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当老婆31


    三十一章


    叶文彬人模狗样、连哄带骗地把原告、状师与谢小郎君一起带到了县衙。


    长安县丞十分自觉地把张挽舟、李三带下去, 打算亲自听他们说一说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尊容的。


    两个人无助地被带走,谢柏峥爱莫能助。


    他手里甚至还拿着那一袋剩一半的粗盐豆子,十分无奈地问:“小侯爷, 您叫我来县衙又不让县丞大人一起将我叫去问话,是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叶文彬轻咳一声,此时四下都是他叶家军自己人, 都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霍靖川如临大敌:“这姓叶的到底要干什么?”


    谢柏峥也同样疑惑地看向叶文彬。


    叶文彬此人常年是一副高贵侯府公子的样子,连喝醉酒也是端正坐着, 仪态是公主府的姑姑们拿着一点一点戒尺教出来的。


    叶文彬看向谢柏峥,颧骨升高,是个表现和善的微笑:“谢小郎君这样说话就见外了,咱们即便从前不曾见过,不还有‘一套被褥’的情谊么, 我特地叫他们送了惯用的安神香, 是宫里的秘方, 你若喜欢我叫人抄一份配方给你。”


    霍靖川冷冰冰道:“不必了, 咱们王府中多得是!”


    谢柏峥于是便婉拒:“宫中的秘方想必价值千金,我在这穷乡僻壤横竖也用不着那些金贵之物。多谢小侯爷好意, 您有话不如直说?”


    叶文彬:“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叶小侯爷就没有过求人的经历, 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小心翼翼看了谢柏峥一眼,见他到没有很抗拒,才接着说:“你大概也听张讼师与村民李三说了, 他们这一行去慈恩寺提人不顺利, 印慧和尚跑了。”


    “这样一来, 私卖度牒的一案的关键罪证又该去哪里找呢?”


    叶文彬说完了问:“你怎么了?”


    谢柏峥:“……”


    他对庸朝的风土人情果然还是不够了解,一般现代资本家叫人家做事之前, 都会先有个谈价格的环节。


    不过想起那一床被褥,又觉得还是算了,真谈钱他也还不起。


    谢柏峥快速进入状态:“你们现在掌握了哪些证据?”


    叶文彬一想起来就觉得焦头烂额:“你跟我来吧。”


    霍靖川评价:“看起来是没什么证据啊。”


    还没来得问是要去哪里,叶文彬就在前头带路了。谢柏峥等他停下时抬头一看,原来是县衙的书房——原本是陈知县的,现在被叶文彬征用了。


    进门后,叶文彬随手一指,叫他坐下。


    谢柏峥莫名其妙地坐到了书桌前,面前放了一摞公文。


    可他好像不是古代公务员吧?


    谢柏峥还没开口,叶文彬已经单刀直入地开始了,他指着一本册:“这是查抄曹氏钱庄时收缴的账簿,钱庄的掌柜说他并不是私卖度牒,只是借自己的地方给出家人行个方便,从没收过慈恩寺的钱。”


    叶文彬说着敲了敲那一本账簿:“我已叫人连夜验算过,账本不是假的。”


    谢柏峥:“……”


    叶文彬见他沉默,有些失望:“你也没主意了?”


    谢柏峥摇头,只是好笑道:“小侯爷平日定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吧?这地下钱庄的账本是真也好,是假也好,又能如何?”


    “即便是真的,也不过是治那掌柜的一个私卖度牒的罪。”


    这几千份度牒只是放到了曹氏钱庄而已,即便没有这个钱庄也会有另一个当铺,无非是换一个流通地点。


    真正的根源是那些度牒的来历,更直白地说是谁代表朝廷签发了这一批度牒。


    “小侯爷只管将那几千份度牒送到僧录司去,按照朝廷律例,僧人度牒就只有僧录司这一个合法来历。这度牒的数量远超朝廷印发的额度,他们若认下了那便是铁板钉钉的私卖度牒,至于在哪里卖的,重要吗?”


    叶文彬:“……”


    他眼前这个人真的只是个乡下小县出身的读书人吗?他怎么会对朝廷律法这样熟悉,他这个年纪不该好好背四书么?


    叶文彬仔细想了谢柏峥的这一套逻辑,发现只有一个漏洞:“若是僧录司不认呢?”


    “那这些度牒还有必要一定是真的吗?”谢柏峥嗤笑一声,“小侯爷亲自上门去问,若是慈恩寺不肯认,那就更应该好好查一查是谁胆大妄为,敢造假做出这几千份假度牒了。”


    叶文彬:“。”


    好好查个案,怎么连他自己都被算计进去了。


    叶文彬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不是很想承认自己焦头烂额了一晚上的案情,被这么三言两语一说就仿佛已经有了进展。


    叶文彬思索片刻,又道:“那卖度牒的银子,又去哪里了呢?”


    谢柏峥对此其实也有疑惑,不过他与霍靖川亲自进过那钱庄探查,库中确实没有多少银钱。他当时就觉得奇怪,钱庄打开门做生意却为何不需要储备大量金银?


    后来他一度以为,理由是这家钱庄本身就是为了买卖度牒而存在的,并不需要靠提人兑换金银谋利。


    可若是这样,又如何钱货两讫呢?


    做这种生意的,难不成买卖双方竟然互相信任到不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程度?


    谢柏峥思忖片刻,翻开了眼前的账簿。正如叶文彬所说,这一本账簿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做手脚的痕迹,开支收入都列得格外清楚,叫他这个外行人也能一眼看明白。那些个度牒仿佛就真的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甜头,是钱庄的掌柜在做慈善?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谢柏峥一边翻阅,一边拧眉思索。他或许一时找不到这钱是如何交易的,但是最后在谁手里却必定是有痕迹的。


    谢柏峥忽而道:“小侯爷,可都能清查慈恩寺的田产?”


    谢柏峥记得,县志中曾经记载过那位姓曹的大官人在慈恩寺落成之前捐给坟寺作为寺产的田亩数是一百亩。


    虽然也并不少了,但是很明显并不足以支持寺里的和尚们都穿绸缎做的罗汉鞋。


    叶文彬虽然暂时没跟上谢柏峥的思路,却也知道他必然有什么发现,因此开口时刻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你到底不曾为官,这丈量田亩……”


    谢柏峥一听他开口,便知道叶文彬想差了,便解释道:“小侯爷,我说的是县衙架阁库中记录的数量,不必真的请人去量。”


    叶文彬闻言,当即表情一松:“这个好办,可是有什么玄机?”


    并未查实,谢柏峥也不好说得太肯定,斟酌道:“大约是能够查到私卖度牒赚来的银子,是到了谁的手里。”


    叶文彬的另一个问题,似乎也即将要解决了。


    谢柏峥看不懂叶文彬的表情,十分有礼貌地问:“小侯爷,是有什么疑虑么?”


    叶文彬还真的想了想,“那你能算到印慧和尚跑去哪里了吗?”


    谢柏峥奇怪地看叶文彬一眼,他连长安县城都没出去过,上哪知道去?


    不过既然叶文彬提起了,出于礼貌,谢柏峥也得同他聊几句:“小侯爷想必已经派人去原籍查过了?”


    叶文彬摇头,“没找到人。”


    虽然没找到,但这个思路是没什么问题的。印慧和尚要逃跑定然也是去他熟悉的地方,可他熟悉的地方或许不止陵安县。


    谢柏峥道:“那慈恩寺呢,也查过么?”


    叶文彬一听,顿觉疏漏。他赶紧叫来人,将事情都吩咐下去,可领命的叶英勇却面露难色:“小侯爷,可咱们一共才二十人,去宝丰县的兄弟们还没回来呢……”


    “人手不够了。”


    “您出门前公主娘娘就叮嘱过,教您多带些个人……”


    “好了好了。”叶文彬懒得听那些,本想叫县丞过来,可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小侯爷整天跟个县丞说话也不像样子,转了话音说:“陵安县知县何时上任,叫他今日之内来见我!”


    叶英勇:“属下领命。”


    叶英勇下去了,没多久陵安县架阁库中记载田亩税赋的黄页就被呈了上来。


    这一项相关的数据复杂庞大,由县中的算手负责演算。这一算之下,众人骇然发现——


    慈恩寺所属的寺产如今已有数千亩之多。


    整个陵安县的田产,几乎有一多半是属于慈恩寺的!


    慈恩寺这座和尚庙,俨然已经成为了陵安县的支柱产业!霍靖川气到发笑:“照着势头下去,怕是田里犁地的驴都要会念经了。”


    “……你这表情,在想什么?”


    谢柏峥悄悄看了他一眼,却有话不能说。对于任何朝代来说,财富过于集中都不是好事,因为那意味着资源掠夺,意味着普通百姓的日子必定过得水深火热。


    那些成为寺产的田产,曾经大概属于成百上千户的百姓。


    李三一家的悲剧,就是从失去土地开始的。可他家一开始甚至还是幸运的,可以成为佃户继续种地,那些不那么幸运的百姓呢?


    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荒谬!”叶文彬显然对这个数字感到触目惊心,他怒道:“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庙有这么多地,长安县衙都是死的吗?户房呢,看不出来不对劲,不知道该上报?”


    “这……”


    户房的胥吏觉得自己实在冤屈,他叫屈道:“回小侯爷,咱们户房只管钱粮税赋,这田税和粮税都足量交了,至于田产是王家的还是李家的,也不归小的们管啊!”


    县衙各方的胥吏,都是世袭罔替的。他们平时做事连县太爷这个土皇帝都怎么放在眼里,这时见了钦差自然也敢辩一辩。


    他说完就卷着袖子一缩,一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的样子。


    谢柏峥十分震惊,这莫非就是皇权不下乡?


    可这也没到乡这一级啊,他看向叶文彬,看他如何处置。


    叶文彬:“……”


    叶小侯爷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这种泼皮,这人竟然还是朝廷的胥吏,可见平日都是怎么当差的!他当即就叫人将这胥吏的差服脱了,再换个明白人来回话。


    说来也是凑巧,就在此时——


    叶英勇来报:淮安县令到了!


    第32章 不当老婆32


    三十二章


    陵安县的县令名叫陈安元, 时年二十七岁,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他出生于官宦世家,自小耳濡目染, 是个极有成算的。


    陈安元是上一榜中的进士,因未考中庶吉士,才选择外派为官。在地方熬几年, 做出一些实际,自然有回京任职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 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原本以他的官职,连知府都没机会见几回,如今却要与钦差一同审案。更何况这钦差,还是皇亲国戚。


    陈安远上任之前打听过前任知县李荣斌任上的县试弊案,也听说了有个和尚原本是他县里的逃丁, 不过陵安县早已发下文书要那和尚还俗。


    陈安元估量了一下, 觉得问题不大, 迁怒不到他身上。


    于是接到朝廷任命之后, 陈安元便安排好陵安县的日常事务,带上他的师爷幕友一齐上任了。他才一进入长安县内, 就被从天而降的叶家军团团包围了。


    一个高个子的说:“这就是陵安县令?”


    另一个的答:“现在是长安县令了。”


    高个子的指责:“你这样说话,又有军匪习气了, 回去又要被公主娘娘嫌弃。”


    另一个不服气:“公主娘娘连咱们将军都嫌弃,你我这种泥腿子哪里能入她的眼!”


    高个子“啧”一声,打量着陈安元说:“那这个直接拎去见小侯爷?”


    另一个点头, 于是两个人一齐把陈县令扛了起来。


    突然发现自己腾空的陈县令:“……”


    还有没有王法了!


    怎么会有人当街绑架朝廷官员!


    一阵狂奔之后。


    陈县令被到带了长安县衙, 而他的师爷幕友还牵着头一头驴跟在后面, 茫然若失。


    叶英勇一脸惊恐地看着险些没站稳的陈县令,实在很担心这位看起来十分弱鸡的陈县令也要吐。


    他委婉地问:“陈县令可有什么不适?”


    陈县令大为震惊:他们这么把人绑来, 还好意思问他有何不适?他们自己就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陈县令皱眉看着他们,十分嫌弃地想。


    真是好野蛮啊,军中人。


    叶英勇仔细端详后,确定这位陈县令大概没有要吐的意思,于是便放心地去报给小侯爷了。叶文彬正要找人回话,立刻就叫陈县令进去。


    陈安元闻言一喜,小侯爷这样急着见他,想必很是看中他的。


    陈县令整理了仪容,带着阿谀奉承惯的笑容跨步进去。


    叶文彬此刻正在上火,甚至没有仔细看人。他直接把账册往陈安元的面前一扔,“陈县令好大的架子,朝廷谕令一日前便发下去了,怎么这时候才来上任!”


    陈安元一肚子奉承话都被卡在嗓子眼。


    他感觉自己简直比窦娥还要冤屈啊,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们这些做文官的,没办法像那些军中野人有千里行军的本事呢?


    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啊!


    陈安元看了看这书房中的其他人,竟没有一个替他说话,怎么族中长辈都没教过人情世故么?他只能自己解释:“回小侯爷,下官……”


    叶文彬此刻懒得听人说废话,听了个话音就打断:“我叫你看这黄页!”


    陈元安忙低下头。


    叶文彬看他这样子更来气:“在京城时也只听说过做官的搜刮民脂民膏,从未听说这当和尚也能使民不聊生,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陈安元听得心惊。


    他颤颤巍巍地翻开黄页账册,一时间都有些晕字了。谢柏峥默默地把方才户房算手的演算结果指给他看,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数字出现在陈县令面前。


    陈安元:“……”


    天爷啊,这波冲他来的。


    ……这会不会影响仕途啊?


    不等陈县令想出什么听得过去的说法,缓和一下这令人窒息的场面,叶文彬已经在上首问:“陈县令看明白了吗?”


    陈安元认命地点头:“下官,但凭小侯爷吩咐。”


    叶文彬:“那还不快去?”


    陈安元脑子都不会转了,他爹也没说当官这么难啊!他仿佛已经苍老了五岁,还是不明白:“去哪啊?”


    叶文彬压着怒火:“去查这田产都是怎么得来的,该查抄的就查抄了。”


    “哦,是是是。”陈安元一头雾水地领了这么一个“听起来不仅要干大半年还要得罪人”的差事,内心充满了后悔。


    他无助地看着小侯爷:“不知可否请小侯爷叫人把下官的师爷也扛……请来,我那师爷精于钱粮税赋,想必能为小侯爷鞍前马后。”


    叶文彬满脸嫌弃地看着他,心想什么人都配替他鞍前马后了?


    不过他开口之前,叶英勇就十分贴心地替他处置了。叶英勇一把将人拖下去:“我说陈县令,这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磨磨唧唧的,赶紧跟我来吧!不管是您那师爷还是姥爷,只要您开口保准给您弄来!”


    “……”


    书房中,静了一瞬。


    叶文彬轻咳一声,不自然道:“家教不严,见笑了。”


    谢柏峥无助地笑笑。


    岂敢,岂敢啊!


    这别的官员查案,可能是费钱费粮。叶小侯爷查案,倒是挺费朝廷官员的。一个黄知府还不够,又来了一个陈县令。


    谢柏峥想了想,县衙中应该也没有他什么事了,他一介白身总留在书房重地也不合适,于是告辞道:“小侯爷若没有别的差遣,那我就回家去了?”


    叶文彬听他这样问,倒还真没什么说辞拒绝,毕竟他再是朝廷钦差,也不能扣着人不让回家。如今已有了查案的思路,不管是找那印慧和尚,还是去僧录司找场子,亦或是清查慈恩寺的田产都够忙一阵子了。


    只是虽然他确实事务繁忙,但刚用完人就叫人回家,也不是待客之道!电光火石之间,叶文彬想到了严徵。


    严徵还留在县衙中,一是为了等叶家军将焦秀才所状告的“黄知府与人合谋县试舞弊”的这一陈年旧案相关的卷宗带来。二是为了等陈县令上任,一同将原本三五日前就该发案的县试成绩给张榜公布了,也好安一安长安县学子之心。


    不过现在去宝丰县的叶家军没回来,陈县令又被叶文彬支使得团团转,恐怕一时半会抽不开身。


    严徵作为提学官又有不能干涉地方政事的规矩,查案的事他不能插手,请他帮忙待客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好谢柏峥是个读书人,想来往后也还是要下场考科举的,叫提学官多提点几句,于他实在不是坏事。


    叶文彬当即笑呵呵与他道:“谢小郎君不必急着回家,只管留在县衙用午膳。我有一位姓严的师兄这两日对你亦是十分赏识,我来介绍你二人认识!”


    姓严的师兄……


    所以……


    是那位先帝钦点的探花,当今圣上钦点的展书官,曾经的翰林学士,现任的学政大人严徵吗?


    谢柏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叶文彬看他呆楞住,笑眯眯道:“怎么,高兴傻了?”


    叶文彬前头那番说得虽然客套委婉,但是意思却很直白,就是叫他先与提学官打点好关系。不为别的,知晓一些提学大人的文章也是好的。


    可是谢柏峥:“……”


    他只想逃跑。


    他知道叶文彬是好心,可他现在连县试也没过,他能跟学政大人聊什么?这就相当于小升初还没考过,就要跟省教育厅厅长讨论学术了?


    还是那句话,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小升初。


    他和严徵一起吃饭能聊什么呢,场面一度会很尴尬吧。


    比如说这样:


    “提学大人,盘中的这只鸡腿您吃吗?”


    “既然您不吃的话,不如就让给我?”


    “……”


    然而谢柏峥婉拒无果。


    叶文彬亲自带着他去找严徵,甚至严徵看起来还很欢迎。两人在一盘棋局前坐下,谢柏峥还没来得及拒绝,甚至没有人问问他会不会下围棋。


    严徵便十分自然地问:“小友是执黑子,还是白子?”


    谢柏峥很想说,他不会子。


    正在他窘迫之时,霍靖川在一旁闲闲地说:“黑子。”


    谢柏峥如逢甘霖。


    他镇定地拿起了黑子,按照霍靖川的现场“教学”开始下棋:“严大人,那学生便先下一手了。”


    严徵微微一笑,也落下一子。


    叶文彬只稍陪了一会,见二人相处融洽便自去忙他自己的事去。他身负钦差重担,并不敢有丝毫马虎。


    严徵好歹担了一个“师兄”的名头,好脾气地替人解释:“小侯爷急着破案,是因为宛承公主寿辰将至,他赶着回去尽孝。”


    谢柏峥点头,从善如流地夸了一句:“小侯爷,至纯至孝。”


    霍靖川:“……”


    谢柏峥暗道一声糟了,他悄悄看向霍靖川,尽量用眼神传达:他真的只是随口夸一句,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霍靖川准确理解到了。


    他勾起嘴角,仿佛随手一指:“下这里,严徵的棋艺一般,咱们让他一手。”


    谢柏峥根本不会下棋,自然是听他的。


    霍靖川解释:“严徵那位当代大拿的老师其实下棋就很一般,我父皇从前就很爱同那老头下棋,别的臣子都小心翼翼地想叫父皇赢得舒服,只有他竭尽所能也赢不了我父皇。后来听说他有个棋艺了得的学生,看来也还是不过如此。他们这些文人,就是爱吹牛。”


    谢柏峥:“……”那你的棋又是谁教的?


    霍靖川:“我猜猜,你是不是想问我的棋艺是谁教的?自然是我父皇,咱们大庸朝的先帝。”


    正好,严徵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他看着棋局道:“小友棋艺精湛,下一子便算到了十子,不知师承何人啊?”


    谢柏峥:“……”


    我说是先帝,您信吗?


    第33章 不当老婆33【结尾新增300字】


    三十三章


    严徵满是期待与慈爱的目光下, 霍靖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你大胆说实话,我替我父皇收下你这个弟子,只是往后你便要叫我一声师兄了。”


    谢柏峥:“……”


    那他就会因为藐视先帝而被下狱。


    谢柏峥只有苦笑:“严大人见笑了, 学生班门弄斧而已,并无师承。只是学生自小性子跳脱,家父便随手丢一本棋谱给我, 其实不过是想叫我懂得‘观棋不语真君子’,他是嫌我话多吵闹。”


    严徵并不信他这番说辞, 可他却知道有些高人收徒是不愿意声张的,只是为难谢柏峥还要编出这样一件趣事来哄他。


    严徵本就随口一问,谢柏峥不肯说他也并不强求。只是他身为一省提学,若是下棋输给了一个县中学子,那岂不是闹了笑话。


    于是只闲闲调侃两句, 便专心致志下棋。


    霍靖川看得一阵好笑, 心想这严徵怎么和他老师的脾气一样较真, 这盘棋恐怕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了-


    另一边。


    新到任的县令陈安元连班房的衙役们都还未认全, 连一杯热茶的待遇都没有混到,就立刻开始马不停蹄地干活。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 他带来的那位精通钱粮赋税的师爷已经到了他身边,好歹有人能替他分担一二。


    陈安元甚至有一些恍惚, 他到底是来做官的,还是来坐牢的?


    怎么他处理公务的时候还有重兵把守?


    他悄悄看了一眼门外守着的高个子军爷,又想起自己是怎么被扛到县衙的,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不过他又得罪不起叶文彬, 所以该做事还是得做。


    陈元安在内心长叹, 低头看着这催命的黄页账册,内心无比凄凉:钦差大人是皇亲国戚他得罪不起, 可他不过是一介流官,难不成当地的豪强大户就能得罪得起么?


    师爷也对着账册发愁,担忧地问:“太爷,您真要查这田产么?”


    陈元安当然不想细查,钦差大人查完了案就回到京城去做富贵人了,他还要在通州府当官的,慈恩寺能有这样大的手笔,他哪里得罪得起?


    陈元安异想天开地问:“咱们怎么查才能既把那位小侯爷打发了,又不叫太爷我得罪人?”


    叶文彬并不知道陈县令竟然还心怀“两不得罪”这么大的志向,他亲自带着那几千份度牒,带着叶家军去了一趟僧录司——在县这一级,也叫僧会司。


    僧会司虽然是管烧香拜佛这一摊子事的,但也没想过会招来这么一尊大佛,长安县僧会司的僧会慌里慌张地接待了这尊大佛,满脸天真,仿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文彬将几千份度牒往这位僧会面前一扔,僧会也只是惊讶:“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度牒?”


    叶文彬冷笑一声:“本钦差奉旨查案,在县中的钱庄里搜出了共两千六百份度牒,你身为僧会理当管理一县的僧人,对此就一点也没有听说?”


    僧会闻言愣了一记,也觉得自己冤枉:“大人,我虽是本县的僧官但到底也是个出家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朝廷也只要我管理好本县二十位在籍的僧人,至于衙门里头的事,贫僧一个出家人怎么插得了手呢?”


    这和尚说完,又撇了眼那一堆度牒,活像是叶文彬这个钦差仗势欺人要故意欺负他这么个出家人,故意污蔑他似的。


    叶文彬原本对于出家人并没有什么坏印象,看了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也心生厌烦:“你是说本县一共只发出过二十份度牒?统共只有二十位僧人?”


    僧会满口答应:“正是!”


    叶文彬:“那这么说来,这两千六百份度牒都是假的?”


    僧会:“……”


    百口莫辩啊。


    叶文彬收回目光,“带去县衙,丢给那县令去审。”


    叶家军动作自然麻利,可叶文彬却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掣肘。他这一趟出来办案见到的所有基层官员,一个比一个不称职,一问却还一个比一个更冤屈。


    叶英勇看出他心烦,上前问道:“小侯爷,咱们还去慈恩寺吗?”


    叶文彬揉了揉眉心,疲惫地点了点头。


    慈恩寺距离县丞二十里,占的是个得天独厚、依山傍水的好地界。如果叶小侯爷看过对照黄册地图就会发现,寺产中的数千亩地都是上好的良田。


    叶文彬带着人,一路打马前去。一路上,都十分热闹,他们拦了路人询问才知道,原来是今日慈恩寺施粥,只要去了都能排队领上一份。


    那被问路的大婶还说:“这是惯例了,今日还有主持高僧亲自讲经呢!因咱们百姓去的多,县里的富户们都派了小厮、护院去帮忙,煮粥的米虽不是新米,可比咱们自家吃的可好多哩!”


    叶文彬看着大婶那张被晒得发红的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吩咐叶英勇多给一些赏银。


    叶文彬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一鼓作气骑马到了慈恩寺前。


    叶英勇跟在他身后,倒吸一口凉气:“这慈恩寺怎么看起来比京城的护国寺还要气派?寺门前竟还有这样大一个道场?”


    叶文彬冷着脸不说话。


    他想起那为大婶的话,这哪里是施粥,这分明是当地豪强大户与寺庙沆瀣一气,故意阻挠他办案。


    这些人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朝廷?


    慈恩寺主持普智和尚放下法会与百姓,亲自来与他见礼,端的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原来是钦差大人到访,贫僧这厢有礼了。”


    “只是不知,您有何贵干呢?”


    “若是没有要事,不如也听一听贫僧寺中的佛音,可以静心。”


    叶文彬实在不敢相信,这秃驴可真能沉得住气。


    叶文彬感觉自己出来这一趟,都快叫他这二十年的修养都耗尽了。他叫人拿出陵安县发下要求印慧和尚还俗的公文,开门见山道:“你庙里的和尚是逃丁,此事你不知晓?你要讲经我自然不拦着,只是要先将人交出来!”


    主持普智连表情都没变:“叶将军麾下的将士前日才将印慧带了去,小侯爷今日怎么又来了?”


    叶文彬道:“方丈若是心中坦荡,不如让我的人进寺里搜一搜?”


    普智口念阿弥陀佛:“佛门乃清净之地,不好搜查。小侯爷久居京城,想来也不知民间疾苦,今日慈恩寺施粥于百姓,难不成要叫乡民们都饿着肚子等?”


    叶文彬:“……”


    叶文彬这一行带了十一人,另有县衙的捕快若干,为的是查清印慧和尚是否还在寺中,他想过会遇到阻拦,可没想到拦着他的人却是县中的百姓。


    叶英勇见这二人僵持不下,灵光一闪地想起在县衙时那位谢小郎君同他说过的话。当时户房的算手才把慈恩寺的寺产数量算清,他家小侯爷震怒不已,他正想着可别气出个好歹,要不要去劝一劝。


    他正纠结时,谢柏峥悄悄同他说:“你家小侯爷若是今日去慈恩寺,恐怕你要提前做些准备。”


    叶英勇:“什么准备?”


    谢柏峥:“准备一个叫慈恩寺不能不放人的说法。”


    叶英勇:“那是什么?”


    谢柏峥:“他虽是逃丁,但又不是孤家寡人,把那和尚的家人也带上。如果来不及,就带一个假的,去戏班子里找个嗓门大的,只管在慈恩寺面前哭嚎,叫慈恩寺还人。”


    叶英勇:“……”


    叶英勇见状,跟属下使眼色,叫他们把人放出来。


    于是,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走上前来。


    当着所有的乡民、县中富户的护院小厮们、还有慈恩寺的主持、僧人的面,大声嚎哭起来:“儿啊!你可能听到为娘的话?”


    “你十六岁就叫这秃驴带走,他说你有悟性该侍奉佛祖左右!自此你是有家不能回,有爹娘不能见!”


    “前年!你爷父走了!”


    “去年!你祖母也走了!”


    “今年!你父亲也卧床不起,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儿啊!那该杀的秃驴为何就是不愿放你回家!”这女子的声音洪亮,深谙如何语出惊人,如泣如诉之后冲上前指着那普智和尚,恨恨骂道:“只是竟不知,我儿究竟是侍奉在佛祖左右,还侍奉在这秃驴左右!”


    众人:“……”


    她说了什么???


    普智已经得道高僧很多年了,又因他是慈恩寺主持而受人推崇,此事被人指着鼻子骂,简直是奇耻大辱!


    普智怒道:“哪里来的泼妇在这里撒野!”


    叶文彬此刻气终于顺了一点,添油加醋地说:“自然方丈你的爱徒,印慧的娘亲了。”


    普智气极:“她根本就不是……!”


    叶文彬此刻又变得好脾气:“怎么会不是呢,本钦差担保这便是印慧和尚的娘亲。可怜呐,老父亲卧病在床只希望他能回家看一眼,方丈您这都不愿意放人么?”


    普智:“……”


    含血喷人,亘古奇冤啊!


    一旁,叶英勇也在努力。他大声:“乡亲们,这妇人也不容易,大家伙帮着找找吧,有谁认识印慧和尚么,见过他的都帮着一起找一找啊!”


    这下大家也不急着排队领粥了,齐心协力地开始找人。


    一个五岁孩童眼睛最尖,指着寺院门口的大钟:“他藏在那里!”


    叶文彬轻轻打个手势,立刻有叶家军将人迅速捉拿。叶文彬十分泰然道:“印慧连袈裟都不穿了,这是想好要还俗归家了?”


    叶英勇找来的那戏班女子做戏做全套,泪流满面地上前:“我苦命的儿啊!虽然你爷死了,奶也去了!如今你爹爹也病得快死了,但是娘还在啊!以后咱们娘俩相依为命,再也不伺候那群秃驴了啊!”


    印慧:“……”


    他全家都活得好好的!


    这女人是谁啊!


    印慧想反驳,但是嘴早就被堵住了,他求助得看向待他最亲厚的主持师父,可是普智现在连一眼都不敢看他。


    他是个出家人,但也是要名声的!


    如今被这么多人揣测与印慧的关系,他哪里还敢再看!


    真是可恨!


    今日这些百姓原本是普智故意为之,为的是叫不知天高地厚的钦差知难而退,可不是为了丢人的!


    这钦差小小年纪,手段竟然如此恶毒!


    叶文彬欣赏了片刻普智那一张“怒火攻心”的老脸,这才心满意足地留下一地窃窃私语的百姓,带着印慧回县衙去了。


    回程路上,叶英勇见他心情好,主动凑了过来。


    叶文彬:“干得不错,谁给你出的主意?”


    叶英勇:“回小侯爷,是谢小郎君。他说慈恩寺主持这种高僧,都要脸!”


    叶文彬:“……”


    虽然缺德,但是痛快。


    叶文彬:“你也不错,自去找叶森领赏。”


    叶英勇:“多谢小侯爷!”-


    长安县衙。


    霍靖川与严徵的那一盘棋,竟然还没有下完。下棋的人看着都不急,严徵身后的小厮要急死了。


    到时间传膳了,他家大人吃不吃啊?


    谢柏峥看见了,便提醒道:“严大人,您身后那位小哥似是有事要禀告,学生不敢耽误大人处理公务,要不咱们这棋就下到这里?”


    严徵根本没有公务要处理,只是经人提醒才注意到时间已近午时,意犹未尽道:“也好,咱们先去用膳,回来再接着将这棋下完!”


    霍靖川:“我还当这姓严的终于看出来自己要输了,本王是真的黔驴技穷了,十子以内他必输无疑了!”


    谢柏峥:“……”


    黔驴技穷是这么用的?


    谢柏峥无奈,只好再想个法子婉拒。不过还是先吃饭再说,既然提学官大人盛情邀请,不如就趁机体验一下古代公务员的私厨。


    京中各级别衙门的供餐都有定量标准,比如三品堂官的标准是菜七盘、面两升、羊肉五两等等,过节的时候还另有加餐。


    到了地方县衙却反倒不需要讲究那些,一切都看县中主官的喜好。长安县衙中自然没有珍贵的菜肴,哪怕是有叶小侯爷这么个不差钱的主在,也仅有些鸡鸭鱼肉和一斤盐酥小黄鱼,至于河鲜一类定是没有的,倒是有两盘腌菜提鲜。


    两人方才坐下,还未开始动筷子,便听人说叶文彬回来了。此行顺利将那印慧和尚捉拿回来,叶文彬正高兴,看见谢柏峥就想起他出的主意,更舍不得放人回家了。他吩咐:“去温一壶清酒来,我与谢小郎君对饮。”


    霍靖川如临大敌:“他凭什么?”


    谢柏峥也意外道:“小侯爷将那和尚捉拿归案却不审他么?”


    “自然要审。”叶文彬道:“只是如今尚有一事未明,需得等那县令将慈恩寺的田产来历查清,找到了赃银便好办了,这不是你说的么?”


    谢柏峥点头,并没有开口给小侯爷泼冷水,但心中想的却是陈县令与他那精通钱粮税赋的师爷,加上县衙户房中的两名算手,四个人大海捞针也不知会查出个什么结果?


    再者说,叶文彬捉拿印慧归案自然是为了查私卖度牒一案,可一开始谢柏峥叫张挽舟去查印慧的原籍,其实是为了李三的妹妹。


    叶文彬能等,李三他二人大约是等不了的。


    谢柏峥刚想到这里,便听到县衙外登闻鼓的声音——


    “咚咚!”


    “咚咚!”


    “咚咚——”


    鼓声顺着清风传遍半个长安县城,哀恸闷响的声音仿佛敲在了人心上。


    谢柏峥几乎能想像李三击鼓时是如何孤注一掷。历经数月,慈恩寺中的那一缕冤魂总算等到了申冤之日!


    第34章 不当老婆34


    三十四章


    李妹儿去世时, 才十三四岁。她虽出身农家,但生于太平世间,父母疼爱、兄长友爱, 原本该过着祥和安宁的日子。


    不过就在两三年间,家中接连遭逢变故。只是好在他的父兄都是实诚人,干活很卖力气, 所以成为佃户的日子过得也没想象中那么难。


    更何况李妹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吃不饱饭也不会哭闹。


    因此她心中最大的苦楚其实是——


    他的父亲李四是为了她, 才去替别人服劳役的,因为她该到出嫁的年纪了,李四想给她买一支钗环做嫁妆。


    这不是本地的风俗,只是李四想给她,想叫李妹儿知道即使没了娘, 她也不比别家的姑娘差。


    一开始, 李妹儿是不知道这些的。只是她听闻河工苦累, 还特地去看望过李四, 也因此知道了李四是替一位叫赵光明的人服劳役。


    只是河工催命,再回到家时, 李四便只剩下半条命了。


    即便只剩下半条命,却也没完了把买来的素钗放到李妹儿手里。


    颠沛流离, 困苦一生。


    李妹儿随着哥哥上了慈恩寺做长工,她在后厨做一个烧火丫头。她长得瘦瘦小小,很不起眼, 因此和尚们说话谁也不会特意避着她。


    机缘巧合之下, 她又听到了赵光明这个名字。


    原来, 那印慧和尚正是赵光明。


    虽然陵安县衙与僧会司互不管辖,但陵安县发下公文要他还俗一事, 还是叫他心烦。为彻底解决这事,印慧想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他要找人替他去服劳役,然后用赵光明这个名字死在河工上。


    为此他花了很多银子,买通了很多人,就是为了保证再无后顾之忧,可他没想到李四命大,竟然成功逃出来了。


    李四死在了自己的家中,赵光明依旧是逃丁。


    李妹儿却成了慈恩寺的烧火丫头。


    得知真相的李妹儿开始寻机接近印慧,她无数次握紧手里的那一支素钗,想要杀死印慧为父亲报仇。


    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印慧轻而易举就能制止她,甚至还能以她取乐。


    李妹儿最终没能为父亲复仇,可冥冥之中她还是等来了伸冤的机会,他的兄长李三,为她振臂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一响,县衙自然要开堂审案!


    这一案的诉状是早已经写好的,张挽舟将诉状呈于堂上,他生怕新来的县令不晓得案件的底细,又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张挽舟道:“县尊大人,赵光明逃丁在前,买通户房书手改换劳役在后,且他既出了家却又□□妇女,实属最大恶极!”


    “请大人,为无辜枉死之人做主啊!”


    张挽舟诉状说完,抬头看向今日坐在堂上的县令陈元安。陈县令上任不到一天,这已经是他经手的第三件大案。


    其一,是清查慈恩寺的寺产。


    其二,是查僧会司与私卖度牒案的关联。


    其三,便是这个逃丁和尚□□妇女。


    三个案件都与那和尚庙有关,也真是邪门了。陈县令忍着牙疼似的表情,看向堂下:“印慧和尚逃丁一案已经查实,本县也早已发下公文,你所告不假。可你诉他□□妇女,却也要有实证,妇女在何处啊?”


    陈县令这一问,勾起了李三最痛苦的回忆。


    他走上前:“回大人,草民李三,这和尚害的正是我那可怜的妹妹。今日,我将妹妹也带了来,请大人允准上堂!”


    陈县令脱口而出:“那李妹儿不是死了吗?”


    李三道:“草民带来了妹妹的棺材,请大人开棺验尸!”


    陈县令:“……”


    陈县令冷汗都要下来了,他是真没想到长安县民风竟如此强悍。只是他人虽在堂上审案,却晓得叶文彬在公堂后的花厅旁听。


    印慧是钦差大人亲自带回来的,这案子岂容得他随意敷衍。


    陈县令只好叫人搬了棺材上堂,又传来坐婆与稳婆验看女尸。


    因是女尸,故而在堂上辟出来一处,拿帘子遮了,仅由仵作和两名婆子验看。原本是要费些时候的,可棺材才打开,稳婆就苦着脸出来了。


    稳婆大受惊吓,哆哆嗦嗦跪地回话:“回大人,那小娘子的尸身不必验看了。那棺材里,出现了棺材子,就在女子的产门之下!”


    陈元安问:“那孩子还活着?”


    稳婆回道:“死了,早活不成了。”


    陈元安闻此,也感到不快,觉得那女子实在可怜。


    此时,又有仵作与坐婆出来回话,证明李妹儿生前定遭受侮辱,身上大小伤口深浅不一,想来必遭逢极大苦楚。


    这样看来,事实便是李妹儿被凌辱致死怀孕了,一尸两命!


    这一桩案子还未开始审,就出现了这样令人始料未及的沉重变故。一旁的李三已经痛哭不止,


    陈县令只好先问另一边:“赵天明,李妹儿腹中胎儿可是你的骨肉?”


    赵天明自然不愿意认,他答道:“回大人,那烧火丫头还没嫁人腹中便已经有孕,可见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小娼妇和什么野男人生下了崽,难不成要污蔑到我这出家人头上?”


    李三听他这一番胡言当场崩溃,他根本不该浪费时间在衙门告状,直接把这和尚打死算了!张挽舟费尽力气才将人拦住,才抬头就听见陈安元问:“状师,李妹儿虽身怀有孕,可是如何证明这孩子是赵光明的呢?你们可还有旁的证据?”


    “一个和尚庙的烧火丫头怀了孕,大人不问罪却要找苦主要证据?”张挽舟只敢在堂下小声反驳一句,可也不晓得如何证明,他是讼师又不是捕快,查案又不归他管!


    陈县令敲一把惊堂木,正要呵斥,却见一位书生从侧门进了堂上,一路上竟然还有叶家军替他开道。


    陈县令看见叶英勇那张脸就心生畏惧,只好堆起笑脸问:“可是小侯爷有何吩咐?”


    “哦这倒没有。”谢柏峥道:“小侯爷怕我听不清,才叫我出来的。县尊大人不必介怀,您继续审案就是。”


    陈元安不晓得这书生的身份,却看得出来叶文彬待他很信重,因此也不敢嫌人家胡闹,甚至还很和气地应了声:“噢,那你……”


    “不过县尊大人……”谢柏峥说着瞥了在公堂上跪着的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赵光明,担忧道:“我听人说‘棺生子’最为不详,能破坏一方风水的。学生略懂一些杂学,也晓得一些破解之法,需要将棺生子移出来,再请些个跳大神的、练巫术的将这小鬼捉住塞进陶罐里折磨够了,再将灾厄转到小鬼身上,保那小鬼下辈子遁入畜牲道!只是这样做,却是要绝了他家的子孙运,接不住这一个儿孙,往后也就只能断子绝孙了。”


    这一番话却一字不落地落入了赵天明耳中。他是个和尚,却不是个真六根清净、吃斋念佛的和尚,连太监都爱认儿子,更不要说他这个假和尚了。


    他逃丁出家,其实不过是想占一个和尚不交税的便宜,没真想普度众生。


    他恼恨地看向谢柏峥,却听到对方说——


    “只是想来却是无妨的。”谢柏峥道:“和尚堆里想来都是要常伴青灯古佛的,往后还能不能有孩子也没什么打紧的。”


    赵天明气毒了:“竖子何敢!公堂之上说这样的话,你也不怕有损阴德?”


    谢柏峥不大在意道:“印慧和尚还不愧是普智方丈的爱徒,如今身陷囹圄却还想着要劝人积德行善。既然这样,那就请印慧大师闲来有空替我念几遍经,叫那小鬼将来做了畜牲,有了别的畜牲爹,也千万不要迁怒于我。”


    谢柏峥说这话时,其实并没有什么“敬重神佛”的意思,他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激怒赵天明。这假和尚未必真懂得什么禅机,但是日日在寺庙里,多少会沾染一些习气。


    赵天明果然被激怒:“……你!!!”


    赵天明刚起半个身,就被压了回去。


    谢柏峥想说的话已经说完,拱了拱手后退开几步,看赵天明作困兽之斗。


    陈县令审讯的本事实在很一般,但毕竟赵天明心中并不磊落,问起来也不是铁板一块,看这样子两人再多辩上一个月就能互相引为知己了。


    谢柏峥只好去看仵作验尸的报告,验尸记录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棺材中竟然还有陪葬之物。


    谢柏峥拿起一支素钗问:“这是李妹儿的?”


    仵作自然不清楚,便只能去问李三。李三好不容易停下来,看着这素钗又要哭:“这是家父留给妹妹的遗物,原本是要充作嫁妆的。我妹子宝贝得很,平日里连我都不给碰,怕脏了还整日里用布巾缠着,她这样喜欢我自然要放到棺材里陪着妹儿。”


    谢柏峥直觉有问题:“可这包钗子的布条怎么有血?”


    李三被问懵了,道:“沾到的吧……定是那和尚欺辱妹儿时,她受伤了流的血……”


    谢柏峥看着血迹的模样并不像李三说的那样,便小心翼翼地动手将布条摘了下来,张开一看这竟然是——


    一封血书!


    上书只有四个字:印慧杀吾父!


    李妹儿大约是不识字的,这血书写得歪歪扭扭大小怪异,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从不同人口中问到了这五个字。


    她决绝地写下的这五个字,恐怕就是她的绝笔信。


    因为藏在住处不安全,所以只能藏在她每日带着的,她的心爱之物上!


    只可惜机缘巧合,竟然到今日才公诸于世。


    李三的话音被这一封血书打断,他不可置信地问张挽舟:“张先生,我妹子写的是什么!我看不懂!”


    张挽舟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柏峥却已经跨步上前道:“县尊大人,李妹儿血书中说是赵光明杀了她的父亲李四。李四是佃户,原本并不应该服劳役,定是陵安县户房的书手包庇,收受贿赂,才叫李四顶了原该服劳役的赵光明。若李四死于河工并非意外,那便是被人合谋杀害!”


    这一桩案件顷刻之间,又多一条人命!


    陈县令不敢轻忽,即刻写了牌票命令人将户房的书手押上堂。


    叶英勇亲自前去捉拿,不消半个时辰便将人从陵安县捉拿归案。


    这书手被抓了上堂便知道事情败露,不等陈县令多问,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虽是胥吏,却也贪腐惯了,面目间可见油滑习气。


    户房是县衙最要紧的班房之一,赋税徭役都要经过书手,书手动手一勾,便决定了百姓们的命运。


    百姓们当然都不愿意服徭役,因为不仅要他们干活,而且还不管饭。尤其是河工这样的劳役,去一趟丢掉半条命都不算多严重,扛不过去没了命的也不在少数。


    于是便诞生了“买闲”这样的交易,不想服役的人送上钱粮贿赂书手,将他的名字一勾。替代服役的人上岗以后,也能得到一笔报酬。


    可谓是三赢的局面。


    只要该给朝廷做的活都做完了,谁也不会来翻这种旧账。


    可赵光明心黑,还多花了一笔银子贿赂河工的管事,叫他把最重最脏的活都给李四去做,为的就是要李四顶着他的名字去死,要凡尘俗世间没有他这个人。


    正因他的贪,才惹下了今日公堂上的两起冤案!


    陈县令听那书手说完,气得拍惊堂木的手都哆嗦,愤恨道:“书手王平竟如此胆大包天,如实招来,你可还有旁的同谋?”


    陈县令倒不是在装腔作势,他平日里便恨极了这些胥吏的阳奉阴违,这些人仗着世袭罔替,全然不将他这长官放在眼里。


    那书手原就是陵安县的,也知晓几分陈县令的脾气,服软得快:“回太爷,那和尚为了感谢他咱们县里的主簿大人,还给主簿大人房中小妾的娘家兄弟早夭的外甥配了一门冥婚!听说是个刚死没多久的黄花大闺女!”


    叶英勇又跑了一趟把主簿带了来。


    那主簿姓高,一是个老油条了,见到堂上的印慧和尚便想是不是那门冥婚配得不好,堂中又摆着棺材莫非是那女子的家人闹上来了?


    他一上堂就开始套近乎:“太爷,不知传属下来此有何要事啊?”


    这两位陵安县衙的同僚,在长安县公堂相见,陈县令却不打算给什么面子:“印慧和尚给你家亲戚配了一门冥婚,可有此事?”


    “是。”高主簿陪笑道:“不过礼法都是齐全的,三书六礼一样不少!不知是不是那小娘子的兄长后悔了,想再多要一些银子?”


    陈县令问他:“如此说来,你还晓得那女子的身份?”


    高主簿道:“这是自然,不知底细怎好婚配。那女子姓李,是一个农家女,家中父母双亡,却还有一个兄长倒不算是六亲断绝……“


    陈县令听得越发耳熟:“这女子叫李妹儿?”


    高主簿道:“正是啊!不知,这女子是否有什么不妥?……不瞒太爷,我那亲戚家是下了聘礼的,若是货不对板,就请太爷将那二十贯钱还来!”


    陈县令冷笑一声,对着装腔作势的高主簿道:“你且看看,那边藏着的是谁?”


    高主簿往陈元安所指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方才指认高主簿的算手因后怕,而在公堂上躲了起来,刚好躲到了人后,叫高主簿一时没看见。


    高主簿:“……”


    陈县令丢下令牌:“高通知!你勾结户房算手王平暗箱操作买闲,你可还有话说?”


    “再有,河工管事牛昶,已经承认他收人钱财,故意谋害村民李四的性命。堂下主犯赵光明,你贿赂朝廷官员、买凶杀人、□□妇女,你认是不认?”


    高主簿:“……”


    高主簿看向王平,王平吊着个驴脸,面如死灰地点头。他的意思是:认了吧,这和尚就是什么都干,大伙都已经招了!


    高主簿认清形势,赶紧伏地跪下。


    陈县令一拍惊堂木:“赵光明,你还不认罪?”


    赵光明再无辩驳的可能,陈县令依照律法将涉案之人全部关押,这一桩案件事涉两条人命,却再也没有任何不清不楚之处。


    原本到这里,只需陈县令将卷宗提交至大理寺等待判决即可,已经可以退堂了。


    可谢柏峥却站了出来:


    “县尊大人,请判李氏女的冥婚无效。李妹儿为父亲复仇而亡,如此纯孝之人,请大人叫她清清白白地上路罢!”


    “如此世间便少了缕冤魂,而多一份清明!”


    “就依你所言。”陈元安转向李三,好声好气地说:“你妹子的冥婚不作数,你将她带回去好生安葬了吧。此事虽非本县所为,但却是我底下人作出来的孽,本县自掏腰包给你五两银子,将李妹儿好生安葬了吧。”


    说完这一句话,陈县令深吸一口气,这桩案子审得跌宕起伏,可他身为父母官自由为民请命的职责所在,他拍下惊堂木:“退堂!”


    “好!!!”


    围观审案的百姓们大声叫好,这个案子不像是上回县试舞弊案那样很多话老百姓们都听不明白,这一回不仅抓住了杀人、□□妇女的罪犯,更还了可怜的小姑娘清白,简直大快人心!


    本案苦主李三跪地,泣不成声,他今日猝不及防地知道了父亲死亡的真相,可他的妹妹却不必再死得不明不白!


    他真心诚意地跪在地上:“多谢,青天大老爷!”


    直到看热闹的百姓尽数散去,李三才在张挽舟与谢柏峥的搀扶下走出了公堂。他妹妹的棺材叫人抬着,紧随其后。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轻轻地跳跃在地面上,打在了棺材上。


    谢柏峥拿了叶英勇递过来的伞,正要替李三撑起来,却见李三忽而抬头望天:


    “真好啊……”


    “妹儿出生那天也下着这样干净的雨,真好!她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


    “这雨下得真好啊!”


    第35章 不当老婆35


    三十五章


    这一场雨下了许久, 谢柏峥撑着油纸伞到家时,沾了满身的潮湿雾气。如今家中一切安宁,也没有什么烦心事, 祖母便带着母亲一起坐在廊下纳鞋底。


    谢柏峥收起伞,也凑了过去。


    家中的小炉正煮着茶,他刚好借着烤火, 祛一祛他身上的潮湿气。


    祖母笑着问他:“听说你又去帮县衙的大人破案了?”


    苏氏也跟着说:“是咱们那日在衙门口碰见的那个年轻人,欺负他妹妹的贼人抓到了吗?”


    “已经抓到了, 最迟下个月朝廷的判决就该下来了。”谢柏峥耐心回答了,才奇怪道:“祖母与母亲在家中,怎么消息也这样灵通?”


    祖母笑笑:“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名?”


    谢柏峥却没再开玩笑,而是与祖母商量:“祖母,那李妹儿身世可怜, 家中如今只有一个哥哥替他操持身后事。若是您不忌讳这个, 我就叫李三上门来请教您该如何送李家妹子最后一程?”


    祖母听了, 表情怔松道:“我这把年纪了哪来这样多忌讳, 你只管叫他来找我。生生死死的,都是命数, 行善积德才是正理!”


    谢柏峥拱手道:“祖母说的是,孙儿受教了!”


    祖母吃不消他们读书人这一套, 微笑着赶人:“瞧着时辰你父亲就该回来了,你再不回房看出,可就要被他拿着戒尺撵了!”


    谢柏峥想到便宜爹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赶紧告饶:“这就去, 这就去!”


    只是很可惜, 四书五经谢柏峥是一本也没看过。


    他只能将原主的书全都拿出来理一遍,却根本没有什么要翻开看的心思。主要是他确实不晓得, 这科举考试究竟要先学哪一本?


    看这些书,甚至不如多看两眼霍靖川。


    霍靖川从雨里走到他房中,神奇道:“真没想到有一日,我竟然能这样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


    谢柏峥回头,单手搭在椅背上,与他闲话:“那自然是因为你如今不是肉体凡胎。你到这长安县算来已经有四五日了,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异样么?”


    “王妃你这话说得不对,本王不是到长安县,是到你身边。”霍靖川纠正完,又仿佛真的认真回忆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只觉得……身轻如燕。”


    谢柏峥敬佩他的豁达:“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活着做王爷不舒服么?”


    霍靖川却只笑道:“本王与王妃在一起也很可心啊,比如今日这一场庭审,王妃当机立断拆开血书为李妹儿伸冤时的样子,当真十分耀眼。”


    谢柏峥对直白的夸奖过敏,转移话题:“说来今日公堂之上,陈县令倒与我想得不同,他还给了五两银子要李三好好安葬李妹儿……可见第一印象有时也不准确,我先前还担心他要将那慈恩寺的田产算成一笔糊涂账。”


    霍靖川:“……”


    谢柏峥:“怎么?”


    霍靖川“啊”了一声,摇头:“没什么,本王只是在想,算到何种程度才不算是一笔糊涂账。那慈恩寺建立伊始至今已有二十多年,虽不至于桑海桑田,但足够物是人非了。”


    谢柏峥正问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可走廊外的祖母却在忽然大声说起话来。谢柏峥回头往窗外一看,原来是谢教谕回来了。


    他赶紧随手拿起一本书,又随意翻开一页。


    谢柏峥半张脸藏在书后往外看。


    祖母正与谢教谕说话,还没说几句,谢教谕便狐疑道:“那小子呢?是不是没有老老实实在家中看书?”


    谢柏峥赶紧在房中答:“看着呢!”


    苏氏也过来:“夫君疑心孩子做什么,他送了婧儿归家,回来之后便就在房中老老实实看书,连午膳都没有吃。”


    苏氏这话说得一个字都不假。


    谢柏峥的确是回来就看书,只不过回家晚了一些,先是被叶文彬叫去,又和严徵一起下了棋,最后还去了县衙的公堂。


    至于没有吃午膳,则是因为在县衙吃的。


    谢柏峥无奈地叹气,苏氏这样说都是为了他,这算不算也是一种为母则刚?


    霍靖川倒是听得很有趣:“你母亲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不过,为何不同你父亲说是被叶文彬叫去县衙了?”


    因为有一件事,谢柏峥还没搞明白,他问道:“你觉不觉得叶小侯爷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


    霍靖川客观地说:“他起初到那包子铺找你时,确实是故意找茬,不过到了县衙之后态度算是还可以吧?他就是这样喜欢在人前装腔作势。”


    谢柏峥不赞同:“可他是小侯爷,用这种连你都觉得还可以的态度对待我,已经能算得上是礼贤下士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说我勉强只能算是一个读书人,父亲也只是县学的教谕,叶小侯爷哪怕对我颐指气使,旁人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再者说,叶小侯爷即便是要答谢我为他办案提供思路,有必要送给我一份,引荐本省提学官这样的大礼吗?”


    “所以我猜测其中定然有别的缘由,只是一时想不出。”


    霍靖川听了却笑,谢柏峥怎么竟然真不知道自己招人稀罕,这得亏是不在京城,否则即便是把御林军拉来,也挡不住给他送拜帖的闲杂人等。


    不过既然谢柏峥真心实意地在发愁,那么他也就真心实意地问:“这么说,你是怀疑与你父亲有关?”


    谢柏峥的确这样猜测过,但从谢教谕的仕途来看,他在朝中应当并于贵人赏识。


    谢柏峥无奈道:“我父亲出身耕读之家,自幼年起便与祖母相依为命,中举后又在这小县中做了十年教谕也未见升迁,并无过人之处。”


    所以说——


    叶文彬到底为何那样?


    谢柏峥手里的书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书桌上,谢柏峥忙捡起来,而后慢慢抬起头,面露难色:“父亲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谢教谕手中又拿着戒尺:“今日可曾背了什么书?”


    谢柏峥:“……”


    果然,不能背后说人啊-


    另一边,长安县衙。


    叶文彬看完了一场审案,难得和颜悦色地赞许了陈知县几句,转眼又把人打发去干活了。为了这个,他还得去跟严徵解释一番,毕竟陈知县忙着查案,就没有功夫理会县试张榜一事。


    不过县试到底也不是小事,那便只能叫严师兄今日晚一些睡了。


    叶文彬找到严徵,发现他竟还在看棋局。他二人在京中时并不算熟识,叶文彬奇道:“严师兄怎的还翻出棋谱来看了,没想到师兄这样喜好棋艺。”


    严徵见他过来,请他坐下后才解释:“小侯爷有所不知,这是我与谢小友下棋留下的残局,当时我竟懵然不知,闲来无事再看才发现我早已败局已定。只是,我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输的呢?”


    “哦,他下棋竟也这样好?”叶文彬颇有兴致地凑过来看,只是见到棋局以后,他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收了起来,久久不言。


    严徵见他神情有异,奇怪道:“小侯爷,怎么了?”


    叶文彬摇头,神情似有一些怅然:“没什么,只是发现我这位表弟下的棋,颇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严徵闻言点头,这就对了嘛!小侯爷的这位故人定然就是指点谢柏峥棋艺之人了!


    他期待地问:“不知小侯爷说的,是哪位高人啊?”


    “高人?”叶文彬皱眉,语中十分嫌弃:“不过是一个整日里叫人操不完心,风流浪荡的败家子罢了”


    “他如今……”


    “罢了,我与严师兄对弈一局罢。”叶文彬道:“严师兄看看是我下棋好,还是那位高人下棋更妙?”


    严徵:“……”


    就挺突然的,但是他依旧不知道高人是谁啊!


    第36章 不当老婆36


    三十六章


    叶文彬与严徵的这一盘棋, 下到深夜才散。


    “小侯爷您不是有话跟严大人说么,属下瞧您怎么就光顾着下棋了?”叶英勇跟在后头,打着呵欠提醒:“是不是忘了?”


    叶文彬:“……”


    难怪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办。


    叶小侯爷虽然是京城最为人称道的世家子弟, 但是偶尔也不讲理,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得怪那霍靖川。他摸了一下时辰问:“陈县令还没算完账呢?”


    “是啊!”叶英勇道:“我瞧那账册摞起来都得有好几人高,要说这陈县令也怪繁忙的, 才审完案子就继续和他那师爷去算账了。”


    “哦那么……”叶文彬原本是要派几个人去帮忙,可他这次带的都是叶将军军中的人, 能识文断字都算是格外精英了,精通算学的是一个都没有,于是话音一转:“你去告诉陈县令,他身为一县父母官,殚精竭虑为民除害本就是应当应分的, 只要在两日以内将慈恩寺的田产账册算清楚, 那李妹儿一案就不治他御下不严的罪了!”


    “另外再送一支上好的野山参去, 叫他今晚就别睡了。”叶文彬装完大尾巴狼, 甚至还颇有些忧愁地叹道:“虽说查案重要,但这县试成绩也早该张榜公布了。”


    于是当夜, 陈县令便收到了一支百年野山参和叶小侯爷对他的殷切期盼,他第一次感觉科举入仕可能是一个骗局, 怎么官场险恶至此竟然比当初读书还苦!


    陈县令感激涕零地收下了野山参,当场拔下两根须把师爷给摇醒,并转告了小侯爷的最新指示。


    师爷还没有开口说话, 嘴里就被塞了两根野山参须。


    师爷:“……”-


    叶小侯爷不肯放人, 派去宝丰县的叶森等人也还没回来, 严徵这个提学官终于坐不住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三月就该府试了, 可通州知府还有个被告曾在任宝丰县时合谋县试舞弊的弊案在身,也就是说:


    第一,长安县的县试成绩该发案了。


    第二,宝丰县舞弊案要在府试之前查清,黄知府最好是清白无辜,这样才能继续担任通州府试的主考官。


    第三,若是焦秀才的所告属实,那下月通州府试该由谁来担任主考官?通州府下辖倒是还有两三位知州,可历来哪有知州单独任主考官的?此事,恐怕还得继续上报朝廷。


    如今已经二月末,留给严徵的时间并不多了。


    顿感时间紧迫的严徵,这日一大早便提起笔写折子,连往日最挑剔的茶都不挑了。


    严徵家的小厮与叶英勇凑到一处,嘀嘀咕咕说半天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严家小厮到底是文臣家里的,心思更细腻一些,一语道破真相:“要我说啊,还是昨日你家小侯爷引荐同谢小郎君一起下棋闹的,前一日下午便开始拿着棋谱茶饭不思,昨晚同小侯爷研究了那残局以后,今日连棋盘都不愿意见了,一大早便吩咐我往后不要再拿出来。”


    “是么?”


    叶英勇有些不信:“可我家小侯爷本来也不爱下棋啊,也就是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总输给庆王,输一次就三天不说话,公主娘娘怎么劝他都不听。”


    严家小厮:“你看吧,我就说是因为输惨了。”


    叶英勇坚决维护自家小侯爷:“就不能是你家严大人和我家小侯爷都是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所以才将玩乐丢到一边?”


    严家小厮:“……”


    两人不欢而散,文臣与武将果然没有共同话题!


    同样着急上火的还有长安县的学官们。


    这一年的县试闹出了舞弊风波,甚至连县教谕、训导都受牵连,实在令本县学子们惴惴不安,乡绅父老们更是日日要问,县试究竟何时发案?


    可县学递了帖子去问,陈县令却迟迟不回复,于是又将帖子递给了提学官大人。严大人倒是回复了,叫他们静候通知。


    本县学官官复原职第二日,县学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三月府试在即,县试迟迟不发案,考生名单该如何选定?


    提学官们各个满腹担忧地回了家。


    谢教谕更糟心一些,他家还有一个县试注定落榜的没出息的儿子。可他才拿着戒尺问了一句,就被老娘和夫人叫走了。


    一个说:“你从前读书时也未见你日日手不释卷,你何苦总逼着他?若是我孙儿再从考场里被抬出来一次,你不光是要没了儿子,也要没了娘了!”


    另一个说:“夫君也太着急了些,咱们家峥哥儿还有三年才及冠,你自己不也二十一岁才考上举人么?”


    谢教谕被这三言两语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当年二十一岁去考的是乡试,可他家这个没出息的考的是童生试,连县学的门槛都未踏进去,他自己就不知道着急吗?


    他这个年纪读书还没读出名堂来,鸡都快醒了他还睡着,他怎么睡得着的?


    谢柏峥见谢教谕脸色不好,赶紧起来卖乖:“原来父亲二十一岁已经是举人了,儿子实在惭愧,父亲还请放心,我今后一定好好读书,争取早日考过……县试!”


    谢教谕拿着戒尺,指着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怎么有这样不成器的儿子,他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说县试的!


    谢柏峥连“县试”都是硬着头皮说的,今天之前他也不知道便宜爹原来也是个二十一岁就中了举的学霸。


    那么年轻,怎么不考了?


    他当初要是中了进士,想来原主也不必非得去考县试了。


    谢教谕半天还没憋出来一句话,祖母已经开口了:“好了,他已经知道错了。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大气性?”


    苏氏也踮起脚,把谢教谕手中的戒尺拿了下来,打定主意藏好不能再被找到了。


    谢教谕看着空空的手,简直气死:“慈母多败儿啊!”


    于是,这一场由家庭教育引发的混战,最终还是以谢教谕的失败而告终。


    而后果则是——


    谢柏峥在晚膳时多得了一个鸡腿,祖母说他要多吃点压压惊。


    谢教谕:“……”


    又被气到了一次,甚至气到想笑-


    经过这么鸡飞狗跳的一闹,谢柏峥还当真思索起来:他究竟要不要继续考科举呢?这可是一件大事,寒窗苦读一般十年起。


    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真是好苦。


    可是为了家庭和谐,谢柏峥第二日还是赶在鸡叫之前坐在了书桌前。他点起油灯,等待谢教谕的突然袭击。


    不过既然已经起床了,他还真拿起一本书来看。


    虽然身在古代,可是他总不能一直做一个古代文盲。文字他倒是能无障碍阅读,毕竟专业相关,会经常看到一些史料。


    可他不习惯写啊!


    那就从练字开始吧!


    如果早知道会穿越,那么当初他一定会珍惜自己有一个书法鉴赏大家的爷爷。他一定天天搬着小板凳去偷师,毕竟艺多不压身。


    好歹是有那么一丁点家学渊源在,谢柏峥倒不至于不会写,只不过他提起毛笔写的字可以说是自成一派,总结一下特点就是:


    字要大。


    谢柏峥这一手字要是拿出去,旁人大概也只能评出一个大。


    这个时代的文人,都是以文会友。


    比如严徵虽然很会写文章,作诗的能耐却一般,但是他写了一手好字。因此不妨碍有许多人拿着画,请他题诗。


    文人之间的交往,也要评一评字。


    若是自己写得字不好看,特别会鉴赏也不是不行,但是谢柏峥只认识两种字体,一个宋体,一个楷体。


    ……总之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从头练起!


    谢柏峥净了手、磨墨,又铺开纸张,犹豫了好久才提起笔。


    霍靖川听见动静从软榻上起身——也同样来自前几日叶小侯爷的慷慨馈赠,挨着着边看,一位谢柏峥要写出一篇旷世奇作。


    结果,只见谢柏峥三笔写出了一个“大”字。


    谢柏峥写完看向霍靖川,眼中甚至还有一些期待。


    霍靖川:“……”


    霍靖川对着这一笔“大”字,确实只能夸出一句“王妃今日起得真早”,可若是早起只为写出这样的字,其实不起也罢。


    霍靖川真心诚意地劝说:“时辰还早,王妃要不再睡会?”


    谢柏峥片刻都不曾犹豫,放下笔:“也好。”


    不过话虽这样说,他还是稍等了一会,等到房门前出现脚步声。他隔着书桌推开窗:“父亲,我已在读书了。”


    谢教谕这才熨贴地点点头,心满意足地回房去睡了。


    谢柏峥也终于能够睡一个回笼觉。


    他睡得香,可是霍靖川却是睡不着,虽然其实也不需要睡。


    霍靖川虽然是个著名皇家逆子,可该有的学识其实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比如他的字就是秋子昂大师一点点调教出来的,虽然不能青出于蓝但也颇有可取之处。


    因此霍靖川想不通,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的王妃这样好看一个人,能写出那么丑的一笔字?


    他若是还活着,必定要手把手教出一手好字。其实说起来,红袖添香,似乎也别有一种意趣?


    王府的一切用度自然都是顶好的,连书桌都格外大,躺下两个人都不成问题。书桌前的椅子更是大得刚好能坐下两个人,王妃这样的大美人,若是能趁着教写字的时候,握一下手……或是再过分一些,能够握着手多写几个字。


    以王妃如今这一手字,这样的趣事少说能做上大半年。


    霍靖川思及此,第一次认真地思索——


    他是否有可能还没死?


    第37章 不当老婆37


    三十七章


    陈县令不知是受了什么高人指点, 还是他自己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总之他还真的在第二天夜里把慈恩寺的这一笔旧账算出了结果,亲自交给了叶小侯爷。只是他得出的结论嘛, 多少是和叶文彬的料想大相径庭了。


    陈县令或许不是算学天才,但是他深谙为官之道,没有技巧, 全是妥协的艺术。原则就是不能不干,但不能全干。


    陈县令面对数量庞大的账册, 找到了一个另辟蹊径的解决方法——由于叶家军的助阵,审讯长安县僧会十分顺利,甚至拿到了慈恩寺几十年间真实的僧人名录。


    按照庸朝的僧人管理制度,县一级只能有二十位在籍僧人。可长安县中仅仅慈恩寺一间寺庙就有五百多位在籍僧人,其间数目差异巨大。更遑论那些在和尚庙修行, 却不是和尚的小沙弥则更是不计其数。


    五百人的寺庙, 数千亩的良田, 这是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可陈县令只是县令, 他只需要在县令任上的功绩,这案子背后却不可能只是乡下这一帮破钵僧人, 所以既不能不查,但也不必往深了去查。


    陈县令命人核查了记录在册的僧人度牒, 又从黄册记录上对照找出了慈恩寺寺产度牒大量购入田产的记录。二十三年前,慈恩寺出现了十六位落籍的外地僧人,而田产则由一百亩增长到了二百七十亩。陈县令那位精通钱粮的师爷在算学一道果真有一些本事, 他依照这个数据, 折算出了慈恩寺超出的四百八十位僧人能够谋得的田产收入, 按照现在田价、粮价折算。


    因此陈县令给出的结论是——


    慈恩寺寺产有总计三千亩良田中,约有一千九百亩为私卖度牒所得, 剩余的一千一百亩则是族中富户捐赠以及经营所得。


    陈县令也知晓,这个结果一定是不能够叫叶小侯爷满意的,毕竟对方年轻气盛,因少年得志而不知天高地厚者,眼里最揉不得沙子。


    因此在汇报工作时,陈县令特意痛斥了慈恩寺私卖度牒致使僧人成了逃丁窝,又痛陈百姓逃避徭役的害处,实乃江山社稷之蛀虫!


    至于那些富户捐赠,则一字不提。


    叶小侯爷翻开陈县令的奏表,看完之后脸色铁青:“陈县令的意思是,这剩下的一千一百亩良田,因是当地富户所赠,所以来路是干干净净的了?”


    “是啊。”陈县令瞧着叶文彬的表情,无缝衔接地换了一副愠怒的神色,斥责道:“乡野间的确不该由此形成攀比之风,还请小侯爷务必上报朝廷严惩,将来定要好好督促僧录司管理这些个坟寺、家庙之流!”


    面对陈县令的装疯卖傻,叶文彬冷笑一声:“陈县令本事不小,还管起人家建祖坟的事了?改日是不是还得商讨一下祭奠先祖能用几两香啊?”


    陈县令:“小侯爷英明!”


    叶文彬:“……”-


    第二日,谢柏峥的回笼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才起来洗漱完,就听见外头热热闹闹的鞭炮和铜鼓声。于是,就着祖母特意给他留的馒头,一边吃着一边探出头去看热闹。


    原来是历经波折的长安县试,终于发案了。


    谢柏峥自从穿越到古代遇到的尽是一些糟心事,还没有这样吉利热闹的事发生,于是也不在家吃馒头了,出门看热闹去。


    本次县试张榜,可谓是前所未有的规格,不仅有新上任的知县陈元安,还有提学官亲自坐镇,一扫了林秋笙科举弊案的阴霾。


    长安县学子也尽可以放心了,提学官大人此时表态,就意味着不会牵连无辜,本县学子也不会因此都考不中。


    于是整个长安县都喜气洋洋起来,中了县试的人家更是到处散喜气,连谢柏峥都分到了一个喜气的铜板。


    叶英勇等人混在人群中维护治安兼凑热闹,他见到叶文彬,也是喜气洋洋地:“谢小郎君,您也来沾喜气啊?”


    谢柏峥点头,想起慈恩寺那件案子,于是问道:“你有时间出来闲逛,你家小侯爷料理完度牒一案了?”


    叶英勇表情有些难以言说,但总归已经凑过了县试张榜了热闹,他便停下来低声与谢柏峥说了说陈县令的丰功伟绩。


    谢柏峥同样震惊:“所以,你家小侯爷就震怒了,把陈县令给赶回陵安县了?”


    “哪能啊,我家小侯爷在京中时便人人称道,没有这么大脾气。”叶英勇道:“小侯爷只是叫他把陵安县的主簿带回去,叫他彻查还有没有胥吏寻机受贿‘买闲’的,叫他好好彻查,这不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么?”


    谢柏峥:“……”


    可见叶英勇能混到心腹的地位,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谢柏峥还没来得及表达敬佩,前头吹吹打打的队伍猝不及防地就冲着他来了,县案首郑文清出现在他面前。


    谢柏峥以为自己挡道了,往一旁让了让。


    郑文清却是冲着他来的,这位年轻的、被寄予厚望的十四岁县案首,就这样当着所有凑热闹的百姓们向他行了一个学生礼。


    谢柏峥:“?”


    谢柏峥看着郑文清身后一群凑热闹的百姓,甚至有越来越多人的架势。离得近的乡亲们,方面就议论开了。


    “这是谁?”


    “前几日在公堂上帮钦差大人破案的读书人,听说可聪明了!这几日咱们县上的大案子都是他破的!”


    “那他这回县试考了第几名啊?”


    “……”


    “你这是做什么?”谢柏峥面对人群,十分茫然疑惑:“我要回礼吗?”


    谢柏峥才拱起手,郑文清便阻止道:“我今日能得县案首,都是仰赖兄长替我洗清县试舞弊的清白。兄长仗义执言在前,才有我今日的风光,我愿将县试案首所得的赏银与文房四宝赠予兄长!”


    “兄长且放心,这只是我的一点谢礼,兄长待我的恩情不会就此勾销的!”


    一旁机灵的衙役已经将红封的银子和砚台笔墨递了过来,谢柏峥赶紧拒绝:“这就不用了吧?”


    而且,我什么时候成你哥了?


    郑文清还是个半大孩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读书习字,是个标准的不闻窗外事的乖学生。因此见谢柏峥拒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场面话,直接拿起那托盘往谢柏峥怀里一塞,再行一礼,转身就跑!


    谢柏峥被人群围着,连追都不晓得该怎么追,他无奈地看着自己抱的满怀,这小子是来他这碰瓷的吧?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陪着县中主官一起负责张榜的谢教谕。


    他看着这个场面内心十分复杂,他似乎后知后觉地知道为何这几日上值时,县学中的同僚们都会有意无意地提一提他家这个孽子,而且还总是一副“谢兄你真是瞒得我们好苦啊!”这样的表情看着他。


    谢教谕听着百姓们议论,完全无法跟自己家那个连背书都要他拿着戒尺在身后追着的不肖子对上号,他恍然地问:“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一旁地副学官刘基:“怎么,你还不知道?咱们能从县衙被出来,不正是托了你家峥哥儿的福?”


    谢教谕:“……”


    他在说谁?


    谢教谕在大庭广众之下怀疑人生,而提学官大人见到这场景却格外欣慰,本朝学子敏而好学,又能够不自矜,又知晓感恩,这岂不是德才兼备?


    县试放榜之后,严徵特地到县学中勉励了县中学子一番,望他们要更勤勉,将来学有所成能够报效朝庭,使学子们备受鼓励。当日,严徵还特地把谢柏峥叫到身边好生勉励了一番,话语中竟然还有些遗憾。


    谢柏峥原本还不晓得为这是为何,直到严徵说:“也指望你不要因一次县试而生出得失心,纵然天资聪颖,也要严谨治学……下一场乡试该在两年之后,你倒也不必担心赶不上。虽说取中进士于你而言并不难,可你若想进翰林院却是非得要取中前十的。”


    谢柏峥:“……”


    严徵这话已经超过学政的职责所在了,难不成叶文彬当日那一句“严师兄对你颇为赏识”竟然不是一句客套话,谢柏峥赶紧拜谢:“多谢提学大人提点。”


    严徵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只不过……”谢柏峥苦笑道:“学生这县试也的确是考不过,倒是并不觉得十分遗憾。”


    这倒是实话,且这种大实话一定要早一点说!


    否则,将万一来提学大人乡试时又想起他,问:“通州府学子谢柏峥,今科秋闱可中举了?”


    到那时,如果他还在考县试,岂不是很尴尬……


    严徵仔细观他的神色,发现谢柏峥看起来竟不像是在谦虚,于是复又勉励了几句,才放人走。回到县衙,严徵使人找出了谢柏峥县试时的答卷。


    打开一看——


    县试第一场的两道题,一道四书题勉强答完了。另一道五经题却才写了个开头,想来是就已经晕过去了。


    严徵复又看了一遍,实在没在其中瞧出可堪取中的文采,于是木着脸将这套答卷合上了。


    “可惜了。”他想:“——难不成是这长安县的夫子教得不好,或是那位传说中的高人吝啬,只肯教他棋艺?”


    总之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严徵毕竟身为一省提学,即便与谢柏峥素不相识,也不忍如此天资之人被匹夫耽误,于是拿着这答卷去找了叶文彬。


    谢柏峥不是京中有亲戚在么,他该去京城读书啊,否则不是被白白耽误了么!


    第38章 不当老婆38


    三十八章


    叶文彬此时正在叫人收拾行李准备回京城。


    严徵找上来的时候, 叶文彬一时还未解其意,还以为是谢柏峥托他来的。叶文彬委婉拒绝:“严师兄提醒的是,可我家祖母早已交代过, 叫我暗中看顾便可,不便去打扰他们的清净。”


    严徵愣了愣:“啊?”


    叶文彬这才知道自己可能是误会了,他拿起严徵递过来的答卷, 翻开看阅过后问:“这是我那表弟的答卷?”


    严徵这下有些搞不懂他的态度了,感情你这表弟只是嘴上说说, 该出力帮忙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帮啊。


    严徵斟酌道:“确实是……”


    叶文彬见严徵这样态度怕对谢柏峥不好,于是摒退了左右才解释:“严师兄不必如此,只因我那表弟的母亲身份有些不好说的来历,不便当作正常亲戚往来。若师兄只说读书,想来与家中长辈提一提, 倒也不该是难事。”


    严徵听他那个意思, 谢家那个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在京城有一门亲戚, 实在怪哉!


    不过毕竟是别人的家事, 严徵也只是一时起了惜才之心才过来略提一两句,若是人家为难倒也不好勉强。不过是要寻个好老师罢了, 若是这头办不成,他不是还可以写荐帖么, 他好歹是一省提学,要办这事不难。之所以要先来找叶小侯爷,也是为了要论一个亲疏远近, 省得叫他们正经亲戚嫌他插手过多。


    此事说完, 倒也不好立刻走。


    严徵又寒暄了一句:“小侯爷, 这是打算回京城了?”


    叶文彬点点头,他最终还是将陈县令那奏表改了改, 写成一道折子送去了京城。


    叶小侯爷虽说是个勋贵子弟,倒也并不是一个爱强人所难的,那日细想过后,陈元安能够将私卖度牒的数量查清已经是大功一件,且他区区一个县令也确实难办“私卖度牒”这样的大案,因此还是得送往京城移交三法司审理。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焦秀才告黄知府的宝丰县县试舞弊案,也该一同移交。


    既然想起来了,叶文彬便道:“师兄也不必着急,叶森等人最晚明日即到,师兄若写了折子我便替你一道将人证物证带去京城即可。下月就该府试,严师兄急坏了吧?”


    “不瞒小侯爷,正是啊!”严徵身为提学,主管一省学事,事涉科举的事一桩桩都是要事,他叹道:“下官在长安县逗留这五六日,确实是心急如焚啊!”-


    另一边,谢教谕竟然已经对“谢柏峥被提学官叫去单独提点”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了,可见他的县学同僚们对谢柏峥进行了怎样努力的依据事实的吹捧。


    甚至于,叶小侯爷送来据说上好的天丝锦缎与惯用的安息香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淡定地叫谢柏峥来收礼。


    叶英勇送了礼,还悄悄说了一句:“谢小郎君放心,我家小侯爷将您的事放在心上了,您就等着好消息罢!”


    谢柏峥:“?”他的什么事?


    叶英勇说完这一句便神秘兮兮地走了,谢柏峥又多收了叶文彬两件礼,回头就开始为回礼发愁,他正要问一问霍靖川的看法,转身便见谢教谕竟在他身后。


    谢柏峥问道:“父亲找我有事?”


    谢教谕有心试一试自家儿子是不是真有本事,于是问他:“提学大人留你说话,可是说了科考一事?如今府试在即,黄知府一案也不知会如何办?”


    “自然是交由三法司。”谢柏峥道:“此时虽是陈年旧案,却不是什么冤假错案,应当是先交由刑部或是都察院审理。”


    “不错。”谢教谕见他对答如流,心想是不是自己出题太简单,不过提起这事他还有别的担忧:“也不知何时能审理完,今年通州府试还是不是黄知府主考?”


    须知文无第一,科考虽然考的确实是真才实学,可是考官偏好却也影响甚大。比如有些考官喜欢务实,有些则喜好华美文章,不一而足。若是写了叫主考官不喜爱的文章,那么纵使写出了文采,名次也不会取高,运气不好的或许就会被直接黜落。


    童生试都是三年考两次,上一回刚好也在黄知府任上,于通州府学子而言,他们早已熟悉了黄知府的文章喜好,连黄知府的文集都已经刊印过多回了,若是此时临时换了旁的主考官,对于通州各县学子的影响是巨大的。


    谢教谕这样问,谢柏峥也猜他是为本次府试的长安县学子忧心,于是宽慰道:“父亲大人,若是换了旁的主考官,反倒比黄知府更加严明,取士时不偏移,难道不是好事么?”


    谢教谕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并非是确信一定会换主考官。他疑惑道:“你这样肯定那焦秀才所告属实?”


    “父亲,无论那黄知府是真舞弊还是假舞弊……”谢柏峥正色道:“黄知府都不可能做本次府试的主考官了。因着黄知府下辖的长安县已经出过一次弊案,朝廷也必会有所忌讳,请父亲与县中学子早做打算吧。”


    谢教谕仍有些不甘心,他研究黄知府的文章都快三年了!这三年,他是日日都要拿起来琢磨一阵的啊!


    谢柏峥提醒:“父亲想想,李县令出的那县试题,是引用了何人的诗。”


    谢柏峥说到这,抬头望了望天。


    谢教谕:“……”


    于是,他也只能闷闷不乐地离去,也不知是先生闷气,还是先想法子应对那不知是谁的主考官。


    谢柏峥见房中无人,于是推开窗探头去找。霍靖川抬手扶着窗柩——当然了,庆王殿下此时也就只占一个姿势好看。


    霍靖川问:“王妃在找我么?”


    谢柏峥看过四下无人,才小声说:“叶文彬总给我送礼,这不回礼也不像话,可是我又实在没什么礼可送他的。”


    霍靖川道:“你帮他这么快就破了案,本该是他谢你的。要不是你,这五六日的功夫,他们恐怕还在查县试案,哪有他如今查抄慈恩寺的风头?”


    谢柏峥:“……”


    这话说的,他多少是带一些个人情绪了。


    谢柏峥不太确定地问:“我当真不用回礼么?”


    霍靖川指了指小院另一头,“不如,去问一问你母亲?”


    谢柏峥面露疑惑,苏氏竟站在墙角下么?难不成,叶文彬不同寻常的态度,是与她有关?


    霍靖川提醒:“苏氏走路的仪表姿态,十成十是宫中的样子,她年幼时的教习麽麽应当是出自后宫。”


    谢柏峥经他提醒,细想了想。苏氏身上的确有些矛盾之处,苏氏日常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像是被刻意教习过,礼仪姿态都格外好,只是性格却反倒很怯懦。


    再结合叶小侯爷对他的态度,亲近却不会大张旗鼓地亲近。只会暗中送一些礼物,在人前时却要摆一摆小侯爷的架子。


    这样说起来……


    他的母亲苏氏的身份怎么越来越可疑了?


    谢柏峥清了清嗓子,打算旁敲侧击地去问一问。可他才刚靠近,苏氏就像被吓到一样跳了起来,表情不自然道:“峥哥儿,何事啊?”


    谢柏峥故作惶恐:“倒也没别的,叶小侯爷又给我送了礼,实在是受之有愧。真想不通,他到底为何这样?”


    “啊……”苏氏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这倒是也没什么,或许只是看你投缘。”


    “无亲无故的,怎么就投缘了?”谢柏峥忧烦道:“人家是深受皇恩的小侯爷,是皇亲国戚,我更怕一句话说得不好,得罪了他。”


    苏氏不知从哪里揪出来一方巾帕,在指缝间绕了绕:“不,不会的!他许是,许氏仰慕你的才华。”


    谢柏峥:“……”


    实不相瞒,这借口实在太差劲了。


    只是谢柏峥见苏氏表现得极为紧张,也不好逼迫太过,于是他缓和了语气道:“母亲,我的才华应当没有到这种程度吧?”


    苏氏想起谢柏峥的科考成绩,一时也反驳不了。她抬头,刚好看见谢柏峥那张这几日看着竟然越发英俊的脸,愣说:“那会不会是看上了你的脸?”


    谢柏峥:“……母亲是想说,叶小侯爷看上了我这个人?”


    苏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惊恐道:“不行,不行。”


    谢柏峥引她在院中坐下,认真地问:“母亲,你有事瞒着我么?”


    苏氏不答话。


    谢柏峥循循善诱:“您若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苦衷,不说倒也没什么,只是您也该给儿子提个醒,否则将来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叶小侯爷,那怎么办?”


    苏氏:“……”


    苏氏半天才憋出一句:“论血脉,你该叫他一声表哥。你外祖母与小侯爷的祖母是亲姐妹。”


    谢柏峥:“?”


    谢柏峥还没算清这表哥到底算不算亲近,一旁的霍靖川已经大声拒绝:“不行,不许叫他表哥!”


    苏氏补充道:“……不过你外祖母她多年前便已经去世了。至于旁的,比如你外祖母的丈夫是谁,叶小侯爷或许知道一些,却没人同我讲过。此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说出去,你父亲也不知道的!”


    谢柏峥更震惊:“!”


    谢柏峥问她:“那您与我父亲不是奉父母之命成亲的么,怎么连互相身家底细都不晓得?”


    苏氏道:“我是被养母带大的,与你父亲家刚好是邻居。年幼时,你祖母看我可怜,就常把我带回家给一口饭吃。还没到该说亲的年纪,我养母就病故了,那时我慌得六神无主,得亏有你父亲在,他说我常在他家里吃饭也算是半个童养媳了,若是能中举他便娶我。我们就这样定下了婚约,你祖母也并未反对。”


    谢柏峥:“……”


    合着还是个甜宠故事,科举文竹马中举后非我不娶这样的桥段?可还是很奇怪啊!


    谢柏峥问:“那又为何不能让父亲知道?”


    苏氏道:“你父亲不过是一介举人,万一他觉得我受了委屈,闹去京里得罪了大人物怎么办?


    谢柏峥:“……”


    怎么说呢,合理。


    谢柏峥和苏氏两人都有一些神情恍惚,彼此都感觉需要静一静。回到房中,谢柏峥便十足好奇地问:“所以叶小侯爷的祖母是谁?她祖母的妹妹又嫁了谁?”


    霍靖川心说我没事操心别人家祖母做什么,但也知道事关苏氏的身世,便细数与他道:“叶文彬的父亲是叶将军,祖父是叶家军的统帅。至于他的祖母,是个极和善的。我幼年时去过她家,那时正值冬天,老夫人还把自个儿的手炉给我取暖,不过我嫌拿着烦,抛着玩的时候丢在地上摔坏了,手炉里的银丝碳掉了一地,好险没烧起来!”


    谢柏峥:“……”


    不愧是他啊!


    第39章 不当老婆39


    三十九章


    谢柏峥一阵见血地问:“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对吧?”


    霍靖川忙哄人:“总归也是姓叶的瞒着你, 谁家没有几个远亲。他既不说,你只当不知道就是,他送礼你收着, 愿意回礼便大大方方地回。”


    谢柏峥想了想,觉得有理。只是贵重的礼他送不起,那就送些长安县土仪。


    上街逛时还有霍靖川做参谋, 专门买一些京城没有的、皇亲国戚们不常见到的,满满装了两辆车, 总之量大管够。


    叶文彬自然不会亲自出门收礼。


    既然打定主意要大大方方回礼,谢柏峥便特地与叶英勇交代:“这两车土仪都是长安县特产,京城路远,想来京中贵人们也不常尝这个鲜。一车送给小侯爷,当是回礼, 另一车劳烦送给严大人, 当是感谢他提点我的棋艺学问。”


    叶英勇正发愁买些什么礼物带回京城, 这真是刚瞌睡就送枕头了。


    叶英勇高兴道:“谢小郎君真是及时雨啊, 咱们小侯爷正想趁着公主娘娘寿辰送些新鲜的,表一表孝心呢!”


    谢柏峥真诚地问:“实不相瞒, 送给公主的话是否有些不够贵重?”


    叶英勇看着粗中有细,实际也是真的粗:“不妨, 到时候包装得精美一些就是了,小侯爷正听人回话,谢小郎君要告个别再走么?”


    谢柏峥表情似乎有片刻怔愣:“小侯爷, 要回京了?”


    叶英勇一边指挥人把车上的土仪卸下来, 一边回头说:“是啊, 案子破得顺利,咱们自然也能早一日回京。”


    谢柏峥:“是么。”


    叶英勇没注意到谢柏的表情有瞬间怔愣, 与他继续闲话了好几筐,直到两大车的土仪都顺利卸了下来,谢柏峥才回了他一句:“那便不打扰小哥,我这就回去了。”


    叶英勇:“啊?不打扰啊。”


    叶英勇正原地挠头,刚好碰见叶文彬出来。叶文彬看着堆满地的箩筐:“你买来的?”


    “回小侯爷!”叶英勇笑嘻嘻道:“这是谢小郎君送您的回礼,都是长安县的土仪,小郎君说了,这都是咱们在京城不常见的,给您和严大人一人送了一车呢,说是叫大家伙都尝个鲜!”


    叶文彬仔细看了看,表情逐渐复杂:“……”


    看来他这表弟当真是不知道自己身世的,这样也好,省得闹到京里去闹得他家老祖宗不安生-


    门外,霍靖川问:“你方才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谢柏峥付了叫店家送货的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没有不高兴,你别瞎说。”


    霍靖川像是信了一样,转换话音说:“那或是,你觉得度牒一案还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


    谢柏峥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不像是霍靖川会说的话啊。他奇怪道:“昨日在街上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光靠卖那些度牒就能赚几千亩良田,这话你信么?离家逃丁的又不都是赵光明,更多的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老百姓,他们手里能有多少钱买度牒?”


    “还有富户们为何别的善事不做,专门捐钱给慈恩寺?”


    “你的意思是,这案子还没完?”霍靖川问。


    “我只是觉得还有疑点,桩桩件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谢柏峥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霍靖川清了清嗓子,仿佛要说出什么真知灼见一般,结果又杀了一个回马枪:“方才听人说姓叶的要回京城,你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你肯定不是他,是因为我么?”


    谢柏峥:“……”


    缓了缓,谢柏峥问:“难道你真的不想回京?”


    那一日从驿马站拿到邸报时,谢柏峥就特意看过,朝廷并未发下庆王殿下薨逝的消息。庆王身份贵重,按理来说是没有秘不发丧的道理,可霍靖川维持这个状态已经第六天了,究竟是死是活,他们谁也说不准。


    要确认这一点,回京城是唯一的办法。


    如今叶文彬要回京,霍靖川与他们同行倒是正好。叶文彬回程不急着赶路,坐马车必定是又大又舒服,刚好还能装下一个庆王殿下。


    霍靖川却说:“你难不成以为,我想回京城只能跟着叶文彬回去?”


    这是自然的啊,古代有没有导航,一个人岂不是很容易迷路,哪怕有地图可是也没人随时举着给霍靖川看啊。


    谢柏峥以为霍靖川只是一生要强,便宽慰道:“回京城也不过几日的功夫,你且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霍靖川:“所以你前日偷偷去谢教谕房中翻找舆图果然是为了我么?”


    谢柏峥:“……你为何总跟着我?”


    霍靖川:“。”


    霍靖川已经十分注意非礼勿视了,谢柏峥洗漱的时候他都很自觉地避让开,可是那日谢柏峥偷偷潜入谢教谕房中时,实在鬼鬼祟祟得太明显,叫他没忍住偷偷在窗外看了一眼。


    霍靖川赶紧道歉:“王妃别生气,咱们俩的姻缘是国师亲自算出来的,难不成因为我略缠人一些,王妃便不要我了?”


    谢柏峥简直无法想象庆王殿下在京城哄过多少无知少男少女,可偏偏还不给人时间生气,这人一个转眼的功夫就能正经起来:“王妃说的是,的确该回京城看看。不过跟叶文彬那厮坐一辆马车,实在太烦人了。”


    谢柏峥:“那你要怎样?”


    霍靖川:“不如你买一辆马车给我,不必太豪华,宽敞一些就行。”


    谢柏峥:“……”


    他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谢柏峥:“你换一个要求,看在你我即将分别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


    霍靖川默了默,“什么要求都行?”


    谢柏峥警惕:“你先说说看。”


    霍靖川道:“那王妃愿意将生辰八字告诉我么?”


    谢柏峥:“……”


    够了,真的。


    离别的愁绪一下被冲谈,谢柏峥满脸无奈地拐回了值舍小院。他这礼送得还挺方便的,拐个弯就到。


    这一日晚上,却又睡不着了。


    谢柏峥因为失眠坐起来,刚好就趁着窗外的月光,与霍靖川对视。两人相顾无言,许久霍靖川才道:“原来王妃是真的舍不得我。”


    谢柏峥抿了抿嘴唇,确实没办法否认。


    他自从穿越到这个朝代,霍靖川就一直如影随形。一下子要分开,确实还挺不习惯的,而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谢柏峥无法说出口。


    抛开野史的那些胡说八道,史料中记载的庆王霍靖川,就死在这一年。


    谢柏峥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又没能开口,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变得不善言辞。


    这时候,任何言语都是无济于事的。


    如果霍靖川真的确认了他的死亡,那他会就此消失吗?


    谢柏峥的表情实在太好懂,霍靖川甚至不用开口问便个大概,正要反过来宽慰几句,便听见谢柏峥有些纠结地问:“你要是真死了,需要我给你烧些纸钱么,也算是一点心意。”


    霍靖川:“……”


    霍靖川冷着脸:“此事就不必王妃操心了,本王的后事自然有人料理,想来亲王的俸禄会一分不少地烧给我。”


    谢柏峥:“那我给你烧些零花钱?”


    霍靖川:“。”


    更生气了。


    谢柏峥反思了片刻,觉得自己真是把唯物主义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赶紧清醒过来:“……你要是不想去京城,也可以不去。”


    霍靖川:“当真?”


    谢柏峥沉痛地点了点头,霍靖川绝对想不到他的内心妥协了什么,他过往的学识都随着唯物史观冲得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掩耳盗铃的馊主意。


    “能听王妃这一番话,本王也是心满意足了。”霍靖川坦荡道:“只是生死有命,哪怕真的是最后一程,本王也要自己去走。”


    霍靖川的这句话好像又和史书上那个小王爷对上了。


    谢柏峥想点起灯,再看一看,却最终没有动弹。


    这世上的离别大抵都是这样,总是悄无声息地,叫人后知后觉-


    第二日。


    谢柏峥醒来时,软榻上已经空无一人。


    谢柏峥呆愣了一会,又想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人,只是某个人的魂魄短暂地停留了几日。


    只是他习惯了,才显得失落。


    谢柏峥深吸一口气起床,去洗漱、去吃了早餐。过后,又拿起一卷书坐在窗边看,扫过郑文清非要送给他的砚台,却又懒得磨墨练字。


    那时,霍靖川说:“这砚台实在有些平平无奇,那小案首怎么竟像是献宝一样拿来的?”


    庆王殿下的笔墨自然都是顶好的,可县案首得知县赏赐却也是全县独此一份。


    谢柏峥想到这里,又强打起精神来磨墨练字。


    往日也不觉得时间过的这样慢,今日却觉得格外度日如年。为什么呢,因为没人叽叽喳喳地说话,还是麻烦解决完了闲得慌?


    心烦意乱,不如练字!


    谢柏峥抛开那些念头,提起笔。


    写了一下午字,才堪堪找到些状态,再抬眼时,已经到了该就寝的时间。


    谢柏峥今日不必再与谁说一句“我要去洗漱了”,拿换洗衣服的时候,却下意识地张了张口。


    意识到什么之后,他顿了顿,才默默继续手上的动作。


    浴间热水蒸腾,谢柏峥刚脱下上衣,便感到一阵手软,使不上力气,像是忽然被扼住手腕一样。


    他以为是练字时间太长了累到了,正要试着松手揉一揉,被扼住的感觉却更激烈,像是被一根细线缠紧了、使劲拽他。


    谢柏峥下意识地要与那一股力对抗,可他使出力气之前,那一股力道便消失了,像是从未来过一般。


    而于此同时,谢柏峥抬眼——


    原本该在去往京城途中的庆王殿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在他房中,在他正脱了衣服要沐浴洗漱的时候。


    第40章 不当老婆40


    第四十章


    沐浴用的水已经倒在浴桶里, 蒸腾起来的热气将小小的浴间充盈得格外朦胧。


    谢柏峥人虽然还站在浴桶外,可他衣服穿得甚是轻便,只剩一件没来得及脱干净的里衣, 沾到了氤氲的湿气。


    窗外还有一些夕阳的光晕沿着缝隙透进来,美人还没有入浴,却已平添了好几分美感。


    “你……”霍靖川也就仗着还透明着, 能够装出一副淡然模样,只是一开口就卡了壳:“你要不要, 先把衣服穿好。”


    谢柏峥低头看了一眼,连落在肩上的衣领都懒得拎起来,扶着浴桶的边沿问:“怎么又回来了?”


    霍靖川怔了怔,像是呼吸平白急促了一瞬,他实在有些听不得谢柏峥这种放得低、尾音又是上挑的腔调。


    只要一听见, 他就要慌乱一下。


    谢柏峥似无所觉地:“嗯?”


    “我原是要回京城的, 只是不知为何我就突然又翻山越岭地……”霍靖川话音低了低:“就回来了。”


    谢柏峥平静道:“一日的时间你翻不了山也越不了岭。”


    霍靖川:“你方才皱着眉, 身体不适么?”


    谢柏峥抬起手腕:“你出现之前, 像是有一条细线紧紧勒住我的手腕。”


    谢柏峥说着将手腕往里拉了一把,“就这个方向。”


    霍靖川思索:“国师说过, 神女与我是天定姻缘,那莫非就是月老的红线?”


    谢柏峥:“……”


    好几日没听见“神女”这个称呼了, 差点要忘记那一段野史。


    谢柏峥现在这个样子继续说下去也不像话,他道:“你先出去吧,在房中等我。”


    霍靖川鬼迷心窍地问:“我去床上, 还是软榻上?”


    谢柏峥直接动手捞起一捧水作势往庆王殿下身上丢过去, 尽管现在的庆王殿下片叶不沾身, 却还是大有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虽然只隔了一日,霍靖川却有一种好久未归的感觉, 他在房中转了一转,又在说桌前坐下,看看被动过的书,又看看笔墨。


    仿佛只是这样看一看,就又多陪了谢柏峥一日。


    庆王殿下单手撑着下巴,思了好一会春。


    断断续续的水声逐渐收歇,谢柏峥一边擦着湿发,一边从浴间出来,还带着满身花田香气——自然也是叶小侯爷的馈赠。


    小侯爷带来的家仆想到谢柏峥是读书人,书香世家的读书人没有不喜欢香的,就在备礼时多塞了几瓶香油。


    原本只是用来附庸风雅点缀情调的,结果谢柏峥这个水土不服的古代书生不解其意,倒多了,以至于花香的效果格外惊人。


    谢柏峥感觉自己要呼吸不过来了,憋着气从浴间出来,哪怕正正经经地穿好了衣服,却还是带着香。


    小王爷乍然间真见到了美人出浴图,神情却不自然起来,心想着那月老牵红线还真是会挑时机,可是他连王妃的生辰八字都还没问到,这样的进展是不是也太快了?


    谢柏峥好不容易从花香袭人中逃脱出来,抬眼又看到坐在书桌前的霍靖川。他一边在床上躺下,一边说:“睡前又见到你,怎么像是你就没走一样?”


    霍靖川听到的:他希望每天睡觉前都看到我。


    霍靖川矜持地点了点头,他想说如果谢柏峥想要的话,那当然是可以的,不过得等一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是必不可少的。


    谢柏峥奇怪地看着他,不说话瞎点什么头啊。谢柏峥问:“你去京城路上发生了何事,也是被红线牵回来的?”


    霍靖川“啊”了一声,他也觉得那是红线?


    谢柏峥十分疑惑:“你怎么消失一天,突然变呆了?”


    霍靖川:“……”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霍靖川立刻正经起来,说起这一日:“原本我是不想与叶文彬一起回京的,但是一个人又实在无聊,于是便在官道旁的驿站等了等。直到近午时,他们这一队人才慢吞吞地出现,慢吞吞地停下来喝凉茶。”


    “等到终于出发了,也没走多少路太阳就落山了,接着便就像你说的,我被牵着出现在你面前。”


    霍靖川特意补充:“就像那日因惊了马,一摔下来就出现在你……房中一样。”


    谢柏峥注意到他诡异的沉默。


    这个人,原本不是想说房中,是想说床上吧?


    谢柏峥心中叹气,略微思索,便抓到了重点:“你惊马时,是什么时辰?”


    霍靖川回忆道:“应当也是酉时。”


    “酉时不正是落日时分?”谢柏峥说着从床上坐起来,思考着两者间的关联。


    霍靖川随着他的动作挪动视线,可又想起要非礼勿视,于是强行把身子往后仰了一点,注视的目光却是半分也没移开。


    反倒因为他的动作,视野变了,将谢柏峥看得更仔细了。甚至能,看清谢柏峥躺在床上的整个人。


    还有只推开一点缝隙的窗户,吹进来的那一点点风,飘起了末梢的发丝。


    霍靖川因自己的体察入微而感到讶然,认真地怀疑自己难不成当真是一个登徒子?


    可千万不能……被发现啊。


    霍靖川强行将自己的目光偏了半寸,刚好看见谢柏峥身上那件因为躺下又坐起来,而有些褶皱的里衣。


    霍靖川:“……”


    霍靖川正人君子似的轻咳一声,提醒道:“王妃,你没关好窗户。”


    谢柏峥再次觉得这人今晚真是好奇怪,于是起身将那扇窗户关紧了,莫名其妙一般:“关好了,这下能好好说话了吗?”


    霍靖川盯着人,点点头。


    谢柏峥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霍靖川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在他短暂靠近的那一瞬间里,霍靖川几乎是呆住的。


    原因也很好猜,谢柏峥沐浴完沾染上的那一股花田清香,在行动间变得格外明显,连他身上飘着的衣带仿佛都带着香。


    霍靖川被这一阵花香包围了。


    这一次,始作俑者终于不被迁怒了。小王爷甚至心猿意马地想,叶文彬送来的这是什么香,改日一定要将配方要来。


    回过神,发现谢柏峥正看着他,“你不对劲。”


    霍靖川心说当然不对劲,可要是继续离我这么近,可能会一直不对劲。霍小王爷悄无声息的调整了一下神色,勉强收拾出一副共商大事的模样:“王妃,我怕是要一直缠住你了。”


    “若你的猜测不错,那么只要日近黄昏,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会被红线牵回你身边。天高海阔,我也逃离不了你的手心。”


    “你便是不喜欢缠人的,我也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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