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明,疏星点点,伴有簌簌破空之声。
眼前落下一道迅疾银光,紧接着“咔”一声,一截枝丫载着花叶骤然落地。内侍吴在福眼睛都没来得及眨,感到后脖颈涔出冷汗。
夜风穿过中庭,卷过落花,扬起袍角,吴在福终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虞令淮瞥见后一哂,收了剑势。
他随手擦去额上薄汗,又拣了绒布、鹿皮,坐下慢慢擦剑。
“这是说——”虞令淮眼眸清亮而含笑,“纪二喜欢容绪,还当面诉情?”
吴在福应是,心中惴惴。
不曾想虞令淮竟扬声笑起来。
吴在福悄悄抬眼。
发现主子的朗笑中带着得意之色,可称眉飞色舞。
“啧,你紧张什么?孤一不吃醋,二不生气。”
虞令淮刚练罢半个时辰的剑,面上颈上均带着浅红,呼气也有几分灼热,一下子冲淡了晚星的柔和静谧。
“那可是容绪,没人喜欢她才叫怪事!”
说着,虞令淮站起身,一面拾掇自己的束袖,一面往廊下走。步履生风,气度斐然,与有荣焉似的,看起来比容绪本人还骄傲。
这座帝王燕寝同样经过修建,只不过虞令淮选择的是去繁从简。
庭院雅洁,太湖石、灵璧石并存,搭一株明丽亮眼的凌霄,葳蕤起伏,似燕寝主人般恣意攀升,浓烈的生机直撞眼前。往里行,两柱之间精美的藤茎花鸟落地罩一概撇去,改换简单清新的挂落飞罩。
虞令淮如少时那般伸手,不用再轻跃起身,就可触及飞罩下缘。只可惜这会儿没人在他耳边念一句“幼稚”。
案上摆放两尊芦雁香炉,夜风吹拂,暗香浮动。
虞令淮脚步微顿,凝神盯了几霎。
尔后玩味笑笑:“吴在福,你说是谁,那么迫不及待让孤知晓?下午发生的事,这会儿刚入夜孤就听闻了,紧接着恼羞成怒,连夜申斥?哼,孤才没那么蠢,上赶着给自己找绿帽子戴。”
漫不经心的几句话,经由他口中吐出,充斥别样危险。
吴在福几乎是立刻跪倒在地。
这又引起虞令淮不满,“孤知道不是你,就你这胆子,也就比容绪大点。”
从前在王府,可没有动不动就跪下认错的规矩。
想到此处,虞令淮眉宇微皱,边把玩着剑鞘,边琢磨。
怎么三年没见,容绪和他生分了那么多。所幸大婚在即,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婚后再议。
“行了,起来罢。”虞令淮眼帘半垂,把剑鞘抛给吴在福。
案上白刃悄然折射出锋利凛光,令人炫目。
“传孤之令,皇城司严查此事,窥探主子私隐者,斩;挑拨离间,搬弄是非者,斩。”
–
桑知寄宿在外,跟从上京闻名的插戴婆学习梳妆,一连去了十几日,兴致盎然。
净面、敷粉,描眉、画眼、点唇,梳髻、理鬓,再结合自家娘子的喜好与习惯,桑知摩拳擦掌,自觉这方面的学识多得快要溢出,欲大展身手。
容绪由着桑知打理,聆玉则有点纳闷:“还有几日就要大婚,焦嬷嬷和她手底下几个宫女怎的忽然告假了?就连告假都是托人带口信,而非当面请辞,有失体统……婢子觉得怪怪的。”
容绪没有在意,随口道:“许是有事在身,事急从权。焦嬷嬷教授宫中规矩也教得差不多,这几日确实用不上她们。”
聆玉应了声是,忽见桑知从妆奁里取了一把小插梳,很是眼熟,聆玉略略回忆,连忙劝道:“这是圣上赠予娘子的婚前礼物,你要给娘子用的话,可得小心些。”
桑知吓了一跳。
前几日互换婚前礼物时桑知不在府里,却也听旁的侍女说起,娘子赠予圣上的是香囊,圣上则送来一把梳子。
桑知在会稽容府见过许许多多精致又贵气的梳篦,金的、银的、玉的,甚至还用犀牛角、象牙、水晶、玳瑁作为原材。印象最深的是一把缠枝牡丹纹玉梳,镂空最细的地方也就头发丝粗细,工艺精湛,秀雅清致。
但圣上赠的这一把,却是普通的木梳。
要知道,圣上绝不是吝啬之人,娘子回京至今,来自皇宫的赏赐如流水般淌入府里。纳征时更是遵循祖宗规矩,金银、束帛、玉璧、车马,一抬接一抬,一箱接一箱地往府里进。
“咦。”
桑知凝眸,将木梳举至眼前,认真地都快将自己看成对眼。
片刻后,桑知确认了,欢欢喜喜地喊聆玉看。
“这木梳上刻了字呢!”
桑知近几年才开始学字习文,这会儿心情激动,竟瞧不出刻的什么,她连忙请教娘子,既好奇,又期待。
不仅桑知如此,聆玉也颇为惊讶,两人齐齐看向容绪。
容绪微微蹙眉,举起木梳朝向窗边光源。
然而这字刻得实在不是很规整,并非篆刻工艺常用的那几种字体,容绪干脆用指腹触摸读取。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这是……《关雎》?
容绪内心诧异,又摸索着识别了下一句。
正是《关雎》。
“娘子娘子,这上面刻的什么呀?”
桑知的脑袋挤过来,呼吸洒在容绪手背。聆玉看出些端倪,两手搂着桑知的肩,给容绪腾出些地方。
“刻的《诗经》。”
“哦~”桑知并没有多么意外。梳篦属栉具,是寻常起居小物,也有着白头偕老的寓意。梳篦上刻字也常见,只是不知道刻的是《诗经》里的哪一篇?
终究是孩子心性,没一会儿桑知就被屋里侍立的两个小丫头夸得找不着北,到一旁去教授她们妆发技艺。
聆玉这才轻声问:“娘子,怎么了,可有不妥?”
容绪放下木梳,“这上面的字,怕是圣上亲刻。”
聆玉一惊,转而笑着恭贺:“很少有郎君会如此有心,亲自篆刻,圣上将娘子放在心上呢。”
容绪不置可否,当初收到这份礼,只看了一眼就让聆玉收起来,完全没想过虞令淮会在这上面投放多少心思。
毕竟她也只是准备了一枚普普通通的香囊。
这下,倒显得她敷衍了事。
如此想着,院子里突兀传来几声惊呼,此起彼伏,惹人惊疑。
桑知恰巧站在窗前,听闻动静,果断推窗。
“咦,是谁在放纸鸢?”
侍女们一股脑凑上前,叽叽喳喳的。
“不是纸鸢吧,我瞧着是鹰!”
“谁敢在将军府纵鹰?当府里侍卫都是吃干饭的么。”
“哇,越来越高了……”
容绪心中一震。
莫名的,想到虞令淮。
“娘子,宫里的吴内侍来了。”
容绪略微整理衣裳,推门而出。
往外走的这几步,容绪瞧了一眼高悬空中的鹰。
是一只纸鸢,其上所用约莫都是真鹰羽,制作技艺也高,这才会引人讨论究竟是纸鸢,还是苍鹰。
“奴见过容娘子。”吴在福带着喜庆的笑,给容绪见完礼,面上闪过惊艳之色,笑着又夸赞恭维几句。
“圣上请您移步墙边。”
果然是虞令淮的杰作。
容绪依言走在前,却发觉吴在福和其他家仆都没有跟来。
她畏热,院子里设凉台,通幽径。一路上掠过嘉树、佳卉、奇石,满是夏日青绿。耳畔亦有蝉鸣啁啾,容绪却觉得日色渐缓。
渐渐的,人声、蝉鸣也像是离她远去。周遭很静,静到能够感知自己的心跳。
花窗边出现一抹赭色。
虞令淮很少穿这种颜色的衣袍,他总说他穿赭色的话,像是一串长枣,走在路上怕被人捡走煲汤。
可是当下,他的声音隔窗传来——
“沛沛,你送的香囊我挂上了,配这身衣袍真不赖。可惜你看不到,嗐,你说到底是谁规定的备婚期间郎婿不得见新妇啊?真是闲得慌。”
“不过,我们这样不算相见,既合规矩,又……又一解你的相思之苦。”虞令淮兀自笑着,像是很清楚自己脸皮多厚,强调着:“我是怕你太想我。”
“沛沛?”
容绪仗着对方看不见,以手背贴了贴自己有点发烫的脸颊,低低嗯了声。
他们两人之间,一向是虞令淮话多,叽呱叽呱讲个不停。
这会儿也一样,他先是把钦天监的大官小吏骂了一通,怪他们挑的日子不好,大婚正值夏日,又要穿拉拉杂杂的庄重礼服,人都热昏了。
“不过你不用担心,”虞令淮得意含笑:“我让人准备冰鉴,往婚车里一放,保准你舒舒服服的。”
凌霄花自高墙垂下,天风摇曳,映红了容绪的两颊。
她背靠着墙面,静静听着,偶尔回一声。
手上也不知为何忙起来,先是将衣裳掖平,把玩下摆的流苏,再是抚了抚鬓角,心中暗叹,还好没有和虞令淮见到面。
不然,他看她这般“隆重”装扮,说不定误会她迫不及待要嫁人。
“沛沛。”这厢,虞令淮终于提到今日的纸鸢。虽然花窗对面很偶尔才传来一两声动静,但他就是知道,容绪在听。
“我现在已经进阶到扎羽毛风筝,比起普通软翅风筝来,难度上升了不知多少个级别。”
闻言,容绪仰头,面容迎着微噪的风,望向晴空中翱翔的鹰。
这一刻,她想将压在心底的那些事暂放,静下来,好好地、纯粹地欣赏一下这只羽毛风筝。
镂空花窗的那一头,心有灵犀般,虞令淮后撤几步,轻拽细线,风筝飞得更高,颇具鹰的气势。
“沛沛,下回不准再拒绝我,一道放风筝吧,或者我教你扎风筝也行!”
容绪回眸,依稀看见虞令淮在远处,专注调整筝线拉力的身影。
以及,他腰上果然佩着那枚香囊。
“好,答应你。”容绪轻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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