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雾身后跟着的连家人都没见过世面,看见这等排场,一时间尽数紧张起来。
只见那遮天蔽日的云舟缓缓下沉,沉……连家前面空地太小了,沉不下来。
于是云舟停在半空,各色灵力破空,舟上的人驾驭各自法宝或灵剑,御空而下。
为首一人周身灵光熠熠,碧莹澄澈,驭的是云天碧水川至宝之一,碧水幡。
那从前是顾江雪的法宝,顾江雪抹去了认主印记,归还给顾家。
顾家给的,顾家收回去,合情合理。
如今成了顾迟的法宝之一。
碧水幡从前在顾江雪手里能玩出花,在顾迟手里……更像种身份象征。
跟着顾迟下船的有二十来人,顾迟打眼往下一扫,先看见顾江雪,脸色沉了沉,随后才看见楼映台。
他注意到楼映台压根儿就没带其他人,阴鸷的面色倏地一顿。
他身边,巨大的云舟和拱卫的门人本是众星捧月,好不威风,楼映台只身前来,本该显得寒酸。
可他站在那,无需他人作衬,泰然气度自显,皎皎天上月,高不可攀。
顾迟:“……”
跟他一比,顾迟简直像极了外强中干,必须得用金灿灿外壳来撑场面的花架子。
顾迟咬了咬牙,心觉格外丢人,梗着脖子阴沉沉落地。
他眉目间常年郁气不散,大多数表情都只会让脸色更难看,因此瞧不出尴尬,只觉得他更加孤僻不好惹。
连雾看他脸色黑得跟墨水似的,行礼都更加小心了:“见过顾少主。”
顾家狸猫换太子的事闹得仙门人尽皆知,不料顾江雪和顾迟在他这种小地方碰了面,可千万别打起来才好。
顾迟心里还想着被比下去的事,语气又冷又干:“嗯。”
他只先前在半空中扫了眼顾江雪,之后就不再看。
因为多看一下他都觉得眼疼。
顾江雪如今半魔半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完全堕魔,要被仙门百家追杀,半个身子都在烂泥里了,按理说顾迟再恨他也该解气了。
但是,但是顾迟只要一看到他玉带罗衾风度翩翩的样子,憎恶就不可遏制冒了头。
顾家把顾江雪养得多好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行事大胆却有度,修为又令人望尘莫及,天之骄子,是令所有人满意的继承人。
他就是穿着奴仆灰扑扑的衣裳时,看着也像个世家公子。
顾江雪周身的气度,是顾迟求而不得的。
顾迟被幽鬼养大,打骂为伴,没受过一点疼爱,幽鬼第一次给他喂毒,是在他五岁的生辰。
他平日里饮食也被苛责,那天,幽鬼告诉他,今日生辰,你能多得一碗面。
五岁的顾迟颇感意外,而后因为一碗面雀跃不已。
可一碗长寿面下去,他疼了个生不如死。
五岁的孩子啊,满地打滚,脑袋撞在门柱上,头破血流。
欢欣和面碗一起摔了个粉碎,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只有幽鬼冷冷的注视。
从此他绝不在生辰时吃什么寿面。
那时候顾江雪在干什么呢,仙门少主的生辰宴,想来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顾迟的阴郁怨毒入骨十五年,即便回了顾家披回真少主的皮,他也没有一颗君子之心。
是,他被幽鬼养成了副鬼样子,睚眦必报阴狠毒辣,他做不了气宇不凡的公子,成不了顾江雪那样的人。
但是他的错吗?
他若是能在顾家被养大,他才该是顾江雪!
他本来才应当是人人欣羡的顾江雪。
顾家合该有个光风霁月的少主,但命运扭曲了他们的模样。
一个顾迟心狠手毒,一个顾江雪邪魔外道。
顾迟面色臭得可以,他没有跟楼映台打招呼的意思。
本来就不熟,加上听了楼映台跟顾江雪最近的传闻,就连表面客气都欠奉。
倒是他的大师兄容谨上前一步,对楼映台拱手:“楼少主。”
楼映台:“容道友。”
容谨放下手,看了看顾江雪,欲言又止。
顾江雪却当没瞧见他,也始终没有去看顾迟,反而是往他们身后扫了扫。
跟着顾迟的门人里,他瞧见三个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面孔。
顾江雪眼睛眯了眯,冤家路窄啊……
但他没有急着动作。
容谨自个儿在那纠结,磨磨蹭蹭,张口想对顾江雪说什么,被顾迟阴森森掐断:“师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直说啊。”
容谨瞬间把朝着顾江雪踏了半步的脚尖收了回来。
他眼睛看着顾江雪,轻声对顾迟道:“没有,我……没什么话要说。”
他是顾迟的大师兄,曾经自然也是顾江雪的大师兄,唯一的师兄。
顾迟半嘲不嘲嗤了一声。
他看不惯云天碧水川里谁还想对顾江雪好,门人不行,顾家人更不行。
他知道,爹娘觉得顾江雪当年只是孩子,是无辜的,养了十多年,他们对顾江雪还有感情。
他们不再对顾江雪好,不是因为不心疼,只是看自己有怨,不敢去而已。
爹娘看着他时眼里是痛,看着顾江雪眼里也痛。
痛痛痛,烦烦烦!
当年顾江雪给他找到了解毒需要的最后一味灵药,几乎是被抬回来的,顾夫人小心翼翼询问顾迟,看在顾江雪忠心耿耿的份上,之后能否不再折辱他。
顾迟却冷笑一声:“那不是他该做的?我从前受伤时,没有爹娘能关心,只有幽鬼变本加厉的打罚,如今我好不容易回了家,怎么,娘亲还是更心疼他?”
一句话诛了顾夫人的心,从此她不敢再提起半个字。
如今看容谨在顾江雪面前支支吾吾,顾迟又烦起来了。
他之所以忍着没找茬,一是因为顾江雪已经被逐出顾家,身份不再是奴仆,如今又不人不魔草芥一个,他要是主动挑事,倒显得他自降身份。
二是……他打不过楼映台。
顾江雪当年和楼映台定亲,外人夸他们简直天造地设一对,除了两人的家世和脸,还因他俩的修为。
奉神司问道试剑,其余学子被扫出局,剩他俩,打了三天三夜,没分出胜负。
那时他们才十三,天资卓绝,惊才绝艳。
有楼映台在,平日吆吆喝喝帮顾迟出头的狗腿子们也都安静如鸡,没一个敢吭声。
不同的是,这些门人还忌惮如今修为已经恢复的顾江雪,而在顾迟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顾江雪会跟他作对这个认知。
毕竟顾江雪因着占据他十五年少主生涯的愧疚,在顾家从没对他红过脸,也就让顾迟习惯了,根本不会忌惮顾江雪。
连雾擦了擦冷汗,这些人他谁也得罪不起,壮着胆子出来打圆场:“诸位,我们先进飞花城?”
这话很有效果,众人的注意力终于转开了。
顾迟不知为何又皱了皱眉,扭头道:“加上大师兄,有十个人跟着我就行了,其余的在这儿等着。”
顾家门人不明所以,但照办。
顾江雪不着痕迹打量跟上的门人,嗯,那三个老冤家在里面。
怎么办呢,这么好的机会,要不要给他们点回礼?
顾江雪的魔气蠢蠢欲动。
连雾可没察觉这位主的暗潮,大松一口气,心说可算能办正事了,他没让其他连家人跟着,亲自伺候几位爷,领着众人穿行一段,往飞花城去。
所行百步,青石砖瓦已蒙阴霾,寂寥无人烟。
这里地处偏僻,本就没多少人,从前飞花城里还算有点景致能看,偶有修士路过,提几句赞词,还能吸引点外人。
后飞花城出事,城中活着的人尽数搬离,城外也人人自危,索性都走了,方圆百里,只剩零星几户人。
飞花城外罩着层层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连家被委以重任,是看着城外迷阵落成的,他拿出阵师留下的路引。
连雾将路引抛在半空,手结道印:“开!”
路引上繁复的符文骤亮,仿佛活了过来,脱离路引飞掠而过,所到处,如神兵分海,两侧迷雾骤然退开,分出一条通道。
道路尽头,十年不见天日的城门巍然矗立,铜骨无声。
连雾开了路,把路引收回掌间,半晌没出过声的顾江雪忽然咦了一声:“为何只开路,不解了整个迷阵?”
连雾一顿,扭过头,发现楼映台虽然没说话,但也在看着他,默默等他回答。
有路引在手,十年一到,确实能解整个迷阵。
但……
“解开所有阵要花的时间比较长。”连雾笑笑,“我想先把城主遗骨迎出来,诸位可能不知,有些从前住在飞花城的旧人这十年间也在等,就想亲自叩谢城主,好几天前就来了,在连家歇脚呢。”
他想起那些人诚恳又期盼的眼,叹息:“看着实在是,不忍让他们久等。”
而且飞花城的英烈不止城主一个,同样都是修为低微的小人物,可那天,城内也有修士为了救助凡人,死战不退。
连雾眸光遥遥,仿佛看向了远方:“……我们连家也有前辈的遗骨在里面呢。”
连家虽小,也是忠烈之后。
听到这些话,很难不让人起恻隐之心,容谨还宽慰了连雾两句。
顾江雪和楼映台不着痕迹对视一眼,颔首,不再多言。
连雾走在最前方,踏过开出的路,抬手推开了城门。
沉重的城门在沉寂十年后,发出沧桑又干涩的声响,终于再度苏醒。
大门缓缓敞开,飞花城街道映入所有人眼中。
飞花城遭了火,部分房屋破碎坍塌,街上狼藉一片,一个破碎的布娃娃躺在废墟前,露出的棉花发污,两个黑洞洞的眼睛沉默地望着苍天。
城门里吹入外界的清风,却依旧吹不散一城死气。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当时凶祟作乱,那般凶险,城中必然还有其他死者的尸骨,等迎了城主出来,也帮着飞花城的旧人们收敛下其余骸骨吧。
众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往里走,就连顾迟在这样的氛围里也暂时搁下了方才的不快。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踏过城门口,耳边忽然传来一声——
“卖灯嘞!上好的花灯瞧一瞧嘞!”
寻常小贩普普通通一声叫卖,却如平地一声雷,炸得众人皆惊!
死城里哪儿来的活人!?
接着,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街道忽的变得热闹起来,穿着各色衣物的人们来来往往,喜笑颜开,倾塌的房屋崭新如初,完全看不出大火灼烧的痕迹,有的只有寻常人家温暖烟火气。
一个手里提着篮子的女童蹦蹦跳跳,刚巧来到众人跟前。
她篮子里装着新鲜坠露的花,边上还躺着个干净的布娃娃。
——跟方才躺在废墟前的破烂娃娃分明一模一样。
布娃娃在笑,女孩也在笑,她仰头正好盯着顾江雪:“大哥哥,买花吗?”
她笑得好看,众人却毛骨悚然。
糟了!
众人倏地扭头,却见身后城门不知什么时候阖上了,原本斑驳的城门朱漆如新,开门时发出那样大的声响,但闭门时悄无声息。
仿佛这扇门从未打开过。
顾家门人立刻有人御剑撞去,只听叮地一声,城门前泛起阵阵波纹,生生阻住了他们,如镜花水月,根本碰不到城门分毫。
那纹路荡开,还席卷了天空,往上飞的人转过一圈,面色难看落了地。
从空中看去飞花城周围皆是灰雾,而且过不去。
他们被困住了!
同时动的还有顾江雪。
出乎意料,他却是冲着连雾去的。
顾江雪长剑一斜,出其不意猛地挑飞连雾手中路引,连雾一惊,忙要去抓,顾江雪却将剑鞘横在他脖颈上,粗暴往回一勒,勒得连雾整个人往后撞,差点窒息。
路引在空中划出利索线条,楼映台脚步不动,原地抬手,稳稳接住了路引。
短短几息,变故突生,谁也没想到顾江雪会朝自己人发难。
虽然只有剑鞘,但连雾毫不怀疑自己的脖颈能被这人勒断。
他艰难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顾……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我呢,是胡说八道的小祖宗,所以要忽悠我,连道友还得再练练。”顾江雪手上杀气腾腾,嗓音却居然还带笑。
他按着剑鞘又往连雾脖颈下压了压。
“我再问一遍,为什么不愿解开所有迷阵,还有,城内如今的变故,你是否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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