道:
“行了行了,从前怎么不知你气性这么大,再咳肺都咳出来了,来消消气,喝口水压一压。”
“什么龌龊先生,教出这种龌龊徒弟来!咳咳咳咳!”黎豫说完接着又是一阵猛咳,咳完才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方才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
穆谦心中好笑,当初因着要拘你去,郁弘毅连弓箭手都备上了,哪里能安好心,但他见黎豫在气头上,不敢表露分毫,只得憋着笑,哄道:
“都骂了一路了,再骂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穆谦说着接过水杯放在一旁,安抚似的揉了揉黎豫后脑,还替他整了整额前的额饰,又劝:“你最后这不没去成么!别骂了,再骂下去就成了炸毛小豹子了。”
黎豫不解气般往车厢上重重一靠,“得亏若素师兄来得及时,我今日又病着,那赵太医也没生疑,还以为我就这一两天好活了呢!今天算是混过去了!”
穆谦有些好奇,“为啥非要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也不怕你联合南境将他一军?”
“哼!”黎豫一挑眉,“你觉得今上那些改革政策,得派个什么样的人去才合适。”
穆谦把手放在下巴上思索半晌,“要让本王选南境改革的执行人,他要有足够贵重的身份,才能不畏惧盘根错节的世家,要有强有力的手腕,才能应付得了当地鱼龙混杂,此外还要有足够的威望,才能镇得住南境耆老们。”
还不等黎豫接话,穆谦恍然大悟,欠兮兮道:
“要说起来,你还真合适,你看啊,要是今天再跟郁弘毅和解,那就与天子系出同门,回头再成晋王妃,哎呦喂,整个大成,除了皇族,有谁尊贵的过你?”
“去你的晋王妃!这时候还有心思占我便宜!”黎豫被穆谦气得翻了个白眼,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穆谦见人终于笑了,这才又分析道:“论才智手段,你与肖瑜不相伯仲,他能做的事,你自然不在话下。再加上那年黎氏在京畿落祠公审,你一朝洗刷冤屈,扬名天下,是去南境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合着就非得我去呗?”黎豫不高兴了。
穆谦开完了玩笑,正色道:“还是不要去了,他们摆明了居心不良。”
黎豫眼睛一亮,“你也发现了对不对?”
穆谦脸色凝重下来,感到一阵阵后怕,“改革这种事,势必要触动许多人的利益,难免要做出牺牲。回头事了,今上享受的是成果,而骂名,肯定要推个人出来背,责难,肯定得有人受。本王回京后禁军已经南下,南境改革迫在眉睫,临阵换将,摆明了就是他们舍不得肖若素,换你上去背黑锅。”
“就是,我凭什么去背这个黑锅!”黎豫表现得气鼓鼓的 ,话里话外都是对这个安排的不满。
穆谦怔怔地盯了黎豫半晌,心疼得把人揽进怀里,他知道他的阿豫现在说的都是气话。他的阿豫是愿意为着百姓上战场马革裹尸的,哪里会在意一口黑锅,他的阿豫生气的是,同样都是郁弘毅的学生,这个先生却如此区别对待,将师兄捧在手心,怕他有损分毫声誉,而对这个小徒弟,却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需要牺牲时,才被人想起。
穆谦轻轻在黎豫额头问了一口,用柔和温暖的嗓音道:“是啊,让人家的好徒弟好师弟去吧。”
只这一句,黎豫就知道,穆谦是懂自己的,心中欣慰的同时,仍担忧道:“现下,南境那边该怎么办?肖家的事不了,若素师兄一时半会儿怕是去不了了。”
“这是穆诚该操心的!”穆谦不满,在黎豫额前轻轻戳了一下,“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黎豫犹豫再三,坦言道:“其实,我还是想去一趟的,要论富庶之地,首推京畿,其次就是南境,西境和北境要想富庶起来,这商路不通南境肯定是不成的,所以我想去瞧一眼。改革前后,肯定情况大不相同,最好的时机就是就着改革去。”
第237章 云涌(5)
穆谦听了这话, 瞬间不乐意了,“好不容易抽身出来,你还上赶着去?你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哪有!”黎豫知道穆谦肯定第一时间就去找了肖瑜, 要不然肖瑜哪能这么快就把自己捞出来, 知道穆谦一直在担惊受怕, 这会子肯定不能再跟他对着干, “就是论事而已, 不亲眼瞧瞧,哪能有的放矢。”
穆谦想了想, 问道:“阿豫,你还记得当初你撺掇本王挑北境大梁的时候,劝过本王什么吗?”
黎豫不明所以。
“你跟本王说,上位者, 不必事事躬亲, 能够知人善任就足够了。”
黎豫微微诧异, 他从来没想过以上位者自居, 从前他不过是个屈居他人之下的谋士, 可现下无论他是否有心,西境都已经认他为主, 想要守护好西境, 他就要做好一方霸主。
“是我考虑不周, 等回去我就给容姑娘发个函, 让她派人去南境盯着。”
穆谦见他不再执着南境那点事, 放下心来,玩笑道:
“你可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帮手, 难为人家姑娘在西境那种穷乡僻壤扎了根,还给你打理生意。”
“百川商号有分成, 容家又不会吃亏。”黎豫觉得有些冷,带着鼻音不自觉地往穆谦怀里拱了拱,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穆谦看着怀里温顺的人,再不似刚上车时那般张牙舞爪,把人又搂得紧了一点,“阿豫,本王想着,你还是回西境吧,今日能够逃脱,纯属侥幸,谁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幺蛾子。”
黎豫本就着了风寒,在暖阁内受了惊吓,上了马车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好不容易有一个安全温暖的怀抱,黎豫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即将入梦,也没听清楚穆谦说了什么,只随口应了一声,“唔——”
穆谦直接蹬鼻子上脸,“本王数到三,你要是不表达反对意见的话,本王就当你同意了!”
“一——”穆谦小心翼翼觑着怀中黎豫的神色,见他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穆谦伸出两只手指,在黎豫早已抬不起眼皮的眼睛前晃了晃,“二——”
黎豫早已经跟周公对弈三局了,哪有功夫搭理穆谦。
“三——”穆谦压着音量,数出了第三个数,“好!你答应本王了。阿豫真乖!”
说完还心满意足地在人额头上嘬了一口。
第二日,等黎豫睁开朦胧的睡眼,还想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再赖一会儿时,一摸旁边那个人形火炉加抱枕不见了,“穆谦?”
穆谦听到动静,进了内室,端着一杯水,把人扶起来,“醒啦,喝口水润润嗓子,然后起床用早膳,东西都收拾好了,用完早膳就上路。”
一口水差点呛到喉管里,“上路?上什么路?”
“你昨晚答应本王的,今儿启程回西境,你该不会要耍赖吧?”穆谦一本正经。
黎豫瞪大了双眼,仔细回忆了昨日发生的事情,只觉脑袋又昏又沉,根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黎豫揉了揉还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实在不想一个人回去,索性直挺挺又躺回榻上,把被子拉到下巴。
“我还在发热,不适合长途奔波,病情会加重的。”
穆谦伸手探了探黎豫额前的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的确还有些发热。
黎豫一看有戏,又道:“还发热对不对?你怎么忍心把一大早把一个伤号从被子里拖出来?太残忍了!”
穆谦一见这清醒,就知道黎豫烧得什么都不记得了,索性故作严肃地地妥协道:
“那再容你几日,等风寒痊愈了,立马启程。”
“就知道你是个心疼人的!”黎豫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他以为他耍赖换来了穆谦的妥协,可实际上他压根没承诺过穆谦要走。
穆谦憋着笑,心情大好,这还是他第一次成功套路黎豫!
不过,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晌午刚过,黎豫就起了高热,被穆谦拘在寝房休息,还不等黎豫退烧,宫中又传来了消息,早已重病缠身的喻氏在遭受了丧女之痛后,大悲之下撒手人寰。
虽然喻氏早已在两人回京时就已油尽灯枯,但乍一离世,穆谦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无暇他顾,只得将黎豫一人留在府中,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匆匆进宫奔丧,一去便没了音信。
今上作为以仁孝闻名天下的新君,为拉拢穆谦,也为了继续赚一个好名声,在喻氏的身后事上特别加恩,特别从封地宣召赵王进京主理,以夫人的规格礼制举行喻氏的丧仪,给足了喻氏哀荣,让穆谦在内的一众王公亲贵挑不出半点毛病。
许是这个年底注定是多事之秋,黎豫的高热一直不退,卓济和银粟想再请大夫为他诊治,因着怕露馅,黎豫制止了两人,只靠着先时治疗风寒的要硬撑了三日,高热才退了下来,风寒也逐渐痊愈。
没有了病痛缠身,黎豫一门心思只放在穆谦身上,自穆谦去后已经六日有余,每每听到动静,黎豫都忍不住起身向府门方向张望,然后失望而归。
等到第七日,穆谦终于回来了,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眼窝深陷,眼下一片乌青,嘴角和下巴上都已经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眶却是干得,未见到一丝泪痕。
穆谦刚一见到黎豫,就把人一下子拥进怀里,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阿豫……阿豫……”
“我在。”黎豫任由他抱着,然后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心力交瘁的心爱之人。
“阿豫……本王好累……你陪本王去睡一会儿好不好?”穆谦将头埋在黎豫颈间,呢喃着,恳求着……
回了卧房,帷幕之下,两人相拥而卧。
这次穆谦没有把黎豫往怀里揽,而是把胳膊搭上了黎豫的腰,把脸埋到人胸前,静静地没有出声。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穆谦,伤到极致时,选择了这样一种落寞又平静的方式来舔舐伤口,还好他并不孤独,他身边还有黎豫陪着。
黎豫轻轻抚摸着穆谦的背,感受着胸前的衣襟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知道这会儿什么都是多余的,穆谦只需要自己这样静静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穆谦用沙哑的嗓音道:
“阿豫,本王没有母妃了。”
这一刻,两个经历坎坷互相扶持至今的可怜人,终于成了孤家寡人,他们之间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
冬日里的午后,阳光和煦温暖。穆诚不愿辜负了这暖阳,一身简装来了演武场练习射箭,郁弘毅许久没活动,便在穆诚盛情相邀下,身着大氅陪着。
一箭出,中了箭靶,但脱离了红心。
穆诚倒不气馁,又取了一支箭,一边瞄准一边道:“这次到底是朕操之过急了!”
郁弘毅明白他话中所指,谁也没料到,不过敲打敲打肖珏,竟引出这后续一系列事情来。若非肖珏不死,肖道远不会一病不起,肖玥不会胆子大到敢讨一个罪妇,直接把肖瑜绊在了京畿动弹不得;另一方面,肖珏一去,连带着安阳公主和喻氏都没留住,喻氏一薨,朝廷就再没理由把穆谦扣在京畿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况,这人的变数是最多的,陛下不必自责。”
“朕这箭术,跟穆谦是没法比,也不知他是何时练出来的。听闻肖珏的箭术也不错。”穆诚说着,羽箭脱手,这次直接拖把。穆诚见状,不羞不恼,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把弓挂在了一旁木架上,接过内侍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才又感慨道:
“本来世家里就没几个能带兵的,肖珏,朕是真有些舍不得啊。至于穆谦,没了靶子,不好把控了。朕听说,他谢恩的折子已经上来了?”
郁弘毅将穆诚的动作尽收眼底,仿佛又回到儿时穆诚读书读累了,他陪穆诚练习骑射的日子,笑道:
“晋王殿下的折子今儿一早到了政事堂,除了谢恩,就是辞行了。”
“他倒是待不住!”穆诚冷哼一声,又见郁弘毅气定神闲,“先生有主意了?”
“黎豫不去南境,就让穆谦去吧。”郁弘毅随口接上一句。
“他?”穆诚眉头微微一蹙,“先生有所不知,这穆谦可不似至清那般能为百姓粉身碎骨,他就是一个混不吝的,哪里肯真能为咱们所用?不捣乱就不错了!再说,他除了带兵,根本没领过什么正经差事。”
“这落地改革,还得让若素去做,旁人去老夫不放心,这两日就由老夫出面,去替他料理一下肖家的杂事。”郁弘毅顿了顿,又道:
“至于晋王,倒不指望他真能干些什么,只要人不回北境,放哪儿不是放。”
一语中的!只要穆谦不回北境,穆诚就能安心得派禁军去推进改革,“如此,那就有劳先生了!还有一桩事,朕找赵太医问了,从祯盈十七年开始,他陆陆续续为至清诊脉多次,至清怕是真不大好了。”
第238章 云涌(6)
“他的身子骨, 老夫有所耳闻,仿佛从前在安国侯府时伤了底子,在清虚观时, 智慧道长也曾勉力医治, 效果了了。”郁弘毅说话间, 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 虽然两人政见有异, 到底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赵太医说, 先帝在时亦对他的身体状况颇多留意,曾多次召太医问询,众人亦束手无策,恐怕也就在这一两年了。想来, 先帝也是舍不得他的。”穆诚亦嗟叹一声。
郁弘毅忍不住嗤笑出声, “若是他身体康健, 根本活不到今日, 否则, 当初何必威逼利诱让瑜儿去作践他。”
肖瑜误导黎豫,惹得他跟穆谦起了嫌隙的事, 穆诚也隐约知道一些, 略有些心疼, “皇考也是, 一点也不顾忌若素, 让若素去算计至清,若素那个自苦性子, 当初还病了一场,在红叶寺念了几个月的经才缓过来。”
“愚不可及!”郁弘毅一听肖瑜这么些年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顿时有些生气,“老夫留着黎豫,就是为着打磨打磨瑜儿的性子,没想到跟他打交道这么久,没学到他半分狠厉,还是这么妇人之仁!”
穆诚心中明白,郁弘毅视肖瑜若亲子,若非是对他期望太甚,也不会生气,赶忙劝道:
“先生,你我都知道,若素该为当世大儒,不该涉足官场。他虽才能卓绝,但性子毕竟软了些。您也别逼他逼得太紧了,免得他又自苦。”
郁弘毅不为所动,“当年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既要走这条路,该克服的就得克服,陛下总这么护着他,他什么时候能这把毛病扳过来!”
郁弘毅这话,无论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疾言厉色的神情,都摆明了在训斥穆诚,此话一出,郁弘毅才觉失礼,忙拱手一礼道:
“老臣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穆诚倒是不在意,他能成为太子,且在穆诣的蠢蠢欲动下积年屹立不倒,最终登上帝位,郁弘毅功不可没,现下也明白,郁弘毅对肖瑜是爱之深责之切,赶忙扶住郁弘毅的胳膊。
“先生言重,朕知道先生对若素是一片爱重之心,以后朕不再多加置喙了。只一条,若素不是不肯受教之人,先生已经回来了,慢慢教就是。”
“若逢至治之世,可以仁义治天下,可现下大成垂垂老矣,国势日陵月替,非常时期须得使用一些极端纵横之术,老夫已年逾甲子,待他日老夫驾鹤,就只有瑜儿辅佐陛下了。而这些纵横之术,莫说瑜儿,就连黎豫都不能接受,要让瑜儿融会贯通,还需时日,老夫实在不敢懈怠!”
穆诚明白,郁弘毅全然是一副忠君之情,拱手一礼,“先生真乃国士无双。若是至清和若素的性子能调换一下,眼下的局面就不会如此艰难,可惜了,可惜了。”
郁弘毅是由黎晗陪着来到肖府的,恰逢肖瑜不在府中。
闹了许久被禁足的肖玥,被管家临时放出来待客,一见来人是黎晗和一个陌生人,肖玥并不热络,无他,他老子瞧不上黎晗,他自然也瞧不上。
刚要闭门谢客,却被黎晗拦住,经过黎晗一番引荐,肖玥这才不情不愿对着郁弘毅唤了一声“郁相”,算作见礼。
郁弘毅丝毫不计较肖玥的失礼,只带着少有的慈祥笑意,将肖玥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就是肖家老三?都长这么大了,老夫这还是第一次见你。”
肖玥本就怀着防备之心,再被郁弘毅一打量,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若放在平时,他那股子纨绔劲儿上来,肯定得阴阳怪气几句,奈何虽不在官场,郁弘毅的手段名声,肖玥还是略知一二的,兼又是自家兄长的先生,肖玥不敢造次,只不卑不亢道:
“家父卧病在床,家兄不在府内,若相爷有公事,不妨改日再来。”
一句话,将闭门谢客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郁弘毅今日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让一个小毛孩子两句话打发了,笑道:“老夫听闻肖相病了,特地前来探望,还望三公子引路。”
还不等肖玥婉拒,黎晗亦帮腔道:“三公子,郁相是若素的先生,不是外人,今天就是来看看伯父。”
“诶诶!”肖玥立马伸手制止了黎晗,“黎侯你可别乱叫,你跟我小姑姑是有婚约的,我爹可不是你伯父。”
黎晗被肖玥弄了个没脸,自觉闭了嘴。
肖玥到底拗不过郁弘毅,引着人来到了肖道远的卧房。肖道远正闭着眼睛小憩,呼吸悠远而绵长。
肖玥指着床上的人,一脸无奈,“郁相瞧见了,家父已然入睡,其实,纵使家父醒着,也未必神色清明,恐怕也跟郁相说不了什么话的。前头已经沏好了茶,还请郁相移步。”
郁弘毅坐在肖道远床边,看着眼前床上沉睡不醒的人,一时有些惆怅,转头吩咐道:“成瑾,老夫想在这里陪陪肖相,你跟三公子先出去吧。”
“这不大好吧!”肖玥第一个抗议。
黎晗倒是乖觉,一把揽上肖玥的脖子,半拖半拽把人往哄:“郁相又不能怎么着肖相,走走,郁相吩咐本侯寻了个好玩意送你,本侯带你去瞧瞧。”
等肖玥被黎晗弄走,屋内再无旁人,郁弘毅将房门关上,回身坐回床边圆凳上,这才慢悠悠开口,“行了,孩子们都走了,你就别装了。”
肖道远眼皮紧闭,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郁弘毅见状,拿手轻轻拍了拍肖道远的脸,“再在这里装模作样,明儿我就把瑜儿派南境去,看你还装不装得下去。”
肖道远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眸子里皆是澄明,再不见先时迷惘混沌之色。肖道远睨了郁弘毅一眼,骂道:
“老匹夫!”
郁弘毅有些脑仁疼,这么多年过去,肖道远已经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性子倒是一点也没变,嬉笑怒骂全然由着自己的脾气来。
“你又好到哪里?为着绊住瑜儿,不惜装病,瑜儿怎么有你这种为老不尊的爹!老三那边最近的荒唐事,也是你教唆的吧?”
肖道远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起来,瞪着郁弘毅,“怎么?病我装了,玥儿也是我授意,你有本事去今上面前参我一本啊!合着你们师徒俩能联手坑我儿子,还不让我这个当爹的反击了!”
“简直歪理!”这套理论听得郁弘毅直皱眉,“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对我有些误解,但我哪里会坑你们肖家的孩子。”
肖道远本来还压着火,一听这话,当即气得直接抬手把床头几案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骂道:
“你还敢说没有!我的珏儿是怎么没的?他这些年为避瑜儿锋芒,弃文从武,好不容易官拜禁军统领,又与安阳公主伉俪情深,他们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要不是你们师徒苦苦相逼,我珏儿何至于走上极端!”
“还有瑜儿,也不知道你们师徒两个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非哄着他往南境冲,南境那是什么地方?是虎狼之窝!除了世家、就是亲贵,你现在把他推出去,就是送他去死!我承认我这个当爹的在他心中没有你这个先生重要,我但凡能拦得住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肖道远心中苦闷,肖瑜被郁弘毅洗了脑,一心为着百姓不计个人得失,只要于国于民有利,不论艰难险阻,肖瑜都冲在最前头。当年闵州治水救灾是,处置闵州世家是,现下南境改革也是!肖道远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把自己儿子陷入忠孝难两全的困境中。
“你先别这么激动。”郁弘毅眼见肖道远骂红了眼,有些无措,他本不是来跟肖道远吵架的,为着缓和局面,自己先放低了姿态,“这些年来,你也瞧见了,我视瑜儿为亲子,定然不会置他于险地而不顾,今上待他也是情深义重,更是将他视作我的接班人培养,于公于私,我们都不会将瑜儿置于险地。你相信我。”
“你糊弄鬼呢!”肖道远对于郁弘毅的解释是一个字都不信,“登州那个孩子,也是你的徒弟,也被你教养的惊才绝艳,你不是说算计人家也就算计人家,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能善待瑜儿。两个孩子都被你坑成这样,你怎么有脸为人师!”
肖道远这话说得有些重,郁弘毅虽然对黎豫虽有些亏欠,但当初为着报答黎徼的救命之恩,也确确实实悉心教导过一段时日。至于肖瑜,就更不用说了,郁弘毅恨不得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为着磨炼他的性情,不惜把关门弟子推出来当靶子,做到这个份上,郁弘毅自认为算得上是个好先生。自他归来,自穆诚上下,都对他毕恭毕敬,现下被肖道远如此挤兑,登时脸上也挂不住了,气道:
“你为着一己私利,不惜牺牲老三的名声,你又算得上什么好爹?”
第239章 云涌(7)
一句话让肖道远哑火了, 无他,这件事情上,他的确问心有愧。无论是对肖玥婚事的忽视, 还是这些年来, 有意纵着他放浪形骸来平衡肖家的势力, 肖家对肖玥都是有所亏欠的。
特别是一想到当初跟小儿子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时, 小儿子为着自家兄长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肖道远就更觉心中酸涩。
“我承认我算不得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但我也不能看着儿子身临险境而无动于衷, 至于玥儿,我会补偿。”
一听肖道远语气不似先前冷硬,郁弘毅又试探着劝道:
“你的爱子之心我岂会不知,可是你乾纲独断的同时, 为什么不问问瑜儿自己的意思?瑜儿心怀社稷, 有辅弼明君之远志, 敛世家府兵, 扩寒门举子, 收南境之权,或许本身就是瑜儿荡平乱世的夙愿呢?”
“这些年就是太由着他了!”肖道远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被郁弘毅一句话激了出来, “要不是由着他违逆本心学纵横捭阖之术, 也不至于把整个人都作践的郁郁不乐;要不是为保他入仕, 珏儿不会弃文从武, 更不会失了斗志走向极端;要不是由着他跟黎侯厮混, 就该由他去与皇室联姻,也不至于牺牲了珏儿的幸福、玥儿至今还未议亲。瑜儿性子纯澈, 心肠太软,我这个当爹偏疼他几分, 他的两个兄弟不会计较,这些由着他也就算了!但是,我绝不会由着他脑袋发昏,成为你们纵横捭阖的牺牲品!”
眼见着肖道远越说越激动,郁弘毅知道,若不把话跟人挑明,依着肖道远那执拗的脾气,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口,肖瑜又是个孝子,绝对不会违逆肖道远的意思。
“当年我便同你讲,瑜儿性子纯良,不适合承我衣钵。”怕肖道远以为自己是在翻旧账,郁弘毅一顿,赶忙把不中听的话吞回腹中,又道:
“你莫急,这些年我已经着意去打磨他的性子了,他也有了些许长进。”
肖道远不明所以,盯着郁弘毅沉默不语。
郁弘毅索性不再隐瞒,“先帝在时,我虽遭贬谪,亦知他那时所为是在为今上践祚后铺路。是以这些年我与今上并未断了联系,也早知会有回朝之日,便早早为瑜儿谋划了。否则,你当我闲来无事在登州收徒玩?”
肖道远听得云山雾绕,大抵听懂郁弘毅从登州收得徒弟不是白收的,且是为着肖瑜,“你把话说明白些。”
“祯盈八年,我曾在渡江时不慎落水,恰为一渔民所救,其家中有一幼弟,垂髫之年,天资聪颖。曾于屋外寻其家猫而不得,此子思索半晌,唤来幼猫,手执其后颈,龇牙咧嘴恫吓,那幼猫受惊,啼闹不止,不消多时,那家猫便返。当时我立于檐下,瞧着那一幕,不禁在想,若是瑜儿,瞧见幼猫被恐吓,会作何感想?”
肖道远一想到自家那傻儿子,肯定想不出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忍不住嫌弃道:
“怕是又要一番怜悯心疼了。”
“是了,所以当时我便生了主意,瑜儿的性子,许是得找个人治一治才好。当即便以报恩为名,收了那孩童入门。这些年来悉心教养,还把他送到老安国候身边,就指望来日,他能入朝激一激瑜儿。他倒是没让老夫失望,在北境时,隔空与身处南境的瑜儿斗过几次法,回朝后,也曾惹得先帝逼瑜儿动手算计过他。”
“合着你是养蛊呢!这几年,他们两兄弟没少起龃龉,原来是你这个当先生的动机不纯!”肖道远一听浑身泛冷,他知道郁弘毅手段了得,没想到连自己的学生都能算计,忍不住指责道:
“正德,人心都是肉长的,登州那个孩子,也跟了你几年,也曾一声声先生喊着你,你怎么忍心这么算计人家?何况瑜儿待那个孩子视如手足,这些日子一直为当年那篇策略而羞愤,也为着曾经为帮黎侯欺负他害他毁了身子而自责,要是让瑜儿知道,你把那孩子培养出来就是为着给他当垫脚石,你让瑜儿再有何面目面对人家?你未免太过冷情!”
“我说瑜儿的妇人之仁来自何处,原来竟是从你这里传下来的!给瑜儿磨磨性子,就叫冷情?”郁弘毅没想到这些年来一心为肖瑜谋划,人家亲爹根本不领情,顿时也有些恼,站起来踱了几步,一挥大袖,朝着屋外远方一指,忍不住拔高了音量,气道:
“我还把黎豫放在谋国之局里当过棋子,我对瑜儿可比他仁慈多了!黎豫心狠果决,所以人家敢刀往心口戳逼晋王就范,人家能用感情裹挟你儿子,人家能声名狼藉后东山再起、扬名西境和北境!要是瑜儿有他半分心狠手辣,也省下我为他操这些心,还被你骂冷情!”
“谋国之局?林氏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帝在时,藏锋兄坚定地站在太子身后,没道理改弦更张!”肖道远敏锐地察觉到郁弘毅话中关窍,他与林弘济同朝为官,且同在政事堂共事多年,虽因着站队立场不同,但彼此也算投契。当初黎豫查通敌之人,竟查到林弘济头上,肖道远虽然不解,但证据确凿之下,他只得接受。
因着三十多年前,两人曾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情分,肖道远的脾气,郁弘毅知道的一清二楚,若不将他的疑惑解开,根本没办法再劝放肖瑜去南境,索性直言道:
“这么多年来,藏锋才是最懂我的人,朝内有林氏,朝外有胡旗,恰逢难得一遇的雨水季节,本来天时地利人和,能一朝了结京畿四大世家。奈何棋差一着,半路杀出个晋王,一夫当关拦住了胡旗南下,乱了本来极好的一盘棋。我本想着,待事成之后,稍作提点,由瑜儿去料理了京畿内应,好锻炼他杀伐果决的勇气,奈何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疯子!”肖道远知道郁弘毅心思深沉,没想到他敢将风云搅动到这种程度,“此事乃你个人所为,还是今上默许?”
郁弘毅避而不答,“你觉得呢?”
肖道远心中有了答案,痛心疾首道:
“你莫觉得你们的布局天衣无缝,瑜儿早就对前事生疑,常常感慨胡旗南下和南境水患太过凑巧。他之所以从未疑了你们,那是因为他心中的孺慕之情,让他认定了你是辅弼社稷的无双国士,倘或你的所作所为让他知晓,你让他如何自处?”
郁弘毅轻蔑一笑,“我本来也没打算瞒他一辈子,若他真需要咱们瞒他一辈子,那就是我调教无方。”
肖道远压着心底翻上来的阵阵寒意,“那为你跟京畿和胡旗,牵线搭桥的人,可是黎侯?”
郁弘毅未置可否,“这重要么?你要是真为着你儿子着想,最好将糊涂装到底!等哪天我觉得他能接受了,我会亲自告诉他。”
三十年前,肖道远因着看不透郁弘毅,才忍痛离开;三十年后,千帆历尽,他更觉眼前之人陌生。
“如此,我就更不能放瑜儿去南境了。”肖道远咬了咬牙,纵然眼前之人曾与他相知相守,他也相信郁弘毅不会对他不利,但他不能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去赌。
“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口舌?”郁弘毅有些气馁地坐到肖道远床边,他知道肖道远吃软不吃硬,放软了语气,“你莫要忧心瑜儿,你瞧瞧这些年来,我可有算计瑜儿分毫?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会护住瑜儿的,更别说今上还把瑜儿当亲弟弟一般护着,我但凡对瑜儿说句重话,今上就要跟我理论半晌。”
肖道远冷着脸,坐在榻上不言语,郁弘毅的心思他不敢赌,但这些年来穆诚对肖瑜的好,肖道远是看在眼里的。要不是穆诚多番替肖瑜周旋,肖瑜早就入阁了,哪里能有前几年四处游历的逍遥日子。
郁弘毅见肖道远面色有所松动,乘胜追击道:
“南境这边,先时把禁军派过去,一方面是为了震慑当地的世家,更重要的也是为着瑜儿的安全。此外,今上还会把晋王派过去,到时候有晋王这个当朝亲贵在,南境就算想反扑,也是晋王顶着,不会让瑜儿吃亏的。”
“你并非出身世家,根本不知道要把世家连根拔起会激起多大的反应,他们一旦想要鱼死网破,局面——”肖道远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外稍远处传来了黎晗的声音。
“若素,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杵在门口做什么呢?”
肖道远与郁弘毅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房门,而后迅速收回,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大事不妙的惊慌。
郁弘毅长叹一口,径直起身,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
果不其然,门外站着两个他此时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那两个人并肩而立,皆是一脸震惊之色,面色唇色煞白一片,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一个是肖瑜,一个黎豫。
第240章 云涌(8)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肖瑜, 他维持着为人子、为人学生的规矩,拱手朝着郁弘毅施了一礼,“先生来了。”
继而又把目光投向本应该行将就木现在却神采奕奕的父亲, “爹没事就好了。”
不等郁弘毅反应, 肖瑜转身看着回廊那边款步走来的黎晗, 面色沉静的可怕。待黎晗近前, 还不明所以时, 肖瑜平静地问道:
“成瑾,东境登州黎氏, 当年毁家纾难,支援北境,力战胡旗,才有了世袭罔替的爵位。你为什么要背弃先祖遗志, 去做胡旗的内应呢?”
“你——若素——你这胡说什么呢?”黎晗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揭, 吓得一趔趄。他心知肖瑜对于蠹国害民之徒深恶痛绝, 若是坐实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纵使是听命于郁弘毅, 怕是肖瑜也不会原谅他。黎晗赶忙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郁弘毅,期望后者能为出言解围。
郁弘毅本不想这个时候去触肖瑜的锋芒, 可眼见着黎晗被肖瑜的灼灼目光逼得节节后退, 又怕他坏事, 只得应着头皮开口道:
“瑜儿,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听老夫说——”
“先生!”肖瑜出言喝断郁弘毅,“学生在问他!”
郁弘毅没想到肖瑜看起来平静, 却反应这么激烈,一时有些讪讪的。
黎晗见郁弘毅铩羽, 只得自己期期艾艾的解释自己这些年来的不易。
“若素,你——你别这样——你也知道,老侯爷眼里只有你身边这个庶孽,我,我想出头,肯定要另谋出路,否则登州黎氏,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肖瑜面如沉水,“当年我父亲派人去登州议亲时,已向你许诺用肖家之力相佐,彼时老安国侯已逝,至清已声名狼藉离开登州,你再无威胁,可有就此收敛?”
黎晗咽了口吐沫,眼神闪躲,不敢回应。
肖瑜了然,又问:“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将至清兄弟二人带去安国侯府后,至清留在了老侯爷身边,他的兄长便一直效力于你,也是你把他送到了北境边防军中,他却莫名丢了性命,他到底因何而亡?”
黎晗心虚地看了一眼肖瑜身侧的黎豫,又看了一眼面容坚定的肖瑜,知道若不给一个交代,肖瑜不会善罢甘休,一咬牙道:
“当年黎徼来京畿,意外撞破了胡旗送给林相的书信,便生了疑,他的性子跟你身后这个庶孽像的很,非要一查到底。后来,又让他顺藤摸瓜查出京畿有粮食通过登州黎氏商队掩人耳目运到胡旗,我生怕郁相大业有失,自然就不能留他了。”
“你——”黎豫闻言,红了眼眶,恨不得当场上去给黎晗一拳,他没想到他的兄长竟然也是因为撞破了这些通敌的腌臜事才遭了不测。
肖瑜一把抓住黎豫的胳膊,“至清,你先回去,你今日所托之事,为兄记在心上了。”
“师兄!”杀兄仇人在眼前,黎豫哪里能罢休。
“回去!”肖瑜口气不容置喙。
黎豫见肖瑜自有主张,他又敬肖瑜三分,只得朝着屋内榻上的肖道远遥遥一礼,又不情不愿地对着郁弘毅拱手一礼,这才愤愤离去。
待黎豫走后,肖瑜依旧维持着无波无澜的面色,对着郁弘毅拱手道:
“既然家父没事了,有劳先生代学生向陛下辞行,南境事繁,这几日已接了数封信函催学生南下,公务耽搁不得,学生决定即刻动身,就不再入宫面辞了。”
郁弘毅看着眼前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肖瑜,心下有些慌神,“瑜儿,你听老夫跟你解释。”
“先生!”肖瑜没有给郁弘毅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您已来了多时,想来也累了,就先请回吧。”
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被肖瑜忤逆,郁弘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肖道远。
肖道远没想到肖瑜干净利落打发了两个人,全然不似往日待谁都留着三分情面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肖道远有些懊恼,要怪只能怪他们两人争执太过投入,全然没意识到有两个人在房门外偷听。
须臾,肖道远朝着郁弘毅摇了摇头,示意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郁弘毅见状只得作罢,轻轻拍了拍肖瑜的肩膀,转头离去。
肖瑜没有理会在一边手足无措又欲言又止的黎晗,自顾进了卧房,在肖道远面前撩袍跪地。
“瑜儿……你这是……”肖道远说着,伸手想去把肖瑜拉起来,奈何肖瑜不为所动。
“爹,小姑姑跟安国候的婚事,就此作罢,好么?”肖瑜一脸恳切地望向肖道远。
宁国公府幺女与安国侯的婚事,本就是肖道远为着不让黎晗负了肖瑜,才出此下策束缚住黎晗,要真论起来,肖道远是瞧不上登州黎氏这种小门户的。现下肖瑜如此说,肖道远哪里能不应。
“好好,你快起来,为父答应你。”
“那就劳烦爹得空派人去登州退了这门亲事吧。”肖瑜说着,对着肖道远磕了个头,又道:
“这些天,不孝子瑜让您忧心了。不过,先生所言非虚,南境改革也是儿子的志向,无论如何儿子都要推完,不为今上,不为先生,只为大成重返至治之世,保黎民安泰长久!既然爹爹身体已经大安了,儿子就回南境去了,后续就得多劳烦玥儿在爹爹膝前尽孝了。”
要是方才听了那些话,肖瑜对着郁弘毅破口大骂或者情绪崩溃,肖道远倒还有主意,现下肖瑜如此平静的安排着下一步的事,让肖道远心中一阵阵发毛。肖道远从榻上下来,轻轻拉起肖瑜,劝道:
“瑜儿,为父知道你委屈和生气,你要真失望透顶了,不必勉强,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为父替你做主!”
肖瑜淡淡一笑,“爹,儿子有什么好委屈,真论起来,受了委屈的是至清。”
那个肖瑜口中受了委屈的当事人黎豫,这会子正坐在火盆边,一边烤着火一边剥橘子吃。
而旁边的穆谦,已经掐着腰替他骂了半个时辰了,还不待停歇的。
黎豫笑眯眯地听着穆谦骂人,穆谦那遣词造句,可比前几日自己骂得花样多多了,关键有些词他还听不懂,只得一边吃橘子一边努力学习。
学了半晌,发现没听过的实在太多了,纵使好学如黎豫也不得不放弃,他从火盆边摸了一个已经烤得暖烘烘的橘子往穆谦跟前一搁。
“歇会儿呗,先吃个橘子润润喉,你嘴角都上火了。”
“本王就是替你不值,你说你什么眼神!拜了个什么玩意!在认识本王前,过得那是什么鬼日子!你丫还笑!你瞧瞧你,这些年除了给人当棋子,就是当磨刀石,你上辈子该不会是块石头转世的吧。”穆谦气哼哼的,瞥见黎豫送过来的橘子,不屑道:
“你这就外行了吧,吃橘子更上火。”话虽这么说,眼见黎豫吃得津津有味,穆谦也忍不住了,“那啥——别光顾着自己吃,你倒是给本王剥一个。”
“不是上火么,怎么还吃?”黎豫被逗乐了,虽然嘴上不饶人,手却很实诚的把橘子拿过来开始剥,边剥边道:
“骂两句得了,我都不气,你气什么。”
穆谦走到黎豫身后,拿胳膊从背后把人环住,将下巴垫在黎豫肩膀上,“你是不气,可本王瞧着你气压很低啊。”
黎豫早与穆谦心意相通,自然什么都不瞒他,回来就把在肖府的见闻和盘托出。又怕穆谦知道了这些事替自己委屈,只得装作毫不在意。现下被穆谦一句话点破伪装,黎豫自己也吃够有话不说造成误会的苦,索性不装了,闷闷道:
“说不难过肯定是假的,从前知道自己是棋子那会儿,还自欺欺人,觉得自己区区一个学生,在先生心中没有社稷大业重要也是应该的。特别是前些日子被拘到暖阁那会儿,先生有意示好,我还心存幻想。今日才真真切切知道,恩师从前的待我的那点好,都是利用和算计罢了。”
穆谦心疼地把胳膊环得紧了一些,“郁弘毅就是天下第一没眼光的人!不似老安国侯那般,把阿豫当宝贝。”
黎豫被这笨拙的安慰再次逗笑了,虽然这笑容很快在嘴角化作苦笑。
“阿谦,你上次怀疑的事,我后来派人去登州查过了,当年老侯爷之所以弃了黎晗,的确是因为老侯爷有位故交,擅长四柱之术,见到我的八字,直言登州黎氏将在我手中一飞冲天,加之我又是郁相带去的人,眼见黎氏式微,老侯爷便将宝押在了我身上。”黎豫不徐不疾,娓娓道来,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穆谦在黎豫脸颊上轻轻一吻,问道:“本王想起来了,这位故交就是慧道长提到的他那位师侄、容成业他师父吧?原来登州那个极好的八字,真是你的!”
黎豫有些恹恹地,“我自小孤苦,这些年来偶尔得了些怜爱,也不过是算计利用时偶然给予的施舍罢了,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命格,算得上什么极好的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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