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当老婆51
五十一章
转眼已是三月, 谷雨时节。
长安县总是轻飘飘地落一会雨,又轻飘飘地飘走。
谢柏峥养病的这座宅子闹中取静,小药童前日便不在廊下热热闹闹地晒药材, 就更是安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谢柏峥总归也无事可做,便只能提笔练字。
外头有两人撑着油纸伞进来,还没见到人, 便听到小药童清脆响亮的声音:“郎君,我替你将张先生请来了!”
谢柏峥探头, 张挽舟正站在廊檐下抖雨伞。
小药童难得出去了一趟,淋到一点雨也高兴:“郎君,我去煮一壶姜茶来,大家一起喝。”
谢柏峥点头,像是被他的活力感染一般, 无声地笑了笑。
张挽舟见小药童跑远了, 赶紧放下伞过来:“听说望鹤楼被炸时你在二楼, 怎么回事?这些日子可真叫人担心, 要不是畏惧钦差,我早来看你了!”
谢柏峥问他:“我叫你请的人呢?”
张挽舟默了默, 摇头叹息:“赵郎中今日怕是不得闲,前头望鹤楼那事被炸死了十多人, 今日刚好七祭。”
谢柏峥闻言愕然,呆愣了好一会。
他机械性地动了一下嘴唇,自言自语似地:“十多个人, 死了?”
张挽舟见他神色有异, 苍白地安慰道:“发生这种事谁也没料到, 确实骇人听闻,不过好在听说凶手已经抓到了, 大概也能够告慰亡灵?”
谢柏峥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出门捡起张挽舟带来的那把伞,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张挽舟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硬拦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谢柏峥握着伞柄,“县衙。”
张挽舟不明就里:“为何呀?那案子都找到凶手了,你去干什么?”
谢柏峥却恍若未闻,低声沉静道:“我总能做些什么。”
张挽舟:“……”
他怎么这么犟。
张挽舟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也不能硬劝,只能找别的事:“你不是要见赵郎中么,我今晚就替你请来,只要你今日不出门。”
谢柏峥听清他说什么后,坚定的表情像是被一点点被撕扯开,连情绪都有一丝崩溃:“为什么要这样?”
“你连站稳当都勉强,就不要去逞强了!”张挽舟虽然不知道半分内情,但是为了谢柏峥的身体着想,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屋里推。
谢柏峥要开口,也被强行打断:“你在屋里等着吧,我现在就去找那赵郎中,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等他忙完了我就带他来!”
谢柏峥定定地,没有拒绝。
张挽舟看他这样,还是不很放心,于是又特地关照小药童,请他定要仔细看好人不要让谢柏峥逞强往外头去。
交代完小药童,出门还是觉得不保险,又去找了郑文清。
郑文清当时正在家温书,准备几日后的府试,一听说谢柏峥需要他,放下书就要跟着来。
张挽舟看他这样子,实在很怀疑他一转身就会对谢柏峥言听计从,于是不得不再三强调谢柏峥现在身体虚弱得跟刚出生的小猫崽差不多,千万不能让他淋到一滴雨。
郑文清闻言点头,又哒哒哒地转身捞起家里刚足月的小狸猫。张挽舟稀奇道:“我还当你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还挺有童趣的?”
郑文清抱着猫:“给兄长解闷的。”
张挽舟对这人是越来越不放心了,又想到府试将近,还得提醒他:“你不带本书去看吗?”
郑文清随手拿起一卷书。
张挽舟:“……”
他们读书好的人就这么对待科举?
张挽舟一万个不放心地带他去了谢柏峥那里。郑文清在进门前,甚至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仪容,顺手还将小狸猫的毛顺了顺。
张挽舟看得都觉得牙疼,一挥手,“就是这里,进去吧。”
郑文清到的时候,谢柏峥正在发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已经很久没动弹过。小药童一边喝着姜茶,一边担忧地看着他。
郑文清抱着小狸猫,安安静静地坐在小药童身边,也成功分到了一碗祛寒的姜茶。
小狸猫趁着郑文清拿碗的时候从他怀里跳了出去,撒欢似的跑了好大一个圈,然后成功撞到了谢柏峥的椅子,碰瓷得理直气壮。
“哎——”郑文清小心地喊了一声。
小狸猫翻滚了好几下也没成功站起来,委屈巴巴赖在地上不动了。谢柏峥注意到动静,低头看它。
小狸猫可怜兮兮地抬头与他对视,伸出了一只小猫爪。
谢柏峥试探地伸手,小狸猫顺杆就爬了上来,在谢柏峥的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这样鸠占鹊巢了。
谢柏峥茫然地抬头。
郑文清与他说:“兄长,这狸猫名叫春分,刚好是那一日出生的。”
谢柏峥点了点头,就这样默许了小狸猫缠他。小药童撑着脑袋感慨:“怨不得都说病美人呢,小郎君穿一身这样素净的衣服竟也能这样好看,连闹人的狸猫都这样乖巧了。”
郑文清总觉得这话逻辑是不大对的,小声嘟囔:“明明是才智比美貌要紧多了。”
小药童没听清,一边打着呵欠犯困,一边说:“两位陈御医都去给那日在酒楼受伤的其他伤患们治病了,也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回来。”
谢柏峥听到“酒楼”和“伤患”时,躯体有一瞬间并不明显的僵硬,陪他在屋里的两个人都没发现,唯有小狸猫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
谢柏峥近来胃口很不好,只能勉强喝下一口粥。小药童只能在粥里做文章,总归叶小侯爷已经发话了,那他就什么珍贵的食材药材都敢叫厨子们煮来吃。
郑文清第一次见,小药童还同他解释:“没办法,郎君总是没胃口,咱们也只能出此下策。”
平日也就是响午饭时,祖母与苏氏特意来陪吃,他才能多吃几口。若她们没来,谢柏峥就连勺子都动不了几下。
小药童无可奈何,郑文清面露担忧,可谢柏峥却没意识似的,机械性地舀起了半勺粥。
小药童边吃边咕哝:“狸猫吃得都比他多。”
下午的时候。
谢柏峥练字,郑文清就在一旁看书。郑文清坐得稍远,眼神却一直往哪边飘,他实在很好奇谢柏峥的手书是什么样的。
小药童人情练达,翻出了谢柏峥昨日练的字给他看。
郑文清不太确定:“……是你写的?”
小药童:“郎君写的,这下你晓得为何郎君的美貌更惊人了?”
郑文清:“。”
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日,其实谢柏峥除了写字,动的时候都不多。不过好歹是没有再闹着要出门,郑文清和他带来的小狸猫也是功成身退了。
小药童客客气气地送人出门,心中却奇怪道想着:“奇怪,今日小侯爷那边怎么没有消息?”
他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了动静。
巳时将至,张挽舟总算将赵郎中带来来了。张挽舟跟着人做了一整日的法事,席上的东西都没敢多吃,这会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刚把人带进门,就熟门熟路地问小药童:“劳驾,能给个馒头吃吗?我快要饿死了!”
小药童:“……”
小药童眼睁睁看着人一口气吃了四个馒头,这样好的胃口分一点给谢郎君多好?
另一边。
赵郎中带着一声香油纸钱味,和满脑子的菩提经,看见谢柏峥才想起先前的嘱托,他往随身带的药箱子里翻出一本旧经卷。
赵郎中笑呵呵道:“小公子当日所问之事,都在这上头记着呢!你且等我查阅一番……”
谢柏峥看起来颇有一些心神不定。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看见找郎中翻开那本残破的书卷,又有些害怕。
如果那一日霍靖川并不是回到他自己的身体,而是真正归于灰烬的话,那今天也是他的七日祭吗?
谢柏峥呼吸急促了一瞬,抬手按住赵郎中手中的残卷。他道:“不必查那两个问题了,我想问——”
赵郎中抬眼看向他。
谢柏峥却停了下来,他开口时似乎有些细微的颤抖,只是在停顿的这个间隙里极度压抑情绪,才会后半句话时显得那样镇静:“如果那一缕游魂消失,这个人的神魂还能归位吗?还是说他,他会……”
“啊?”赵郎中有些不太懂这年轻书生在执着什么,难不成是他写了什么卖不出去的话本?
赵郎中还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外头却已经吵闹起来,叶英勇熟门熟路地大声打着招呼。
紧接着是小药童迎上去的声音:“英勇小哥来了?我刚还想着怎么没消息呢?怎么就你来了,咱们小侯爷没来吗?”
叶英勇:“我正是要来禀报此事!小侯爷接到公主娘娘的急信,半个时辰前便回京了!”
小药童:“啊?回京,为何呀?”
叶英勇的嗓音似乎压了压,“听说是宫里的贵人出了事,你日日与御医们在一起做事,没听说吗?”
小药童停顿了一瞬:“不得了,是庆王殿下!听说咱们出京城第二日,庆王在便西山围猎时出了落了马,难不成是他薨……”
“唔唔……”小药童被捂住了嘴。
“不要命了?这种话叶敢凭空胡说?”叶英勇连语言带眼神地告诫,接着又说了什么,谢柏峥在屋里已经听不见了。
“咳咳。”赵郎中无意中听了满耳朵皇室秘辛,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小公子,你……”
谢柏峥的脸色苍白得几乎木然,看起来像是遭遇了某种难以承受的打击。
赵郎中吃了一惊,麻利地翻起他手里的那一卷残页,“小公子别着急,我这就给你翻出来!”
谢柏峥屏声敛息地看着这郎中将书卷从头翻到尾,停顿漫长的一瞬,又开始翻回第一页。谢柏峥移开眼,有声没气地说:“不必再翻了,先生回去吧。”
赵郎中哆哆嗦嗦的手猛地一停,心虚地抬眼往上瞧。
谢柏峥极轻地摇头,自嘲似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第52章 不当老婆52
五十二章
夜半。
谢柏峥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喘着粗气坐起身,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他无奈点起油灯,站在门口透气。
他总觉得喘不上气, 爆炸中那种绝望感始终仅仅攥紧他的喉咙。
微风吹过,飘起来小半截祭祀用的黄裱纸——大概是被赵郎中与张挽舟无意间带进宅子的,刚好落在谢柏峥肩上。
他捡起来, 盯着看了许久。
死了十几个人。谢柏峥想,可那些人原本并不用死。
……
京城, 庆王府邸。
霍靖川等了三日,才等到顾子俨给他带来消息。这一回来的时候不止黑风煞气,而且还月黑风高。
小王爷等得望眼欲穿,伸手:“拿来。”
顾子俨递给他一个信封。霍靖川边拆开看,还边嫌弃:“你为何非得晚上来?”
顾子俨替人跑腿办事, 连喝杯热茶的待遇都没混到还落埋怨, 十分心累:“我说庆王, 您在府中养伤, 可我却还要当值的。近来圣上心里不痛快,连同知大人都吃了挂落, 你当我很闲吗?再说,咱们干的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我皇兄是为叶文彬遇袭那事不高兴吧?”霍靖川人模狗样地拾掇出一副怜悯样, 低叹一声,而后才去看顾子俨带来的信。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皱眉:“子俨, 你们锦衣卫的盛名莫非都是谣传?张首辅与左都御史朱大人在内阁与诸位大人议事时大打出手这事, 大家不都知道么, 这也算秘辛?”
顾子俨:“朱大人曾有一位红颜知己,平素虽是以书信往来, 但这位红颜很懂他,大到官场往来小到早点铺子,样样都能聊得来。只是有一样,红颜不愿与他相见,直到朱大人再三恳求甚至以绝交要挟才将人约出来。佳人相伴原是一件美事,只是半年后他才发现,原来佳人是男扮女装。”
霍靖川:“……张南岳?”
顾子俨点头,用一本正经的脸说:“张首辅喜好穿女装,平时见面时都在戏苑,以青衣扮相相见。只是有一回见面时,张首辅不甚将手绢落下,那手绢用的布料是御赐的,朱大人好奇之下便私下调查了一番。第二日,才发生了你晓得的那件震惊内阁的逸事。”
霍靖川:“……”
锦衣卫,名不虚传啊。
“我很好奇,”霍靖川道:“你们锦衣卫每日知晓这么多奇葩事,是怎么忍住不说出来的?你该不会是为了做这事,才进锦衣卫吧?”
顾子俨再次凛然:“我们北镇抚司,不做那些事。”
霍靖川“嘶”一声,“或许,你听过掩耳盗铃的故事么?”
顾子俨:“……”
什么意思!他们北镇抚司真的不干那种事!-
首辅大人张南岳每日公务都很繁忙,按理说有个喜好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至于骗走了左都御史朱大人的信任与情感,其实也十分无可奈何,谁叫朱某人非要与他见面呢?
他也很冤屈啊。
可是这件事到底没有传开——大概是朱大人也羞于启齿,此事已经过去四年,即便是朱大人带着言官们狂喷内阁半个月,直接把大朝会吵成菜市场也已经是先帝时的事了,老黄历了。
张首辅也已经成了本朝的首辅,对那件讳莫如深之事他也早已经放松了警惕,许久不曾想起了。
直到霍靖川这个著名皇家逆子忽然找上他,并且用一种“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竟然是这种人”的眼神看着他时,张首辅福至心灵地忽然就想到了那件事。
庆王殿下倒也没有开门见山,甚至没忘记寒暄一句:“张大人,许久不见了,您身子骨可还硬朗?”
这一句话,勾起了张首辅另一段回忆。
张南岳入阁的时间其实很早,不然内阁这么个论资排辈的地方怎么轮得到他在新帝登基伊始时升作首辅。对于他这样的内阁老人来说,其实比起当时闷声不吭气的太子,更熟悉的是这个几乎日日被先帝带在养心殿的皇子。
说实话当时在内阁的几位大臣又有谁没私下猜测过,或许先帝更属意立庆王为储君呢?
京中人都说庆王顽劣,可谁也说不出来究竟他做了什么格外伤天害理的错事。反倒是庆王在时,内阁诸位大人与先帝议事时,总能格外顺利。
这其中,哪里能没有庆王的功劳。
因此在先帝时的内阁——这个当时距离至高权利最近的地方,对于庆王其实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张南岳的看法是,庆王所谓的顽劣,是先帝与庆王这对父子的故意为之。若庆王真的只是顽劣而已,何必先帝亲自教导,只需将课业加重十倍,他自然再没有精力胡闹。
可先帝却允许他出入养心殿,有时甚至是庆王赖床不肯起,先帝还要派身边的首领太监亲自去请来。
先帝甚至还与张大人半真半假的埋怨道:“昨日叫先生好好考了考他的学问,今日又开始闹脾气。多大个人了,总是不肯长大。”
那是张南岳第一次知晓,什么才叫真正的简在帝心。
当时的张大人不敢说出口的话是,那太子呢?太子殿下如今还被关在学堂里念书,偶尔做事也是些建造杂事,可是皇子却在小朝会听政?
这个疑问几乎出现在先帝时的每一位重臣心中,只是事涉储君,他们不能问,也不敢问。
直到先帝驾崩,太子顺利继位,那时的疑问才总算烟消云散-
如今再见到霍靖川这一副“虽然我要开始搞事,但是我先客套一番”的神情,张南岳却也讨厌不起来,毕竟从前低头不见抬头见,庆王又是个逮着谁都能聊几句的性子,比自家子侄甚至还要更相熟一些。
细细想来,便是从新帝登基以后,庆王才与他们这些“老家伙”慢慢断了往来,这才有霍靖川寒暄的这一句“许久不见”。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张南岳表情惺忪道:“庆王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霍靖川的表情一言难尽,低声道:“来与张大人聊一聊,那些个不方便与人说的喜好。”
张南岳:“……”
原来庆王不伤天害理,是要害他!
点到为止,庆王一点也不客气的在内阁大臣们当值的直舍给自己找了个座位,甚至还评价一番:“从前这院子里的墙总落灰,现在全休整好了?”
张南岳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霍靖川其实也很着急,故而没有下一句寒暄了。霍靖川直截了当地说了他的请求,直接把张南岳给讲沉默了。
张首辅十分不解,关心通州府的人那么多?
皇帝陛下难得发了一通脾气也就算了,怎么连庆王也来凑热闹。不过张大人从前也不是没跟庆王商议过朝政大事,倒也没有十分避讳:“不瞒庆王,皇上的确在派何人继续调查长安县一案上,仍在犹豫。”
霍靖川问:“朝中诸君,争得很厉害?”
张首辅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叶小侯爷,似乎也想将案情查清再回来,只是陛下却属意改派他人。”
霍靖川笑笑,“满朝文武,皇兄只信一个叶文彬,张大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张首辅不敢接这个茬,又说回正题:“臣等猜测,陛下是想将案子调回京中审理。”
霍靖川意味深长地:“哦?那为何不依照皇兄所言?”
张南岳顿了顿,心中苦不堪言,当然是因为你皇兄没有开口明说!他们做臣子的不能猜不到皇帝的心思,但是也不能猜得太快太准,否则岂不是妄自揣测圣心?
霍靖川倒也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他皇兄的性格就那样,他这做臣弟的又能说什么?他只能催促张大人:“首辅大人,不如你再想个别的主意?只要皇兄能许我个钦差的身份,让我去查长安县的案子就行。”
张南岳逐渐疑惑,“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我欲替皇兄分忧,为何怕人知道?”霍靖川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首辅大人只管将我的话带给皇兄,他会同意的。你告诉他,即便是刀山火海,我肯定能比叶文彬强。”
霍靖川起身,拍了拍张首辅沉重的肩,“走了,替我向朱大人问好!”
张南岳:“……”
他果然是在拿那件事威胁他!
“不过……”张南岳转念一想,“庆王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来找他,那就证明他根本不怕被皇帝知道,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
几日后。
张首辅在大朝会上提出派庆王做钦差,南下调查长安县一案。
此事在朝堂上吵了个唾沫横飞,永寿帝的态度是将折子留中不发。
霍靖川对此倒并不意外,只是吩咐太监祝禧收拾行李。他自己出门自然愿意轻车简行,只是长安县还有一个受了伤的谢柏峥,除了必备的药材补品,他还得多准备些奇珍异宝哄人,他让人等了这么多天,还不知道谢郎君多生气。
顾子俨来找他时,见这场景大惊小怪:“你出趟门带这么多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上门去提亲呢!”
霍靖川随便他说,反正他这种单身汉是不会理解的。他立马能动身,此时心情正好,闲闲地问:“来找我什么事?”
顾子俨道:“圣上将张大人的折子留中,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来说一件你不知道的,叶文彬一个时辰前回京了,直奔大内。”
霍靖川顿时挺身:“什么?那太医呢,也跟他回来了?”叶文彬回京了,谁照顾谢柏峥?
顾子俨闻言一愣,这他怎么知道!这混蛋玩意还真把北镇抚司当成包打听了?
顾子俨还待说些什么,另一头霍靖川已经叫人备马。
顾佥事撵着他都没追上,未了庆王殿下也只顾上交待一句:“子俨,长安县之事你想办法接下来!咱们通州府会和,我先走一步!”
第53章 不当老婆53
五十三章
霍小王爷就此扬长而去, 堂堂锦衣卫佥事被甩在身后,没破口大骂实在是因为顾子俨年幼时读太多圣贤书的缘故。
大朝会上都已经为长安县这案子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了,这时候他如何趁机插一手?而且这人不是等着皇帝的圣旨么, 突然跑了算怎么回事?
顾子俨实在气不过,拉着祝公公喋喋不休地说小王爷坏话。祝禧一边左耳进右耳出,一边“嗯嗯嗯”地应付着, 一边还要看着人继续替霍靖川收拾行李。
“你家小王爷实在是……”
“哎呀!”祝禧忽然大喊一声,“绣房的姑姑在哪里, 王爷说要这一趟要带个王妃回来,没有布料怎么行!京里时兴的料子还有绣娘们都要带上!”
顾子俨:“……”
他突然就不想说话了。
祝禧公公耳根子突然清净了,还不习惯,还过来问:“顾佥事,您都说完了?”
顾子俨一脸黑风煞气地走了, 庆王府真的太欺负人了。他出了王府大门, 转道就去了首辅张大人府上, 打算将锦衣卫“朝廷鹰爪”名声落实一下-
朝中诸君在皇帝陛下的默许下吵成一锅粥, 皇帝陛下本人却还挺坐得住的,依旧稳坐钓鱼台, 只是苦了他身边那些做属下的,整日里胆战心惊。
这样的气氛影响下, 连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李宾也不敢跟往常一样抖威风,轿子也不做了,带着小太监在宫内步行往来。
他们的身后, 利落的马蹄声传来。
小太监转身仰头看, 惊呼出声:“何人竟敢在皇宫大内骑马?”
李宾眯眼一瞧, 抬手就往小太监脸上甩一巴掌,“他也是你能议论的?这一巴掌就叫你记住, 那位在宫里就跟半个主子没有什么两样。”
小太监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仍不解。
李宾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那才是咱们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今日过后咱们就该叫他世子爷了。”
小太监懵懂地望着人。
只见那人虽风尘仆仆却丝毫不损其端正庄重,行到近前小太监才看清那人的脸,眼中露出钦羡。
李宾收拾出一副恭谨样子弯腰行礼,拖长了调道:“叶世子。”
叶文彬根本没看见这俩人,直接骑马一掠而过。他下了马,自有皇帝身边的宫人来迎接,面圣的衣服也早已备好了给叶文彬更换。
叶文彬熟门熟路,连等皇帝接见时喝的茶都有他喝惯的正蔷薇。
皇帝陛下才刚见过大臣,身上的衣服没换就直接过来见他。叶文彬起身欲行礼,霍平祯一抬手就给按了回去。
霍平祯见他这装束,目光停留片刻:“私下见朕,怎的还这么多规矩。”
霍平祯是个很温和的皇帝,一年到头也难得发一次脾气,发了脾气也不会动辄打打杀杀。可人的情绪总要有一个出口,他可以跟任何人论君臣,唯独不能是叶文彬。
叶文彬身上那一股子被戒尺教出来的礼仪,到了宫里总是格外有板有眼,如今在皇帝陛下长年累月的刻意纵容下,也没起初那么拘束了。
叶文彬是接到急信归京的,因此也就从善如流了。
他们二位才坐下说话,另一头已经有宫人们替他们摆晚膳。叶文彬面露疑惑,霍平祯温和道:“朕已叫人去你家中传话,在宫里用了膳再回吧。你可知,收到你的那封急报,朕心急如焚。”
叶文彬形色动容,“是。”
叶文彬这一路上提着的心,在这一刻倏忽间放下一大半,这才笑出来:“陛下,您那封急信只是急着召我进宫面圣么?”
霍平祯摇头,“倒也不全然,只是朕实在不敢再任你留在那等地方。朕连御医都送去给你了,还还催不回来,只好出此下策。”
皇帝陛下这话虽不讲理,但也算是坦诚相待了。
叶文彬面上应着,心中却还记挂着案子。他在长安县才刚从千头万绪里查出一点进展,就这么撂下,还有些不痛快。
霍平祯见他心不在焉,却没有怪罪。他好声好气地解释:“朕有心借慈恩寺一案,好好清查各地隐匿土地一事。”
“什么?”叶文彬皱眉。
“所以才叫你这时回来,免得某些人不长眼,当真伤了你。”说到这里,霍平祯话音一转:“听说是一位长安县的书生救了你,是姓谢吧?朕前几日还听内阁议论该不该封赏,听说是个格外天资颖悟的,可当真如此?”
“的确,我这一回也得他许多相助。”叶文彬说着,顿了顿道:“不过陛下,他的家世来历,我要与您提一提。”
叶文彬将谢柏峥与他家的这一门七弯八拐的亲戚交代清楚了,霍平祯听说了,反倒挺高兴:“如此倒是他与你有缘,也不枉费你替他扣下朕的两位御医。”
叶文彬听他这样说,倒有些惋惜道:“他若是在京城长大,如今想必已是世卿子弟中少有的逸群之才,现在却还在乡下小县苦熬。”
霍平祯闻言却含笑道:“如今大概已经藏不住了,京中怕是早已有人盯上他。依你看,他下一场秋闱可能中举?朕这些日子,总觉着朝中无人可用。他既是你的表弟,又与你有那样的缘分,朕用起来也能放心。”
叶文彬想起谢柏峥那一张看不出文采的县试答卷,罕见地在圣上面前哑然一瞬,将话题默默转移到皇帝的心窝子:“陛下是想让去年恩科的进士们去清查田亩?”
霍平祯并未否认。
叶文彬虽是第一次办差,却也在长安县窥见了一些豪强世族的厉害之处,这一把刀若是当真落下,真能如皇帝陛下所愿么?
一群寒门出生的进士,如今在朝中也不过一年时间,他们真的行?
叶文彬愣神间,霍平祯再次开口:“当年父皇在时,便对田亩一事有诸多隐忧,可却迟迟没有下手,如今以这一趟出去刚好给了朕一个动手的机会!”
霍平祯这样说,叶文彬也知道自己劝解没有用了。他问:“不知陛下属意让谁来落下第一刀呢?”
霍平祯从桌案上拿起一封折子,“张首辅举荐,朕的好弟弟。”
叶文彬:“……”
这不是胡闹吗?
“朕就是要他胡闹。”霍平祯像是看懂叶文彬的表情那样,稳操胜券道:“他闹开来,朕才好将田亩一事彻底肃清,天下清明,指日可待。”
霍平祯说着换了一个目下无尘的语气,带着期望和痛快道:“从前父皇虽然嫌他顽劣,却也总带在身边教导,指望他能学到一分父皇的英明神武,念着天下苍生再无法无天一回吧。”
叶文彬神色一凛,竟在这位一向温和的帝王身上,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他担忧道:“陛下……”
“不必担心朕。”霍平祯道:“弟弟再不成器,也是与朕一母同胞,这第一刀若不是没有旁人可用,朕也不会出此下策。”
叶文彬默了默,他也并非是这个意思。
可霍平祯却不欲再多说了,反而言笑晏晏地提起:“朕还未恭喜你,你祖父前日为你请封,朕已允了。今后便不再称你叶小侯爷,该称世子了。”
叶文彬听见这样的好事,心中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当下他也只能感激涕零地谢恩,甚至回家的时候还带了一对御赐的玉如意,是送给她公主娘亲的寿礼。
可他心中的隐忧,却未消散半分。
……
另一边。
长安县衙中依旧热热闹闹,案牍劳形的却不止一个县衙的诸位官员,还有一个谢柏峥。
谢柏峥原本是不该来县衙,应当好好静养的。可他实在很关心望鹤楼一案的进展,小药童也拦他不住,只好在出门前往他手里塞一个手炉取暖。
一边送谢柏峥出门,一边还说:“两位陈御医都说您近日忧惧过甚,可我却不晓得郎君究竟在烦心什么,只盼您今日去了县衙回来,便不再有烦恼忧愁了。”
谢柏峥平静地笑笑,“我只是去问一问案子的进展,去去便回。”
小药童好奇地问:“望鹤楼的案子么?小侯爷也真是的,案子查一半回京,只留一个回不清话的英勇小哥,还得劳累郎君亲自去找推官大人询问。”
叶英勇:“……”
他只是个侍卫,顶多能做刑讯逼供的前两个字,说实话他都不晓得既然凶手都找到了,小侯爷与谢郎君还要继续查什么。
谢柏峥轻轻摇头,喟然道:“走吧。”
到了长安县衙,黄推官却不在衙中。
县中出了死伤这样多的大案,凶手却迟迟不见发落。未免民怨沸腾,推官大人与冯县丞二人正走街串巷地安抚百姓,生怕再有个什么意外。
黄推官在外得知谢柏峥来县衙找他,如逢甘霖地就回来了。前头那几日,黄梁山不便去打扰谢柏峥养伤,如今人送上门来岂有放过的道理。
叶小侯爷也不知为何突然回了京,这长安县剩下的案子要怎么继续审下去,他也一时没有主意。
黄梁山倒是也给通州府的知州大人写过信,只可惜知州大人尚未回信。想来,黄知府那件事至今没个着落,通州府也是风声鹤唳。
只是长安县衙更是水深火热,叶小侯爷走后,还有些群龙无首的意思。
这还得从笔架岭上那一晚开始说起,如果按照谢柏峥猜测那样,望鹤楼、笔架岭以及当初致使年富贵之子丧命的塌方都是人为而非意外,那么其实那一晚笔架岭所牵涉的,其实有三个案件。
第一案,自然是矿工们绑架叶文彬一案,劫钦差与谋反同罪。
第二案,则是开采私矿。按照庸朝律法,不管大小只要是矿场,一旦开挖就要按照比例来缴税,沿途还要设税卡,开采私矿不缴税,那是在皇帝的口袋里掏银子,得罪皇帝可是天下第一桩的大事。
第三案,便是年富贵之子命丧笔架岭。
乍一看似乎并不难找到突破口,尤其前两个案件都是犯罪事实清楚,只等判案就行。因为实在没什么疑窦,甚至都是当场抓获,还要如何?
可现在推官大人的为难之处就在于,这案子太清楚了!
按理来说,如果是长安县的县令在任上遇到了劫钦差的大案,他又将匪徒当场抓获。那么他自然是要亲自审理,再言辞清楚地写一份申详交给通州府。
通州府主官批示过后,再往上层层递交,直到大理寺堪合无误,再把最终判决发下来,将这些不要命的匪徒判个死刑或流放。
到这里就能结案了。
不过那是正常情况,黄推官遇到的情况显然复杂得多,因为这些矿工不是因为闲的没事闹的才去劫钦差,而是担心朝廷清查慈恩寺时发现笔架岭的私矿,这才做下这等犯上作乱的大案。
那么问题来了,且不说朝廷还没下令要查抄这寺庙,这空穴来风的谣言是哪里传出来的?
矿工们日日在井下挖矿,哪有机会听说朝廷的动向,又哪有胆量能想到去劫钦差?定是受人煽动指使啊!
甚至那些矿工哪来的?私矿又是哪家在经营,钱落入的是何人的口袋?更不要说一座能够经营十多年还不被发现的私矿,其中的猫腻得牵涉到多少朝廷官员?
仅仅只是那日去笔架岭之前整理出来的本县富户名单,已经叫人胆战心惊,因此除了那个被谢柏峥审了一半的年富贵,其他从笔架岭上捉拿的几百名矿工,还有裹乱的几十个和尚,还在长安县大牢人满为患地关着呢。
虽说当日曾流传过“黄推官夜审几百人”的谣言,但是想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光是把这些人关进县衙大牢就折腾到天亮。
黄推官正才提审一个年富贵,望鹤楼便已经把整个酒楼炸上了天。
这接下来要是继续审,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前些日子,钦差的大驾还在长安县,暂且还没人敢轻举妄动,如今钦差走了,这案子背后的牛鬼蛇神们也该各显神通了。
正是为此,黄推官这两日才带着冯县丞四处安抚百姓。他也不是为了谋个好官声,只希望将此事彻底压下去,能解决一个案子便算一个。
至于笔架岭上的这一个烂摊子,就更是要命了。
黄推官还没开始审案,只需想想,便觉得不管是自己的生命还是政治生命都受到极大威胁,苦思冥想过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他干不了这事!
这倒也不能怪黄推官犯怵,他虽是通州府官员,但只是推官!他上头不仅有知府,还有同知,甚至还有通判。
换句话说,他在通州府都只能排第四,只管刑名判案。
可他即便是有刑讼的本事,在这案子里其实也不知该如何使出来,一个弄不好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他科举入仕是为了做个太平官,不是为了慷慨赴死的。
如今知州大人的信等不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在这要命的案子里审出一个他能担待得起的结果,至于要从望鹤楼的案子里找出与笔架岭两次塌方的联系,那恕他实在找不出了。
即便是叶小侯爷下令要查,但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虽说不能不继续查,可县衙的人手实在紧张,不如就交给谢柏峥慢慢查。
若能查出什么自然好,即便查不出他在叶小侯爷那里也有个交代。
谢柏峥从黄推官临时胡扯的一堆托词中领会了他的意图,有些意外,但是并未拒绝。他要来了与望鹤楼相关的所有卷宗,一个人静静地阅读。
黄推官眼看这案子总算能了结,心中已计划着过两日就将那一份改了不知多少遍的申详呈给通州府。
这一案的卷宗仔细看来也很多,因为前几日叶小侯爷的强压之下,县衙审了许多人。这些人之间各有联系,需要耐心地慢慢看。
谢柏峥看得专注,没注意到天色渐晚,连县衙烧饭的婆子都归家了。小药童左等右等不见他回,索性找到县衙来。
他见谢柏峥这样伤神,担心前几日好容易进补的那一点就要还回去,便想着叫谢柏峥去街上的铺子吃些热乎的,也能趁机松快一些。
谢柏峥僵着脸摇头。
小药童没法子,只能将送来的食盒打开,拿出带来的吃食和今日要喝的药。谢柏峥对此倒是十分配合,连喝药都没再推脱。
入了夜。
谢柏峥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只是迷迷糊糊地,睡得并不踏实。
半睡半醒间,仿佛听到有人进到房中。谢柏峥忽地惊醒,睁眼时却已见那人在桌案前,还挑挑拣拣地翻阅案件卷宗。
谢柏峥听见人说:“姓叶的真是能折腾,怎么什么人都拉到牢里来审一审,白白害你费心血看这些。”
谢柏峥抬头看向他,霍靖川再次出现仍是一身骑马装束。
谢柏峥轻咬了一下嘴唇,似有些不敢信:“你来了。”
“是啊。”霍靖川仿若漫不经心一般,没个正形地开口:“我一人,从京城快马加鞭跑来见你,王妃可想我了?”
“可是……”
谢柏峥的嘴唇似乎已经要咬出血来,他在这痛楚中道:“油灯已经燃尽了,你怎么能看清卷宗上的字?”
霍靖川却只笑笑,并未答话。
谢柏峥望着他的笑容,却总有种怪异之感。他往前伸手,一片衣角也碰不到——恰如当时霍靖川在爆炸中捞不住一个他。
那种被攥紧喉咙的窒息感又找了上来,谢柏峥似有所感一样,重新点起油灯。
室内倏然亮起来。
只是除他以外,空无一人。
第54章 不当老婆54
五十四章
近乎燃尽的油灯坚持不了多久, 室内很快暗下一半。门外,小药童拎着灯笼进来,打着呵欠问:“郎君, 你还不回吗?马车一直准备着呢。”
谢柏峥在暗中叹息,“走吧。”
小药童极困地点了点头,走几步路就要打个呵欠。他有些不好意思:“都怪小陈御医为公子配的安神香太好使了, 我只是靠近郎君时日久了,瞌睡便多了不少。比起往日, 要多睡一两个时辰。”
谢柏峥口中应着,“是么?”
可对他本人却没什么效果。
……
翌日。
谢柏峥依旧去了长安县衙。他看卷宗时格外耐心,即便面对浩如烟海的鸡零狗碎,也能分条缕析地慢慢看下去。
黄推官紧赶着交望鹤楼一案的申详,故特意来找他, 面色和善地寒暄道:“听闻谢郎君昨日快入申时方归, 实在过于辛苦了。”
“这个案子人证物证惧在, 凶手也早已画押认罪, 叶小侯爷要接着查咱们也查了,只是实在没有一点啊!”
“依本官看谢郎君也不必再劳累, 今日眼看天色已晚,不如就早些归家?”黄推官说着, 发现谢柏峥的表情不对,似乎有一些欲言又止。
谢柏峥趁机道:“有疑点。”
黄推官要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眼。
案件的卷宗再次铺开,谢柏峥将昨日整理好的内容依次排开。他细说道:“按照卷宗所言, 望鹤楼去年三月解雇了大厨田广, 丢了活计之后田广染上了赌瘾却还不起赌债, 因此才对解雇他的望鹤楼掌柜怀恨在心,做下错事。黄大人, 我说得可对?”
黄推官点头,“不错,可疑点又在何处啊?“
谢柏峥道:“疑点就在题面上,田广对望鹤楼的刘掌柜怀恨在心,并且用了炸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玉石俱焚的法子报复,可那位刘掌柜却没有死。”
“据那掌柜自己交代,是有位相熟的客人叫他去隔壁的点心铺子买一份糖糕,这才侥幸逃过一劫。”黄推官道:“那掌柜的运气好一些,也没什么。”
谢柏峥干笑道:“推官大人初来乍到,恐怕还不曾去过望鹤楼。望鹤楼是长安县中最阔气的,吃一顿席面要拿出普通农户家两三年的花费,是个极其雕梁画栋的销金窟。试问大人,这样的地方,常去吃的又有多少不是熟客?”
“随便来一个熟客,便能使唤酒楼的掌柜,那这望鹤楼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更关键的是,距离望鹤楼最近的糕点铺子,半年前开始便不卖糖饼了。”说起这个,谢柏峥似还有一些遗憾:“此事县中的百姓都知晓的,东街的糕点铺子原先最出名的便是糖糕,如今那位做糖糕的老伯正在南街摆摊。”
“因此我猜测,那位掌柜的或许的确曾经亲自替要紧的客人去买过糖糕。一般人在说这种绝对不能被拆穿的谎话时,通常不会铤而走险,去扯那些不着边际的淡。只是他在县衙的诸位大人面前一时情急嘴快说错了,却不好改口。这才百密一疏,叫我发现了这个破绽。”
黄推官听他说完,脸上风云际会。他昨日交给谢柏峥那些关于望鹤楼一案的卷宗,装订成册也要好几个大箱子才能装得下,谢郎君究竟耗费了多少心思,又将那掌柜的证词看了多少遍,才在蛛丝马迹里找寻到了这样一个破绽。
这实在是,呕心沥血了。
黄推官老怀安慰地问:“你昨日将那些证词看了多少遍?”
“一遍。”谢柏峥解释:“或许看得不太细致,只是时间紧张,来不及看第二遍。推官大人,是认为学生说得有哪里不对吗?”
黄推官那一副“你竟如此坚定和努力”的欣慰表情急转直下,寡淡得毫无痕迹。
谢柏峥稍加停顿,见黄推官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继续说:“除此以外,还有第二个疑点。赌场的账册中记载了近四个月田广欠下的赌债。田广虽然一直在赌,可刚开始几个月都不过是十几文的赌资,因此欠下的银钱也不多,最多的一次也只输过一吊钱。”
“十五日前,他突然欠下了十两银子,这与他从前的习惯大相径庭。十四日前,他再次欠下了二十三两银子。正是那一天,他不仅花光了手头的银钱,甚至还差点要卖女儿抵债,被他娘子拼命拦下这才作罢。”
“再后一日,便有了田广与望鹤楼的掌柜当众发生口角一事,田广激愤之下,才实施了报复。”
“虽说赌鬼做出什么事都不令人意外,可推官大人,您不觉得这田广的前后变化太大了吗?”谢柏峥道:“赌鬼的胃口也是被一点点养大的,田广花了三个月才从赌几文钱变成赌十几文钱,他不像是那种敢一次输十两银子的人。”
“更巧合的是,田广十五日前输的那十两银子刚好就是他手头所有的钱,这个数目刚好叫田广能壮起胆量最后再上一次赌桌,可是上了去未必还能下来。”
“推官大人应当也知晓,赌鬼与亡命徒是不同的。赌鬼贪婪成性,上了赌桌便容易冲昏头脑,可是却未必有胆子杀人。两天时间,田广这么一个开始赌博都要小心翼翼计算银子的人,没这个本事做下爆炸杀人的案子。”
“你这样是,田广是被冤枉的?”黄推官两条眉头皱到了一起。
“不一定。”谢柏峥道:“我更倾向于没有完全冤枉他,田广在这案子中并不清白无辜,但他或许在某些地方被人给骗了。”
“推官大人。”谢柏峥将卷宗放回桌案上归还,“学生暂时只想到这些,其余的就要仰赖大人再审一审田广与酒楼掌柜了。”
黄推官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搓了搓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黄推官叫来冯县丞,“传话下去,本官要重审田广。”
“谢郎君可要去大牢……”黄推官试图发出邀请,被一旁拎着食盒赶来的小药童大惊失色地阻止:“不行不行,我家郎君身子且没大好呢,大牢那等阴冷潮湿的地方怎么能去得?大人若要人陪,我陪你去就是了!”
黄推官:“……”
他这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推官大人一甩袖子,低哼了一声,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小药童的“慷慨就义”!
谢柏峥失笑道:“你是故意将他气走的?”
小药童“嘿嘿”一笑,古灵精怪道:“这位大人竟然想叫你拖着这副身子去天牢审犯人,叫我气一气,他也不冤枉嘛!”
谢柏峥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药童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药来:“刚好还温着,郎君快喝了这一碗药。今日厨房煮的鱼汤可香了,咱们这会回去刚好能喝上!郎君便是没胃口,也要多进一些,否则气血亏得便更严重了。”
谢柏峥依他所言喝了药,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程路上,谢柏峥忽然又咳得很厉害。小药童替他拍着背,着急地说:“郎君定是这两日太过劳累了!不过也是,我家小侯爷带那些人查了这么多天的案子,结果叫郎君花了两天便看出破绽,您要是没累着,岂不是显得我家小侯爷很没用?”
谢柏峥被他逗笑,咳得更厉害了。
小药童:“……”
他真不是故意的-
小陈御医的安神香对谢柏峥来讲,果然是没什么用。
谢柏峥从躺下开始便翻来覆去,或许的确是这两日奔波于县衙将他的伤带累得更严重了,直到四更天才睡着一会。
只是没多久便又咳醒,肺腑的伤口也跟撕扯着疼起来。
这时候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止痛药,只能这样硬生生地扛着,连他的思绪也跟着涣散起来。精力不专注的时候,痛苦的回忆便会趁虚而入。
那些片段的,被火药炸得七零八落的场景,从没有一刻放过他。
“对不起……”
他喃喃地说,而后暗自平心静气片刻,试图说服自己:“可是你已经找到了口供中的破绽,案子一定会破的!”
又过一会,他又想,可是案子破了那些人也无法生还。
还有霍靖川。
哪怕他只是一缕游魂,他也可以回京城最后再见一见亲人,或是去与往事告别。而不是就这样,消失在一次爆炸当中。
谢柏峥叹息着坐起来,门外的月光被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光透进来。他正要摸着黑将灯点起来,却募地听见窗户边有动静。
木质的窗户发出咯吱声,而后吹进来一阵夜风,窗户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谢柏峥举起点着的油灯,灯光之下映出一个人。
霍靖川如从前那般,单手扶着窗柩,就着这个好看的姿势定在原地说:“我正要爬窗进来看你,却不料叫你撞个正着。”
语气无奈且坦荡。
谢柏峥下意识地,又咬下了嘴唇。克制地看着眼前的人影。
霍靖川的表情似乎比昨日更生动一些,连说话的语气都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可谢柏峥却仍不敢贸然开口。
房中的人起身下床,往前走了半步。
霍靖川便又添了几分得意:“王妃半夜三更不睡,是因为想我了么?”
一瞬间,现实与噩梦之间混淆不清。
谢柏峥仔细辨认着来人,嘴里品出了一丝血腥味。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前的人却没有消失,那是不是意味着……
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期望凭空产生,贪念与欲念从未这样交织。
“我能进来么?”霍靖川问完这半句,才想起自己爬窗未遂还被撞个正着实在不似正人君子,于是欲盖祢彰地补了后半句:“我只是想看看你,没想要做别的。”
第55章 不当老婆55
五十五章
庆王殿下这一路上披星戴月赶来, 也不是没有一点近乡情怯。尽管在王府时他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来见心上人,可实际上很怕谢柏峥不肯认他。
谢柏峥认识他时,他虽别无长物, 但整个大庸朝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他这样风流倜傥的游魂。
如今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呼风唤雨, 即便有个亲王的虚名,谢柏峥似乎也没有因此对他另眼相待过。
庆王殿下表面看着胸有成足, 实际上紧张得恨不得从头到脚带头发丝地把自己挑剔一遍。他隔着打开的窗,望着谢柏峥,连对方的一点点细微表情都不想放过。
可事实上,谢柏峥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神,有种格外的冷静。
霍靖川从前在谢柏峥脸色见过这种表情, 那通常出现在谢柏峥试图在无可辩驳的案件中, 抽丝剥茧地找出最关键的证据。
谢柏峥在更浓的血腥味里, 谨慎地点了点头。
霍靖川单手一撑, 挺腰往里跳。他落地时提前收了力,动作很轻, 生怕惊到人。
可他即便是再小心,也会发出声响, 也会脚底生风地带着侵略感。
那一瞬间,霍靖川似乎又成了不速之客,尤其是这房间的主人态度冷漠, 直到现在都没有给他一个笑脸。
仔细想想, 好像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霍靖川总算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谢柏峥与他预料中的反应没有一点相同,不管是要生气还是虽然生气但还是有一点点情愫能够给那个突如其来离别一些慰藉。
可谢柏峥面对他, 却是一副草木皆兵的样子,像是过度防备的刺猬,连顺毛都无从下手。这些天里,这个人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爆炸中的离乱、苦楚,还有独自承受漫长的伤痛折磨,连他眼角的泪痣似乎都暗淡了一些,脸色更是苍白得不像话。
谢柏峥恍惚中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达成了心底最隐秘的某种期待,还是正在经历某种旷日持久的噩梦。
希望是前者,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眉眼似乎有一瞬间是柔和的,像是那只杯弓蛇影的刺猬找到了最舒适安全的栖息地。
霍靖川专注的眼神并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变化,他总算落定的心给自己的登堂入室找到了依据,甚至得寸进尺地控诉:“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谢柏峥像是受到某种蛊惑,短暂地将那些沉重的心理负担都丢开,而后在这个他实在分不清真假索性就当成真的重逢里,带着笑音说:“你还不是进来了。”
霍靖川心想,那不是你先点头的么?
不过好在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是逐客令,于是庆王殿下又往里走了好几步,在最近在咫尺的距离中停下。
谢柏峥单手举着油灯,另一只手的骨节在昏暗中泛着白,又因为他过于克制地隐藏情绪,而有些不可控地细微颤抖。
他下意识地躲开了霍靖川试图牵手地动作,连油灯都连带着往后躲避了一下,烛火有片刻晃动。
霍靖川这个身份,注定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很多东西,或者很多人。可他在面对谢柏峥的时候总是格外有耐心,愿意一点也不轻忽地慎重对待他,可以他现在的年纪,在情急之下实在很难克制或迂回。
“你见到我明明就很高兴,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碰你?”他堂而皇之地,将内心诉诸于口:“只是牵手,也不行吗?”
“你还欠我一次甜言蜜语,结果现在连利息也不让我收了?”
虽然是剖白,也是追问,可是霍靖川的语气却一点也不强势霸道,相反却十分平和而真挚,像是没有看出谢柏峥僵硬的身躯透露出的惊慌和害怕,只是因离别而产生的想念和爱欲得不到平息,产生了小小的不满。
——以他们这种几乎要彼此相贴地距离来说,这一点不满似乎也是很好哄,只要谢柏峥不再是这副冷淡无情的样子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可事实上谢柏峥说出口的一句话却是,“不要碰我。”
他这话更多的是在害怕昨日在县衙的噩梦重演,失而复得又再一次骤然失去的滋味尝过一次就够了,没有人会想再经历第二次。
霍靖川面对他冷硬的态度,有片刻茫然,难道是他的体贴入微用错了时候,谢柏峥非但没有顺他意反过来安慰他,怎么还变本加厉了?
“不管,我就要。”他说着,抬手顺着谢柏峥的指尖,不容抗拒地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自己来晚了,可你也不能因为生气,就这样欺负我。咱们之间的帐可以慢慢算,王府的家当也都给你,条件是得连我一起要了。”
比起谢柏峥冰冷的指节,霍靖川的手温暖而有力,蛮横地彰显着他的存在。谢柏峥嘴里的血腥味已经令他近乎作呕,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犯病更严重了,怎么连某个人的体温也能凭空想象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希望这个噩梦永远都不要醒来。
霍靖川以为自己的蛮不讲理真的起到了什么作用,谢柏峥的神情似乎在一瞬间软和下来,不再单方面剑拔弩张了,一旦松懈片刻,就给了霍靖川乘胜追击的余地。
他不仅抓着人的手不肯放,还顺势拿走了谢柏峥握紧的那一盏碍事的油灯,接着就像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那样,他扑上去将心上人抱了个满怀,再低头用冰冷的脸颊边悄悄贴了他一下。
“我再也不敢把你留给别人照顾了。”霍靖川在他耳边后怕地说:“……再也不想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哪种眼神?
谢柏峥后知后觉地看向空了的手心,再低头看向那一盏油灯,这个猝然的变化令他困惑不解,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病得更严重了。
可他宁可顺从在自己镜花水月的想象里,一边微微侧首与霍靖川的脸颊相贴,一边机械性地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里与其说这个拥抱给了他什么,不如说是直接麻痹了他所有的知觉,让他再也生不出一点抵抗贫瘠幻境的勇气。
从霍靖川的角度,其实是能感觉到谢柏峥在一点点偏向他,他的触感比谢柏峥更鲜活,甚至能从谢柏峥身上闻到被安神香包裹住的那一点药香。
中药的气味钻进霍靖川的鼻腔,他才猛然想起自己这样抱着他会不会太重了,他在爆炸中受的伤一定还没好全,不会压到他的伤口吧?
霍靖川从温柔乡里瞬间清醒过来,正要看一看谢柏峥的伤——可他才有松开手的迹象,就被谢柏峥更紧地抱住了。
霍靖川于是不敢动了。
尽管谢柏峥其实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气,顶多也就是和郑文清家的那只才足月的狸花猫差不多,就这么轻的力道愣是把庆王殿下定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仔细算来,这和碰瓷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不同可能是,被碰瓷那个更凶。他在这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训了一句:“别动。”
霍靖川求之不得地继续这个拥抱。
彼此紧贴的体温互相传递,一点点升温,连同谢柏峥的指尖也变得暖和起来。霍靖川悄悄用一只手摩挲着他的指节,像是要复现出上一回他们紧紧缠绕的样子。
谢柏峥察觉了他的意图,猝然抽回了手。他像是强弩之末一般,提起来的力气只够用这么一时半刻,情绪起伏也耗费了太多精神。
他推开半步,其实人还在霍靖川的怀抱里。他表情镇定,语气好商好量地说:“你先回去,明天再来好不好?”
霍靖川一时不解其意,根本没想到自己被人当成了幻觉,脱口而出问:“你是要睡觉了?”
谢柏峥看着他,点头。
霍靖川其实有点受不了谢柏峥看他的表情——像是能和他的行为动作完抽离开一样,是与言行完全不一致的冰冷。
谢柏峥似乎笑了笑,“嗯,要睡了。”
——就在这时,大开的窗户外传来了脚步声,谢柏峥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顷刻间关上了窗。再回头,霍靖川郁闷地看着他。
怎么他们明明是两情相悦,却要跟偷情一样害怕被人发现?庆王殿下承认自己天生克红鸾星,但还不至于这么拿不出手吧?
谢柏峥却没再理会他,屏息等到脚步声过去——虽然不知道是谁起夜,总之确定没有动静之后,谢柏峥才放下心。
“你……”
谢柏峥回到床沿边坐下,有些不理解地问:“你怎么还在?”不是说好明日再来吗?
霍靖川简直要被人气死,内心油然而生一种被用完就丢的挫败感。他还没说什么,又听谢柏峥更过分地要求:“你明晚可以换成之前那套骑装吗?我会比较习惯。而且你这一套衣服好硬,硌到我伤口了。”
霍靖川:“……”
他先是挫败又是怀疑,最后还因为谢柏峥是个伤患不得不退让。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一时觉察不出。
虽然谢柏峥无论提什么条件,他都会甘之如饴地答应,可是他一个人快马加鞭赶来见他,结果竟然要被这样挑剔?
庆王殿下实在过于堵心,最终全都化为了恼羞成怒:“为何不能白天见面,本王就这么见不得人?而且明明是你关了窗,怎能怪我没走!”
谢柏峥一时没吱声,低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干巴巴地拒绝:“……大白天不太合适吧?没开窗,那你试试走门啊。”
第56章 不当老婆56
五十六章
谢柏峥体力不支, 话说到这里已经觉得这个噩梦即便胜在温馨,但是也持续得太久了。他这样重伤未愈的伤患,实在有些困乏得睁不开眼。
于是他甚至没有理一下方才因霍靖川莽撞的拥抱冲击下变得松散的睡袍, 十分旁若无人地躺下了。
霍靖川默默用舌尖顶了顶牙根,觉得自己简直太把持得住了,甚至连那句“凭什么他非得走门他就喜欢跳窗”的无理取闹给咽了下去, 直到谢柏峥拉起被子把自己裹严实了,他的表情才恢复正常。
霍靖川没话找话地:“要替你熄灯吗?”
谢柏峥重新睁开半眯着的眼, 那眼神里充斥着“逐客令”,可是霍靖川不想走,他凭自己本事跳窗进来的,他凭什么走!
他期期艾艾地看着人半响,隔着被子戳了戳谢柏峥的手臂。
谢柏峥好累地问:“怎么了?”
霍靖川听他的声音便知道这人困倦, 于是只好收了心思, 很温和很懂事地说:“我看你睡着了就走。”
谢柏峥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最终默许了这句话, 只是伸手将油灯熄灭,而后沉沉地埋进被子里。
室内倏地暗下来, 整个世界仿佛也只剩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趋于相同, 最终交融在夜色当中。
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霍靖川才在谢柏峥的耳畔留下一个很浅的轻吻,他多日的相思都沉溺在此处, 连同他的整颗心和整个人都化作了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印记, 而后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开。
紧接着, 霍靖川从高墙一跃而下,刚好惊到了早起支摊子的小贩。那小贩还以为自己不小心碰见了出墙的红杏, 张大的嘴好不容易合上,手忙脚乱地扶起了差点被摔倒的碗,再次抬头,霍靖川已经骑着马扬长而去。
他这一路的马蹄声刚好唤醒了整个长安县城。
热闹的街市喧闹吵不到谢柏峥的一觉好眠,小药童照顾他多日,难得见他睡醒时精神不错,连早点也比往日多吃了一些。
小药童叫人来收拾了碗筷,便开始给谢柏峥温药,闲得无聊便与谢柏峥说起一早的趣事:“咱们巷子口有一个卖胡饼的摊贩,平素也未有什么往来,今日突然送来了两张饼,说是感谢邻居们照顾生意。”
“奇奇怪怪的,还打听郎君的身份呢。他听说郎君你是男子,表情如遭雷击,也不知是不是看了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想要效仿。”
“不过胡饼挺好吃的,我都吃完了!郎君喜欢吃胡饼吗?若是喜欢,咱们明日就去买一些来。”
谢柏峥起初只当闲话听,后听他说起胡饼,倒是想起了南街那位摆摊卖糖糕的老伯。说起这个,也不知黄推官审案审得如何了?
小药童见他又要发呆,赶忙阻止:“郎君!”
谢柏峥失笑:“胡饼好不好吃我不晓得,县衙附近南街的糖饼是很好吃的,你想去买一点来尝尝吗?”
小药童心领神会地开口:“郎君是又想去查案吧?”
谢柏峥:”……“
他心虚得移开了眼-
长安县衙。
小药童一边吃着糖饼夸好吃,一边念叨着:“郎君现在身子还未好全,可不能吃这个,还是由我来代劳吧!”
谢柏峥失笑,只是他还未开口说什么,便有捕快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谢郎君来得可真巧,推官大人正问起您呢!”
几句话间,便进到了花厅。
黄推官见谢柏峥进来,将夜审田广与陈掌柜的供词递给他:“谢郎君昨日的猜测不错,田广的确不清白无辜,他原是要炸了望鹤楼新砌的灶头,给那掌柜添堵,却没想到有人在他之后加重了火药的用量。”
“而这个人,正是望鹤楼的掌柜陈裹!”
“陈裹也已经交代,指使他这样做的人便是望鹤楼的东家,也就是那位王夫人。她当初主动赔偿伤患,本官还当她虽是个妇人,却是难得仁义的商人,实在没想到她竟是背后凶手,只是她为何要炸了自己的产业,这背后有何图谋哇?”
“大概是冲着我来的吧。”谢柏峥平静道:“那掌柜的可交代了火药是从何处来的?”
黄推官摆手,“他虽并未交代,本官已经命人去提那妇人了,一审便知。”
谢柏峥默了默,有些不是很乐观。他问道:“黄大人,先前叶小侯爷在时,应当叫人查过一位名叫邵良志的讼师,不知当时可有查到什么?”
“这个……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黄推官回忆道:“那时叶小侯爷急冲冲地进来,本官还当是又出了什么大事,结果是要查鄞州府的一位讼师。当然本官自然也派人去查了,那讼师只在鄞州府两年,且他做讼师时还是个背后诸葛,不常在人前露面,后来听说是被什么大人物看上了,自此不见踪迹。”
“他人不在原籍,便再查不到旁的了。”
那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推官大人却不甚在意,摆了摆手说:“不必忙着舍近求远,不如先审了那妇人再说!”
“黄大人,学生正是要说此事。”谢柏峥道:“不知道叶小侯爷有没有同您提过,我当日在望鹤楼见到的那位‘王夫人’,是一个男子。”
黄梁山震惊:“什么?”
谢柏峥无奈地点头,“推官大人想必也听人说过,这位王夫人深居简出,不常出来见人。无人知晓‘王夫人’的真面目,大人与我见到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黄推官:“……”这他怎么知道?
谢柏峥提议:“大人审问时,不如让我偷偷看一眼?”
黄推官还当他要做什么,不以为意道:“你若身子还好,便是叫师爷让出半张桌子给你又如何?不必偷偷看,光明正大地看便是了!”
谢柏峥连忙婉拒,这就不必了!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王夫人”和他当时见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二人正说着话,捕快来报,王夫人带到了。推官大人大手一挥,“去吧。”
于是,
谢柏峥就这样与那位王夫人在县衙擦肩而过。
果然不是他当时见到的那位-
“黄大人又要审犯人了?”正与捕快们凑在一处闲聊的小药童见他出来,十分警戒道:“郎君今日只是来问一问案情进展,不如我们这就回去吧?”
谢柏峥:“……”
也好。
连日的雨天总算放晴,小药童将剩下的药材铺出来在院子中晒,一边晒一边念叨着还能吃多少天。
谢柏峥正拣起张挽舟送来的话本看。听了一耳朵,问道:“你过两日,是要与两位陈御医一同回京城么?”
小药童点头。
小药童叹气:“郎君,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吃药,咱们将来才能在京城见面!”
谢柏峥听他说起京城,表情微微一顿。小药童放下药材,真心实意地来劝他:“我听人说,状元游街时想去哪条街都成,郎君倒是从公主府门前过罢!也让我沾沾郎君的喜气!”
谢柏峥:“……?”
话题是怎么拐到这上头的!
谢柏峥正哭笑不得,便听到外头有人唤小药童。小药童生性活泼,拔腿便往外头去了,与人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子话,回来时给谢柏峥带了一封信。
谢柏峥意外道:“我的信?”
“没错,正是郎君的!”小药童点着头,与他解释道:“听说这封信几日前便送到了,只是先前连着朝廷的邸报错送到县学去了,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咱们这里!不知是郎君哪位友人送来的信,信封上的字写得还怪潇洒的!”
谢柏峥纳闷地接过信封,正想着这信或许是寄给原主的——结果看见信封上那一笔少年意气的行楷时,他的心跳倏然快起来,连带着语调也很快地问:“这信是京城寄来的?”
小药童点头:“正是京城!……郎君,这是怎么了?”
谢柏峥表情逐渐变得难以形容,连呼吸都是悄然重了好几斤。
他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眼泪已悄然落到了信封上,晕开了一点点墨迹。这一定是霍靖川的字,谢柏峥一眼就猜出来了。
——那个人,他还活着?
谢柏峥甚至想不起来计较“为何他直到今天才收到信”这件事,他屏气凝神地拆开信封,还没看清写了什么,便被迎面扑来的香味熏了一脸。可见庆王殿下在京中独领风骚那些年也并非浪得虚名,世家公子那些惯常的风流韵事和小花招,他是每一样都手到擒来。
情急之下的这一封信,竟然还特地找来了京中几年前风行一时的落花笺,信中还附带一截被压干的梨花。信纸抽出来,梨花恰巧落到了谢柏峥手上。
谢柏峥微微一愣,三月的确已是梨花的时节。
信封整得花里胡哨,写起信来也是絮絮叨叨地写满了三页纸。通篇写的都是些琐事,什么太后赐下的几十个宫人在他的庆王府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他都昏迷在床了哪里需要有这么多人照顾。
又说他摔伤的腿得过几日才能好,虽然他也试图叫人把他搬到马车里上路,结果被太医院的原判大人当场抓获,一状告到了太后宫中,因此他不得不先安分养伤,等能骑马了就没人能拦得住他。
讲到这里,又洋洋洒洒地说了好几句国师的坏话,这老道士狡猾得很,竟然在这种时候闭关了,否则定要叫他再开坛做一次法。
信纸都已经快被他这一笔写出潇洒的行楷塞满了,谢柏峥还当霍靖川就这样笃定他能从那一场爆炸中全身而退。
结果到末尾时才笔锋一转,手书变得端肃起来,落笔时也似有停顿。从信中看不出霍靖川那时想了什么,总之涂掉了好长一句话,最终只在落款处留下了他的私印,和一个霍字。
谢柏峥怅然若失地放下信,没有去辨认涂掉的是什么字,大概是霍靖川写完又担心猜错了他的伤势,徒增烦恼罢。
谢柏峥将信纸和那一小截压干的梨花重新塞回信封,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石头总算烟消云散,连误闯入院中的惊飞的鸟在他眼里都变得笨拙可爱。
小药童在院中将笨鸟捡起来,叫人拿来了梯子,放回了树杈上的鸟巢。倦鸟要归巢,算算时间,霍靖川也该回来了吧?
谢柏峥思及此处,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昨天夜里他见到的那个人,细想起来似乎鲜活得有违常理了,难不成真的是……他?
第57章 不当老婆57【结尾新增200字】
五十七章
如果那真的是霍靖川本人的话——
谢柏峥想, 那他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呢?他抱着人不肯撒手,又翻脸无情地把人赶走,还要求对方穿回原来的那套骑装?
谢柏峥忽然觉得手里这封信多少有一些烫手。
小药童看着谢柏峥一会要哭一会要笑, 现在甚至连表情都凝滞了。他担心地问:“郎君,怎么了?”
莫非这封信是来自什么负心人么?
谢柏峥默默把信夹进扉页中,压在手心里说:“今日, 长安县中没出什么大事么?”
霍靖川一整日没出现,肯定不是在什么地方安静呆着, 必定有所动作-
官道旁。
霍靖川骑着马,身上已经换上了新的骑装,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人。太阳快落山,顾子俨才姗姗来迟。
二人会和,直奔慈恩寺。
——这是他们在京城时便商量好的, 到了长安县并不必着急表明钦差的身份, 先查抄了慈恩寺, 打一个措手不及再说!霍靖川先前说叶文彬瞻前顾后并非是他对姓叶的有什么偏见, 而既然有钦差皇命在手,不当机立断地斩了这地头蛇, 难不成还等着人积蓄力量反击?
直奔慈恩寺的路上,庆王殿下还有些不满意:“子俨, 这回带的人也太少了,怎么才两百人。你们锦衣卫指挥使,也忒小气!”
“而且, 你怎么来这么慢?”
霍靖川自己从京城一走了之, 只剩下顾子俨忙前忙后, 好不容易带着上百锦衣卫长途奔袭,结果人还嫌他来得慢。
顾子俨十分无语:“嫌我慢, 庆王殿下不如直接调遣本地驻军?”
“本地驻军?”霍靖川翻了个白眼:“你嫌命长还是想造反?”
霍靖川纵马向前,直入丛林高处。顾子俨带整队人马随后,身穿盔甲的锦衣卫训练有素,整肃的马蹄声游荡而上。
山峰之上的慈恩寺,禅钟一撞,如号角一般响起。远近的香客们三三两两下山,刚好就撞见了锦衣卫们这“山匪”一般的行径。
守山的小沙弥们跌跌撞撞地去报信,可哪里快得过马蹄声。
今日可没有县中的富户拿县丞的百姓作人质,霍靖川也不是什么瞻前顾后的人,直接下令将整个寺庙的僧人一并拿下,仔细搜查。
锦衣卫可不是那些软脚虾的本地驻军,他们出发前就奉命整肃过行装,即便没有飞鱼服也要穿统一的黑色曳撒,刀剑不必出鞘,便能吓趴下一大群。
报信的小沙弥从山脚爬上来时,整个慈恩寺都已经被包围了。念经的僧人们四散逃窜,佛珠更是满地滚。
霍靖川马上的功夫技绝京城并非浪得虚名,他手上有一把特制的弓箭,表面看来和他那一把玉制的扇子一样,是世家公子徒有其表的消遣。可事实上这一把长弓几十斤重,离弦的箭如同灵巧的猛兽直扑向前。
庆王殿下这轻松的一箭,射下了慈恩寺的金漆招牌!
匾额落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之下,庆王殿下也只来得及装完这一次大尾巴狼,直接从兵荒马乱中呼啸而过,风卷云残里也没吹乱他一根头发丝,依旧是那一副精心打扮的模样。
顾子俨手中的绣春刀出鞘,将武僧的木棍挑到一边,再拿刀柄把人敲晕。顾佥事的圣贤书当真是读到了肚子里,到这时候也没忘记佛门不杀生。
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劳碌命,自小进宫给庆王当伴读的日子就没一天安分的,结果他在锦衣卫摸爬滚打了一个遍,还是被人当伴读使唤。
不过这时候他也没有功夫心疼自己,一转身又是几个武僧夹枪带棒地冲他来,这寺庙到底是念经的,还是练兵的,一个个怎么还都是硬骨头!
庆王殿下砸了招牌,便径直打马越过慈恩寺大门,将哭天抢地的秃驴们甩在身后,直接登堂入室了。
霍靖川煞有介事地在住持的议事堂转了一圈,顾子俨把外头的僧人们都搞定了,再派出人手挨个禅房搜查,才来找他。
顾佥事还没开口禀报,庆王殿下又给他下了一令:“你叫他们把后厨的人放了,把今晚的斋饭端来尝尝,也算是没白来一趟。”
顾子俨心累地吩咐了属下,又回到议事堂。有些话他憋了一路,不劝几句也实在是不像话,他十分忧心道:“你连个理由也不给就直接把这寺庙给一锅端了,不怕回京不好交代么?我观朝中诸君,其实都是不愿意搜检寺庙的。”
“你连人锅里的斋饭都不放过,现在想起来担心了?”庆王殿下大放厥词:“你就别操这种没用的心了,全天下也就只有我能这么无法无天。我不这么放肆一回,亏不亏?再说了,你不是还给我带来尚方宝剑了?”
顾子俨一听他说话,就觉得耳朵疼。他继续苦口婆心:“可我听说这慈恩寺历来都是很受百姓敬仰的,多出来的田地也都还回去了,你抓了这一帮僧人,就不怕明日一早就被参一本?”
“僧人?”霍靖川冷笑一声:“你没听说慈恩寺的僧人度牒是假的么?没有度牒就在这念经,就是一群秃驴!”
顾子俨:“……”
他还没来得及说——皇帝在大朝会上把这件事交给僧录司清查了,估计这会僧官们都已经启程了。不过看现在这刀光剑影的样子,也不必再说了,还是想想怎么收拾这一个烂摊子吧。
顾子俨想到此处,没忍住瞥了庆王一眼,他仗着亲王身份倒是没人敢说什么,这事传出去又得给锦衣卫本来就不大和善的名声添油加醋。
“你看我做什么?”霍靖川摸着下巴:“我特意换得这一身骑装好看吗?你一会抓到了人,得让那些秃驴离我远一点,可别沾上了香灰。”
顾子俨实在不懂这位的趣味,十分谦虚地问:“王爷,您上寺庙里拿人,居然还要梳妆打扮?”
霍靖川满脸高深莫测,觉得跟这个在光棍堆里混迹的老光棍没什么好说的,十分顾影自怜地叹了一口气,他特意打扮自然是为了见心上人,跟这群秃驴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会,锦衣卫佥事顾某人已经被气得心肝脾肺挨个痛了一遍,他恨不得抓着人脖子问,他到底有没有正经!
“再者说,本王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来清查寺庙。”霍靖川忽而一笑,“证据,补上就是了。”
顾子俨原地起火:“你的意思是等今晚搜查出来?那万一没查出来呢,你这身份本来就招蜂引蝶……”
顾子俨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锦衣卫来报:“顾佥事,有一位县中村民听闻王爷在此,要状告慈恩寺!”
霍靖川微笑道:“子俨你看,这不就来了?”
霍靖川说着站起来,十分严肃正经道:“我等奉天子之命南下,正是为了为民请命!你将人请进来吧。”
顾子俨抱起绣春刀,不理解这人在唱什么戏。
锦衣卫从外头带进来一个布衣村民,一进议事堂便扑通跪了下来:“王爷明鉴,草民要状告慈恩寺敛财诓骗,借教义之名□□妇女!”
“竟有此事?”庆王殿下义正言辞道:“本王只听说这慈恩寺格外富贵,却没听说过竟然敢勾搭民间妇女?”
“你所说,”霍靖川问道:“可都当真?”
告状的村民闻言猛地抬起头——正是李妹儿的兄长李三,他看见“王爷”的真容时没忍住卡了一下壳,而后才道:“千真万确!草民的亲妹子便是被这寺中的和尚所害!可那和尚犯下如此大错,却已经从县衙的大牢里放了出来!”
“如此说来,竟是确有其事。”霍靖川又问道:“你说的教义是什么教?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三一脸正气:“白莲教!”
李三此言一出,堂中的锦衣卫钧变了脸色。白莲教自前朝起便有,是个为祸多端的邪教,流窜之地百姓皆受其害!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答完,李三又战战兢兢地继续回答:“草民原是这寺里的长工,对寺里都熟悉,故而听说那害了我妹子的普智和尚竟从牢里被放了出来之后,便心生了鱼死网破的念头,准备上山与那和尚同归于尽。”
“不料刚好遇见了——”李三说到此处猛地咽了口水,心虚地看了一眼霍靖川,才低头接着说:“贵人问了我一些寺中之事,发现寺里会在固定时间打发长工下山化缘,不到时辰不许回来。贵人察觉此事有异,便叫我在后山蹲着,方才也不知为何僧人们四下逃窜,好多僧人裤衩都没穿好就从后山跑了。草民等他们跑出去后,顺着痕迹找回去,发现有人在一处后殿中起香聚会,那殿中还有些衣衫不整、手脚皆被捆住的女子……”
李三说着想起李妹儿,悲从中来,大哭起来:“大人,这些淫僧将寺庙当成淫窟,不知还有多少女子要受害!”
“顾佥事。”霍靖川肃然道:“你亲自去后山抓人,务必一个都不要放过!”
顾子俨带着人出门,随机拎起一个被他拍晕的小沙弥,“带路,去后山!……其他人也都给我拍醒了,这寺中有什么密林小道,一个都不要放过!”
不多时。
衣衫不整的那些淫僧们一个个都被抓了回来,霍靖川眼神冷冽地望着他们,他的手边已经摆了一摞被搜查出来的白莲教秘法。
霍靖川从那一堆颤颤巍巍的秃驴当中,认出了慈恩寺的住持普智。霍靖川提起剑,将那普智身上遮遮掩掩的破袈裟挑了起来,戏谑道:“普智大师,怎么不穿你那一身大红袈裟了?”
普智毒辣的眼光望着他,实在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将他认出来的。
“我还当这慈恩寺信的是佛教,却不想竟是白莲教。”霍靖川提着手里的剑,往普智的眉心擦过,“顾佥事,既然人赃俱获,剩下的事便不用我教你怎么做了吧?”
顾子俨只好咽下这口气,捏着鼻子继续查这五毒俱全的寺庙。在京时,他还当这寺庙只有多占土地这一项罪名,却不想他们不仅鱼肉乡里,竟还敢与邪教有往来,真是作死得好生全面!
顾子俨正盘算着怎么让这群和尚赶紧交代,不过对和尚刑讯逼供是不是不太好?他的肩膀忽然被拍了拍,庆王殿下用他那一副在京城骗姑娘们给他扔手帕的翩翩君子的样子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顾子俨:“啊?你要去哪?”
霍靖川又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令人牙酸地说:“佳人相邀,自然是去幽会。”
他说话时,还拿手里的玉扇挽了一个剑花。
顾子俨:“……”
被他骚了一脸。
第58章 不当老婆58【结尾修文300字】
五十八章
春夜阑阑, 用来养病的宅院就更安静只能听见虫鸣声。
谢柏峥在满室飘的安神香里没有一点睡意,小陈御医那一剂据说闻到药香就会困的安神药更是只困了一个小药童。
他在月色中悄悄推开一点窗,因为某人不会乖乖走门。
只开一点点, 只能看到窗前的木地板。于是只好再多一点点,再将油灯点起来,照亮了往外看。
没有见到人, 却随风飘进来一朵小白花,在他眼前飘着打了几个转, 落到了窗沿上。
谢柏峥捡起来一看,是梨花。刚摘下来的,还裹着清香。
谢柏峥站起来,往窗外瞧。
霍靖川站在走廊的柱子旁,手里有一束梨花。月色下的梨花更显得洁白好看, 恰好是一副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景象, 果然很衬一身好看骑装的庆王殿下。
廊中的风再次吹过, 卷起几朵梨花, 又飘洒落在半空。
谢柏峥站在窗前笑起来。
霍靖川的心底悸动,也跟着傻笑起来。虽说以色侍人是下策, 可一见到谢柏峥对他笑,又觉得好用就行。
霍靖川那一身在锦绣从中浸出来的风流韵味, 自带一种慵懒语调:“王妃不请我进去么?”
“你又要跳窗进来?”谢柏峥说着往里退开了一点。
霍靖川当然也知道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跳窗显得有一些多此一举。可是他又不仅仅只练了骑射,好不容易练出一副跳窗很好看的身姿, 怎么能不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下。
男高中生是这样的, 忍不住, 完全忍不住。
于是庆王殿下单手撑着窗柩,再次轻轻松松往里一跳, 武艺师傅见了定要夸一句少年好腰力。
可是少年的心上人,却只关心:“你把梨花洒了一地。”
霍靖川:“……”
他喜欢的到底是梨花还是人?
谢柏峥转身从房里拿来一个花瓶,把霍靖川带来的梨花装进去,放到窗边。霍靖川看着他问:“你今日的睡袍似乎比昨日更白。”
谢柏峥表面镇定,礼尚往来:“你的骑装也很好看。”
霍靖川斜斜地倚过来,刚好在一个谢柏峥转身就会与他对视的距离里。谢柏峥回头:“……”
此时窗外的风停了,梨花也不见簌簌声。
呼吸之间,只能听到喘息和心跳。
谢柏峥微不可察地紧张一瞬:“你要说什么?”
霍靖川十分诚心诚意地问:“王妃昨日看我的眼神那么冷漠,今夜又这样温柔,是因为我昨日穿的衣裳不对?”
谢柏峥听他提起昨天,唇齿舌尖仿佛又有了血腥味。
谢柏峥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尽量保持清醒地伸开手,轻轻拉了一下霍靖川的衣袖。这个动作,成功将庆王殿下震在原地不敢动弹,连他自己的心也落定下来。
霍靖川心跳如擂鼓,像是忽然不会说话一样:“你……”
谢柏峥手上用了一点力道,把那一截衣袖往自己这边拉,霍靖川本就心猿意马,整个人好像要飘起来一样。
两个人的鼻尖仿佛要触碰到,呼吸也是一起乱。
霍靖川低头时,甚至能顺着视线看到谢柏峥的锁骨。他好像更瘦了,霍靖川在这个当下竟然还能分神想了想,他要怎么把人养回来。
霍靖川好半天才接上后半句:“……你身上还有伤。”
谢柏峥无声地笑起来,像是主动靠在霍靖川肩上一样,就着这个姿势问:“我知道啊,你想做什么?”
室内光线昏暗,霍靖川的衣袖还被人牵着,内心斗争复杂得如同乱麻,僵着半边身子下决心:“我看看你的伤!”
咬牙切齿的,凶巴巴的。
谢柏峥放开手,却没忍住逗他,“那你打算怎么看?”
霍靖川:“……”
霍靖川恼羞成怒地伸手关上窗,强势地牵着人在床边坐下。不过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庆王殿下再文武双全,却也没学过医术。
好在简单的药方还是会看的,他问:“陈御医都给你用了什么药?”
谢柏峥想了想那些药名,觉得这时候背药方实在是好浪费。于是他开口:“我只记得,好疼。”
霍靖川是亲眼看着爆炸发生的,自然知道谢柏峥会遭受怎样的苦楚。他日思夜想过千万遍,恨不得以身相替,也比不上谢柏峥说的这一句话。
霍靖川蹲在床边,就这样自下而上地望着谢柏峥,尽管这个人在这段时间得到了极好的照顾,但是重伤还是让他变得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病怏怏的,在夜间更显得孱弱。霍靖川想伸手碰一碰他,可却不敢贸然唐突。
他嗓子发紧地问,“我再抱抱你,好吗?”
谢柏峥伸手,托起他的下颌,垂着眼道:“我以为你死在那一场爆炸里了,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这个问题,霍靖川其实有非常多的标准答案。
他醒来时还未好全的腿伤,朝中波云诡谲的局势,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钦差身份才能把慈恩寺背后所有的罪恶连根拔起,可是面对谢柏峥的责问时,他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统统都没有用。
他发现自己错得很离谱——如果最重要的那个人都不能亲自照看,那么他那些大道理,那些看似运筹帷幄的手腕,其实全都没有用。
霍靖川原本是想,有叶文彬在,想必照顾好一个伤患他还是能做到的。更何况还有京中赶来的御医,他的伤势也会得到医治。
即便他在京中心急如焚,但只是晚几天,谢柏峥也一定会没事的。
可他没料到叶文彬会提前回京,也没想到谢柏峥会和他一样心急如焚,会替他担心,会伤心难过。
霍靖川偏过头,轻轻蹭着他的手心,口中道:“对不起。”
谢柏峥笑了起来——这笑容里却不见几分生机,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霍靖川怔怔地看着他,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这样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从京城赶来,一定会让谢柏峥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他。
霍靖川的眼泪滑落,滴在谢柏峥的手心里,微微一烫。
谢柏峥替他擦掉眼泪,语气很轻地说:“不哭。”
霍靖川不想谢柏峥反过来还要哄他,牵住谢柏峥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从前听太医说,手这样凉是因为伤了元气,等回京了我找些好药材给你好好补回来。我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交给别人照顾了,你要乖乖听话养伤,太医院的院判大人最会开调理的方子,我找皇兄把人要过来以后就只照顾你一个人。”
“等你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不好?”
谢柏峥低眉顺眼地:“你不是要抱我吗?”
话音刚落,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轻轻拥住他。一点也不莽撞了,连睡袍都没有被压皱。
两人相贴的距离里,连呼吸都差一点要共享。小陈御医的那一剂安神药果然是闻到药香就令人昏沉,庆王殿下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要不就别管慈恩寺,也不要做钦差了,就这样将人抱回京城,在他的王府里藏起来。
王府里伺候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但是再添上谢柏峥的话,不如再把母后派来的宫人要回来,听说那群人当中还有一个戏班子,不如也一起要来。谢柏峥有兴致的时候,还可以给他解闷。
这样说的话,御厨也得要两个,还有长安县南市那位买糖饼的老伯。
霍靖川天南海北地胡思乱想了一通,谢柏峥却从他身上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在这个真正意义上,久别重逢的拥抱里问:“你去慈恩寺了?”
霍靖川还在心里盘算着有什么能让他拿来哄谢柏峥高兴,猝然这样一问,有些怔愣:“……我身上沾到了那帮秃驴的香油味?”
——顾子俨那个没用的东西买,早就说了让那帮秃驴离他远一点!
谢柏峥点头,“嗯,有一点。”
霍靖川松开了一些,虚虚地搂着人,在床边坐下。他道:“今日带人去查抄了慈恩寺,估计明日县衙便会得到消息。这事大晚上说了怕你睡不好,不如我还是先哄你睡。”
谢柏峥在床上躺好,问他:“你又要说话本故事吗?”
霍靖川一想,觉得不好:“那还不如我们互诉忠肠,但是现在太晚了,我只守着你就够了。”
虽然说着让人睡,但是霍靖川的眼神实在过于更加肆无忌惮,过于黏糊,存在感过于强了。谢柏峥无奈,这样他怎么睡得着?
于是要求:“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霍靖川总算有机会控诉:“谁叫你不肯白天见我,否则也不至于这么没名没分地偷偷爬窗来见你!”
第59章 不当老婆59【结尾修文500字】
五十九章
谢柏峥像是忽然就困了, 好困好困的那种。他在柔软的被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就不理人了。
他们这种伤患就是这样,说睡就睡。
翌日清晨, 谢柏峥睁眼醒来,发现霍靖川还是在他房中。没坐在床头,坐在一张矮凳上。
谢柏峥觉得自己一定是还没醒, 这一定是做梦。于是他当场又醒了一遍,霍靖川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但是配合他换了好几个不同的姿势,全方位展现了庆王殿下的英俊潇洒。
谢柏峥坐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霍靖川当场笑起来,不像王爷,像话本里为祸武林的大魔头。霍靖川甚至反问:“我为何不能在这?王妃只在夜里需要我?”
谢柏峥沉默半响, 话当然不是这样说, 但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宅子, 他也只是为了养伤暂时借住, 他要怎么解释多一个人?
谢柏峥十分冷酷无情:“你昨晚是不是没有洗漱也没有换衣服?”
霍靖川:“……你想让我脱给你看?”
谢柏峥:“……”
庆王殿下再次像大魔头一样笑起来,花枝乱颤的。
谢柏峥十分不忍直视地, 重新拎起被子盖住头,缩回了被子里。霍靖川笑够了, 上前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含情脉脉地告别:“一会见。”
谢柏峥听清他说什么,探出脑袋来, 刚好就看见庆王殿下潇洒离去的背影, 和一截很衬人的黑色发带。
好有心机啊, 庆王殿下-
另一头。
顾子俨在和尚堆里忙活了一晚上,方才下山, 便看到霍靖川竟然又换了一身衣服,白衣飘飘,愣是被他穿出一种花枝招展的感觉。
总之和灰头土脸的锦衣卫佥事完全不一样。
顾子俨看他就来气,直接打马向前,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一阵风似的往前跑,刚好飘起了更花枝招展的衣角。
于是长安县衙就这样迎接了黑风煞气的锦衣卫佥事和恣意翩翩的庆王殿下。
长安县衙刚送走一个金贵的叶小侯爷,不到半个月又迎来了身份更尊贵的钦差。亲王殿下身边还有凶气凛然的锦衣卫随行。
迎接的官员们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双腿微微一软以示尊敬。黄推官作为临时主官,自然要担起大任,只是场面话才说了没几句,他就听说锦衣卫已经连夜查抄了慈恩寺。
于是长安县衙再次连轴转起来,不过这一次有两百锦衣卫随行,热闹都是他们的,黄推官只起到一个听候差遣的作用。
——而且是怕什么来什么,霍靖川点名要看望鹤楼一案的卷宗。
提起这个案子,黄推官只有两公升的眼泪,和县衙的厨娘那一壶技艺越发娴熟的浓茶。这时他无比庆幸前几日将卷宗交给了谢柏峥,这才不至于到如今仍是一筹莫展。
霍靖川翻阅卷宗时,原本是十分严肃的,只是峰回路转时卷宗里提到的了糖饼——并不难猜到这是谁发现的破绽,于是十分忽然地笑了一下。
顾子俨是在不理解为何此人看卷宗也能笑得如此荡漾,他到底什么毛病?他拿过卷宗来一看,有些意外:“这案子的破绽竟是一个糖饼?”
顾子俨看向黄梁山,黄推官大人心领神会地与他介绍了谢柏峥,好生夸奖了一番。他好歹是本府的推官,倒不至于要去抢一个书生的功劳。
霍靖川悄声问:“子俨,怎么样?这人即便放在你们锦衣卫也是首屈一指吧?”
顾子俨:“的确心细如发。”
顾子俨还要再仔细看看卷宗,庆王殿下已经调转话头问道:“推官大人,那位‘王夫人’如今审得如何了?”
黄梁山欲哭无泪。
他原本也以为一介妇人,审问她能有多难。可没想到他还没问几句话,人就开始吐血。这不是,来碰瓷的吗!
他只好叫来郎中提人诊脉,人仰马翻了一顿,到现在确实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个,下官……”黄推官欲解释,可若说他被一妇人耍得团团转也太丢人了,冷汗都要下来了。
实在是担心庆王殿下怪罪。
不过霍靖川倒是没有为难他,只叫他准备再次提审那位‘王夫人’。黄推官提起的心不敢轻易放下,只能被支使得团团转。
“哦对了,黄推官。”霍靖川叫住他。
心怀忐忑的黄推官回过神,以为王爷还要问什么案情,连忙作出俯首贴耳的样子,十分担忧害怕。
霍靖川:“你再叫人去买一斤糖饼来,要南街那位老伯摊子上刚炸好热乎的。”
黄大人张嘴,脱口而出一句:“啊?”-
谢柏峥近来不能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否则便会耽误吃药的时辰。
他洗漱过后出门,发现院中竟已经忙活开了。小药童不日就要北上——谢柏峥的伤已经不需要御医常在身边,两位陈御医要走,叶英勇与小药童等人自然也一同回京。
只是谢柏峥的药却还要继续用,小药童便将如何用药一一说给苏氏听。苏氏用心听着,时不时问一两句。
谢柏峥很有伤患的自觉,也不去打扰他们,只在结束的时候问了一句:“母亲,您叫人装车送来的是给大家的礼物么?”
“是你祖母准备的,放在京里定算不上贵重,但也是咱家的一片心意。”苏氏笑道:“你父亲将私房钱都拿出来了,只希望两位陈御医与药童小哥不要嫌弃。哦对了,还有英勇小哥,也请你一并转交了!”
小药童闻言,好奇地打开包袱一看:“这是给我做的衣裳和鞋么?”
“你们既要赶路,自然要一双好鞋。我婆母从前便是靠纳鞋底供夫君念书的,咱们县里就没人说不好的。”苏氏拿出鞋子来比了比,“自从夫君中了举,婆母也不常做鞋了,这回实在是感激你这样用心照顾峥哥儿。”
“太太不必客气,谢郎君是我家小侯爷的救命恩人,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小药童道:“长者赐,不可辞。这满满一车礼物,我就全都收下了!”
苏氏见他越看越喜欢,“京城长大的孩子,果然会说话。我倒没问过你,今年多大年纪,可曾有婚配……”
……
谢柏峥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前的那一束梨花,他说的“一会见”,又是什么意思?
谢柏峥正思量到此处,叶英勇刚好从街上回来——作为叶小侯爷的心腹被留在长安县,叶英勇原本以为自己的职责是保护谢柏峥的安全,事实上却被两位陈御医使唤得团团转。两位御医在外给伤患们看病,而叶英勇身强力壮刚好替他们扛病人,这苦力是不用白不用。
不过好处是日日穿街走巷消息灵通,连县里的媒婆也对他另眼相看,因此百姓们只知有官兵查抄慈恩寺时,他神秘兮兮道:“朝廷这一回又派下钦差来了,锦衣卫奉钦差之命查抄了慈恩寺!猜猜这钦差是何人?”
小药童配合地猜了猜:“难不成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叶英勇迫不及待道:“庆王殿下!”
小药童惊呼:“竟是庆王?”
小药童在京中长大,自然听过庆王殿下的赫赫威名。苏氏却很不懂,“王爷,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么?”
“是啊!”小药童谈兴大起:“太太你不在京中,怕是没听说过。咱们这位庆王殿下虽说风姿绰约,但却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他才几岁时便教书的先生下过泻药,结果害得那位老先生好几日都下不来床!这事,还是被我家小侯爷捅出来的呢!”
小药童一脸“我家小侯爷实在是好勇敢好正义”的表情,一下子就把苏氏给唬住了。苏氏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认识的读书人不多,没有见过这种类型,只能勉强保持一个礼貌的微笑。
谢柏峥见他们说得热闹,于是也来听了一会。在小药童的描述中,霍靖川简直除了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能止小儿夜蹄。
至于优点,他是一个字都不提。
于是当县衙的人传话,说庆王殿下要请谢柏峥一叙的时,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小药童的表情更深刻一些,因为他那些道听途说的传言可根本不保真呀!
谢柏峥:“……”
真的不用这么担心他-
长安县衙忙碌得很,谢柏峥到时刚好遇见锦衣卫押着一群和尚。传话的人与他介绍道:“郎君你看,那位便是慈恩寺的住持普智大师。”
谢柏峥顺着那视线看过去——
电光火石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提腿便跑起来。而翘首以盼的庆王殿下,就这样在半路上接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谢柏峥。
霍靖川担心他的伤势,要来扶他:“来见我,何必这样急?你便是慢一点,我又不会不等你……”
“你先听我说,”谢柏峥站定了道:“你应当也见过慈恩寺的住持,你觉不觉得他与那位男扮女装的‘王夫人’的眉眼很相似?”
霍靖川:“……”这是什么意思?
谢柏峥解释:“我们在望鹤楼见到的‘王夫人’虽蒙着面,但行为举止却更怪异,所以我当时也只注意到他行动间刻意训练的痕迹。原本我以为,那只是为了掩盖他男扮女装,因此也没有多想。直到看见普智的脸我才意识到,‘王夫人’身上更不对劲的地方其实是他的眉眼与普智格外相似。”
“我怀疑,他二人真实身份是曹氏族人,也就是县志中销声匿迹的礼部侍郎曹琮的后人。”
第60章 不当老婆60
第六十章
谢柏峥话音刚落, 身后传来一句石破天惊的尖叫。回过身一看,原来是黄大人。
他这一嗓子,把顾子俨和其他查案的锦衣卫一起叫出来了。霍靖川不悦地看他一眼:“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王爷恕罪, 下官只是不敢相信……”他迷惑不解地问:“谢郎君的意思是,礼部侍郎的后人做了和尚?”
“可算算年纪,那普智应当是曹侍郎的儿子吧?”
谢柏峥点头, 他的确就是这个意思。
黄推官:“……”
那他还挺敢想的。
谢柏峥想了想,补充:“至于这位曹侍郎为官时是否有何不妥, 就需要诸位大人去查,不过得快一些。否则只怕是敌在暗,我在明。”
“不必忧心,此事顾佥事自会查明。”霍靖川与谢柏峥介绍道:“这位是顾子俨,任北镇抚司佥事, 查这些事是他的老本行, 你只管放心。”
谢柏峥自然听说过锦衣卫, 因此他也难免心生好奇, 历史中真实的锦衣卫究竟是什么模样?
顾子俨客客气气:“听说谢郎君博闻强识天资过人,在下久居京中亦有所耳闻。”
谢柏峥受宠若惊:“顾佥事客气了。”
霍靖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 十分不高兴,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冰窖。
至于另一位在场的当事人则是更为震惊, 为何是庆王亲自给谢柏峥介绍,这难道不是他这个东道主的活计么?而且,为何王爷与谢郎君看起来很想熟的样子, 莫非是一见如故?
于是在百转千回的混乱里, 黄推官发出邀请:既然人都到齐了, 那不如大家一起坐下来议一议案情!
霍靖川在人前十分客套:“谢郎君,你方才说普智与‘王夫人’当同是曹琮后人, 还请细说。”
谢柏峥沉吟道:“说起来,这其实是我的猜测——”
谢柏峥一直都很疑惑,既然那位曹侍郎在曹氏一族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为何他的后人却完全不见踪迹?
现在看来应当是双管齐下了——一边在慈恩寺做住持,做那些方外之事,另一边以“王夫人”的名号处理那些凡尘俗务,这样一来整个长安县便尽可掌握。先头那一家曹氏钱庄,想来也是这位“王夫人”的手笔了。
从这个线索入手,所有案件的调查就可以从两个方向展开:
其一,是慈恩寺涉及笔架岭上的三个案件,以及与白莲教的勾结,这其中还包括慈恩寺借白莲教教义□□民间妇女。
其二,是“王夫人”涉及的望鹤楼爆炸案,而最终将这些案件串联起来的,则是最开始的私卖度牒案。
这几个案子千头万绪,要彻底查清其背后关联恐怕要费一番功夫,谢柏峥说着看向霍靖川:“殿下认为呢?”
谢柏峥在讨论时很专注,因此没有意识到他在人前故意称呼的这一句“殿下”,其实多少有一些欲盖弥彰。
霍靖川默默品了品谢柏峥语气里的亲近,十分心猿意马地问:“谢郎君直说便是。”
谢柏峥几乎没有犹豫:“依我看,还是要从年富贵下手。”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导致叶小侯爷身陷火海的那一场塌方,以及致使年富贵之子丧命的塌方或许都不是单纯的意外。”
“因此我前日请黄大人调取了年富贵的口供,据年富贵交待,他原是挑担的货郎,一次送货时他的儿子阿福不慎走失……被找到时才知道遇见了塌方,这才无意间发现了笔架岭有铜矿。”
“不错!”黄推官道:“郎君那日在笔架岭上不也是这样推测的?”
“那是我诓他的。”谢柏峥道:“我只是觉得他格外执着于阿福的死后的因果,此间必有隐情,因此猜测阿福的丧命多少与他有关。”
“可看了笔录才发现,他竟全然按照我的猜测说故事,这就有疑点了。”
“其一,挑货郎送货从未听说过要带一个五岁的孩子上山,即便他不嫌累赘,就不怕累着孩子?”
“其二,五岁的小孩子满山乱转,刚好就碰到塌方,又发现了铜矿,这可能吗?更令人信服的说法,会不会是有大人带着他进山呢?”
“而这个人,就是年富贵。他常在慈恩寺行走,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并非不可能。”
谢柏峥说到这里默了默,才接着道:“一个对父亲全身心信任的孩子,独自一人等在满是疮痍的山岭,或许会遇到野兽,或许会遇到歹人,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拿命去替全家博一个富贵机会。”
“可怜的孩子遇到了禽兽不如的父亲,命丧黄泉还不够,他的父亲还要怨恨他的死挡了别的的子女缘分,这才是年富贵非要为阿福定下冥婚的原因。”
“时日长了,他也就忘了是谁的命为他换来了命中的富贵。”
“黄大人身为推官,见过的悍匪歹徒不计其数,这种格外狠毒的想必也见过。”谢柏峥问:“您认为,学生的这个猜测是不是会更接近真相?”
“所以说……”黄推官无意识地舔了舔他干燥的嘴唇,麻木地开口:“自那以后才穿出龙脉的说法,才有了富户们捐钱赎买,将笔架岭彻底给了慈恩寺。”
“也正是那时开始,慈恩寺的在籍僧人的数量逐年增加,因为他们需要更多人守山?”
“年富贵想必借他儿子阿福的死狠狠敲诈了慈恩寺一笔,”谢柏峥道:“聪明人是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不过成也在此,败也在此。慈恩寺大概也没预料到,僧人一多人心便不齐,为利益而来的假和尚怎么肯好好念经,结果不就是释家弟子改信了白莲教?”
霍靖川:“……”
这个笑话不是很好笑。
霍靖川仔细想了这番话,的确能说得通。他指腹轻碰了一下手边的茶杯,递过去给谢柏峥:“不烫,刚好能喝。”
谢柏峥点头,自然地低头喝茶。
另外两人想着案情,暂时都未发现霍靖川此举的不合常理之处。霍靖川有心让谢柏峥休息一会,便替他继续说:“这样说来,当初叶文彬那倒霉蛋被劫持,差点命丧火海,其实也是相同的理由。”
“年富贵父子一事让当时的慈恩寺意识到,光靠一座和尚庙守不住泼天的富贵,他们需要与人合作。那些富户们捐的银子并不是白给的,自此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蚂蚱多了难免有几个蠢货,才能做出劫持钦差这种蠢事。”
“原来如此。”顾子俨似有些恍然:“难怪京中已经议定了小惩大戒,却还要冒险下杀手,原来是山头林立,都不是一条心。”
“顾佥事说得没错。”谢柏峥放下茶杯,“我在望鹤楼被炸,大约也是这个缘由。这其中或许还有普智与王夫人之间也同样不是一条心的原因。”
“王夫人在长安县动作频繁,买下诸多商铺经营也就是近一年的时间。”谢柏峥思索道:“这未必不是他要与普智分庭而治,甚至取而代之的意思。”
黄大人一时不解:“郎君先前猜测他二人同为那礼部侍郎曹琮的后人,何至于此啊?”
“大概是赚得实在太多了。”谢柏峥无奈道:“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更何况王夫人与普智的年纪不可能是兄弟,大约是叔侄。”
“为何不是父子?”顾子俨问。
“因为光靠和尚做不成生意,必须有人同各方交际,在王夫人之前做这件事的人,极有可能是普智的亲兄弟。”
谢柏峥道:“一代人或许能紧密合作,到了下一辈就没那么深的情分了。”
“设身处地想想,若是一人只需在山上吃斋念佛,而另一人却要同四方周旋。一人高居佛堂,另一人四处打点,赚来的钱却要一起分,任谁也不会痛快吧?他或许会想,念经的人换一个其实也一样。”
顾子俨:“……”
好有道理。
霍靖川却更深想一层:“照你这么说,从笔架岭到望鹤楼,这两次漏洞百出的意外,都是王夫人想趁机借刀杀人,解决了慈恩寺那帮秃驴?”
“恐怕不止如此。”谢柏峥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殿下昨日查抄慈恩寺,恐怕也是正中王夫人的下怀。”
霍靖川:“……”
岂有此理!那他岂不是被那妖女摆了一道?
黄推官见霍靖川表情顿了顿,担心他迁怒谢柏峥,替他找补道:“王爷勿怪,谢郎君破案心切,言辞未曾好好斟酌,王爷与锦衣卫诸位大人扫除白莲教余孽自是大功一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谢柏峥意会了一番黄大人这话的意思,好整以暇地看向霍靖川。他表情像是在问:生我气了?
霍靖川简直千古奇冤,他哪里会因为谢柏峥一句话就生气,不过这个当下要解释反倒像是落实了似的,只能收下黄大人的这一番好意,只是略有些堵心。
“无妨。”庆王殿下状似无意,转头吩咐道:“子俨你亲自去审那秃驴,定要叫他知道与虎谋皮的下场!”
顾子俨领命去干活,黄推官也十分自觉:“那下官继续去审那假充的‘王夫人’?”
“可。”霍靖川交代道:“她虽是个假的,但也未必什么也问不出,她应当知道真正的‘王夫人’都与哪些朝中官员有往来。”
黄推官连连点头,恭谨道:“多谢王爷提点,那下官这便去了。”
霍靖川“嗯”了一声,“本王与谢郎君还有话说,你自去忙就是。”
黄推官一愣,怎么他竟还真是一见如故见猎心喜么!实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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