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梅若笙聪慧如斯,又怎会看不出我其实很怕他。
“你看我时,眼光一直在闪躲。”
“许清妙,你从前…”
他似迟疑了一下,才复问我,“认得我吗?”
自然认得。
不仅认得,你还害死过我。
可我却不能说出口,因这事实在太过荒唐无稽,于是,我只好支支吾吾借口道,“我从小身弱,鲜少出府门,第一次入宫,难免…难免会害怕紧张…”
我因为太过紧张,下意识地又想抠弄自己的手指,但又不敢动作太大,就只好轻轻捏住袖口,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所以,所以才会晕倒…”
梅若笙显然并没有相信我这拙劣借口。
但奇怪的是,他也没再追问下去,而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声气,从我手中取过丝帕。
随后,竟在我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亲手为我拭去腕间水渍。
我瞪大双眼,舌头也有些打颤,“老师,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这样,可还紧张?”
他冲我一笑,温声问我。
他的脸白如象牙纯釉,五官在俊美之余,又多了几分硬秀,夹杂着那股清绵的冷梅香气,让我心神微荡。
在擦到我手中的烫疤和那块胎记时,他还特意将力道放轻了些许,他的手也仿佛正透过这方薄薄的丝帕,正柔软地按抚在我的皮肤上。
一下,又一下…
我本想将手抽回来,或者是干脆推开他,可是又害怕自己太抗拒他显得可疑,便只好硬着头皮,任他为我擦手。
可这到底算什么,示好吗?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满头青筋乱跳。
片刻后,梅若笙方才为我擦拭好。
他并没有立即将丝帕还我,而是…轻捏住我的丝帕,极认真地端详片刻。
!
我素来习惯带丝帕,便是因为我身有热症,需常常备着拭汗,后我咳疾重了,便用来拭血更多,即使日日清洗,气味也必不可能好闻,大概还有些许的血腥味,可他居然毫不嫌弃,仿佛很是好奇我的物品。
我震惊看他时,他才将丝帕递还给我,收敛眉目对我道,“我是你的老师,师者若父,不维恩怀。”
“所以,你在我面前是不必紧张的,许清妙。”
55、
直觉告诉我,梅若笙不对劲。
无论是话本中的梅若笙,还是前世的梅若笙,皆是一个性情冷淡,自有圣人风骨的清高者,我从未见他主动接近过谁,但他居然会辞去少师一职,只为教我一人,还花费了整整大半日的时光前来兰华苑同我说话,给我擦手。
这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可不对劲的,又何止是梅若笙一人。
56、
隔日晌午时分,春喜来了,又带了几个太医,说是要给我把脉看病。
我烦不胜烦,但现在到底是在皇宫,我再如何任性,也不能将皇子的近侍赶出去,只好勉强耐住性子。
太医看完之后,就下去为我开方拿药,片刻功夫后,就有宫人陆续送药过来,除此之外,还送了好多品相精致的点心小食,绫罗绸缎和一些珠宝玉器。
春喜望着这些鱼贯出入兰华苑的宫人们,话匣子便就开了,颇有些得意地对我说,“这都是我们殿下的意思。”
我瞥了眼那些送来的东西,漠然不语,转身捡起我的筐篮,打算继续去露台种花。
今日努努力,应该就能将花籽儿种完了。
春喜大概是头一次见到我这般对容望的示好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先是一惊,而后又屁颠颠跟在我后头解释道,“公子,我们殿下原是要亲自来陪你的,可他实在分不开身,最近又因封王一事同圣上拌了嘴,被贵妃娘娘罚了禁足,这才不得过来。”
封王?
我手上动作未停,小时容望好像就对我提过,他一直想要封王,同他的两个兄长一样带着母妃离开皇宫去封地生活,可事实上,他是容峯最喜爱的儿子,容峯亦迟迟未给他封王,怕是有立他为储之心。
不过这跟我没有关系。
所以,我仍旧没有多大反应。
“不过,也怪那个梅若笙!”
春喜依旧滔滔不绝,为自家殿下开脱道,“不知是犯了什么病,突然辞去了少师之职,皇上居然也由得他胡闹,害我们殿下只能换去跟别的儒士学习功课…好多落下的进度皆要重学一遍,当真辛苦,都熬瘦了好多呐。”
“他若平常足够用心,换不换老师又有何关系?”
“嘿,我在跟公子说话,哪个不长眼的奴才随便插话说我们殿下的坏话!”
春喜不满地回头,待看到来人居然是梅若笙后,吓得噗通一声直接跪地,高呼求饶道,“哎哟,奴才,是奴才没有长眼,还请梅大人恕罪,请梅大人恕罪!”
梅若笙不再看他,而是冲我说道,“清妙,该上课了。”
我只好放下筐篮,在春喜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随梅若笙一道去了书房。
57、
书房外的桌子上,元灵和元熙正在摆放宫人们送来的点心,我侧目看了一眼,有金丝球,芙蓉糕,还有好多色泽艳丽,我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糕点,但唯独没有那道容望最喜欢的,栗子酥。
梅若笙看我盯着那些糕点在看,竟有些宠溺地问我,“清妙,想吃吗?想吃便先去吃,我等你。”
他唤我清妙。
去了姓氏,莫名有些亲昵的意味。
我摇摇头,看到他手上正拿着昨日临别前叫我拿给他的文章,说道,“老师,开始罢。”
“好。”
他回到书房,将我之前写的文章都还给我,我翻开一看,他竟全用朱笔做了批注,极是用心。
梅若笙之所以拿走这些,是为了解我从前在燕王府所学的情况,好做到古圣人所云有教无类。
但其实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实在不算是好,写的文章虽不至于狗屁不通,但也实在平庸普通,难以入眼,但我没想到,我这般粗陋的文章,他居然也会认真看过。
我有些尬然地一一翻过他所写的批注和需要修改的地方。
“清妙,你写得很好。”
梅若笙指节分明的手,轻叩了叩桌角,待我抬眼看他时,他才对我道,“只要稍加用功,必会学有所成。”
“我…我不行的,我天资愚笨,本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我没想到自己会被夸奖,还是被如此才学卓然的人夸奖,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摇头反驳。
“谁说你天资愚笨的?”
梅若笙眼底闪过轻微诧色,他看我一直低头攥着书纸,状若自卑,便嗓音轻缓地对我道,“只有那些酒囊饭袋,腹中空空之徒,才会以贬损他人为荣。你并不愚笨,相反,比很多皇室贵胄家的子弟都还要有灵气,你书册中那些诗,是你所做罢。”
他生了双狭长的凤眸,眸中溢出一点点笑意,净郁光华,“遣词甚佳,我很喜欢。”
58、
我骤然一惊。
我闲时是喜写诗,每每看完话本,或是心中有所念想时,便就会作诗去读,从前在北燕王府时,夫子看到书册上我写的那些诗后,只会淡淡地责我不务正业。
可当朝第一文士梅若笙却说我遣词甚佳。
他…
很喜欢。
59、
不过,虽然梅若笙如此鼓励于我,但我到底还是懒散惯了,对于读书,仍旧提不起太大的劲头。
更何况,圣上宣我来皇宫的目的,也并非是真为读书,我自己也有所图谋,心思不在。
所以无论他教得多么用心,我还是会不自觉地走神。
梅若笙放下书,停止讲课。
我以为他生气了,急慌慌地低着头道歉,“老师,对不起…”
“你不想读书。”
是很肯定的语气。
我正不知如何回话,梅若笙已经站起来,立如芝兰玉树。
他看我一眼道,“那便不读了。”
“我陪你去种花,如何?”
60、
于是乎,大宣朝重金难求一见的第一文士,前皇子少师,梅若笙竟会在兰华苑中,提着衣摆,陪我蹲在露台种花养草。
过了几日,他又教我打雀牌,还教我偷偷算牌的术数。
我从未玩过如此有趣的东西,才打了两圈就立时上了瘾,拉着元灵元熙同梅若笙一道打牌。
梅若笙会不动声色地给我喂牌,所以元灵元熙再如何打都赢不过我,被我用长长的纸条蘸上浆糊贴了满脸,皱巴着个脸抱做一团地求我放过。
看着他们滑稽的模样,我忍不住抚掌大笑,可是轮到给梅若笙贴纸条时,我却笑意顿泯。
梅若笙见我犹豫,便拉过我的手,主动将纸条粘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61、
因春喜总往我这兰华苑跑,加之梅若笙辞去少师一职原是为了教我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一时间,我的名讳便在宫中传扬开来。
用元灵的话来说,这皇宫里头,多是些拜高踩低的主儿,见容望和梅若笙都待我好,便传言说其实是圣上对我青眼有加。
于是,各宫的主子也开始争相巴结我,常派人邀请我前去他们的宫殿做客游耍,我拒绝后,仍旧会命人给我送些珍奇礼物,甚至,有些前朝的官员们不知怎的听到了风声,竟会绞尽脑汁地托人送来帖子,说是想同我这个北燕王之子相识,我这小小的兰华苑中,来往者竟然络绎不绝。
梅若笙亦来得甚勤。
某次,他在为我讲课时,撞见过一次来向兰华苑递拜帖的宫人,面露不悦,隔日,就没什么人敢正大光明地过来兰华苑了,偶尔有,也是私下里找到元灵,递些银钱托元灵替我带话。
我也开始让元灵替我暗中打听一些前朝的事情,包括武德司,以及…北燕。
但这两件事都没能打听出什么消息。
尤其是北燕,在我告知圣上许桑衡的存在之后,居然毫无动静。
我觉得奇怪,就写了封家信,派人送出。
信中无非是宽慰养父,我如今在京中一切尚好,顺道打听他和许桑衡现下的情况,但我的信就好像是石沉大海了一般,无论是养父,还是许桑衡,都未给过我任何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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