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考生考完之后,考官誊卷、阅卷、评卷需要大量的时间,公布榜单怎么也得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周二郎难得清闲下来,教导起儿子和外甥女儿读书习字。


    平时宠爱归宠爱,在读书一事上,周二郎对周锦钰要求十分严格。


    首先,拿书本前须得先净手洁案,兰姐儿就见弟弟手脚并用爬到桌案前的椅子上,小手里拿着一块儿干净的抹布一点点认真的擦拭本就没有什么灰尘的桌案,她想上前帮忙,被二舅眼神制止了。


    擦干净桌案,周锦钰又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外屋蹲在周二郎提前给他准备好的水盆前,将抹布涮洗干净,周二郎递给他一条干毛巾擦手,并帮他将洗好的抹布搭晾起来。


    兰姐儿吐了吐小舌头,弟弟桌子都还够不着呢,二舅也不嫌麻烦,若是娘的话早就嫌费劲,直接上手代劳了。


    钰哥儿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前,小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桌子上。


    其实周锦钰也不想弄得跟个幼儿园小朋友似得,但他拧不过周二郎。


    坐立行走方面,朱氏本来就对周锦钰有要求,只不过心疼娃子小,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求不严格。


    周二郎却认为好习惯必须从小养成,大了以后再纠正,孩子大人都不会好受,所以只要他在家,就会纠正周锦钰的各种小毛病。


    周二郎的提醒最多三次。


    三次之后就不再说教,直接来实际的。


    周锦钰坐姿尚可,就是站姿有些随意,总喜欢把胯骨顶出去,重心放到一边儿腿上,他觉得这样很舒服,周二郎说了几次不管用,便罚他贴墙站直。


    罚站的过程中腿若再敢打弯儿,罚站时间翻倍!


    周锦钰惹急了也会恼。心说爹你差不多得了,我都已经很努力改正了,于是故意当着周二郎的面儿,小身子贴着墙壁,一点点儿慢慢往下出溜,黑亮的大眼睛看似无辜,实则挑衅地看向周二郎,直到一屁股坐地上——


    就不站了,你能怎么着?


    周二郎既不凶他,也不打他,不急不缓道:“今天不想站便不站了吧,明天再站,明天若还不想站,就后天,总之这事儿你可以拖,也可以逃避,但迟早是要面对的。”


    所以——


    告诉爹,你是选择这次好好罚站把这事儿过去了,还是想让爹每天追着你罚站?


    “我就歇歇。”


    周锦钰惹不起周二郎,只得磨磨蹭蹭贴着墙又站起来。


    一段时间后,身体慢慢有了记忆力,坐立有姿就变成了本能,也不觉得累了。


    现在钰哥儿和兰姐儿站一块儿,明显可以感觉到两人的不同,钰哥儿虽然年幼,可往哪儿一站就有说不出的大气来,让人不敢小视。


    周二郎对自己儿子可以严厉,对外甥女儿却是不好管教太多,兰姐儿毕竟是大姑娘了,原则上的问题可以说一说她,一些小毛病却是不该由他这个大男人来纠正。


    两个孩子在书案前坐好,就听周二郎道,“钰哥儿,你随便翻开论语书其中一页。”


    周锦钰眨了眨眼,小手儿一掀,翻开了论语书。


    周二郎:“翻到第几篇了?”


    周锦钰:“爹,卫灵公问陈于孔子。”


    “嗯,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


    周二郎一字不差背诵了一遍后,稍顿,继续道:“也道之师相固,然……”


    周锦钰的嘴巴渐渐张大了,没听错吧,爹这是在倒背?


    天,世上竟真有把一本书做到倒背如流之人!


    瞥见儿子一副崇拜佩服的小模样儿,周二郎唇角儿勾勒出浅显的笑意来,学生的学习之路往往就是从对老师的崇拜开始。


    周二郎没有按照顺序讲论语,儿子翻到卫灵公这篇,他便从这篇开讲,讲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便不讲了。


    才子之名不是白给的,尤其是在南州府这样的科举大省,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大才子,自然肚子里有货,就连对读书不感兴趣的兰姐儿都听得津津有味。


    周锦钰这还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爹做学问的厉害,就,莫名还挺有幼稚的自豪感。


    ……


    天气越来越凉,老百姓饭桌上基本不见什么绿叶菜了,中午,大姑做了一大盆儿酱烧芋头排骨,配上大米饭,这在农户已经是顶级配置了,寻常人过年都不见得能吃上。


    周锦钰喜欢吃淀粉含量高的食物,红薯、土豆都爱吃,尤其是红薯粉条,对前世酸辣粉的味道不要太怀念,可惜大干朝都没有,至于是否也像辣椒一样生长在外邦,就不得而知了。


    芋头也算是高淀粉食物,尤其混合了排骨的汤汁儿,软糯中带着咸香,十分对他的胃口,周凤英给他盛碗里的三小块儿很快就被吃完了,碗里的排骨倒是没有动。


    他有点儿想吃,但小胳膊太短够不到,抿了抿唇,抬头瞅了身边的周二郎一眼,希望爹有点儿眼力价。


    周二郎挑眉,不解地问:“怎么了?”


    周锦钰怎么好意思当着众人讨嘴吃,摇摇头,“没事。”


    说完,生怕周二郎看不见似得,把自己的碗往前推了推,你那么聪明,这么明显的暗示你懂吧。


    周二郎视而不见。


    周锦钰只好低下头,不甘心地去扒拉自己小碗里的排骨吃。


    坐对面儿的周大郎勾了勾嘴角儿,夹了一大块儿芋头,就要往小侄子碗里夹。


    周二郎朝他微微摇头,周大郎动作一顿,心里了然,二弟大概是担心给吃多了不好消化,手肘一抬,将芋头越过小侄子直接扔到了周二郎碗中。


    周二郎整个愣住,小时候芋头都吃吐了,不要说吃,他现在看见芋头都够够的了,大哥这是成心的,成心的!


    大姐若整治他,还可以理解,可对面是他憨厚的大哥呀。


    难得二弟有吃瘪的时候,周凤英忙笑着挑了一块儿最大的芋头也放到二弟碗里,道:“二郎,今天姐做这芋头绝了,快尝尝,尝尝。”


    周锦钰抬起头来,你们怎么回事儿?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周锦钰毫不客气地从周二郎碗里抢了一块儿到自己碗里,“爹,我也尝尝。”


    周二郎摸摸儿子的小脑瓜,“乖娃。”


    一家子再也憋不住,哄堂而笑!


    周锦钰:???


    兰姐儿:发生了什么?


    ……


    辣椒种植的成功,让周锦钰对种植产生了兴趣,去年吃了一冬天的萝卜豆豉,今年他想捣鼓捣鼓大棚蔬菜,中学劳技课上有讲过大棚种植的内容,他多少还有些印象。


    大棚种植的难点在于温度和湿度的控制,这点系统里的实时天气系统倒是可以帮上忙,他只需往大棚里一站,系统便能准确播报出当前环境的温度和湿度。


    至于其他的就得摸着石头过河,靠摸索了。


    周锦钰闹着要在菜园子里种蔬菜,周二郎以为他是种辣椒成功以后上瘾了,笑道,“要种也得春天再种,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种下去种子不会发芽的。”


    周锦钰理所当然道:“我们给它搭个窝,不就暖和了。”


    周二郎本想说“你想得倒是简单。”转念一想,孩子自己提出的问题,应该让他尝试着自己找答案,反正也闲来无事,陪着玩儿得了。


    跟着儿子一块儿到了自家菜园,指着菜畦道:“钰哥儿打算怎么给冬天的蔬菜搭个窝呀,爹听听。”


    周锦钰假模假样思索一番,道:“爹,钰哥儿知道冬天里,小蚂蚁,小兔子都会挖深洞过冬,我们不如也挖一个地窖出来,然后像垒鸡窝一样,在上面给地窖用稻草搭个棚子,不就暖和了。”


    周二郎诧异地望向儿子,这小脑瓜转得也太快了,别说,他竟然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周锦钰继续道:“我们还可以在地面上铺上草木灰,马粪,牛粪什么的来保温,咱们南州府的冬天最冷的也不过那一个月,到时候还可以考虑看怎么在地窖里升些火,而且我们还可以找一些不怕冷的蔬菜来种植。”


    周二郎不由蹲下身子,拉着儿子的小手赞赏道:“爹觉得钰哥儿说的很有道理,这么好的法子,爹都想不到。”


    周锦钰:“爹,若我们做成功了,咱们的辣椒还可以继续卖一两银子一根,我们就是在地窖里升火也不亏的,爹还可以像卖辣椒种子一样,把冬天种辣椒的法子卖给上次那些人。”


    周二郎忍不住搂过儿子,在脑门儿上用力亲了一口,“我钰哥儿可真聪明,爹觉得可以。”


    实际上可不可行先放一边,毕竟理论可行和实际可操作,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事情。


    儿子不但想出解决冬天天气冷的方法,并且还逻辑上可行,关键是他竟然还能联想到把地窖种辣椒的法子卖出去,这足以让周二郎感动震惊和自豪了。


    不能打击儿子的积极性,周二郎决定陪着儿子折腾折腾。


    若不是上次大哥陪着钰哥儿胡闹,周家至今还在为钱财发愁呢,哪像现在早已超越了温饱线,就是镇上的大户也不见得比周家更富有。


    钰哥儿要现在种蔬菜,二郎竟然还要跟着胡闹,一家子简直无法理解,周二郎却道:“并非不可能,我听闻京城就有专门供达官贵人冬季吃的蔬菜,京城远比我们南州气温低都能种成功,咱们试试,成了更好,不成也损失不了什么。”


    二郎的话在周家那就代表着对的,二郎都这么说了,说不定还真有戏,那要是大冬天种出蔬菜来,可赚大发了。


    一家子说干就干齐上阵,开始了大棚蔬菜的尝试。


    第42章


    乡村里的夜晚格外寂静,天凉了,就连喜欢夜里活动的蟋蟀也不上工了,只偶有远处几声犬吠传来。


    周家东厢房里的灯还亮着,周二郎俯首书案前正勾勾画画。


    儿子的想法哪些可取,哪些有待商榷,还需要注意些什么,废了几张草纸,终于凭借着对儿子的描述的想象加上自己的补充,勾勒出来较为满意的暖房示意图。


    钰哥儿显然对暖房种菜这事儿抱有极大的热情和希望,他想尽最大努力帮助儿子一起把事情搞成。


    倒不是赚几两银子的问题。


    主要孩子亦是同那小幼苗一样,越小越受不得打击,需要大人的细心呵护,比起挫败,幼时把事情做成的经验越多,幼苗的根便愈加强壮,愈能在将来有能力抵抗各种风雨。


    就如他自己一般,镌刻在幼时记忆里的那些把事情做好做成的体验是他一生的宝贵财富。


    朱云娘轻手轻脚走过来,默默为夫君披了一件厚外套,一场秋雨一场凉,入夜以后,这天就更冷了。


    周二郎抬起头,顺手拽过朱云娘欲要从他肩膀上抽离的手,轻轻握住,温声道:“娘子把咱们钰哥儿教养得极好,二郎很欢喜,还未曾感谢过娘子呢。”


    男人的手清洌冰凉,却让云娘感受到无限暖意,红了脸,道:“钰哥儿很懂事,并未让奴家操太多心。”


    周二郎当她谦虚,笑了笑,握住云娘手的拇指在她手背上安抚般轻轻摩挲几下,“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夫君的动作宠溺而温情,酥麻的感觉自手背上蔓延开,仿佛连夫君身上青松翠竹般爽净的淡淡冷香也一并浸透入体。


    朱云娘心里很甜很甜。


    她知道庄子里很多女人都爱慕夫君的好颜色,却根本不知道夫君不仅是好颜色,亦是会生活,有情趣之人,虽不知道别家夫妻是如何相处的,但从那些女人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也能拼凑出个大概,如二郎这般的男人实属不多见。


    周二郎完成稿纸上的内容,收起来,复又拉开桌案的抽屉,自抽屉最底层掏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线装册子,翻了几页,在最新页上提笔写下:今,钰哥儿欲要暖房种菜,问之,奇思妙想令人拍案,……父甚慰。


    落款儿:壬寅年,八月二十六日。


    当他参与到孩子的成长,便觉儿子的每一个成长瞬间都让他生出无限的感动。


    孩子三岁之前的好多事他都记不得多少,便想着不如记录下来钰哥儿成长过程中的重要的点滴。


    等到以后他变成垂垂老翁,娘子亦白发戴花儿,老俩口拿来这册子一起消遣最后时光,亦是人间一件快乐事。


    周二郎收拾干净书桌,去外屋净了手,回来先熄灭桌案上的油灯,这才脱靴上床,顺手扯下床帏。


    天凉了,担心儿子半宿踢被子着凉引发喘病,不敢让他像夏天一样继续自己睡,又给拎回大床上来了,睡在两人中间。


    小子还挺倔,死活要自己睡一张床,说什么睡父母中间不舒服,他都快五岁了,应当独立!


    独立?


    想得美,才不过四岁半就要远离父母,门儿都没有,老老实实睡到六岁再说。


    现在的问题不是儿子能不能自己睡,是他这个爹感觉能和儿子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间实在没几年,且睡且珍惜。


    周二郎有点儿明白猫啊狗啊的为啥总爱把它的崽叼回窝里寸步不离,他也喜欢。


    黑暗中,他俯下身子,大的,小的,各自亲吻了一下额头,目光中是浓稠似墨的温柔。


    可爱的儿子,贤惠的妻子,夫复何求,周二郎觉得很温暖亦很好,他愿意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为娘俩儿,为这个家遮挡一切风雨。


    ……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周二郎拿了自己绘好的图纸摊开在桌案上与大哥和爹一块儿研究,钰哥儿也用力垫着脚丫,小脑袋往前拱着看,小泥鳅似的。


    大郎直接给拦腰抱起来,把娃放到了桌子上。


    周锦钰看到那图纸对爹佩服得不得了,爹可是古人啊,从未见过现代大棚,这绘制出来竟然同现代的大棚十分相似,只不过没有现代的塑料膜而已。


    大郎虽然哑,但心思灵巧,尤其是动手能力极强,这点儿是连二郎都比不了的,他看了一眼二郎手里的图纸,便已心中有数。


    爷儿仨带着工具往屋后菜园子里走,周锦钰被大郎抱着,大郎往他手里塞个小铲子,孩子越小,越想干大人的活儿,给他手里塞个东西,他能自己玩半天。


    进了菜园子,周大郎放下小侄子,前后左右观察了一下,拿着铁锹划出一块光照时间最长的菜地,对着爹点点头。


    父子俩开始动手挖,挖多深最合适却是没人知道,周锦钰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越靠近地下,温度就越高。


    周二郎看了一下太阳光照射过来的角度,道:“大哥,不必太深,太深了虽能保温,却是影响日光照进来,我看折中一下,取两尺多深即可。”


    周大郎点头,周老爷子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二郎要下去帮忙一起挖,被周大郎拦住,冲他摇摇头。


    大郎虽不是读书人,可也知道大干朝的读书人全都以不事稼穑为荣,二弟要与那些人交往,倘若他伸出手来,让人看到他手掌心有劳作形成的茧子,定会嘲笑与他。


    二弟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哪能受得住这份儿委屈。


    周二郎没有非要逞能,帮不上啥大忙,瞎给大哥和爹添乱,他还是看孩子算了。


    大郎干活儿快,铁锹挥舞,不到半天的时间,爷俩就把地窖挖好。


    头一次实验,周锦钰说他喜欢吃韭菜饺子,周大郎和老爷子便撒了韭菜和辣椒两样种子。


    周大郎还给了周锦钰一小把韭菜种子,让小侄子全程参与进来,若到时候真能种成喽,娃自己种的菜吃着定然感觉香。


    撒完种子,几人又在地面上撒了一层草木灰,自家有现成的鸡粪,这些肥料本身的发酵特性就可以产生一部分热量。


    地窖上面则用树枝和竹子搭成带顶的帐篷,覆盖上稻草席子,晚上气温低的时候将席子盖好,白天气温高的时候则把席子卷起来,使得阳光可以最大程度地晒照。


    有村民挑着水从周家菜园子外面路过,隔着菜园子半人高的篱笆墙看见爷儿几个折腾,好奇地跑进来看热闹。


    “长庆,你们这是弄啥咧。”


    周长庆有些不好回答,周二郎却接话道:“叔,娃儿想天冷了也能吃上青菜,这不给搭了个窝棚保暖,寻思着试试能不能把菜给种活了喽。”


    似辣椒那般的赚钱奇迹,时也,运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似这等好事儿一辈子遇上一两次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实非常态。


    这暖房种菜之法若能成功,不可能瞒得住众人自家独享,既是瞒不住,索性把人情做到前面,若这温房种菜之法可以成功,可推荐给族长在全庄推广开来,使得乡人受益的同时,亦可无形中提高周家人的威望。


    有朝一日兼善天下,才是他人生的大抱负。


    对面的村民咧着嘴儿咯咯乐,“啧啧啧,长庆,二郎是读书人不懂咱这地里的活儿计,你咋也跟着瞎胡闹哩,这要真能把菜种出来,可真稀罕咧。”


    “嗐,它长就长,不长就不长,现下又没啥子农活,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哄娃子玩儿哩。”周长庆道。


    “那是,还是老哥你行,可真有闲心陪娃子耍,怪不得俺家铁蛋儿成天嚷嚷着要给二郎当儿子哩。”


    “哈哈哈,那敢情好,俺家白捡一个大胖孙子。”


    “给你,给你,调皮捣蛋鬼,俺巴不得送人哩,哈哈。”


    今日要送兰姐儿去薛家,一大早周凤英就爬起来忙乎着帮闺女梳洗打扮,给扎了两个活泼的平顶花苞髻,两个花苞髻上分别簪了粉色珠花,双耳亦戴上了珍珠耳饰。


    望着铜镜中娇俏秀丽已成大姑娘的女儿,周凤英忍不住红了眼圈儿,既盼着闺女长大,又害怕闺女长大,想到过两年闺女就要嫁人,当真是舍不得,更放心不下。


    兰姐儿忍不住将头靠在娘的怀里,抱住了娘的腰,有娘的娃子才是宝,她头一次意识到是娘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前日里庄子里出了件大事儿,周有福家三闺女香草儿上吊了,也是抗婚,不像上次周秀菊那样幸运,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是个苦命的,四岁就没了娘,跟着继母长大,成日里挨打受骂,有后娘就有后爹,她敢告状,被揍得更狠些。


    弟弟吃肉,她喝汤,这都不值一提,她那继母竟是要把她卖给镇上的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妾,那老头子的暴脾气在三里五乡都出了名,生不出儿子恨不得给人闺女打死,也不想想生不出来是谁的锅。


    兰姐儿前些日子还同那香草儿说过话呢,当时她正和王老七家闺女在自家门口踢毽子,香草儿跟门前路过,头发散乱,背着一大捆柴火,压得人都抬不起腰,都秋天了,脚上还穿着漏脚趾头的破草鞋,裤腿儿也短得盖不住脚脖子。


    兰姐儿看她可怜,叫住她,把自己穿着有些小的几双鞋子送给了她,虽她比香草儿小,但个子长得高大,关键是她娘心疼她根本没让她缠过一天脚,是以她的鞋子香草穿着竟还有些大。


    就这,香草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眼泪一个劲儿的顺着脏乎乎的小脸儿往下流,说她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这么好的鞋。


    兰姐儿只是把自己不要的给了人家,没想到对方竟这样感激她,她长这么大,一直都是接受着娘给予的一切,这是第一次感受到给予别人,被人感激被人需要的感觉。


    当下又把自己的一些衣服收拾收拾都给了香草,还给她头上插了一朵粉色的小绢花儿。


    二舅给买的鲍螺也装她兜里一些,让她在外面自己吃了,莫要拿回家让那可恶的后娘看见。


    娘死后,香草儿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暖,把兰姐儿当成了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前几日不知道从那儿弄来几颗红枣儿,自己一颗也舍不得吃全都给兰姐儿捧了来。


    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跟她一般大的年纪,说没就没了,死了连副棺木都不配,直接卷个席子,因为嫌丢人,三天停灵都没有,当天就给埋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把香草卖给那糟老头子竟然只得了五两银钱,当真命如草芥。


    兰姐儿的心里浮现出一个坚定的念头儿:女孩子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钱!


    正如娘所说:抢俺的男人给你,抢俺的钱,滚!


    周二郎对外甥女今天这身装扮很满意,得体也不显得小气。


    周锦钰嘴巴甜,“姐姐今天可真好看。”


    兰姐儿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你也好看。”


    因为二郎要带钰哥儿一块儿去薛家,早上朱氏给儿子也换了新衣裳,月白色长身圆领小道袍,道袍的领口袖口以及襟摆处缀有竹青色缎面缘边儿,另宽袖以及肩膀处还绣了颜色浅淡的竹叶点缀,飘带上也散落着三俩竹叶。


    像是个小小的二郎。


    朱氏先给二郎做的,觉得二郎穿上很好看,干脆给钰哥儿,大郎也一人做了一套,只大伯似乎不太喜欢穿浅色衣服,制式一样,颜色给换成了深色。


    爷俩儿一大一小,穿同样的衣服往那儿一站,朱氏觉得很是喜人。


    周凤英也稀罕得很,嚷着让弟妹给她和兰姐儿也做两套一样的。


    周二郎蹲下身子,给娃整理了一下腰间的绦绳,绦绳的穗子处系了一枚小小的平安扣,比铜钱还要小两圈儿,不起眼,但细看就知是水头儿不错的上等玉。


    老爷子已经把小毛驴喂饱,车也给套好了,看见自家儿子、闺女、孙子、外孙女儿一个个的精神劲儿,心里乐呵。


    周二郎在前面驾着车,一家人往村外走,后面儿有人悄悄议论:“老周家养了多少鸡呀,可真赚钱,要不咱也试试?”


    “人家有十亩地,非但不交税粮,二郎每个月还有朝廷补助,你家养鸡喂啥?人都喂不饱,还喂鸡呢。”


    “就算有粮食喂,可也喂不起他家那么多只,关键人家赔得起,咱可赔不起,再说二郎这次说不得还能中举呢。”


    ……


    驴车行至小石桥上,正碰见香草的后娘从桥对面儿走过来,香草的后娘是个嫌贫爱富的,瞅见周家人,紧走几步,笑呵呵凑过来打招呼:“这一家子穿得可真喜欢人,这是出门儿呢。”


    说着话,她目光在钰哥儿身上转悠,兰姐儿给香草的那些衣裳都被她扣下给娘家侄女儿穿了,这钰哥儿身上的衣裳要是拾给她家娃子穿,岂不是更好?


    “呸!”


    毫无预兆地,兰姐儿猛地从车上直起身子,狠狠朝香草儿后娘淬了一口,一双杏眼对她怒目而视!


    “嗐,你这闺女干啥吐俺,俺招你惹你啦!”


    香草后娘避闪不及,被兰姐儿吐到胸口,只她还惦记着周家的好处,忍者没翻脸。


    兰姐儿冷冷看着她,突然朝她身后道:“香草儿,你都变成鬼了还怕她做甚,我要是你,直接把她推河里淹死!”


    “鬼呀!”


    “别找俺,是你爹同意!”


    香草儿后娘边嚷嚷,边疯了似得撒丫子往前跑,人家都说了,吊死的都是厉鬼,做了亏心事的人怎能不虚!


    第43章


    周凤英淬道:“黑心肝的缺德玩意儿,早晚遭报应!”


    周二郎低敛了眉眼,周锦钰忍不住感慨男尊女卑的社会对女孩子的极度不公平。


    即便强势如大姑这样的女人,若不是恰好爹是秀才,有点儿人脉有关系,周家也多少有些积蓄来疏通关系,当然,最主要还是大姑的夫家是没有势力的平民,不然的话,大姑殴打丈夫做牢一年,姐姐也要在那个小妾的手底下讨饭吃。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从车上爬起来,小手儿抓着车帮往车前边挪,周凤英手疾眼快忙扶住他腰,“小祖宗,别摔了你,是要找你爹吗?大姑抱你。”


    周二郎闻声转过头来,忙把孩子接过来,“钰哥儿是要和爹一块儿赶车么?”


    周二郎将手里的鞭子递到他手上,周锦钰在父亲怀里抬起头来,长长卷翘的睫毛下,泉水般清澈的大眼睛扑闪着,似无辜似妒忌,道:“爹,村里人都说你不会只有钰哥儿和娘,还会有很多其她的女人和孩子,是真的吗?爹有了其他孩子还会像现在一样疼爱钰哥儿吗?”


    周二郎食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小脑瓜儿里想什么呢,什么很多女人很多孩子,你听人家瞎说,爹自己都要靠我们钰哥儿种辣椒赚银钱养着呢,哪有闲钱养那么多人。”


    他大手握住了儿子的小手,“就算有钱,养那么多人,岂不是要把爹累死。”


    周锦钰将头靠紧了父亲。


    周二郎摸了摸儿子额前软软的小头发,“爹有我们钰哥儿一个就很好。”


    ……


    九月初五,乡试放榜的日子到了。


    府城在贡院张贴榜单的同时,亦会派人到中举人的家中报喜,只不过没人能淡定在家中坐等,都会提前跑去贡院门口第一时间等待放榜。


    周二郎亦不例外,虽说他心里已经十拿九稳,但榜单一日没有公布出来,一颗心便落不了地,南州府考生接近万数,每年录取不过百人左右,录取率低不说,何况文无第一,科考题目没有真正的标准答案,主考官的主观偏好亦是会影响录取结果。


    周老爷子比儿子更加紧张激动,天还没亮就催促着儿子起程,两人到达镇上码头时,天不过才刚刚见亮,薛良父子竟然比他们爷儿俩到的还要早,也跟码头上等船呢。


    薛良特别激动,多亏了周二郎给他眷抄的那些笔记心得,他感觉自己这次超常发挥,运气好,说不定真能摸到个榜单的尾巴。


    坐上开往南州府城的第一班客船,四个男人一路上都没咋说话,实在是等待的心情太焦灼,无心聊天。


    他们几个到达南州府贡院的时候,张灯结彩的贡院外墙前已经里三层外层挤满了呜呜嚷嚷的人。


    周老爷子后悔没带大郎来,大郎指定能够挤得进去,挤不进去也舍不得找个地方坐下休息,几个人淹没在人群中,眼巴巴等着放榜。


    铛!


    一声震耳锣响,贡院的大门在众考生的望眼欲穿中,缓缓打开,有官差捧着榜单从里面走出来。


    “张榜了,张榜了,都让一让,让一让!”


    官差吆喝着,围着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狭窄的小道,官差刚一过去,便又迅速围的水泄不通。


    榜单张贴完毕,其中一官差敲了一声锣,示意众人安静,按照惯例,给前三名报喜,其他人自己看。


    人群中,周二郎只听得耳边响起:“头名解元,周凤青……”


    后面说得什么他全都听不到了,周围沸腾的人群在嚷嚷什么,再入不得耳。


    他三岁启蒙,十几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个结果了!


    周家庄。


    族长周长元一大早就跑到周家了,他见识广,又听自家女婿多次夸周二郎,说是中举希望极大,是以比周家人对周二郎更有信心。


    来了见周长庆不在家,便指挥着周家几人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又替周长庆给家里的众神上了香,尤其是给文昌帝君多上了三把。


    周凤英有点儿忐忑,问周长元,“叔,俺家二郎脸皮子薄,咱这么折腾,万一要是中不了,让他脸往那儿搁呀!”


    “呸,呸,呸,赶紧吐,赶紧把刚才那话吐掉,今儿放榜的日子哪能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周凤英被族长满脸的严肃镇住,忙在地上连吐了好几口,她比周家任何人都盼着二弟高中,二弟若中了,兰姐儿以后就有大靠山了。


    周长元吩咐周凤英,“去,封几个红包,一个里面至少放一两银子,一会儿若有官差来报喜,咱得给人赏钱,这都是规矩。”


    周凤英转身要去准备,又被周长元叫住,“大人孩子都换身体面的新衣裳,别在官差面前丢了二郎的脸面。”


    “成,叔,俺都听你的,得亏您过来了,要不俺爹不在家,俺们几个啥也不懂。”


    快临近晌午时分,周家庄村口突然响起一阵喜庆的锣鼓鞭炮声。


    差官进村报喜,到村口先给放了共计101响的鞭炮,寓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明白点儿就是——哥们儿,看好你呦,解元的前面是会元。


    整个周家庄炸天了!


    妈呀,中了,中了,周二郎竟然真中了!


    周家庄真出了官老爷了!


    乡民们一窝蜂地往周家跑,几乎全村出动了。


    有人比官差更早一步冲进周家院子,“二郎中了!中了!官差来报喜啦!”


    刚才听到村口的锣鼓鞭炮,一家子就有预感,这会儿得到准信儿,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郎和钰哥儿还好,对周二郎本来就很有信心,兰姐儿还不明白中举对于周家,对于她的真正意义,只是特别高兴,不像老太太,朱云娘、周凤英几人激动地手脚都不知道往那儿放。


    周长元也是激动地有点儿手抖,周氏宗族上一次有人中举已经是百十年前了。


    铛!


    四名报喜的官差已经敲锣打鼓进院儿,高声贺喜:“恭喜南州府临河镇周家庄周凤青周老爷高中——乡试第一名,解元!”


    周长庆一听竟然是乡试第一名,忙叫凤英赶紧把红包里的赏钱翻倍,自己紧忙着出来招呼,一通忙乎。


    前脚报喜的官差刚走,后面乡民们便纷纷过来贺喜随礼,把周凤英乐得合不拢嘴,一边儿招呼着,一边儿让王老七家给宰猪,周家明日要请全庄吃席!


    一众人挤在周家的院子里,大姑娘小媳妇儿看向朱云娘母子的目光里充满了羡慕。


    以前是嫉妒,嫉妒人家有个好夫君,人家娃有个好爹,如今知道对方已经高不可攀,这份嫉妒便化成了羡慕。


    朱云娘其实并未如众人所预料那般兴奋,丈夫地位的突然拔升,让她本能的感到有些自卑。


    她忍不住握紧了儿子的小手儿,这是唯一永远都会爱她的人,不管她是年轻还是变老。


    南州府这边,薛良激动到难以自抑,抱住他老子薛神医又哭又笑,一百多斤的体重差点儿没把他爹勒得喘不过气儿来。


    周二郎中头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人家那都不是正常人,少年秀才小三元,南州府书院的佼佼者,这中了头名是顺理成章,谁都不会感到太奇怪。


    可他不一样啊,他卡着录取线,榜上最后一名!


    这超常的发挥,学渣碾压了一众学神;


    这逆天的运气,差一名都扒不住榜单。


    他这心情大概相当于在现代,班上的中等生考上了清华北大,那种人生惊喜简直就是爽到炸。


    意料之中的事,虽欢喜,但不至于惊喜,周二郎这边显得要淡定得多,况且就算他不淡定,也不会在公众场合如薛良这般不成样子。


    周二郎在人前永远是得体的,端雅的,人家就是仙儿,除了在老婆面前狼狈过,啥时候都拒绝下凡。


    儿子如此宠辱不惊,周老爷子只好也跟着装淡然,实则憋得难受,恨不能仰天大笑,老周家祖坟冒青烟都冒到着火了吧,这是。


    林士杰脸色阴沉,在家里连摔了三个茶碗,一众妻妾在旁边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历届科举,防止作弊和考官泄题都是头等大事,因此主考官非但由朝廷亲派,且其出身必要避开本省,既南州府的主考官,绝不允许他的出身籍贯是南州,同考官则由本地进士出身的府推官,县令等人担任。


    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人的地方就有可操作空间,历来科举中请托之风都难以真正避免,主考官那里不行,不是还有同考官嘛。


    只要钱到位,一切皆有可能。


    同考官也不是蠢货,一旦泄题,首先被查得就是同考,项上人头不保,因此钱要拿,脑袋也要,泄题是不可能的。


    但略加提点还是可以有的,比如主考大人的偏好,再比如大致的范围,林士杰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小舅子,这提点就可以再把范围缩小一些。


    林士杰本以为自己这次稳拿第一,因为其中那道半句考题是开了南州府科举的先河,历来都没有这样搞过,他就不信他周凤青不会手忙脚乱!


    事实上人家还真没有乱,据他从同考官那里得到的内部消息,几个考官就他和周凤青的名次问题还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因为,虽然周凤青的文章锦绣,却没有严格按照八股文的要求来答题,偷梁换柱,在里面借着圣人之口,暗地里掺杂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谁知却恰恰入了主考官大人的眼,坚持录周凤青为乡试第一,并将名次与试卷一并上报到礼部备案。


    礼部尚书冯明恩能做上如此高位,岂是个简单的,林士杰在他眼里算个屁,就连林氏也不过是看在乖顺听话,又生了儿子的份儿上,给几分所谓的宠爱和体面。


    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他自己的官位和前程才是第一位的。


    且不说林士杰的文章不如周凤青,就算真比周凤青强,除非强到毫无争议,为了避嫌他也要录周凤青为头名。


    地方上不清楚朝廷的动向,他若嗅不到一点儿端倪,那也白混了,皇帝陛下对满朝大臣都不信任,现在手上正缺人用呢,他喜欢的是真正的人才,而非只懂八股,脑筋僵化的书呆子。


    这个周凤青还真是个人才,连他这官场老油条都要拍案叫绝了,又和自己是同乡,若能握在手里,当真是一大助力。


    当下给自己家里修书一封,要家里交好周凤青,同时又修书一封给林家,警告林家不准因为自己被压了一头,而心生怨恨交恶周凤青。


    只是他哪里知道自己那个继妻早已经把周凤青得罪死了,娶妻当娶贤,尤其是身处高位者。


    放榜次日会举行“鹿鸣宴”,周薛二人早早回家准备,赴宴前沐浴梳头,准备好得体的衣裳,这些都很重要,大干朝读书人好风流,如此重要的场合,又是人生最得意之时,哪个不是精神抖擞,最主要在鹿鸣宴上若能给主考大人留下好印象,对以后有好处。


    第44章


    鹿鸣宴是大干朝地方政府主持举行的一种带有劝勉学子,宣扬文教,带有恩赏性质的宴会。


    这次的鹿鸣宴由南州巡抚王重礼亲自主持,参加人员主要有本届的新科举人、本次的主考、同考、提调等其他各级官员、以及南州府德高望重的文化名流等。


    酉时,巡抚府衙门前张灯结彩,府门大开,热闹喜庆。


    今日,周二郎穿上了府衙上门报喜时派发的举人公服,一种主体为缥色的圆领绸缎道袍,宽大的丝织袖口上绣了精美的云纹,腰间系有精致的宫绦扣绳。


    乡试时各考生的身高体重,府衙都有详细资料,但制衣办承接制衣任务时不可能给每个人量衣定做,取几个平均数而已。


    只周二郎的身高不太好平均,属于单独定制款。


    他本就体态风流,如今穿上这一身合体的举人服,踏着月下清辉款款而来,有风吹动他发髻上垂落下来的银色缎面逍遥飘带,当真是翩翩少年郎,遗世而独立、


    薛良恨不能离这男祸害远远儿的,显得他很不英俊。


    巡抚王重礼率众官员入场,一番感谢皇恩、勉励学子的官方套话后,周二郎作为解元,率先吟唱《诗经·小雅》中的鹿鸣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在这种场合下,做到完全放松是不可能的,但他周身自带一股略显冷淡的镇定气场,加上清朗的声音,抑扬顿挫间并未让人听出声音中的紧绷。


    头两句紧张,适应之后便愈发自如,到后面竟如梵音般和雅清彻,让人忍不住想多听几遍。


    他吟唱完之后,下面众举人跟着和唱,一番繁文缛节后,王重礼宣布正式开宴!


    众宾客严格按照礼制依次落坐,官员按照职位大小、新科举人则按照名次先后。


    乡试前三名比较特殊,单独一桌,紧挨着巡抚大人以及各位考官等重要人物。


    林士杰和周二郎坐一桌,当真是冤家路窄,林士杰出身富贵,自小见多识广,各种场面儿上的事应付自如,忙得屁股不着坐,借着谢恩的名头给巡抚大人以及各位考官敬酒。


    南州府的本地官员都知道他和冯明恩那点儿关系,俱都热情回应,只王重端起礼酒杯略沾了沾唇就算给面儿了。


    王重礼是正三品,品级上略不如冯明恩,可人家切切实实手握地方大权,就算冯明恩亲至,也就是礼遇几分,何况你一个外戚关系的小舅子。


    最主要他不喜爱出风头之人,头名解元还没过来敬酒呢,你蹦跶个什么劲儿。


    林士杰的酒敬到夺了他头名的主考官大人这里,笑得极其勉强,动作不自觉就带出敷衍。


    本次南州府的主考官乃是状元郎出身的翰林学士姜茂林,正五品的官员,相当于皇帝的秘书处主要人员之一,比不得王重礼这种身具实权的地方大员,却是最了解知晓皇帝想法的一群人。


    姜茂林觉察到林士杰对待自己与其他众考官的不同,嘴角儿浮出一丝讥讽的冷笑,想必这个乡试第二是个特殊的,能知晓自己判卷时压了他的卷儿,必是同考里有人,说不得考前就受到了特殊照顾。


    周二郎酒量不行,这种场合敬酒就得轮一圈儿,无论品阶高低,哪个都不能落下,见林士杰忙着敬酒,索性趁机多吃几口菜垫吧垫吧肚子,免得一会儿出丑。


    同桌乡试第三的郭举人从未经历过这种隆重的场合,更没有面对过如此品阶的官员,上面坐的可是巡抚大人和京城来的翰林学士。


    他既想表现,又害怕表现不好,给人留了坏印象,坐哪里踌躇得不行,就连眼前的美食佳肴似乎也失了味道。


    见周二郎坐那里吃得不紧不慢,似乎毫不紧张的样子,忍不住问,“周兄,林兄已经去敬酒了,咱们是否也需上前表示一下?”


    周二郎略抬头,扫了一眼敬完酒又四处乱串,此时正唾沫横飞与人侃侃而谈的林士杰一眼,“嗯,走吧,一块儿过去。”


    周二郎在前面,郭举人跟在后面,按照职位高低,先从巡抚大人敬起,紧接着是主考官大人,随后是其他一干人等。


    巡抚王重礼不喜欢林士杰,对周二郎这样外貌过于出众的人更不待见,他当初参加殿试那会儿,依照表现,最起码得是前三甲,盖因不如他那人长相占优,生生把他从第三挤到了第四。


    敷衍地鼓励了几句,便借故带人提前离开。


    他露面儿就是为了表示一下对鹿鸣宴的重视,对南州府众学子的重视,一直留在这儿,下面那些举人反而放不开。


    王巡抚走后,周二郎才专程走到主考官姜茂林面前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


    刚才敬酒时他从就姜茂林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发现对方似乎对他很是赏识,自己敬酒的时候他喝了全杯,而轮到郭举人时,他只是意思性的轻抿了一口。


    姜茂林客气几句,忽然道:“周举人可知本官为何坚持录取你为头名?”


    这话说得艺术,那意思是说你这头名解元并非如你所想般一帆风顺,乃是本官为你竭力争取而来。


    周二郎上道,本应深施一礼,私下可,这种场合却是不合时宜,显得他过于谄媚,于是行了个叉手礼,道:“学生不知,但大人知遇之恩,学生铭记于心,定当勤奋笃学,不辜负大人的期望。”


    他在“不辜负”三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这回答也是精妙,在外人听来字字诚恳,无一丝谄媚之意,该表达的意思却全都在里面了。


    姜茂林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周二郎一眼,道:“本官身为皇帝陛下钦点的考官,自然以为陛下选拔可造之才为己任,周举人能得头名,盖因那篇策论做得很有水平,想必陛下若是看了亦是认可的。”


    周二郎忙郑重了神色,“学生多谢大人。”


    姜茂林一句话里接连强调皇帝陛下,而他本身又是直属于皇帝管辖,说白了是皇帝的人,周二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茂林这是提点他,皇帝陛下喜欢什么样的文章,心里有数了吧?会试或是殿试的时候该如何应对,你自己掂量。


    鹿鸣宴结束后,周二郎和薛良一块儿往外走,碰见林士杰,林士杰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拦住去路,恻恻道:“周凤青,希望你明年会试也会如这次般好运。”


    话里的意思就是说周二郎能得解元,全凭运气好,不然这头名就是他林士杰的。


    周二郎发现这无耻的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都已经撕破脸到这种地步,解元也得了,无论是林士杰的手还是那位礼部尚书的手都不可能伸到会试里去,再说了,就算能伸到又如何,礼部尚书之位想要坐上去的人多着呢,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


    他亦不客气,回道:“借你吉言,周凤青定当如你所愿!”


    说完,不给林士杰回嘴的机会,直接一转身,扬长而去!


    人不轻狂枉少年,再怎么沉稳,亦不过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又刚刚考中头名解元,想到林士杰之前的刁难,如何能不怼回去。


    再次回到周家庄,周二郎一路忍到了家,因为见到他的村民都冲他点头儿弯腰,“举人老爷回来啦。”


    刚一进屋儿,周二郎就反手插上屋门儿,一头扎进床铺里。


    被子捂住自己的头,肩膀不住抽搐抖动,过了一会儿,又翻过身来,依旧没露脸,将枕头盖在了脸上,防止有声音控制不住从嘴巴里泄出,憋得太厉害连腿都跟着抖动。


    “爹,你这是怎么了?”


    周锦钰的小奶声冷不丁从床边响起。


    周二郎不动了。


    完蛋!


    怎么没注意屋子里还有个小的呢?


    努力平复了好一回儿,把笑声憋回去,周二郎掀开脸上的枕头,一脸痛苦地看着儿子,“爹腿抽筋了,疼得厉害,咬住枕头好受些。”


    “我给爹揉一揉,血液循环揉开了就好了?”


    “什么是血液循环?”


    “薛神医说的,就是爹身体里的血不流通了,让他通畅就不抽筋了。”


    “我们钰哥儿真厉害,比爹懂得还多,那你帮爹瞧瞧。”


    “爹先说那里疼?”


    “就小腿,对对对,就是这儿,嘶,轻点儿,疼死爹了。”


    “钰哥儿的力气小,给爹做个示范,爹学着钰哥儿的样子揉开就不疼了。”


    “好,爹都听你的。”


    “是像这样吗?”


    “对,爹做得很好,一学就会。”


    “真的,竟然不疼了。”


    周二郎一把抱起儿子,在脑门儿上重重亲了一口,道“钰哥儿,爹中了解元,你高不高兴?”


    “高兴。”


    “那娘高不高兴?”周二郎又问。


    “娘也高兴。”


    “那奶奶、大伯和姑姑呢?”周二郎继续。


    “她们当然也高兴。”


    “他们都说什么,钰哥儿跟爹说说?”周二郎循循善诱。


    周锦钰憋住笑,可以理解,他当初考上个211兴奋程度不比爹差,于是开始添油加醋进行描述。


    周二郎一开始是笑,听着听着眼圈儿就红了,他终于熬出来了,终于拿到了实现抱负的入场券。


    不到那个层面,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只能放在心里,只有到达那个层面,才能把理想变成现实。


    第45章


    周二郎考中解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县令老爷仅仅只是他仕途的起点。


    县令老爷是谁?


    掌管一县之大小事务,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京里的皇帝虽尊贵,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就跟天上那遥不可及的神仙一样,离得太远反倒没什么感觉。


    一时间整个临河镇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动作起来,接连好几天,来周家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贺喜的礼物更是五花八门。


    甚至于还有人送田送屋、送铺子、送丫鬟、送仆人。


    周凤英以前起早贪黑勤勤恳恳攒钱,只为能在镇上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铺子,如今竟有人巴巴儿把地段极好的大铺子双手奉上,就连镇上常买周家鸡蛋的那家大户也送来了布匹吃食等贺喜物品。


    周家人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整个都是懵的。


    周锦钰突然就有点儿理解范进中举以后的心情。


    在现代,考上一个公务员还能高兴疯呢,凭啥瞧不起人家可以做县令老爷的范进?


    不过,爹可真不是一般人。


    比一般人会装多了。


    以为他那天看不出来?


    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笑呢。


    只不过作为好儿子,他得配合爹的表演。


    老实说,突然间被各种奉承恭维包围起来,将心比心,谁又能拒绝别人的夸赞呢。


    纵然周二郎比一般人都要冷静清醒许多,到底才二十岁出头儿,让他如哪些历经繁华不动如山的官场老油条一样淡定,也是不太可能。


    不过内心再如何波澜起伏,周二郎面儿上是真能绷得住,云淡风轻的那个劲儿是真能迷惑人,众人对他不由更加高看,言谈举止间敬畏更重。


    一些生活日用以及土特产类的东西周二郎令家里人收下了,但也一一做了回礼,像是田产、房屋、铺子这些超出人情往来范围的东西坚决不能收,丫鬟仆人就更不能收了。


    这给人家回多少礼,回什么礼,可难住了周家人,多亏族长周长元在一旁指点照应着,总算没出什么差错。


    如此时日,一连五六天才算慢慢消停下来。


    周二郎让大姐把人家送来的各种点心吃食给街坊四邻都分了,自己又挑选了一些礼物,亲自送到周长元那里,周长元和他商量什么时候开祠堂把中举的事儿写入族谱,周二郎说等会试完了再说。


    二郎一朝鲤鱼跃龙门,周家彻底改换了门庭。


    村里人一开始只知道中了举人就是老爷了,拿朝廷的俸禄吃官家的粮食,对周二郎更多是羡慕,这几日看到来来往往到周家拜访的那些贵人,才真正明白举人老爷的真实含义。


    尽管周二郎在庄里走动,见了人还如往日一般,温和有礼,但庄里人却不敢同往日般和他嘻嘻哈哈,言语间不自觉带了敬畏讨好。


    周家庄悔得肠子都青了的人莫过于高氏和周老六。


    错过了周大郎,翠香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家,这就罢了,她没想到周二郎说中举就中举了,举人老爷竟然还能做县令那么大的官。


    周老六则是后悔没有把闺女绑着嫁给周大郎,再不济听闺女的,当初给周二郎做个妾也行啊,如今别说做妾,做使唤丫鬟人家都不要。


    当初没舍得掏钱给周二郎随礼的人家,见到周家每日人来人往的架势,似乎是明白点儿什么,紧忙着跑来把人情给补上。


    周老爷子也不亏着人家,俱都回礼丰厚,尤其是一些穷得叮当响的人家。


    像是二狗家,家里五个小闺女儿,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刚满月,家里就他一个壮劳力,可怜的,大人受苦,那几个娃子也跟着遭罪。


    就这,不知道打那儿弄了一小包儿芝麻给送来了。


    周老爷子忙给收拾了一些人家送来的吃食,寻思着把钰哥儿不穿的衣裳鞋子给收拾收拾,甭管是男娃子女娃子,有的穿总比没得穿强。


    没想到儿子不乐意,说什么钰哥儿小时候的衣裳都得留着,等以后想不起他儿子小时候的样子,看到那些衣裳就想起来了,让他直接拿给二狗些布料,回家给几个小闺女都做身衣裳。


    周家收到的布料都是些绫罗绸缎,这哪是乡下人能穿的,周老爷子翻腾半天,把之前自家买的一样匹粗棉布给翻腾出来了,交给二狗。


    可把二狗给高兴坏了,一口一个叔叫着,末了又腆着脸问,“叔,俺凤英妹子不穿的旧衣裳能拾给俺那婆娘不?”


    周凤英在旁边儿接话:“几件旧衣裳,你不嫌弃就成,不过俺得说你一句,一年一个,你把你媳妇儿当啥了,你看看瘦得还有个人样儿吗,这女人一个娃子一次鬼门关,你媳妇儿若真折在了哪一关,五个娃儿你一个人可养去吧,或者你也学那周有福,给闺女找个后娘,再把亲闺女逼死。”


    周二狗哭丧着脸,“妹子,俺这也没辙啊,五个丫头片子,家里没个带把儿的顶门立户可咋成呀?”


    “行了,别跟俺说这个,能保证小六是个儿子又养得起,你就尽管生,牲口都不敢这么生的,这女人命要苦起来,比那牲口都不如!”


    周凤英嘟嘟囔囔地去收拾自己的旧衣服,皇帝是男人,当官儿的也都是男人,这天底下哪里有为女人说话的人呢。


    这女子若想要过得好,必要比那男子强上百倍才行。


    ……


    子凭父贵,周锦钰如今也算是妥妥的预备役官二代了,如年前林士那般肆无忌惮的事儿大概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了。


    这该死的安全感,真的很让人很舒服。


    就是有一件事儿,有点儿不大理解,如今铁蛋他们竟然都不来找他玩儿了,难道是因为妒忌?


    不至于吧,以前又不是没妒忌过。


    还真至于,周家的单传,周二郎的独苗苗,说了句冬天也想吃青菜一家子都陪着作妖的宝贝疙瘩,这要和他玩儿的时候磕着碰着,可赔不起。


    不过周锦钰现下顾不上想这些,他暖房里的蔬菜长起来了,不似春天的苗苗那样强壮,可它也破土而出了不是,尤其是更耐寒一些的韭菜长势喜人。


    可能是因为光照比较少的原因,这韭菜的颜色更偏嫩黄,又比真正避光培养出来的黄韭又多了一抹清新的绿意,十分赏心悦目。


    这大概是二郎中举以来,周家人最为高兴的事儿了。


    尽管系统里有关于韭菜生长特性的说明,周锦钰还是低估了这玩意儿的吸肥能力,随便拨出来一根儿来,根系发达到吓人,怪不得能把挨着它种的辣椒都给吸蔫了。


    不过也正因为根系发达,才能一茬又一茬的割吧。


    “是个好玩意儿,等长起来正好赶上过年,这要过年能吃上顿韭菜猪肉的饺子,可真稀罕了。”


    周老爷子乐呵呵道。


    “爹,你瞅着吧,这次指定又能卖出好价儿,钰哥儿就是咱家小财神爷吧。”周凤英亲昵地搂过小侄子。


    “爹,一会儿咱们把族长叫过来,谁家想跟着种韭菜,咱家负责出种子肥料以及种植指导。”


    周二郎话音一转,“但有一个条件,这韭菜成熟以后须得听从周家的统一安排。由咱们家负责定价并安排出售,另外卖出去以后他们须得给咱们家一成利润的分红。”


    周锦钰在一旁听着不由倒吸一口气。


    爹,咱俩到底谁才是穿越的那一个?


    这简直就是现代加锁联盟的雏形嘛。


    周凤英皱眉,“二郎,这不对劲儿啊,咱家又出种子又出肥料,还把咱钰哥儿想出来的好法子告诉他们,凭啥才要一成分红呀,最起码得给咱家一半儿的分红!”


    周老爷子不高兴,轻拍了闺女一巴掌,“钱,钱,钱,你这闺女成日里快钻钱眼儿里去了,现在咱家有钱了,那就得积德行善。”


    “再说,二郎都是举人老爷了,咱家得到的好处还少么,人太贪心了,那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早晚把给咱的都收回去!”


    周大郎点点头,觉得爹说得很对。


    周二郎心里有数,他这样做出于几方面的考虑。


    一、统一管理可以防止村里人短视,到时候你卖十文,我卖二十文,价格混乱,最终失去定价权。


    二、若真如大姐那般收五成利润,到时候村里人见识到韭菜的高价,眼珠子不得红了,非但不会念着周家的好,反而可能恨周家人心黑吃相难看。


    三、至于收一成利润分红,那是因为斗米恩,升米仇,人都犯贱,对他太好了,他便会视做了理所当然,认为你欠他的,要这一成的利润既不会让他们感觉太肉痛,又会感念周家人的好,周家人还能把钱赚了,两全齐美。


    族长周长元看了周家暖房里的韭菜,惊讶得嘴巴合不拢,冬天里种蔬菜,这简直闻所未闻,关键它还长出来了,长得还不赖。


    可以想象等到过年的时候,这么新鲜水灵的韭菜可以卖上什么样的好价钱,这整个周家庄都要发财了呀。


    沾周家人的光,这事儿真弄好了,他周长元的名字也能光明正大写入周氏宗族的功德谱,激动啊。


    不敢麻烦周二郎,二郎过些日子就得启程去京城赶考了,这才是头等大事,他拽过周老爷子,俩老头儿跑一边儿合计商量去了。


    周老爷子比族长还激动,带领全庄子的人赚钱,如此积德行善的事儿,咋着不得为二郎进京赶考积累点儿福气?


    秋意渐浓,已近初冬。


    早早吃过晚饭,一家三口回了屋,脱掉鞋子,三人钻进暖暖和和的热被窝,今年的薄被全都换成了棉花里子,松松软软又暖融融,今晚还是第一次拿出来盖。


    除了周锦钰,夫妻俩从未用过如此舒服的被褥,周二郎忍不住用被子包裹住儿子,只露出他一张小脸儿来,然后哈哈笑着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


    “钰哥儿,舒不舒服?哈哈哈,像个蚕蛹一样,我儿真可爱。”


    周锦钰像是蛇蜕皮一样,脑袋往被子里一缩,一拱一拱从被子那头儿出溜出来,报复性得用被子一下捂住了周二郎的头。


    周二郎的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一把将儿子搂过来,又用被子盖住儿子,不过却没盖孩子的头。


    爷俩儿扯着一条被子在床上闹起来,老旧的架子床吱吱扭扭,随时要散架。


    朱云娘在旁边儿劝,“二郎,莫要再闹了,待会儿娃子睡不着了。”


    爷儿俩这才住手,周二郎显得很是激动,抱着儿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查看,又贴近儿子红扑扑的小脸儿,最后一把搂紧在怀里,“云娘,云娘,你看到了没有,咱儿没有很喘,他没有喘,你快过来听听,闹了这幺半天,咱儿呼气只是有一点点粗,你快过来看,咱们钰哥儿这是要好了吧!”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激动到不行。


    小娃子说困就困,上一秒还闹腾得欢,下一秒脑袋一歪就可能睡着,周二郎陪着儿子说小话,不过三句,周锦钰眼皮就开始打架,第七句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朱云娘看着丈夫被儿子弄乱的发髻,以及敞开到腰际的交领里衣,脸烫得像要着火,咬了咬牙,轻声道:“要先抱到小床上吗?”


    “干嘛抱小床上——”


    周二郎话说一半儿突然闭了口。


    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儿意思还是……


    周二郎狐疑地看向朱云娘,这话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从娘子口里说出的话。


    以前的朱云娘确实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但前几天别人带来那丫鬟年纪小不说,还水灵得像春天的花骨朵般,她怎能没有危机感。


    爹跟她说过好多次,孩子才是女人抓住丈夫的最大依仗,一个娃子太少了。


    事实上二郎也的确很喜欢孩子喜欢钰哥儿,她想若是再给钰哥儿再生个弟弟妹妹,二郎不纳妾的把握就更大一些。


    周二郎凑近朱云娘,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轻声道:“娘子想要了?”


    朱云娘不吭声。


    周二郎很有耐心,朱云娘不说,他按兵不动。


    朱云娘败下阵来,胡乱嗯了一声。


    周二郎轻笑一声,搂过她,亲了亲头发,“这有什么,娘子对二郎应当坦诚才是,比如这样……”


    周二郎的长指挑开了朱云娘腰间的系带。


    第46章


    朱云娘提醒夫君先把孩子安排好。


    周二郎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看了眼身边熟睡的儿子,勾了下嘴角,轻手轻脚把娃给抱去隔间的小床,连人带热热乎乎的小褥子一块儿给抱过去的,被角儿仔细掖严实了,这在转身回了大床。


    灯光昏黄,一室幽暗。


    床帏被落下,束缚亦解开。


    云娘被周二郎从身后拥入怀中,男人下巴压在她的肩颈处,鼻息间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后敏感的皮肤上,有些痒痒的。


    蓦地,略带微凉的指尖贴上她腰间温热的肌肤……。


    朱云娘咬住嘴唇,反射性地退缩,被周二郎闲着的另一只手按住,温声却不容拒绝道:“听话,别乱动。”


    ……


    男人眉目如画,眼角眉梢春色薄染,光滑裸露的后背上不知何时起,已是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顺着脊背中间的凹陷隐隐向下流动,几缕濡湿的黑发贴在了湿润的绯色唇瓣上,像是被他咬在了唇中。


    朱云娘听到了夫君略显低哑急促的呼吸,心疼,忙道:“夫君先停下来歇一歇吧。”


    周二郎想死,以为这是说歇就能歇的么?难不成她还想歇一歇再继续?


    原以为让娘子得了趣儿就可以了,不成想他给的和娘子想要的不是同一种,狼狈中周二郎终于琢磨出味儿来了,咬牙切齿——


    为了要娃子她可真敢费夫君!


    周二郎从未有过两次的情况,但显然朱云娘不肯放过他。


    以周二郎高傲的性子,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上,死也不能说不行!


    朱云娘一声惊呼,被夫君迅速捂住了嘴巴……


    逞能的后果就是感觉整个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极度的疲惫涌了上来,周二郎努力压下粗重的呼吸,佯装轻佻道:“还要继续么?”


    啪嗒!


    男人鬓角上大滴的汗珠落在了朱云娘的嘴唇上。


    啪嗒,又是一滴。


    朱云娘慌忙摇摇头。


    平息了好一会儿,周二郎道:“莫要想些有的没的,我有钰哥儿很满足,爹娘想开枝散叶是他们的事,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说了算,我对你说过的话亦会算数。”


    话音一转,周二郎语气微凉,“夫君身份骤然变化,娘子不适应情有可原,但若继续疑神疑鬼下去,二郎索性就如娘子所愿纳几房妾室回来,也省得娘子成日里惦记着。”


    朱云娘眼睛里泛起泪珠。


    “觉得委屈了,嗯?”


    朱云娘哽咽不语。


    周二郎将人拥入怀中,抬手替她将额前的散发挽至耳后,又低头吻去她眼睫上的湿意,道:“这才刚到哪儿,就想着用娃子抓住夫君,以后受到更大的威胁,娘子是继续生,还是想什么其它法子?”


    周二郎食指勾起云娘的下巴,迫她正面对上自己的目光,肃了神色道:“夫君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不纳妾,亦不要什么其他娃子,夫君要做的事很多,不想为后宅分心,有你和钰哥儿足以,明白了吗?”


    朱云娘哽咽着在他怀里点点头。


    “明白了自己去研墨,为什么错了,错哪儿了,下次若再疑神疑鬼该怎么办,写清楚后交给夫君。”


    朱云娘:“……”


    她又不是小娃子,怎么把对付钰哥儿那一套用她身上?


    周二郎见她不动,撩起眼皮,“怎么,夫君说话不管用?”


    朱云娘只得悻悻地穿好衣裳爬起来,准备遵照夫君的指示去点灯研墨,却被周二郎拽住手臂,温声道:“今日娘子过分热情,身上粘腻,先去冲一下吧。”


    朱云娘的脸烧着了一般,几乎是落荒而逃。


    朱云娘一走,周二郎强撑着的那股劲儿一下子就散了,整个人狼狈地摊平了身子,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没有下一次!


    娘子这主动索要的毛病绝对不能惯着,苗头必须掐死!


    这边,朱云娘写完夫君要求的认错书,待墨迹晾干,起身拿给夫君看,周二郎却是已经睡着好一会儿了。


    极爱干净的夫君,这是头一次连擦洗都没有就直接睡着了,云娘回想起自己刚才那会儿为了要娃子,拽着夫君不准他起身的孟浪,感觉自己没脸见人了。


    朱云娘拧了温毛巾,给二郎擦了手,又把身上简单擦拭一下,周二郎睁了眼,“我去洗洗。”


    “二郎,若是太累不若明日一早再洗吧。”


    “不累。”


    周二郎感觉今日的娘子着实不体贴。


    ……


    次日,东方泛起鱼肚白,几处炊烟,几处犬吠鸡鸣,俱都是人间的烟火气。


    周家小院儿里,凤英和老太太已经早早起来喂鸡,云娘忙着做早饭,周老爷子和大郎去了菜园子。


    周二郎尽管累,但多年形成的生物钟还是到点儿就醒,醒归醒了,但他就是不想起床。


    他自己不起来,也不准儿子起床,揽着儿子靠在床头围栏上,身上盖了蓬松柔软的薄棉被,带着儿子玩儿起了“飞花令。”


    周锦钰不爱玩儿这个,但周二郎没跟他商量,这是考教他功课呢,由不得他说不。


    周二郎要求儿子两天背会一篇古诗词,日积月累下来,周锦钰现在肚子里有不少存货,不过跟他爹周二郎自是没法比。


    周二郎把飞花令降低了难度,既不要求对令和行令的格律一致,对规定好之字出现的位置也不做要求,儿子所对诗句只要有规定的字,不拘五言七律都可。


    周锦钰耍赖,对不上来了干脆就用字的谐音代替,比如用“花”代替“华”之类的。


    周二郎伸手刮他小鼻子,“有你这样耍赖皮的么?”


    周锦钰拽住他手,“明明是爹你先耍赖在先,爹苦读诗书十几年,钰哥儿才几岁,爹这是在以大欺小!”


    周二郎“扑哧”就乐了,伸手揽过儿子的小肩膀夸赞道:“我们钰哥儿的小嘴巴可真是厉害,连爹都说不过你。”


    其实儿子刚才的对答已经很好了,周二郎心中很是满意,愈发觉得云娘在教导娃子方面做的很好,一码归一码,昨晚当罚,娘子做得好的地方得承认她的功劳。


    早上吃饭的时间,周二郎给钰哥儿剥鸡蛋的同时顺便帮娘子也剥了,男人伺候女人,还是当着其他人的面儿,尤其是周二郎现在已经是举人老爷,那怕是剥鸡蛋这种小事儿,亦是代表着对这个女人最大的看重和宠爱。


    朱云娘胸口酸胀,眼圈儿控制不住得红了。


    周老爷子瞥了儿子一眼,没说话。


    他虽觉得儿子做法不太合规矩,可到底是小俩口之间的事儿,只要不是两个人不好好过日子,其它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规矩再大,大不过家和万事兴,现在家里这么好,干啥非得没事儿找点儿事儿,再说了,儿媳妇嫁给二郎这么多年都没过上过好日子,当得二郎给人家剥个鸡蛋吃。


    这么一想,老婆子嫁到周家这么多年,跟着他吃苦受累这么多年,他这一家之主不也得表示一二?


    老头儿蔫不声地剥了个鸡蛋,攥到手里,趁众人不注意,端起老太太的碗,接着袖子的掩护,将鸡蛋滚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又若无其事地把碗推老太太面前。


    周凤英眼尖看见了,强行憋住笑,问老头儿,“爹,你干啥呢,给俺娘剥鸡蛋,不给俺们几个剥,看来还是俺娘在爹心里最重。”


    把个老头儿当场给闹了个大红脸,“胡咧咧啥!”


    老太太在儿女面前也尴尬到不行。


    周二郎嘴角直抽抽,夫妻间的事儿,大姐某些时候实在是少根筋,那姓王的也是个不行的,成亲那么多年愣是没让大姐开一点儿窍。


    周二郎开口转移话题替老头儿解围,“爹,暖房种韭菜这事儿,是咱们送实惠给人,是他们求着咱们,莫要弄得像是咱们求着人家一样,先紧着跟咱们家关系好的合作,那事儿多的人家自不用理会。”


    “爹,二郎说得对,那高氏家,还有周有福家铁定不给种。”


    周凤英附和道。


    周老爷子为难,“闺女,这要是全庄都给种了,就单撇下他们两家不大好吧?”


    周二郎冷笑,“没有什么不好,我们周家没有以德报怨的习惯,也不惯人臭毛病,他们俩家想种也可以,不过分红得倒过来,我们周家九成,他们一成,爱种不种。”


    顿了顿,周二郎又道:“不过我们周家虽然不喜欢以德报怨,可亦不是不讲人情的人家,他们若表现的好,这分红比例提一提也是可以的。”


    周凤英捂着嘴儿笑,“爹,你瞅见没,咱家还得数着二郎最坏,这么一弄,那俩家子非但有气儿得憋着,为了以后的分红更多还不得不讨好着咱们家,想想我就解气啊。”


    周大郎亦忍不住笑了,二郎这记仇小心眼儿的毛病自来就没有真正改变过,只不过读的书越多,就越会掩饰了。


    早饭刚吃完,族长周长元就过来了,当了这么多年的族长兼里长,成日里和庄子里这些人打交道,能力他自是有的。


    周二郎对人情世故的理解来自于读过的书多,观察得多,想得多,懂得抓核心,抓本质问题。


    周长元则不同,他是真正的实践派,别看书读得没有二郎多,可身为族长兼里长,这么多年和乡民打交道,处理各种家长里短,对人性的理解和把握不比周二郎差。


    他的意见和周二郎不谋而合,意思也是先择优录取,先选一批明事理的好人家,晾一晾那些事儿多又自私的,和二郎两人一块儿商量着起草了合作的文书。


    内容包括合作的形式,保密要求,以及违反文书约定的惩罚等等。


    在周家庄,周长元基本上就代表了法,对族人有处置权,何况还有新晋的举人老爷周二郎做背书,这张文书有足够的威慑力。


    具体的事务周二郎就不参与进去了,他的心亦不在这儿。


    今日领着云娘钰哥儿娘俩去庙里还愿,爹催了好几次了。


    说他之前许了一堆的金身出去,怕不还愿各路神仙挑理儿就麻烦了,二郎现在是举人老爷了,身份贵重,比他这个爹去还愿显得对各路神仙看重。


    如今有了身份地位,不必再有钱不敢花,藏着掖着委屈自己也委屈家人,恰恰相反,云娘和钰哥儿都需要慢慢适应新的身份,新的生活。


    一家三口都穿得很体面,不夸张,但也比以往显出贵气,云娘的耳垂上挂了珍珠的耳饰,发髻上的簪子亦很精致,二郎腰间的宫绦扣绳坠了做工精细的云头配饰。


    钰哥儿最是金贵,没钱的时候周二郎从牙缝里省下来也不想委屈儿子,如今不差钱,就更舍得往儿子身上砸银子。


    天儿越来越冷了,钰哥儿体弱最怕着凉,周二郎今天早上给他里面套了柔软的细葛布里衣,小娃子里衣穿旧,洗的次数越多,反倒越柔软舒服。


    外面又给穿了偏蟹壳青的暗纹织锦的小长袍,袍子外面上半身又穿了月白双层缎面小马甲,脖颈处薄薄的一圈白色小毛领衬得小娃娃当真是唇红齿白招人稀罕。


    周二郎自小就讲究,一家人去地里干活儿,让他在家烧火做饭,怕火星子溅到衣裳上,给烫上洞,他每次做饭前都先脱了衣服,只穿一件小裤跟那儿做好饭再把衣裳给套上。


    如今有条件了,他比朱云娘还热衷于打扮儿子,光是钰哥儿小百岁辫儿上的绸带就买了各种样式,不同颜色,穿不同的衣服便给搭配不同的辫绳。


    朱云娘说女娃子都没这么讲究呢。


    周二郎道:“我们钰哥儿打扮起来比女娃子还要好看,将来也不知道那个姑娘福气那么大,能嫁给我们钰哥儿做媳妇儿,做梦都要笑醒吧。”


    朱云娘就笑,没见过二郎这般自己夸自己儿子的。


    灵善寺是临河镇香火最旺的寺庙,按周老爷子的理解,这里才是各路神仙常年办公的地方,偶尔才会到各家各户去串个门儿,所以在家里烧香才时常会不灵验。


    香火旺就人特别多,人多的地方拐子也多,丢孩子什么的再平常不过,周二郎昨天晚上逞能,今儿腰实在酸胀得他难受,抱不了儿子,大手紧抓住儿子的小手,又唯恐人碰到他,小心得不行。


    寺庙外面的整个一条街比集市还要热闹几分,卖香烛纸钱的,卖小吃食的,杂耍卖艺的,竟然还有卖身的。


    寺庙里香火鼎盛,怎不见怜惜这墙外可怜之人?


    周二郎对鬼神之说实难敬畏。


    周二郎和朱云娘早已经见惯了插草卖身的,可怜人太多了,身处这个时代的人早已经见怪不怪。


    周锦钰作为现代人却是大受震撼,眼睛不时瞄向那衣衫褴褛,头上插了稻草,低着头跪在路边那人,被周二郎揽了过来,“别看了,走吧。”


    即便是以后需要买人,周二郎亦不会买这种路边来路不明的,须得从官方人牙那里买身世来历都一清二楚的。


    妇人之仁,在周二郎这里从来不存在。


    第47章


    周锦钰仰起头,拉了拉周二郎的袖子道:“爹上次找来那两个婆子把外公照顾得极好,等过些日子爹就要去京城赶考了,路子那么远,一路上该有个人照顾爹才好。”


    周二郎万万没想到儿子小小年纪竟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全,怎能不疼他、稀罕他,恨不得时时带在身边才好。


    云娘亦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她一时都没有想到这里去,只庆幸二郎有薛良一块儿做伴去京城,一路上好歹互相有个照应。


    方才儿子这一样一说,可不是嘛,家里现在又不缺那点儿银两,找个人照顾夫君不是更好?


    “二郎,钰哥儿说的是,不若我们过去看看?”


    周二郎道:“嗯,回头儿去官牙那里买更妥帖,走吧。”


    一家三口进了寺庙,周二郎找到主持说明来意,主持一听竟然是来给铸金身的,自是热情招待,并表示可以免费帮一家三口看签,周二郎婉言拒绝。


    他不信什么鬼神,只信自己。


    来寺庙里还愿不过是让爹安心罢了。


    周二郎一年到头难得有能陪着妻儿出来的机会,出来寺庙问云娘要不要去看瓦子。


    所谓的瓦子乃是大干朝的娱乐场所,非常正经纯洁的那种。


    瓦子里面有各种杂耍,说书的、耍猴的、表演口技相声的等等,临河镇的瓦子比不得南州府那般节目齐全,但对小地方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可以了。


    周二郎先领着娘俩找地方吃饭。


    灵善寺香火旺,远近的人都过来烧香,寺庙外面的小食一条街应势兴起,远远望过去,棚顶相连,白烟弥满,一个摊子紧挨着一个摊子,熙熙攘攘的人往来其中,夹杂着一声声热情的吆喝叫卖。


    走近了,灌汤包、羊汤炕馍胡辣汤、烧饼蒸饼油炸糍米糕、罐子鸡、盐煎面、还有那大碗儿的鲜肉馄饨,香味儿扑鼻,不饿的人看到也饿了。


    周锦钰想吃油炸糍米糕,外层黄澄焦酥,里面软软弹弹,他爱吃甜食,周二郎让人用油纸给包了一斤,大姐和兰姐儿也爱吃这个。


    一家三口在羊肉汤的摊子前找了个座位坐下。


    挨着的几家小食摊儿就这家生意最为火爆,人也多,板凳不够用,周二郎抱着钰哥儿,云娘等到一个快散架的板凳,好在她身子够轻,勉强能坐。


    板凳坐上去,稍微一动便吱吱扭扭,似曾相识的声音让周二郎忍不住想笑。


    朱云娘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儿捂住了嘴巴。


    周锦钰:“爹,你和娘笑什么呢?”


    周二郎:“笑那边的小娃子鼻涕都快要吃到嘴巴里去了也不知道。”


    正说着,羊汤上来了,“两位,您的羊汤炕馍,热汤刚出锅儿,您小心可别烫到娃子,小娃子俊得很哩,真稀罕人。”


    周二郎笑着道了声谢,同时把儿子往怀里带了带。


    羊大骨熬成的奶白羊汤里放了大片的嫩羊肉和羊杂,翠绿的小葱花散落其中,麻油的香味儿混合着羊肉的鲜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周二郎将帕子打湿先给儿子擦了两只小手,又擦干净自己的,这才拿起炕馍,掰了指甲盖儿大小一块儿喂给儿子。


    干巴巴没啥味道,周锦钰抬头看他,这个不是要先泡了再吃吗,为什么给我吃干的?


    周二郎只是随手喂给他一口,对上儿子质问的小眼神儿,好笑得不行。


    他忙又舀了一小勺带有咸味儿的羊骨汤,自己先尝一口,感觉不很烫,这才又重新舀一勺递到儿子嘴边儿。


    周二郎已经是很讲究的人,换一般人直接用嘴巴给吹凉,喝一半儿,另外一半儿直接喂给娃子。


    但周锦钰是现代人,除非条件不允许,像是之前和家里人共用一个水囊,不喝就得渴着,由不得他矫情。


    现在有勺子可用,他自然不习惯和爹共用一个勺子,更不想被人喂,可他亦不想让爹感觉被嫌弃了,喝下周二郎喂给他的,赶紧拿起自己的勺子,道:“爹不必管我,钰哥儿自己会喝。”


    “那你小心些,别烫到自己。”周二郎给他脖儿里掖了条帕子,防止把衣裳给弄脏。”


    朱云娘见二郎把碗里仅有的几块儿好肉都挑给了儿子,他自己碗里剩下的全是羊杂,忙又把自己碗里都肉挑给二郎。


    周二郎要了一块儿,便不准她再夹给自己。


    周锦钰这时取了干净的筷子,夹起碗里最大最好的一片羊肉,也放进了爹的碗里。


    周二郎摸摸儿子的小头发,眼角含笑。


    朱云娘看见坐一家人对面儿的女子一只手抱着哭闹的月胎娃子哄,一只手腾出来紧忙着喂给刚会走路的大娃子一口,她自己则一口都顾不上吃,而旁边儿娃他爹就跟没看见一样,只顾自己吃得欢。


    云娘感觉自己大概真如人家所说的,命好,嫁到了周家,嫁给了二郎,但凡换个人家,仅就只生出一个娃子这一条婆家就不干!


    吃过饭,一家人溜达到瓦舍街,临河镇的瓦舍比较简陋,就是一个个用栏杆搭起来棚子,表演的人在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进行表演。


    买了票,周二郎开始后悔,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得抱着自家儿子才能看得到台上的表演。


    云娘觉得很是稀罕,那表演口技的好生厉害,学鸟叫是鸟叫,学猫叫便是猫叫,还能学出那蛐蛐儿的声音来,看完口技表演又想去看那杂技去。


    周二郎陪着娘子,抱着儿子,累得不行,好容易出来一趟,又不想扫兴,跟那儿强撑着。


    关键是钰哥儿平时还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早就过了他午睡的点儿,刚才又吃得饱,加上这些表演对云娘来说稀罕,对他来说着实有些单调无聊了。


    趴在周二郎肩头,先是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栽盹儿,被周二郎手臂托住了头颈后,自个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香甜,就连外面震耳的叫好声都吵不醒他。


    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娃子可比抱着睡醒的娃子累得多。


    首先娃子不会像醒着时那样配合你抱着他的姿势,相反,为了娃子睡地舒服,你得完全配合他的姿势,腰和脖颈两处重心都得给娃托住、托稳。


    这下不光是腰疼,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也就是自己宝贝儿子,换个人周二郎都不乐意受这份儿罪!


    周二郎“恨恨地”用脑袋蹭了蹭趴在自己肩颈处的儿子,心里面碎碎念,“睡得怎么就这么香呢,嗯?你倒是享受了,爹可辛苦了,都快把爹的胳膊坠断了,都不知道心疼爹的么?你说你怎么这么坏呢,嗯?”


    云娘看着那惊险万分的杂技表演,光顾为台子上表演的人惊吓担心了,一时间都没注意到儿子在夫君怀里睡着好半天了。


    她忙要把孩子接过来,让夫君赶紧歇一会儿。


    周二郎摇了摇头,“别折腾了,人家睡得正香呢,刚才小嘴巴一咧还笑呢,小小的娃子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样的美梦呢,得让咱们钰哥儿做完了不是。——娘子还要再看看别处吗?”


    朱云娘摇摇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咱们早些儿回去吧。”


    夫妻俩走到存驴车的场子,周二郎刚把儿子放车上,周锦钰就睁开了眼,小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


    周二郎气得直想揍他,又看到儿子长长的睫毛下,本来还残余着惺忪迷蒙的眸子,意识到所处环境的变化后乍然惊醒,等看清眼前的人是他,整个人松下来,软软地小奶腔叫了声“爹。”


    这一声“爹”可太足贵了,周二郎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让云娘揽着儿子,把车上带的小毯子盖两人身上,道:“刚睡醒,别给着了凉。”


    ……


    周家庄最近这几天快炸锅了,周二郎家竟然在这个时候种出来了韭菜,非但种出来了,还愿意教给村里人如何种植,傻子都知道这件事儿弄成了准能发大财。


    周老六急匆匆跑去找大闺女周秀莲,“秀莲啊,周家这韭菜爹也想种,就是有点儿张不开那嘴,上次你妹弄那事儿可让周家给着了恼,不过现下这大郎也不愁女人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和凤英打小关系好,给说和说和去呗。”


    周秀莲让周老六坐下,递过去一杯水,“爹,凤英要真是那小心眼儿的人,早就不跟俺来往了,种韭菜这事儿俺可以去帮你说,不过有一件事儿,俺可得给爹把话说到前头。”


    周老六纳闷儿是啥事儿。


    周秀莲道:“秀菊那妮子对周二郎不死心呢,你可得把她给看紧喽,要不就赶紧找个差不多的好人家给嫁了,庄子里都知道她神叨,不如找个远处的,穷点儿没关系,能容忍你闺女那臭脾气就行。”


    周老六不大高兴老大这么说老三。


    周秀莲不管他高兴不高兴,道:“有件事俺没敢告诉你,上次周二郎喝醉了,你闺女碰见了,嚷嚷着要跟人生米煮成熟饭,周二郎如今是举人老爷了,她心里不定打什么算盘呢,你若不看紧她,真闹出事儿来,坏了周二郎的名声,影响了他的前程,你看周二郎会不会弄死她。”


    周秀莲这话一出口,气得周老六一口气儿差点儿没上来,这不长脑子的混账玩意儿,糊涂得没边了,赶紧给嫁出去,越远越好!


    与此同时,高氏家里也正热闹着,自家男人和三个儿子全都埋怨她当初抻着周大郎,不把翠香这累赘妹子赶紧嫁过去。


    若是早嫁过去了,他们现在就是举人家的亲家,累赘妹子也有人给管着。


    这下好,翠香嫁不出去,将来谁愿意养着这么个丢人的废物玩意儿?


    非但如此,三个儿子有在镇上的,有在县城的,都比两口子有见识,知道这冬天里的韭菜有多金贵,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就更金贵,那真真是白花花的银钱在向他们招手儿呢。


    可如今这一切都是空想,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可真比杀了他们还让人难受。


    几个儿子可把他们老娘怨恨到骨子里去了,说出来那话真叫一个恶毒难听,就差叫她娘去死了。


    高氏虽然通常不出什么好心眼儿,可那是对外人,对几个儿女那可真是掏心窝子的好,如今换来几个儿子这样对她,真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在肆意作恶践踏他人的时候,你的孩子在看着,自作自受罢了。


    比起高家,周二狗家可是高兴坏了,两口子比过年还欢喜,长庆叔选定的第一批人家里就有他家!


    四个小闺女儿虽然不知道爹娘在高兴什么,可她们比爹娘还高兴,因为她们有新衣裳穿了。


    虽然还没有来得及给做,可她们已经开始想象新衣裳穿在身上有多好看,四个娃子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儿刚分裁开的粗棉布往身上比划。


    “娘,你看好看不?”大闺女在自己身上圈了个半身裙儿的样子,又转了个圈儿给娘看。


    “好看,俺妮儿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哩。”二狗娘子半倚靠在床头,给怀里小闺女喂着奶,家里娃子多,她舍不得吃,小娃那来的奶,吸不出奶来急得哇哇直哭。


    懂事儿的二闺女知道妹妹这是饿了,忙爬到床头柜处,摸了一块儿前几天周老爷子给二狗的点心,递到娘的嘴边。


    “娘,你吃,你吃了就有奶喂给妹妹吃了。”


    二狗娘子咬了一口,道:“二妮儿也吃,再拿些出来,你们几个一人分半块儿去吃吧。”


    老三和老四一听见可以吃点心,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一脸期盼地望着二姐。


    二妮儿摇摇头,“俺们不吃,留着给娘吃。”


    说完,她把手里的半块儿掰开,递给两个妹妹,“小三,小四,你们小,你们吃吧,二姐和大姐大了。”


    二妮儿又板着小脸儿道:“没有姐姐的允许,你们两个不准偷吃!若是咱娘饿病了,有个三长两短,咱就成没娘的孩儿了,咱爹就会像香草儿他爹一样,给咱找个后娘,天天打咱们,还不给饭吃,还会卖给坏老头子!”


    老三和老四一个刚会走路,一个还不到三岁,对姐姐的话半懂不懂,可是没娘了她们听懂了。


    两个娃子“哇!”一声哭了出来,老三抻着胳膊把自己的点心往娘嘴里喂,老四哭着叫“娘,娘,要娘。”


    二狗娘子泣不成声,周二狗从外面回来,看到眼前的一切,一心想要儿子的汉子再也绷不住了。


    一把抱住两个小的,眼泪哗哗往下流,“好闺女,都是好闺女,比那不孝敬的小子强多了,没有狗屁的后娘,咱一家好好的。”


    二狗娘子一把拽住了丈夫的手,“二狗,你说真的?”


    周二狗抹了把眼泪儿,恨声道:“俺周二狗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啥时候不算话!”


    我艹你大爷的绝户头子!


    老子眼一闭,腿儿一蹬,传你娘的宗,接你娘的代!


    我呸!


    一家子抱头痛哭完了,冷静下来了,周二狗把四个妮儿叫到自己跟前道,“你们几个都听着,都给爹争气点儿,长大了一人给爹招一个上门女婿回来,咱生出的大胖儿子全他娘的给老子姓周!谁敢说咱家绝户头子,揍不死他!”


    “爹,俺给你生两个!”


    “爹,俺生五个!”


    “爹,俺生十个!”老三豪气地伸出十个小手指头儿。


    周二狗忍不住破涕为笑,搂着几个闺女道,“好,好,好,都是爹的好闺女,爹今儿晚上给你们娘儿几个炖鸡吃。”


    老大眨了眨眼,咽下口水,小声道:“爹,鸡从哪来的呀?”


    周二狗表情极不自然道:“操心这干啥?等着吃就行了。”


    老二鬼精鬼精地,轻声道:“嘘,咱爹肯定是偷的咱爷家的。”


    周二狗摸摸她脑瓜儿,“就你知道的多,啥叫偷呀,儿子拿老子的那还不是天经地义。”


    话虽如此,可周二狗还是忙紧着吩咐几个闺女,“老二你赶紧去插门儿,爹快点儿把鸡给宰了,老大去烧火,老三老四去抱柴火,咱一家子赶紧把鸡吃进肚子,你爷来了他也白搭!”


    一幕幕不同的悲喜剧在周家庄里上演,人间的悲喜从来都不相通,但人人都期盼着过上好日子。


    周锦钰不知道周二狗家贫穷的程度。


    更不知道他爹想要做治世之能臣的伟大抱负。


    也不曾想到他一个小小的举动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但他有着一颗善良怜悯的心。


    蝴蝶的翅膀已经悄悄扇动,不是吗?


    第48章


    周锦钰缩在周二郎怀里,小眉头蹙着,往日活泼的黑眼珠子蔫了,泛着生理性的眼泪;长长又浓密的睫毛也耷拉下来,小脸儿难受成了一团儿。


    起因是大姑见小侄子爱吃芋头,今儿又给做了那天的芋头炖排骨,周凤英见侄子爱吃,便给他多盛了几块儿。


    大郎本来想着是不是有点儿多,但看小侄子吃得一脸开心满足,就没忍心阻止他,寻思着一次半次多吃点儿没事儿,大不了让娃子晚上少吃点儿。


    朱云娘想开口,张了张嘴又咽下去了,大姑姐一片好心,二郎若要说她还好,可二郎去了族长家,自己开口未免有些不识好歹,显得她太事儿多,又显得大姑姐不懂得带娃子一样。


    实际上娃子跟娃子真不一样,兰姐儿自小到大连药什么味儿都没尝过,身体好,胃口就棒,吃嘛嘛香,多吃点儿自然没事儿。


    周锦钰不一样,药罐子里泡出来的小肠胃,是药三分毒,都对肠胃有损伤的。


    周锦钰自己也知道,吃东西一向很克制,少量多食。周二郎给买的零食,也只有饿了的时候,吃上几颗,从不多吃。


    但太久没犯病,加上他对高淀粉类的食物实在缺乏抵抗力,一下子多吃了些,结果到半下午就开始肚子疼了。


    周二郎揽着他,大手帮他顺时针轻揉着小肚子,“疼得很厉害么?”


    周锦钰前世多疼他都能忍着,因为没人心疼,所以就格外坚强。


    如今被一家人宠着,不自觉就娇气起来,不光娇气,还有点儿夸张,爹为他操心的样子,很温暖。


    周锦钰小脑袋往他爹身上拱了拱,道:“肚子胀得很难受,还疼。”


    周二郎看他可怜的小模样儿心疼得不行,恨不能代孩子受罪。


    一只手给揉着小肚子,一只手安抚似得轻抚儿子的后背,好像这样就能减少儿子几分痛苦。


    朱云娘端着红糖姜水一掀门帘儿进来,看到夫君那心疼得不得了的模样儿,突然就悟出一个道理来——这娃子能扔给男人带,就得扔给男人带,越带越亲。


    她之前真的是大错特错了,心疼夫君读书辛苦,孩子的事自己一力操办,从不用他插手;又恐他担心娃子的病念不好书,从来对他只报喜不报忧,二郎和娃子接触得少,虽然也知道心疼娃子可没有现在这般夸张,弄得跟眼珠似的。


    也就是自家人给喂多了,他不敢吭声,这要是外人给他宝贝儿子喂病了,一准儿会迁怒人家。


    仔细想想,可不就是娃子那次差点儿人没了,估计是吓坏他了,加上钰哥儿病好以后,兴许是男娃子长大了,开始喜欢粘着父亲,与他接触的多了,二郎这才变得跟孩子越来越亲。


    周二郎看到娘子端来的碗里漂着的姜丝有点儿多,忍不住蹙眉,道:“姜丝是不是给放多了,这喝着不辣么?”


    云娘柔声解释:“钰哥儿现在肚子胀气,就是要有些辣劲儿,让娃子喝了能发发汗,把肚子里的寒气儿给排出来,就不疼了。”


    周二郎觉得有道理,先将儿子扶起来,靠在他身上,又接过娘子手中的小碗儿,递到儿子嘴边儿,道:“有一点儿辣,不过我们钰哥儿不怕,大口喝下去,喝下去咱们小肚子就不疼了。”


    周锦钰听到他的话,憋不住想笑,又控制不住湿了眼眶,做周二郎的儿子很幸福。


    ……


    十一月初八这日,一家人在临河镇码头送二郎出发。


    明年二月初便要春闱,从南州府出发到京城,顺利的话约莫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到达,考虑到一路上可能会出现各种耽误行程的小情况,最好是提前三个月出发。


    两个月用来赶路,到了京城,预留出一个月左右时间进行休整,以便应对接连九天的高强度考试。


    周老爷子千般嘱咐,各种不放心。


    小儿子还是第一次出这般远的门儿,一路上也不知道会不会水土不服,可千万莫要有个病灾儿的。


    虽说他昨儿晚上已经上过香,拜托各路神仙谁有空谁帮忙看顾一二,可求神这玩意儿向来靠谱的时候少,哪个敢完全信呀。


    周老太太亦是红了眼圈儿,只她向来话少,亦不善表达,又恐送儿子去赶考流眼泪不吉利,慌忙把眼里的湿意努力憋回去。


    朱云娘眼中的不舍和担忧亦是快要溢出来了。


    凤英受不了一家子这个劲儿,朗声道:“行了行了,都够了啊,咱家二郎这是去京城给咱考状元呢,别人想去都没这资格,咱高兴——”


    “高兴……”


    周凤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那是闹着玩儿得么,几千里地呢,路上谁知道有啥情况发生,二弟还非得不让大郎跟着。


    周二郎抱着钰哥儿,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儿子的小脸蛋儿,不舍得将孩子递给了大哥,兄弟俩目光交汇。


    二郎:大哥,家里交给你了。


    大郎:二弟,一路上保重。


    周二郎又看了朱云娘一眼,回过头来,捏捏儿子的小鼻尖,笑道:“乖娃,等爹回来。”


    说完也不等儿子的回应,猛地转身快步离去。


    身后传来儿子软软又温暖的小奶腔,“爹,保重。”


    周二郎没有回头,快走几步上了船,等上到船上,这才深吸一口气,微微仰头将眼眶中的湿意吸回去,转过身同岸上的家人挥手作别。


    船只缓缓开动,岸上的家人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薛良的眼圈儿亦是红红的,刚才在码头上,家里三个女人一个个担心他,担心得跟什么似的。


    昨儿晚上把他往死里用,这会儿又担心他在路上出什么状况,嘱他遇到那劫匪流寇该给多少钱给多少,莫要跟人讨价还价;又嘱他路上的野女人都是狐狸精变的,专门找他这样俊俏的书生下手。


    也不想想,有周二郎在旁边儿,那狐狸精能顾得上他么?他想要那艳福,也没那机会呀。


    想到狐狸精,薛良忽然来了兴致,碰了碰周二郎的胳膊,“嗳,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光坐船就要走上七八日,兄弟带了几本随身读物,咱俩路上解闷儿。”


    周二郎瞥他一眼。


    薛良凑近他,压着嗓子低声道:“就上次跟你说那风月弄情,又出新篇了,啧啧啧,奇人,真是奇人,是个正经人都想不出他脑子里那些东西来。”


    话音一转,“说好了,这次你必须得看啊,兄弟不允许这么好的东西被埋没。”


    周二郎斜他一眼,很漫不经心地“嗤”了一声,一脸毫无兴趣的冷淡劲儿,“没兴趣,留着自己欣赏吧。”


    薛良简直快要佩服死周二郎了,他甚至都怀疑周二郎平时有没有男人那方面的需求,也忒冷淡了,怪不得只生了钰哥儿一个娃子。


    虽与薛良交好,但周二郎并不希望朋友间彼此近到无所顾忌,还是有各自的空间和秘密比较好。


    另外,那风月弄情,初看着实令人新奇,再读亦不过如此,对方笔力也就那么回事儿。


    周二郎闭上眼睛养神,有从人牙那里买来的仆人看顾着东西,不用他操太多心。


    科举中最难的是乡试这一关,到了会试他反而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因为大干朝有规定,凡举人未中进士者,相貌雅正列一等,授知县;


    以他乡试第一的身份,加上长相不俗,自是可以稳拿,考中进士不过是让他的仕途起点更高一些罢了。


    京城,御书房内。


    “臣弟,给皇兄请安。”


    大病初愈的端王对着书案后的帝王俯身一礼。


    第49章


    端王一身雅青色的圆领长袍,领口处缀了一圈儿大小一般无二的黑色珍珠,窄袖处绣了金色松鹤云纹滚边,腰束双铊尾镶白玉快意革带,如此装束倒把他懒散随意的性子收敛了几分。


    只那头发却不好好束好,一根白玉簪随意的挽起,额前散落几根,不伦不类叫永和帝看着别扭。


    不过这个六弟若是正经了,天下就没有正经的人了,随他去吧,爱咋咋地,不造反,不谋权篡位就是他的好弟弟。


    “来来来,老六,帮朕办件正事儿。”永和帝朝端王招招手。


    端王没过去,自个儿找了个座儿坐下,随手捏了一块儿盘子中的点心道:“不干!皇兄找臣弟准没好事儿,臣弟做了皇兄手中这么多年的刀,成天杀这个杀那个的,折寿,臣弟还想多活几年呢。”


    永和帝干笑,“快了,快了,朕知道你身子骨不好,早就想找个人代替你,这不一直找不到称手的吗,比你有能力的没你狠,比你狠的没你有能力,人才难寻,朕也发愁啊。”


    话音一转,安慰道:“听说今年考生里有几个好苗子,到时候只要差不多能用,朕就放你做你的逍遥王,天下的女子你爱睡谁睡谁,就算是朕的女人,你看上了,也可以归你,皇后除外。”


    “咳,咳,咳!”


    端王差点儿没被刚吃一半儿的点心噎死,连忙摆手,“别别别,臣弟没那变态嗜好,对□□不感兴趣。”


    永和帝半真半假道:“朕怎么听说梅侧妃和你似乎有些渊源呀,要真是这么回事儿,朕倒是夺人之美了,要不朕找个由头儿给她换个身份送到你府上去?”


    “长得好是臣弟的错喽?”


    端王食指揉了揉眉心,“京城里关于臣弟的传闻还少吗?是个女人就能和臣弟沾上点儿关系,臣弟就是夜夜做新郎也忙不过来了,皇兄爱送就送,别拿臣弟说事儿,干脆大方点儿,什么梅妃兰妃竹妃菊妃的凑一桌麻将给臣弟一块儿打包送过去完事儿。”


    末了又恨恨地加上一句,“也省得臣弟白白担了这风流王爷的罪名!”


    永和帝哈哈大笑,道:“梅兰竹菊就算了,不过朕宫里的能工巧匠倒是可以送你几个。”


    端王长眉一挑,“噢,皇兄是对臣弟的那些小发明感兴趣么?”


    永和帝摆手,“朕没你那闲心思,过来吧,有正事儿要你办。”


    ……


    出了御书房,端王感觉到一丝冷意,双手抱住了胳膊,在御书房外面等候的侍从忙跑上来替自家主人披上绀青色的织锦狐毛大氅,白色蓬松的狐毛领衬得端王愈发丰神如玉。


    端王嘴角儿逸出一丝冷笑,他的好皇兄可真是心疼他呀,瞅瞅给他安排这些活儿,这是要他把满城文武都得罪光的节奏啊。


    他都已经自毁成这样儿了,这还不放心呢,果然这皇位来得不正统,看谁都是抢他宝座的人。


    说什么找人代替他,让他做逍遥王爷。


    不就是看他现在统领锦衣卫,权利过大了么。


    飞鸟尽良弓藏,替将来那位接班人默哀一下。


    “皇叔安好。”


    一个十来岁的锦衣少年,过来给父皇问安,见到端王,上前见礼。


    “许久不见,太子殿下又长高了。”


    端王笑得满脸慈爱,心中啧啧啧。


    可真是风水轮流转,想想自己八个能干的小侄子,端王忽又觉得心情好极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可惜,红颜虽多,却人生寂寞如雪。


    “起轿回府吧。”


    回家做点儿有意义的事儿,比如写写小册子什么的,风月系列写腻歪了,他该写点儿什么好呢?


    本来他就是随便写写,不成想竟然火爆得一塌糊涂,饮食男女,古人诚不欺我。


    看书之人催更新催得实在是紧,可他现在多少有点儿爱惜羽毛儿,创造爽点容易,保持高.潮可就太不容易了。


    端王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得罪了皇帝没关系,杀个头而已;让诸位看书之人失望,丢得却是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声望,难!


    卡文太难了!


    第50章


    进入到腊月里,天儿越来越冷了,不同于北方的干冷,南方是泛着潮气的阴冷,桐油纸糊的窗户难以抵抗寒气的入侵,屋里没比屋外强上多少,燃了一晚上的炭火这会儿已经燃烧尽,只零星还闪着几个猩红的火星子。


    虽然现在家里有钱了,可一家人还不习惯太享受的生活,刚入腊月就点上炭火,且燃了一晚上,也就是钰哥儿身体的原因才有这待遇。


    周锦钰窝在暖暖和和的棉被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他有点儿不想起床。


    爹已经走了整整四十五天了,也不知道一路上顺当不顺当,顺利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达京城了吧?


    北方的天气比南方更冷上许多,也不知道住宿的客栈里有没有棉花被子这种好东西,京城那种繁华之地,高档一些的客栈应该会有吧?


    爹长得这般出色,若真中了状元,会不会像前世狗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有刁蛮公主逼他休妻吧。


    这么一想,好像还真的风险很大,先不说才华,爹那张脸就非常能打了,气质也好,往那儿一站就是无处安放的魅力。


    据铁蛋儿自己说,他爹娘只要一吵架,他娘就会说,“你以为你是周二郎呀。”


    他爹则怼回去,“那你也不是朱云娘。”


    他娘又说:“好你个周大有,俺给你辛辛苦苦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竟然敢惦记别人家的女人!”


    “你咋一点儿都不讲理,明明是你先惦记周二郎的。”


    “俺那是惦记吗?俺说让你长成他那样了吗,俺是让你学人家干净点儿。”


    “俺也没要求你长成朱云娘那模样儿,俺就是想让你像人家娘子一样对俺温柔点儿。”


    ……


    周锦钰一下想得有点儿多了,若真是到了那个地步,在这皇权大于一切的时代,他和娘又该怎么办?


    “钰哥儿,该起来了。”


    朱云娘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来,道:“今儿你得穿厚一些,外面上冻了呢。”


    一听说外面上冻,周锦钰顾不上胡思乱想了,忙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也顾不得冷,忙紧着套衣裳,他得赶紧去看看暖房里的韭菜有没有受影响。


    朱氏就笑,“你爷爷和大伯已经去菜园儿看过了,咱家韭菜都好好的呢。”


    周锦钰调出系统来,查看了一下今日的气温,还是有些不放心,迅速穿好了衣服,趿拉上鞋子往外跑,“娘,我去去就回来。”


    韭菜虽然耐寒,可若低于零下就很危险。


    周大郎在院儿里看到小侄子饭也不吃,一个人往菜园子里跑,不放心,忙从后面跟上去。


    云娘见大伯跟出去了,这才放心转身去了厨房。


    周锦钰钻进自家暖房里,他恐高,虽说地窖的深度并不算特别深,也就桌案高,他亦不敢直接往下跳,调过身子,屁股朝上,两只小胳膊扒着窖沿儿,顺着陡坡一点点儿往下出溜,感觉脚尖儿挨着地面了,这才小心的松开手。


    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小手一顿划拉,系统面板里不断显示出植株目前的整体情况。


    万幸,当初挖窖的决定是正确的,地下比地表的温度要高上些许,再加上动物粪便和草木灰混合在一起发酵的温度,足以保证韭菜的正常生长,目前来看一切都还算比较正常,暂时可以不考虑烧炭加温。


    周大郎进来看到小侄子像模像样那操心劲儿,不由好笑,纵身一跃跳下去,单手轻轻松松将侄子抱到地面儿上,自己紧跟着也跳上来。


    大手给娃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掏出帕子把小手儿给擦干净了,牵着小侄子往回走。


    对面儿周二狗担着水走过来,后面儿跟着他家的二妮儿。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十根手指他就是不一般齐,孩子一多,当父母的心眼儿就容易偏,尤其是当爹的比当娘的更容易偏。


    家里几个小闺女儿,老二最得周二狗稀罕,走哪儿都喜欢带着,早上出来担个水的功夫也愿意带着出来。


    周锦钰长得不是一般得好,小皮肤像是白菜芯儿一样水嫩,又像上等的瓷釉一般泛着晶莹光泽,大大的眼睛里瞳仁湿漉漉的黑亮,像是小鹿的眼睛,让人油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怜爱。


    二妮儿瞅见他,竟是一下子就想到了爹说的上门女婿。


    周锦钰瞅见对面小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看,那目光咋看咋有点儿像小狗眼巴巴盯着肉包子的样儿。


    可再如何,他也料想不到一个比他大不了一两岁的小姑娘竟然在打着他的主意。


    他见对面小姑娘穿着灰扑扑的粗棉布衣裳,脑瓜儿上的苞髻估摸着是她自己胡乱扎得,用褐色的旧布条绑着,歪歪扭扭怪滑稽,便以为是小姑娘家都爱美,喜欢漂亮衣裳,所以羡慕他身上新做的一身衣裳呢。


    想了想,他把自己小百岁辫儿上的发带给解了下来,反正他有的是,爹给买来好多条,用都用不完。


    他朝对面儿的小姑娘招招手,二妮儿眼睛一亮,却是有些害羞,一时踌躇不前。


    周锦钰见小姑娘害羞了,自己主动走过去,把手里的发带递过去,“送给你。”


    二妮儿看见漂亮的红色绸带挂在对方白嫩的手指间,太阳光照在上面,红得真红,白得真白,绸带的边缘还闪着细碎的金光。


    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给妹妹洗尿布满是裂口的小手,她突然就意识到这个上门女婿自己养不起,“哇!”一声哭了出来,扭头就跑。


    周大郎只顾着应付着周二狗热情的絮叨,没怎么注意两娃子,这会儿瞅见对方娃子突然就哭着跑开了,还以为是钰哥儿欺负人家了,蹲下身子,严肃地看着小侄子,对着周锦钰一通比划。


    那意思大概是:强者不准欺负弱者,男人不准欺负女人。


    大郎经历过自家爹被人家小少爷欺负的事,绝不允许小侄子成为那种人,不要说二弟成了举人,就是二弟哪天封侯拜相也不成。


    周锦钰快委屈死了,这都那跟哪儿。


    “大伯,没有欺负她,她突然就哭了,钰哥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周大郎不由皱眉,你没欺负人家,人家好好的怎么会哭?


    二狗家这几个小闺女儿在庄儿里出了名的皮实,夏天那会儿他见几个男娃子往二妮儿身上扔大青虫子,二妮儿都没哭呢,钰哥儿这到底是咋着人家了?


    周大郎拽着周锦钰就要去找二妮儿道歉,二狗忙拦下,道:“小娃子打打闹闹多正常,俺家老二也不是个受气的,说不定是她先招惹钰哥儿的呢。”


    正说着呢,二妮儿突然自己又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在周锦钰面前站定,小手儿朝着周锦钰一摊,手心儿朝上,硬邦邦道,“大男人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你刚才说把你的发带送给俺,得算数!”


    女人心海底针,这才多大一点儿呀,周锦钰都猜不透人家小姑娘到底在想什么,怎么突然就哭了,怎么又莫名其妙跑回来了。


    女人,他还是少招惹为妙,惹不起。


    周锦钰将手里的发带递了过去,小娃子不懂事,大人可不能一块儿跟着不懂事,二狗虽然不知道那绸绳多少钱,可一看就金贵得很,忙斥责二妮儿,叫二妮儿赶紧还给人家。


    他们家沾长庆叔家的光还少么,怎么能得寸进尺连人家娃子头上的发绳都惦记上了,回家可得好好教训一下自家老二。


    周锦钰忙解释:“二狗叔,是钰哥儿主动送给二妮儿的,二狗叔就让她收下吧,送出去的东西,钰哥儿是不会往回要的。”


    二狗推辞半天,见确实是钰哥儿给二妮儿的,这才对着钰哥儿感谢半天,让二妮儿收下了。


    爷俩儿走远了,二狗问二妮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二妮儿吸了吸鼻子,道:“俺想让他给爹做上门女婿来着,后来想了想,觉得俺养不起他那样儿的,光给他买一个这样好看的头绳,俺就得累死累活了,俺还是给爹找个好养活的好。”


    周二狗差点儿没笑喷了,自家闺女还真敢想啊,岂止是养不起这样的女婿,就是女婿他爹也伺候不起啊。


    就周二郎疼钰哥儿那劲儿,怕是将来谁想嫁给钰哥儿,最难过的关不是好脾气的钰哥儿这儿,反倒是他那难缠的老子哩。


    ……


    周二郎和薛良这边因为手里有布政司发放的“赶考火牌”,因此可以从驿站里领取到专门用来护送举人们上京赶考的公车,一种简易的厢式马车,车厢比较宽敞,遮风避雨完全没问题。


    但是只提供车马,不提供车夫,因为举人们在书院里都学过驾车,骑马,倒也不是问题。


    他和薛良各自凭借火牌领取到一辆,两个人都带了随从,让随从驾车,两人在车里休息时亦可温习功课。


    公车上插有“礼部会试”的黄旗,这比保镖还要管用得多,匪寇们傻了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劫举人老爷的马车,这可是杀头的重罪,活腻歪了么。


    另外沿途上的官吏也都给予照顾,身份的变化带来的好处可以说数不胜数。


    两个人一路上还算顺利,倒是临到京城的时候,连日下起了大雪,耽误了点儿时间,赶到京城时,正好是除夕之夜。


    望着繁华京都里冲天而起的火树银花,周二郎突然地想家了。


    家里的一切都还安好吧,钰哥儿有没有想他这个爹,还是同云娘一样,已经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


    家里的暖房韭菜过年卖得怎么样?


    临行前交代给爹和大姐的那些话,也不知道两个人听进去了多少。


    他不在家,千万莫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第51章


    三年一次的恩科会试大比,天下学子同时汇聚于京城,一时间京城里出过状元、榜眼、探花,再不济出过进士的客栈,因为风水好,兆头好,早就已经人满为患。


    周二郎不信那一套,薛良则坚信二郎就是自己的福星,两人找了个距离贡院不算太近,但也不算太远,环境清幽,住宿条件还不错的客栈落脚。


    京都不比南州府,进城时需要盘查身份,入住客栈同样需要登记身份,在贡院周边开客栈的,都多少都有点儿背景关系,对各省份前三名的举人手里都有名单。


    这要是客栈里出一次三甲,那简直就是咸鱼翻身,以后不光客源不愁,住宿费还比现在翻番。


    店小二一看到周二郎的腰牌,就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眼熟,对比手中名单儿一瞧,慌忙跑去找客栈老板报告:不得了啦,南州府的头名解元竟然自己主动送上门了。


    等客栈王老板亲自见到周二郎以后,整张脸瞬间笑成了一朵儿花儿,苍天啊,大地啊,他这是走了那门子的狗屎运呀。


    谁不知道南州府是鼎鼎有名的科举大省,南州府的解元那就是状元郎的准候选人啊,再说了,这殿试看什么?


    看脸呀,能进到殿试这一环节的举人,论实力那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会比谁弱到那儿去,这实力之外,那就得看谁长得更顺眼。


    这位解元周凤青的长相,说是潘安宋玉再世也不为过,早都已经远远超出顺眼的范围了,优势不要太明显。


    王老板一通嘘寒问暖,立即给换房间,换成本客栈最为豪华尊贵的贵宾间,并吩咐店小二随时听候贵客差遣,连住宿费都给打了五折。


    薛良哈哈大笑,二郎果然是他的福星,这不福气就来了么。


    周二郎也忍俊不禁,想不到有一天竟然真可以刷脸,感谢爹娘。


    安顿下来,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却也不能,官员可以通过驿站传递信件,普通人送信就只能靠熟人帮带。


    许是最近一年在家里呆的时间比较多,很是想念钰哥儿和娘子,习惯了一家人相拥而眠,习惯了早上睁开眼看到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


    一个人躺在客栈的床上,夜变得冷清,也漫长。


    会考前两个人亦没有心情去见识京都的繁华,留在客栈中安心备考,周二郎自打和钰哥儿每天清晨慢跑以后,自觉身体状态有所提升,是以每天早上叫上薛良一块儿散步。


    散步的过程中,他同时会给薛良讲解一些自己读书时的心得,几乎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薛良感动地两眼泪汪汪,二郎也太够意思了。


    周二郎有着自己的打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建立班底就从好兄弟薛良开始吧,自己人,不用白不用。


    二月初八,会试如期而至。


    同往年一样,会试由礼部主持,程序以及内容和乡试基本类似,不过今年考官的组成却是极其重量级,阵容之豪华历年来罕见,足见皇帝陛下对本次恩科的重视程度。


    更让人吃惊得是,今年的主考竟然有两位,且不分主次,两位主考对录取的考生有争议者,交由皇帝亲自定夺。


    再看看这两位考官的级别,更是吓人一大跳,首席内阁大学士即首辅大臣徐庚,还有少师兼太子太师高弘共同主持。


    除此之外,今年还设立了监考官一职,由手握重权,让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端王赵修远亲自担任。


    这些却是与周二郎无关了,他能左右的只有他自己,努力发挥出正常水平,剩下的交给老天。


    一回生,两回熟,乡试已经经历过被关在号舍里九天,再来一次,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周二郎出息了,九天后从贡院儿里出来,虽然依旧扶墙走了,但竟然没晕倒!


    五天后才会放榜,周二郎和薛良打算逛逛这繁华的京都,找来店小二询问这京城里有那些好去处。


    店小二笑道:“咱们安京城里可以去的好地方那可多了去,但若论各位举人老爷们考完以后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当属咱们安京的雅馆兰香坊”


    雅馆兰香坊?


    薛良听出这名字有内涵,追问,“这兰香坊是——”


    “这兰香坊里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但却是卖艺不卖身,只单纯与各位才子们交流诗词歌赋而已。”店小二解释道。


    薛良眨了眨眼,呦,好单纯的交流。


    可为什么听着越单纯就越让人蠢蠢欲动呢?


    薛良犯了难,不去吧,对不起自己;去吧,对不起家里那三个;


    他忍不住看向对面周二郎,周二郎洁癖、自恋、加占有欲变态,对那种地方的人毫无兴趣,道:“我不去,你随便。”


    周二郎如此洁身自好,薛良更觉自己刚才的想法龌龊,人家二郎才一个女人,他都三个了,也该知足了。


    有钱给自己家里那三个花,老大,老二,老三不定多高兴呢,干啥去那种销金窟给不相干的女人花。


    两人一商量,决定还是去京城最大的酒楼吃一顿,也算犒劳犒劳辛苦考试的自己。


    出来客栈,俩人溜溜达达,边欣赏着京城繁华的街道,边往京城最豪华的酒楼太月楼走。


    沿途突然看到一家颇为气派的书店,薛良来劲儿了,风月弄情可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士,南州府那些小册子均为京城流出去的,这里才源头呀。


    不成,去不了那兰香坊,他得补偿自己,二话不说,硬拽着周二郎进了书店。


    ……


    周家庄。


    年前的暖房韭菜卖出了庄子里的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天价,这韭菜在夏天的时候不过是二文钱一斤,周凤英竟然直接给卖出了二十文一斤的价格。


    就这,还供不应求。


    美中不足,就是这玩意儿冬天长的慢不说,产量也极其低,另外就是没办法大量种植,娇贵,伺候起来是真不容易。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卖出如此高的价格。


    两茬韭菜割下来,每家怎么也卖出个四五十斤,那可是一两银子呀,一般人家谁家一年能有一两银子的净收入?


    这个年,周家庄众人可真真正正过得欢天喜地。


    二十文一斤的价格是周二郎临走前安排好的,周凤英不理解,依照他们卖辣椒的经验,这韭菜翻个番儿卖他个四十文钱一斤,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周二郎却说,卖四十文的话,周家庄的人就疯了,啥也不想干,就光等着明年冬天继续种韭菜。


    但暖房种韭菜这事儿瞒不住,周家庄的人知道了,就等于临河镇知道了,临河镇知道了,就等于整个南州府都知道了,明年不可能继续卖天价。


    所以,不如一开始就制定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明年就算数种的人多了,依据暖房种韭菜的难度和产量,卖个十文应该是很容易的,不至于让众人落差太大,也不会亏钱。


    不管怎么说,种韭菜这事儿成功了,并且帮助庄里人致富了,是件大好事儿。


    周家人俨然成了众人眼中的财神爷。


    而周凤英则成了周家庄最为能干的女人,一个女人比一庄子男人还能干,跟那些来买韭菜的人谈价格,嘴皮子那叫一个厉害。


    而且周凤英还为庄子里干了件大好事儿,这韭菜卖二十文一斤不假,但不是谁来买都卖给你,就算卖给你,那还得限量。


    这购买资格如何获得呢?


    你得为周家庄的娃子捐献书本儿、笔墨纸砚等用来读书识字儿的东西。


    至于你捐多少,全看你自己,反正你捐得越多,能买到的韭菜就越多。


    要知道来周家庄买韭菜的除了真正的客户,还有二道贩子呢,他们拿出去可以卖更高的价钱,财帛动人心,不就是笔墨纸砚嘛,捐!


    有了周二郎中举的好榜样,庄子里的人谁还不做个美梦呀?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他实现了呢,周家庄能出一个周二郎,指不定就能出第二个,毕竟庄稼是别人家地里的好,娃子还是自家的香。


    爹娘看儿子,咋看那都是状元郎的长相。


    再说了,只要愿意念书的娃子就都可以去族长家里免费领三本书和一套文具,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念不念再说,不能都便宜了别人家。


    对了,凤英可真给女人争气,特意声明,不管男娃子女娃子都可以去领,这女娃子会识文断字儿,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


    周凤英的存在,让庄子里的女人们与有荣焉,且有了一种朦胧浅显的认知,其实这女人也不比男人差嘛,除了会生娃子,还啥都管干!


    不光女人们与有荣焉,这周家庄的男人们突然发现周凤英除了泼辣,还很能干,除了能干,她竟然还是个俊俏的娘子哩,以前咋从来没有发现她点眼睛那样黑亮,牙齿那样的白,显得红嘴唇儿更好看了。


    还有虽然人家生过孩子了,可那腰细得狠哩。


    是以,当庄子里没娶过亲的年轻崽竟然使媒婆来周家向二十六岁的周凤英提亲时,周凤英整个人都梗住了。


    第52章


    周凤英和离之后,除了一开始被人指指点点心里不大舒坦,再就是感觉对不起闺女兰姐儿,其他方面比在婆家不知道要自在舒坦多少。


    有爹宠着,有娘护着,两个弟弟以及弟媳妇儿都没得说,如今家里又发达了,弟弟还中了举人,她吃饱了撑的去给人生儿育女伺候一家子老小去,是以婉言拒绝了媒婆的说和。


    凤英还好,上门儿来给大郎提亲的媒人才真叫多,关键是一个个条件还好到让庄里人羡慕,都是周家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人家啊,周老爷子激动得很。


    可他当爹的再激动也不管屁用,大郎这个死倔的,他竟然不要娶!


    大郎一向最是孝顺听话,这还是第一次忤逆老头儿,老头儿无论怎么劝他,他俱都沉默以对。


    知子莫若父,周长庆知道儿子大概是被伤透了心,连翠香和凤菊那样的女子都嫌弃儿子是个哑巴,又有那个姑娘是真心愿意嫁给自家大郎呢。


    抻一抻再说吧。


    夜色寂静,一弯弦月在云层中隐来隐去。


    白天清理了一下午的鸡粪,身上有味儿,周大郎先仔细清洗干净头发,接着又褪了衣服清洗全身,他手里拿了一块儿茉莉花味儿的肥皂,是之前二郎从南州府买回来的,家里人手一块儿,他放那儿就忘记了,一直没有用,今儿想起来了。


    他人生中还是第一次用肥皂这种稀罕玩意儿,还是带有香味儿的,先是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怪好闻的,忍不住又多闻了一下,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儿。


    二郎同他说过,用的时候就是在身上轻轻擦一遍,然后用手把肥皂的沫子涂抹开,再让沫子在身上多呆一会儿,最后用清水冲洗干净就可以了。


    他这才试探性地将肥皂放在紧实的皮肤上,小心翼翼从结实有力的臂膀上轻轻往下滑动,这肥皂沾了水,好滑溜,差点儿就没抓住。


    擦完了上半身,肥皂移到了腰腹处,周大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先将肥皂在一只手上涂抹出泡沫,看也不看地用涂满泡沫的那只手一阵揉搓。


    须臾,他忽地眼睫一颤,身体僵硬起来,与此同时脸上的红热瞬息就烫染至耳后。


    他慌忙缩回了大手,站起身来,从旁边水桶里舀了清水往身上泼洒,快速冲洗干净身上的泡沫,从澡盆里出来,擦干身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里衣。


    他即便是穿里衣也很规矩,不似周二郎那般,衣袍的襟带要系不系,系又不好好系,不系还松松散散地虚扎着,稍一动作就敞开来,也不知道那样系上到底是图啥呢?


    就为了让它好敞开么?


    周大郎一向是个保守的,即便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衣服也那也得好好穿上,里衣侧身上下两根系带全都一一认真绑好,衣领处只露出坚毅下巴下面的喉结。


    其实大郎认为人家姑娘瞧上得都是周家的钱和二弟的权势,跟他本人没有一文钱的关系,着实是有些妄自菲薄了,刮掉胡须后的他俊美得很哩。


    他和周二郎的眉毛都是眉尾略带飞扬,不同的是二郎的眉毛天生带着冷艳贵气,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他。


    大郎的眉毛却带着天然的野生感,但很有型,并不潦草,配合着他高挺的鼻梁,冷硬坚毅的下巴,绝对伟岸的身高,往那儿一站,莫名就能带给人一份安心。


    现在是真有姑娘开始喜欢他了呢。


    大郎洗漱完毕,端坐于书案前,认真读起了前些日子买来那些兵书。


    二郎以后要在官场那种人精圈子里混,他这个傻大哥莫要给他丢脸,拖了他的后腿才好。


    他们小时候,庄子里的娃子围着二郎喊:周二郎你读书好又怎么样,谁不知道你哥哥是个小哑巴,你再聪明那也是哑巴的弟弟,俺们不和哑巴的弟弟一块儿玩。


    二郎回家来,抱着他呜呜大哭,“大哥,若是这世上有让人变哑巴的药该多好呀,二郎要把他们全都毒哑了,让他们也尝尝不会说话的滋味,呜呜呜,大哥我气得心口疼,大哥去揍他们,他们疼了,二郎就不疼了,呜呜呜呜……”


    想到二弟小时候,周大郎忍不住乐了。


    钰哥儿比二郎小时候乖巧得很哩,二郎小时候让人直想揍他一顿,钰哥儿乖巧贴心得让人忍不住想疼他多一点。


    想到白天钰哥儿用小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兵书上的句子,解释给他听,就觉得心里暖暖的。


    小侄子不知道,其实他都懂。


    二郎读书过目不忘,他亦不差。


    小时候二郎教给他和大姐一起读书识字,他其实一遍就会,只不过二郎得意惯了,抢他风头非哭鼻子不可。


    大姐本来就不爱学,被他一打击就更不想学了,他装做比大姐笨点儿,大姐还多少能学下去一些,二弟也教得开心。


    四书五经那些东西,他早就跟着二郎学会了,只不过没必要说出来,免得爹知道了,又该伤心。


    他并非天生的哑巴,是一次高烧之后突然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比天生的聋哑更让人痛苦。


    他亦曾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过无数次,爹发现了,拉着他的手说,“大郎莫哭,再难熬的事儿,咱且熬着,熬着熬着咱就熬过去了,不是还有爹的么,我大郎想啥,爹都清楚,都明白。”


    爹说得很对,那些痛苦熬过去了就成了淡然。


    如今他的婚事亦是,受得打击多了,就不再渴望,他有正常男人的需求不假,但人又不是畜牲,他可以追求的东西很多,并非一定要娶妻生子。


    与一个自己不喜欢,或是不喜欢自己的女子同床共枕,委屈了别人,自己亦不开心。


    次日一早,周大郎套上驴车,送兰姐儿去薛神医家里学习,另外这两天也没磕着碰着,钰哥儿总说腿疼,让薛神医给瞧瞧是怎么一回事儿。


    周凤英觉得问题不大,兰姐儿小时候也疼过,过一段时间自己就好了,不过她可不敢托大。


    二郎不在家,若是给他宝贝儿子耽误了病情,回来以后还不得把她给吃喽。


    上次她给钰哥儿多吃了几块儿芋头,娃子有点儿消化不良,看给他心疼的,跟那儿啊乖啊的,真没眼看。


    也不知道将来那家的倒霉闺女会嫁给钰哥儿,摊上这么个挑剔又宠儿子的公爹,做梦都得给哭醒喽,造了那门子孽呀。


    二八月乱穿衣,二月份的天气,早上还觉得冷,中午便又觉得热,朱云娘给钰哥儿外面套了件小披风,冷了就披上,热了亦可脱下。


    别小看这件披风,买的锦绣坊的成衣,贵得咋舌。


    二郎临走前专门给钰哥儿买的,说是让娃子过年穿,只告诉了她一个人价钱,叮嘱她不准让家里人知道。


    当时她听到那个价钱,惊得嘴巴里能放下鸡蛋,她从来不知道夫君败起家来,如此吓人,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也不想想小娃子长得快,今年能穿的衣裳到明年准小了,不是白白浪费银钱么。


    想到自家儿子有,兰姐儿没有,她忍不住提醒二郎。


    二郎却说兰姐儿如今跟着薛良家大姑娘一块儿读书学习,不宜穿得比人家好。


    朱云娘不得不佩服自己家夫君考虑事情之周全。


    不过她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是真心疼,又想到这衣裳明年就小了,更是觉得亏得慌,恨不得天天让钰哥儿穿上,才能穿够本儿。


    得承认,这钱花到哪里哪里好,钰哥儿外面披上这件狐狸毛领的月白色蜀绣织锦披风,真就跟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一般,忒体面。


    周大郎接过钰哥儿,正要给抱上车,周锦钰忽然凑到他胸口,小鼻子用力嗅了嗅,“大伯,你今天身上好——呜,呜呜。”


    话说一半儿,周大郎的大手迅速捂住了他小嘴巴,冲他轻轻摇头,看向他的目光里全是请求,竟然还有点儿可怜兮兮的那劲儿。


    周锦钰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轻轻点头。


    周大郎臊得连脖颈都红透了,昨天晚上他洗完澡,感觉身上那茉莉花味儿真怪好闻的,忍不住把那晾干的肥皂跟自己今日要穿得衣裳放在了一起。


    他三天两头儿就要清理一次鸡粪,总担心自己身上别有什么怪味儿,想着这香味儿和臭味儿一中和,不就没有异味儿了嘛。


    怕这茉莉花味儿太明显,他早上穿衣服的时候还特意闻了一下,很淡。可他没想到小侄子鼻子竟然这样灵敏,若是二郎那般的读书人还好,他一个大糙老爷们往衣裳上熏香,这要传出去,他在周家庄没脸见人了。


    周大郎驾着驴车带着俩娃出了门儿,在路上,周锦钰被周大郎揽在怀里,忍不住朝大伯眨眨眼,轻声道,“大伯你身上有茉莉香味儿。”


    周大郎看了后面外甥女兰姐儿一眼,拽过侄子的小手,在自己大掌的掌心慢慢写下几个字:洗澡时肥皂用多了。


    第53章


    钰哥儿不但口齿清晰,说话还有条理,把自己哪里疼,如何疼,都什么时间疼,一一说给了薛神医,薛神医一听就大概心中有数了,这是娃子开始蹿个子长骨头呢。


    不过这是周家二郎的独苗,谨慎起见,他还是仔细为钰哥儿把了脉,又查看了咽喉和舌苔。


    小娃子的舌苔粉润,颜色很正常,就是边缘部分有少许齿痕,应该是体内有些湿气,本源上还是脾胃的问题,小娃子脾胃好了,就什么都好。


    不过这却非一日之功,钰哥儿如今能到这个程度,已经非常不错了。


    他给开了些健脾胃的药,叮嘱吃上一两个疗程即可,药乃外力,且是药三分毒,再好的灵丹妙药都不抵娃子本身的恢复能力。


    大郎谢过薛神医,抱着钰哥儿从回春堂出来,走到门口,把娃子小披风的帽子给拉到头上。


    周锦钰小手儿给扒拉开,“大伯,我热。”


    周大郎见外面没风,也就没坚持。


    爷儿俩正要走,周二狗两口子抱着家里老五进门儿来了,二妮儿也在后面跟着。


    原来是这两天他家老五突然不肯吃奶了,硬往娃子嘴里塞,娃子就哇哇哭,看着像是生了口疮。


    这要搁以前,那就是在家挺着,啥时候自己好了,啥时候算,这不周老爷子看他们家日子不好过,让他多种了些韭菜,棚子和地窖都是让大郎过去帮着给整的。


    二狗已经收割过两茬韭菜,总共得了二千两百四十文,手里有了点儿钱,听见小闺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就不落忍了。


    庄子里的老郎中不敢给这么小个月胎娃子用药,让他抱着孩子来找薛神医。


    周大郎索性在门口等他们一会儿,呆会儿把一家子一并捎回去。


    薛神医看病向来谨慎,才一个多月的娃子,那些清火的汤药给灌下去,非把娃的小脾胃给伤了不可,是以只给小娃子开了少许性质温和的草药,倒是给二狗媳妇儿开了不少清热的。


    一行人出来药店,因着今天不是市集,驴车就在外面儿拴着,二狗大手摸摸驴屁股,怪稀罕,啥时候自家也来这么一头,出门儿干啥的多带劲。


    都是男人,大郎能理解二狗,他自己头一回驾车也觉得有几分激动,索性把缰绳和鞭子交给二狗,让他坐前边儿驾车。


    二狗佯装推辞两下,美滋滋坐在了前头。


    二妮儿稀罕周锦钰,更稀罕驴,钻到车前边儿道:“爹,俺也想学赶车,男娃子会的俺要会,男娃子不会的,俺还会。”


    周二狗哈哈笑着把闺女抱到了前边儿车辕子上。


    周锦钰眨了眨眼,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世间的女子若厉害起来,真就没男人什么事儿了,这才几岁个娃娃,就要强到这种程度,都是叫这重男轻女给逼得呀。


    看见人家父女俩父慈子孝,他亦有点儿想念周二郎了,忍不住往大伯怀里靠了靠,周大郎低下头看他。


    周锦钰轻声道:“我爹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周大郎大手揽过他,摸了摸小脑瓜,目光中一片坚定:二郎定能高中,平安归来。


    千里之外的京城。


    紧张的阅卷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者。


    为了最大程度保证科举考试的公平,整个阅卷的流程非常严谨规范。


    首先是阅卷前的准备工作,考生的试卷收上来以后,会由弥封官将考生的个人信息进行糊名,再由誊录人员将隐去个人姓名的试卷誊抄一遍。


    为防止誊录人员动手脚,誊录人员进入到阅卷厅时身上不得携带任何笔墨纸砚,且誊录时只能用专门的红笔抄写,即所谓的“朱卷。”


    誊录完之后还会有核对校验等诸多环节,并且每一个环节都会落实到具体某个人,以便后期有问题时进行个人追责。


    誊录工作完成以后,就进入到了正式的阅卷环节了,先是由阅卷员从考生试卷中选取不错的推荐给同考官,同考官认可的,便会在试卷上批一个“取”字,被批了“取”字的试卷再交由主考官,主考官也满意就会在试卷上留一个“中”字。


    取中之后,便进入到排名环节了。


    往年的排名大权都掌握在主考官手里,所以每逢考前京城里请托之风严重,再怎么严格的程序,他也是人操作的不是?只要是人操作,就有诸多活动空间。


    只不过这请托之风再严重,也不过是极少部分的人的特权,对大部分考生的影响不大。


    毕竟,能有本事请托到主考官同考官这里,本身就不是一般人,又能令考官甘愿为自己担风险的,就更不是一般人了,当然,也不会是一般价位。


    不过今年有点儿特殊,同时有两个主考官不说,若是考生不服自己的排名还可以向监考官申诉,公平程度可以说是历年来之最。


    另外,徐庚和高弘分属于不同的利益集团,端王则是皇帝的人,三方最大的势力在这儿,谁也别想在谁眼皮子底下提拔自己人。


    皇帝嘴上说若有争议送到他那儿去,你送一个试试去?


    你们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太子太师连文章的优劣都看不出来?朕要你们是吃干饭的么?


    当然,除非两篇文章真的是不相伯仲难以取舍。


    二月二十八日如期而至,会试正式放榜。


    贡院儿斜对面儿,高大气派的状元楼里张灯结彩,一众国子监的才子们推杯换盏,正在打赌今年的会元会花落谁家。


    其实会试的排名基本上也就是殿试的排名,大差小不差,所以某种程度上中了会元也就意味着殿试前三甲是没跑了。


    自打国子监建立以来,殿试的前三甲几乎很少旁落他家,一来是国子监的师资无人能及,人脉无人能及,二来全国各地最优秀的读书人都会被举荐到国子监来读书。


    周二郎是个特例,被林家使了绊子,林士杰倒是有名额,可惜他自己不争气,没能通过入学考试,所以才不得不回南州书院继续读书,通过作弊中举后,以举人的身份再次去国子监镀金,镀金之后,再靠着关系谋得比较好的官职。


    一帮人边喝酒,边唏嘘今年会元的前三甲竞争太过激烈,国子监四大才子悉数下场不说,去年江州府收来的那位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卷啊。


    一众人,眼见着外面鞭炮齐鸣,一匹匹报喜的快马接踵而至——


    “喜报!国子监张成张老爷高中会试第十名”


    “喜报!江州府书院李秀方李老爷高中会试第九名”


    ……


    “恭喜张兄!”


    “恭喜李兄!”


    “同喜,同喜!”


    随着报喜人所报的名次越来越靠前,整个状元楼的人都紧张起来!


    有人是紧张自己的名次,有人则是因为刚才下了赌注,紧张自己兜里的银钱。


    “喜报!国子监张晋鹏张老爷高中会试第二名”


    来了,来了,马上就要揭晓今年的会元了。


    此时,众人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刚才的紧张激动之色了。


    答案还用说吗?不言自明——


    “喜——报!南州书院周凤青周老爷高中会试第一名!”


    一匹快马从状元楼外穿街而过,报喜人唯恐周围人听不到似的,扯着嗓子使劲儿的嚷嚷。


    卷王周二郎经历了高中解元那次之后,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人了,显得相当从容淡定,兴奋程度远不及继续扒拉着榜单尾巴幸运的薛良,更不及笑成一朵菊花的客栈老板。


    他比谁都清楚明白,会元也好,状元也好,不过是官场入场券儿比人家漂亮点儿而已。


    那怕是连中六元,不代表你就是最有才华的人,只代表你是有才华的那搓人里最会考试的,当然也还有运气的成分加持。


    自打有科举考试以来,真正的治世之能臣,有几个是状元郎出身?


    凡事均有利弊,有时候太会读书了,亦会容易被书本所累,尤其是做八股文章,再让他再继续研究那些八股文,他真就痛苦吐了。


    周凤青一夜成名,名震京城。


    不单因为他是会元。


    他还是连中五元的会元。


    更重要,他,他竟然是寒门出身!


    大干朝有史以来还从未有出过寒门会元,一来是寒门里读书的本来就没几个人,二来是教育资源的严重不对等。


    你一个农村里跟着落榜秀才读私塾的,如何能跟人家名师大儒一对一辅导的相比?


    就算你天赋卓绝,当别人就是吃干饭的么?


    国子监四大才子那个不是履历辉煌,从小就有神童之称。


    周家人无论是老爷子还是老太太,亦或是大哥大姐,为何独独他的身体最弱?


    不是他早产,亦不是他生来就体弱,只因他从拿起书本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后路,只能全力以赴!


    读书这么些年,他永远是家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那个,痛痛快快地睡一个懒觉,对他来说那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奖励。


    他很清楚自己能读书是用父母大哥大姐的辛苦换来的,爹酷暑天去给人家清理牛粪;大哥三九寒冬去山上砍柴烧炭卖;大姐出嫁连个像样的嫁妆都没有;云娘嫁进来以后,独自一人照顾病弱的儿子。


    父母年岁渐大,大哥不能开口说话,大姐和离还带着可怜的外甥女儿,钰哥儿的病需要长期吃药调养,他若是不行,这个家还怎么行?


    他必须行!


    大姐经常说家里最属他享福,只有他自己明白,读书人的辛苦,读书人自己知道。


    所以,他是不会让钰哥儿去辛苦考科举的。


    他周凤青的儿子,就要生来富贵,一辈子富贵自在。


    第54章


    顶着会元的名头,还是个无权无势毫无背景的平民小子,周二郎一时间成了京城风头浪尖上的人物。


    先是以国子监四大才子为首的众人邀约明月楼,明着是以文会友,实际上就是鸿门宴——直白说,国子监这帮天之骄子咽不下这口气。


    周二郎自然不去,爱咽不咽得下去,关他屁事。


    考中贡士其实就已经是准进士了,因为殿试一般不往下刷人,只是走一下流程,由皇帝亲赐一二三甲进士头衔,意为天子门生。


    至此,这些寒窗苦读的学子们算是苦尽甘来,正式步入了自己的仕途之路。


    是以,会试一放榜,学子们便开始了四方走动拜会,借着答谢的名义各显神通。


    因为考中进士只意味着你毕业了。


    这毕完业还有三年的实习期呢。


    毕竟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除了会读书你还会干个啥?


    书本上的那些东西只在书本上行得通,拿来办具体事儿是万万不行的。


    大干朝的进士最低也是七品官起步,没点儿实践经验,谁敢把一个县交到你手上管理?这不瞎胡闹么。


    不过,有一种情况却是例外,那就是你进士及第,位列三甲,才华过于出众,实习三年太委屈你了,也太浪费人才了,所以可以跳过吏部考核这一步,直接由皇帝任命做官。


    所以,去到哪个单位观政学习,实际上直接决定了学子们将来在哪个部门留任。


    科举卷,官场更卷,还未正式踏入官场,就已经开始人挤人了。


    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去了好地方,我就只能去你挑剩下的。


    实话说,大干朝的读书人能走到会试这一步的,莫不是氏族子弟,最差也是薛良这种家资丰厚的。


    寒门子弟能出个秀才就已经了不得了,中举者更是凤毛麟角,所以之前周二郎虽然连中小三元,庄里人竟然没啥反应,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小三元,□□。


    周二郎没有急着拜会任何人。


    他不似人家世家子弟,从小就见过各种世面不说,身后又有家族做支撑,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脉亦有人脉,对权贵阶层那套规则也知道该怎么玩儿,怎么应对。


    他能倚靠的只有他自己。


    别人犯了错或许还有机会重来,他行差踏错一步,为自己招惹了祸端,可没有人为他收拾烂摊子进行善后。


    说不定还会牵连家人。


    他不能犯错,尤其是不能在官场上犯错。


    他深知自己走到这一步,除了天赋和自身努力,亦是时也,运也,命也。


    他就算自身再聪明,亦突破不了自身眼界和环境的限制,老师的水平就在那里,学生再超越能超越到哪里去?


    正是南州书院那一年半的学习,让他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名校若没有用,各地书院又何必为了一个国子监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呢。


    自己的今天如此来之不易,行走的每一步当深思熟虑。


    清晨,幽暗的房间内,周二郎起身披上外衫,行至窗前,将窗帘一把拉开,明亮的光线骤然照射进来,让他不适地微眯了眼,抬手遮挡。


    他又将窗帘拉上了一大半,清俊的脸庞一半隐匿在幽暗中,一半的轮廓上被镀上一层金光,光线中那些皮肤上若有似无的嫩绒绒很是人畜无害。


    桌案上几封烫金的邀请函害得他昨夜几乎一夜未睡,快到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眯了一小会儿,现在整个脑袋都是胀疼的。


    放榜这才刚刚过去一天,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收到了好几份分量极重的邀请,去或者不去都是个问题。


    不去得罪人,去了便要选择跟谁混。


    若不选择那也是不识抬举得罪人,另外选择了这个,就意味着得罪那个。


    看不清形势就站队容易给人当炮灰。


    不站队不识抬举死得会更快,左右都不是好选择,他思索一晚上,决定赌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索性哪里都不去,干脆一把全都给得罪光!


    做官就要得罪人,怕得罪人就别进官场,回家抱孩子去不得罪人。


    反向思考,全都得罪,看似死路,其实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因为全都得罪了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一视同仁,换句话说全都没有得罪死,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再者,他敢于冒险还有一个最大的依仗,那就是皇帝陛下,他就赌皇帝想要一个没有背景的自己人!


    他仔细分析过了,这两年来皇帝在各地设立免费的州府县学不说,就连各地考生进京的路费都一并给解决了,更是在驿站提供方便考生进京的会试专车,这些明显都是有利于寒门学子的。


    还有,今年的会试也非同一般,往年这主考官一职向来由礼部任命,众考生名义上皆为礼部的门生,今年皇帝竟直接越过礼部,亲自任命主考官不说,这主考的身份竟然比礼部尚书还贵重,堂堂的首辅大人都下场了,就连端王也成了监考。


    周二郎在客栈装病不出门儿,却是给几方下邀请函的人家都一一认真回了致歉信。


    只写到给礼部尚书冯明恩的回信时,他目光中闪过阴冷,一封信写了撕,撕了写,墨迹浸透厚厚的纸页,他心中的愤怒与理智撕扯不下。


    愤怒让他不想写,理智逼得他向现实低头。


    一个人有多大的野心,就能忍受多大的屈辱,字由心生,周二郎调整脸上的表情,对着铜镜反复练习,练习到自己满意时,才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写。


    给诸位大人的回信中,他特意选用的是赵体楷书,端正严谨的态度中却又不失圆润的亲近感。


    信中他言辞无比恳切,称自己自幼体弱,此番进京舟车劳顿,加上一路上水土不服,到京城之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强撑过了九天会试,如今得知自己高中会元,撑着的那口气儿散去,竟是一病不起,蒙大人如此看重厚爱,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亦应上门拜会致谢,只半个月后还要参加金銮殿上的殿试,不敢以病体面圣,只得遵医嘱,在客栈将养身体,他日再行上门谢罪。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虽然得罪人是迫不得以,但能得罪轻一点儿就尽量得罪轻一点儿,给别人台阶,亦是给自己留后路。


    周二郎知道,混到那种身份的人都是官场上修炼千年的老妖精,他书信上说得再诚恳,再好听,对方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明白就明白,本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拿皇帝做挡箭牌,你若如林家那般小肚鸡肠拉拢不成就想毁掉我,我亦敢说你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你的面子比圣上的面子还要大。


    柔中带韧的书信被呈放在冯明恩的书案上,冯明恩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枉他之前乡试时对此人如此看重,竟是如此不识抬举!


    小子如此狂傲,且看你能走多远!


    林氏进来送点心,见老爷一脸不悦,放下点心,小意温柔地绕到冯明恩身后为他揉捏肩膀,道,“是那个惹得老爷如此生气。”


    冯明恩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道:“还不就南州书院那个周凤青,中了个会元,倒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咱们这尊庙下容不下人家这尊大佛。”


    无怪乎冯明恩此时敏感,六部之中,吏部为首,他这礼部尚书相对来说是最没有实权的,之所以在同级中有几分面子,那是因为礼部可以任命科举中的主考官一职。


    这次科举会试皇帝直接越过礼部进行主考官任命,也不知是偶尔为之,还是说以后都如此,若真是视作了默认,那以后他的地位在六部中就太受影响了。


    没看见么?


    一个小小的会元都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还不就因为礼部的权力到会试这一步就不起什么作用了,下面官员推荐和任命那是人家吏部说了算。


    那周凤青这会儿指不定扒着吏部那边儿的大腿谄媚呢。


    周二郎的回信谨慎到书写时该代入何种情绪,该选用何种字体,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言辞恳切中带有那么一丝让人不易觉察又能感受到的可怜无奈。


    可当他微不足道时,再如何小心谨慎,只因对方某一刻的心情不好,只因对方一个随意的揣测,他亦要承受无妄之灾。


    所以,不求上进是不行滴。


    得往上爬呀,不想爬考什么科举呀!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想方设法让别人仰望自己,而不是站在下面看人家的脸色。


    林氏听到周凤青的名字,脸色不由一僵,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小破村子里出来的穷秀才竟然能一路考到会元,早知道如此,她再蠢也不至于做出上次那种蠢事儿。


    幸好那个什么钰哥儿是个病秧子,这要上次真给弄回府里来伺候自家儿子,现在可如何收场?


    她现在巴不得周凤青跟自家没什么牵扯呢,这要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自己当初那事儿在老爷面前说了出来,可没自己什么好果子吃。


    想到这儿,她手上的力度越发轻柔,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老爷理他做甚。”


    冯明恩一把推开她,“妇道人家,你懂个屁!”


    羞恼周凤青,归羞恼,可他亦是有眼光的人,更看过周二郎会试的策论,知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能拉拢过来,还是要拉拢,实在拉拢不了,那就再另说。


    心情不好,他看往日颇为疼爱的林氏亦有些不顺眼了,这个继妻伺候人的功夫还行,若说到为他排忧解难,那就比前头夫人差得远了。


    娶妻还是当娶贤啊,会伺候人的女人多了去了,可如前边夫人那般能通过夫人间的走动为他仕途助力的可就太难寻了。


    收到周二郎书信的几家反应不一,有如冯明恩这般恼怒对方不识抬举的,亦有人欣赏这个新晋会元是个清醒灵透人。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


    大内总管太监魏伦将会试前二十的贡士放榜以后,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去了那里,一一上报给帝王。


    永和帝脸沉如水,在看到关于周凤青的那份奏报时,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魏伦见状多说了几句周凤青的身世背景,当他说到周凤青出身农家,家有父母双亲,一个和离姐姐,一个哑巴哥哥,还有一个病弱幼子时,帝王脸上的笑意明显放大了。


    出身贫寒好啊,家里负担重就更好了。


    这样的人才好操纵,不比端王那样的,赏赐他金山银山亦不见得有多少感恩。


    第55章


    农历三月十五日,辰时许。


    皇宫集贤殿内鸦雀无声,众考生严肃紧张的神情中带着一丝难言的激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历尽千辛,他们终于闯入了科举的最后一关,在座诸位皆是胜出者。


    周二郎看了一眼发下来的杏黄色题纸,上面共计策论两道,第一道问农策,第二道问人才选拔。


    看到这两道题目,他心中略稳,作为农家子出身的他可谓是掌握了第一手真实的基层农业资料,深知农人的辛苦,亦了解农人之所急需。


    至于人才选拔,皇帝明显是要培养出一股新势力,用来打破文官集团对皇权产生的威胁,如何既能写到皇帝心里又不被百官视为眼中钉,出师未捷身先死早早当了炮灰,还需细细思量。


    皇帝要搞平衡之术,他亦要在皇帝,以及皇帝对立面的文官集团间寻找一个平衡,最好的结果是双方都离不开他。


    实话说,殿试的前一天晚上他有点儿紧张来着,连中六元这种科举史上第一人的荣耀,要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他强迫自己入睡,结果好不容易入睡却又很快醒来,就这么在半睡半醒的迷糊中一直熬到了今日寅时起床。


    或许是昨天晚上已经紧张过了,今日到了真正答题之时反而淡定从容了许多,思索片刻,便着腕下笔。


    ……


    从宫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许,因为在最后一道策论上颇费了些心思和时间,他是最后一波交卷的。


    薛良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两人并肩穿过巍峨的宫门,有小太监在前面提灯指引着,沿着长长的宫墙出了皇城。


    安京城里夜间不宵禁,随着天气转暖,街上亦热闹起来,道路两旁灯笼烛火通明,酒楼茶肆商品铺子等目不暇接,更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儿穿行在人流中,一派繁华景象。


    “爹!裕儿走不动,想要爹爹抱。”一声软软的奶娃娃腔在身后响起。


    周二郎不由自主转身回头,灯火阑珊里,一个和钰哥儿差不多大年纪的娃子手里握着串糖葫芦,抱住他爹的大腿耍赖撒娇。


    ——他都已经四个月零七天没有见到他的钰哥儿了。


    三月十八日,天气晴好。


    一轮红日破云而出,金光洒落碧瓦飞甍,皇城威严,跌宕悠扬的钟声中,宫门层层开启,一名手持拂尘的太监扬声宣旨:“宣——众新科进士,入金銮殿面圣!”


    “宣——众新科进士,入金銮殿面圣!”


    金盔银甲、手持旗幡的全班皇家仪仗队高声应呼,响亮威严的齐吼声在空旷肃穆的广场上余音回荡。


    众进士谢恩,有序入场。


    叭!


    重重一记鞭响陡然在耳边炸开,周二郎下意识心尖一紧,脑子里不由蹦出三个字:下马威。


    其他新科进士亦是神色一紧,皇家威严,岂可等闲视之。


    三声鞭响过后,礼乐起,天子在仪仗队的护送下入御座,众人三呼万岁行叩拜之后,传胪唱名开始。


    ……


    “永和九年,戊申科考殿试一甲第一名周凤青,恭喜六元及第!”


    ……


    直到换上一身状元红袍,听到周围人啧啧的赞叹声,周二郎才肯定自己不是在梦里。


    簪花乌纱帽,勾金绯罗袍,光素银带腰间束,白绢素衣衬脖领,好一个翩翩少年状元郎。


    多年以后,那一日的盛景仍为安京城的百姓津津乐道,比六元及第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状元郎的好相貌。


    据说那一日全安京城的女人都跑出来了。


    据说那一日的状元郎是有史以来最狼狈的状元郎,被铺天盖天的投花逼得以袖遮面,仓皇逃跑。


    一见周郎终身误!


    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对于未来郎君的美好憧憬直接拔高到了云端之上。


    造孽的周二郎,被一帮疯狂的小娘子们气得胸中怒火腾腾往上冒,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人生中最辉煌的巅峰时刻,本应该最注意形象的时刻,形象全无!


    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女人疯起来太可怕了,那架势就差开口管他叫夫君了。


    云娘和钰哥儿没看到最好不过,有损他父亲的形象。


    薛良在旁边儿幸灾乐祸地咯咯直笑,周二郎直想踹他!


    最高兴则莫过于客栈王老板,望着客栈上方皇帝御笔亲赐的六元及第牌匾,整个人都是漂着的,不知道今夕何夕。


    打马游街之后就是赴琼林宴,接受皇帝一系列的赏赐,一连几日的忙碌应酬之后,皇帝准赐“探亲假”。


    所谓探亲假,就是准你衣锦还乡,顺便把你老婆孩子接回来,回来以后安安生生给皇帝打工,期限根据众进士的籍贯,二个月到四个月不等。


    周二郎和薛良俱都归心似箭,无暇顾及花红柳绿春光正好,一路快马加鞭,只想早日见到家人。


    五月初一,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奔袭,两个人终于进入到了临河镇地界。


    不提驿站守卫见到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回乡,跑去向上级汇报,周二郎和薛良在临河镇上分开,各回各家。


    周家庄,半个月前周二郎高中状元的捷报传回来,知县亲临报喜,整个临河镇的人都以周二郎为荣,临河镇更是因为周二郎的存在,可以有资格在镇上建立孔庙,六元及第啊,古往今来第一人,当真是荣耀整个南州府。


    前来周家拜访的人比二郎中举的时候还多,不但多,级别也提高了,周老爷子一开始还小心应对着,后来也腻歪了,这一天天的没完没了了。


    周锦钰给出了个注意,就说他生病了,需要静养,状元郎唯一的独苗苗身体不适,谁敢打扰人家养病。


    周家总算消停了,一家子得知二郎中状元了,自然是兴奋异常,但有上次的解元打底,也不至于高兴疯,激动了几天以后,也就开始麻了,该干啥干啥。


    生来就是农民,不干点儿啥,浑身不得劲儿。


    周二郎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他命两个仆从连同马车先在庄外等着,半个时辰后再进庄。


    他要从天而降,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悄没声摸到家门口的时候,轻轻一推,家里人果然早早就落下了门栓,周二郎瞅了瞅自家院墙外面半人多高的秸秆垛,低头将身上的袍子撩了起来,系在腰间。


    他攀着秸秆垛上去,翻上院墙,又顺着院墙摸到低矮的灶房上,灶房与墙壁的夹角处堆着大哥砍好的一堆木柴,仗着自己身高腿长,一条腿先探下去,而后纵身轻轻一跃,跳到了柴火垛上。


    拍了拍手上的土,正要从柴火垛上下来,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黑影,一抬头,兄弟俩都愣住了。


    周二郎食指按在唇边对着大哥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指指东厢房,周大郎明白弟弟的意思,按下心中的激动,让二郎扶着他的肩膀下来。


    周二郎下来之后,忍不住抱了一下大哥的肩膀,颇有点儿委屈道:“大哥,二郎想家了,也想大哥。”


    大郎好像又回到了兄弟俩小时候的时光,时间过得可真快,小时候成天个臭屁,说他文曲星下凡,长大了定是要做状元的。


    好像是眨了个眼,二郎就长大了,不但长大了,还真考了个状元郎回来,整个临河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状元郎,他为有这样的弟弟骄傲,亦自豪。


    东厢房卧室里的灯亮着,朱云娘睡不着,盘腿坐在床上绣荷包,周锦钰躺在床铺上,一边儿玩儿着周二郎给他买的九连环,一边和娘聊天儿。


    这九连环他早就解开了,不过实在太无聊了,手里有个东西拿着不会那么无聊。


    朱云娘:“钰哥儿,你说爹快回来了吗?”


    周锦钰:“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爹今天就回来了呢,他今天不回来,我想着明天就差不多了。”


    朱云娘就笑,“京城离我们这里有千里之遥,你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到家。”


    “为什么不能?”


    周锦钰眨了眨眼,“娘难道没听过归心似箭么,我们想爹,爹肯定也想我们了,他一定会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看我们。”


    朱云娘笑了笑,问他,“你爹现在是状元郎了,钰哥儿高兴么?”


    周锦钰:“大干朝的读书人千千万,爹从童生考到秀才,从秀才考到举人,又从举人考到会元,再从会元到状元,爹的每一步肯定都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钰哥儿高兴,也心疼我爹。”


    周二郎站在窗外,眼圈儿红了。


    第56章


    朱氏又问周锦钰:“钰哥儿长大了想不想做状元。”


    周锦钰摆弄着九连环,几乎想都没想地嘟囔道:“我爹才舍不得叫我去考科举呢。”


    他本能地就知道周二郎舍不得叫他去吃那苦,就看平时教他读书就知道了,应试教育不是爹那样的教法。


    朱云娘沉默许久,低头咬断手中线绳,似在询问儿子,又似在喃喃自语,轻声道:“娘配不上你爹呢。”


    周锦钰微怔,手上的动作顿住,想了想,道:“娘若觉得配不上,不妨多想想爹的缺点,我爹也是人,娘不妨想一想爹放屁的时候,肯定也很臭……”


    话说一半儿,周锦钰自己先忍不住捂着小嘴儿咯咯咯笑了起来,“哈哈哈,娘肯定见过他放屁的,哈哈哈……”


    朱云娘也被儿子的话逗得呵呵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来了一句,“你爹那样要脸面的人,宁可叫屁憋死哩。”


    周锦钰笑得更欢了。


    屋子里娘俩儿笑作了一团,屋外听墙角的周二郎咬牙切齿,“刚才还被小崽子几句话弄得心都化了,这会儿直想拎起来打屁股。”


    “钰哥儿,钰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屋子里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屋内传出朱云娘慌乱失措地惊叫。


    周二郎急得在外面咣咣砸门,朱氏开了门,看见周二郎也顾不上想他怎么突然就从天而降了,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般哭着道,“钰哥儿喘得快上不来气了。”


    周二郎没说话,大步冲进去,把儿子从床上抱起来,让娃靠在他怀里,又迅速给解开里衣的襟带,使得脖颈和胸口不被束缚。


    “钰哥儿莫怕,爹回来了,有爹在,我们钰哥儿什么都不必怕。”


    周二郎一下下轻抚着儿子的后背,既是在安抚孩子的紧张,也是在努力控制他自己的情绪——不能慌,他不能慌。


    周锦钰刚才笑得肚子疼,大笑之下气管骤然痉挛收缩,引发了哮喘,这是他数次发病以来,感觉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很害怕,他不想死,他舍不得爹,舍不得家里每一个人。


    他单薄的小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发青,喘得说不出话,只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周二郎,大眼睛里面似是交代遗言一般,有千言万语要对爹说。


    他说:钰哥儿死了,爹不要难过。


    他说:生个小弟弟吧,让他代替钰哥儿孝敬爹。


    他说……


    周锦钰感觉自己越来越难受,似乎连最后一丁点空气也快要汲取不到了,他痛苦地微微闭上了眼睛,意识亦随之变得飘忽起来。


    昏昏沉沉中,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诸天神佛,黑白无常阎罗王,可听好了,你等若非要我儿的性命,周凤青发誓,生前为祸人间,死后化作妖魔厉鬼与你们誓不罢休!”


    ……


    周锦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缓过来之后,只觉浑身疲惫至级,声音极轻极弱地叫了声爹,便闭上了眼睛。


    一家子早就被周二郎刚才咣咣的砸门声给惊醒了,这会儿全都站在东厢房里,见娃子现下无大碍了,惊魂未定的众人同时松了口气,周凤英问要不要再去请郎中给看看。


    周二郎摇摇头,“别折腾孩子了,薛神医来了也没用,调养都在平时,真正发起病来,钰哥儿除了自己挺过去,谁也帮不了他。”


    说到这儿,周二郎控制不住嗓音有些沙哑,道:“爹,娘,大姐还有大哥,你们都先回去歇着吧,让娃也好好休息。”


    熄了灯。


    周二郎躺在儿子身侧,将差点儿要失去的娃子揽在怀里,心中默默祷告,“诸神在上,若能护佑我儿平安,周凤青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以前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如今方知道当面临绝望时,鬼神竟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周锦钰睡得极其不安稳,小眉头不时轻皱一下,身子翻来覆去,应该还是难受。


    周二郎搂着他,或轻抚后背,或摸摸小脑瓜儿,让儿子感觉到爹在守着他,陪着他,可以安心地睡觉。


    次日一早,周锦钰醒来,对上他爹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巴处淡淡的青胡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将头埋入了父亲的胸膛。


    周二郎揉了揉他小脑瓜儿,“竟敢在背后说爹的坏话,这下自己可难受了吧。”


    周锦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反过来质问他:“爹是如何知道,莫非爹偷听我和娘说话?堂堂状元郎,偷听儿子墙角,岂是君子所为?”


    周二郎理直气壮,“爹不是君子,爹是你老子,儿子有什么话是老子不可以听的。”


    周锦钰眨巴眨巴眼,“敢问周锦钰的老子,你真的会宁可憋死,也要誓死不放屁的么?”


    周二郎见他还敢提这茬,佯装用力,大手高高抬起,却轻轻放下,拍了下周锦钰的小屁股,“还敢问,昨晚你快把爹给吓死了。”


    周锦钰抓住他手指,防止他再打,认真道:“爹以后要做官了,我想要爹脸皮厚一些,钰哥儿不喜欢爹吃亏。”


    周二郎微怔,目光中的感动快要溢出来了,抬手轻捏了儿子可爱的小鼻子,他说,“好。”


    他又凑到儿子耳朵上小声道:“爹放的屁臭不臭,你不会知道,不过钰哥儿小时候放的屁却真得好臭,臭得连蚊子都不敢来叮我们钰哥儿了。”


    周锦钰羞恼,拿脚丫子踹周二郎的小肚子。


    不痛不痒的,周二郎笑着抓住儿子的小脚脖子,”咱不闹了,想报仇,爹改天再给你踹,现在我们刚好一点儿,可不敢剧烈活动。”


    爷儿俩不闹了,周二郎借着起来穿衣服,衣袖遮挡了眼中的湿意,他知道儿子是不想让他担心,故意跟他插科打诨呢。


    周锦钰的喘症有先天性诱发因素,更主要原因是早产体弱,三天两头儿感冒发烧引起气管炎症,往往是这次的炎症没下去,下次的又起来了,如此反复使得肺和气管都受到了损伤。


    他越是容易生病,家里人带得愈是小心,常常小心过度,防护过度,反而不利于身体恢复,其实穿来快两年,他心肺功能恢复得不错,毕竟小孩子在生长发育期呢。


    这次看着凶险,其实主要是气管痉挛造成的,并非他的喘症加重,痉挛缓解过来以后就好多了。


    可周二郎并不懂这些,坚决不要钰哥儿起来活动,就在床上躺着休息。


    朱云娘端着一碗温水进来,道:“钰哥儿今天起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嗯,不过亦不能掉以轻心。”周二郎从她手中接过碗,给儿子喂水。


    本就一路上舟车劳顿,昨晚儿子突然又犯病,吓得他一宿没敢合眼,这会儿松下劲儿来真是身心俱疲。


    他强打起精神,从床上起来洗漱,今天一堆人和事儿等着他去应酬呢,不应酬,他就是得志猖狂目中无人,是忘本。


    朱氏瞧出他脚步虚浮,心疼,给递了干毛巾过去,道:“不然,就说身体不适,改日再见客不行么?”


    周二郎接过毛巾,擦了把脸,道:“我身体是否真的不舒服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是否会认为这是我的推脱之辞。”


    朱云娘:“这做官了,怎地比那不做官倒还不自由了。”


    周二郎,“倒也不能如此说,牺牲了一部分不自由,却可换取更大的自由,比如娘子和我们钰哥儿可以在很大一部分人面前横着走了。”


    “我们娘俩儿才不学那蟹将军哩。”


    周二郎笑着摸摸她头,“去给夫君把剃须刀拿过来。”


    朱云娘看了眼他瘦削的下巴,道:“夫君瘦了。”


    “嗯。”周二郎勾了勾唇角,封妻荫子是一个男人的荣光,何况有老婆孩子心疼他,就算再辛苦一些也无妨。


    真正在官场上混的,都懂事儿,一般是不会今天就来上门拜访的,人家刚刚到家不得先与家人团聚,顺便修整一下的么。


    今儿过来的主要是听到信儿的乡邻亲戚。


    周二郎洗漱完毕,换了身普通的常服,他本就相貌清贵,让人觉得不易靠近,如今又有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光环在身,才气养人,官气更养人,往那儿一站,莫名就让觉得敬畏。


    是以,前来周家道喜的乡邻亲戚,净是拉着周家其他人热乎,就连不能开口说话的周大郎也被人围起来套近乎,反倒是周二郎这边没几个人凑上来说话。


    就连族长周长元在周二郎面前都拘束起来,他面对的是现在的状元,至于周二郎将来会是什么,他不敢想。


    只是听他那有点儿见识的女婿说了,二郎将来官居一品也是很有可能的,一品大员那是啥?那不就是当官做到了最顶上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想想,周氏一族若真出个一品大员,可不光是光宗耀祖的事儿,整个周氏宗族,整个周家庄,甚至整个临河镇都跟着沾光。


    周长庆女婿如此说,并非毫无根据。


    周二郎是进士及第,三甲里的头名,和其他需要观政学习,并由吏部考核以后才能授予官职的进士不同,他是直接入翰林院,从六品翰林修撰做起,搁现在那就是从正处级的干部起步。


    大干朝又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进了翰林基本上也就等同于是内阁预备役了。


    内阁是什么?那是凌驾于六部之上的存在,关键周二郎才刚刚二十三岁,如此年轻的翰林,焉知他没有无限可能?


    一连几天的应酬,县令大人亦来上门拜访,周老爷子看见堂堂的县官大老爷,在他心里面比皇帝不差多少的存在,竟然向着自家二郎行礼,心里那种震撼是无妨用语言表达的。


    他想了一辈子的官,终于靠着孙子告诉他有雨要抢收麦子,混上了个甲长,管着十户人家,如今跟儿子一比,他的官儿这都小到没法看了呀。


    他头一次对儿子嘴里所说的六品翰林修撰有了那么一点点具体的认知。


    哎呀,这堂堂的状元郎,六品的大官,回来管自己叫爹,感觉这“爹”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儿子叫着咋就那么好听呢,比他小时候那软乎乎的小奶腔还稀罕人哩。


    咋听了还想听呢。


    周老爷子高兴,周凤英更高兴,祖奶奶的呀,她周凤英莫不是老天爷亲闺女吧,天生享福的命。


    弟妹是妻凭夫贵,她这就叫姐凭弟贵,可真是扬眉吐气了,以前怨恨前头那个姓王的,如今竟然是大度到他从自个儿面前过,她都能笑着打个招呼。


    五月初五端午节,周二郎受南州巡抚大人邀约。


    第57章


    南州府巡抚王重礼,对小白脸没啥好印象,但人家周凤青史无前例地连中六元,谁敢说他靠脸。


    他宴请周二郎,一来南州府总被隔壁江州府压着一头,千年老二当得憋屈,这次周二郎是为南州府挣了脸面,六元及第,江州府永远也够不着,即便是够着了,那也只能是第二人。


    为南州府挣脸面,也是为他挣脸,证明他治理下的南州府人杰地灵、人才济济,与情与理都得大肆宣扬一番。


    二来,翰林那是离皇帝最近的人,消息自然也最是灵通,结个善缘对自己没坏处。


    因为是家宴,为了显得亲厚,王重礼特意邀请了对方家眷一起同往。


    朱云娘平时都不怎么出家门儿的,名副其实的宅女,叫她随着二郎去巡抚大人家里赴宴,可给吓坏了,连连摆手,说自己不要去,让二郎带着大姐去。


    周二郎哭笑不得,他带着大姐去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巡抚大人要他带家属,可非随便客气,这是一种暗示,暗示把他周二郎当成了自己人,他焉能不识抬举。


    与娘子说明利害关系,说不得她更紧张害怕了,周二郎笑道:“这样紧张做什么,就当去串个门儿,你去了只管吃吃喝喝,想说话就与人说上几句,不想说亦可以不说,点点头,或笑一笑就过去了,没人会为难娘子。”


    朱云娘:“云娘怕自己愚笨,去了礼仪上有何不到之处,给夫君丢人。”


    周二郎安慰她,“二郎乃寒门出身,娘子即便有不周到之处,亦是情有可原,她们若因此笑话与你,不懂礼数的是她们,并非娘子。”


    开导半天,朱云娘仍旧是忐忑不安。


    “娘子既是如此害怕,那便不去了吧。”周二郎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夫君,我……”


    “时候不早了,睡吧。”周二郎直接熄了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朱云娘便早早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梳妆镜前梳洗打扮。


    周二郎睁开了眼皮,嘴角儿勾了勾,披了件外衫,起身下床,走到朱云娘身后。


    朱云娘回过头,周二郎长指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不是不要去么,嗯?”


    “夫君是不是生云娘的气了?”朱云娘小声道。


    周二郎轻“嗯”了声,一手拿起梳妆台上的黛笔,一手托起云娘的下巴,道:“别动。”


    他擅长丹青,手稳得很,亦懂得眉要浓淡合宜,笔尖轻轻扫过蛾眉,在眉尾处由浓到淡延展开来,一边的眉毛便画好了,又去画上另一边。


    画完眉,他又用小指指尖蘸取了朱红口脂,以指作笔在朱云娘嘴唇上一点点涂抹晕开。


    慢慢地,朱云娘脸红了。


    周二郎见她突然脸红,轻笑了声。


    朱云娘大窘。


    周二郎买东西一般都会选能力范围内最贵的,给家里三个女人带回来的胭脂水粉俱是京城里的上等货。


    无论是描眉的黛笔还是涂唇的口脂,颜色都十分自然好看,云娘本就是小美人,如此一打扮,更显出精气神儿。


    大人都收拾妥当了,这才把钰哥儿叫起来洗漱。


    这次周二郎给家里人买回来了更高档的牙刷,大人的是马尾毛做的,钰哥儿的亦是马尾毛,不过价格要比大人的贵了十余倍,据店家说娃子齿龈娇嫩,这些毛儿都是从一种名贵的马尾上挑选出来最细的制作而成。


    京城那边的人亦不用粗盐水刷牙,而是以茯苓为主要原料掺杂了数种草药熬制而成的一种膏子。


    钰哥儿刷完牙,周二郎给他检查了一下,见他后面的大牙也刷得仔细并未有偷懒,摸了摸小脑瓜儿夸赞了两句。


    牙齿是一个人的门面,儿子长得这般好看,一定得把小牙给保护好了,等将来换牙的时候,亦会换得好。


    刷完牙,洗了脸,周二郎选了套衣裳给儿子换上,按理说,这些原本是云娘的活儿,但周二郎伺候起儿子来还挺有成就感,他觉得自己比娘子做得要好。


    他编的小百岁辫儿上松下紧比云娘弄得好看,他给儿子扎的发带结比云娘好看,他给娃搭配的衣服也比云娘好看。


    男人呦,只有他想不想干,就没有他会不会干这会事儿,他自己倾注了心血的,那都金贵宝贝的了不得。


    简单吃了一点儿东西,一家人出了门。


    现在家里的出行装备升级了,驴车换成了马车,还有专门儿的司机,亦不用二郎赶车了,一家三口只管舒舒服服坐在车里就好。


    松木雕花的车厢,车厢很高亦很宽,两边都有窗户,人在里面毫无憋闷之感,车厢里有休息的椅凳,还有小桌子,两侧的长条椅凳不算窄,可以直接躺在上面休息。


    周锦钰还是第一次坐爹从京城里赶回来的大马车,还是御赐的马车,有点儿新鲜,躺在长条椅凳上,头枕在爹腿上,翘起小二郎腿儿,脚尖儿随着马车的晃动,顾自美美的惦着,不要太享受。


    “爹,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个小少爷。”


    “我儿本来就是。”


    “嗯,我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官二代啦。”


    周二郎听到儿子创造的小词儿,忍不住乐。


    周锦钰又道:“爹,我长大了,若要做个游手好闲的执绔子弟,你会不会生气呀?”


    周二郎摸摸他小下巴,“你说呢?”


    周锦钰答非所问,“不是谁都能游手好闲的,这得拼爹呀。”


    说完他自己咯咯笑了。


    拼爹?


    周二郎砸摸了一下这词儿,品出点儿味儿来。


    他觉得四个多月没见,儿子变化好大,娃子还是带在身边的好,每一天都在变化,一不小心就不知道错过了什么。


    周锦钰没发现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彻底把自己当成了周二郎的儿子,对周二郎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戒备,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


    他灵魂呆在小孩子的身体里已经快两年了,两年来模仿小孩子说话,模仿小孩子的动作,被所有人当成小孩子一样看待,用哄娃子的口吻对他说话,他已经越来越想不起自己穿来前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前世的那些记忆仿佛也在淡化痕迹。


    他已然完全适应并认可了自己孩子的身份,亦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孩子了,毫无障碍地跟周二郎撒娇,“爹,想吃你从京城里带回来的那种罗罗糖。”


    周二郎剥了一个塞他嘴里,又剥了一个喂给云娘,自己亦吃了一个。


    车里很舒服,周锦钰不过是睡了一小觉,就到了南州府,马车沿着朱雀大街直奔巡抚大人家去。


    朱云娘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情绪,她不像自家大姑姐,天不怕地不怕,关键脸皮还豁得出去。


    周锦钰小手握上她的,“娘,有钰哥儿陪着你,谁敢欺负娘,钰哥儿可不让,我们一家人是受他们的邀请来赴宴的,可不是来受气的。”


    之前周锦钰都尽量避免和朱氏肢体接触,总感觉自己在占周二郎的便宜,别扭得很。如今他认可了自己的身份,自然而然就慢慢放下来芥蒂。


    这辈子他有爹有娘,爹喜欢娘,娘亦喜欢爹,爹和娘都爱他,谁也不能破坏他们的家庭。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男□□妾成群再平常不过,越是地位高的男人,越是如此。女人在他们眼里更像是一种炫耀的资本,家里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娃子反倒叫人笑话。


    他想讨周二郎喜欢,他在爹的心里的分量越重,以后他反对爹纳妾时说出的话才越管用——要儿子还是要女人,你自己选。


    朱云娘听着儿子小男子汉般护着她的话,忽地就觉得儿子长大了,忍不住楼过他小脑瓜儿,眼圈儿红了。


    周二郎轻声叹了口气,发愁:“爹第一次去巡抚大人家,跟谁都不熟悉,去了也不知道该与人聊些什么。”


    周锦钰没听出他爹突然间酸溜溜的语气,还挺认真地给他爹宽心,“不就是个巡抚请客吃饭么,爹这样的,以后都是要当首辅的,怕他小小的巡抚做什么。”


    周二郎被儿子逗得哈哈笑,云娘也笑,笑着笑着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马车停在了巡抚大人的府邸,周二郎先行下车,扶着云娘下来,又抱下儿子,将手里的受邀贴子递给守在门口的其中一人,那门房见对方竟是最近名震整个南州府的六元及第新科状元大人,忙躬身行礼,“原来是状元郎周大人,小的失敬,请您随小的这边来。”


    周二郎抱起孩子正要随着他往门里走,迎面林士杰从门里迈步出来。


    林士杰自己的举人怎么来的,心里有数,但他不死心,仍去了京城赶考,没考中,落榜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短短几个月而已,彼此再见面,已然是身份大不同。


    周二郎是皇帝钦点的状元,瞅瞅那一连串的赏赐,状元府邸,奴仆,田地,庄子等等,就算他是六元及第,也未免太破格了,明显是皇帝喜欢得很。


    入了翰林,不要说礼部尚书,就算六部之首吏部尚书都管不到他头上,他的提升可以不受吏部约束,由皇帝陛下直接提升任命。


    别看林士杰仗着家里是豪绅氏族牛气哄哄,在真正的地方大员王重礼面前,他什么都不是,端午节过来送礼,连留下来入席的资格都没有。


    但对面周凤青竟然是领着家眷过来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周凤青可以进入到巡抚大人的“家宴”圈子。


    这其中的重视程度简直不言自明。、


    林士杰脸上的变化极其精彩,周凤青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林兄好久不见,在书院,林兄对周某照顾倍至,周某铭记于心,他日定当加倍报答。”


    第58章


    对林士杰,周二郎并未真正放在心上,林士杰这种人做他的对手不够格,他的格局亦不至于这样小,与这种人纠缠没完。


    南州府书院的同窗都知道他俩那点儿恩怨,他若真对林士杰做什么,才叫落了下乘。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在自己的仕途上步步高升就好了,他升得越高,林士杰的日子就越难过。


    周二郎带着妻儿随门房穿过长长的水榭回廊,有丫鬟上前对着云娘福身一礼,道:“请安人同小少爷随奴婢这边走。”


    朱云娘紧张地手心出汗,忍不住目光看向了丈夫,周二郎抬了抬下巴,温声道:“去吧,为夫就在前厅,有事可使人唤我。”


    旁边儿站着巡抚大人家的下人,周锦钰担心娘关键时刻掉链子,惹了爹的不快,想替娘解围,又担心他表现太过,让爹觉得娘连个孩子都不如,急得不行。


    忽地,他急中生智,对着朱云娘道:“娘,我尿急!你快带我去茅厕。”


    说完,他自然而然地拉起朱云娘的手,对那丫鬟道:“姐姐,快快前面带路,钰哥儿憋不住了。”


    小娃子存不住尿,说想尿尿,那就必须得尿,没有人怀疑他是装的。


    朱云娘这会儿顾不上自己会不会给夫君丢人了,这要钰哥儿尿了裤子,可没有带替换衣裳,丢死人了。


    小丫鬟被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娃子逗得不行,又听他竟然叫自己姐姐,更加喜欢这小娃,忙道:“小少爷快随奴婢这边来。”


    三个人急匆匆走远,周二郎嘴角儿微微翘起。


    钰哥儿上次尿急憋不住的时候,小手儿抱着肚子,小腰直都不敢直起来,两条腿恨不能夹着走,可非现在这般轻松自在的走路姿态。


    小小娃子,想太多了。


    周二郎觉得儿子有点儿过于早熟,这才几岁啊,竟开始操心爹娘的感情了,是没有安全感么?


    不容周二郎多想,耳边传来阵阵谈笑声,前面会客厅到了,周二郎年纪最小,进来后先与王重礼见礼,又与其他众人一一见礼。


    坐到王重礼这个位置,与他来往者皆非等闲,能被他邀请入席的俱都是在南州府能说得上话的。


    这个层面儿上的人都会说话,周二郎虽初出茅庐,但言语有度,分寸感极强,既不会抢人风头,亦不会过于谦虚,毕竟是六元及第,不能叫人看扁了去。


    一顿饭可以说吃得宾主尽欢,散席的时候,王重礼亲自送到了门口,道:“周大人此去京城前途无量,莫要忘了家乡父老啊。”


    周二郎听得懂话,所谓莫要忘了家乡父老是官方语言,说人话就是——兄弟,互相照应啊。


    朝中有人好做官,朝廷有什么政令,皇帝陛下有什么动向,王重礼需要第一时间知道。


    他之所以对六品修撰周二郎如此礼遇,却不屌之前的官阶更高的翰林学士姜茂林,那是因为姜茂林的前程基本上一眼看到头儿了,不值得投资,周二郎却是有无限可能。


    反观周二郎这边,他亦需要有王重礼这样有实权的地方大员加以支持。


    是以,周二郎忙拱手道:“周凤青焉敢忘本。”


    他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合作愉快。”


    回来的马车上,朱云娘显然精神放松了许多,天真道,“奴家没想到那些官家娘子竟是很好说话哩。”


    周二郎就笑,王重礼那样的人,知道自己寒门出身,焉能不交代他的夫人,巡抚夫人给云娘面子,其她那些人自然是马首是瞻,说白了,面子俱都建立在利益之上。


    朱云娘又有些担心地问,“夫君,巡抚大人送了如此多的礼物给我们,云娘总觉得不妥。”


    朱云娘问出了周锦钰心中的疑惑,爹这架势不对头儿呀,咋有点儿向着大贪官发展的势头,有点儿危险。


    周二郎:“有何不妥,端午佳节,我们带着礼物上门,人家回礼不是很正常么。”


    朱云娘:“可他们的回礼也太贵重了。”


    周二郎:“嗯,对于我们来说贵重,对巡抚大人来说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人家好歹是巡抚,哪能太过寒酸拿不出手。”


    周锦钰见他爹一本正经云淡风轻的样子,差点儿就相信他说的了。


    可是巡抚大人执意要送,爹若死乞白赖不要,就真的好么?


    再说对方的回礼虽然贵重,好像确实如爹说得那般,也算是附和人家的身份。


    算了,相信爹就行了。


    担心他也帮不上忙,瞎给爹添乱。


    折腾一天,周锦钰眼皮子开始打架,周二郎把他打横抱起来,让儿子头枕在自己的臂弯,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


    朱云娘递过来一条薄毯给盖身上,道:“也不知道京城有没有比薛神医更厉害的郎中,钰哥儿可怜的,看到人家许多没见过的吃食馋得不行,知道自己肠胃不好,又不敢多吃一口。”


    周二郎目光低垂下来,“以后我们钰哥儿想吃什么,就叫人给他做什么。”


    朱云娘就笑,“瞅着睡踏实了,把娃放下来吧,抱一路胳膊疼呢。”


    周二郎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道:“自己的崽,好像也并不觉得累,看他睡得这般香甜,软软乎乎的一团躺在我怀里,反倒觉得很舒坦。”


    朱云娘:“钰哥儿病好以后突然就不吃奶了,奴家还觉得不适应了好久呢,那会儿才想明白,不是娃离不开大人,是大人离不开他哩。”


    娘子的话,周二郎深以为然。


    “娘子,你看咱儿睡着的时候,小鼻子可真可爱。”


    朱云娘凑过来,“今天好多人夸他呢。”


    周二郎:“她们都夸我儿什么了?”


    “就说钰哥儿皮肤白,眼睛大什么的。”


    “还说什么了?”


    “还说他嘴巴很可爱。”


    “嗯,嘴巴长得像娘子。”


    “除了嘴巴,哪儿都像夫君哩。”


    周二郎笑了。


    他的儿子,自然要像他。


    ……


    接下来几天,周二郎又配合王重礼,参与了一些重要活动,无非是借着他六元及第的名头,宣扬教化,鼓励读书,以彰显南州府对人才的重视,对皇帝陛下政令的响应。


    五月十六日,总算是消停下来,他亦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皇帝陛下给的假期可不是无限制的,全家要准备启程进京了。


    家里的宅院虽然不大,可它承载的是永远也不会再拥有的岁月,是一家人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全家人的感情寄托。


    无论走多远,这里始终是一家人最难以忘怀的地方。


    这房屋说也奇怪,有人住着可以住很久,若没人住了,很快就倒塌老化。


    周老爷子把房子交给了周二狗,让他住着,顺便帮忙打理。


    这对二狗一家来说,简直是馅饼从天降,他们一家子大大小小七口人挤在两间茅草顶的破土坯房里,一到了雨季,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儿。


    这下不但有房子住了,还是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房子里的各种生活用具周家都给留下了,院子里还有那厨房,驴棚,杂物棚子,关键还有一口水井哩。


    二狗千恩万谢,领着一家子给老爷子磕头,发誓肯定会把院子给打理好。


    周凤英做主,把家里的鸡全都送给了好姐妹周秀莲,对方是卖也好,想养着也好,都随便。


    两个从小一块儿玩儿到大的女人抱头痛哭,兰姐儿和周秀莲家闺女也抱着哭。


    周秀莲家闺女妒忌过小姐妹,可当分别在即,兰姐儿又送了她那样多的珍贵礼物,记着的便全都是对方的好了。


    至少此时此刻,两个小姑娘的眼泪都是发自内心的不舍,友谊在分别的一瞬间拔高到了巅峰,都觉得彼此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故土难离,最后再看一眼老房子,摸一摸屋前的柿子树,坐一坐睡了这么多年的床铺,周二郎的手指在自己刻苦攻读过的书案上轻轻划过,一滴晶莹的眼泪从他眼中滴落下来。


    周大郎坐在小青河边,嘴里含着一片细细的柳叶,吹着不知名的小调。


    小青河留下太多他们三姐弟的回忆,他带二郎学枭水,寻思着就是狗刨啥的,两只胳膊随便一扒拉就行了,再好学不过了,不成想差点儿把弟弟给淹死,幸好弟弟帮他瞒着了,否则爹非把自己屁股揍开花儿。


    他们姐弟三个有一次还偷了娘唯一的一根儿缝衣服针,给烧红弄弯了,用来钓鱼。


    鱼没钓上来,倒是钓上来个王八,大姐说王八好,别人想钓还钓不上来呢,人家都说王八大补,老二读书费脑子,吃了王八肉,准能补脑子。


    大姐打小会做饭,敢下手,虽然没做过王八,但是肉就得煮熟了吃,就是那王八的壳子不好弄下来,三个人捣鼓半天也找不到窍门儿,还把大姐手给切了。


    二郎恨那王八,直接把王八给扔到开水里烫死,给大姐报仇。


    大姐说还是得吃了才能不亏,不成想那王八被开水烫过之后,反倒是好去壳了。


    姐弟三个人第一次吃上王八肉,他想给爹娘留一些,大姐说,“那要让娘发现咱偷了她的针咋办?”


    二郎说:“赶紧吃完给收拾干净,咱们啥也没干,啥也没吃,啥也不知道。”


    ……


    一家人驾了三辆马车,还带上了自家的小毛驴,这牲口喂久了,就成了家庭的一分子,舍不下。


    在全村人的送别下,周家人与众人依依惜别。


    忽然,一个小闺女儿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追着远去的周家马车奔跑。


    小闺女儿个子不高,但跑得贼快,像是一阵风一样撒开脚丫子全力追着马车奔跑,黑色发髻上漂亮的红绸绳随着她的奔跑甩动,阳光下甩出一道道金色的星光,那是红绸绳上珍贵的金线。


    周大郎看到后面有小娃子远远地追了上来,忙叫停了马车,纳闷儿这是哪家的小娃子,追着马车干啥,莫非是钰哥儿在庄子里的小玩伴儿舍不得他?


    周锦钰也以为是,寻思着是铁蛋儿还是大牛呢,这俩人平时得他的好处最多,爹给买的小零食有一大半儿进了这俩货的嘴巴里。


    没良心的,爹中了举人,大人不让他们来找自己,真就再也不敢找他玩儿了,呸,好朋友不应该是两肋插刀么,这点儿考验都经受不起。


    这会儿倒是良心发现了,晚了!


    他都要走了,跑来煽那门子情,害他难受,周锦钰的大眼睛湿润了。


    还没等眼珠子完全湿透,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咋是周二妮呢,他跟她不熟啊。


    周二郎目光落到二妮头上的红色绸绳上,眼睛眯了起来,才五岁就学会私定终身了,连定情信物都给人家小姑娘了,钰哥儿可真能耐呀,这要不管教,自己保准年纪轻轻就喜当爷了!


    第59章


    周二妮儿跑了一头汗,自个儿早上让大姐捯饬半天给扎好的发髻散了,小头发狼狈地沾在脸侧,小脸儿涨红,呼哧着扶住周家的马车大口喘气儿。


    朱云娘忙从马车上跳下来,掏出帕子心疼地给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妮儿,你咋追过来了,瞧你跑得,把自己累坏了可咋办。”


    “婶儿,俺,俺找钰哥儿。”二妮儿亮亮的黑眼睛盯着车上的周锦钰。


    周锦钰见竟然真是来找自己的,抬头瞅了瞅他爹周二郎,周二郎没吭声,把娃抱下车。


    二妮儿见钰哥儿下来,上前一步在他跟前站定,一脸认真地道:“钰哥儿,俺是来告诉你俺的大名叫啥——俺叫周春笛,春天的春,笛子的笛,这名字还是俺爹找你爹给俺起的呢,你爹吹笛子可好听了,你看到他吹笛子,你就能想起俺了。”


    周锦钰:“……”


    周二郎:笛子有什么好吹的,我以后改吹箫了——呸,我改抚琴。


    周二妮儿见周锦钰不说话,鬼精灵的大眼睛射出几分泼辣威胁来,“周锦钰,俺叫周——春——笛。你记住了没有!”


    周锦钰看她凶巴巴的样子,想笑,道:“周春笛,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住了。”


    说完,他又把自己发辫儿上的宝蓝绸绳解开来,递给她,“二妮儿,你两条换着用吧。”


    他眉眼温柔,小奶腔软软润润的,温暖的像是三月里的春风,宝蓝色的绸带衬地他白嫩的小手一看就是牵不起的样子。


    二妮儿经常被庄子里的男娃子欺负,从来没见过钰哥儿这般温柔又心好的男娃子,可他就要走了,她再也见不到他这么好的人了。


    二妮儿没有伸手接那漂亮的宝蓝绸带,小姑娘猛地转过身,撒腿就跑,跑出去了老远,忽又站定,回过头儿来,冲着周锦钰用力挥动小手,“钰哥儿,你要把身体养好,以后长大了可不要像你爹一样呀!”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的眼泪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她很想让周锦钰给她家做上门女婿,但她们家养不起,虽然上门女婿做不成,她还是想让周锦钰记住她,她也会记着周锦钰,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男娃了。


    二妮儿把头转了过去,狠狠抹了把眼泪,流眼泪是最没有出息的,她不想让人看见,她要做家里最有出息的女娃子,就像钰哥儿他爹那样,家里只要有一个人有本事了,全家都跟着过好日子!


    周二妮儿只是周锦钰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因缘际会有了短暂的交集,然后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周锦钰不会记得周春笛,周春笛却永远记得那一份珍贵的温暖,让她相信这世间总有温柔的男子。


    那条珍贵的红绸绳二妮儿再也没有戴过,她不懂“喜欢风,不一定要拥风入怀”但她懂自己拥有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比如爹娘,比如姐姐妹妹们。


    马车哒哒哒继续前行。


    周二郎搂着儿子,低头问他:“二妮儿头上的绸绳是你送给她的?”


    周锦钰点点头。


    周二郎“哦”了一声,又道:“钰哥儿喜欢二妮儿?”


    周锦钰客观评价:“爹,二妮儿很可爱。”


    周二郎捏了捏他肉肉的小腮帮,“比不上我们钰哥儿。”


    朱氏抿嘴儿偷笑,在夫君眼里,儿子身上就算生个虱子,都得是个双眼皮儿哩。”


    周二郎又道:“钰哥儿五岁了,有些事情爹以前没有教过你,现在要告诉你,大干朝男女七岁不同席,钰哥儿虽然还小,但也要知道男女有别。”


    顿了顿:“钰哥儿不能看女娃子可爱,就随便送给人家礼物,尤其还是自己贴身用的东西,男人送女人礼物是男人对女人的一种承诺,送了就要对女娃子负责,是要娶人家的,钰哥儿明白吗?”


    周锦钰心说爹你想得太多了,你儿子才五岁,二妮儿也才六岁多,小姑娘还什么都不懂呢,不过周二郎说的话他是认同的。


    他轻轻点了点头,“钰哥儿记下了。”


    “记住了就是好孩子。”周二郎喂了他一颗罗罗糖,状似随口道:“那根红色绸绳爹最喜欢,当时选了很久,还因为它贵纠结半天,最后才咬牙买下了,现在我们倒是不缺钱,就是很难再买到一模一样的了。


    周二郎看到自己给儿子买的头绳戴在不相干的人头上,碍眼。


    还有,这个二妮儿忒不会说话,再没有比她更不可爱的小娃子了。


    周锦钰听他爹这么一说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当时没想那么多,易地而处,如果是他给爹买的东西,被爹转手送人,大约他也会觉得不开心,尤其还是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被转送。


    他小脑瓜儿蹭了蹭周二郎的胸口,“爹,对不起,以后不会把爹给钰哥儿买的东西送人了。”


    周二郎摸摸他头,“钰哥儿以后要送礼物给朋友,可以和爹说,也可以和娘说,爹娘陪你去选,也可以给你建议,但爹送钰哥儿的东西,是爹的心意,心意是不能转送的,明白吗?”


    周锦钰点头,“爹,钰哥儿知道了。”


    薛良有三个月到半年的观政期,且大概率会外放,因此没有带家属随行,三个女人拉着他依依不舍,哭得不行,尤其是老三。


    她有身孕了!


    只是现在还不显怀。


    薛良怕刺激周二郎,毕竟自己稍微那么一养精蓄锐就一举得子,也没这么夸张,举了多少次记不太清楚了,反正老三怀孕一个来月了,应该是刚回来那几天怀上的。


    他不想刺激,老三个傻白甜不懂事儿呀,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怀孕了,声音大得身边人都能听见,“哥哥,我生产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啊,你不回来我害怕。”


    周二郎在旁边儿听得嘴角儿直抽抽,薛良可真不要脸,竟然让他女人学那话本子,管他叫哥哥。


    这边儿薛良偷瞄周二郎一眼,心说,啧啧啧,看吧,准是又妒忌了,可这事儿是老天爷赏饭吃,天赋异禀他也没办法呀,不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把这仨伺候好,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呀,在家一个月,他都累瘦了。


    周二郎对人家女人怀孕没感觉,一直想要娃子而不得的朱云娘却是羡慕地都难受死了。


    心里难受,她还怕周二郎看出来,跟车上没话找话,强颜欢笑。


    周锦钰都能看出来,更不要说周二郎了。


    夫妻间的问题,周二郎不想当着娃的面讨论,装做没看出来。


    古代没啥避孕措施,周锦钰不清楚父母到底是谁的问题,还是双方都有些问题,但是他很清楚,在这个时代只要生不出娃,基本就会认定是女人的问题。


    周锦钰能理解娘的压力,他故意搂住周二郎的脖颈蛮不讲理道:“爹,钰哥儿不准你再有其他孩子,钰哥儿只有一个爹,爹也只有钰哥儿一个儿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很乖巧,极少有这种霸道的时候,奶凶奶凶的小模样儿,忒招人稀罕。


    周二郎笑道:“照顾你一个爹都很操心了,要那么多做什么,爹才没你薛叔叔那般傻,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


    周锦钰趴到他爹耳朵边儿,小娃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是茸茸的小尾巴扫在周二郎的皮肤上,软软的,暖暖的。


    周二郎听见儿子小声说,“爹不准自己主动要,但若是那送子娘娘非要给我们家送来一个小宝宝,咱们也不能狠心不管他,钰哥儿帮着爹一起照顾小弟弟小妹妹。”


    周二郎的眼泪一下子控制不住涌了上来,钰哥儿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吧,这孩子是来报恩的么。


    怕娘太自责,就说他不想要小弟弟,又怕爹想要孩子,就拿送子娘娘说事儿,自从钰哥儿前年病好了以后,小娃越来越懂事儿,有时候懂事儿的让他心疼。


    他写字儿,钰哥儿就在旁边儿帮着研墨,小鼻头儿上沾了黑墨汁儿也浑然不觉,抬着小脸儿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夸赞的话不要钱似得往外冒。


    “爹的字真好看,这么好看拿出去都能卖钱的吧。”


    “我爹是全南州府最会写字的吧,薛叔叔好勇,竟敢和爹做朋友,每天被爹打击他是不是都习惯了。”


    他娘叠衣服,他也跟着忙乎,唯恐他这个爹听不见似的,故意用很大的声音道:“娘给爹洗的衣服好干净,铁蛋他娘洗的衣服就不成,他要不说洗过了,钰哥儿都看不出来呢。”


    娃子,某种程度上大概是一个家庭最强有力的纽带。


    世人皆骂某些人得志便猖狂,却不知道某些人付出了多少努力,被压抑了多久,当负面情绪被释放的那一刻,实在是太考验一个人的心智。


    身份地位的骤然升高,周围人对自己态度的前后变化,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每天睡前他都要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飘,不要飘。


    这种飘体现在方方面面,甚至是夫妻之间。


    他十五岁就娶了云娘,最初的你侬我侬过去后,他们像所有的普通男女一样开始为生活忙绿辛苦。


    尤其是他,一心扑在考科举上,顶着神童的名号,压力大到超乎想象,一次次做梦,梦到自己在考场上不是找不到毛笔,就是考卷儿沾染上墨汁,要么就是时间太紧,自己答不完题,一次次被吓醒,汗透衣衫。


    他敢说,除了自家人,整个周家庄没有一人真正希望他中举——周长庆你穷得叮当响,还妄想让你儿子当举人老爷,你咋不上天呢?


    周二郎,会念几本破书,就真当你是文曲星下凡了?整个临河镇,都没听说那个普通人家出过举人老爷,这一家子人想做官,想魔怔了。


    一旦落榜,他将成为整个周家庄,整个临河镇,甚至整个南州府的笑柄,天下虽大,可除了家里人,谁会给他周二郎一点点体谅与宽容。


    富贵人家的子弟落榜叫失误了,失手了,想考就继续再考,不想考就回家继承家业。


    他若落榜,呵呵,你还有脸出门儿?你怎么不去死!


    如此重压之下,夫妻之间反倒格外和谐,云娘贤惠体贴,甚得他喜欢,他亦愿意宠着她,爱护她。


    如今,压力骤然卸下,身份地位不同以往,人性里那些欲望,好的,阴暗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便开始蠢蠢欲动。


    他看云娘的目光开始不自觉挑剔,去巡抚府赴宴那件事他当时的确是不满,只是努力压抑住而已。


    之前的喜欢宠爱是真,现在的挑剔亦是真。


    自己常年不在家,心理阴暗,担心娘子长得好看引人窥探,不准她去邻居家串门儿,不准她这,不准她那,让云娘的生活中除了他这个丈夫再无旁人,现在又酸溜溜羡慕人家巡抚娘子大气体面会来事儿。


    儿子刚才的一番话,当真让他羞愧难当。


    周二郎你可做个人吧。


    娘子是自己一眼选中的,这么多年他养得也不容易啊,床上的事儿得教,床下的事儿亦要教,甚至连月事儿娘子都不懂,云娘母亲去得早,岳父交到自己手上的哪是媳妇儿,就是个女儿呀。


    年少不懂事,他被岳父那奸诈的老头子算计了!


    那一年春意正浓,杏花微雨,油纸伞下娇俏的少女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


    啊呸!


    什么狗屁的浪漫偶遇,一眼万年,都是糟老头子的刻意安排!雨都下了那么久,不赶紧回家,一个女孩子在桃杏林里瞎溜达,哪儿来那么大的雅兴。


    也怪他色迷心窍,满脑子都是那一瞬间的回眸。


    那时候,被她气得狠了,真的恨不能退货,这种念头还不止一次有,可对上她一脸依赖,无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自己,下一秒就要管他叫“爹爹”的小表情,只能耐着性子又当丈夫又当“爹。”


    自己选的,自己负责,以前能教好,现在亦能,慢慢来吧。


    为自己的想法羞愧归羞愧,但并不妨碍他要享受娘子的服侍,揉了揉自己的大腿,道:“腿长,在车里伸展不开,有点儿麻了。”


    云娘帮他脱掉靴子,把他腿抱到自己腿上,帮他捶,钰哥儿也从他身上出溜下来,“我给爹捶这只腿。”


    周二郎长指遮住了遮挡不住笑意的眼睛,还是自己养的好呀,男人混到他这个份儿上,不比薛良强。


    你一百个儿子也比不上我钰哥儿一个,你三个女人也抵我云娘一个贴心,工作量那么大,也不怕铁杵磨成针。


    ……


    在古代长途奔波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儿,因为沿途只能赶上什么旅店住什么旅店,甚至有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周二郎有了上次赶路的经验,带了锅碗瓢盆儿等炊具,车上亦随时备着一桶干净的水,不得以的情况下,不得不支起锅灶自己生火做饭。


    周锦钰起先还觉得有趣,经历了几次就想要快点儿到京城了,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并非想象中美妙,浪漫只存在于想象中,实际上面临的各种不方便实在数不胜数。


    周二郎跟薛神医询问了路上如何照顾钰哥儿的注意事项,对儿子各种约束限制,天再热不准吃一点儿凉的东西,连凉粉儿都不给吃,儿子实在想吃,他给人把凉粉儿在温开水里涮涮再喂。


    周锦钰快难受死了,但爹一片好心,他只能憋憋屈屈张开嘴巴吃了一小口,就不再吃。


    周二郎也心疼,但他得狠心呀,到了京城怎么都好说,在路上可不敢生病。


    六月中旬,天儿是真热,一丝风都没有,人就像在大蒸笼里,浑身都冒着热气儿,周二郎花高价买了冰,放在马车里,多少能缓解一些。


    第60章


    钰哥儿穿了银红无袖小汗衫,樱草色连裆犊鼻短裤,光着小脚丫,左边脚脖子上给套了刻有辟邪图案的金色足钏,趴在竹席上翻看话本子,类似于现代的那种武侠小说,是带有彩色图案的精装版。


    周二郎给上面的生僻字词都一一做了标注,有一些不适合儿子看到的血腥暴力或者色情都被他要么撕去,要么在某一行上用毛笔涂抹掉。


    周锦钰看到那一行行马赛克心里笑得不行,又被周二郎感动到不行,回过头儿叫了声“爹。”


    “怎么了钰哥儿?”


    “没事儿,就是想叫。”


    周二郎乐了,坐过去,给娃扇着风道:“若是喜欢看这些书,到了京城,爹给多买一些。”


    周锦钰眨了眨眼,故意道:“爹为何撕去好多书页,还把字涂抹了,钰哥儿看着内容都接不上了。


    周二郎温声道:“因为每个写书的人都只能代表他自己片面的观点,他说得不一定对,也不一定错,站在这个角度是对的,换一个角度又是错的,放在彼时是对的,放在此时又是错的,我们钰哥儿现在年纪还小,分辨不出来,容易被人家带歪,所以爹先帮钰哥儿把关,把那些不适合你阅读的剔除掉。”


    周锦钰扑哧乐了。


    周二郎:“你笑什么?”


    周锦钰:“书里的内容太有意思了。”


    爷儿俩儿正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一阵骂骂咧咧的喧哗声,周二郎目光往窗外扫了一眼,面无表情把马车的窗帘放了下来。


    周锦钰翻身坐起,好奇道:“爹,外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说着话,小手就要去掀开窗帘儿往外看,被周二郎一把揽过来,抱在怀里,“别看了,是官差押送犯人呢,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看到了晚上做噩梦。”


    “刚次看到那一页了,爹陪你一起看。”周二郎把儿子抱在腿上,拽过刚才的话本子与儿子一起翻看,瞳仁一片幽深。


    伴君如伴虎,官场上一旦失败,自己不得善终倒也还好,一不小心牵连的就是全家,就如刚才那带着枷锁铁链流放的一大家子,里面的两个娃子不过跟钰哥儿差不多年纪。


    周二郎默默抱紧了儿子,下巴在小娃的脑袋上蹭了蹭——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数日后,六月下旬,一家人终于是进京了。


    周二郎担心了一路,只怕儿子路上不适应会犯了病,到现在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小娃子的适应能力远比大人想象中要强大。


    进来府邸,一家人刚被京城的繁华震撼过,又被这大宅院惊得合不拢嘴。


    大干朝的官员们解决住宅有三个途径,赐宅,官廨、自己解决,简单来说就是私人住宅、职工公寓,自己买房租房的区别。


    能享受到朝廷赐宅这一待遇的,无不是身居要职的勋贵,周二郎这个级别的官员也算是独一份了,羡煞旁人。


    不过这皇帝赐宅的地段儿却是有点儿耐人寻味了,他一个文官却被分配到了武将的聚集地,胡同里住的基本都是武将。


    这座宅院原本亦是一武将的宅院,现在被挂上了周府的牌子,里面也使人修缮过了,进来就能住。


    三进的大宅院,从朱红漆门儿进去,穿过垂花门儿既是正院儿,正院儿有正房五间附带东西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从穿堂行至后院儿,后院儿带个小花园儿,厨房,后罩房,马厩等也在后院。


    周老太太、凤英、云娘和兰姐儿几个看完这里看那里,发出连连惊叹。


    周老爷子亦是稀罕到不行,只不过做为一家之主的大男人,他不能像女人一般咋咋呼呼,心里是美的。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就是咬紧牙关供二郎读书,如今儿子出息了,他能住上这样的大宅院,这辈子都值了。


    大郎没有其他人那般激动,他知道天下就没有白吃的午餐,皇帝不会平白给弟弟这么多好处,二郎是要替人家干活儿的,干不好甚至有可能被抄家杀头,就像来的路上看到的那帮人。


    一家人算是正式落户安京城,周二郎亦结束休假,正式进入翰林院报道。


    所谓翰林院,某种程度上算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处,受皇帝宣召,负责顾问、应对、以及处理一些朝廷日常性工作,比如从事诰敕起草、论撰文史等等。


    翰林院不参与朝廷政务讨论,因此整个翰林院都不用上早朝,每日上衙时间为卯时,申时放班,相当于朝六晚三,和现在的八小时工作制差不多,只不过上班早,下班亦很早。


    除非重大场合比如参加大殿朝见什么的,大干朝的官员平时戴乌纱,穿常服即可,且对常服的要求不严,基本就是圆领窄袖的襕衫一类。


    早上天不亮,周二郎便起来洗漱束发,周锦钰也跟着爬起来,跟在他屁股后面梳洗。


    “钰哥儿,你小娃娃跟着起来这般早做何?”


    周锦钰:“这是爹第一天去上衙,钰哥儿想去送爹。”


    周二郎弯了唇角,俯下身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儿,“爹的好乖娃。”


    一家人这会儿亦都起来了,在家里都干活儿习惯了,没事儿可干浑身难受得慌。


    周老爷子和周大郎在后院儿整出两块儿菜畦来,准备种点儿菜啥的,省得出去买了,这京城里的物价高,能省一分是一分。


    凤英和老太太打扫完院子,又擦洗家具,那家具光亮地都能倒映出人影来,这么好的家具以前见都没见过,越擦心里越欢喜。


    这会儿云娘已经将早饭做好,一家人吃了早饭,云娘和钰哥儿送二郎出门儿。


    车夫已经套好马车在大门外早早等候,见主人家出来,忙把车帘子掀开,“大人,您慢些。”


    周二郎踩着马凳,虚扶了他一把,上了马车。


    今时不同以往,堂堂的朝廷官员当街撩起袍子往马车上蹿成何体统。


    朱云娘望着丈夫的背影,只是上个马车而已,可好像上车的那一瞬间二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周二郎在车上坐好,掀开车窗帘子,朝娘儿俩摆摆手,朝车夫吩咐道,“走吧。”


    娘俩儿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转身回院儿。


    一上午,周锦钰在屋子里写写画画,现在家里地方大了,有专门用来洗澡的耳房,他想着把洗澡间给改良一下,爹那样爱干净的人恨不能天天洗澡,若是能解决温度保持和排水问题就最好不过了。


    还有,爹不胖,但个子很高,在浴桶里扑腾不开,一点儿也不舒服,若是能修个小型浴池,岂不是更好?


    就是有点儿费柴火和费水,也费人力,要不就平时在浴桶里洗,想洗个痛快的就在大浴池里扑腾?


    云娘见儿子在书房里半天没动静,不放心跑进来看,见儿子趴在小桌上写写画画,极是认真的样子,抿嘴儿一笑,又悄悄退出去了。


    到吃中午饭的时间,周锦钰大概有了些初步的想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完善,他先将草纸藏了起来,到时候设计完美了,再给爹一个惊喜。


    吃过午饭,朱云娘撵着儿子上床午休,夫君早上出门交代过了,娃今天早上起得太早,中午得给补回来。


    周锦钰现在有自己的小卧室了,做工精细的黄梨木三面围栏镂空雕花踏步架子床,小娃踩着脚踏,很轻易就爬上去了。


    天儿热,周锦钰不爱穿鞋袜,周二郎给在地板上铺了波斯来的毯子,让儿子可以光着脚丫子随便在地上跑来跑去。


    这东西好是好,就是清洗起来是一大工程,周二郎不管,反正不是他清洗。


    云娘给娃拉上窗帘儿,床架四周的乳白色纱帘儿也给落下来,这种纱帘儿名为“蝉翼纱”,顾名思义,薄如蝉翼,既透光透风,又能防住蚊虫,是上次巡抚大人家夫人送的。


    云娘现在一想,那巡抚夫人当真会送礼物,自家每日里只要一上床,看到这纱帘儿,便会记起她的好来。


    下午,快到申时,周锦钰早早地拉着大伯要出去门口接他爹,周凤英坐个小板凳在天井里与云娘纳着鞋底儿,忍不住咯咯笑:“弟妹,怪不得二郎宝贝咱们钰哥儿,你瞅瞅,换谁谁不稀罕他。”


    云娘也笑,道,“钰哥儿会心疼人得很,比个小姑娘还细心呢,每天我们的被褥都是他给叠的,可齐整呢。”


    周凤英不由睁大了眼睛,“不是,你们俩口子这么大个人了,让一个五岁小娃给你们叠被褥?”


    云娘脸一红,“没有让娃叠,娃自己主动要帮忙的,说做儿子的理应为父母分担辛苦,他自己叠被子,指使二郎扫地,早上我做完饭,爷儿俩都已经把屋子收拾好了。”


    周凤英属实酸溜溜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老天爷亲闺女,敢情老天爷亲闺女在这儿呢,嫁的男人让人羡慕就罢了,生个儿子也让人妒忌死。


    钰哥儿多好个娃呀。


    二郎这货,家里笤帚倒了,他都能视而不见大摇大摆走过去,从小都是人伺候他,啥时候见他伺候过人,现在竟然都给媳妇儿扫地了。


    钰哥儿的话在他爹那儿也太管用了吧。


    周凤英之前还替弟妹操心,这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玩意儿,一旦飞黄腾达第一件事就是嫌弃老婆,挑剔老婆,她还想着弟妹这软了吧唧的性子指定镇不住人,得她帮着收拾新进门儿的小妾呢,这看来,自己想多了。


    弟妹人家这是母凭子贵,就二郎那自私的小性子,天仙也比不上他自己儿子重要。


    周凤英能想到这些,云娘也不傻,她可比大姑姐清楚儿子在丈夫心里的重要。


    只要她们娘俩儿把二郎的心都给占住了,他就没有空余的地方再去放下别的女人。


    退一万步来说,若二郎真想做什么,她拦不住,亦管不了,既是管不了,想太多也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再有就是她以后要努力呀。


    二郎要她做的事情虽然很羞人,可二郎说是个小妾就能做到。


    她又不努力又不想让丈夫纳妾实在是太自私了,人家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再羞人总比把丈夫推给小妾好。


    下次二郎教的时候,她一定要认真一点儿,再认真一点儿。


    二郎每天都已经很辛苦了,他完全可以找现成的女人来伺候他,现在却愿意耐心地一点点教她,等她进步……


    想起丈夫的温柔,云娘忍不住红了脸,其实,好像,那个……总之,最后反而是二郎更辛苦哩。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