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家在平江城外的这片果园极大,几乎占了半座山,品种也甚多,眼下还不到果木成熟之期,山上只有日常巡查的几个工人,整座山便显得很是僻静。
宣则灵提裙顺着蜿蜒小路往上寻着。
半个时辰前,一行人过来逛果园,她亲眼看见玉千洲独自往这边来了。
她方才问了姜姐姐,才知道原来玉千洲是玉家养子,心中不免疑窦丛生,特意避开人找了过来。
半山台上,男子迎风而立,一身蓝色广袖锦袍,长身如玉,高束着的头发放了下来,用一根玉簪簪着垂在背上,不过腰。
这样的装扮让他多了几丝矜贵之气,面容神情中似也少了些冷冽沉稳。
甚至添了几丝柔情。
山风拂过,广袖摇曳,露出他手中紧握着的荷包,这是宣则灵归还贡品时一并给来的,荷包上绿竹刺绣很熟悉,比他曾经收到过的那一个针脚更密,显然,主人的刺绣技艺成熟了许多。
毕竟,九年了,曾经的小姑娘已变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的拇指轻轻拂过绿竹旁边的那一朵芍药,唇角几不可见的弯了弯。
风声中,有脚步声传来。
凌乱,匆慌,是不会功夫的女子。
是她来了。
玉千洲不动声色的将荷包收入怀中。
宣则灵没有爬过这样的山路,一路上来已是有些气喘吁吁,加上四下无人,风声萧萧,心头不免生出几分恐慌。
直到她走上又一个平台,远远看见那抹蓝色,心中的惧意骤然消散。
大抵是因那一天一夜他们共生死,如今她每每见他总觉心安。
她快步走过去,桃粉色裙摆迎风而动。
她是被劫出来的,自然不可能带走换洗的衣裳,她原本那身在逃亡中沾了血,眼下从头到脚包括首饰都是庄子里的人快马加鞭去平江城采买回来的。
管家送来衣裳首饰,供她和姜姐姐挑选,她一眼便相中这套束腰广袖裙。
桃粉色她一直很喜欢的颜色,她觉得和芍药相近,特别好看。
突然,小娘子停住了脚步。
石台之上,大片的梨花中,男子的背影很有些虚缈,仿若下一刻便要消散在白色的梨花中。
不知为何,这一刻,那道背影竟与九年前的人重合,不由令人心神恍惚。
若他长成,也该是这样的清姿。
宣则灵突然开始紧张起来。
九年,有没有可能真能让人大变样?
宣则灵轻轻吸了口气,走上前:“玉公子。”
玉千洲回身看向小娘子,瞳孔微缩。
记忆中,好像也曾有过这样一幕,他等在梨花树下,她唤他一声,他便回身望去,便见一身桃粉色衣裙的小姑娘笑盈盈朝他走来。
广袖中的手紧紧握住,又松开。
“宣姑娘。”
玉千洲看着面前有些紧张的小娘子,道:“此处地势不平,风也大,不是赏景的好地方,宣姑娘若想看梨花,可去下边那片梨花园。”
宣则灵顺着玉千洲所指的方向看了眼后,轻轻垂眸:“我是来找玉公子的。”
玉千洲似有些意外:“哦?宣姑娘找我何事?”
宣则灵鼓起勇气抬眸细细看他,可不论怎么看,都寻不到半分熟悉的痕迹。
她的心慢慢沉下,难道当真只是巧合。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问。
“我方才才知,原来公子也叫千洲。”宣则灵目不转睛盯着玉千洲,道:“我有一位故人也叫千洲。”
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但可惜,什么也没寻到。
除了那双眼睛,无一处像他。
玉千洲凝眸看了她片刻,才道:“是吗,所以呢?”
不待宣则灵回答,便又听他道:“是想说我与宣姑娘一位故人相似,还是说……”
玉千洲唇角轻轻扬了扬,微微俯身,意味不明:“姑娘想打听我?”
宣则灵眼底划过几丝错愕,随后面颊立刻涨红。
她方才这话确实很像是搭讪之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有位故人,他叫解千洲。”
宣则灵心中的期待已经几乎全部消散,他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即便世事变迁,性子也该不会转变如此之大。
玉千洲听着小娘子红着脸着急的解释,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别开视线:“重名不是什么稀奇事,应该不值当姑娘特意来这一趟。”
宣则灵便知他心中还有误会,忙道:“我那位故人已失踪九年,我方才听说玉公子是玉家养子,又见玉公子与我那位故人年纪相仿,一时恍惚,所以才来叨扰公子,没有旁的意思,还请玉公子见谅。”
玉千洲沉默了好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所以,你怀疑我是你那位故人?”
宣则灵抿着唇,紧紧盯着他。
而后便见玉千洲轻轻一笑,道:“我早年父母双亡,做过几年乞儿,后来得遇义父将我带回玉家,给我起名为千洲,不是姑娘的故人。”
宣则灵虽然早有准备,但确认后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没有失忆,有来处,他不是他。
“宣姑娘,我不管你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位故人,但从今以后,希望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玉千洲声音冷冽道:“此处虽是玉家果园,但也有外聘的工人巡查,你我男未婚女未嫁,若被人瞧见独处难免叫人误会,我虽是玉家养子,一言一行却也关乎玉家,宣姑娘身份贵重,玉家不敢高攀。”
“告辞。”
宣则灵脸色一白,身形在山风中摇摇欲坠,玉家虽无官身却是皇商,又与明亲王府关系匪浅,只要玉家想,京官之家都娶得,她不过通判之女怎算高攀。
他这是在提点她,不要生别的念想。
宣则灵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可她方才行事确实容易叫人误会,遂稳住心神,挺直背脊,颔首:“抱歉,不会再有下次。”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男子已经错身离开,蓝色广袖被风拂动,在她的手背划过。
隐约有股松香。
他惯爱竹香。
宣则灵没再回头去看离开的身影,而是转身望向远方,眼眶微微湿润。
解千洲,你还活着吗?
不远处,玉千洲缓缓驻足,回过头。
小娘子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倔强独立。
宣家小娘子出挑而骄傲,承她父亲一身风骨,她不会再找他了。
玉千洲折身离开,有泪淹没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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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蝉衣穿梭在梨花林,蹙着眉头四下张望,方才宣则灵说她想一个人走走,她想着这是玉家的地方,不会出什么事,便没跟着,可到现在人都没回来,她找了附近几处也没人见到,不免有些着急。
梨花林深处。
闻达在与燕鹤辞行。
“殿下如今已到玉家,卑职也该回去了。”人找到了,他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留的越久,越生妄念。
燕鹤知他心系公务,也不多留,点头道:“好,有劳闻参军一路护送。”
“不敢,能与殿下同行一程,是卑职的荣幸。”闻达恭敬道。
“姑娘,姑娘。”
这时,梨花林中传来动静,闻达细细听了后,垂眸道:“殿下,是姜姑娘。”
燕鹤自也听出来了,道:“嗯,黑店涉及极广,务必将每个人都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卑职遵命。”闻达。
燕鹤看向前方,道:“既要离开了,也该去同姜姑娘道个别。”
闻达紧了紧手中的刀,颔首:“是。”
姜蝉衣也听见了动静,忙迎过来,见是燕鹤二人,颇有些意外:“你们也在这?”
燕鹤:“嗯,刚与闻参军碰上。”
姜蝉衣忙问:“可瞧见姑娘了?”
宣姓并不是多见,且当地很多人都知道玱州通判宣伯棠的夫人是平江城人,以防万一被人听去,损了小娘子清誉,在外头姜蝉衣都隐去宣则灵的姓。
燕鹤闻达都摇头:“没有见到。”
姜蝉衣心中担忧更甚,正想转身再去寻找,就听燕鹤道:“姜姑娘放心,这片山外人进不来,千洲也在这里,她不会有事。”
姜蝉衣一愣,抬眸看向燕鹤。
他的意思是,宣则灵和玉千洲在一处?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有可能,宣则灵离开时神色怔忡,或许真因重名一事去寻玉千洲了。
如此想着,姜蝉衣安心了不少。
这时,闻达才上前拱手道:“姜姑娘,我是向姜姑娘告别的。”
姜蝉衣一怔:“你要走了?”
闻达点头:“衙门还有堆积了很多案子。如今这边事了,我也该回去了。”
姜蝉衣想了想,确实也没再留人的理由,便拱手道:“好,山水有相逢,江湖再会。”
闻达不敢多看姑娘那双明亮的眼睛,垂下视线,沉声道:“后会有期。”
他说罢又向燕鹤拱手作别:“燕公子,告辞。”
燕鹤点头:“再会。”
目送闻达离开,燕鹤别有深意的看了眼姜蝉衣,小娘子眼神清澈,无任何杂念。
燕鹤自也就不多说什么。
“宣姑娘真的去找玉公子了么?”
燕鹤道:“若姜姑娘不放心,我陪你去找找。”
姜蝉衣自不拒绝,走出几步她突然想起什么,道:“燕公子,我本和云公子还有徐公子约好今日在平江城城门口相见,不知可能让请玉家的人帮忙去知会他们一声。”
末了解释了句:“我们一起接的刘家差事。”
燕鹤对此倒不意外,点头答应:“我回头便请玉公子让人走一趟。”
“多谢。”
姜蝉衣道。
二人走出梨园,姜蝉衣不经意间一个抬眸就看见了山坡上立在石台处的身影。
姜蝉衣一愣:“她怎么爬到那里去了。”
那处路蜿蜒曲折,很不好走,她以为她不可能上去,便没往上头寻。
姜蝉衣正要过去,便被燕鹤拉住,朝她示意:“姜姑娘。”
姜蝉衣顺着燕鹤的视线望去,便见一道蓝色身影正往下走来。
“看来他们果真见过面了。”
姜蝉衣微微蹙着眉,看这般情形,应是确认玉千洲并不是解千洲了。
燕鹤有些不解道:“我方才听你们说起,宣姑娘有位故人与千洲同名。”
姜蝉衣点头:“嗯。”
“夙安府解家原来的长公子,解千洲。”
夙安府,解家?
燕鹤记得解家的长公子好像不叫这个名字。
“原来的长公子?”
姜蝉衣看着上方那道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徐徐道:“与宣姑娘有婚约的是原来的解家长公子解千洲,后来传闻解千洲在解夫人的灵堂前意图弑父,逼死解老夫人,解家二爷便将他划出族谱,赶出解家,从此以后,了无音讯。”
“宣姑娘原以为这桩婚事也就作罢,可谁曾想去岁解家来人要履行婚约,说是解宣两家的婚事过了京中云国公府的耳,退不得,可宣姑娘只认与她定下婚约的解千洲,所以才出此下策,制造被劫走的假象,待确认消息传到了玱州,夙安,解家来人退婚,她才愿意回去。”
云国公府,此事竟涉及外祖家。
燕鹤眸色微沉,不由看向远处的蓝色身影,问:“这是何时的事?”
“九年前。”
燕鹤眼神一紧,九年前!
那不正是玉叔叔收养千洲的时候!
燕鹤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
他记得管家曾经说过,千洲到玉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玉叔叔求了一样可以改变容貌的药。
若千洲真是解千洲,就算宣则灵认不出他,他也一定能认出宣则灵。
可依眼下情形来看,他们并没有相认。
难道当真只是巧合?
不,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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