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朝廷为长安县的这一桩科考舞弊案派下钦差来,是为表明天子对科考一事的重视,是做给全天下学子看的。
以至于为这一个案件,兴师动众地搞了个三堂会审。
其一,自然是提学官严徵。
其二,是派了叶文彬为钦差,他虽然年纪轻,但身份足够代表皇家。
其三,则是通州知府充当副使,负责审理案件。
换言之,只有通州知府才是来审案的,严徵在科举考试领域还能提供一些技术支持,叶文彬则是监督。
也就是说,三人都到齐了才能正式开始审案。正因此,才有前头叶文彬派他的心腹随从去请通州知府一事。
通州知府迟迟不到长安县,并非因为他敢对钦差不敬,反而是这位知府大人在朝中耳目众多,所以比旁人知道更多内情。
此事还得从县试结束的第三日说起——
那一日,提学官严徵得知长安县生员鲁本陈实名举报本县学子郑文清科考舞弊,长安县令李荣斌提前泄露考题,科考不公!
严徵虽初为学政,但到底是翰林出身,知晓朝堂的厉害。看过县试考题后,他就意识到此事不大可能善了,更不可能在他手里就能结案,与其将来被闹大了不好收场,不如将此事趁早报给朝廷。
严徵是阁老门生,在一些事情上总归是比旁人更便宜些的。他当即就写了一份折子呈到内阁,另外还给他身居内阁的老师送了一份书信。
这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又等了两日才赶往长安县衙。
等的这两日,就是为了一定程度上平息事态。可没想到的是,严徵那份折子呈上去后,在朝中掀起了比他预料得更大的波澜,其中的缘由主要有两个。
其一,是因为严徵在折子中附上了县试考题,而“黄花”一词刚好出自永寿帝所作的诗。
其二,则言官不知为何得知了此事且大做文章!
说来这也算长安县令运道不佳,他作为主考官想要借县试题奉承永寿帝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做官的奉承皇帝并不丢人,内阁中也不是没有因青词写得颇得圣心而升迁的大臣。
可偏偏李县令选了一首虽然是永寿帝所作但却没多少人听过的诗放到了县试考题里,偏偏就是这一题引起了舞弊的风波。
偏偏还叫言官们知道了,那就断然没有放过此事的道理!
言官们不仅弹劾百官,更十分勇敢地以“骂皇帝”为己任,于是他们充分发挥起哄架秧子的精神,将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直接摆到了大朝会上。
矛头直指永寿帝,大概是这样说的——
“陛下您也是读过史书的人,应当知道贤明的君主肯定是不喜欢整日被溜须拍马的,您怎能任由朝中这种风气盛行,以至于奸臣当道乃至祸国殃民?更何况,科举考试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呀,有那么多圣人文章都还学不过来,怎么能去学你小时候写的打油诗?皇帝啊,你要有礼义廉耻啊!”
“……”
总而言之,是把皇帝给骂上了。
永寿帝被气得不轻,但是一则,这是言官不能随便打;二则,这是言官,不能随便杀。所以只能派钦差到长安县,摆出他作为天子的贤明态度,也务必要将这一桩舞弊案查个清楚!
通州知府得知此事令龙颜震怒,自然不敢轻慢。他迟迟不到长安县,不是因为他胆大包天敢不把钦差放在眼里,正是因为这事在朝中已经闹大了,他才不敢轻易露面。
在朝中,他担心自己成为皇帝的出气筒。
在地方,他担心自己处理得不好,又让布政使司的林大人对他怀恨在心。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其实通州知府的担心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毕竟参与查案的三个人。一个阁老门生严徵,后台硬。另一个是公主的独子叶文彬,后台更硬。
长安县令又是一个芝麻官,朝中根本无人在意,所以也就只有他这个做知府的,分量刚好够给皇帝消气。
而牵涉进舞弊案的林秋笙,他的父亲任布政使司副使,不巧正是他的上官。
这岂不是活该他倒霉?
通州知府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与他的师爷幕友也都商量不出一个好计策,于是就采用了虽然无耻但是或许有用的办法——
拖。
总归要拖到钦差将态度表明了,他再出面顺水推舟一把,哪怕是受一些皇帝的训斥,也不能得罪直属上司。
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升了。
明确了这一应对战略,通州知府便开始一边派属下打探消息,一边在通州府衙稳坐高台。直到——
叶家军连夜拜访了他家。
-
另一边,长安县。
林秋笙状告谢柏峥一事,叫整个县衙忙得人仰马翻,他们要找人来替林秋笙写供词、要将提及的证人都找齐,之后才能请钦差大人开堂审案。
这时间,谢柏峥反倒无事可做了。
他只需在房中整理好衣冠,等待官差的传召。
书生的装束简单,片刻就好。可谢柏峥并没有立即从铜镜前移开,原因无他——镜中人的长相不说和他一摸一样,至少也有七八分相似。
还有一直被他忽略的——
他和原主同名同姓,这一点从那位叶家军领队的口中也再一次证实了。
这会是他穿越的理由吗?
谢柏峥走神片刻,还不及深思便作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出现在这个朝代的理由,或是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之后能否回去,都要先洗清了身上的嫌疑才有后论。
霍靖川倒是很自在,自成风流地在窗边一靠,十足的纨绔公子模样。只是有一样,他仿佛一直在盯着谢柏峥。
谢柏峥疑惑地转身。
霍靖川解释:“我以为你能在镜中看见我。”
并不能。
谢柏峥接受了这个解释,并未多纠结。他估摸了一下时间,此刻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钱庄的管事、林家府上的帮闲陆久之等人都陆续被带了来,县衙内灯火通明,皂班的衙役们也已经提着灯笼候着。
可是却迟迟不见升堂。
看起来,像是还在等什么人,是布政使司,还是通州知府?
左右便是这两个可能。
可林秋笙的祖父便是布政使司副使,论理应当回避的,如此县衙等的人便就不作他想了。谢柏峥想明白这一点,不由问道:“这通州知府,是什么来头?”
架子还挺大的。
霍靖川对此人没什么印象,思索道:“没什么印象,应当只是平平无奇?”
话音刚落下,二人便听到了这位平平无奇的通州知府抵达的动静。谢柏峥推开窗往外看,刚好就看见通州知府从马车上下来
——蹲在地上吐的场景。
这也不能怪通州知府,叶家军视叶文彬的命令为军令。军令如山,军令说要通州知府明日之前到这长安县衙,那自然就要按时到。
至于通州知府这个四体不勤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连夜奔袭,这就不是叶家军该考虑的范围了,总之人带到了!
谢柏峥看了一会:“他这是,被人劫了来的?”
霍靖川赞同:“嗯,叶文彬干的。”
谢柏峥好笑:“叶文彬即便是公主的儿子,想必也不敢得罪你。怎么你好像,很不待见他?”
霍靖川却不肯说:“我为何要与你讨论别的男人?”
谢柏峥:“……”
谢柏峥直指关键:“他到底告你什么状了?”
霍靖川本不想说的,可是想到一会这书生便要上公堂受审,是该放松一些心情,权当是他哄人高兴了,便开口道:“八岁那年,听闻母后要出宫主持亲蚕礼,我也想跟着去。可若是直接说,父皇定然不会同意,于是为了那一日念不成书,我就……提前给教书先生下了泻药。”
不愧是他啊!
谢柏峥弯眼:“此事叶文彬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告诉他的。”霍靖川提起来便后悔不迭:“我想着他每日进宫读书也麻烦,便叫人送信给他,叫他第二日只管睡到日上三竿,可他当场便告发了我。”
谢柏峥听得入神:“然后呢?”
“泻药已经下了,为了保证教书先生第二日进不了宫,足足加重了三倍的药量,险些让老先生提前告老还乡。”霍靖川渐渐有些笑不出来:“父皇得知此事后震怒,往上数三代也没见过我这么不着调的不肖子孙,于是在养心殿摆了一张桌子,结结实实看管了我好几年,直到他病得上不了大朝会。”
谢柏峥闻言,倒是咂摸出一些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霍靖川并不是太子,可却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被养大的。储君尚且要与朝臣们保持距离,以免招来猜忌,可霍靖川却能够与御前的大臣们低头不见抬头见。
即便霍靖川与后来的永寿帝都是中宫皇后所出,可这在有心人眼中,又是什么信号?
庆王在历史上最终成了一位著名的皇家逆子,与这些事或许也很难说没有关联。甚至于,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连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
霍靖川本人却似乎不见半点愁绪,只是讲到这里硬生生刹了车。他抱着胳膊往外看:“那知府看样子快吐完了。”
谢柏峥也无意与庆王殿下本人讨论皇室秘辛,下意识接道:“是,该升堂了。”
-
长安县衙整夜灯火通明,钦差大人要开堂审案的消息已经传遍。此时宵禁已解,早起的摊贩也已忙碌起来,上街的百姓们议论纷纷,犹豫着要不要去凑这个热闹。
辰时将至,惊堂木应声而落。
通州知府黄应华高坐堂上,叶文彬与严徵在侧旁听。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终于正式开始审理。
黄知府早已看过案卷,对这桩案件的始末了然于心。只是他不问一开始被状告的郑文清与李县令,更不问林秋笙。
他先问谢柏峥:“长安县学子谢柏峥,你同窗林秋笙举告你买县试考题欲行舞弊,又借机诬陷同窗,以此为由要挟布政使司林大人保你父升迁,你可认罪?”
此言一出,满堂侧目。
众人都未想到,知府大人竟然会从这个角度开始审案。钦差大人还在一旁看着呢,这未免也官官相护得太明显了吧?
然而黄知府他自有想法,他要将林秋笙从这个舞弊案中先捞出来再论其他。于公,林秋笙的祖父是他的上官;于私,他与林禄本就是同年,私交甚笃。
无论如何都该捞林秋笙一把。
黄兴华在堂上喝道:“书生谢柏峥,上前答话。”
谢柏峥镇定上前,拱手道:“回府尊大人,学生在。只是……”
谢柏峥说着,状似为难地看着堂上,无奈道:“学生昨日便来过衙门,也交了诉状给吏房当值的官差,早将此事交代清楚了!此事说来……”
黄知府不晓得此事,却也不愿给他机会辩驳,神情严肃地打断:“堂下书生,不可诡辩!”
谢柏峥却不怕他,只是满脸委屈:“学生怎能不辨驳,此事实在冤屈,府尊大人若是早一日开堂审案,定能早些还学生清白,哪里还有让歹人趁夜放火的机会?”
黄知府:“……”
又是他不知道的事。
谢柏峥高声继续道:“学生家住县学内的值舍,距离县衙也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啊!”
黄知府见略不过去,问左右:“可有此事?”
谢柏峥又答:“回府尊大人,县衙传人时刚好撞见,放火之人被当场抓获。”
黄兴华直觉审案的节奏似乎有些偏,他复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今日要论的是县试舞弊案,此事稍后再提。”
“不可啊,大人。”谢柏峥往下一拜:“学生昨日状告正与县试有关。学生要状告林秋笙伙同地下钱庄盗我一千两银,不仅拿这一千两银子买了县试考题,更要将科举舞弊这等大罪嫁祸于学生,实在是千古奇冤啊!”
“还请大人看一看学生昨日的诉状吧!”
黄知府高坐堂上,莫名觉得有些棘手。他本以为谢柏峥是个文弱书生,林秋笙的状告又是人证物证齐全,被告之人定是被随意拿捏。
可没想到开堂后寥寥几句,却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一旁,县衙的师爷已经命人将那诉状找了出来,塞给了县丞大人。县丞接了这烫手山芋,只能硬着头皮送上去。
只是他犹犹豫豫,不知该给谁。
公堂上可不止一位知府大人,还有钦差和提学官大人在哩!
县丞还在哆嗦,叶文彬率先开口:“将诉状拿来我看。”
起了这个头,公堂上再次安静下来。要论起身份来,十个黄知府也比不过一个叶文彬,黄兴华自然不敢多言。
叶文彬拿起诉状,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递给了严徵。
黄知府:“……”
果然最后才能轮到他。
堂下,叶文彬已经在问谢柏峥:“你诉状中说,林秋笙伙同地下钱庄骗你钱财,哄骗你向钱庄接了一千两银子。而后又趁夜将这钱偷走,拿去买了县试考题?如今,却反过来构陷你县试舞弊?”
叶文彬看起来是个学霸,总结得十分到位,
谢柏峥奏答:“是的。”
叶文彬点头,接着问:“他们是如何诓骗你借那一千两银子的?”
谢柏峥闻言,心中一喜,这可是问到点子上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一点,刚好背到了真题却依旧假装不会,他为难道:“这……”
黄知府再拍惊堂木:“公堂之上,不许含糊其辞!”
谢柏峥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开演:“不瞒诸位大人,此事乃是学生的一点小小私愿。学生的祖母年事已高,常要寻医问药,令学生忧心不已。偶然听同窗说起,有一种神药能令人延年益寿,百病全消。”
“本来是无处去买的……”谢柏峥故意看了一眼堂下的林秋笙,才接着道:“林公子说他家有门路,只需送上一千两银子便能购得。学生家中清贫,没有这么多钱财,林公子还亲自带我去地下钱庄借了银子。”
林秋笙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不想谢柏峥竟敢在公堂上胡说——他不是都病得快死了吗?他顿生怒意,叫嚷道:“你胡说什么,我……”
结果话没说完,因叶文彬一个眼神,就叫人捂住嘴拉下去了。
“学生岂敢欺瞒钦差!”谢柏峥不受他影响,继续痛陈利害,气愤道:“原以为林公子是真心要助我的,可没想到借来的钱不过夜便被偷走了,这才恍然得知竟是一场骗局,因在钱庄签下了一千两银子的借条心生恐惧,学生还缠绵病榻数日。大人若是不信学生所言,寻郎中来一问便是!”
黄知府示意属下,此事自然有人去办了。他尚未拿到那张诉状,又不敢阻拦叶文彬的人,只好对谢柏峥呵斥道:“什么包治百病的神药,简直一派胡言!依本官看,就是你借了一千两银子来买了那县试考题!”
“府尊大人!”谢柏峥神情认真,仿佛真的相信有那样的神药,掷地有声道:“林公子说的那神药,出自我朝国师之手。国师自有通天之能,总不至于为一千两银子招摇撞骗吧?”
“……”
闻言,一旁坐着的叶文彬神情一窒。
他回想起这半月来京中发生的事情,心道:这还真说不好。
谢柏峥略思索,取出随身所带的一道符,“此乃国师亲手所绘的符,能保平安,听闻京中的王侯公子们也都有的。”
他说着,将那道符呈上。
叶文彬一看便知不假,与他的那道平安符一模一样,的确是出自国师之手。
他抬手,示意谢柏峥继续说。
谢柏峥拱手,再道:“前些日子,郎中都说我活不长了,多亏了国师这符保我平安。否则我哪里还能在公堂上为自己辩驳,恐怕要含冤九泉,祸及家人!”
谢柏峥说着看向林秋笙:“而这恐怕正是林公子目的吧?”
“我是个连县试第一日都捱不过去的人,怎么能是这一桩县试舞弊案的祸首?”谢柏峥在堂上反问:“若非故意要冤枉于我,何故非要置我于死地,何故要来我家院子放火杀人?”
谢柏峥伸手指向罪魁祸首,高声道——
“林秋笙,你来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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