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两道灵光急速划破长空,飞驰而去。
顾江雪和楼映台弃了舒适安逸的云舟,直接御剑乘风往楼外楼赶。
他俩落地时又快又急,惊得守卫弟子握紧武器,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然后他就看见万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少主难得慌张,而顾江雪手里的蛋在他们落地的时候“啪嗒”一声,掉了半个蛋壳。
另外半个蛋壳被顾江雪捧在手里,须臾,里面探出了一段玉白如藕的小嫩手。
守卫弟子呆住。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瞳孔震颤,拔腿就跑,边跑边喊——
“少主的孩子破壳啦!!!”
一嗓子喊破了楼外楼的诗情画意,酣睡的阁楼纷纷惊醒,一盏盏灯陆续点亮,击鼓传花似地层层叠叠传下去。
众人纷纷推窗探出脑袋:“什么什么?”
顾江雪看着蛋壳里的孩子愣神,他其实慌得不行,但表现出来,却是手脚一动也不敢动。
蛋壳里还真是个婴儿,没长尾巴没长犄角,看着就是纯人类物种。
他皮肤白嫩,睫羽浓密纤长,张嘴轻轻打了个呵欠,然后慢悠悠睁开了眼。
顾江雪和楼映台呼吸都轻了。
他们看见了一双世上最澄澈的眼,如初生小鹿,如瑶池天湖。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了楼外楼夤夜灯火,星星点点,也映着顾江雪和楼映台两道僵硬的身影。
他睁眼后的世界,从这两个人起始。
他不哭也不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顾江雪觉得自己见过最可爱的小孩儿是楼小仙,其次就是这个孩子。
他捧着蛋壳不敢动,声音不由放得很轻,生怕惊动谁似的:“……他居然真有几分像你。”
楼映台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清冷:“我觉得像你。”
他抬手,隔空描绘小孩儿的眉眼:“看。”
如瓷胜雪,跟顾江雪小时候一样漂亮,是玉雪做的小团。
小小一团,蜷在壳里,他慢慢张开小手,朝两个人伸来。
顾江雪和楼映台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么小又那么脆弱,两个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碰坏了他。
直到小孩儿艰难动了动小手,努力张开嘴,发出一声稚嫩的“啊”。
不知为什么,这一声听得他俩心头一颤。
他们捧住蛋壳,试探着分别朝小倒霉蛋儿伸出一根手指。
小团子一手一个,小拳头勉强裹着,圈住了他们的手指,往自己身边带。
然后又打了个小呵欠,心满意足闭眼睡了。
仿佛抓住他俩的手,就抱住了他的全世界。
一股奇异又道不明的暖流顺着指尖直直流淌进顾江雪心里,他恍惚间不可思议地领悟到,这孩子似乎真跟他有点关系。
再看楼映台,眸中也出现了片刻怔然。
……不会吧?
顾江雪轻轻咽了咽嗓子。
他跟楼映台,还真能有孩子?
随着守卫弟子奔走相告,很快,楼外楼正殿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哎哟这孩子,跟少主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
楼依依长枪一扫:“你们挡着他见我这个姑姑了,合适吗?”
要说楼家武德充沛呢,另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小子抬刀挡了楼依依的枪:“那也是我小侄子,我也想看。”
楼依依扬眉:“出去打一场?”
对面本来就要答应,但顿了顿,又道:“算了。”
楼依依环视周围的人,也明白了此时不易动手。
如果真出去打一场,回来就彻底没他们俩的位置了。
人人都对这个小孩儿好奇死了。
本来,之前没人相信他真流着楼家的血,只以为是为救顾江雪拿来充数的招,结果一出壳,好家伙,三分像楼映台,三分像顾江雪,十分的冰雪可爱。
楼依依终于千辛万苦挤到了里面,探头一看金窝里小孩儿的模样,哇了一声,拿胳膊肘怼楼映台,压低声音:“你们来真的?”
楼映台却只看着顾江雪,没有说话。
顾江雪站在小孩儿三步远的地方,反倒没有凑太近,袖袍底下的手已经收得死紧。
楼家人已经去拿验证血脉的法器了。
验血的法器通常很少用,毕竟正常看着出生的孩子,如果非要验个血,那不就是在怀疑伴侣不忠?不仅容易影响感情惹来争吵,传出去也不好听。
顾江雪上一次看到验血法器,是三年前的顾家。
那一天,他虚假的身份被揭穿,一夕之间,亲非亲,仇不知,他从云端跌落,成了个孤家寡人。
如今再要验血,却是要看一个孩子跟自己是否有血缘关系。
顾江雪不怕他跟自己无关,反倒是紧张他真跟自己有关。
他一直以为重生时听到的那句话,真是赐他神迹的大能怕他不肯带孩子,所以诓他的。
那道声音很年轻,气若游丝,总共一句话,咳得断断续续,听着随时都能断气。
最后几个字就是:“……咳咳,你好好教导他,别让他为祸人间,否则收回神迹。”
说完这句,之后无论顾江雪怎么问,都再没有回音。
很像临终前的托付,为了给这孩子谋条出路。
顾江雪当时还是很触动的,觉得这位不知名的大能为了孩子也算尽心尽力,亲情本就是很能触动他的一根弦,这招对他好用。
但如果……这真是他未来的孩子。
那么又是谁,把小倒霉蛋送到他手上,又是谁,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顾江雪脑中一团乱麻,不敢深想,但止不住乱想,当楼家人捧着验血法器跨进门的瞬间,他整个肩膀都一颤。
然后他冰凉的手就落入一个温热的掌心里。
顾江雪像还没回神,因此眼珠动得十分缓慢木讷。
楼映台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抬起,送到了验血法器旁边。
“别怕。”楼映台说。
无论这孩子是不是他们的,他都会好好对他,不管验血结果如何,这次没人会被放弃。
顾江雪不会,小倒霉蛋也不会。
顾江雪的手被楼映台固执又温柔地捂热了,他从发紧的嗓子眼里终于挤出一个音:“嗯。”
三人的血流入法器里,分列到不同方位,楼家家主也来了,一瞬不瞬盯着法器上的显像。
“金巽,血缘至亲……风生,父母之相!”楼老爷子一巴掌拍到身旁人背上,脆响声里哈哈大笑,“好啊,真是我楼家子孙!”
旁边人被老爷子的怪力拍得一个趔趄,龇牙咧嘴,却也笑:“恭喜少主!”
随着他的开头,周围呼啦啦响起一片“恭喜”之声,顾江雪耳边也有,他只觉得不太真实,楼映台握着他的手,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我先前以为你俩在外忽悠人,”楼老爷子高兴得很,有心想伸手抱抱小孩儿,又怕自己太激动捏疼小娃娃,无处宣泄的灼热目光就全部盯住了顾江雪,“当真有什么延续子嗣的上古秘法?”
其余楼家人回过神,也纷纷激动地围住顾江雪。
若真有此等秘法,困扰楼家的子嗣难题岂不迎刃而解!
顾江雪自个儿都快把当时胡口扯的谎忘了,被众人团团用希冀的目光围住,一滴汗下来,赶紧把孩子是神迹带来的事说了。
“也就是你们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怎么来的?”
顾江雪点头啊点头。
神迹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众人长叹,也有人咂摸着顾江雪的话,既然是他俩未来的孩子,因着神迹提前送了过来,那没准等再过些年,就能搞明白到底怎么生的呢!
不管怎么说,毕竟多了个孩子,大家依然高兴,这在楼家可是大喜事。
楼家十岁以下的幼崽,只要没干出伤天害理的事,那就是全族的心头肉,要护着宠着的。
“快去给老祖传消息,咱们又新添孩子了!”楼老爷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得给我孙儿准备襁褓摇车,龙纹绣满,必须绣满!”
殿内这么闹腾,孩子早醒了,奇异的是这样的场景他竟然也不怕,包括方才滴血,依然不哭不闹,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人瞧。
周围的人已经把他夸出花来:“泰然自若,未来必成大器!”
“先把小名儿起了吧?”
“这得问问孩子他爹娘、呃不是,他两个爹。”
众人七嘴八舌,倒是冲淡了顾江雪的胡思乱想,他哭笑不得,楼依依心满意足看完孩子,让出位置给医修,新生的孩子,都得让医修探探身体。
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随口道:“既然孩子是真有了,你俩什么时候合籍?”
此话一出,大殿内倏地一静。
随即到来的,是差点将屋顶都掀掉的恍然大悟!
“对啊!光看孩子了,他俩的礼还没办啊,这不成!”
被新生小孩儿勾去的注意力登时聚到顾江雪和楼映台身上,楼家人个个眼神锃光瓦亮,里面的热切恨不能把两人烤熟。
别说顾江雪,就是楼映台也被蜂拥而上的族人给逼得不住后退,两人被抵在墙角,终于退无可退。
“少主啊,”楼映台一位姑姑语重心长,“我们楼家信奉一世一双人,嫁娶都恪守礼数,奉子成婚已是极为出格,鲜少出现,现在孩子都呱呱坠地了,你可得承担起这份责任啊。”
一位长老也点头:“虽然你们尚都年少,可到底已经有了孩子,合籍大典得办!”
楼映台与顾江雪的手在方才不住的退步中松开了,楼映台:“我……”
“我觉得吧,”顾江雪弱弱举手,“诸位前辈,此事不急。”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顾江雪被看得头皮发麻,与遇上危险的情形大不相同,但更让人难以招架。
因为这些人看他的眼神怜爱得很,仿佛楼映台是个负心薄情的,而他受了委屈。
“小顾,你觉得楼映台哪儿不好,你说出来,我们给你做主。”
非常和颜悦色,但顾江雪的神情都快撑不住了,背上尽是汗,他干巴巴道:“他很好,但我觉得事儿不能这么办。”
大家疑道,那还能怎么办?
“他既然是我们以后的孩子,也就是我们还未到的缘分,不如等个几年,把来龙去脉都理清楚了,再考虑成家也不迟。”
顾江雪不愧是精通诡辩,居然还能想到从这个角度拖延,你要说没道理吧,偏偏又有那么点理。
不多,但够用。
而且怕不够用,顾江雪还道:“我如今半魔半道,名声也古怪,我得把这些事也处理了,诸位前辈容我点时间。”
众人打了个眼色,大长老和蔼可亲笑了笑,拍拍顾江雪的肩:“你们的人生大事,以你们意愿来。”
顾江雪长舒一口气,他浑身不自在,匆匆低下头,没敢去看楼映台的眼神,找借口从缝隙里溜了:“我去看看孩子。”
人群给他让了路,顾江雪走到医修身边,跟他们一起看小孩儿,仿佛看得专心致志,认真得很。
姑姑抬袖掩唇,视线随着顾江雪走远,轻声问楼映台:“你们竟还没有互通心意?”
到底是过来人,他们眼明着呢。
楼映台的眼神明灭几回,他几度开口,但最后千言万语都随着垂眸掩了下去,化作一声沉闷的:“嗯。”
姑姑忧心:“听依依说你们曾大吵一场,难不成芥蒂还没消?”
楼映台只说:“与此无关。”
姑姑轻叹:“罢,情之一字,是结是劫,你自幼聪慧,若实在参不透,记得还有我们可以商量。”
楼映台:“多谢姑姑教诲。”
顾江雪捏着手指,心不在焉,周围都是喜气洋洋的脸,但他依然没什么实感。
若神迹的留言一字不假,那么,这孩子日后为何可能成为祸端?
他明明还小小一只,看着可怜可爱。
是他和楼映台的孩子。
他和楼映台……
顾江雪一点点按过自己指节。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出神,没注意到医修脸色渐渐变了,直到一声惊呼。
“糟了,小少爷先天有缺!”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满屋子鼎沸的人声骤停。
顾江雪倏地回神,呼吸一窒。
先天……有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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