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令淮是被一巴掌扇醒的。


    清醒后,入目是胭色凤纹云绣帐顶,身侧是睡得正熟的容绪,他的新婚妻子。


    虞令淮缓缓坐起身,又怔怔抬手,摸了自己的左脸,茫然若失。


    迷蒙中,好似又跌回那方光怪陆离的梦境。


    山林幽僻,草木清芬。莽莽苍苍间隐有笛声,他缘着清溪往林中深处行。忽然遇险,有一陌生女子如仙人显现,舍身救他。


    他将这重伤女子带回宫中,好生照看。时日一久,他竟与这女子暗生情愫,互表心意,不仅封其为妃,还日夜常伴。至于容绪,早已被抛之脑后。碧梧宫,他更是久不踏足。


    梦境的最末,他携新欢游玩,偶遇容绪,邀她一道登上宝船。容绪骂他不知廉耻,并挥出一巴掌。


    “我怎么这么不要脸?!”虞令淮缓缓呼出一口气,脑内愈发清明。


    片刻后,寝殿大门被用力推开。


    月上中天,值夜的宫人警醒着,见他出来,纷纷行礼问安。


    夜风漫漫袭身,驱走夏日燥热,却也似无形的手,不断抚摩虞令淮的身躯,令他不适。


    “快,备水,孤要沐浴!”


    梦中与那女子接触的画面模糊不可辨,但一想到有可能与她做过一些亲密之事,虞令淮就觉得身上有如蚂蚁乱爬,毒虫恣咬。


    于是他将宫人叫回,“浴汤里再弄点草药!”


    宫人懵怔,惴惴跪问:“奴愚钝,不知陛下所言草药是……”


    “孤哪里知道?”虞令淮不耐烦地挥挥手,“驱邪、祛毒的就行,快去。”


    他脏了。


    他要洗洗,好好洗洗。


    –


    吴在福伺候主子这么些年,哪里见过这阵仗。


    都半个多时辰了,陛下莫不是要把自己洗秃噜皮?


    “你,还有你,都给我过来。”吴在福将今日当值的宫人一并叫来,挨个问话。


    “夏日蚊虫繁多,你们是不是忘了燃上驱虫香药?被褥可有提前晾晒?房内可有通风?”


    “回大监的话,陛下大婚,婢子怎敢大意,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婢子都检查过多遍的,应是万无一失。”


    吴在福也知道自己病急乱投医。


    帝后大婚,多么紧要的事,碧梧宫当差之人都是严格选拔的,一个个提着心吊着胆在当差,哪里会出什么毒虫纰漏。


    即便有不长眼的虫咬了陛下,陛下做的第一件事定然是先将皇后娘娘送出来,怎会像现在这样,不顾皇后,兀自清洗呢。


    一盏茶后,着急上火的吴在福终于听见皇帝唤他。


    “哎唷,陛下,这是怎么了?可要奴去请太医?”


    陛下将自己搓得皮肤发红,浑像是搓下一层油皮来,叫人看了就心惊,更何况是吴在福这样打小伺候的,这会儿心疼不已。


    虞令淮拿了干布巾擦身,连吴在福的碰触他都嫌弃,只说自己来。


    “孤越发觉得阿爹是个睿智之人,所言所行都是极有道理的。”


    “王府里只有阿娘一个女眷,小时候孤还问爹,为何旁人家里有嫡母庶母好几个,莺莺燕燕好不热闹。爹说,人开智后便有欲望,财、权、色、寿、功,心欲过盛,便易被人利用,失去自我,故而知足者常乐。”


    “孤自认心志坚定,却在大婚当夜做这种荒诞无稽的梦,说明潜意识里还是离不了男子的劣性。”


    “吴在福,若孤往后多看了哪个女子一眼,或是与哪个女子走近了,你须得提醒孤、叫停孤,孤免你的罪。寿亦如是,若孤仿效先祖寻求长生不老,嗜食丹药,贪求寿数,你必须拿今日这番话点醒孤。”


    “也就是说,孤命你做敲钟之人,昕夕警示,你愿是不愿?”


    吴在福跪在一旁,面上表情几次变换,听得最后一句时,深受震撼。


    他当即叩首,朗声道:“陛下信任奴,是奴之荣幸,奴领命!”


    月色迷离,笼罩着静谧的碧梧宫。


    清辉落满身,逶迤出一地银霜。虞令淮负手踱步,忽然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清楚地知道要娶容绪为妻,多年情分更是谁都越不过的。区区一个梦境,虚无缥缈,哪里就值当他如临大敌呢。


    时辰还早,虞令淮收拢思绪,轻手轻脚回到卧房。


    容绪还在睡。


    虞令淮站在床前,借着月色看她。


    许是入夜之后漫生凉意,她裹起被子,一直将被子拉到下颌处。


    宽敞的拔步床显得她人很是纤弱,从被子起伏弧度可以推断出睡姿,她应是侧卧并微蜷着,犹如寒夜里自己抱着自己取暖的小兽。


    那只名为小玉的赤红狐狸,正安稳地依偎在容绪怀中。


    虞令淮曾听人说过,小孩子过分依恋玩具或旧物,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他嗤之以鼻,放言道:“一家子都是将军,多么厉害多么威风,怎么还没有安全感。”


    很快他就被阿娘敲了脑壳。


    “你这混小子有为娘陪着、照顾着,又有你爹日日在家中教导,你自是觉得了无生趣,成日里想着往外跑、出去野。沛沛家里都上了战场,独留她一人,岂不孤单?看什么看,还不去容府把沛沛请过来,我给她做了冰糖莲子,炖到现在火候正好,沛沛来了直接吃就行。”


    虞令淮自回忆中抽身,重又上床躺下,长臂一伸将容绪搂在怀,不松不紧地抱着。


    “沛沛,”他在她耳边,以极轻的声音说着,“等天亮了,我叫宫人给你做冰糖莲子。”


    –


    这一觉容绪睡得很踏实。


    醒来时虞令淮早已起身,不见人影,容绪暗自松了口气,如此这般可以避免面对面的尴尬。


    关于新婚夜的一切,容绪不愿回想。当聆玉入内伺候,瞧见小玉狐狸并问起时,容绪也只是淡淡地说:“嗯,昨夜把小玉找了出来。”


    冷不丁的,她想起虞令淮的用词。


    无论是“救”小玉还是“请”小玉,俨然他将小玉当做一位座上宾。


    容绪不由抿唇,微微笑了下。


    “圣上呢?他用过早膳了?”容绪问。


    聆玉端着漱口用的清水,以及清口用的香丸,答:“圣上未曾用膳,这会儿在庭院中练剑。”


    容绪嗯了声,依照礼节进行梳洗打扮。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不仅要梳起妇人发髻,还要有中宫的派头。


    轩窗外隐有刀剑破空之声。


    容绪视线越过镜台,落在薄如蝉翼的窗纸上。


    夏日树木丛生,反倒遮挡视线。容绪干脆命聆玉开窗,“只开一点就好。”


    清晨的风本就凉,聆玉不愿主子受寒,自是小心翼翼。


    然而给主子栉发时,才发觉主子的目光正透过那半开的轩窗,投向外间院里。坐在绣墩上,恰好能看见圣上舞剑。


    桑知也瞧见,正要开口说不如把窗户全都打开,敞亮些。聆玉及时阻了,但笑不语。


    晨起清冷,圣上只着薄衣,身法灵动,招式清奇。说是舞剑,却与寻常表演性质的舞剑不同,而是剑如光电,又似游龙,气势非凡。


    桑知孩子心性,忍不住拍手叫好。


    这一声喝彩入了容绪的耳,容绪眉梢微动,评价道:“尚可。”


    聆玉忍俊不禁。


    娘子这般情状,当真像那些趴在墙头看郎君练武的小娘子,好奇又矜持。


    早膳备好,虞令淮才方收了剑,跑去净室囫囵洗刷一番。


    坐上桌时他额角还滴着水,像只剥了壳沁着水汽的鲜荔枝,容绪嫌弃地瞟了眼。谁知这极微小的动静被吴在福尽收眼底,他勤快地递上帕子。


    虞令淮恍然大悟,接过帕子边擦边强调:“这是干净的水,不是汗。”


    容绪:“……”


    这般强调,显得她多么挑剔,多么苛刻。


    虞令淮不解,趁宫人布菜时压低声音问吴在福:“皇后怎么了?冷着脸好似不高兴。”


    吴在福耳语:“奴也不知。”


    虞令淮不满,训斥道:“眼力见呢?你可是内侍大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不知道?”


    恰在这时,容绪挑眉看来。


    虞令淮换上笑脸,“尝尝这道冰糖莲子,也算时令之物,湖湘上贡的。”


    南方多地均产莲子,唯有这湖湘之地的莲子被称作天下第一莲,肉色乳白,细腻清香,与冰糖熬煮之后色泽柔和,口感软糯。


    容绪的心好似被重重揉了下。


    她自幼嘴刁,不爱建莲,亦不要宣莲,就盯着这湘莲吃。阿娘乃是江湖儿女,行事不拘小节,不惯着她的挑食毛病,还是虞令淮的母亲齐王妃站出来为她说话。


    “沛沛小小年纪却能轻松分辨莲种,多大的本事啊,哪像我家小子只会吃,怕是莲子莲藕烹饪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还训沛沛,我瞧着都不忍心呢。沛沛来,跟姨姨到王府,湘莲给你吃个够。”


    在齐王妃眼中,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忆起往事,这碗冰糖莲子羹也就进得多些。


    容绪放下汤勺,注意到虞令淮以手支颐,对着她笑。


    容绪面颊生热,微微瞪他一眼。


    “宫里厨子手艺怎么样?”虞令淮笑的嚣张,“不如我阿娘吧?”


    虞令淮这人,素来坦荡,从来不会因为父母离世而避而不谈。


    “一会儿去崇徽宫拜见太后,之后我们出宫,回王府把亲事跟我爹娘说一声,再同阿兄吃个午食,如何?”


    虞令淮入宫时先帝已逝,因此跳过册立太子、太子即位这个步骤。至于他应该称先帝为皇考还是皇伯,朝中争议不断。


    这三年来,先齐王、齐王妃的牌位也一直供奉在王府。


    对于虞令淮来说,先齐王夫妇才是他正经的爹娘,用坊间的话来说便是领新妇见公婆。至于容绪,自然对先齐王夫妇更为亲近,如今当真成为他们的儿媳,是该去拜见一下。


    “好。”容绪应道。


    见虞令淮面前摆的尽是茶香鸭之类的肉食,容绪便把水芹、菠薐菜推过去些。


    虞令淮从善如流,大口吃了。


    “陛下,娘娘,聂娘子在外求见。”


    宫人通禀声自外间传来,使得充满温情的早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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