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线人
黑线明显察觉到陆行声魂不守舍, 它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它的旧巢?
猎物的记忆给的太吝啬,黑线想尽办法也摸不到关键点,它只能独自焦躁。
陆行声也觉得自己有些钻牛角尖, 如果对方真是807的李镇, 那这段时间给他送礼物的人又是谁?更不用提对方的存在已经被黑线证实过。
陆行声强打起精神,按照清单采购完回到小区,才到单元门口,比起下楼时闲聊的人多了几个,见到他人,赶紧叫住他:“小陆,周婶是住你对门吧?”
“对。”听见周婶两个字, 陆行声停下脚步, 朝着几个大爷大妈看过去。
“哎呀你小子心真大诶, 听你大妈的话, 最近能搬走就搬走吧……”坐在椅子最外边的大妈恨铁不成钢地看他, “这栋楼邪门啊, 周婶失踪警察来调查,嘿, 你猜怎么着, 楼上——就你住的这栋楼楼上, 失踪的不止周婶一个人, 好多嘞——”
“你少胡诌了!”她旁边的大爷看不惯打断道, “真要你说的失踪那么多人,警察能不通知?你消息比警察来得准?”
“谁胡诌了?”大妈招呼陆行声过来,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 挪了挪身体拉着他坐在身边,声音低低的, 带着午夜讲恐怖故事的悚然,“小陆,听大妈的,我跟你讲,这楼里12楼一个住户,半年前搬来的,也是个年轻人,因为性格比较沉默,她不怎么串门,周围的人对她不太熟。她租的房子是我朋友的,那朋友说这一季房租没交,电话短信都不回,自己上门发现里面东西还在,人没了。”
说完她啧啧两声:“像不像?这不和周婶的事情一样吗?听说还不止嘞,翻天了翻天了,这楼里好多人想搬走,不少人已经在找房了,你也是,别再住了。”
大爷冷哼一声:“听风就是雨。”
另一个大妈惆怅地摇摇头:“要说周婶啊,日子刚刚要出头,人怎么就出事了?她之前还说娃娃准备要结婚,她正攒钱呢,哎,出这事……”
“谁说不是啊,她年轻的时候就住这里,一住住十多年,她小孩都在这附近上的初中。周婶年轻的时候苦嘞,为了她娃啥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前阵子说她娃要结婚,好多人等着吃喜酒,她那小摊生意也开始好起来……苦命人啊。”
陆行声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其他人失踪吗?多少?怎么没听见消息?”
“多,我手上的房子没有在这一栋的,我朋友也只有一间,她也害怕,昨天问了其他房东的……”大妈爱怜地拍拍他的胳膊,“好几起,听说都是女生。”
“女生?”陆行声失声道,“全部?之前……不是还有……”
他话没说完,但是其他人明白他的意思。
“反正我知道的都是女生,这么久好像就只有807那一个男的,可惜了,多好的姑娘,爹妈知道了得多心疼。”
“作孽啊这凶手——”
“瞎说什么?积点口德,这些和之前两起不一样,只是失踪,没说死不死,万一不是同一个案子呢。”
陆行声想起家里的黑线,心乱如麻起身道谢,收获了几枚大妈关切的眼神后匆匆回到屋内,鞋还没脱就开始叫着黑线:“这栋楼里,除了周婶,是不是还有其他……”
陆行声说的艰难:“其他和周婶一样的情况?”
黑线只有在涉及到自己问题时才会违心地说谎,它老老实实回答:【对】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见到认识的人一个个消失,并且还会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陆行声心情沉重,有一种无法对人言的憋闷感。
【我也不知道】
就像它对自己的状态一无所知一样:它为什么会和一个弱小的猎物融合意识?为什么没有成功吞噬掉这个猎物——就和其他猎物那样,单纯成为它繁殖的养料?为什么陆行声对它来讲是如此特别?
黑线有很多没能厘清的疑惑,但它没有陆行声想要探究清楚的心情,它只需要和陆行声在一起就行了。
其他猎物死活和它有什么关系呢?
黑线不喜欢陆行声被其他人分掉注意力,卷起的身体轻轻玩弄着他柔软的头发,满足中又带着自己读不懂的不喜将自己埋进发丛。
它不喜欢——这种不喜欢的情绪又被猎物叫做什么?
嫉妒吗?
“那你知道他们消失的事情吗?”
黑线自以为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陆行声肯定很害怕,它十分自信地给出承诺:【我不知道,但是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陆行声的情绪硬生生被这段话敲碎,眉间的忧愁肉眼可见的减少,“谢谢。”
他又想起什么,口吻更加柔软:“你一直都在保护我。”
“但是这里不能再居住了,这段时间我会找房子,等找到了,你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
【你要离开?】
【不要离开】
【不离开】
惊闻噩耗,不管是玩弄头发的、暗戳戳从裤脚往里钻的还是躲在沙发底下探头探脑的,都不约而同直起身体,惊惧之下又是熟悉的悲伤和无措。
陆行声俯身捡起地上的可怜哀求,他含笑道:“要离开的,这里不安全,所以我想问——”
话没说完,又有纸片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安全的!超安全】
黑线恨不得现在、立刻给陆行声展示自己的力量,它的数量不可胜数,具有吞噬一切的能力,可掠夺别人的血肉能量来滋养自己。
它不会感受到疼痛,不管是什么猎物,它都不会让陆行声受一点伤。
黑线们急得团团转,在立刻出现和害怕陆行声被自己的模样吓到这两个念头中进退两难,它只能再三、再四的向他保证:【我会保护你】
会保护你,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你。
直到我的身躯无法分化,直到意识湮灭,彻底死亡。
“我知道的,但是只要搬走就能离未知的危险远一点不是更保险吗?”陆行声不知道黑线的惶恐,只是继续说完刚刚被打断的话,“所以我想问你,是留在这里还是之后跟着我搬走呢?”
“……”
迟迟没有等到答复,陆行声心里一咯噔,是他想错了吗?他以为对方会立刻同意:“你需要时间考虑吗?没关系,我现在还需要找房子,不会立刻搬走,你有很长时间去考虑——”
数十张的白纸飘洒在空中,这熟悉的一幕令陆行声恍惚回到了过去,他伸出手拦截半空中的一张,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和上一次表白那么简单:【我想和你在一起】
许是为了表明决心,这句话被不断重复,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纸,和一开始一两个字就占满整页不同,它已经和人类无异,不仅字迹工整,也能全然掌控字体大小,不会再陷入一开始的窘迫。
看着还往外喷白纸的沙发底座,陆行声忍笑地走过去,屈指轻轻叩响靠近缝隙的地板:“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再写下去我又要收拾好久。”
刚出来半截的纸又咻一下被拖回去,这下是真的忍不住,陆行声胸腔剧烈起伏:“噗哈哈哈哈……”
也被愉悦感染的黑线,不禁抬起数十根身躯戳着白纸,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小洞,洞洞连接成了一颗爱心。
得到回复的陆行声一身轻松,他拍了拍裤子站起身:“中午吃什么呢?你有想吃的吗?”
【我不挑食】
黑线开始全方位表现自己:胃口小、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吃的量它现在还控制不好,不太精确吃多少能匹配它自吹的小鸟胃。它不能太给陆行声压力,黑线时刻谨记。他连自己都养得那么瘦弱,如果自己吃的还多,那陆行声是不是只能吃得更少?
黑线揪心地卷住他柔软的头发:你得多吃一点,进化到像我这么强壮。
半开的厨房响起洗菜声,隔着转角的客厅里,被陆行声打开的电视调到了欢快的儿童节目,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个黑色的人形坐在沙发上,电风扇呼呼作响,吹得冒出的线头都一个劲地在空气中海浪似的摆动。
线人看着幼稚的电视节目,又微微偏头盯着运作的风扇,不远处传来陆行声在厨房忙活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让线人有种不真实的幸福。
好像一切能量都消失不见,它只能瘫软在原地,窗外楼下孩童的打闹声隐隐传来,而后这样的声音逐渐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线人的头颅缓缓转动,波动的能量过于明显,整栋楼好像都发生了无可名状的改变。但是它不在乎,陆行声也不用在乎。
可显然,线人似乎小瞧了这股能量。吃完饭没多久,黑线们就有些烦躁,像是意识里扔进了一团明火。同一时间,之前贮存的能量又活跃地冲刷它、改造它,食欲穷凶极恶地占领理智的高地,有某一瞬间,线人似乎褪去了人类的意识,重新变成那个只知道进化的怪物。
不行……不行……
它得离开。
线人知晓自己对一个柔弱人类的杀伤力有多强,它更无法容忍自己失去理智后会做出伤害陆行声的事情,光是想想就锥心的痛苦。
黑线们在角落里因为这异变而翻涌,但它们还是记得告知陆行声:【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太久。】
彼时陆行声担忧地跪坐在床边:“你要离开?为什么?”
纸条被他攥在手里,陆行声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会儿时间,说着要在一起的黑线会主动提出离开:“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黑线也不知道原因,它聪明的选择一个较为贴合的理由:【我可能是要进化了】
陆行声怔住,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想起自然界动物的成长节点,似乎都是要选择在一个安全的、熟悉的领地进行,刚才提起的心缓缓落下:“你要去哪里可以告诉我吗?我能为你做什么?”
黑线忍受着意识中的波涛汹涌,第一次主动和陆行声提出分离,这让它心酸,陆行声的体贴又让心酸进化成更加饱满的情绪:【我有另一个巢穴,不要担心。】
黑线想起旧巢中那些照片,潜意识里知道不能让本人看见,不然……恍恍惚惚的理智告诉它,不然它在陆行声心里的形象会变成一个变态。
【等我回来】
陆行声不知道写出这句话的黑线是当即就走,还是等了一会才离开,不管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熟悉的偷感很重的纸条推出来:“真的走了……”
他应该习惯分别,但是上一次的分别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陆行声在一个人扛起生活重担后很少和人建立起亲昵关系,于是这样的分离此时显得格外陌生。
进化是需要多久呢?
他对此一无所知。
一天一夜,还是一周?或者需要更久?
他没有能拿来借鉴的例子,陆行声心里惴惴不安,像是第一次被师傅检查刀工、或者第一次被允许做客人点的小菜。
他只能一个劲安慰自己:赤手空拳的人类无法对黑线造成多大的伤害。
陆行声弯下腰,侧脸几乎要贴在地面,他双手撑在地上朝床下看去:以往落满灰尘的地面一尘不染,只是散落了一些黑线不知道从谁家勾来的黑笔和几颗叠到一半的爱心。
陆行声伸手将爱心拿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折好。
和黑线自己折的不同,他做不到每颗爱心大小都一模一样,但是对方好像很喜欢,写了很多“喜欢”的纸条,洋洋洒洒到处飞。
他又忍不住想起当时的情形,之前的欢快和现在的沉寂产生巨大的落差,陆行声不知不觉敛起笑容,将爱心和今天买来的一摞草稿纸一同放回去。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要拍拍灰站起来,余光中却突然瞥见一丝异常。
“这是什么?”陆行声重新跪下,右手摸进床底,因为床缝不高,只能容纳一条手臂,他只能在床板盲摸。
指尖划过,微微的刺痒让陆行声整个人都停顿了一秒,随后他将东西抽出来——
一张镌刻岁月的照片被他从床板下摸了出来。照片里是热闹的街景,隆冬的早晨行人匆匆,包子铺蒸腾的热气被定格在这一秒,在所有街景的中央,陆行声裹着灰色的围巾静静在早餐摊跟前排队,优越的身高让整个队列成凸字形。
不知是上天格外优待他,还是照相的人格外欣赏他,被定刻的陆行声小半张脸在朝晖的爱抚下笼罩一层柔和的金光,让陆行声看的都不由得一愣。
他对这个场景丝毫没有印象,也对拍照的人一无所知。
可是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出现在他的床底?
陆行声怔然良久,随后将照片放在床上,继续往里摸索,试图探查一些以往被遗漏的东西。
接下来的半小时,他陆续摸出一些零散的爱心和夹在床板的一个纸团,他抻开纸团,脸上的神情更加疑惑:“这……”
纸团里包着的是一些剪下来的指甲和掉落的头发,陆行声当下心里咯噔一声,匆匆将纸团往床头放,因为心情过于复杂手臂不稳,几缕头发飘在地上,陆行声垂眸看着地上的“垃圾”,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黑线收集这些做什么。
是的,除了那张照片的来源有待查证,其他剩下的几个东西大致都是黑线的,
陆行声为难地揉了揉前额,随后还是叹了口气将地上的垃圾捡到纸团里,看着那一言难尽的“垃圾”,刚才分离后的不舍是真的消弭干净。
等它回来,自己得好好问问了。
*
猝不及防和一个半边脑袋都凹下去的人脸面对面,刘静被捂下去的尖叫化成尖刀狠狠刺向心脏。她的血液停止流动,瞳孔缩成针眼大小,刘静牙齿打颤地和脱落眼眶的眼睛打了个对视。
“今天这么早回来?”女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嘴唇高高扬起对着三人打了个招呼。
陈宽脸颊的肉不听话开始颤抖,声音断断续续:“是、是啊。”
齐慧又想起了之前的眼睛,习惯性闭上眼睛,手和刘静的紧紧相握。
好在女人只是表面吓人,她跛着腿往下走,顺着她的动作,陈宽看见她膝盖骨的皮肉几乎没有,白森森的骨头直接暴露在空气里,陈宽赶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女人和几人擦肩而过,到了转角处却忽然没有踪影。刘静一愣,随后缓缓靠近扶手往下瞧,下面安安静静,仿佛刚才只是他们的幻觉。
“走、走了吗?”齐慧嗫嚅问道。
“不见了。”刘静不信邪仰头往上看,“刚刚还在这。”
“别看了,先——”陈宽气息不稳,思绪宕机,现在对他们而言好像没有一个能算得上安全的场所,“先回房间,谁的房间离这最近?”
“我的。”刘静仍对刚才女人消失的事情耿耿于怀,白天居民开始以夜晚的形象出现,这是否也意味着房间的融合也会出现在白天?
三人回到刘静的屋子,立刻关门锁门,几人一进房间都没了骨头似的坐在地上。
陈宽:“现在就剩下我们了。”
齐慧抹了抹眼泪:“我们是不是……”
刘静安抚道:“别放弃。”
她看着陈宽:“你那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四人本来分成两组,她主要跟在捡垃圾的老太太身后看她有没有异常,而陈宽就在她出门后撬锁进去查探,两人配合也是为以防万一老人回去太突然陈宽来不及逃走。
陈宽点点头:“那老太太家绝对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你们说的卧室我进去看了,里面是个男人在住——男性的衣物,生活痕迹很重。按照老太太的年纪,里面的人应该是她儿子或者孙子辈。”
刘静不解:“那为什么问的人都说老太太是一个人?”
陈宽:“要么是其他居民排斥外来的人给了假消息,要么他们也跟我们一样,都不知道。”
齐慧情绪稳下来,也加入道:“可能吗?那老太太都在这生活了七八年了吧?”
陈宽:“这问题一时半会也得不到答案,但是我顺走了一样东西——”他伸手往裤兜里一模,摸出块通体红色的晶石。
“这玩意儿就放在桌上,看起来像是宝石,我只是觉得和那房间不搭就先拿走了。”
“真漂亮,确实像是红宝石。”齐慧接过,对着光看了看,里面不含一丝杂质,折射的暗红光斑落在她脸上。
“比起这个,我觉得刚才……”刘静没有太多留意那块晶石,只是把自己对房间融合的猜想说给他们听,完了补上一句,“老太太如果真有个儿子或者孙子,那他们是凶手的可能性多高?我们要做的是调查出凶手的名字,那最后只要输出名字这个副本就能结束?”
齐慧听闻可以结束副本,脸上爆发出一丝求生的神采,可很快就低落下来:“但现在别说名字了,其他人连有这么号人都不知道,难道我们直接去问老太太?”
三人都沉默下来。
最后是刘静打破沉默:“要不……要不试试?”
看着其他两人震惊失色的表情,她赶忙解释道:“第一晚不是也没事吗?我们可以躲在一边,多观察老太太和那卧室的人,而且如果中途他们有沟通,得到的信息不是更多?”
“而且这才初期,现在探索比之后探索的存活率更高。”
陈宽皱眉,看向刘静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质疑:“我们?”
*
陆行声站在门口,少见地露出一丝警惕,他看着还算熟悉的三人,最终将视线落在齐慧身上:“你看起来好多了。”
齐慧没料到第一句会是对方关心的话语,回过神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好了好了,谢谢……”
“有什么事情吗?”
陈宽囧然地朝刘静看去,刘静摸了摸鼻尖:“你好,搬来这么久今天才来认识你。我是刘静,就住在你斜对面,我们之前还见过,你记得吗?”
陆行声点点头:“我记得,你那天好像很害怕我。”
“……”刘静眼睛乱转,语无伦次想将话题岔过去,“哈哈哈我性格怕生……那——这也是我朋友,今天多亏了你,我们上门来感谢一下。”
陈宽提着一袋水果,这是几人在楼下的水果店买的:“礼物。”
陆行声迟疑着婉拒:“不用了——”
“我住在608,他在403,她是902的。”刘静将东西抵在陆行声心口打断道,一一介绍,咬字清楚,仿佛想将这段信息灌进他脑子里。
“……”陆行声干笑两声,“好,我知道了。”
四人僵持在门口,最先受不了的是齐慧:“要不我们走吧。”
陈宽转头看向刘静,等待她的指令。
“我在?”刘静脸不红心不跳,拖长了尾音鼓励地看着陆行声。
陈宽扯了扯齐慧:“要不走吧?”
陆行声手里提着水果,视线在三人间来回扫过,刘静的眼神流露实质的期待,让人不忍心拒绝,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他还是好脾气地配合:“608。”
陈宽和齐慧俱惊讶地抬起头盯着陆行声,随后爆发出和刘静同样的惊喜。
齐慧赶忙指了指自己:“我在——”
陆行声觉得手里的东西可真烫手,他耳根发烫硬着头皮回答:“902。”
陈宽清了清嗓子:“咳咳。”
陆行声觉得疲惫:“403。”
三人脸上都是压不下的嘴角,刘静眼眶含泪:“陆行声你真是好人!”
“是这样的,403、608和902这三户今晚上要凑在一块打牌,你要来吗?”陈宽热切地看着他。
“不用了谢谢。”陆行声往后退了半步,笑容开始变得僵硬。
“那算了,只有我们——”刘静特意停顿道,“403、608和902在一块算了。”
齐慧小声嘀咕:“这样就行了吗?”
陈宽压低声音:“都这样了应该可以了。”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刘静冲着陆行声笑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三人说着后退几步,陆行声总算有种能呼吸的感觉,正要关门,远处的齐慧又快步凑了过来,再次叮嘱:“除了403、608和902,你要想着自己去看看807知道吗?”
“哎……”齐慧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是陆行声不陌生的怜悯。
人走后,陆行声还站在门口许久,他低头看了看这莫名其妙的礼物,关上门似乎又听见对方的叹息。
她在可怜我。
陆行声不会为陌生人的可怜而自尊心受挫,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再三提起807?那里他应该去看看吗?
以什么理由?
陆行声开始没由来的烦躁,家里恢复成往日安静的氛围,他一个人打扫卫生、一个人吃饭,不会有莫名出现的纸条询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也不会有从缝隙中探出的躯体,偷偷从他视线盲区卷走自己准备的食物。
他没理由对807产生兴趣,直到夜晚降临陆行声躺在床上依旧在想这件事。
“……他想住6楼的,但是我6楼哪有房子……”
6楼?他为什么想要住6楼?有什么必须要住6楼的理由吗?
以往被刻意遗漏的疑点在夜深人静时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搅得陆行声丝毫没有睡意。
“……他看起来挺怪一人,但是缴房租倒是干脆,两年来没一次推后的……”
两年,怎么这么巧,他也到这里住了两年?
陆行声辗转反侧,被子被他卷到一边,明明已经快入秋,可今晚的空气格外燥热,陆行声坐起身子打开灯,他一偏头又看见放在床头柜上那张照片。
神思不属的陆行声径直推门,他还记得冰箱剩下的一罐冰啤酒,或许喝点酒可以成功入睡。这么想着他走出房门,可没走几步他就楞在原地。
陆行声扭过头,不可置信地快步走到电视机旁,睁大了眼看着遍布整面墙的自己——每一个镜头都饱含了拍摄者纯粹的情感,以至于几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上,抛开简陋的地点、不论攒动的路人,只要看过照片的都能一眼认出里面唯一的、特定的主角。
陆行声思绪骤停,神情一片空白,这样的空白延续了近十分钟之久,他的视线从自己的脸一次次掠过:楼梯的转角处露出的小片衣角和他乌黑的发顶,和别人交谈时他微弯的眼睛,还有在门口看见礼物时骤然惊喜的生动神情……陆行声越看越觉得陌生,自己原来长这样吗?
最终他在一幅齐他肩头的海报前站定。
这是陆行声为数不多有印象的场景:他站在周婶的小摊前,夜晚打光的吊灯挂在车头,他低头站在窗口静静等待,因为天冷,他用带着手套的双手挡在自己的下半张脸。
灰色羊毛手套温和又柔软,陆行声低眉含笑注视着这份冬日暖心的礼物。
也就是这一瞬,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定格住了。
当清楚这是谁的屋子时,陆行声迅速环顾四周,延续的空白被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所替代,随之而来是无措、是紧张、是在这一场毫无准备相见的忐忑。
半沉睡的黑线感知到有不速之客,它没有丝毫耐心,过度膨胀的饥饿和被能量摧毁又组建的身体只想破坏一切。它像一条蛰伏许久的巨蟒,缓缓用身躯碾碎衣橱,随后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
屋内空白的区域越来越多,但是那股摧毁的快感还在支配它,一只眼睛忽然出现在墙壁——拧成一股的黑线怔然地抬起身体——墙上本该属于陆行声的脸的部分,被一颗丑陋的、巨大的猩红眼睛占据。
这一秒,像是被惹怒的雄狮,意识中的怒吼一浪高过一浪,融为一体的黑线爆炸开来,细线在巨大的冲击下朝着瞳孔爆射而去!
它们占据它的视野,开始迅疾又饱含恶意地吞噬这颗眼珠子。
浪潮般繁殖而出的黑潮宛如喷泉,一束巨大的黑色在眼球上搅动,这颗怪异的眼睛似乎吃痛,眼白的血色更加浓郁,它快速眨着眼睛,天真以为这样的行为能制止一个被惹怒的怪物。
没有嘴巴,它无法发出求饶的声音;没有手臂,它无法扯出占据视野的黑线。在长久静默的厮杀后,感到一丝满足的线人站在照片前。它难过地抚摸上面破开的洞,身躯贴在上方,没有五官的脑袋紧紧贴合,随着意识中低鸣的缠绵爱语缓缓融化。
它感受到房间再次传来异动。
但是它不在乎,不管是谁,它都不会放过——
但这样嗜血而残忍的念头在那熟悉的人影出现时,噗地一声被扎破,它们慌张地乱窜、与逃离的自己相撞、纠缠,不得已一带多地拖着已经打成死结的自己离开,像屋内不能见光的老鼠在灯光拉开的刹那,骤然缩回阴暗的管道里,聆听人类沉重的脚步声。
【呜呜呜呜】
总有最先痛哭流涕的黑线扰乱军心。
【怎么会是陆行声】
想起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墙面,更多的呜咽声席卷而来,有慌乱、有被捉个正着的羞耻。当那种烦躁的饥饿在短暂被满足后,和人类意识融合、已经知道什么叫作羞耻的黑线将自己团了又团。
“你、你在家吗?”陆行声站在中心位置,喉结滚动,视线不知道该定准在哪一处。
知道对方性格的陆行声在未得到想要的回应后没有失落,只是看似随意的踱步,但匆匆收集视野内的信息。
除了照片,还有溅落在地面的木茬,消失的家具和被打碎的玻璃碎片——等等,这里是几楼几户?
陆行声站在玄关门口,眼神逐渐凝重,他见过这里——这里的——
他蓦地调转身体握紧把手猛然一拉——掀起的一小股风掠过他眼底的湖泊,在平静的湖面掀起滔天巨浪。807三个数字映入眼帘后,他呆呆地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脸上浮现一抹孩童般的茫然。
【他在伤心】
暗处的黑线争先恐后地探出身体,它看见倚靠在门框的陆行声低垂着头,它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那种沉重的氛围切实影响到它。
【为什么要伤心?】
黑线迷茫地开始用有限的理智思考:是它的旧巢让陆行声伤心了吗?
线头冲着墙上的照片:是这些?
它又看着地上的垃圾:还是这些?
黑线不知道陆行声伤心的理由,但是挡不住它也跟着难受,在他背对房间的时间里,黑线悄悄吞掉那些可能引发伤心的垃圾,又直起身看着满墙的“陆行声”。
【再见】
黑线身躯不舍地抽动,线头轻轻贴了贴照片里笑弯了眼睛的陆行声,跟他们做最后的道别:【啵啵】
正当黑线们欲要开始进行工程量巨大的清扫,门口的人就动了。
陆行声的面色只能用惨白来形容,他抓住了一闪而过的违和:他看过的807墙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任何照片,这屋子里有人!
他急躁地在各个房间寻找,黑线灵活地在他看不见的死角躲藏。
不用于它认识的陆行声,他近乎粗蛮地打开房门,拉开抽屉、将东西翻得一团乱,安静的室内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衣柜被打开,陆行声仔细比较里面衣服的尺寸,他将能藏人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室内一片狼藉。陆行声宛如走在云端,脚步一深一浅地往前,他冷凌凌的视线恨不得将墙壁刮掉一层,在这样细致地搜索中,那间小屋子自然没被遗漏。
陆行声冷漠的表情在视线触及到熟悉的字迹时一寸寸龟裂,他又恢复成前一刻的茫然,但是细看眼眶却多了一点湿润。他站在那些廉价的回礼面前,手指在触碰到相框时微不可察地轻颤,嘴唇嗫嚅,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一样样看过去,却在看到最后一件物品时,整个人犹如被一道天雷劈过,像是溺毙之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陆行声几乎以冲的姿态扑过去!他慌慌张张地取下玻璃罩,细细查看这些零散的纸心。
那写满的【喜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陆行声握紧手里的东西,一步步走出来,他肩头震颤,微红的眼睛寻找屋内一盏盏灯的开关。
啪。
首先熄灭的是玄关的灯。
线头循着陆行声的背影转动,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面色如常的陆行声,看起来比刚才还要让它难受,令黑线想要去贴一贴。
灯一盏盏寂灭,陆行声重新回到中央,黑暗中他似乎在调整表情,像是以前对着镜子练习过的模样,口吻带着硬撑的放松,一字一句道:“现在我看不见你了……出来好吗?”
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哽咽,如同黑线听过千百次的嗓音唤它的名字:“……李镇。”
【李镇】
意识里疑惑地跟着复述。
记忆中最后的阻碍也震碎开来,不同于以前吝啬的几个片段,这次的记忆犹如洪水倾泻——
“李镇,你是不是我儿子?没用成这样我真是第一次见!”
“李镇,听说你脸上的伤疤很恐怖啊,你爸那么有钱怎么没给你做手术?你给我们看看行不?看完我们就跟你做朋友。”
“李镇,老师不可能一直帮你处理人际关系,你得自己主动一点……”
“你怎么不在你小时候跟你妈一块在车里被烧死!死了老子就不会这么丢脸!你看的这是什么?你竟然喜欢男人?!”
隐约的光线里,陆行声能看见一个人形轮廓从他搜寻过的房间里走出来,它的步子迈得很小心,像是童话中的人鱼第一次用双脚踩在地面,让陆行声不禁想问一句疼不疼。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短也不长,陆行声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主动靠近,这几步仿佛跨越了时间,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它就在朝着自己走来。
眼睛熟悉了黑暗后,陆行声能捕捉一些细微的异常:例如它抬腿时宛如有水流从脚底滴落,身形在肉眼可见地变化着。它仿佛又在迟疑,停在了不远处,乌云散开,一层淡淡的月色铺在地面,屋内的视野变得更加清楚。
只随着这一秒内光线的改变,刚才下定决心的线人俨然又有了怯退之意,但陆行声的动作却比它还迅速:“不要害怕,我闭上眼睛看不见你。”
陆行声抬起手,如同在床下蛊惑黑线一般,语气十足十的温柔:“来……”
李镇微微歪头看着陆行声,它脚下的黑线近乡情怯般想贴又不敢贴,它又抬起腿,身上蠕动晃荡的线头兴奋又不安。
【我现在很丑】
意识中仿佛只剩下这句话。
【比作为人类时还要丑】
凝实的手臂跟着抬起,它看着陆行声的手心,作为人类时的自卑又席卷全身,但是脆弱的意志力在对方一声声的温柔呼唤中,终究随着手落了下来。
【陆行声】
它轻轻回应道。
第23章 线人
——我想找到他
于是沉默的死物开始随着他的欲望被一双虚无的大手杂糅、移动、转变。
仰倒在血泊中的人捂住伤口, 一个高大的男人骑在他身上,李镇听见锋利的刀刃从腹部、肩膀捅入又抽出,鲜血喷射在对方的身上, 而后自己的衣物被汩汩血浸透。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随着不停歇地刺穿而消减, 咳出的血沫被脸上的口罩吸附小半,一部分倒流进眼睛里。李镇失焦的视线晃动到干净的墙面上。
为什么是今天?
哪怕再晚一点……
慌忙逃窜的脚步声离他远去,李镇半合着眼睛,费力不断喘息,帽子被人掀翻在旁,露出他侧脸。额头大片狰狞的肉色伤疤,像是整块皮肤都粗鲁地被糅杂在一起, 让人一眼注意到的只有他的伤口而不是其他。
意识消殆前, 李镇还记得自己收到那封信的狂喜。
他将完好的半张脸贴在信上, 紧跟着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转圈、双臂在半空急速挥动, 留下小片残影, 压抑不住的快活以一种尖锐的爆音迸发。
他开始幻想明天的见面, 自己可以约一个好的化妆师——多亏了之前不得已的尝试,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现在的化妆技术。
李镇将手里的宝贝依依不舍的放下, 定定站在原地, 脸上呈现一抹激动的潮红,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看了许久, 李镇微微弯下腰, 鼻尖轻轻蹭过还带着细微的木质气息的信纸。
他想亲一亲,但总有种会玷污它的怯意。
李镇跳跃着、轻盈的宛如一股穿梭于林间的风,他将自己埋在衣橱里, 开始苦恼明天的搭配,但紧接着他想起更加紧迫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 他将自己辛辛苦苦粘在墙上的照片每一张都小心翼翼地揭下,将它们宝贝地藏好,然后收拾屋子。如果——他是说如果,陆行声想要更了解他,想要参观他的房间,想要和他独处……
他大口喘着气,第一次被臆想中的幸福压得无法呼吸。
李镇胸腔翻滚的幸福让他不知疲倦地忙碌,直到深夜才陡然惊觉自己忘记送出今天的礼物……
气若游丝的呼吸最终在十几秒后彻底停止,在整栋楼里游荡的黑线像是闻腥的鲨鱼,无声地靠近这个已经死亡的猎物。
那时的黑线数量并不多,束起只有成人食指粗细,它们贪婪地扑入这场盛宴中,在本能的引导下吞噬、繁殖。
腹腔在缓缓塌陷,这是内脏消失的表现,当黑线欣喜若狂的吞噬时,这场它等待已久的盛宴被弱小的人类打断。
彼时还处于弱势的黑线没有鲁莽地出现,企图和人类对抗,它潜伏在腹部,只是微微蠕动时,那肚皮上也会浮现令人胆寒的痕迹。
之后黑线忍不住,一点又一点的舔舐它的食物,从舔舐到吞噬,只是几秒的时间。血肉变成了黑潮,骨头被包裹,那纠缠了李镇一辈子的伤疤也随之不见——黑线的意识变得恍惚亢奋,像是人类喝醉一样歪歪扭扭。
——我想见他
再次清醒的黑线有些茫然,但是很快,铭刻在本能中的焦躁迫使它们沿着缝隙溜走。
【见面】
黑线相互缠绕,繁多的黑色在夜色中涌入排水口,阴雨天气行人撑着伞步履匆匆,根本没留意那股黑流。
【它得见面】
才苏醒的黑线们忘记了一切,只有一个模糊闪烁的念头操控它们向某个方位赶去,但是——黑线颤巍巍小心地抬起线头,环顾四周。
车马咽道,霓虹灯交织成五光十色的美妙幻境,高楼耸立,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一切都全然陌生,黑线忍不住心生畏怯。
雨滴打落在它身上,黑线顷刻间从茫然抽离,本能地绷紧身体,俨如眼镜王蛇束起身体,强撑着摆出不可挑衅的气势一阵虚空索敌。
待确定没有潜伏的危险后,出来探查的几缕黑线软哒哒趴在地上,在意识里吵闹不休。
【去哪里】
【哪里】
【和谁见面】
茫然赶路的几天,黑线死了无数条,数量又恢复成一小股,它们疲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中的焦躁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更加紧迫。这种折磨它的紧迫让黑线无视了进化需要的能量,忍受饥饿比忍受焦躁要简单容易得多,于是它们再也没有力气,像是死物一般躺在路边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中。
“哎呦,哪个崽种哦,我才扫了地,有没有素质啊这群年轻人——”穿着橘色背心的大爷骂骂咧咧走过来,手里拿着奇怪的东西。
黑线应该弓起身体,让这个弱、弱小的猎物滚离它的领地,但是连翻滚都成问题的黑线,只能屈辱地任凭沾满尘埃的扫帚将它们扫在一起,然后夹杂了许多石粒、灰尘和落叶 ,猛然一下被倾倒入一个狭小的空间。
难闻的腐烂气息充斥身体,但是很快,黑线惊愣住了,它们仔仔细细从斑驳繁杂的气味里辨认出一股芳香——
它们急吼吼地往下钻,沿着塑料袋、滴着水的塑料瓶,抵达最下方,一个毫无呼吸巴掌大小的猫的尸体。
如果是个人类看见此情此景可能会怜悯地哀叹,可黑线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吃】
【能量】
它们欢呼雀跃、它们欣喜若狂、随即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
饿了几天的黑线沉醉地在新鲜的血肉里繁殖,滚动的黑潮紧紧裹住这来之不易的食物,不过三秒,拢紧的黑线便逐渐松散,里面连一根毛发也不剩。身躯里焕发出夺人的生机,黑线又有力气了,而更令它更惊喜的是,它似乎看见了一些零散的片段。
相似的建筑、纵横的道路,一些模糊的人脸出现又消失,随后,是一个站在一群猎物中发出闪耀光彩的……的……的什么呢?
黑线意识骤然安静,它几乎迷醉般盯着那个光点。
【闪耀的猎物】
这个称呼甫一出来就遭到其他意识的轰炸!
那是什么?不叫猎物,那它应该叫什么?
消化能量的黑线们舒舒服服挂在塑料瓶身上,在思考时按耐不住一种陌生情绪而不自觉卷动身躯。
原来除了饥饿、疲惫和焦躁,它还有其他情绪吗?
那现在它感受到的是什么?
黑线不明白,但是多亏这突兀出现的片段,它可以不再茫然地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被多少人踩在脚下,这风尘仆仆的路途中,黑线并不是一无所获。它已经能熟练的伪装自己,只需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躯体尽可能不融合成粗壮的形态,是细长的、被风吹就会飘扬的模样,人类就会无视它们。当然,这样的伪装会付出一些代价,可没关系,黑线咬牙切齿的绷着身体,自己又感受不到疼痛。
然后它遇见了很多很多装有食物的容器。
它就这样抵达熟悉而陌生的小区。
黑线直起身体,像是石化般愣怔了好一会儿,随后意识里爆发出惊人的鸣啸!
【这里!】
【是这里!】
【见面!】
【发光的猎物!】
惊觉说错的细线立刻装死,微微趴在地上,但四周将它包围的自己,却仍然恶狠狠地将它的躯体打结。
【是人类!】
有黑线气势汹汹地纠正道。
它们马不停蹄地往里爬行,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天际被晕染成梦幻的橘红色。黑线除了开始有很多自己失去活性,进食后,现在的数量已经较为可观,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人类看见它们大概率会发出难听的惊呼。
黑线钻进花坛,避开一双双眼睛,沿着最不引人注意的边边角角爬行……中途遇见的一些虫子也不客气地笑纳。
当分散的黑线快要抵达熟悉的单元门时,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好,我叫陆行声,我们终于见面了。”
【是谁】
【是谁!】
【声音!】
【见面】
黑线一百八十度扭过身体,线头在急速摆动、搜寻,那种逼人的紧迫被另一种情绪代替——它的身体开始发烫发酸,胀胀的难受至极,但才苏醒不久的黑线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表达用词,只能用最直接的躯体语言来袒露意识里的紧张和亢奋。
【陆行声】
意识海又掀起一阵巨浪,黑线们高呼着被浪尖顶上半空,它们飘荡,被一浪又一浪的欢欣拍打,带着一种重重的幸喜。
好不容易汇集的黑线又分散成肉眼不容易探查到的细丝,它们循着声音追去,顺从心意地攀爬上他的鞋面、裤脚。
“不好意思哈,我们以前见过吗?”
其他猎物的声音黑线丝毫不放在心上,它们只哼哧哼哧顺着裤脚往上爬,想像之前钻进猫尸里一样钻进他的身体,这种想要和他融为一体的念头不断冲击着黑线并不坚固的意志。
剩下一大群躲在不远处草丛内的黑线不甘地看着,细细感受着意识中那陌生的餍足。
但是黑线露骨的进攻终究停下,一根线头悄悄抬起,如醉如痴地铭记这个闪耀的人类的脸。
对方微微低头,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他苍白的脸颊晕开淡淡的疲倦。黑线想到自己赶路时的倦态,随即感同身受地心疼起来。
它挂在衣领的身体又酸酸的,像是要分泌腐蚀性的液体。
黑线立在他的后领处,随着晚风轻轻摇晃,它困惑且不安地注视着这个人类。
陆行声快速眨了眨眼睛,逼下眼眶泛起的泪水,而后颤抖着手在纸上写写画画。
躲在身后的黑线看不懂上面歪歪扭扭的是什么东西,它只是心疼地、无声贴在对方的下颚处,在意识中用最轻柔、最富有感情地声音去安慰他:【陆行声……】
然后呢?
黑线未能从零碎的片段解读出应对此情此景的台词。
【别——】
它们绞尽脑汁地憋出一句:【别难过】
第24章 线人
话落, 黑线倒被自己惊人的说辞镇住。
【难过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知道难过】
但是再多的困惑也一点不紧要,它们跟随者陆行声的步伐往上走,一路上除了注意陆行声外就是被对方温柔的气息迷得找不着天南地北。
因为炎热的天气, 对方的后颈生出一层细汗, 在光线下闪着动人的光泽,黑线安安静静趴在肩头,随着他上楼的动作微微震动。
线头拧动一会儿,随后做贼心虚地侧过身体悄悄打量陆行声的脸。
很好,他没有注意。
线头默不作声地靠近,然后一头黏在对方裸露的皮肤上一动不敢动。
【!】
只敢趴在裤脚的黑线大受震动,随即往上弹射攀爬, 试图也要在不大的蛋糕上争取分一块舔舐。
在无声争抢撕扯里, 陆行声停在了807门口。
黑线难得分出一丝注意力给这个出现在片段里的房间, 它们齐齐歪了歪身体, 莫名地在这里感受到一种疼痛。按理说它们是不会疼痛的, 但是为什么——
没有爬上陆行声身体的黑线沿着门缝进去, 地上还有未清理的血迹,那是猎物的血。
门阻隔了人类的视线, 不再躲藏的黑线拧成一股竖立在玄关处, 意识中陌生的情绪在噗通噗通冒着泡泡, 它还不能分辨太复杂的感情, 只是有欣喜、比欣喜还高出一截的狂热, 剩下的才是疼痛。
很好。
黑线决定了,这里就是它以后的巢穴。
感受到门口的人类开始远离,它将这新的巢穴抛在脑后快速追上对方。它看着对方顶着被晒得通红的脸颊询问一个又一个丑陋的猎物。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吗?那长相呢?平时出门碰见的话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黑线将纤细的身体缩成小卷, 满足地窝在陆行声的耳后,说话时肌肤产生的轻颤像是摇篮一般, 让它产生一种恬淡美好。
“他的家庭地址您知道吗?”
“哎呀小陆,那我咋知道嘛,他一天到晚都窝在家里,我真的都没看见过他嘞。”
陆行声并不泄气,又敲响其他的房门。
“……他和您见过吗?说过自己的名字没有?”
“不知道不知道,别问了,旁边死过人的多晦气你还没问我这些,别敲了!要问问房东嘛,还是年轻人,脑子都没我好使啊。”
黑线耸起身体,敌视地探出身体想要给对方、这个不知死活敢吼他的猎物一个教训,但是……但是陆行声的脉搏震颤得太有力,这让离开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再等等。
黑线在意识里对陆行声保证道:我肯定给你报仇!
这一天对黑线而言都有些梦幻,它一路紧紧跟在陆行声的身后,仿若是毫无自己意志的尾巴,偶尔欢快地摇一摇,更多的就是听陆行声甜蜜的声音。
它不知道聊的是关于什么,那对此时的黑线来讲有些复杂,难以理解,可抛开聊天的内容,它只知道陆行声的表情越来越差。
【陆行声】
它叫着自己不久前才知晓的名字,身体迸流出无限温柔和疼惜,这凭空涌现的、难以理解的感情让黑线滚入泥泞开始费力挣扎,它不知道要怎么让陆行声开心,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可以在转瞬间变得如此悲伤。
它一动不动,身体胀痛地缩紧。
跟随他缄默的背影,黑潮涌入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乍一进去,它的身体便精准捕捉到空气中漂浮的属于陆行声的气息。
【这是——】
黑线用贫瘠的词汇试图去形容这里:是比装满食物的容器还要让它开心的地方!
它们贪婪地汲取空气,惬意地摆弄自己的身躯,像房屋另一个主人一般在边边角角熟悉里面的一切。而黏在陆行声身上的黑线们随着他一同进入卧室。
贴在后颈的黑线倏然被黑暗包裹——陆行声躺在床上将自己裹进在被子里。
随后,是一阵急促而频繁的颤动。
黑线也会颤动,在极度疲惫和饥饿下,它的身体会不由自主的轻颤,像是在做最后的无声求救,可是陆行声是为什么呢?
他是饥饿,还是疲惫?
未等黑线想通,房间内突兀地传出一点细微的闷响,黑线仔细倾听,它不懂那断断续续声音的含义,但它内心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开心,可是那一丝开心很快被那轻微的震颤湮灭,随之而来是密密的悲伤。
床头的花苞微垂,紧贴在陆行声喉咙下方的黑线听见一阵又一阵压抑的喘‖息,意识里滋生出沉甸甸的死寂。
那时的它不懂,但是现在的它懂了。
李镇的手在接触到陆行声的手心时,凝实的身体因为澎湃的心情而又逐渐松散,被握紧的手渐渐溃散,急得李镇觑着陆行声的神色,害怕自己做错事般,忙不迭伸手扯过身体的部分来填补空缺,而因为贴近陆行声太兴奋掉落在地的黑线,在意识里激鸣谩骂,懊悔不已。
陆行声的眼睫轻颤,他能感受掌心恍若千万条的长虫在蠕动、盘旋、纠缠,线头扫过他掌纹,穿过他未合拢的指缝,在手背亲昵地打转。这种触感让人感到奇异的别扭,随后,方才能判断出的手开始变得扁平,但陆行声没有松开,反而紧握住。
它身上的温度偏低,自己没有摸到粗糙的表面,反而顺滑柔软,陆行声很想睁眼看看,但是回忆中那狼狈逃离的身影,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黑线徐徐将陆行声整只手掌密不透风地围裹,旋即沿着手腕往上,陆行声感受到对方的迫切,唇角忍不住上扬,当交叠的黑线蔓延至手肘处时,陆行声才轻轻打断:“李镇……”
黑线顷刻停下动作,黑乎乎的圆形脑袋微微抬起,上面没有雕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是粗粗凹下去两个小窝当作眼睛,听见陆行声的声音,它紧张地连冒出的线头都一同缩了进去。
“现在只能牵手。”陆行声仍用十足十温柔的嗓音说道,闭眼时神态温和,仿佛完全纵容它做任何事,可惜现实却是毫不犹豫的出声阻止。
【呜】
李镇眷恋地在手肘处绕圈,似乎此刻的后撤对它来说十分残忍。
陆行声叹了口气,他的手臂往前,右手伸进密实的黑线中。他看不见,但是手上的触感仿佛是探入一条布满触手的甬道,紧密、柔软、因为黑线忍不住亲昵缠绕而阻碍他的前行,直至手越过了李镇的肩头,掌心轻抚上它的后背才停止:“我能睁眼吗?”
“……”
陆行声嘴唇翕张,李镇呆呆看着他两片红润的、薄薄的嘴唇,记忆中,它只有在夜晚,在对方熟睡时,才鼓起勇气偷偷去贴一贴。
很迅速,线头一闪而过,它甚至很难将上面的余热留下。
于是,当它们在自己眼前翕张时,李镇像是毫无思绪的傀儡,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陆行声抓了把自己。
【!!】
陆行声手上的力道根本不足为惧,别说对它造成威胁,换作其他人,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一直没有等到回应的陆行声像是捏玩具一样抓握住一团黑线,不同于牵手时的不安分,在他动作的刹那,李镇的人形差点就绷不住瓦解,线头爆炸式地立起,又在下一秒没了活性似的垂下。
“我可以睁眼吗?”陆行声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但是此刻类似诱哄般的口吻让他自己都有些难为情,可陆行声知道自己必须要作为引导的一方。
他太熟悉逃避,所以一旦涉足陌生的外界,便会感到惶恐不安——尽管现在他已经不是记忆里摔在阶梯上的人。
陆行声不想让李镇重新变成那样,他要一点点用自己的方式,牵着他走出来——走到阳光下,走到他身边。
“睁开眼,可以拥抱,就像这样……”陆行声上前半步,在黑暗中摸索,很轻、很轻地抱住一个半维持的人形,他看不见,但是从那一秒的贴近,他的脖颈、下巴还有侧脸,都仿佛滚在春天冒茬的青草地上,柔软的叶尖划过,带着无声的亲昵。
他没想到自己会有利诱别人的一天,拥抱只有一秒,陆行声松开后,自己脸颊的温度也不由得升高,但是李镇比他还要夸张。
【拥抱!】
【抱!】
【抱!】
解体的黑线瞬间失去理智,在意识中嘶吼、不断嘶吼,它们不停尝试组成人形,可由于太过激奋,人形组建到半途便又溃散,反复几次才重新有模有样地站在陆行声面前。
【要拥抱!】
【答应他】
陆行声不知道黑线刚才的失态,他只是等待回答:“现在,我可以睁开眼吗?同意的话,就拉我两下,不同意就拉一下。”
咔嗒。
一声细微的脆响,紧接着,是漆黑的视野变为一片淡红色。
闭眼的陆行声伴随着视线内颜色的变化而心脏骤缩,几乎是同一时刻,他觉察到食指被紧紧卷住,伴随着急剧加快的心跳,他的食指被拉动了一下。
跺跺——
楼道内回荡的脚步声。
陆行声站在楼上,撑着上半身往下看去——
又一下。
“别害怕——”他急切高呼,在话落后,他似乎看见对方抬起了头。
陆行声睁开眼,仿佛隔着一条时间的长河,他回到了那天,清清楚楚看见了面前这个人。
他扭捏地微微低着头,脸颊绯红,目光只落在地面,一点也不敢正眼看他,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头发,凑近了能闻见发胶的味道。他侧过脸,力图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但同时,通红的耳垂毫无遮蔽的暴露在视野中。
陆行声看着看着,忽然鼻头一酸,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翻腾的酸涩,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嘴角缓缓上扬——
“你好,我是陆行声……”他笑得眉眼弯弯,尾音轻扬,“我们终于见面了,李镇。”
第25章 线人
陆行声说完, 便见面前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李镇转了转脑袋,似乎极为专注的凝视着,可又因为人类意识中残留的自卑很快低下头。
在陆行声怜惜的目光中, 不安、又或者兴奋的细线停止一切动作——不会延伸自己的身子在半空晃动, 也不会挤压其他的自己只为了占据更好的位置离他再近一点。
陆行声的视线对它们而言是那么具有重量,不过是安静的几秒,李镇就已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它垂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胸腔里。
它无法吐露人言,只能从身躯里挖出一颗珍藏的红色纸心,小心又期待地递过去作为回复。
陆行声深深吐出一口气, 随着他的靠近, 地上的黑线不自觉地避开, 他顺利地走到李镇面前, 掌心接触到这个圆乎乎的、黑魆魆的脑袋时, 瞬间, 全世界的黑线都吻了上来。
他的手掌再次被包裹,李镇凹下去形成的一对简易眼睛冲着陆行声的脸, 尽管全身上下都只有一种颜色, 陆行声却奇妙地感受到一股羞涩。
李镇顺从着他的掌心, 微微偏头, 是一种极为依赖的姿态。陆行声看着自己原地不动却不知何时深陷进去的手掌, 上前一步,左手揽住它的肩头,像是复刻那美妙的一秒, 缓缓抱紧了它。
“做得好,李镇。”
陆行声毫不吝啬地鼓励, 他的声音像是从火焰上滚过,抵达它脆弱的身体时,刺激理智的高温片刻席卷意识。李镇的半边身体是字面意思上的溃散,陆行声收紧双臂才堪堪搂住一些散开的黑线,余光中,覆盖他表面的黑潮抵达他的咽喉。
“做得好……”
李镇尽力维系着自己的人形,但是它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意识中因为自己这糟糕的表现再次下起暴雨,狂风呼啸而过。
陆行声无奈看着怀里圆圆的、粗糙的头颅以缓慢但不可阻止的状态解体,变成缩在他心口和肩头的线团。
“没关系的。”像是能体会到无数从它身体散发出的焦躁、恐惧和委屈,陆行声轻柔地拍了拍心口起伏的黑潮,垂下的双眸里是对方最喜欢的笑意,他的眼睛像是黑暗中最明亮闪烁的星星——李镇感受着无数自己传递而来的雀跃和迷醉,因为没能达到自己预期的模样,它用只能自己听见的抽泣叫着他的名字。
【呜呜】
【陆行声】
【我表现得肯定——】
“能维持这么久,你真厉害,李镇。”
泣音戛然而止,铺散开的黑线都直起了身躯,一时之间,陆行声都不知道先看哪里,他伸出手,温暖的指腹轻轻抚过在肩头竖立的几股黑线。被主动触碰的黑线身体不由自主地打摆,随即又羞涩地卷曲,可在陆行声指尖撤走的一瞬间,全都鼓足勇气用身体勾住他的指头,无声又热烈地表达它的不舍。
陆行声的心脏简直软得不成样子,但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好了,今天先到这里,未来我们有很长时间。”
“现在我们先聊聊其他的好吗?”
陆行声的神色陡然认真,让陷入痴态的李镇一下绷紧身体。
【聊什么?】
它开始细数自己之前做的事情,越想身体就越轻飘飘发着虚。
807的陈设早被毁得差不多,陆行声半搂着黏在身体、舍不得落地的李镇的一部分,一面朝着自己的屋内走去。
随着他的前进,地上拖出长长的墨色潮痕。
陆行声拉开抽屉,将白纸和黑色签字笔放在桌上,侧过脸对着自以为不被发现贴脸颊的黑线道:“还记得——”
对两人来说,那天的事情都不想去回忆,可凶手还没有被抓到,陆行声不得不问主动提及:“还记得那天伤害你的人吗?”
半成型的李镇出现在桌边,带着黏腻的无形的视线,长长久久注视着陆行声。
陆行声不知道他怎么又呆呆的,因为没有五官,他无法估摸对方的神情,只能一味等待。
等人形彻底凝实,李镇似乎有意无意的展现自己——从它控制好不冒头的线头,还有笔直端正写字的姿态来看。
它的下半身因为陆行声看不见而只有粗糙的一团,宛如黑云滚滚,绵延不尽的黑暗里滋生了无数被放大的情绪。
而后,李镇右手握住笔,它尽力将自己露出的、能被陆行声看见的上半部分构造的优美一些——手臂修长,线条匀畅,握笔的手指纤细,甚至能从饱满的黑色中看出主人精心营造出腕骨微微凸出的美感。
李镇佯装成人类写字时低头的姿态,实则用无数不同方位的目光将人严严裹住。
——他在看我
特意摆弄的右手在这样的意识里颤栗,李镇立刻绷紧了肩膀,很快调整好状态不让陆行声发觉。
【还记得,但是我从前没有见过他】
陆行声蹙眉,似乎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棘手,李镇见状迅速继续写道:【没关系,我现在找人很方便】
“那……”陆行声的表情仍然忧愁,看向李镇的眼神仿佛不是看一个黑黢黢、能将自己分解的怪物,而是以前那个羞怯到病态程度的【人类】。
人类。
真是离它遥远的身份。
“你会感到害怕吗?”
陆行声坐在对面,他十分有耐心的将一根一根想要往他耳朵里钻的细线轻易引诱出来,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掌心欢快打滚。
陆行声的目光一分为二,一面看着展露真实情绪的手心的黑线,一面又看着十分“冷静”的人形。
哪个都是李镇。
于是这样强烈的反差让陆行声觉得十分可爱。
“如果你找到了他,见到了他,你会害怕吗?或者说,你会感到疼痛吗?”
他第一次在老板娘的允许下进入厨房、第一次拿刀,泛着冷光的刀刃第一次切开皮肤时滚出的血滴,让那个时候的陆行声有些害怕。
不是害怕受到伤害,而是在不久前,他低头时看见的是泛黄的课桌,是让他抓耳挠腮的难题。他怔怔注视血流不止的手指,油烟排气扇嗡嗡运作,烧开的水滚出的袅袅白雾让他逐渐看不清前方。十七岁的陆行声站在一片狼藉的小厨房时,第一次浮现对未来的恐惧,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光是看着菜刀,手指都在隐隐作痛。
而李镇呢?
陆行声揪心的想,他没有看过他受伤的躯体,但是地上的血迹就已经间接表露出当时的惨状有多骇人。
那他该多痛、多害怕。
【不会害怕,不会痛】
李镇不同于刚才笔直的姿态,此时微微躬着身体,略显急切地写下回复:【我感受不到疼痛,不要担心】
随后,黑色的手一顿,旋即头颅更低,补上三个字:【陆行声】
不要为我担心,陆行声。
它甜蜜地将白纸递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可是陆行声眉宇间的褶皱并没有因此而舒展,反而笑容有些勉强,能看得出不是发自内心。
这让李镇更加困惑。
它已经捡回了记忆,可为什么面对陆行声,它总是觉得疑惑?
陆行声似乎察觉到对方的不安,收敛起外露的情绪,拇指揉了揉掌心滚作一团的黑线:“是吗?那太好了。”
李镇恨不得缩成一团,意识在被那缓缓地揉捏下极速升温,精心雕琢的手腕冒出了根根激动的线头,它慌慌张张用另一只手捂住,圆乎乎的脑袋抬起,似乎在无声观察陆行声的神情。
“那就一起找吧。”陆行声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我们一起把他找出来——”
“能形容一下他的样子吗?”想起之前的“案底”,陆行声不得不补充一句,“要具体一点,如果有什么胎记或者印象很深的都可以说出来。”
回忆起凶手的模样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镇毫无波动地写道:【是个微胖的男人,穿的是深棕色的衬衣】
刘静拽着痛得发冷汗的齐慧远离中央,心脏快要飞跃出喉咙,失去一条腿的陈宽用手往外圈爬,刘静一边哭,一边安顿好齐慧后跑过去将陈宽也拖远。
【比我高一点,当时是在深夜碰见他。】
【眼睛是三角眼,眼袋很重,毛孔非常粗,油脂旺盛。】
一头银色短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身体,快要燃尽的蜡烛是屋内唯一明显的光源,铁锈味最浓重的地方,不是从陈宽断掉的小腿,而是老太太脚下那糅合在一起分辨不出模样的脏器。
【他有白头发,应该不年轻,但是也不老,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血污浸湿她的裤脚,老太太转过身,将整理好的人皮折叠好,然后才面朝齐慧的方向,低沉的男音从她的喉咙里滚出:“你们也都看不起我!”
口吻蕴含着直白的恼怒,但是老太太的表情却很平静,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极为割裂。刘静被这声怒吼吓得魂不附体,但仍不忘记用碎布捂住陈宽的伤口。
“别生气。”老太太又张嘴,这次却是正常嘶哑的老人音,除了失血过多快要晕厥的齐慧,刘静和陈宽都震惊地望过去。
因为常年弯腰驼背,老人比身边的桌子高不了多少,一边说着“别生气”,一边安抚似的摸了摸自己平摊的腹部。
两人的视线随着她如同树皮的枯手落在肚子上,一个荒唐的猜想瞬间同一时刻袭击他们的大脑。
陈宽喃喃出声:“一个凶手在连杀两人后,面对铺天盖地的调查,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
他霎时有了自己的回答:不被抓到。
而一个明知自己的儿子是杀人凶手,她的欲望又是什么?
——我会保护你,就仿佛你还在我肚子里那样。
第26章 线人
幽暗的室内酝酿着恐怖的气息, 唯一还算完好的刘静只觉得有人死死扼制她的脖子,巨大的对死亡的畏惧攫住她的心神。
齐慧的右手在推开自己时被老人捉住,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 她的很难回忆出当时的场景, 只有一声悲切的呼救,然后很快就变成了纯粹的痛鸣,等她和陈宽转头望过去时,那条手臂已经鲜血淋漓软塌塌垂下。
齐慧当即脱力倒在地上,陈宽前去营救——这一次刘静看得清楚。
那个怪物像对待尸体那样,轻易地、仿佛在揉搓面团,坚硬的人骨粉碎, 骨茬刺破皮肤, 老人浑浊的双眼似乎在仔细辨认, 她握住陈宽的一只脚:“男人……”
话音一落, 仿若撕扯一条炖得软烂的鸡腿, 刘静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红着眼睛死死看着怪物手里的一条小腿,陈宽嚎叫着在地上不住打滚, 喷溅的血液被涂抹得到处都是。撕扯下来的人腿被嫌弃地丢在陈宽身边, 刘静唇色惨白, 忍下喉咙直冒的恐惧去拽离地上的齐慧。
【他有白头发, 应该不年轻, 但是也不老,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在李镇消失的那几天,陆行声初步对这栋楼的住户有了大概的了解, 他粗略匹配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是在我们这栋楼吗?”
【应该是,他第一次杀人时, 我好像遇见过他,但是我没有抬头看,只是擦肩而过,所以当时我没有多想】李镇冷静地讲述着,【第二次,是我撞见他从被害者那层楼下来,他可能是认出我,或者害怕我认出他,所以决定杀了我】
事实上,如果不是对方第二次惊恐的表情和下狠心的狰狞,李镇都不一定能将他和凶手联系在一起。
“我们会找到他的。”
——沉默的建筑伴随他的意愿扭转、移动、变换。
“这是什么?”刘静看着周遭的一切以夸张的速度变化:墙壁闪动留下一片虚影,屋内的老人消失又出现,她的神态不变,嘴唇嗫嚅说着什么,仿佛这诡异的一切只有玩家才看得见。
陈宽呼吸粗重,用沾满鲜血的手猛然握住刘静的肩膀:“陆行声!是陆行声!”
“还有些人应该也是知道一点什么。”陆行声想到对方眼神里的不忍和叮嘱,不由对他们的身份起疑,“她是新搬来的租客,也是她让我注意一下807。虽然不明白他们在什么时候得知了你和我的事情,但我觉得他们没有恶意,可以聊一聊。”
“我记得……”陆行声想到那一袋的水果,提笔写下还有印象的几个数字:“他们今晚好像是在一块,403——”
“陈宽!”
刘静举起地上的椅子狠狠朝着老人的后背重击而下!对方硬生生遭受袭击,松开新到手的猎物,只在对方的腿上留下五个血淋淋深可见骨的血洞。
陈宽止不住呻|吟,他的眼睛逐渐失焦,却又拼命聚拢,和不远处的刘静对上目光,两人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绝望。
“608……”
失神中,一只皮包骨的手扯住她的头发,刘静尖叫着挥动双手,却只能无力地后仰跌倒在地,视线的上方,她缓缓对上了一双雾蒙蒙的瞳孔,褶皱堆积的脸颊上倏然扯出一丝微笑:“是女人……”
“女人好,女人能给我家生儿子。”
刘静惊恐地伸手够住桌腿,拼了命地往外爬,这种挣扎仿佛激怒了老人,声线一变,成了一个浑厚粗粝的男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都瞧不上我!臭婊子!烂人!”
他死死抓住一大把头发,残忍地加大手上的力道。
鲜血从发丛里流下,她能感受到头皮传来尖锐的、火辣辣的刺痛,刘静尖叫着冲着队友伸出手:“齐慧!陈宽!救我、救救我——”
“902。”
齐慧深吸一口气,捂住肩头,她半躺在地上侧过脸,恐惧到极致的尖叫声将她从半昏迷的状态拉回来,于是一睁眼,就看见刘静被人一脚踩在背上,一手扯着她的头发缓缓往后。
鲜血糊住了刘静的眼睛,她摆动着手想要逃,却只在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刘静!”她不顾痛到麻木的半边身体往对方的方向赶去,余光中却瞥见抖动闪变的墙壁,几乎同一时刻,一个名字立刻出现在她脑海中。
齐慧脚步一顿,两秒后转身往窗户狂奔而去,半边身体吃痛的撞在窗框上:“陆行声——306!”
陈宽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齐慧嘶吼的背影,眼神里遽然爆出求生的光芒。
墙壁闪动的频率陡然加剧。
老人没有耐心,撕扯下连着发囊的小块头皮,脱力的刘静被扔在地上,她跨步往前。
齐慧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根本没有转头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不管那人能不能听见,都仿佛用最后的力气嘶吼道:“凶手在306!!”
霎那间,晃动震颤的墙壁猛然停滞,在齐慧嘶吼的回音中,这扭曲拼接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张张照片。
陈宽瞳孔紧缩,强撑着身体抬头望去。
还没等陆行声看清房间的布局,身后的黑潮便立刻将人死死包裹,李镇不再维持人形,如浪潮般涌向最中央的老人。
它闻到了。
那股恶臭的酸腐味,和那个男人身上一模一样。
陆行声视线一片漆黑,外界的一切他只能听见一些杂音,软绵绵的黑线扯不掉也拉不开:“李镇!你先放我出来!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忙得满头大汗,外面的三个玩家也相互搀扶着躲在角落。
刘静捂着流血的头顶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齐慧用完好的手将陈宽拉到一起后彻底瘫坐下来,不远处的老人身上也包裹了厚厚的黑线,但不同于陆行声周遭的、只有软乎乎的触感,她感受到久违的刺痛。
“那是什么?”
刘静抹掉眼睛周围的血,头皮发麻又发痛地看着那多到密集恐惧症发作的黑线问道。
没等陈宽想出什么来,就听见从黑茧里传来急切的呼叫:“李镇!”
保护他的茧里的黑线尽可能安抚着陆行声,用柔软的身体摩擦他的脸颊:【不要担心,我会很快解决掉它。】
陆行声没能读懂它的安慰,外界的嘶吼和震动更加明显,他内心的不安急速扩大,可为了不让李镇分心,他只能停止这徒劳的拍打,转而靠近黑茧,企图从混乱的动静厘清一些线索。
“李镇?”齐慧惊呼,“这东西是李镇?807的那个李镇?”
刘静也懵了:“怎么回事?他不是死了?又是副本搞得鬼吗?”
陈宽紧盯着屋内厮杀的两个怪物,闻言余光掠过竖立在屋内的厚茧:“他是李镇的话?那里面不会是陆行声吧?”
砰!
老人被蛇尾般的黑绳卷起狠狠掷出,她的后背打在电视机墙上,巨大的力道让墙壁留下蛛网式的裂痕。
“妈,我好疼。”
老人从地上艰难地爬起,瘦小的身形在铺天盖地的黑潮面前宛如一只蝼蚁,她又轻轻摸上肚子,嘶哑中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情:“乖,多大的人了,等会儿就不疼了。”
意识到那是对方的弱点,李镇毫不犹豫地出手——
从外,它主要攻击怪物的腹部;从内,细线艰难刺穿血肉抵达目的地,却还没来得及攻击,内部的细线便失去了踪迹。
意识断裂了。
李镇惊讶地顿住:【有问题】
李镇停止了跟她的肉搏,转而将地上的黑线聚拢,开始它最擅长的吞噬。一开始,李镇游刃有余地破开怪物的皮肤,在皮肤下游走,可慢慢地,李镇后知后觉发现了异常。
“怎么感觉数量在减少?”
刘静迟疑着开口,求证般看向靠在她身上的齐慧。
齐慧紧皱眉头:“我也觉得……减少了。”
更少了。
当数量肉眼可见的减少时,李镇才惊觉事情变得复杂棘手,而保护陆行声的黑线也逐渐躁动不安。伴随着厮杀的细线再一次阶梯式减少,陆行声这边的黑线却异常地聚集,黑茧变得更加坚固,而外界的声音也被吞噬般透不进来。
“李镇!”
陆行声是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人,他的四肢没有再纠缠的黑线,他的脸颊失去了亲昵的相贴,这意味着在自己看不见的外界,情况比他想的还要紧急。
陆行声深吸一口气开始扒扯黑茧的内部,细线交织的内部柔软且具有弹性,它不会让陆行声因为撕扯而受到伤害,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除了忙出一身汗水,他连一丝光都看不见。
“李镇,不要管我!”
陆行声在内壁上抚摸,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不要在我这里分散你的力量,不要分心!”
他能从一波又一波地面的震动察觉外面的形势迫人,而忧心陆行声安危的黑线显然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它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怪物离他离得这么近,如果自己消失,陆行声会受伤的。】
他太孱弱了。
黑线难受的想,你看,他连最柔软的内壁都突破不了。
感受到更加紧实的内壁,陆行声察觉普通的劝告毫无用处,他只能狠下心,对着漆黑的一片扬声道:“如果你消失了,我要怎么办?呆在你组建的黑茧里吗?但呆在里面我会饿死,出去会被其他怪物撕成碎片——”
受到刺激迈入疯狂的黑蟒分成细股灌入她的口鼻,数千万条的自己钻进皮肤下,然后开始膨胀、炸裂!齐齐炸开的血腥场面让几个活人瑟缩地闭上眼睛。
“所以你要好好的。”陆行声声音不自觉带着祈求,“不要再消失……”
第27章 线人
掌心抵住的内壁开始蠕动, 陆行声错愕地抬头,慢慢往后半步。
昏暗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扑来,陆行声看着包裹他的黑茧散落、汇集, 一条粗壮的黑绳慢慢绕过他的手臂, 然后轻轻圈住他的腰,用一种不会让他感到不适的力道指引着陆行声走到墙角。
他这才看清场面有多混乱。
这个房间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布局,不同风格杂糅在一起,面积也相应扩大几倍,而在自己正对面不远处,被杂物、黑线掩盖的人还在挣扎起身。
陆行声没有出声,顺着黑绳的指引走到它认证过稍微安全的角落, 然后看着几条差不多的黑绳挥动着, 径直伸向另一角躲避颤抖的几个猎物。
“他他他、他干嘛?”刘静眼睁睁看着自己全身被勒紧, 然后腾空而起, 对方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 她被随意放在陆行声跟前。
和她有相同遭遇的还有其他两人, 齐慧吃痛地捂住伤手,而陈宽更惨, 放他下去时因为没有一条腿直接重心不稳侧身摔在地上, 陆行声看着血淋淋的截面, 也被吓得不轻:“你、你们——”
这一看, 才发现几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伤口。
“怎么这么严重?”陆行声将陈宽扶好, 他还没见过这么重的伤,手忙脚乱想给他止血。
“没事,只要这一切快点结束就行。”陈宽和齐慧看起来脸色惨白, 失血过多,可奇异的是, 两人脸上并没有太多绝望,仿佛只要能活下去,这点伤不值一提。
陆行声腾出一个好的位置给他们坐下,哪成想已经散开的黑绳又重新聚起,复刻刚才的行为,轻手轻脚地举起陆行声将他放在三人的身后,随即撒娇一般用线头蹭过他的脸颊。
“哇……”刘静惊叹一声,就见撤走的黑绳不满地掉头,不容拒绝地将三人扯着往前,形成一个半包围圈,严严实实将完好无损的陆行声挡在身后。
还捂着头的刘静:“……”
冷汗连连说不清话的齐慧:“……”
独脚大兵陈宽:“……”
“虽然副本结束后能自动痊愈,但是这npc太不把我们当人了吧。”陈宽微微偏头,跟齐慧对视一眼。
齐慧气若游丝:“你先别说话,它能听见。”
刘静五味杂陈:“我们好像只是play中的一环。”
“……”
陆行声就站在他们身后,闻言赧然地让出位置:“你们都过来一点吧。”
还不等玩家答应或拒绝,场面就陡然发生转变——
尘烟翻滚,碎石从鼓动的脊背上掉落,穿在老人身上的那件深紫色棉短袖下,有什么东西在静静游走。玩家大气都不敢出,李镇交织化成数百条巨蟒,在这稍大的房间内盘绕。
“妈,我好疼。”粗噶的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撒娇,令人感到不适。当地上的人半起身的刹那,数条蛇尾同时间用力抽甩,砰地一声,飞起的烟尘后,隐约能看见内嵌在墙上的老人。
“好疼啊——妈!”
刘静看得牙酸,本能地缩着脖子,可过了对峙中最紧张的前几秒,对方还没有什么大动静,忍不住凑到齐慧耳边:“妈妈妈,就知道叫妈,福气都要被叫没了。”
齐慧气管呛了口水,咳得脸涨红:“你、咳咳、少说话。”
嘎吱——
在簌簌抖落的墙体细石和断裂成几截的餐桌后,被嵌入的人终于动了。
瞬间,有一道人眼看不清的残影从他们的眼球前方掠过——毫不夸张地讲,刘静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嫌弃,陈宽的视线就没有移动到别处,但仍旧没看清那东西是什么、怎么动的。
只觉得一股扑鼻的腥臭味在几秒后被嗅进鼻腔中,感官上的迟钝,更间接体现了刚才几人离死亡有多么贴近。
陆行声也感受到了,但是在残影掠向他的前一秒,比它更快的黑影将一切都挡在了外面。
碰撞出的铿锵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齐慧呼吸更加困难,刘静抬手死死捂住嘴巴。陆行声则聚精会神地看着呈现弱势的李镇。
它的身上泛起一种金属的光泽,但是很快便消退下去,只显现一种灰扑扑的黯淡。
棉衣炸开,一张人脸在那松弛泛黄的皮肤下浮现,他们能看见那张脸的五官——睁眼、闭眼,张嘴说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隔着一层人皮清清楚楚展现在众人面前。
“好痛——!!”
他低吼着,双手撑在肚皮上,随着他的动作,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十指形状。
仿佛种子一瞬间成为参天大树,那平坦的腹部开始耸动,而后爆开。
陆行声以为会炸开血块,又是血肉横飞的场景,但是并没有,男人身上都是粘稠的透明液体,他赤身裸|体挥动双臂——
轰!
闪躲不及的线人被一截带着血污的脐带扫过,而后沾染过的部分黑线瞬间失去活性,像是被强酸腐蚀,李镇毫不犹豫切掉身体的一部分。
黑线吞噬不了,强大的修复能力让他无视黑蟒的绞杀,双方僵持不下。很快,堆积在地板上被腐蚀的黑线足以掩埋人的小腿。
“不太妙。”
不用说出口,在场的人都能看明白。
陆行声死死攥紧双手,再一次看见脐带飞速扫过线人的脑袋时,他的双腿已经不听理智叫喊地往前半步。
李镇!
他忍住喉咙里几度跃出的呐喊,明白这时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心,可是触目皆是的黑线如今只剩下勉强能形成人形的数量,陆行声的目光急速在现场掠过,不停询问自己:怪物的弱点是什么?
挥动的脐带快如闪电,只有同身为怪物的李镇能勉强跟得上。几个大活人躲了又躲,开始被李镇圈住的地盘早已被碎石掩盖,陆行声扶住断腿的陈宽避开障碍,余光中扫见怪物扶住从肚脐眼长出的脐带,不停晃动,末端在他的头顶飞旋。
李镇呈半融化的状态,似乎察觉到陆行声看向自己,身体冒出的几条细线冲着他卷了卷身体:【别担心】
陆行声双目胀痛泛红,忽地,他觉得自己仿若忽视了什么。
移开的视线重新落在那个浑身黏液的男人身上,随后,他在怪物身后不远处的废墟中,看见一个静静躺在地上,双眼笼上一层淡淡云雾状翳障的老人。
陆行声陡然停下,头顶飞旋的脐带再次悍然朝着李镇扫去——
“母体!”陆行声心乱如麻,但和李镇一样要将他圈在安全地带,对方的弱点,也从一开始摆在了众人面前,只不过和行动如常的自己不同,那躺在地上和废墟融为一体的老人,几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所有人忽视!
“攻击地上的母体!”
随着话落,本该朝着黑线的脐带在半空猛然调转方向,直直冲扶着陈宽的陆行声爆射而来。
噗!
李镇用仅剩的自己旋成一堵堪堪挡出一人的黑墙,带着血沫的脐带末端却在靠近的前一秒炸开,如同一朵食人花,爆裂开的五块肉|瓣内壁带着腥臭气息,那一瞬间,似乎一切都在变得缓慢,如同电影用烂的慢放,画面卡成一帧又一帧。
陆行声看见爆开的脐带从上空扑下,宛如雄鹰掠食,从肉瓣滴下的血污落在黑墙之上,顷刻间溶解出一小块的凹陷。
躲开!
陆行声以为自己在撕心裂肺地吼叫:不要挡在我面前!
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瞳孔中爆裂狰狞的肉|瓣疯狂扩大——而最下方挡在身前的李镇显得如此渺小。
整个墙面——连带着地面都开始疯狂颤抖,表面的尘埃、碎石,还有散在地上的黑线的“尸体”。
一秒。
视网膜上投映出一片杂色的虚影,随之而来是后知后觉涌上的眩晕,陈宽侧身倒在地上,胃里遏制不住地返上酸水。
脐带花轰然打在照片墙上,墙面迅速产生骇然的裂痕,从受力的中心蔓延至周围,照片消融的边缘能看见黑色的余烬。
怪物似乎也感觉奇怪,他迟钝地转过身,面对不知怎么回事瞬移到斜后方的猎物——不对,它又折身对比起来,刚才紧张的氛围霎时被凝固。
“布局变了。”
吐完的陈宽和刘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偏头看向左侧的那两位。
黑墙变成人形,随后急不可耐爬在陆行声身上检查起来。
“我没事、我没事,李镇,不要担心。”陆行声压低声音,轻拍着身上抽噎的黑线。他也对刚才的变故感到疑惑,但和其他人不同,他似乎……也开始变得不正常。
陆行声垂下眼睛,刚才怪物突兀转变的攻击已经在昭示他猜测的正确性:“攻击他的母体,那是他的弱点。”
“我会帮你的,李镇。”
【陆行声】
检查完毕仍心有余悸的黑线紧贴他的脸颊,但意识中的紧迫感让它在贴完后快速投入进战斗里。
李镇现阶段对怪物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但躲避不是问题。无数的它如天女散花落在各地,选择分化、再分化,无视被污血沾染的自己坚定地朝前。
怪物后退半步,似乎欲朝着母体折返 ,可记恨看出他弱点的陆行声,临走时挥动着脐带冲着角落抛射,但又一瞬,脐带偏离方向——不如说整个怪物都在偏离方向。
陆行声目光微动,然后开始第一次主动尝试。
轰——
耳畔又是熟悉变换空间时移动的轰鸣声,母体离李镇更近,细线悄无声息钻入体内,而察觉到异常的怪物无视了偏离打击的陆行声,朝着母体跑去。
但是这条路却被一双手有意识的无限拉长,他所在的房间位置不断变化,气急败坏的怪物直接放弃回到母体身边,抡起脐带想将母体卷回。
但是颠倒、移动、融合又分散。
不停加入的房间让整个布局面目全非,汇水成河,它不断扩大、延伸,正在打人的男人手上举着碎裂的酒瓶,下一句的谩骂还未出口,就被怪物发狂地无差别攻击,脑袋霎时融化,脖颈的截面发黑,血液汩汩流下,和地上女人的鲜血汇在一起。
“妈!妈!!”
怪物彻底暴走,他能感受到身体内部能量的消散,但是他无法靠近母体,也对罪魁祸首毫无办法,脐带无法无限延长,于是怪物低头看着快速干瘪的身体,不停哀叫着。
“嘿,我说什么来着。”刘静得意地扒拉一下齐慧,“妈的妈的,你妈的福气都被喊没了!”
比起老人最初的瘦弱,被黑线覆盖的身躯缩小了近一半,宛如一个幼儿。
她无力去阻止自己被吞噬的结局,在男人破体而出的那一刻,她最大的依仗就是怪物。血肉变成翻滚的黑线,李镇能感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阻碍——细线在角落注视着男人。
他的身体也开始干瘪,像一株干枯的植株,突出眼眶的眼睛爬满血丝,他强有力的四肢逐渐变成皮包骨,最终头重脚轻地摔倒在地,连接着身体的脐带散发出熏天的恶臭,血迹变黑。男人四肢并进朝着母体赶去,但他的动作因为余光中闪动的红光顿住。
像渴求充盈雨水的旱地,他瞪出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喜悦,同一时刻,不敢掉以轻心的陆行声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在怪物扑去的瞬间,布局又是一阵惊变。
艳红色的晶石出现在李镇不远处的交界线上,黑线似乎也对引起男人注意的东西感兴趣,但它没有闻见什么特殊的气息。在尝试用几缕黑线裹住并吞噬时,它的心态发生了改变。
——巨大的能量倾泻而下,散落的黑线都不由自主地竖起、颤抖,只是破皮就尝到如此甜头的李镇按捺住进食的急切,兴冲冲卷起地上的晶石跑到陆行声身边。
一股细绳卷住他的手臂,蜿蜒而上,线头处卷着瞩目的红色:【吃!】
陆行声不明所以,只以为是对方拿给他看。他从线头里取下东西,当看清物品时,惊讶道:“陨石碎片?他也有?”
这块比自己那块还要大出一倍,陆行声转过头:“给我吗?”
他不明白现在怪物还没有彻底死绝,李镇拿这个过来是做什么。
但很快,对方就用行动告诉了他。
两缕黑线难为情地点触陆行声的嘴唇,然后轻轻地扒拉开唇瓣,另一缕黑线卷起晶石就往他的唇边靠,吓得陆行声连忙阻止:“你是想我吃这个?”
黑线同步地疯狂点头:【能量,进化!】
陆行声哭笑不得:“它比我牙齿还坚硬,我吃不了。这对你是不是也有用?”
黑线可惜地点点头。
陆行声推过去:“那你吃它。”
刘静目光复杂地看着一人一怪物,正要张嘴说什么,就被齐慧打断:“他们听得见。”
她哀怨地盯过去,随后转向陈宽。
陈宽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那不是我从房间里拿的东西吗?”
刘静:“……”
宛如骨架行走的怪物已经发不出什么动静,他仍旧在地上爬动,似乎在不甘心的低吼。
刘静脑子这才一激灵:“草!名字!那凶手的名字我们还没问出来!”
他们这些人带伤的带伤、失血的失血,真要过七天,人早凉了,只剩一条路走。
其他两人被这声爆吼也震得肝胆俱颤,慌慌忙忙地跑过去,离了段距离包围道:“喂,你名字叫什么?”
“呜——妈!”
刘静白眼翻出天:“你看我像不像你妈?”
齐慧:“他不说怎么办?那老的也没了,就剩他。”
陈宽想了想,朝后冲着陆行声商量道:“我们能不能借这个——宝石?石头用用?”
陆行声诧异地看着眼含祈求的几个玩家,又偏头问李镇:“可以吗?”
黑线看看陆行声,又看看几个猎物,挣扎许久,从石块上掰下一小块的棱角抛过去。
“……”
刘静稳稳接住,然后看着不比美甲钻大多少的石粒:“算了算了,它都不算人我跟他计较什么。”
她一转头,笑得无害:“喂,你是不是想要这东西?你说说你的名字,我就把它给你啊。”
“妈!”
“诶!”
怪物和其他两个玩家一起看向刘静,刘静面不改色只看着怪物,拿着东西的手往前伸了伸:“说了,它就是你的。”
怪物嗅到了什么,骨骼嘎嘎作响,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刘……”
三人屏气敛息。
“刘……宗、宝……”
“草!”刘静毫不迟疑一个后抛,泛着红光的碎片稳稳回到了黑线堆里,她晦气地皱眉,“怎么还真跟我一个姓?”
怪物愣愣地干看着,随后因为大力挣扎骨骼砰砰断裂,他干裂的肉里流出一点点透明的液体:“你——”
几人输入姓名,头也不抬。
陈宽受伤最重,额头冷汗连连,他输完抬起头,也学着刘静冷笑道:“一对伥鬼,下地狱去吧你。”
陆行声困惑地看着几人在虚空点了点,而后注意力被黏上他的李镇夺走。
“怎么了?”
黑线贴在他的脸颊上,不停卷动,带着一阵又一阵酥麻。
【饱了】
它轻声回应,不过是多吸了几口能量,它好像隐隐又要进化了。
可才脱离危险,它下意识草木皆兵,看谁都会对陆行声造成伤害,所以显得格外粘人。
“陆行声——”
正在安抚撒娇黑线的陆行声闻声抬眼望去,三人背对着窗户,外面柔和的橘光透过背影勾勒出几人的轮廓。齐慧笑着冲他摆摆手:“谢谢了,祝你们幸福啊!”
陈宽靠在刘静身上稳着不倒,也晃了晃手:“再见。”
刘静嫌弃地推了推陈宽,看着挤在陆行声怀里的黑潮,啧啧两声:“我以后找对象也找这样的。”
齐慧望过来,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他们能听见。”
房间一个接一个消失,陆行声怔怔看着变换的室内和接连消失的“朋友”,空气中只余下他们最后一句——
“听见就听见,你看看李镇,嘴角的AK多难压啊。”
陆行声偏头一看,只有黏糊糊抱在他身上的黑线,看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屋外天光乍亮,带着温度的阳光照在陆行声苍白的脸上。
“李镇……”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天亮了。”
第28章 线人
李镇的进化过程一言难尽。
陆行声也终于明白对方之前为什么要躲着他。
黑线宛如从酒桶里被打捞起来, 每一根都忘记了怎么控制自己的身体。有在地板上弹跳打滚的,有撞上线团进去就缠成死结的,有拧成黑绳将陆行声牢牢捆住, 任凭他如何呼喊都毫无意识的, 甚至怕他偷跑打了个蝴蝶结。
“李镇、李镇!”陆行声口吻透着慌乱,眼看着黑潮往外界漫延 ,他动了动被束缚的双手想要将窗户关上,脚下却被层层叠叠的障碍物绊倒,正面摔进柔软的黑潮中。
陆行声无力地感受着脸颊的瘙痒,还有失去理智的细线往他耳洞里爬,吓得他一激灵:“李镇!”
这声低吼似乎唤回了对方的一些意识, 手腕的结悄然松开, 还没等陆行声松口气, 窗户就被挤压得咔咔作响, 他赶忙跑过去将黏在窗户上的黑线扫下去, 收回爬到外墙的黑线, 然后锁上窗户拉上窗帘。
在检查完屋子后,陆行声看着鸡崽似跟在他身后移动的黑潮, 无奈地蹲下身, 试图和对方沟通:“李镇?你现在恢复正常了吗?”
房间里没有飘来熟悉的纸张。
而他询问的黑线仿佛受到什么刺激, 无数根细线都竖立起身, 然后在陆行声疑惑的目光中拧动、纠缠。
两条黑线凑在一起, 在半空中凑成一个完整的爱心。
“……”陆行声伸手挡住上扬的唇角,拼命不让自己笑出声,“你真的还没恢复吗?”
黑线的身体摇摇晃晃, 线头失重般啪嗒掉在地上,很快就被其他的自己压在底下。
太阳花、手牵手的火柴人、五角星……像是个孩子胡乱画的图案, 然后兴冲冲地跑来他面前展现自己的杰作。陆行声都快看花眼了,他跟前一条压着一条的黑线就这么叠加,慢慢变成半人高的金字塔,陆行声看着摇摇晃晃的黑线们,都害怕它们下一秒就会倒下散开。
“李镇,慢一点,不要着急。”陆行声冲着不断朝这里靠近的黑线们安抚道。
趴在他裤腿的是李镇,从天花板抄近路掉在他肩头的是李镇,站在金字塔尖尖不断变换着图案示爱的也是李镇……
无数个无法沟通的、凭本能行事的李镇。
陆行声沾满一身的黑线进入厨房,火苗猛然窜起,黏在他身上昏昏欲睡的黑线受到惊吓,立刻将陆行声卷了出来,彼时他手上还拿着锅铲,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无论陆行声怎么说,这种状态下的李镇都听不进去。一旦陆行声摆出要进入厨房的架势,房间内迷迷糊糊的黑线们就形成同一阵线将他拦截在外,混乱的场景陆行声都不敢再回忆。
没办法,关掉明火后他也放弃了做饭的打算,罕见地点起外卖。
陆行声点了五个成年人的份量,他不知道这些能不能填饱这么多李镇的肚子,关于食量他还在摸索中,陆行声将包装打开后推到黑潮边缘:“是吃的东西。”
他眼睛一眨不眨,想要看清李镇是怎么进食来满足自己滋生已久的好奇。
谁知黑线并没有读懂他的意思,愣愣地又开始交织成两颗心相依偎的图案。
陆行声只能用行动教会他。他拿起筷子,夹住米饭放进嘴中,咀嚼、咽下,然后指了指它跟前的盒饭:“吃。”
黑线的身体又不由得抬起,这一次陆行声竟然能从毫无五官的黑潮里读出一点惊喜的情绪。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错觉或者臆想。
黑潮缓缓旋化成人类的模样——说是人形又太粗糙,和之前相比,没有脑袋也没有四肢,只有长长地躯体靠近陆行声,然后上端的部分裂出一个口子,静静和陆行声相对。
“……”陆行声半晌没有回过神,“李镇?”
黑线卷住陆行声的手腕,然后模仿刚才的行为,空荡荡的筷子被送进黑色的口子里,蠕动的黑线很快填补了这道口子,像是人类一般合上嘴,品尝食物。
黑线松开陆行声的手腕,他才得以抽出筷子。一次性筷子这一下就消失了三分之一,他无奈地笑出声:“那是木头,不是食物。”
李镇摇了摇身体,似乎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但意识中空荡荡一片,看着面前闪耀着光的、的……这种纠结着怎么称呼的情绪,它好似在很久之前体会过。
李镇呆呆地又裂开口子,想不通也不去想。
陆行声没办法,他摸了摸手腕上重新缠上的黑线,商量道:“能松开吗?我会喂你的。”
温热的掌心贴在松散的、又暗含束缚的黑线上,一瞬间,不住打摆的李镇像是被火燎过,手腕上的细线不松开反而收紧力道,陆行声诧然看着僵硬不动的线人:“李镇?怎么了吗?”
黑线没有回答,陆行声也知晓进化中的李镇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感受,趋于外星生物意志的李镇让他有种时间被拨回的熟悉感。陆行声拍了拍手腕上的黑线:“好了,不松开就不松开,来,张嘴。”
李镇又情不自禁摆动。
【吃】
一道更巨大的口子缓缓裂开,线人上半身不禁凑近,有种恨不得将这个……嗯……这个……
李镇苦恼地越过称呼:想一口吞下他!
陆行声喂完食物,揉了揉酸胀的腕骨,眉宇浮上一抹忧愁:“李镇,你要进化到什么时候呢?”
因为进化中的黑线太粘人,陆行声不得不推迟自己所有的计划呆在屋里,他尝试出门找工作,可不管怎么严肃地交流,都会有黑线悄悄跟在身后,陆行声被吓了一次,就再也不敢出门。
或许是这次进化给李镇带来太多黑历史,完成进化的黑线都有些难为情地缩紧身体,只敢在陆行声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看他。
“没关系的。”陆行声戳戳埋在被子里的一部分黑线,安慰道,“我都忘记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闻言,被子里的黑线开始扭动,几缕细丝从缝隙中微微探出线头,似乎在谨慎评估陆行声的表情是否存在说谎的痕迹。
“而且,我到现在还没看过你进化后的样子。”陆行声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早上一睁眼就瞥见退却的黑潮,意识还未回笼,被子就被拉走。黑线一部分躲藏在被子里,一些在紧闭的衣橱内,还有零零散散的分布于深浅不一的缝隙中。
“我想看看你。”
再巨大的羞耻也抵不过这句话的诱惑,李镇的身躯耸动,盖在它身上的被子一点点滑落,又有更多的细线探出来。
陆行声再接再厉:“我真的很想看看。”
衣橱里传来了嘎吱声,陆行声的视线被引开的这几秒,被子里的黑线就迅速交缠成人形,它迟疑片刻,羞涩充盈意识,在见面和躲避之间来回飘动。
“李镇?”
从被子里忽地露出黑色的脑袋,它的颜色并没有发生改变,陆行声之前瞧见的短暂的金属光泽感又再次出现,让人幻视起冷硬的黑铁。
陆行声伸手,小心拽下半遮挡的被面。
交缠成人形这件事在进化后显得更得心应手,没有漂浮杂乱的线头,没有蠕动的局部,人类的肌肉线条刻画得非常精细,在动作时还会产生相应的紧绷和放松。
脸——
陆行声一眨不眨地看着上面捏造的五官。
【大眼睛】
【高鼻子】
【小嘴巴】
……
之前黑线的描述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李镇身上的非人感还是很重,那一双全黑的眼睛在无声凝视时会有种阴森的悚然。
但是陆行声不知觉凑过去后,那双眼睛里陡然浮现一抹鲜活的羞涩。
李镇垂下眼皮,身为人类的时间太长,它总是不自觉会被人类的情绪影响。
陆行声也发现自己靠得过于接近,干咳几声佯装无事:“看起来很厉害,也还会分散成黑线吗?”
李镇抬起手,这短暂的空隙里它不由得再次看向陆行声,像是特意展示自己一般,修长的手指在陆行声的注视下一点点分裂成上万条的细线,这过程非常缓慢,在他专注盯着自己分散的手指时,李镇将陆行声脸上所有神情都收进眼底。
【没有讨厌】
意识中开始有不断欢庆的高呼。
于是分散的速度加快,裂出的黑线在虚空中打着转,像是无数条缩小的小狗尾巴。
陆行声真心实意地鼓掌:“真厉害!”
李镇的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然后当着陆行声的面将刚才摇晃的黑线硬化,一瞬间,那股光泽感更强,线头变得尖细,闪烁着冷冷寒芒。
“哇!”陆行声惊呼出声,李镇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像是要更好展示自己,它从床上站起身——
砰!
陆行声受惊地后仰,后脑勺撞上了坚硬的墙壁,炸开的痛感让他瞪大了眼睛,被人精心组建的身体一丝|不挂地落入他呆滞的双眸中。
【陆行声!】
方寸大乱的李镇顾不得要展示能力,整个身体都本能地朝着陆行声猛扑过来。
【可爱】
【活泼】
当初的纸页仿佛又在此刻纷飞,在它着急往他这边扑来的瞬间,陆行声涨红着脸扯过被子,手忙脚乱地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屁股翘!】
陆行声将脸埋入被面,暴露在外的耳根已经红得不能见人,李镇欲要分裂的躯体又因为他的动作而紧实起来。
李镇茫然地被他搂在怀里。
“李镇……”
陆行声嘶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李镇动了动脑袋,试图想从被子里钻出来,却很快被一只手轻轻按回:“……得穿好衣服,才能出来。”
第29章 线人(捉虫)
空气中荡漾着尴尬和暧昧交替缠绵的气息, 陆行声将那不安分想要探出的脑袋轻轻按回,不到几秒,反应过来后的另一个当事人也融化了。
搂抱在怀里的被子一点点干瘪, 黑潮从床上哗啦啦迅速闪躲。
【呜呜呜】
混乱、喧嚣、尴尬、羞耻。
复杂的情绪宛如噼里啪啦混入清水的油锅, 沸腾不止。李镇羞于见人,于是身体重新变成黑线,躲在陆行声看不见的地方。
“等、等等——”陆行声起身去拦,但伸手时只有一些线头掠过他发烫的脸颊,而后快速弹射到地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陆行声头疼地捂着额头,他想了想, 站起身走到衣柜边, 一打开, 里头整整齐齐, 没有发出异响的黑线残留。陆行声埋头在衣柜翻找着。
他找到昔日李镇偷偷送来的大牌套装, 大部分是秋冬衣物, 只有一套是夏装,陆行声将它取出来放在床上:“李镇, 衣服我放在这里, 你穿好了就敲敲门, 我就知道了, 好吗?”
没有回复。
不得已, 陆行声熟练地从床头抽出特意给折纸达人买的彩色纸条,十指灵活地折出一颗淡黄色星星,他环顾四周, 最后将星星放在床沿。
他耐心十足等待着,脸上的红晕消退, 只嘴角残留一抹掩饰不住的弧度。
不一会儿,一根黑线就从床底卷着飞出,在吸附住星星后马不停蹄收回,全程不超过两秒,偷感极重。
陆行声背过身体,肩头有可疑的颤抖,但是他的声音却很是平稳:“收下星星,就当你同意了。”
他快速离开关上门,脊背紧贴在门板上,肩头的颤动牵动心口,急促的笑声才从喉咙滚出。
想着李镇的性格离他敲门还有得时间纠结,陆行声笑够了,走到客厅开始拆包裹。
两人间的沟通用纸笔效率太慢,而且到了以后纸太多不好收拾,陆行声就在网上订购了一些交流按钮,除了日常词汇,他还特意定制了几个按钮。
“李镇”
他按下其中一个红色按钮,自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以为在叫自己的李镇急急忙忙穿上T恤,它抬手看了看,自己当初是按照陆行声的尺寸买的,穿在它身上有些大,于是它对着镜子调整了自己的身体,让衣服不显得那么空荡。
——但是会不会显得它太壮了?
陆行声喜欢哪一种风格呢?
李镇微微歪头,看着镜子里超脱了人类模样的现在的自己。
它的表象是人类的躯壳,但是内部流动的不是血液,填满腹腔的也不是内脏,它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身体上,伴随着自己的意志,它的手与胸口融为一体,交叉的黑线又清晰浮在身体表面。
李镇有些难过。
它伸长脖子张开嘴:【啊——】
发不出声音。
李镇的额头贴在镜面上,仔细查看本来覆盖它半张脸的疤痕的位置。
没有了。
它这才有些高兴:【没有了】
“陆行声。”
屋外陆行声的声音又传进来,只是有些奇怪的是他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李镇站在门后,扯了扯过短的衣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缩短肩宽,恢复成自己本来的身形。
它没有敲门,而是拧动把手自己主动走出去。
客厅内听见响动的陆行声偏头,他脸上残留的笑意还是让它心如擂鼓——尽管自己已经没有了心脏。
陆行声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个橘色的按钮,看见穿着衣服忸怩不安的李镇,他轻轻按下:“李镇。”
陆行声的声音从他的掌心传来,嗓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笑意,又按了一次:“李镇。”
人形有半秒的溃散,但很快李镇就维系住了,它光着脚快跑了几步,又在陆行声的目光中难为情的停下。
陆行声又从一片杂色的按钮中找出一个红色的按下:“喜欢。”
李镇像个被人鱼蛊惑的可怜、天真的水手,在午夜中心甘情愿迈向波光粼粼的海面,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
陆行声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像是要把它脸上一丝一毫情绪的转变都烙在心里。
他含笑问道:“李镇,喜欢吗?”
它头颅低垂,但从右手伸出的黑线却含羞地卷动着,轻轻压下他掌心的按钮。
“喜欢。”
是陆行声的声音。
李镇的身躯又在颤抖,它缓缓抬起头,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陆行声,嘴唇在无声翕张——
【人类会喜欢怪物吗?】
它在意识中自问自答。
【喜欢】
“喜欢。”
“喜欢。”
按钮被黑线不停按下:“喜欢”。
*
天气转凉,陆行声也在夏末找到了一份糊口的工作,他们最终没有搬离小区,陆行声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是每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时,生活中就会忽然发生一些转移他注意力的事情,久而久之,在察觉这里没有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存在后,陆行声和李镇也就继续住下了。
只是等秋转冬,李镇的宝贝又多了很多——非常、非常多。
屋子里摆满了交流按钮,紧挨着墙角、空地,为了给这些按钮腾出地方,陆行声将箱子不断叠高又扔了很多用不上的旧物。
按钮上方布满了蛛丝一样的黑线,时刻蠕动轻敲。
陆行声白天在外工作,李镇只能分出几缕跟在身后,它全身覆盖在这些按钮上百无聊赖地等待那人回家。
【陆行声在做什么?】
李镇自娱自乐问道。
黑线立刻按照腹稿按下:“想”“李镇”
地上缓缓组成一颗人头,它靠近,四周如树根盘布的黑线与它的颈部相接,李镇凑近,黑线再次不知疲倦地下按:“李镇”、“李镇”、“想”、“李镇”……
门口伴随这一声声“李镇”响起钥匙拧动的声音,陆行声穿着一件驼色大衣,肩头有冰凉的雪花还未消融,按钮内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李镇——”
地上的黑线迅疾地交织成人形从地上狂奔而去。
它身上的线头还未全部收进去,自己就被一双手臂拢住,陆行声为他身上的冰凉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用散开的大衣将人裹住:“我回来了,一个人在家无聊吗?”
外面寒意刺骨,陆行声说话时白雾从嘴唇不断冒出,李镇缩在陆行声怀里,房间里的按钮回应了他的问题:“不”“无聊”
按钮买回来那段时间,陆行声很快发现李镇常用的只有录入自己声音的几个,这导致两人沟通时常常牛头不对马嘴。
例如陆行声询问李镇想出去散步吗?
李镇就会用“陆行声”回他。
等弄清了他的喜好,陆行声不得不将按钮全部换成录入自己声音的,但换完之后,陆行声又发现了一个现象,李镇爱用“喜欢”来回复他大部分问题。
就比如现在,陆行声抱着他关上门回到屋内,家里没有空调,但是冬天有室内取暖炉,陆行声打开开关,一边伸手取暖,一边低头看向怀里已经不见人形、完完全全融化成一滩黑潮的李镇:“我看了天气预报,今晚很可能会下一场大雪,明天是周末,早上可以起早一点,那时候楼下没什么人,我们去玩雪吧,好么?”
李镇瘫化在陆行声的肩窝,感受着他说话时喉结的轻颤,身体又不由得聚起、蜷缩。
“喜欢”。
陆行声又被他这幅模样逗笑了,匍匐在胸口位置的李镇感受到更大的颤动:“哈哈哈哈哈……”
李镇的线头也在蠢蠢欲动,虽然不知道陆行声在乐什么,它还是一直按着按钮附和着:“哈”“哈”“哈”……
听着自己的声音一连串响起,陆行声笑不出来了,这种被迫听自己声音的感觉古里古怪的,直到现在他还没适应。
“外面有些冷,我先去洗个热水澡。”陆行声拍拍身上的李镇,“先下来,等我一会儿好吗?”
“喜欢”
黑潮恋恋不舍地退离。
陆行声走进卫生间,里面东西相较以往多了不少,全是另一个人的痕迹。
洗脸巾、牙刷、洗漱杯……陆行声买这些东西时倒没想过现在的李镇能不能用,当时很自然就伸手放进购物篮里,等结账回到家里看见满地的黑线才回过神。
不过李镇好像很喜欢,虽然不用再重复一些人类的清洁工作,可每当早晨陆行声起来准备出门时,自己身边总会出现李镇的身影。
他穿着自己给他新买的睡衣,脑袋上的细线也刻意交织成混乱的状态,明明不用睡觉,却表现得睡眼惺忪,不住摇晃身体,慢慢、慢慢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很多时候,陆行声在那平淡的几分钟内,心口会盈溢出让他手足无措的感情,类似幸福,但只用幸福去描述又觉得太单一、太表面。
陆行声刷牙的动作慢下来,他微微低着头,垂眼看李镇漏洞百出的“表演”。
李镇好似很受不了他的注视,头颅也低垂着以此避开让它心慌意乱的目光。见状,陆行声深深叹了口气,紧接着用冷水浸湿的毛巾擦了擦脸,擦完后,就见李镇也仰起头凑过来。
他紧闭着眼睛,右手因为紧张羞赧死死捏着牙刷柄,为了让陆行声的动作更方便,还悄悄给自己增了一点高度。
陆行声心口的情绪翻滚的更加强烈,两人什么也没说,就在这不同寻常、沉默的气氛里收拾干净……
他站在门口,看着两支靠在一起的牙刷,那种日渐暧昧的场景自动浮现。陆行声脱掉衣物走入热水中,隔着袅袅的雾气,他好像触碰到两人之间薄如蝉翼的阻碍。
明明最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但是——
陆行声睫毛不停颤抖,他总觉得,最难耐的夏天此刻才忽然降临。
第30章 线人
翌日, 风声呼嚎,灰蒙蒙的视野里都是一些青黑色的建筑轮廓。
李镇站在窗前看了一整夜的雪,当闹钟快要响起, 它乖乖走到地铺旁等待陆行声睁眼。
“早上好。”
“早上好”
陆行声还没睁眼就察觉到脸上的痒意, 他缓缓从床上坐起,打开灯,看着精神抖擞的李镇。
他身上还穿着珊瑚绒的灰色圆领睡衣,让他整个人显得毛茸茸的,无声的乖巧里还有克制不住的兴奋。
陆行声从衣柜里挑出一件大衣,将他从头到尾裹住,给他系好围巾, 穿上袜子, 双脚挤进雪地靴里。欢快的细线从领口、袖子里晃荡出来, 又被陆行声捏住一点点塞进去。
“要戴手套吗?”
“喜欢”
于是陆行声转身从床头柜里取出两双手套, 拿起灰色的兔毛手套给他戴上。
李镇低头看着看着, 忽然也拿过另一双, 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陆行声。
陆行声被他看得心都化了,他将半张脸掩盖在束起的衣领后, 只露出一双含笑眼, 朝着李镇伸出双手:“好吧。”
李镇站在他面前, 低头一丝不苟地完成这项艰巨的、甜蜜的任务。
陆行声的手指比它的还长一截, 指尖带着从被窝里沾染的温暖, 李镇不喜欢温度太高,但是这种又不一样。
它小心翼翼地将陆行声每一根手指塞进绵软的手套里,短暂的接触后, 它的身体也仿佛一点点升温,到达和陆行声一样的温度。
脸部的黑线渐渐浮在表面, 因为太开心而忍不住往陆行声的方向飘去。
“喜欢”
陆行声也忍不住笑:“我也喜欢。”
冷寂的楼道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陆行声牵着李镇的手,头顶的声控灯时坏时好,闪烁不停。
南部很少下雪,今年的冬天却时隔多年给了南部人一个大惊喜。凌晨五点下楼,小区里没有一个人,陆行声带着李镇去了平日大妈跳广场舞的平地,无垠雪海,一切都变成了纯白。
脚下的厚雪松软,清楚留下两串相贴的脚印。
李镇低着头,看着那平平无奇的脚印,又像是找到乐趣,兴奋地让陆行声站在原地不动,自己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脚印密密地将人围在圈里。
陆行声失笑地看着对方的举动,雪还在下,只是已经变成盐粒一般大小,落在李镇的脸上很快化成一点点水渍。
“喜欢”
放在口袋里的按钮传出声音。
“我们堆雪人吧,看谁堆得更快。”陆行声给他擦了擦脸,又没忍住捏了捏。
李镇笑得看不见眼睛,唇角高高扬起,陆行声捏他时,脸上又有一些细线绕在他的指节上,见状,他补充一句:“不准作弊,只能用两只手。”
“喜欢”
“嗯……比赛的话,还是要设置奖励。”陆行声双手放回衣兜里,假意沉吟一会儿道,“输的人送对方一份礼物吧,怎么样?”
“喜欢”“喜欢”“喜欢”
这事它熟!
宛如灰雀离巢,李镇弯下腰诚实的没有动用一丝一毫的能力,用双手捏出一个雪球,然后按照人类的记忆将雪球在地上滚动,看着雪球越滚越大,它不由得转头去瞧陆行声那边的情况。
陆行声似乎感应到对方的视线,蹲在地上一抬头就来了个四目相对,他的身前已经有一个很大的雪球,急得李镇立刻收回注意力专心地滚着。
陆行声看他忙得不亦乐乎,脱下手套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觉得照片差点什么,又点击录像。
雪不知不觉停下,李镇的肩头上还是堆了浅浅一层雪,帽子尖坠着一颗白色的线团,随着他起身蹲下在脑后不停摇晃。
陆行声又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感情。
热潮从心口的位置涌上眼眶,陆行声关掉手机,就站在原地静静凝望着李镇。
原来这就是你的视野吗?
陆行声不由得回忆那两年,那时的李镇是不是就是这样,站在他没有察觉的角落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喜欢”
按钮声音拉回了陆行声的思绪,不知何时,自己堆了一半的雪球身边多了一个带着帽子的雪人,李镇拿出按钮,像是向全天下昭告自己的胜利,不停按着“李镇”“李镇”。
陆行声做投降状:“好吧好吧,我输了。”
他这才加快速度将剩下的部分完成,看了看旁边雪人的帽子,他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最后将一双手套搭在雪人的肩头。
李镇紧紧贴在他身边,衣料的摩擦声格外分明。
“来。”陆行声蹲在雪人后方,牵过李镇的手示意他也蹲在自己身边。
重新打开手机,他调整好镜头,在画面定格的前一瞬,不等李镇反应过来,陆行声迅速低下头凑过去,微凉的嘴唇贴在李镇柔软的脸颊上。
“……”
李镇还保持刚才的动作,它的肩头挨靠在陆行声的手臂上,隔着手套,右手被他牵在手里……
“李镇?”
陆行声似乎在叫它。
但是温度太高了。
李镇心想。
“等、等等!”陆行声伸手搂着脑袋已经化掉一半的李镇,警惕地看向周围,慌乱的嗓音压低,“不要化……李镇,再坚持一下好吗?”
“李镇?”
“李镇!”
……
陆行声措手不迭,只能终止计划抱着人就往家里赶,等关上门,他的心口到裤脚全覆盖上一层明显的黑色,还好他们起了大早,玩了一段时间人也不多,一路上陆行声心惊胆战,心脏坠得胸口泛痛。
衣服里的身体全部散开,只在内部残留一些晕晕乎乎的黑线,其他的都黏在陆行声身上。
这样不行。
陆行声严肃的想。
他还以为两人生活了一段时间,李镇已经能习惯一些亲密行为,但从今早的状况来看,这离……嗯,还差得远。
跑了一路,冷风就刮了一路,陆行声揉了揉刺痛的脸,打开烤火器坐在沙发上,拍了拍逐渐回神的李镇,语重心长道:“李镇,现在好了吗?”
李镇心虚地蜷缩在陆行声的颈窝、沙发,发胀的身体又开始无意识耸动,它仔仔细细回忆着方才的触感。
【哦~】
荡漾的意识已经发不出其他音节,黑线不断融合、延长,横跨客厅长度的黑线在半空飞舞、交缠,然后在陆行声一声声的询问里,恃宠生娇地按下一个没用过的按钮——
“No”
“李镇,现在好了吗?”
“No”
它还没好。
黏在颈窝的李镇抬起线头,直愣愣盯着陆行声的两片嘴唇。
那小小的部位,温度怎么能这么高?
“李镇?”
怎么亲得那么快?咻一下就过去了。
“李镇?”
哎,它当时要是表现得好一点,现在是不是还在楼下亲着?
“李镇!!”
陆行声无奈加重语气,总算看见快凑到他鼻尖的黑线抖了抖,旋即迅速缩回衣领里。
“我知道你现在回过神了。”
“No”
陆行声嘴角忍不住上扯,戏谑道:“那还想亲吗?”
“N——”
等等!撤回撤回!
全屋的黑线都抬起了身体,直直冲着陆行声的方向,宛如最虔诚的信徒恭拜它所信奉的神明。
“Y——”
无数线头慌慌张张地在客厅寻找,总算记起陆行声没有买yes的按钮,李镇又只能将身体溜进搭在沙发上的衣服里。
“喜欢”“喜欢”……
陆行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一点点引导他:“那先缠成人形,坐在这里。”
干瘪的衣服内有“血肉”在膨胀,李镇变成黑线时可以时时刻刻趴在陆行声身上,可也奇怪,一旦自己恢复成人类的模样,好似人类的羞耻感也重新在它空荡荡的心口处滋生蔓延。
李镇不敢抬头,将下半张脸缩进衣领里,但是手却主动塞进陆行声的手掌下。
“可以握手。”陆行声手指一动,就从平平无奇的手心相贴变成了十指紧扣,随后关注着李镇的状态。
有波动,但是能维持人形。
“能拥抱。”
陆行声俯身,将含羞的李镇搂在怀里,更多的黑线探出来,他加大拥抱的力度,人形还是没有散开的趋势。
“所以能牵手、拥抱,但是亲吻有些……”陆行声沉吟总结道,“有难度吗?”
“No”
“No什么?刚才谁化得那么快?像是见太阳的雪人。”
陆行声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表情有多生动,他垂眸看着想抬头不敢抬的李镇,忍住欲揉他头发的冲动,心脏又被陌生的感情塞得满满当当。
“不能一直这样知道吗?”陆行声耳根见红,可神情沉稳,一点也瞧不见内心盈胀的羞涩,“今天开始你需要练习。”
练习?
李镇终于抬起头,似乎不解地看着他。
风声呼啸,窗户被拍得哐哐作响,楼下传来小孩子的欢呼。静谧的室内,陆行声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他双手捧着李镇的脸颊,对方似乎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神情是一贯的羞赧,嘴唇在他掌心轻微的合拢下,微微翘起,像是在索吻。
“今天坚持亲够三秒不散开,明天就能亲四秒。”陆行声看着眼前逐渐瞪大了眼睛的李镇,话头一转,“但是,如果今天没超过三秒就散开了,明天就不能亲,后天才能继续。”
陆行声的额头轻轻贴上李镇的发顶,瞬间,炸开的黑线开始毫无节奏地乱舞。
“明白了且同意的话,就说‘喜欢’。”
氧气像是被抽离,气温陡然上升到令它害怕的程度,比以往任何时刻还要煎熬,李镇只是听着就感觉手臂已经融化。
但是不行——不行——
李镇艰难地做出人类吞咽的动作,仿佛借此能缓解它的忐忑紧张。
黑线寻摸到了按钮。
陆行声贴了过来。
可以将它焚烧的热度不是从脸颊爆发的。
“哇——”
小孩的惊呼声从遥远的地方飘进来:“是雪人!两个手牵手的雪人!”
不是。
李镇的睫毛不停乱颤,散开的那一秒它驳斥道:是嘴贴嘴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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