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堕落论。
是可以读取残留在物品上记忆的异能力。
种田长官不止一次拍着安吾的肩膀称赞——作为异能侧的公职人员, 这是一项堪称全能的异能。
适用范围极广泛,发动条件隐蔽,并且功能性极强。
那时的安吾在得到夸奖后还会故作正经的把种田长官的说辞转述给仁一。
好哥哥会在百忙之中抽出一只手拍拍他的发顶, 眉眼弯弯。
然后拉长音调,笑着给安吾想要的答复:“是吗——那安吾好厉害啊。”
安吾的确很厉害,因为他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方向标。
少年长呼一口气,在小伙伴们的注视下捏住了书页的一角。
原本撕裂的纸张就这样彼此贴近,牵扯出来的纤维丝相互碰撞、融合, 视线逐渐被白光侵蚀,安吾缓缓闭上眼。
世界静了下来。
人们通常很难界定记忆的广度,在大脑有限的容量中, 记忆要进行编码, 而后会依照时间的跨度储存在皮层上。
在没有重复刺激的情况下,记忆之间的联结会减弱, 然后逐渐消退。
直到某一天, 在某个特定节点的刺激下, 人们会重新记起这件事。
这通常是人类固有的生理机能,但在异能的作用下,堕落论可以把外部物品化作特定节点, 从而了解人们持有这些物品时的作为。
十分清楚这点的安吾头一次对异能的效力产生了质疑。
这里没有仁一拿着书页的回忆,倒不如说,这里处处是仁一记忆中的身影。
青年蹙着眉跟安吾擦身而过, 嘴里咕哝着一些繁杂的报表数据。
少年条件反射的伸出手,指尖堪堪擦过仁一的衣袖, 青年若有所感的回头, 脚下步子转动,侧身对着安吾的方向漏出一个微笑。
是安吾很熟悉的, 柔和又宠溺的微笑。
“哥哥”
安吾向前两步,手掌穿过青年的身体,而后眼睁睁的看着哥哥的身影随着没说完的话一起散在远方。
占线的理智归位,安吾定了定神,环顾四周。
按理来说,堕落论应该带他来到了仁一持有那张纸的记忆中。而哥哥交给自己那根笔的时候,是刚搬到横滨不久。
就算再久远,也应该是那前后。但从刚刚寥寥几语中,安吾能明显分辨出一些陌生的名词。
那不是哥哥在横滨的工作。
那是在哪?
记忆回倒,对哥哥的人生履历了解的没有十成十也有十成九的安吾很快的锁定了目标。
随着少年脑内念头的转变,以安吾脚底为基点,有形的事物逐渐向外扩散。
草木显现出颜色,沙土堆积而起,房屋的框架重构。
坂口祖宅的样子出现在眼前。
安吾顺着熟悉的石板路逐步向前,但很快,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种陌生的怪异涌上心头,石头下堆积着腐烂的枫叶,隐隐向上散播着一种沉闷的酸气。
这个家不太对劲。
虽然庭院还保持着原状,但打理的明显没有以前精细,正厅旁父亲曾引以为傲的两座金雕像不知所踪,只留风吹日晒下明显跟周边不同的色差。
停顿片刻,安吾提起精神,小心翼翼的从侧门摸向走廊。
以往会从早待到晚的正厅没有父亲的身影,木窗的边缘积了一层薄灰,窗棱上有着深浅不一的痕迹。
安吾顺着痕迹延伸的方向缓缓走去。
痕迹的尽头是父亲的卧房,房门大敞,比印象中还要老一点的父亲正躺在床榻间发出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咳嗽。
一种垂暮的病气充斥了整个房间。
安吾停在门口,有些不太敢进屋。
“咳咳”父亲抖着手又一次咳嗽起来,他的喉管像是破旧的电扇,呼扇半天才能发出一点声响:“仁一”
“父亲。”
房间的角落传来了哥哥的声音,安吾下意识想奔上前,但在意识到没有接触的情况下哥哥看不到自己后堪堪停住了脚步。
是比现在的仁一大一些,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已经脱离了青年的范畴。男人附身,侧耳听着父亲的吩咐。
然后他点头起身,退出父亲的卧房。
安吾没有纠结,跟在哥哥身后几步远的位置。
父亲刚刚的吩咐他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字词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药’,但哥哥的走向明显不是药房的方向。
拐了个弯,熟悉的走廊出现在眼前。
不管是哪个时空,哪段记忆,安吾总归还记得自己在祖宅中的房间。
房门被拉开了,哥哥走了进去,没有关上门。
安吾踌躇片刻,最后还是一脚踏进门槛。
还没等到他双脚站定,身后的门几乎迫不及待的关上了。
木质拉门合上又回弹的卡扣声敲在了安吾紧绷的神经上,视野范围被缩小至房间内,少年缓缓后撤,摸向门上突出的把手。
“安吾。”原本在整理房间的哥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慢又笃定的转身。
他的视线没有飘忽,回过身那刻就精准定位到了安吾的位置。
透过虚空,两人遥遥相望。
这种仿佛横跨着时间的对视让安吾猝不及防想到了觉醒异能那晚,借由堕落论感受到的哥哥的视线。
哥哥一直都能看到他?
“精准来讲,你并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仁一解释道,但举动行为没有丝毫说服力。
男人放下手中的东西,几步路走到安吾所在地,然后低头用视线一点点描摹着许久未见的弟弟的轮廓。
那双眼睛里的感情很陌生,充斥着堪称麻木的平静。
“哥哥”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从仁一身上袭来,从未见过哥哥这一面的安吾被笼罩在成年人的阴影下。
“安吾,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是堕落论”
“堕落论?”中年仁一嗤笑一声拆穿了安吾的谎言,“是书对吗?”
安吾谨慎的没有开口回复。
仁一突然安静下来,他就像一位临终老人,用夹杂着怀念的语调给自己唯一的听众讲述起带着些魔幻色彩的故事。
“现在的我其实不应该活着的。”男人漫不经心的昭告了自己的命运。
“不是所有‘坂口仁一’这个个体都是对你宠爱有加的哥哥,譬如我——”
在安吾颤动着的瞳孔中,中年仁一用利剑般的言语戳开了现实,将一刀刀切割下来的真实强行塞进少年有些过载的大脑中。
“坂口仁一只不过是你同父同母的哥哥,但因为某种原因,我并不亲近这个家或者说,我并不亲近这个怎么看都难以挽救的世界。”
“我们并没有发展成亲密无间的兄弟,你很快就显露了叛逆的本性,你厌倦了这种沉在飘满了腐藻池塘中的感觉。于是有一天,你离家出走了。”
少年神色飘忽,竭力跟着仁一的讲述对比起自己从前半开始就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的,就是你跟着你哥哥去横滨的日子。这里的你也跑去了横滨,用还不错的头脑和异能加入了异能特务科,周而复始的工作、工作、工作”
“啊?”
目前工作虽然不轻松,但依旧准时准点下班,基本从不加班的安吾发出了对社畜自己的质疑。
中年仁一有些好笑的看着更年轻的弟弟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微微扯开嘴角。
他继续说:“你升职很快,种田长官越来越重视你,他交给你一个卧底任务。”
安吾点头,卧底任务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想来每个自己都不怎么抗拒这件事。
“你在你的卧底任务中交到了两个好朋友。”
这下少年愣住了,异能特务科的所有任务标准中都写着,执行卧底任务期间要以工作为优,为了避免身份暴露和产生不必要的干扰情感,卧底通常只维持表面和平的同事关系。
中年仁一似乎很恶趣味,他几乎按耐不住自己接下来的话,那两个名字脱口而出:“他们是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
一种荒诞到难以想象的命运在三人之中架起桥梁,安吾感受到自己的大脑停了下来。
他似乎一瞬间明白了太宰看向他复杂的眼神,那种糅杂了爱与恨的无奈之情再次复现在安吾身上。
少年猛地抬头,想要阻止中年仁一接下来的话。
就好像只要不说出口,那些既定的事实就不会发生一样。
时间的流动慢了下来,安吾绷紧全身的力量向前伸出手,但他怎么也抓不住面前男人的身影。
精神集中之下越发越清晰的口型在安吾眼前放大。
他听见了哥哥带给他的噩耗,字字句句钟磬一般敲打在自己的脑神经上,荡着浑厚的回响。
“织田作之助死了,太宰治叛出港口Mafia。”
“你怀着悔恨和挣扎开始了微不足道的赎罪。”
寥寥几句话构成了场景,安吾顿在原地,镜片模糊起来。
他后知后觉的感受到,那是视网膜上充斥着的泪水。
“哥哥”少年仰着头,竭力不让泪水留下来,他拽住无所不能的哥哥的衣袖问道:“哥哥,你没有把他们接回家吗?”
中年仁一没有回答,他只是用那双深沉的能吞噬所有彩色景象的黑眸看着安吾。
静静地,安吾甚至不能从中分辨出一丝他熟悉的情感。
少年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我早就不在了。”中年仁一说道,“我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放任你离家出走,放任父亲晚年在政事上挥霍大量金钱,放任自己溺死在看不到边际的荒野之上。”
“安吾,我说过了的。不是所有坂口仁一都是你熟悉的哥哥,所有同步进行的世界中,有很多‘坂口仁一’做了不同的选择,这些不同的选择催生出了新的世界,像枝杈一样笼络成一张网。”
少年后撤一步反问道:“那你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过去被改变了。”中年仁一毫不在意的说出了难以理解的话。
看着安吾有些转过不来的豆豆眼,中年仁一长叹了一口气。
“堕落论只会读取附着在物品上过去的记忆,那你认为现在是什么时候?”
对哦,安吾这才想起来这档子事。
中年的哥哥和老年的父亲,这些都充分的表示了自己现在所处的时段在未来。
“这是本源世界半张书页的过去。”中年仁一掐断了安吾越来越离谱的念头,“也就是我所在的世界的过去。”
好了,这下安吾的豆豆眼进化成了螺旋眼,头顶还隐隐飘起了两道白烟。
“你哥哥在书改变现实的那一刻回到了过去规避了自己的死亡,同时回到了本源世界最初的起点,也就是他的异能刚刚觉醒的时候。”
啊?
哥哥?异能?
安吾头上具现化的飘起一个红红的问号。
中年仁一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的说出了一切的伊始:“本源世界的我并没有对自己使用异能,所以没能做出继承父亲衣钵的选择,没能成为你哥哥。”
“而你哥哥的选择和作为使得在本源世界之下分裂出了一个全新的平行世界,就是你生活的坂口家的世界。”
“但我没有他那么大的兴致,所以在你离家出走后没多久就死了。这就导致本源世界的一切发展没有人为干扰,他按部就班,将所有悲剧囊括在内。在本源世界的影响下,其他衍生出来的平行世界的发展也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安吾似乎理解了一点,他接过话:“所以我还在异能特务科工作,也依旧能在第一时间就跟织田作和太宰成为朋友。”
他还有没说完的半句话,所以织田作
中年仁一饶有兴致的点头,盯着年幼的弟弟兴味开口:“所以你哥哥借用雨御前能链接沟通过去和未来的能力,在书改写现实的瞬间回到一切的本源,也就是回到过去,对年幼的我下手。”
“他救活了你?”安吾问道。
“不。”中年仁一推开屋内的窗户,将此刻的景象展露在安吾面前。
周遭的景象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了,灰暗的云层压了下来,世界的边缘不断塌陷,地平线卷着轰鸣声滚滚而来。
“他替代了年幼的我,将觉醒了异能的手附在自己身上,在窥得所有世界的姿态的那一刻,你所处的世界就将本源世界覆盖住了。”
“所以——”
中年仁一指了指没有太阳,昏黄浑浊的空气,直视着安吾:“你很快就要走了,去更遥远的曾经找你哥哥吧,他在那里等着你。”
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丝毫没有走到末路的慌张。
他像是被什么外力操控了一样,生疏僵硬的揉了揉安吾的头,然后将嘴角扯到一个熟悉的弧度笑了起来。
刚刚安吾扯着自己衣角收回手擦过的温热似乎还残留在指尖,中年仁一的小指抽动了一下,眼神暗了下去。
如果是为了你,那你哥哥做什么都不显得奇怪了。
男人瞳孔深处泛起白光,异能全貌显现在两人周边。
安吾好奇的扯过从胸口蔓延而出的丝线,随后猝不及防被拉进了回忆的旋涡。
少年顺着牵引,往白光的尽头走去。
周遭的回忆染上了七彩的颜色,安吾走走看看,可以很确定这是哥哥的过去。
路途不是很长,在一切的起点中,安吾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还在襁褓中的小安吾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美丽的世界,哥哥正探头看着自己。
安吾看到自己咿呀着伸出手,嘴里含糊着发出气音,幼儿短胖却温暖的手握住了哥哥的小指。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坚冰自哥哥身上融化了。
他看到年幼的哥哥怔在原地,然后俯身,缓慢坚定的贴上了他的额头。
“安吾。”
熟悉的,听了不下成百上千次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像是激荡在湖面的涟漪,安吾顺着这种推波而来的感觉回身。
在他十四年的人生中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的哥哥就站在身后,他一回头永远都能看到的位置。
“安吾。”好哥哥又一次开口。
他上前两步,弯下腰,就如曾经那般贴上了弟弟的额头。
他说:“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吧,我很快就回到你的身边。”
第 122 章
安吾睁开眼。
额头相触的温感还残留在官感上, 少年抬手附上额角,企图通过更多的热源留下那股暖意。
失去了支撑的书页在半空中飘忽而下,上面隐隐有几块濡湿的褶皱, 安吾不清楚那是不是自己的泪痕。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离得最近的太宰丝毫没有动手接过它的冲动。
少年神色恹恹的窝在椅子上,压低的手紧捏织田作衣角。
被太宰牵绊住了的织田作看着状态明显不太好的小伙伴顿在原地,将求救的目光传递给中也。
在中也充满信念感的‘放心吧交给我’的眼神中,绫辻行人先一步截胡了书页。
这称得上现象级高危异能造物就像随处可见的玩具一样被坂口家的孩子们轻飘飘的对待。
跟未知的、能改写现实的能力相比, 孩子们之所以能重视起这页纸,也不过是因为他是仁一留下的线索而已。
全家唯一一个早就接触过书,对其性能有着大概了解的绫辻行人摸索出了事情大体的框架。
书有着将写在上面的故事变为现实的能力, 相应的, 人们在被改写后的记忆以及想法也会受其影响。
有人动用了书的力量,将仁一的功绩套用在了福地樱痴身上。
但他们几人之所以没有被影响, 应该跟仁一突兀的消失一样, 是青年本人的操作。
但他是怎么完成这一系列谋划的?
绫辻的大脑转动起来。
一位普通人显然做不到这点, 那层被遮挡起来的真相显露出一角。
聪明人总有着独一套的信息检索能力,大量信息流从脑中略过,重要的部分被提取、糅合, 直至定格。
他突然想起了从东京回家后的第二天早上问仁一的问题。
他问‘为什么’,问了三遍。
仁一在第二遍的时候给了他指向现在的答案——‘因为那是只有你知道的事情。’
只有我?
这段记忆很是模糊,他甚至记不清问第三遍的缘由。
但莫名的, 绫辻急切的想要抓住那一刻参悟出来的东西。
追根溯源,他其实才是整个家中唯一一个先一步接触到『书』的孩子。
少年紧盯手中颤动的页脚, 迫使自己不断回想跟仁一的初见。
冷冰冰的实验基地、不近人情的守卫员、此次事件的主谋福地樱痴、被书影响了的种田长官、以及实验主理人辻村深月
嗯?辻村深月?
思维相撞, 迸发出‘刺啦’的火苗。
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了仁一所言何意的绫辻翻找出手机,然后拨打了辻村深月的电话。
电话接的很快, 辻村深月先一步发声,似乎就在等着绫辻的电话。
“辻村长官。”少年说,“关于福地樱痴和横滨系列变化的联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作为掌管横滨背地里所有官方脏活的影子长官,她对于横滨和平表面下的暗流涌动再清楚不过了。
此时女人翻阅着手中的从密室里带出来的三个警示号的重要文件。
办公室内的密室打开方式除了辻村深月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一些涉及重大决策和可能影响到横滨安危的机密文件才会被女人存放在那里。
简言之,那是一个绝对公正、绝对客观、绝对平允的资料存放室,其中甚至没有夹带任何工作上的情绪。
辻村深月一边听着绫辻行人在电话那头的解释,一边看着所有文件中签署的有些陌生的名字。
‘坂口仁一’。
字体飘扬洒脱,通过笔迹可以很轻易的判断出笔者的自信从容。
她打断了绫辻行人的话,在少年略有忐忑的等待中回道:“虽然我不清楚你现在为什么有着绝对的自由身,但当初山本派想要处死你这件事绝不作假。就算为了你本人的人身安全,异能特务科也不会放任你随意走动。”
女人翻开文件摞的最下层,那都称不上是一纸公文。
上面略有轻佻的内容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绫辻行人我带走了,放心交给我照顾好了。让小孩子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很容易反社会的!’
申请人依旧是‘坂口仁一’,而在审批通过的字迹中女人看到了自己的笔迹。
不管是感性还是理性处处都在昭告异样。
这位坂口先生真的能得到自己的信赖,这跟自己的记忆截然不同。
一个从未出现过的陌生人为什么会对横滨有这么大的影响?
这就是问题所在。
比起相信自己的记忆,见过更多花样的辻村深月只会相信自己十年如一,没有什么能轻易改变的行事风格和判断力。
她很自信,所以相信过去的自己。
她开始质疑自己的记忆,并且尝试付诸行动。
“绫辻行人。”辻村深月开口,“坂口仁一的确真实存在,对吗。”
她甚至没用疑问语调,只不过是找绫辻行人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
“是的。”
“好的,我知道了。”女人挂断电话。
少年长舒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散下去,脱离压力,连发丝都重新颤动起来。
始终默默坐在桌子对面纵观全局的乱步睁开眼睛。
清透翠绿的眸子闪着碧色,清凌凌的倒映出万事万物的模样。
仁一交给他的最后一块拼图集齐了。
青年从未在乱步面前掩饰过的丝丝缕缕的踪迹重现。
乱步的大脑自动抓取了的因线索不足而搁置的异样重新串联起来,那些疑点固化成型,变成了孩童手中挥洒的玩具。
被乱步轻易的拿起,然后拼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涌上心间,一种‘只有我知道’的独属感充斥全身。
大概因为凌驾于异能之上的头脑,即便在坂口家遇到了太宰和绫辻,但乱步有时依旧会感受到孤独。
那是一种没有势均力敌的朋友或对手带来的空乏。
所以乱步降低了自己的兴致,用仿若幼儿般的心性来看待事态发展。
直到这一刻——
少年蹭一下站起身,双手大力压在桌面。
一种充沛到只能用兴奋来形容的感情逐渐转变为生理信号,乱步细细感受着罕见的震破鼓膜的心跳,瞪大浑圆的猫眼。
在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肌肉的舒张和收缩,以及闷在胸口的不上不下的梗塞。
这种新奇的体验是自己独一份的,是仁一送给自己的赔罪礼。
太过分了——
乱步以极快的速度翻出仁一书房中的横滨地图,然后示意安吾在书页上书写的笔速放慢点。
这让人怎么拒绝嘛!
心中的纠结就像玩着毛钱团把自己缠住了的小猫,一面想着自己要维持猫星人的尊严不能被人类的手段蛊惑,一边放任自己绕着毛线扑腾。
乱步的视线快速略过横滨的大街小巷,排除掉一些地形设施不准许的场合,然后锁定了一处大隐隐于市的工厂。
“安吾。”少年说道,“在故事的最后加一句话吧。”
安吾的笔速很快,或者说对哥哥的人生故事足够了解,所以很快就写到了最后。
此时他正抬头等着乱步发话。
“最后一句话就写——”
乱步翠碧的眸子像是一汪湖水,浮动在空中的阳光给其镀上了一层粼粼波光。
“坂口仁一在横滨西部的工厂中醒来。”
最后一块拼图被孩童安在了合适的位置。
乱步仿佛听到了仁一的轻笑,头顶传来了熟悉的压感。
少年孩子气的鼓鼓嘴,弯起月牙般的眼睛。
看在这个谜题的份上!乱步大人就原谅仁一莽撞的行为了!
停笔的瞬间,书页渐渐透明,而后消失在空中。
“书页会消失?”绫辻行人皱着眉毛询问。
全家唯一一个知道其构成的太宰慢悠悠开口:“那是两张不同世界的书页,大概是必然结果吧。”
“太宰”安吾推了推眼睛,企图用小动作掩盖内心的不舒服。
同伴的回应很快:“我没事的,安吾。”
少年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精气神,但是明显感受到他在努力控制自己说话的音调。
太宰侧过头,对着安吾做了跟往常一样的鬼脸,然后吸吸鼻子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他随口问道:“乱步,仁一什么时候能回来。”
“如果只是见到的话”
乱步挪了个座位,打开电视机。
福地樱痴也不嫌累,依旧装着一副大咧咧却难掩严肃的样子接受采访。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书页的影响,收声装置中传来的摄像声少了不少。
崽崽们转移阵地,移步到电视机前。
相较上次观看直播发言,安吾特意换了一个位置落座。
对看直播这件事已经快要PTSD了的安吾抱紧自己的双膝。
哥哥还没来,安吾毫不在乎福地樱痴的话,那些话听进去只会生气,有这时间还不如焦急一下哥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显然有这想法的人不止一位。
乱步吭哧吭哧听了半天,然后实在有些等不及。他挪了几个位置,靠近带着小银的晶子,悄悄开口:“要不然给港口Mafia那边那个电话吧。”
“这个应该不用了。”晶子亮出屏幕晃了晃,“森鸥外已经联系过我了。”
在觉察到旗会异动后就把签署建筑文件翻了个遍的森鸥外盯着陌生的‘坂口仁一’名字果断给晶子发去消息。
归根结底,他跟辻村深月搭得上是一类人。
他们对自己的决策和利益导向有着绝对的自信,他们比任何外来的事物都要相信自己的本心。
而有着绝对的阶级制度的港口Mafia是最好的武力支援。
只要首领一声令下,港口Mafia上下便悉听尊便。
这正是坂口仁一起初跟森鸥外搞好关系的原因,构架在利益之上的友谊很难得,所以它绝对可贵。
青年遥遥望着往自己所在地的开来的轿车,长舒了一口气。
“所以,这便是您的底牌吗?”
少年的声音喑哑,戴着种初雪般毛绒绒的寒意。
仁一回身,脚下的地面终于有了实感,这种由之而来的安心不由得让青年多踩踏了两下。
是很不符合年龄的幼稚举动,青年却毫不在意。
莫名读懂了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费佳抬头看着面容和煦的青年。
终归是棋差一着,倒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大不了——
“不可以哦。”仁一目光遏制住角落蠢蠢欲动的果戈里。
躲在自己异能空间中的少年被这轻飘飘的视线钉在了原地。
窗外已经看到了中也好朋友们逐渐放大的身影,果戈里咬咬牙,撑开披风。
“费佳——”
但是空间没有带走白毡帽少年,金色的方块异能以更强势的姿态锁住了果戈里的披风。
在空间系异能中独占鳌首的兰波从中现身,望着仁一说道:“首领说按照你的意思来。”
“十分感谢,兰波君。等下麻烦你跟着异能特务科的成员一起把他们押送回去了。”
话音刚落,兰波疑惑的眼神就回望过来:“他们”
“很快就会想起来的。”
仁一伸手,几乎写满了字迹的书页从费佳的口袋中飞了出来,然后化作一道白光,隐没在青年胸口。
无形的波动扩散出去,洗刷掉人们脑中虚假的遮蔽物。
与此同时,仁一的手机响了起来。
看着种田长官的来电,青年满意的勾起嘴角。
那是旗开得胜的微笑,带着常人无法撼动的坚硬与魄力。
那颗由安吾新手唤起的柔软的心不断、不断活络起来,那根即便已经过去了多年但依旧时时刻刻发烫的小指终于冷了下去。
安吾,仁一想,哥哥成功了。
迎着辐射天空的太阳,伴着网络上突然掀起的众多以‘仁一市长’为开头的帖子。
青年对森鸥外欠了欠身,然后一如既往的半强势的开口:
“我们去福地樱痴的采访现场吧。”
第 123 章
由于官方直播总是状况百出, 这间接导致了在大选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互联网直播行业蒸蒸日上。
是的,人们好像犯了有直播就要点进去看看的病。
哪怕直播内容他们并不关心,或者说不是很感兴趣, 但是在有正事要忙的时候点进直播间放在一旁偶尔看两眼说不定也会有惊喜。
至于什么惊喜?
还有什么惊喜是在横滨看不到的?
先有三好坂口市长直播遇刺,后有市长大人找替身带为出镜,最后是原本口碑不差的福地樱痴不知用什么法子顶替了坂口市长的存在,想要从中做梗执行‘全国人民无政府团结自治’。
真搞笑,没有政府谁给他们提供这么完美的工作岗位?
擂钵街再就业人民发出不屑的哼声, 然后摸鱼随手点进了一个直播间。
港口mafia老员工同样发出了很酷的冷哼,坐在给底层人员也配备了专人专桌的办公室里点进直播间摸鱼。
异能特务科…
哦,这个没办法摸鱼。
他们缠着信息开发部悄悄安装了一个可以同步手机直播的电脑插件, 在佯装工作的日子里激情点击鼠标。
[异能管控处参事官内务组]
【工作交接请私信】:「视频链接」。
【工作交接请私信】:速点, 人数有限,手慢无。
【如有急事电联xxx】:我直接一个托马斯回旋点进直播间。
【后勤人员缺茶水可@】:这是什么?
【靠拍马屁获得上司青睐】:前面那个新来的?
【后勤人员缺茶水可@】:嗯嗯, 前辈好。
【桌上的文件未处理勿动】:私信君已经不止一次在群里分享过摸鱼好东西了, 应该是能缓解身心健康的搞笑直播。
【后勤人员缺茶水可@】:好的前辈!我这就进去看看!
……
【桌上文件未处理勿动】:怎么仅限十五人?什么直播间观看量这么少?
【工作交接请私信】:我熬夜赶出来的代码, 今天不是那个吗
【后勤人员缺茶水可@】:欸?哪个?
【靠拍马屁获得上司青睐】:这么说来,确实
【后勤人员缺茶水可@】:前辈们!到底是什么?!请不要当谜语人!
【异能特务科辅佐参事官坂口安吾】:我也很好奇你们说的是什么。
【后勤人员缺茶水可@】:!安吾前辈好!
年纪轻轻被称作前辈,比多数新来的实习成员工龄还长的安吾冷笑着看向下属黑科技组建的摸鱼群聊。
他们甚至没有开马甲, 直接用的工作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聊八卦。
实在太过分了!
安吾磨磨牙,又一次在群里问道:所以那件事是什么?
好了,这下【后勤人员缺茶水可@】都察觉出氛围不太对了。
原本消息弹出快的翻都翻不过来的摸鱼群此时静悄悄的, 没有一个人回话,好像所有人都一瞬间放下手机电脑恢复工作状态。
但右上角不断减少的群聊人数暴露了大部分人都还在群里看现状不妙选择退群消灭罪证。
【异能特务科辅佐参事官坂口安吾:】@工作交接请私信。我就不私信你了, 妄图探查高级机密会议, 毫无限度摸鱼,这个月全勤奖和绩效扣光。
异能特务科的工资算不上很高, 但胜在工作稳定福利多,每个月绩效达标倒也能得到一个不错的数额。
哦,不过要扣除全勤奖和绩效那就没多少了。
跟森鸥外一样,安吾最先跟哥哥学到最有力处罚下属的手段就是扣工资。
看着被【工作交接请私信】解散的群聊,少年依旧难掩气愤的冷哼一声。
摸鱼就算了,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藏好一点安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但显然是因为这段时间他有些松懈的态度让他们越来越嚣张,甚至摸上了普通职员明令禁止的红线门槛!
今天可是福地樱痴案预审现场!谁知道他们胆大包天到搞出了现场直播!
有些牙酸的安吾窝在沙发里怒点手机屏幕,把页面切换到line群聊。
[谁是哥哥的好弟弟]
【请看清我的姓氏】:下属摸鱼踩红线,还好我发现的及时。
【我才是最受欢迎的小猫咪】:哇哦~ 安吾前辈好严厉——
【脑子和蛮力成反比的包工头】:太宰,你那是什么恶心的语调。
【脑子和蛮力成反比的包工头】:?谁把我群名改了!
【中原中也】:太宰治!是不是你!
群成员【中原中也】被管理员【我才是最受欢迎的小猫咪】禁言十分钟。
【今天吃了三个毛豆喜久褔】:改群名的眼光好差!
【我才是最受欢迎的小猫咪】:你也好不到哪去。
【今天吃了四个毛豆喜久褔】:(嚼嚼嚼)你比好一点!
【需要帮忙请上供粗点心】:分我一个(伸手.JPG)
【今天吃了四个毛豆喜久褔】:放学回去给你带!
【请看清我的姓氏】: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关注一下我的重点!!!
【头顶呆毛的天然系超人】:看到了。
【头顶呆毛的天然系超人】:啊,太宰把我的名字也改了。
【请看清我的姓氏】:
【请看清我的姓氏】:我就多余开这个话头。
【我弟弟们天下第一可爱】:咦?安吾不是已经做出对应的处罚了吗?
【我弟弟们天下第一可爱】:如果仅仅是一个限流的外场黑科技直播,这种处罚方式是正确且迅速的哦。
安吾盯着这句话看了两眼,然后瞟了向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从他坐在屋里到现在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按照哥哥以往工作效率,简会现在应该结束了。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的瞬间,里间的门被拉开了。
仁一先一步探头出来,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安吾眯起了眼睛。
话题进展的似乎很顺利,好哥哥神态轻松,甚至还有心情对着安吾眨眼。
端坐在沙发上的安吾面色有些不自然,眼神乱瞟半天,然后严肃的指了指手机,又指了指屋内,缓缓对口型:
“快回去开会——”
“不用急。”种田长官把门全部拉开,笑呵呵的摸了摸下巴。
“仁一已经把流程全部处理好了,我们接下来可以转移阵地直接进入正题了。”
“欸?好快。”
仁一上前两步,握住安吾的肩膀,将少年转了个身推向电梯口。
“预审结束之后还要忙一阵子,接下来就没有异能特务科的工作了。安吾这段时间很辛苦哦,回家放松一下吧?”
安吾动了动肩膀,没有挣脱哥哥的手。
其实是口嫌体正直的安吾根本就没有用力,他巴不得哥哥多陪他一会!
可是哥哥还有好多工作要忙,安吾不太开心的撇了撇嘴角。
自被『书』改变的世界恢复原状之后,急着赶场的仁一在森鸥外的帮助下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采访现场。
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冲击让在场人们的动作一时停滞下来,采访现场氛围空前凝重。
仁一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被种田长官派来的武装人员护在两侧,青年站在门口直视着讲台上的福地樱痴。
明明脚踩平地,但仰视着站在讲台上的福地樱痴,青年周身充斥着个地理位置截然不同的上位者气息。
没有什么人能从现在的他手中夺走任何东西了,福地樱痴突兀的想到。
明明已经做好了背负全人类罪责的准备,但这刹那,男人只觉得一种来自心灵上的怯懦。
看着仁一平静、坦然,但始终在瞳孔深处燃起的熄不灭的火苗,久经战场的福地樱痴突然被这股称不上强力的光芒晃了眼。
跟战场上但凡出现就会带来死亡的火光不同,这始终依靠信念而燃烧的火苗异常温和明亮。
它平等的照耀着仁一视线和念头所能触及到的每一个地方。
“坂口市长!”举着话筒的采访人员认出了来者,“坂口市长!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横滨不能没有您”
方才规矩的坐在相应位置上的媒体人群带着麦架和摄像调转方向,闪光灯频繁的运作起白光。
青年漏出了好整以暇的微笑,目光却越过摄像遥遥望着福地樱痴。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两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周遭也围满了人,那时候福地樱痴身边簇拥着猎犬的同僚,仁一则是独自一个人错开位置站在外围。
而现在——
民众似乎有数不清的问题等着坂口市长解答,一支支话筒抢着挤到青年面前,但问的问题总归逃不出那些常识外的东西。
可仁一依旧认真耐心的回答着有些重复的话题。
他一遍遍的肯定、承诺、安抚的样子就像在对着福地樱痴说
看——
这就是他代表政府所存在的意义。
男人挺得笔直的腰板折了,脸上的两撇胡须都耷拉了下来。
异能特务科成员带走了他,被仁一按上了□□的罪名被单独提审。
今天就是他预审的日子。
坐在待遇最高的监狱内神游的福地樱痴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捏胡子玩的习惯。
听到监笼外门锁被打开的声音,男人回头。
仁一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看起来分量就不轻的公文包。
“没想到你还真能找出来这么多资料。”福地樱痴满不在意的耸耸肩。
“很多是猎犬基地找出来的。”仁一拎了两下公文包示意。
提及猎犬,福地樱痴面色僵硬了一瞬,而后恢复原状。
仁一察觉到这丝不自然,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开始絮絮叨叨的跟福地说起猎犬现状。
他交谈的极其自然,没有分毫见到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仇人间应有的敌视感。
“他们目前被停职了,几人被软禁在猎犬基地不得外出。”
想想这也是应该的,福地樱痴没有搭话。
“立原道造那个孩子很伤心,他哥哥也没办法回家照顾他,目前被中也带回我家照顾着。”
福地这下没法逃避了,他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
仁一也没有故意找话,青年用沉静的调子讲述着猎犬见闻,而后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顺势给男人讲起自己家里的孩子们。
“我回家之前可是做好了一切被孤立的准备,结果安吾第一个扑上来抱着我就哭。”
好哥哥面上泛起一股甜腻腻的微笑,像是喝到了加了十倍糖,已经被煮成粥一样了的咖啡。
非要形容的话,其实有点像森鸥外遇到肯自己挑选裙子穿的爱丽丝。
福地看向仁一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起来。
仁一才不管那个,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从没听过他这些已经说了不下十遍的话的人,在原本炫耀意味中更上一层的青年彻底偏离本意,嘴一秒钟也没闲着,整整说了一路。
等到两人走到议庭门口的时候,福地樱痴满脑子都是‘弟弟,弟弟’。
既视感太强,男人难得开始怀疑仁一说这些话是想缓解自己的压力。
那他真是高估仁一了,看到镶着银边木制厚门才想起正事的准总理回神道:“哦对了。”
他叫停了两人的脚步,正视即将踏进庭审现场的福地樱痴,郑重开口:
“大仓烨子托我给你带句话。”
“如果人民给你降下的是死罪,她希望自己可以做那个行刑人。”
啊
原来这才是缓解压力的做法。
福地樱痴感觉始终停在身上的浊气瞬间抽离,他罕见的漏出了一个真实的微笑。
没有伪装出来的大咧咧的豪爽,没有因为目标高远而充满压力的沉重。
福地樱痴就这样看着面前比他小了不少的青年,仿佛透过对方看到了当时哭着说出这番话的烨子。
“好啊。”他说,“那就麻烦你了,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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