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炼药人(三)
10、
“许世子可真是好本事,不仅能勾引到太子殿下…”
孔天川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回营,而他的兵马竟也被我收服,便彻底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冷笑着骂道,“就连武德司的那帮子特务也一个个唯你马首是瞻,还抓了我!世子,你莫不是想借这平乱之名,趁机造反罢?”
“孔天川,你莫要血口喷人!”
我没想到这孔天川死到临头,竟还大言不惭地想将脏水往我身上泼,气急之下狠踹了他一脚,“这一下,是替那些被你害死的同胞弟兄们打的!”
孔天川挨了我这一脚,仍不老实,他表情桀骜,“少在这里假装仁善,浪费口舌!自古以来皆只有成王败寇的道理,现在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想死,我自会满足你!但在你死之前,我要问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年与你一同出征北狄的凌轩云大将军?”
此话一出,原本还满脸不屑的孔天川登时露出畏惧之色,“你在说什么…什么凌轩云…”
“忘了吗?那我便帮你想起来。”
我冷冷看向孔天川,“凌轩云,就是你害死的。”
11、
凌轩云将军浴血沙场,戎马一生,却未曾想到,害死他的,是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僚。
当他为护百姓,同追上来的北狄死士以肉相博时,孔天川却高立城门,罔顾众将的下跪哀求,以军令皇命为胁,关死城门。
千万战士只能隔着那两扇厚若磐山的铁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英雄耗尽最后一丝鲜血。
“为什么?”
我的脑海中不断涌进属于凌轩云的记忆,我看到了凌轩云在临死之际,哀呼重月名讳,我看到了凌轩云的不甘,凌轩云的深仇,凌轩云的眷念。
他死之前,一定还在惦挂着自己的爱人和他的孩儿罢。
“你为什么要害他?”
我的双脚几乎快要站立不住,我深吸着气,嗓音一直在发抖。
黑羽这时走了过来。
他仍旧不言不语,但就这么同我站在一处,便让我陡然生出几分勇气。
“说啊!”
“呵…”
孔天川低笑出声,“没想到世子做了这么一出,就是想为那凌轩云报仇啊?”
“可你报得尽吗?”
我愣了一下。
“城门是我下令关闭的,但关闭城门的密旨,是当今圣上所下!故意抓走百姓,将凌轩云引诱至城外的,是你的好父亲,许章驰,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人…若要真论起来,统统都是凶手!世子,你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部杀了吗?”
我无言以对。
孔天川的话,应是事实。
就好像梅若笙立在梅林故居里的那些石碑一样,杀死凌轩云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一群各有算计的人。
凌轩云少年英豪,风头无二,又得大宣第一美人容重月长公主青眼,两人情投意合,伉俪情深。
他们都巴不得他死。
但这一切,并非是凌轩云之过。
他一生行端影直,为何要承受他人恶意,以至枉丢性命。
“对啊。”
我想起梅若笙曾在自己书房中悬了一幅字。
“除恶务尽”。
“虽我今日杀不了所有人,但我还有明日,后日,我定会竭尽自己所能…”
为父报仇。
我转身,霍然抽出刀。
黑羽拉住我,从我手中拿走刀,冲我摇头。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替我杀人。
因我现在的状态极是不好,方才杀了那副将之后,我的手便一直轻颤不止,额前也满是虚汗,面色惨白。
黑羽干脆利落地了结掉孔天川。
“来人,撰信,送回朝廷。”
我背过身,不再看那死了的孔天川,“孔天川发动兵变,残害同胞将士,意图谋反,罪无可赦,已由本帅亲自处理,呈请圣上知晓。”
12、
军中之事向来如此,皇帝不在,主帅就拥有绝对的权力,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所以自古以来,无论哪朝哪代的皇帝,都最是忌讳拥兵自重者。
而现在,大宣数十万大军,却莫名属于了我。
孔天川死了,帮他胁理军务的副将也死了,军中一应大小事务也落到了我头上。
我望着络绎跑来帅帐禀告的将士们,很是有点头疼,只能强打精神地坐在案前尽力处理。
黑羽走进营帐。
“杜听寒的事,都办好了?”
此时已到夜深,我处理了一日的军务,早有些疲累了,就放下手中在看的军册,抬眸问他。
黑羽点头。
他走到我身边,拿了支笔,在纸上写道,“去吃点东西,然后休息,若你信我,我可以帮你处理这些杂事。”
黑羽不知是因为没有读过书的缘故还是手指实在不太灵活,戴着手套写出来的字依旧歪歪扭扭。
同许桑衡那手飘逸好看的楷字有着天壤之别。
我将军册交给他。
“我相信你。你和杜听寒都是梅若笙的人,他…不会害我。你帮我处理罢,若是处理得好,我提拔你做我的副将,这样你就可以离开武德司,不用成日戴着这重得要命的面具了。”
黑羽没有理会我,只从我手中接过军册,认真翻看起来。
我盯了他一会儿,实在觉得疲累,就先行回去了。
13、
夜深,万籁俱寂。
我吹灭了自己营帐的烛火,默默等待。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许桑衡身死之后,会跟犯了魔怔一样,同他的鬼魂相会。
一次又一次。
但我想起自己上次骂许桑衡的那些话,又不禁懊恼起来:许桑衡素来是个小心眼的人,死了也会变成小心眼的鬼,我一次次地推开他,他定不愿意再冒着风险现身见我了。
可…可谁让他每次见我…都会哄着我做那些事…
虽然我自己也很快活,但人跟鬼做那种事是不好的。
我甚至在想,如果许桑衡还活着就好了,他若活着,我就可以打他一顿或者骂他一顿,我要把前世的委屈统统告诉他,若他还想跟我和好,就要每天跪着伺候我,讨好我。
说不定…时间久了,我也会稍微原谅他一点儿…
可为什么,他偏偏就死了呢?
我越想越难过,等到良夜将明之际,心口泛疼,我实在撑不过去,还是昏昏睡着了。
“阿衡,呜呜…轻点儿…”
我感觉自己还没睡多久,就有人过来脱我的衣服了,我咳了几声,又被人摸了额头,随后一股温凉的内力就传到了我的心口,很是舒服。
我的心口舒缓不少,于是就顺着这人的动作,乖顺地让他脱我的衣服口中哼出声,“你还是来了,你这次不要再用朱砂了…那是佛门之物,用来做那种事,实在不好…啊…”
一道光打在我脸上。
我飞快地睁开眼睛,发现黑羽正站在我的床侧看我,眸光复杂。
我的脸烫得厉害。
黑羽也反应过来,垂下眼睛,可他的视线又正巧不偏不倚地落在床上的那根朱砂手串上。
“你怎么进来了?”
我这时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了,原来我昨晚实在太困,睡前连外衣都没有脱,囫囵地卷着外袍盖住脑袋就那么睡了,结果被闷得透不过气,又是咳又喘的,黑羽应该是好心帮我解开了外袍。
黑羽将手中整理好的军册递给我。
他圈出了几个人名,冲我点头。
武德司最擅调查人的底细了,他圈出的人,皆是身家清白,正直勇猛之士,可以重用。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我收好军册,看他还随身带了纸笔,应该是想跟我说话,便问他道,“你呢,是要回去复命,还是留在军中?杜听寒现在已经死了,你的资历应当最长罢,你身手又好,下一任长使或许是你呢。”
黑羽默了默,在纸上写道,“我不会是长使。”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写道,“新的长使,应也是梅若笙的影卫。”
“咦?你不就是他的影卫吗?杜听寒跟我说,梅若笙有五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影卫,你定也是其中一个罢?”
梅若笙极擅长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将自己的一些影卫和死士都放进了武德司,扶植他们上位,取得圣上信任,同时也不停地在武德司中继续培养亲信,所以无论武德司的长使如何变,实际上,他还是真正的掌权者。
哪知,黑羽却竟否认了。
他在纸上写了个“不”字。
我有些惊奇,还想再问些什么,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士兵跑了过来,急慌慌地禀告道。
“主帅大人!不好了!北燕的大军又打过来了!”
“主帅,你,你还能去应战吗?”
那小士兵看到我,竟支吾其词道。
我的模样实在有些虚弱,此刻着了件松垮中衣,随意地倚在床头,身边还站了个清俊的哑巴暗卫,怎的看也不像是能立刻去上战场的。
“去!自然要去!”
孔天川刚死,北燕就急于进攻,看着倒像是在帮我巩固势力一样,但前提是这一仗,我得取胜才行。
昨日北燕明显没有同我死斗,但今日他们既然主动进攻,必是有所准备。
我也只能去赌一把了。
第092章 炼药人(四)
14、
我赌赢了。
15、
这场仗我又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且北燕这次战败退兵,一退竟就退到了关口百里之外。
牧秋关就这么被我收复了!
我从未在任何话本故事中见过如此轻松的战役,可这却真真切切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这一仗之后,军中原还有些不服我的将士们,纷纷对我刮目相看,恭敬有加,更有人为哄我开心,连夜撰文将我的功绩传送去京。
他们在战报中称呼我为:战神。
这个称号让我在哭笑不得之余,也深深产生了疑惑:许章驰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这两次对战他都未有亲上战场,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不愿同我这个养子兵戎相见,但现在,我却觉得很不对劲。
正当我苦苦思索却毫无头绪之际,黑羽走进帅帐。
他见我正对着作战形势图发愣,遂递来一张字条。
上面是他写的内容。
“武德司已经调查过,北燕今春出现雪灾,囤的田颗粒无收,出现了严重的粮草危机,所以不敢大肆举兵攻打。”
是这样吗?
我稍稍放下心来,对一旁的将士们吩咐道,“北燕不比大宣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北燕沙地多,能开垦种粮的地十分有限,且外有北狄为挟,只要我们能够拖到北燕的余粮彻底消耗完,自然能够不战而胜。”
“传我命令,加修前线防御工事,若非必要,绝不应战。”
“是,主帅大人!”
16、
入晚,苍穹湛黑,繁星点点。
我不应战的命令既下,全军将士们也难得放松下来,竟聚集在营帐外的空地上升起篝火,围坐在一旁饮酒歌唱。
“北风振兮…旌旗扬…月霜起兮…骨棺归…”
这些汉子们的歌声沉郁顿挫,在苍茫的夜色中远远回荡,愈显悲壮。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人的身影。
凌轩云。
他亦在同自己的战友们庆贺大捷,但欢笑之后,他却避开人群,取出一封信,温柔摩挲。
吾妻重月:
上次离京前,你已有身孕,万望保重身体,切勿挂念,为夫一切都好,待凯旋之际,便是我们一家团圆之时。
凌轩云虽战功卓著,但从小都在军中摸爬滚打,没读过什么书,这封不足百字的短信,都是他一字一字向旁人请教,花了数月的功夫,才写出来的。
“阿月。”
凌轩云温情地看着那封将要送去京城的信,“再过三个月,我就能回去了,这次,我定能大败北狄,捍卫边疆!让百姓们再不用受那战争之苦,我们一家人亦可以过上安宁平和的日子,这就是我当初从军的意义,我的爹娘是在战乱中过世的,所以,我希望能够亲手平定战乱,让这天下再无战争,但是于你,我却实在心中有愧,我无法尽到人夫之责,无法陪伴在你和孩儿身边。”
凌轩云的眼角竟滑过热泪,“可你那样好,总劝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还对我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殊不知,我此生心愿,便是与你,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幸好,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了…”
17、
我坐在营帐外,将脑袋深深埋进臂弯。
不知是在为凌轩云和容重月难过,还是在为自己难过。
虽我知道,他们就是我的爹娘,我也想尽自己的努力为爹娘报仇,洗刷冤屈,但事实上,我的爹娘,却从未同我相处过。
我有时甚至会想,若是当初,凌轩云和容重月能够自私一些,干脆抛下大宣,抛下身上的家国大义,私奔跑掉,我的命运是否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许是欢庆们的将士这时看到了我,一直朝我挥手。
我勉强冲他们笑了笑,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过去了。
他们也没有为难我,片刻后,有个小士兵跑来,给了我一壶酒,咧着嘴笑道,“这是大家自己个儿酿的,很是甘美,主帅也尝尝!”
我被他快乐的样子感染,只好揭开酒盖,尝了一口,可这一口就辣得我险些吐出来,呛得咳嗽不止。
一双冰凉的,带有金属质感的手抚上了我的脊背。
黑羽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脊背,从我手中拿过酒,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看我。
“我不知道军中的酒如此烈。”
我被他看得心虚,忙解释道。
他点点头,默默坐下陪我。
不远处,将士们依旧围着篝火饮酒,那个给我送酒的小士兵也跑过去随众人一道歌唱,火光一点一点升起,我的思绪也再度飘远。
“黑羽,你说,我的爹娘若是还活着,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现在怎样?
黑羽又不知我的过往,不知我从小就遭人嫌恶,不知我营营算计害死了许桑衡,不知我因怕兄长对我有非分之想,无法同兄长相认,不知我辜负乌朔,乌朔却还为我远走。
我这一生,遗憾实在太多,根本就难得圆满。
他一个外人,又怎会明白我的心事。
应是我太过感伤,却又无人倾诉,所以才会不自觉地跟他说罢。
我自嘲地一笑,“我忘了,你不会说话的,此处又没有纸笔,哈,算我没问。”
哪知,黑羽猝不及防地拉过我的手。
其实他鲜少会碰我,像是有意在避开一样,就连上次帮我脱掉外袍都是趁我睡着之后。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主动碰我。
我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他却缓缓捏开我的手掌,用手指在我的手心写下几字。
“往事已矣。”
我猛地抬头。
金属的质感仿佛还残留在我的手心,带来异样的酥麻感觉。
这种…这种在手上写字的方式分明是许桑衡曾经同我之间所特有的交流方式…而更为关键的是,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黑羽的眼里却露出几分困惑不解。
这双眼睛因为藏在面具之下,所以看不清形状,可眼神分明…分明就是…
我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18、
我知我不该这样,许桑衡都已经死了,可我却总是…不停地…想到他。
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控制不住地想他。
简直和犯了魔怔一样。
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何梅若笙和乌朔都说我放不下他了。
因我好像…的的确确,放不下他。
我握着那根色泽发沉的梨花木簪看了又看,最后,趁夜深,悄悄将它埋去了帐外的土里。
我不晓得许桑衡的鬼魂当初是否就是因附在这梨木簪上,才会与我相见,但我决定,要将这一切亲手掩埋。
我必须得放下他了。
我将那串开过光的佛珠缠在梨木簪上,打了死结,希望能够压制住许桑衡的鬼魂。
“阿衡,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但如今你我已经阴阳两隔,本就不该再牵连纠缠。我害死了你一次,可你前世也害死过我啊,我们互相扯平了,其实,我以为自己热病在身,本来也活不了多久的,所以穷尽一世都心心念念要报复你,但现在不知为何,我的热病已经好了很多,所以,我想,上天既然给了我机会,定是想让我重活一次的。所以,我想放下过去的那些仇恨,你也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我将土埋实了些,“你不要怪我狠心,我们就此两宽,永世莫再相见罢。”
19、
我做完这一切,才蹑手蹑脚地回到营帐。
不知为何,我颇有心虚,总觉得许桑衡的鬼魂刚刚就躲在暗处看我,他亲眼看到我用佛珠困住他的魂魄,亲眼看到我对他说出诀别之语,亲眼看到我要同他一刀两断。
他定会难过的。
我心里这么想着,结果在掀开营帐门时,猛然就撞到了黑羽身上。
“唔…”
黑羽大晚上的还穿着他们武德司的轻甲,又冷又硬,我痛得闷哼一声,鼻尖都被撞得又酸又疼。
黑羽不同于往常,总是躲我避我,这次看向我的视线直勾勾的,带着几分探寻,让我悚然发怵。
“你大晚上的呆在我营帐做什么?”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我故意冲他大声喊道。
黑羽没有做声,只是指了指我营帐床榻边那碗没喝完的药。
原是我今晚光顾着去埋许桑衡的木簪了,所以忘了喝药。
怪不得,方才埋完后,我又觉得有些胸闷气喘。
我爬到床上,端起药碗,“好了,我现在喝,你可以走了。”
“还有…”
我对黑羽道,“你只是梅若笙的暗卫,并不是我的什么人,以后没有我的应允,你不可以随便来我的营帐,不可以随便监督我,知道了吗?”
黑羽没有多言,只是站在床侧,静静看我,眸光哀伤,里面仿若藏了好多的苦楚,比那喝到我口中的药汤还要苦。
我实在受不了了,将药碗一搁,冲他道,“我不是在责怪你,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黑羽停了几息后,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心上写道,“药是不是很苦?你喝药时,皱眉了。”
我一愣。
君药给我的药方确实苦,不仅苦,且还腥臭,但我喝了这几个月,已经习惯了。
我从前最怕苦药,便是许桑衡哄我都不愿喝,可现在,我却能只是皱皱眉头,就能喝下整整一碗。
习惯,当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但我没想到,黑羽竟从兜中取出一块蜜饯,“伙房拿的,压一压。”
我没有去吃他给的蜜饯,而是古怪地盯着他看。
黑羽向我躬身,就欲告退。
我叫住他,“黑羽,你把面具摘了。”
“我想看看你的脸。”
第093章 炼药人(五)
20、
黑羽的脚步猛地一顿。
我缓缓对他道,“你对我的关心,早已经超出一个普通暗卫所该做的了。”
我故意靠近他,“其实,你想做我的影卫,贴身保护我对不对?”
“如果你想,那就将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你的脸。”
我顺势上前,拉住他的手。
黑羽的手重重一颤。
他应当是想要摆脱我,偏又被我的气息搅得失却了力气。
僵持几息后,我伸手摸上了他的面具。
黑羽依旧如同石化。
可是,我还没有碰到他的面具,就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布料上也透出些黏腻的暗色液体。
“你受伤了?”
我十分吃惊,“怎么回事?”
最近休战,军中安宁,全军上下如今又听令于我,根本不需要再保护我了,他是怎么受的伤?
黑羽闻言,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我,转身就走。
我追出去,可夜色茫茫,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我在风中沐了良久,目光发痴。
就在我死心准备回去时,我的脚却碰到了一个小瓷瓶。
应该是从黑羽身上掉落下来的。
只这气味却似曾相识。
21、
约摸半月后,朝廷的命令就下来了。
由我继续驻守牧秋关。
其实这场战,我本就不想打,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孔天川已死,我已萌生了退意。
我不是凌轩云,没有那么多雄心壮志,也没有那么多家国大义,我重活这一世,就是想好好活一回,好弥补前世缺憾。
至于大宣朝如何,罪魁祸首容峯又如何,我不想再理会了,这也并非是我一人之力就能够改变的。
可现在,全军上下都为我马首是瞻,一口一个“主帅”地唤我,许章驰也迟迟没有露面,我没法子丢下他们自己跑了,当真是骑虎难下。
黑羽也自那晚之后,连续多日未曾露面了。
我把玩着手里的这个小瓷瓶,目光微沉。
“主帅大人,您有何吩咐?”
邓驰一路小跑,来到营帐。
这是我新提拔的副将,黑羽曾将他的军籍资料给我看过,是个身家清白的,我也信任他,就将新写好的信拿来,“替我去跑一趟北燕,将手信送到。”
“这…”
邓驰接过信,表情却似有为难。
“怎么,害怕了?”
邓驰长得文文弱弱,倒不似是军中的那些粗犷汉子,不过他做事向来认真负责,所以,我才将同北燕和谈一事交给了他。
我看着他,“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会加派一队精兵跟你一道,你无须担心。”
邓驰摇头,“末将并非害怕,只是替世子觉得可惜,如今我军两次大捷,士气正猛,世子大人若是能够一鼓作气,攻下北燕,必能成就一番功业,进官加爵,指日可待呀!”
原来邓驰是为我着想。
我失笑道,“前两次我们怎么赢的,外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吗?大宣兵力多,粮草也比北燕充足,这场仗我们不是不能打,只是这仗一旦打起来了,死伤的都是无辜的百姓和士兵,我实不忍心。”
“再说了,有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再怎么费心,都是抓不住的,终将会失去。”
我想到了顾氏。
顾氏在许桑衡落狱后,为保全自己,甚至百般污蔑指认许桑衡,企图获得太子亲眼。
许桑衡确实是死了,但之后,容望就开始秋后算账,查出我那舅父和外祖曾包庇许桑衡,同朝臣结党营私,全家皆革官发配流放,多年苦心就这般毁于一旦。
出征前,我派了百吉携了银子,去流放之地帮我照看顾氏。
亲人一场,我也只能这样稍尽人事了。
22、
邓驰被我说服,两日后就带着我写的那封劝降信,出发去了北燕。
又过了几日,北燕那边也遣了来使过来,说是这仗可以不打,但条件要谈。
我便问是什么条件。
那来使沉默半晌,将北燕王许章驰的话转告给我,“北燕那边要求世子将许桑衡还回去。”
“胡闹!”
此话一出,我还没有开口,军中几个耐不住性子的老将就率先发火了,他们将桌案拍得直作响,“那老燕王是不是糊涂了?北燕叛贼许桑衡已经死了,我们怎么还给他?难不成把许桑衡的骨灰给他送去?这分明就是存心挑衅,主帅,请你下令,末将立即领兵出发,必要将那老燕王生擒回来!”
“是啊!主帅,请下令!末将请战!”
“末将也请战!”
“慢着。”
我喝止他们,双目死死地盯住那北燕来使,“许章驰真是这么说的?”
“是。”
来使肯定点头,“许桑衡何时回归北燕,他就何时退兵。”
“知道了。”
我不动声色地下令,“来人,将这位使臣带下去休息,好好看守。”
来使终于变了脸色,“无须客气,大人您给我一句准话就行,我还要回北燕去复命!”
“你们扣留了邓驰。作为交换,你自然也应该留在大宣。”
“至于要不要归还许桑衡,我总得问问他本人的意见。”
23、
此番同北燕的交涉,我并没有占到先机。
所谓的归还许桑衡,很可能是许章驰设下的缓兵之计,为的就是先拖垮大宣的士气,待北燕屯粮一年,扩充实力后,再寻机攻打。
但还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
许桑衡并没有死。
是了,许桑衡其实根本没有死!他诈死脱身,匿于暗处,部署谋划着更大的阴谋,甚至于,他变鬼同我相会,都全然只是他的计划,目的就是要报复我。
报复我欺他骗他,利用他对我的爱意,生生逼死了他。
但这实在太过荒诞!
且不说许桑衡诈死风险实在太大,就算他要诈死,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他是如何骗过狱卒,骗过容望,骗过这天下的所有人?
我百思难得其解。
可潜意识里,又有个声音在说,如果是许桑衡,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到。
我妒忌许桑衡,憎恨许桑衡,怕极了许桑衡。
可骨子里,却又钦佩他。
他才是话本中的主角,若他当真要同我斗,我未必能斗得过他的。
我的后背起了一股恶寒,以至于黑羽再次现身时,我仍旧神思迷惘。
黑羽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依旧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为何?是不是没有吃药,身子又不舒服了?”
我捏住那张字条,直至捏皱,忽然扬声问他,“黑羽,你认得许桑衡吗?”
23、
你认得许桑衡吗?
你当初可有看到许桑衡的尸体。
许桑衡身份特殊,当初没有定罪就自裁于狱中,他的尸体是由武德司负责处理的,你有没有亲眼看到他被烧成灰粉?
我拿着纸笔,用焦急的目光看向他。
黑羽迟疑片刻,接过笔,在纸上一字一字写道。
“你如此在意许桑衡,他是你什么人。”
这回,换黑羽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了。
“是我义兄,亦是我…最恨的仇人。”
“北燕王派人传话,让我用许桑衡换他退兵,许桑衡到底有没有死?”
黑羽眸光轻动。
在纸上划下两字,“若死?”
“若死,我就派人去搜集好证据,如实报给北燕王。”
“若没死?”
“我就派人去搜查他的下落,一旦找到…”
我没有迟疑,“再杀他一次!”
我这话虽有试探黑羽之意,但并不作假。
虽我承认,许桑衡死后,我成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当我再次被他的鬼魂抱到怀里时,竟会有种久别重逢的感动…
但这只属于死了的许桑衡。
他若死了,我们两世恩怨便就此扯平,可他若没死,我定要再杀他一次,他诓我骗我,想必又要利用我的真心,以阴谋诡计陷害于我,我容不得他。
我闭了闭眼,将黑羽之前落下的药拿出,“还有,告诉我,这个药是怎么回事。”
“我找从军大夫看过了,这药乃是镇痛之药,你随身携着这种药,究竟为何,许桑衡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告诉我,否则今日,你出不了这营帐!”
我下了道命令,帐外亲兵很快就将营帐团团围住,黑羽纵然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这几日便专程在等黑羽现身,身子不大好心疾发作的事也是我故意放出去的,我知道,他既然这么担心我,必不可能对我坐视不理。
许桑衡的事,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步步紧逼,“说啊!”
24、
很奇怪的是,待我说完我要再杀许桑衡一次后,黑羽便就垂下了眼,神色晦暗。
虽我看不到他的脸,但直觉告诉我,他很悲伤。
他在为许桑衡悲伤。
他甚至一言不发,偏过了头,不愿再看我。
而那张我递过去的纸笔被我捏到皱了一大片,他根本就不肯接。
良久,久到我以为黑羽再不会回应我时。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药人。”
黑羽的嗓音特别的沉哑难听,“我是,梅若笙养的药人。既你要看。”
黑羽扬腕,将冰冷冷的铁质面具掀开一角。
“我给你看。”
第094章 炼药人(六)
25、
“你,你不是哑巴?!”
我震惊到难以复加,“那你为何此前一直不说话装作哑巴?”
黑羽没有停手,“因为,中了毒,说话,费力。”
话音刚落,他的面具就被掀开了一角。
我隐约能瞧见他露出来的半张脸皮,上面横亘着许多毒发时显现出来的血痕,将面容都生生遮挡了住。
我吓得低呼一声。
黑羽停下手,问我,“还要继续看吗?”
“不,不要了!”
我高声道,“你快把面具戴好,我,我晕血!不要看了!”
“把你的事情跟我说说。”
我叹了口气,“梅若笙究竟是如何让你当这个药人的。”
26、
起因是那梅若笙从小也身有弱症,虽不似我这般严重,但梅山斋之世交,神医君药就曾断言,若是这弱症无法根治,梅若笙是活不过三十岁的。
但弱症并非什么寻常的疑难杂症,这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可以说已经融入了自身的体质之中,一般的药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还是那君药,说是在某本医学古籍当中记载过一个方法,那就是用药人之血做引,通过内力,将百毒不侵的血灌入到病人的身体里,方可改变病人体质,除去弱症。
只这药人尤其难求,不仅要有极柔的内力,还要从小被炼药,体质特殊才行。
梅山斋为此培养了很多死士,但这些人中,就只有黑羽符合。
“你不是说你并非从小就跟在梅若笙身边吗?梅若笙怎会知晓你的体质,还用你做了这药人?”
黑羽这回有些语焉不详了,“是我自己答应了梅若笙。”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因我当真没想到,梅若笙竟会如此残忍。
以人炼药,以人血做引,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
外表清冷高洁的皮囊之下,竟会有一颗如此肮脏之心。
“武德司水牢里面的那个人…”
我再看向黑羽时,目光无端多了几分同情,“是不是你?”
将身体浸泡在寒冰炼制的毒池里面修炼,才能确保内力阴柔,除此之外,还要将身体上的伤口,用刀一点一点割开,让毒液进入体内炼血。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要在长年累月下,经受这些非人的折磨,那是一种噬骨钻心之痛。
怪不得黑羽每次从毒池里出来,都要依靠随身携带着的镇痛药才能勉强止住疼痛,怪不得黑羽不常说话,只因他体内毒液弥漫,虽他是药人,身体有抗药性,不至于危急性命,但那些施诸于身的剧毒,他却要实实在在地承受。
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
他光是开口,怕都会牵动伤口,痛不欲生罢。
我不敢想,黑羽是如何以此炼药之身保护我的,他虽没有回答我,但我知道,那水牢毒液里泡着的人,必然是他了。
我对他道,“你不要再回武德司了!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不要再为梅若笙炼药了!”
我突然想到之前在梅林故居时,梅若笙就向我提及过,他体内的弱症在君药先生的调理下,已经好了很多,还鼓励我要乖乖吃药,说我的热病也一定能好的。
现下想来,他应当就是用了黑羽的血才好的。
但即便是好了,梅若笙又怎会轻易放过黑羽这个珍贵的药人,药人之血可治百毒,梅若笙定还会继续利用黑羽的,譬如说,因为利益,让黑羽为其他什么人解毒…
等等…
我脑中灵光一现。
我那原本无法根治的热病,如今也好了很多,再没有发作过,而我每次所吃的药,也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难道也是黑羽?
我跑到案前,抓住那些包好了的药粉,质问黑羽,“我吃的药,是不是也用了你的血?”
我的声音在抖。
我是很想治好热病,健健康康地生活,但这若是用别人的性命所换,那我情愿不要!
我不是梅若笙那种残酷无情之人,我本就死过一回,是上天垂怜于我,才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可我怎能用这个机会去伤害无辜之人啊?
“说啊!”
我逼视向黑羽。
黑羽望向我,眸光微闪。
“不是。”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默了一瞬,矢口否认,“我只是梅若笙的药人,至于你…”
“你骗我!”
我抓起那些药粉,狠狠砸掷到地上,“我不要你的血!也不吃这些用人血炼成的药!黑羽,若你当我是你的朋友,就听我的话,不要再给梅若笙做那什么药人了!你现在年轻,身体还能承受,所以才能够好好在这里跟我说话,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继续炼下去,那些毒药迟早会彻底侵入你的身体,留下治不好的后遗症,就算你再怎么天赋异禀,也迟早会被活活痛死的!”
“我会帮你逃离武德司,你不要回去了!”
“不行。”
没想到,黑羽极是平静地拒绝了我,“我答应了他,再过几日,就要回去。”
“你是不是糊涂啊!还是说,你是为了我?”
其实,我不是没有察觉到,黑羽对我的心意,他虽从不表达,但他动作里流露出的珍视,以及每次照面时他的失措和眼底一滑而过的欣喜,都能让我深切感受到他待我,是与众不同的。
“我告诉你,我不吃你的血药,纵你血流干了,我也不会再吃!”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只一想到我的好转却要加诸在另一个人的苦痛之上,就觉得胸口闷窒发疼。
可偏黑羽也执拗倔强。
他蹲下身,用他那并不灵活的手指,捻起我洒在地上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拢好。
“你放手!”
我看不过眼,去拽他的胳膊。
许是我们二人的争执声大了些,营帐外的士兵听到声响,持刀闯了进来,对准黑羽。
黑羽方才止住动作,抬眸看我。
“让他走。”
我抚着额,不想再同黑羽继续纠缠不休,只好放缓了声音,对他最后道了一句。
“我是关心你,所以才不想让你这样伤害身体。”
“我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27、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许桑衡好像在某时也同我说过那药人之事。
可这事好像过去了很久,我怎的也想不起来了。
事实上,自从许桑衡死了之后,我觉得时间的流逝好像突然一下子变得飞快,失了实感,甚至于,同许桑衡之间的相处,所说的话,以及那些荒唐的欢-好,好像都已经隔世。
许桑衡成了鬼魂。
我也好像是那无所依靠的孤魄,独自徘荡于世间。
对了,许桑衡。
许桑衡的事情我还没有找黑羽问清楚。
我思及此,便跑出营帐,打算派人去找回黑羽。
结果,我刚经过那个埋葬了许桑衡发簪的土包时,就瞧见一个黑影蹲在土包间,正是黑羽。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想到黑羽会偷来此处。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撞见他,被我叫住时,明显有些愣滞,手上还捏着那根沾了土的木簪。
但很快,黑羽就回过神,他垂着眼,将木簪的土拂掉,哑着嗓子对我道,“我之前看你常拿着这根簪自言自语,所以,想帮你把簪子拿回来。”
我无语道,“这是许桑衡的遗物,我把它埋掉就是不想再看到它!”
“还有,你不要总是偷偷摸摸的监视我。”
“就像许桑衡那个小人一样,总是躲在暗处,如同那阴暗腐臭的蛆虫一样,令人恶心作呕!”
我一提到许桑衡,情绪就不免失控。
黑羽却摇头道,“我倒是觉得,他很可怜。”
我愣住。
黑羽知我不会再要木簪了,便将那根木簪重新缠上佛珠,放进土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许桑衡死了。”
做完这一切,黑羽方才起身,定定对我说道。
“我会派武德司暗卫,将许桑衡身死的证据搜集好,让北燕来使带回去。”
28、
我实不明白黑羽为何会可怜许桑衡。
明明他才是可怜人。
武德司培养的暗卫大多都是孤儿,无父无母,也无其他亲眷,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没有牵挂地为朝廷卖命。
黑羽应也没有爹娘,否则他的爹娘怎会舍得他去做那梅若笙的药人。
这世间,大概除了我,也并无一人当真关心他。
所以,他才会为孑然身死,众叛亲离的许桑衡感到可悲罢。
29、
武德司的效率很是迅速,没过多久就将证明许桑衡死了的狱契以及官府的文书取到。
我不想看关于许桑衡的任何东西,所以这些证据便让人替我检查一遍,交给了北燕来使。
北燕来使也很快地将这些东西送回了北燕。
北燕未再派人来提许桑衡的事了,也未再出兵攻打大宣,而是就在这牧秋关,同大宣的兵马静静对峙了下去。
但邓驰却迟迟没有放回来。
我也只好按兵不动,同时在几个老将的提议下,派兵封锁了北燕同中原的主要通道,杜绝北燕偷运粮草的可能,打算耗到北燕主动求和。
我原以为北燕粮草有限,很快就会撑不住的,但我没有想到,这么一僵持,竟就过去了整整三月之久。
而三月秋至时,前线来了位不速之客。
太子容望。
第095章 大反转(一)
1、
秋至风清,太子容望风尘仆仆奔赴前线,带来了不少美酒佳酿,说是代皇帝前来犒劳三军,论功行赏。
但我看出来了,容望的目标其实是我。
因容望自入军营以后,目光就一直停在我身上,未曾离开过。
“妙妙,我让人从上京带了秋蟹过来,个大肥美,十分好吃,你在这里戍边辛苦,定是吃不到这么鲜的秋蟹,快来尝尝!”
容望屏退旁人,亲手为我剥了蟹,又将蟹黄蟹肉用石签剔到碗碟里,沾好酱汁再端给我。
我没有动筷子。
容望有些尬然,但我不动筷,他就也不动。
这个上京城中传言是恶煞转世的太子殿下,如今对着我,却做尽了一副委屈小意之姿。
“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这段时间呆在军中,对前朝之事概不了解,但隐约也听到一些军士们闲谈时说,皇帝的病情自入秋之后已经不大好了。
而皇帝在病重之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要我率军攻打北燕,所以,容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必然有其目的。
果然,容望听到我的问话后,略略一顿。
他如今年岁见长,面容早褪去了往日的青稚,愈显刚毅之色,只脸却依旧有些病态的发白。
我不知他究竟得了什么病,但总之,离开我后,他的病自始至终都没有好过。
“妙妙。我这次过来,是想让你卸任主帅一职的。”
“卸任?”
我有点不解,“什么意思,不打了吗?”
若是不打,圣上下道圣旨宣布班师便是,为何要容望亲跑这一趟。
“不是。”
容望否决了我的猜测,凝重说道,“要打。”
“而且,是真正地打。”
“宁安王旧部不日即将抵达牧秋关口,这次,由我监军,率他们同大宣士兵一道,全力攻下北燕。”
2、
宁安王赵承此前因支持大皇子夺嫡失败获罪,其旧部也已被大宣收编。
只是,他的这些亲部多是南征北战跟随赵承后面多年的老将,否则,也不会愿意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支持赵承容沛夺嫡的,如今,虽已归顺大宣,但到底仍是大宣朝廷的一根刺,就同那北燕一样,若是拔不去,随时有可能会伤到自身。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宁安王旧部和北燕打,待到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才为上策。
我隐约能猜到容望的想法,但仍有些难以置信,“可若是这样,也定会伤害到大宣的将士们啊!”
“打仗,自古以来都会死人的。”
容望颇为不屑,“能为国战死,是他们的荣耀。但是妙妙,你不一样,你不能受伤,若我下令革去你的帅职,定会引发军心猜测,不利于我的计划,所以…”
容望抬眼看向我,“我需要你,自己请辞。”
他的眼神一改方才的温情,只余残酷。
我打了个冷颤,抖着嗓子开口,“你要做什么?”
“打仗啊。”
容望很是理所当然,“只不过为了保障战争必胜,这次,我打算分出一部分士兵去前线做肉盾。”
“简单来说,就是把人绑成串儿,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马上,他们若不想被马踏死,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有这样的一支肉盾,区区北燕,又怎会久攻不下?”
“妙妙,你不必害怕,这仗,我是不会让你去打的,你只要安心待在后方,等我们胜利就是。”
容望扶住我微微发抖的肩,正欲再说些什么,营帐中忽然闯进一人。
这人一袭黑衣,脸覆面具,露出来的眼睛却冰冷寒凉,定定看向我们。
容望松手负起,打量了一眼黑羽,忽然笑了,“武德司的?”
黑羽默默站到我身后,点头。
“倒是忘了,有一批武德司的人也跟着妙妙,来到了这里。”
容望的笑声很是让人发怖,“尽是些漏网之鱼。正好,本宫这次,就给你们一个立功的机会。”
“来人!”
容望唤来了一队亲卫军,“即刻起,将藏在军中的武德司暗卫统统拿下,这肉盾的第一批,就由他们去做!”
容望话音刚落,没有防备的黑羽就被几个亲卫卸了武器,用力按住。
容望将目光转回,不再看他,“带下去!”
3、
武德司…
发生什么事了…
我十分震惊,待看到黑羽被人押住要走时才猛然反应过来,“慢着!”
“黑羽是我的暗卫,殿下不能杀他!”
“我没有要杀他啊。”
容望好像特别不满我如此在意黑羽,“我只是让他去做肉盾,这是一个将功赎过的绝好机会。妙妙,你有所不知,武德司的一众暗卫皆由梅若笙培养,无论长使如何更换,其实一直都在那梅若笙的掌控之下。”
我抿唇看他,这个我是知道的。
“而梅若笙,居然利用武德司,给我父皇下毒,意图谋反。”
“你是说,皇帝的病,是…是梅若笙干的?!”
“没错。”
容望并不打算瞒我,“其实我早有察觉,梅若笙自接管武德司后,表面上忠心耿耿,为皇室效力,实际私掌大权,挑拨离间,谋害朝臣,包括我舅父于氏倒台都与那武德司的谗言脱不了干系!”
容望深深叹息,“拜那梅若笙所赐,朝廷可用之臣已为数不多,剩下的,要么是些扶不上墙的草包,要么同武德司乃是一丘之貉,大宣皇室,竟就被他一个文臣给生生架空了。”
我没有说话。
说到底,梅若笙能够做到这一切,都因这容氏疑心甚重,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功臣良将,否则又怎会因几句挑拨,几个莫须有的罪名,就痛下杀手,除却亲信?
正如当年凌轩云将军死于猜忌谗言,梅若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凌轩云复仇。
向整个容氏皇族复仇。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自己虽除掉了孔天川,但同梅若笙这数十年来如一日的苦心谋划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那你是怎么抓住武德司把柄,除掉他们的?”
“很简单啊,他要给我父皇下毒,我就让他下,同时在新进的朝官中,培植提拔自己的势力。”
“待时机成熟,便联合朝官揭发他的罪行,将武德司鼠辈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全部杀了。”
“从今以后,大宣便就没有武德司了,所有禁卫只听命于我。”
“所以,妙妙,你不要再想着你那个暗卫了,他若死了,我会另外派人保护你的。”
4、
容望自来到军营后,军中将士们便很自然地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毕竟他才是大宣未来的储君,理所应当会万众瞩目。
殊不知,这个储君,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牺牲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容望自住下来后,起初还想与我同睡一帐,但见我拒是不肯,加之他身有重病,便也只好悻然作罢。
直至夜深,我仍未从容望所说的话中回过神。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既在想那些无辜兵士的性命,也在想武德司的覆灭,还有梅若笙…
我没有问容望梅若笙的下场,容望也没有细说,但我心知,梅若笙的下场,大抵不会太好。
他是我的兄长,却不仅没有怜我护我,反对我抱有特殊的感情。
可他确实履行了承诺,再没有碰过我了,即使在被下药后,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抑制住欲望,也没有伤害。
后来,他培养药人,为我治病,虽手段过于残忍,但其心也确是为我。
我曾恨怨过他,可想到他若同武德司的那些暗卫一道死了,心里只觉空空落落。
我披衣起身,透过窗儿朝营帐外张望了一会儿,见守卫不多,便又偷溜出营帐,去找黑羽。
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阻止容望用人做盾的疯狂行径,但无论如何,我想先将黑羽救下来。
他为了我的病牺牲如此之多,我没办法扔下他不管的。
军营里能够关人的地方并不多。
因行军途中,为方便驻扎,搭的都是营帐,这营帐虽好,但到底都为布制,若是关押武功高强的战俘,极有可能会被犯人脱逃,所以,一般会将犯人关进专用的囚笼中,随军押送时也更为方便。
我一路朝西而去,果然在军营栅口边看到几个铁囚笼。
这些囚笼都被黑布整个蒙住,倒是没派人把守,大概是以为锁住了囚笼就万无一失了,殊不知,我身为主帅,从看守囚犯的营长那里拿到囚笼的钥匙并不算难。
我悄摸走过去,一个一个掀开囚笼寻找。
果然都是些武德司的人。
他们在被关进囚笼前应该都挨过刑了,此时,皆一动不动,瞧不出生死。
我举着火烛照向他们的脸,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但是,我细细看去,这些人皆都不是黑羽。
我手心冒汗,险些将火烛掉下,直至我揭开最后一个囚笼的黑布,才看到了笼中的黑羽。
但让我万没想到的是,会看到这样的黑羽。
只见他瑟缩在笼子最里层的角落,身体正以一种极细微的起伏在发着颤。
他的金属手套已经被剥落摘下,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双手,正死命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我用灯照过去后,看到他露在面具外面的那双眼赤红一片,茫然无措地向我所在的这片光亮看过来。
而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正沿着他的眼尾不断滑落。
“爹爹,我错了。”
我好像听到他嘶哑着声音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错了,我愿意取血了,求求你,不要,不要再打我了…”
第096章 大反转(二)
5、
“黑羽,你怎么了?”
我打开囚笼门,轻声唤他。
黑羽止住声音,眼神空洞地向我看来。
这个铁笼实在太过幽闭狭小,黑羽身量高,只能蜷着腿才能勉强地待在里边,他依旧在发着抖,只我钻进去靠近他时,他才稍稍有了点儿知觉,侧过身体,不让我碰。
黑羽的身上绑了绳索。
“你,你冷静一点,我先帮你把绳子解开。”
我费力地伸手摸上了他腰间的绳索。
但是囚笼实在太小了,我只能半趴在黑羽身上弄,可我刚触碰到黑羽的身体,他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重重推开了我。
“唔…”
我没有防备,重重地撞在笼杆,疼得头晕眼花。
“别,别碰我…别用那种毒药了…爹爹,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黑羽哑着嗓子,不停地小声絮叨,呼吸也愈发急促。
爹爹?
我这个时候听清了黑羽的话,我猜他小时候定当是受过什么非人的虐待。
我眼睁睁地看他抱住脑袋,不停地将身子往铁笼上撞,脆弱到近乎要崩溃的样子,又想到黑羽此前炼药的遭遇,心中一痛,也顾不得可能被他所伤了,耐心地帮他解开束缚。
他仍旧在抖。
我便半拖半抱地将他挪出铁笼。
做完这一切,我早便累得气喘吁吁了,陪他一起瘫坐到笼边的空地上。
黑羽离开铁笼后,好像恢复了一点儿神智。
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抖了,他看了眼我,又费力地抬起他那伤痕累累的手,想要揭开脸上的面具。
“我来帮你。”
夜色并不算明朗,但我仍能瞧见他两手的十根手指都溃烂得不成样子,摸上去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了。
黑羽听话得垂下手,还将手指拼命往掌心蜷了蜷,好似生怕我看到。
我没有揭穿他,开始专心解他的面具,只不过,他的面具后面是用弹扣扣起来的,我费了半天功夫,也没有成功解开,最后,只堪堪解了一半,刚露出他的口鼻。
“黑羽,你等一下,我…唔…”
我刚趴过去想要解开剩下的弹扣,脸却忽被人抬起。
黑羽猝不及防地吻了过来。
6、
黑羽的唇是冰冷的。
这个吻却意外的火热。
我没想到黑羽会忽然亲我,一时怔忡,愣在原地,什么都来不及思考。
偏黑羽好像很懂得如何取悦我,先是小心翼翼地舔着我的下唇,我难耐地扬起脖颈,结果,他的唇便就顺势落在了我的脖上。
“啊…你,你做什么,你快放开我…”
我的身体本就十分敏感,被黑羽这么一亲,竟立即就有了口口,我大惊,生怕被他发现什么端倪,慌慌张张地想要推开他,结果,他的唇却一路上移,重新含住我的两片唇瓣,热烈口口起来。
黑羽害怕他的面具会硌到我的脸蛋,还用手掌贴住了我的脸耐心护着。
可同他温柔的动作不一样,他的吻却热烈到近乎粗暴,他仿佛是要将心中压抑着的情感借由这个吻统统发泄而出,我的舌头被他几乎要抵到喉根,猛烈地索取着,喘不过半点气。
我气急,用力地拍打他的脊背,想让他放开我。
可偏向来温润听话的黑羽此时却强势到可怕,他稍稍松开我,待我吸了口气后,就又将唇重新覆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掠地。
我被他亲到双脚发软,眼角也不可自抑地溢出几滴泪水。
“什么人在那边?!”
就在此时,一道强烈的火光向我们照耀过来。
黑羽猛地停了动作。
他起身,拉住我的手,想要带我走。
我却摇头,挣脱了开来。
“你走罢。”
我被亲得太狠了,声音也很是嘶哑,“我还要留在这里。”
“不行,你必须要跟我走。”
“他来了,你不能再留在此处。”
黑羽难得开口。
“你再不走,我们就都走不了了。”
我推开他,转而拾起地上的绳索,套到自己身上,钻进了囚笼,望了眼迫切逼近的火光,冲他低声喊道,“走啊!”
黑羽见实在拗不过我,只好应声闪入黑暗。
7、
黑羽刚走,营长就协同一众士兵举着火把而至。
“主帅,你这是…”
他们看见了囚笼中的我,立时反应过来,派人将我捞出囚笼,“快去禀告太子殿下,就说武德司的人越笼逃了!”
“主帅大人,你…你还好罢?”
这营长借着火光,看到我衣衫发丝皆凌乱不堪,嘴偏还是又红又肿的,形容狼狈,就十分担心地问道,“要不要禀告太子殿下?”
“不要!”
我矢口否决,“我,我先回营帐,这里就交给你们,还有,我方才看到他往这个方向跑了。”
我故意错指了一个方向,“你们赶紧去追!”
8、
直至走到营帐边,我仍旧惊魂未定。
不是因为黑羽方才亲我,而是因为黑羽亲我时的小动作以及他的气息…实在太过让人熟悉了。
可黑羽明明不应该是…
但他为何会像,会像许桑衡那样…那样亲我。
我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我忽略掉了,心底的不安也在隐隐扩大。
我惴惴不安地掀开营帐,结果刚走进去,就看到容望正肃立于帐中,沉眼看我。
“殿…殿下…”
我来时一直在想黑羽,顾不得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结果就这么一副显然是刚同旁人亲热过的样子出现在了容望面前。
容望原是过惯了万花丛中的生活,不可能看不出什么。
所以,当容望问我,方才去做了什么的时候,我心虚舌颤,回应得支支吾吾。
“我,我去查看被关押的武德司暗卫,然后…被劫持了…”
“许清妙,你很喜欢那个黑羽。”
容望向我走近,倏忽伸手,抬起我的下颌。
他的视线落在我发肿的唇瓣上,“喜欢到不忍心看他去做肉盾,宁愿冒着被本宫发现的风险,都要去救他,喜欢到要同他夜间私会亲热。”
容望的声调很低,听不出来是不是在生气。
但想来应当是会生气的,毕竟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却在拒绝他后,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以为容望定会恼羞成怒,或者又要借由他的太子之势,逼我同他做些什么,但没想到,容望见我没有否认,便就松开了我。
他的面色依旧透着股病态的白,所以没有表情时,看着竟是毫无生气,他沉默几息后,忽平静地开口,“本宫会派人把他找回来,并且放过他,让他留在你身边。”
“待战事结束,本宫就将你和他,一同带回皇宫。”
“以后,他做小,本宫做大,你同他亲热一次,就要同本宫亲热两次。许清妙,这样,你可能接受我了?”
9、
我只当自己是发烧烧昏了头,才会听到容望说出这样的话。
我愣愣地抬手摸了一下额头,明明不烫啊。
我只好又重新转过脸看着容望,神情有些发滞。
“咳…”
容望又咳了几声,他大概是想抱我,可是却根本提不起力气,最后只能用手摸了摸我的脸蛋,轻叹一声,“妙妙又变成呆呆的小花猫了。”
我不知要说什么,停了一停才张口道,“我和黑羽之间,不是殿下所想那样。”
“我不管!”
容望好像十分满意他方才的提议,坚持道,“只要不是许桑衡,谁都可以,哦,还有那个梅若笙,也不可以。幸而,他俩现在一个死了,一个已经被我下了大狱,每日都要游街示众,被无数人唾骂责辱,哈哈,他们都输了!”
梅若笙…游街示众?
我实在很难想象,高洁出尘的梅若笙被扒去外衣,身缚铁链,关在囚车之中。
那囚车每日里都要沿着上京城中的一条条街道行过,百姓们得知他的罪行,轮番向他身上砸去各种臭鸡蛋,烂菜叶,更有甚者,会用石块砸他出气,梅若笙被砸中额头,流下淋漓的鲜血,偏这些人还不肯放过他,离得近的,甚至向他身上啐出唾沫。
昔日爱慕于他的高门贵女们,也纷纷同他撇清关系,那些私藏的话本一夜之间被列作禁书,尽数燃成灰烬,京郊梅林树倒屋塌,梅郎这个名字,从此也再未被提及过。
偏容望下令,要保住梅若笙的命,不仅命人挑去了他的脚筋手筋,每日游行前还要给他喂下软骨散,他连自裁咬舌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日复一日地遭受着这些折磨。
这怕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过。
我看向容望,喉咙微动。
容望大概是知我想说什么,冷下脸道,“你不必为梅若笙求情,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容望大概是病重,快要受不住了,也不欲再同我多言,而是扶着桌子,抖抖索索站起来,对我道,“我的话,你好好想想,不着急,待抓回黑羽再做定夺。”
“我从前也有过别人,所以,你也可以有别人,但最多只能一个。”
容望的话里包含着浓浓的妒意,“若是多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容得下。”
10、
容望的人没有抓回黑羽。
三日后,北燕集结大军于牧秋关,正式向大宣宣战。
宁安王的人马也已抵达,容望按照原定计划,将宁安王的一些心腹将士统统选出,作为第一批肉盾随军出征。
我也被他迫着交出了主帅之位。
而他作为太子,此次便充当主帅,率军迎战。
一大早,两边的士兵们便集结完毕,蓄势待发。
我骑着马,心情郁郁地跟在后边。
然而,在战场之上,我却见到了一个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人。
许桑衡。
第097章 大反转(三)
11、
我讶异地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当我重新将目光移回去时,看到的,还是许桑衡。
许桑衡身披一袭银白色铠甲端坐于战马之上,手持长刀,身姿飒拓。
他也在同我对望,目光一如旧时,清润如若炬。
怎么看,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12、
许桑衡还是骗过了我。
或者说,他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他诈死脱身,重新回到北燕,招兵买马,意图谋反。
而我则痴傻蠢笨,因他之死,失了心魂。
甚至连人和鬼都分不清。
或许,有些人,就是鬼。
许桑衡就是向我索命的恶鬼。
生生世世,无法摆脱。
13、
容望的脸色也甚是难看,几乎是刚看到许桑衡的一瞬,就忽握紧了手中缰绳。
今日的天色偏又很沉,薄云霏霏不成雨,晦暗中透着一股阴冷,我生生打了个寒颤,心口处亦蓦地涌出一股难以言状的痛意。
我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我费尽心机,要为自己复仇,到头来,却彻底沦为笑话。
许桑衡。
看来,我还是没有斗得过你。
我垂着脑袋,不知这股心痛究竟从何而来,只我口中腥甜,直到许桑衡向容望喊话之时,才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北燕愿意退兵,只要大宣交出许清妙。
他还说,许清妙是北燕的叛徒,身为北燕王之子,却为夺世子之位,不惜强逼生父,不忠不孝,即使归顺大宣,也不可为用。
求请太子殿下三思而行。
容望冷笑出声,“许桑衡,当初本宫真应该断掉你的双手双脚,再挖去你的舌头眼睛,省得你在军前大放厥词!”
“本宫知道,定是那梅若笙暗中操作才救了你一命!本宫若是你,侥幸捡回一条命,只会夹着尾巴做人,你倒好,不仅不知悔改,还胆敢造反犯上?你可知,你们北燕押送的粮草通道已经断了,宁安王旧部也已尽数归顺大宣,今日,本宫就要在战场上再杀你一次!让你瞧瞧,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许桑衡面无表情。
“将士们!随我杀!”
容望不再犹豫,挥刀上前,肉盾兵们前仆后继,弓兵紧跟而上,按理来说,无论是人数还是战术,大宣都应占优,但没想到,这一仗从晨早打到日落,依旧未分胜负,一个小小的牧秋关竟也久攻不下。
而死伤人数按理来论,也是大宣要更多一些。
于是,为避免更多的伤亡,大宣只能暂时退兵。
14、
“怎么会这样?!”
帅帐内,容望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今日在战场负伤,若非有兵士全力保护,许是会有性命之忧。
容望召集了所有副将,“到底是怎么回事?区区北燕怎会打不过?”
副将们一个个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定是没有磨合好!传令下去,明日起,本宫亲自训军操练,十日内,本宫定要那许桑衡的项上人头!”
哪知,半夜时分,大宣粮草忽遭袭击。
北燕人好像对大宣的营帐驻扎以及人员轮防了若指掌,挑得恰是一个无人看守的空当儿,待到被人发现时,粮草已经被偷运了大半,大宣士兵急忙反击,可又哪里是有备而来的北燕军的对手,被打得仓皇逃窜,损失惨重。
第二日清点时,才知大宣因此失了一整队精兵以及两个月的口粮。
自这夜之后,北燕的攻打开始频繁起来,且北燕军一改此前消极避战之态,有若神助,战况每日愈下,大宣军被打得节节败退。
偏偏这个时候,上京朝廷也出了事。
圣上病危,急召太子回京监国,容望只能暂时搁下这边的事务,打算连夜回京。
回京前,容望命人替我收拾行囊。
“妙妙。”
容望对我道,“北燕这块骨头比我想象的还要难啃,许桑衡不知施了什么妖法,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跟我一道回京,我会另外派人接管大军。”
“如果我现在走了,岂不是临阵脱逃。我不能走。”
我拒绝了容望。
其一是我不想再回皇宫了。
听上京来报,皇上的病情十分危急,或许也就是这几日了,若皇上一死,容望登基,定不会再放我离宫。
其二…
我隐约猜到,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北燕之所以能够战无不胜,很大的可能是因为军中出了奸细…
我想到了前不久被我送去北燕和谈却未再回来的邓驰,又想到了被我放走的黑羽,以及重新现身的许桑衡,心中百感交集。
无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这一切,都由我而起,我不能抛下这些无辜的将士们,一走了之。
“许清妙!你知不知道,许桑衡的目标是你?”
容望怒道。
他的脸色因多日来的战败而愈显憔悴不堪,双目发黯,“你继续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臣自知刀剑无眼,来战场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你不肯走,该不会是舍不得那许桑衡罢?”
容望猝不及防地攥住我的下颌。
他迫我抬头看他,视线却顺着我的脸颊不断下滑,“那日在战场上看到许桑衡后,你就不对劲了,可你知不知道,许桑衡此前便是因你入狱遭受了种种折磨,如今他公然在两军之前叫嚣要我交出你,就是想要抓你回去报复!你偏还不知死活,给他机会?”
“这是我同许桑衡之间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我心中一痛,咬着牙回道。
许桑衡骗了所有的人。
包括我。
可我却因为他的死失了心魂,惶惶不可终日,还曾不知廉耻地抱着他的“鬼魂”倾诉衷肠,同他耳鬓厮磨。
我重活了一世,还是会被他骗。
我的心痛到几要炸裂开来。
容望说得没有错,自从再次见到许桑衡之后,我的心疾便重新复发,十分严重,有时甚至会意识发懵,分不清今夕又作何夕。
但我不能逃避。
若我逃了这一回,这一辈子都会活在许桑衡的阴影之下了,我不能这样。
我同许桑衡之间,是该有个了结。
有个彻底的了结。
我下定决心,对容望道,“微臣心意已决,定要亲自率军打退北燕叛军,求殿下成全!”
“好啊,好!看来我是说不动你了,可你别忘了,本宫是太子,你难道要违抗太子的命令?”
“难道太子殿下要违抗圣上的命令?”
“圣上还未殡天,圣上叫我当这主帅,我便就是这三军之帅!”
此话一出,就连容望也怔了一下。
他大概不会想到,我会强势至此。
容望松开我,甩着袖子,一拳重重砸在面前的桌案上,他的手渗出鲜血,可他却也不管不顾,怒极反笑,低低出声,“看来,我就是再如何屈尊求你,再如何向你做小伏低,我们也都回不去了?”
我没有应声。
容望又笑,只这笑意里却夹杂着苦涩的哭腔,听起来,刺人得很,“其实,我早该明白,我不是从前的阿望,你也不是从前的妙妙了,只是我一直以为…以为只要我努力些,再努力些,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便是不能够一生相许,也能君臣一场,相伴白头,看来,都是我错了。”
“从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时,我就应该明白的。”
容望的嗓音透着彻骨的落寞,“本宫成全你。”
“从今往后,你要做什么,是生,是死,是喜,是忧,本宫都绝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若有违背,我容望,不得好死!”
15、
容望走后,北燕的进攻暂缓下来,给了我时间做部署调整。
我亦在容望走后第一时间就解散了肉盾兵,按照寻常士兵对待他们,宁安王旧部对我此举深表感激,愿为我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力。
但即便军心向齐,我们同北燕的作战却依旧吃力。
许桑衡毫不心急,只会隔三差五地派兵前来骚扰偷袭,待大宣兵马追击过去时,他却迅速下令撤退,最后我们只能无功而返。
像是蓄了满满的力,却砸在了棉花上一样。
几次下来,军心便就愈发涣散了。
我自诩并非是什么用兵作战的高手,更何况,我的对手还是许桑衡,就这么僵持着,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
天已入冬,此在北疆关口,比上京城中还要寒冷些许,雪下得也早,不稍几日,地面就结了厚厚的冻冰,行军作战比之前还要困难些许。
我呆在帐中,机械地翻看军报,眼神发虚。
我前段时间操劳过多,心疾加重,最近健忘得也有些狠了,有时昨日的事今日都记不大清楚。
帐中烧了火盆,很是温暖,将外头的冰天雪地隔绝了开来,我看着看着,便就有些昏昏欲睡,索性将军册一扔,趴在案上睡着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被人拍醒。
有个士兵向我禀告,说是京中传了消息过来,皇帝容峯薨了。
新帝容望已于月前登基即位。
这士兵还对我说,新帝登基后,下令全力攻打北燕,然而,北狄的将军乌朔却在这个时候站在了北燕的一边,大宣无法与强大的北狄为敌,只好同北燕和谈,说是对过去之事既往不咎,这仗也不用再打了,将士们过段时间就能班师回朝了。
这个跟我说话的士兵有些面熟,可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那我呢?”
“不打了,我,我回家吗?”
“是的。”
士兵对我道,“不打了,妙公子的父王和义兄明日就来接你回家。”
“太好了。”
我的心里小小的雀跃了一下,打仗实在太累了。
我现在好想回去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可是,这士兵刚刚所说的容望是谁?乌朔又是谁?
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不管了不管了,因为我马上就能回家,马上就能再见到阿衡了!
第098章 大反转(四)
16、
第二日一早,许桑衡果然按照既定时间前来接我了。
他今日甚为俊朗,穿了一袭纯白色的流云轻甲,外面还罩了个披风,英姿卓尔,他不是来打仗的,所以倒是没有戴盔,头上只戴了顶绒帽,以锦缎压边,当真是好生漂亮。
我初时看到他还有些羞赧,但瞧见那顶绒帽之后,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走了,我跑过去,伸手从他头上摘下了来,转而戴到了自己脑袋上。
碎雪染白了他的墨发,许桑衡看向我,眸光轻动。
“妙妙,一切都结束了。”
“我来带你回家。”
“回,回家!”
我揉了揉脑袋,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旁边为何会有军队,为何还会有些我不认识的士兵冲着我喊主帅。
我不是主帅的。
父王说我身子弱,从来不让我领兵,只有许桑衡才会天天去军队做事。
我有些畏惧,便抱住许桑衡的胳膊,对他道,“你抱我上马罢。”
许桑衡点头应我,双手握住了我的腰身,将我抱上马。
我的脸有些发烫。
便一直垂着眼睛,可这个时候,我却看到了许桑衡的手。
他的手腕上全是盘根错节的丑陋疤痕,一道又一道的,几乎爬满了整个手腕,而更可怕的则是他的手指,原本细长如玉的指节,现在却连指甲都秃秃短短的,就像是被全部拔去了重新长出来的一样,有几个手指上的还没有长好,短短的指甲根本盖不住翻飞出来的血肉和骨头。
而且他的手还不是很有力气,刚刚抱我时,好像还滑了一下,害我险些摔倒。
“呀…”
我捂起眼睛,对他道,“你的手好丑啊。”
许桑衡没有说话,也翻身上马,坐到我后边。
我又重复了一句他的手丑。
许桑衡这次对我点头道,“知道了,下次我把手遮起来,不再让你看到。”
我满意地点点头。
刚想要问问他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可这时,那些本来围在我旁边的士兵却冲着许桑衡高声咒骂。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大明白他们骂的内容是什么,但这帮人说得最多的就是诸如“反贼”,“叛国”,这样的词。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冲我摇摇头,表示没事的。
过了会儿,那个原本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士兵策马去到人堆里,说这是新帝的命令,他们难道要抗旨不遵?且他们的主帅都不要他们了,他们这样拦着又有何用,若再敢阻拦,北燕可无法保证他们主帅的安危。
此话一出,那帮一直在骂人的士兵们就此缄口,有个年纪大点的将领咬牙叹出气,命令众人让开一条道路。
小士兵骑马回到我们身边,对许桑衡道,“公子,都处理好了。”
“乌将军会率兵在牧秋关接应,确保北燕军士安全。”
许桑衡赞道,“百吉,做得好。”
百吉?
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啊。
我闻言,特意看了眼那个小士兵。
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记不起他了。
17、
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离北燕有些距离。
我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我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奉诏入京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许桑衡在路上跟我说,我的心疾发作了,很是严重,混混沌沌,所以很多东西想不起来是正常的,但他有办法为我治好心病,待治好后就能恢复正常了,让我不要担心。
“我生病了吗?”
我十分不解。
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很好啊,一点也没有不舒服,昨天睡得还很好,能一觉无梦地睡到天亮,至于心口,我也并没有觉得不舒服。
为何要治病啊?
是不是还要吃苦苦的药啊?
“我不想吃药了,可我怕我会忘掉你。”
我转过脸,可怜巴巴地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抬起手,本是想要摸一摸我的脸的,但大抵是想到我嫌弃他的手,就默默落在了我脑袋上戴着的绒帽上。
他隔着绒帽,抚着我的发丝,似笑非笑地道,“你能忘掉我,最好。”
不知为何,明明许桑衡是在说笑,可他的眼底却并没有任何笑意,反而很是凄楚,带着浓浓的依恋与不舍。
我愣了一下,突觉心口鼓鼓发胀,想原来我果然还是生病了的。
得吃药。
等病好了我就不会忘掉许桑衡了。
许桑衡应该不会想我忘掉他的。
否则,他也不会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了。
军队又行过一个关口,迎面来了另一队士兵。
这些士兵的打扮和刚才的人不一样,穿的衣服也很是奇怪,领头的是一个好高大好凶的男人,皮肤还有些黑,他应当是个将军,穿了铠甲,但腰间却围了一块兽皮。
我有些怕他,就往许桑衡怀间缩了缩身子。
哪知这个陌生的大将军看到我后,很是激动,他冲我喊了一句,“妙妙宝!”
我瞪大了眼睛,一边窝在许桑衡怀里,一边问他,“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来接你的啊!”
他策马而来,主动向我张开手臂,竟是想将我抱去他的马背,“事情都解决了!我花了一年时间,为父母平反,重新取得北狄新王的信任,现在,只要有我在北狄一日,大宣的任何人都不敢动你了!”
这个男人好似十分激动,“当初,是你兄长的一席话点醒了我,是他告诉我,大宣有很多人对你虎视眈眈,我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我才会离开,回到北狄开创功业,现在我能保护好你了,妙妙宝,你跟我一起回北狄,好不好?”
说话间,他大手一捞,竟就搂住了我。
而许桑衡居然没有阻止!
这个男人的臂弯比许桑衡有力多了,可我仍是吓得大叫,双腿直蹬,梗起脖子喊许桑衡,“你在做什么啊!你不是来接我的吗!为什么要让别的男人抱走我啊!”
我此话一出,面前的两个男人俱是目光一黯。
那高个子男人问我,可是当真认不得他了?
许桑衡也跟我说,妙妙,是你自己说过,想和乌朔一起回北狄放羊的。
我只是成全你罢了。
“我不记得了!我不要放羊!我要回家!父王还在等我!我不要去北狄!”
我依旧在大声嚷嚷。
“乌将军。”
许桑衡便对那个男人道,“先让妙妙去那里罢。他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跟你一起走的。”
“你会不会骗我?”
那个叫乌朔的男人只好松开我,把我抱了回去。
我死死抓住许桑衡的衣襟,听到他问许桑衡,“我承诺的事已经做到,你的承诺,也应做到。”
“你放心,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且待妙妙的心疾康复之后,他就会恢复记忆,他定会选你的。”
许桑衡目光隐忍,嘴边漾开一抹自嘲的笑意,“而不会选择我。”
“许清妙。”
“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只是妙妙从小就没有爹娘疼爱,孤苦可怜,我想在最后的时间里,为妙妙做一些事,当然,我亦有私心。”
“我想让妙妙陪着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乌朔再无多话,默默调转马头,去到前头领路。
许桑衡则领着我,策马紧随其后。
我打了个哈欠,想许桑衡和那个乌朔的对话当真好生奇怪,我想问问他是何意思,但一转眼我又忘了个干净。
便也只好作罢,窝在许桑衡怀里,跟他一起甩着缰绳,最后,在漫天风雪中,舒服地眯起了眼。
18、
我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北燕王府啦!
老嬷嬷守在府门前,颤颤巍巍地问我,“公子,你回来啦?”
“嬷嬷!我回来啦!”
我欣喜地冲她直挥手。
老嬷嬷便让一旁的下人将一只大黑猫抱给我。
“呀!”
我接过那只大黑猫,“它居然长得这么大了!”
嬷嬷对我笑道,“是啊,公子不在王府的这段日子,王爷一直嘱咐我们要好好照看黑猫,等你回来。”
“父王?!”
我赶紧握着许桑衡的手,“你跟我一道去见父王!”
许桑衡道,“好。”
他一路领我到王府正厅,虽然我忘记了很多事,但对于北燕王府和自己小时候的事都还记得,王府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
正厅中,父王正在翻看什么书册,看到我和许桑衡后,遂放下手中书册,冲我们微笑致意。
“妙妙,阿衡,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看向我,眼里尽是慈蔼,“我的好孩子,你受苦了!”
“父王,我一点也不苦!”
我依稀记得,父王以前待我很是严厉,但今日却格外温和,不禁又喜又惊,鼻子一酸,就险些掉了眼泪。
我扑到他怀里,刚想跟他好好诉一诉父子亲情。
但许桑衡这个臭人这时却不合时宜地阻止了我,将我拉走,还对父王道,“妙妙刚回来,身子还有些虚弱,我先带他下去吃药休养,晚些时候再来请安。”
父王居然十分听许桑衡的话,连连点头,“都依你便是。”
19、
于是,我又被许桑衡带出了正厅。
我本来还老大不高兴的,许桑衡却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道,“想不想喝酒,我年初时酿了一壶梨花酿埋在梨树下面,今晚我们把它挖出来一起喝。”
“好啊!”
一想到有酒喝,我又高兴了。
随后也不管他,欢天喜地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19、
我好开心啊,我终于又回到王府了。
虽然我有点健忘,但父王,许桑衡,老嬷嬷,还有那只大黑猫都还在。
就好像我只出去玩了半日。
如今,又回来了。
第099章 大反转(五)
20、
是夜,我和许桑衡瞒着父王,偷偷摸摸地在院子里挖酒喝。
细雪还在下,许桑衡怕我冷,就给我围了件貂毛做的大麾,又软乎又暖和,但穿着这个行动十分不方便,我用铲子随便铲了两下,就不想挖了,怕蹭脏衣服。
许桑衡便对我道,“妙妙,我来,你坐去旁边等我。”
“好啊!”
我高高兴兴地扔掉铲子,开始吃院里石桌上摆放着的点心,这堆点心旁边还放有一碗浓黑色的药汁,气味恶心,有种说不出的腥味。
很快,许桑衡就抱着酒坛子过来了。
我伸着手就想要接过来,许桑衡拍了下我的手,对我道,“先把药喝了。”
“哦!”
我委委屈屈地端起那碗难闻的苦药,抬眸看了眼许桑衡,“可不可以不喝,我现在都没有发作过热症了!”
“不可以。”
许桑衡很干脆地拒绝了我,看到我苦了一张脸,便又道,“治病须治根,你乖乖把药喝完,我就给你喝酒。”
我实在是馋许桑衡酿的梨花酒。
他从小就会酿酒,他酿的酒口感最是清甜,我很喜欢的。
于是,我只好捏着鼻子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许桑衡奖励我吃了两颗蜜饯,仍不给我喝酒。
我发火了,一边将蜜饯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骂他,“你说话不算话!”
许桑衡提醒我道,“还有心疾要治。”
许桑衡跟我说,我的心疾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我自己倒是没太大的感觉,只是觉得心口总是又堵又痛的,还总是记不起东西。
我不想让我的心口这么难过,就听话坐好。
许桑衡命令那个叫百吉的人又端来了一碗比刚才还要腥的药让我喝,我喝完后晕晕乎乎的,接着许桑衡便将双掌抵在我的背上,用内力,将药性一点点在我身体内散开。
很快就开始奏效。
许桑衡的内力温温凉凉的,散在心口很是舒服,心里那种堵堵的感觉没有了,周身轻松。
可是我转头看了下,发现许桑衡的样子却很差。
他以肘撑着桌沿,脸色竟是比那漫天飘飞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你没事罢?”
我看出许桑衡极是虚弱,便担忧地问他,“要不要我去喊大夫啊?”
“我没事。”
许桑衡勉力抬头,冲我露出一抹笑意,只他的笑很快就融进在了这夜雪之中,凄凉而模糊。
仿佛下一刻,他就会从我面前消失一样。
我紧张兮兮地抓住他的胳膊,“阿衡。”
“我真的没事。”
许桑衡帮我揭开酒盖,倒了些酒水到杯盏中,“不是想喝酒吗?来。”
我没有去喝酒,还是瞪着眼睛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这样被雪盖住的许桑衡,就好像什么时候,我见过这样的画面一样。
总有预感,许桑衡要离开我。
他会消融在这皑皑风雪之中。
21、
我慌里慌张地帮许桑衡拂掉发上,脸上,眼睫上的雪籽粒儿,但我怎么做都是徒劳无功,因为晚间的风雪实在太大了,我和他的身上都淋满了雪。
雪越来越多,都快要盖住他的身子了。
“阿衡…”
我难过得咬住了唇瓣。
许桑衡大概并不知我这个荒诞的念头是怎么起来的,他只是有点无奈地冲我笑了笑,“妙妙,你亲我一下,可好?”
“你已经好久没有亲过我了。”
“啊呀!”
许桑衡的话瞬间冲掉了我的心慌,他还能顾得上调笑我,他一定没有事,是我想多了!
我甩开他的胳膊,冷着脸怼他,“谁说没有的!上次,雷雨天,我不还跑去你那里找你了吗?然后,你就抱着我睡觉…我趁你睡着后偷偷亲了你…”
我说着说着,脸就有点红,又有些羞赧,便跑去喝酒,“我才不要亲你了!”
许桑衡没有再要求我亲他了。
只是也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喝酒。
许桑衡也喝酒。
他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最后大抵是有些醉了,就撑着脑袋看我喝,眸光微动。
他哑着嗓子,轻声呢喃,“真的啊,妙妙,你已经很久没有亲过我了。”
“你只想,只想让我死…”
许桑衡怎么笑着笑着,突然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我转过脸,看到两行热泪正顺着许桑衡的眼眶缓缓落下,他已经闭上了眼,浓黑的长睫却被泪水濡湿,以一种极小的幅度在翕动着,看上去好可怜啊。
他定是酒喝多了,所以难过到哭了罢。
不能喝酒还勉强自己。
我没有理会他的醉话,专心喝酒,喝得差不多了,就晕晕乎乎地想要回去睡觉。
哪知我走出好远,回眸却看到许桑衡依旧坐在雪中流泪。
虽他个子很高,但不知何时起,竟已看着比我还要瘦削许多,他的身影沐在那冷风寒雪之中,竟显得那般伶仃孤苦。
我有些不忍心,又走回去,俯身为他拭去眼泪。
他的双臂忽然动了动,接着,将我拉入怀中抱紧。
“哎呀!你不要抱我了!我身上有酒味!很难闻的!”
“没关系。”
许桑衡将我抱得更紧,恨不能要融进自己的骨血。
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在我的耳边呢喃诉语。
我竖起耳朵,拼命集中精神,才听清他说的话。
但求一日好,不求百岁长。
22、
但求一日好,不求百岁长。
那是当然的了!没有人能活到一百岁的,我不能,许桑衡也不能,就连父王也不能!
不过父王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子不太舒服,见我的时候不多,但每次见我,都俱是慈蔼亲善,让我很是开怀,就连读书都不是那么抗拒了。
王府里的夫子也还是从前的那一个,教习认真,还常会夸我用功。
不过,我的两个妹妹倒是不在了,我问嬷嬷,嬷嬷就对我道,她们两个现在长大了,要避嫌了,不能再和我同处一室上课了,所以父王给她们另外请了女先生。
这件事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因为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那就是府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这还是我在追猫的时候发现的。
我那日追着黑猫跑到了许桑衡的院中,看到百吉正牵着一个面生的小男孩从长廊下走过去。
正巧那个小男孩也看见了我,他十分激动,对着我就喊,“表兄!”
“我不是你表兄呀!”
我不认得这个小孩子,但看到他长得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就任由他拉住我的手,为难地对他说道。
哪知小孩根本就不在乎,还是一口一个表兄地唤我,还从兜兜里拿了糖给我吃。
我最喜欢吃糖了,一下子就乐了,将糖塞进嘴里,对他道,“好哦,看在这两块糖的份上,我就做你的表兄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卓!”
顾卓咧着嘴对我笑,“你以前会叫我小卓!”
“小,小卓?”
我将信将疑,就对他道,“我生了病,很多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顾卓点头道,“我知道,表兄跟我说过!”
百吉在一旁解释,“顾卓口中的表兄,是公子。”
“对哦,阿衡也是你的表兄!既如此,我们就是一家人!”
顾卓很是讨喜,同我也合得来,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表弟,便拉着他的手道,“走!我带你去玩雪!”
“好!”
顾卓欢快地拍起巴掌。
于是,我们两个就跑到雪地里玩了起来,我用雪在手心里团成一个团,朝顾卓砸过去,顾卓也有样学样地照做,很快,我们两个就成了两个“小雪人”,有几个经过的仆人也被我拉进了这场混战,一时间,王府里闹做了一团,充斥着欢声笑语。
我好高兴好高兴,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就想着要喊许桑衡一起来玩,我喘着气抹掉脸上的雪,张着脖子在人群中找寻许桑衡的身影。
直觉告诉我,许桑衡应该就在附近。
他从不会离我太远的。
果然,我在院中的长廊下面看到了他,许桑衡穿了一身深灰色的绒毛麾衣,正长身立在廊下,微笑看我,只他似乎十分怕冷,隔一段时间就要百吉替他新拿一个手炉抱着,还不时用丝帕掩唇轻咳。
我向他招手他也不肯过来。
啧,许桑衡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
我半是愤懑,半是不悦,索性团了一个最大的雪团,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许桑衡不偏不倚,被我砸中了脸。
23、
“啊!”
我没想到许桑衡看到我砸他居然连躲都不会躲的,我刚才那一下砸得很重,他的鼻子说不定都被我砸破了,他定会生气!
我惊慌失措,掉头就跑,却听到许桑衡喊我站住。
我乖乖不动了,看到许桑衡走近我,便虚心地嚷嚷道,“我不是故意的!”
许桑衡声音和缓,听不出任何生气的语气,“妙妙,把手张开。”
“咦?”
我砸了许桑衡,许桑衡不骂我?
我狐疑地张开红扑扑的手,望向他。
许桑衡叹了口气,命人取来软膏给我,“记得涂一涂,在雪里玩久了,仔细会生疮。”
我接过软膏,忙不迭地点头。
我才不要生疮呢,丑死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东西,就对他道,“我腰窝那里也有一块疤。你还有没有祛疤的药啊,我要把那块疤也抹掉!”
第100章 大反转(六)
24、
许桑衡的表情几乎瞬间就滞了住。
我尚未察觉,继续说道,“那块疤好丑啊!而且位置还很靠近腰窝的下面!阿衡,阿衡,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块疤啊,你为什么都不看好我啊!”
“对不起…”
许桑衡目光凄楚,他垂着眼,竟不大敢看我,“是我不好。”
“啊呀,我没有在怪你的!毕竟我自己总是笨手笨脚的,定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火炉烫出来的,你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守着我的,算了,你找人拿些药给我,我想把那块疤抹掉!”
“好。”
许桑衡的声音有些发哽,“我让人给你拿药。”
我满意地点头。
正巧,顾卓又在招呼我去玩了,我便丢下许桑衡,高高兴兴地又跑回了院中。
只我玩得尽兴之余,仍不忘回首看向许桑衡。
许桑衡依旧站在廊下,默然望我。
一些飞雪落入檐下,沾上了他的眉眼,我心里不知为何又发了慌,就挥着手冲许桑衡大喊。
“你回去罢!你不过来玩,就回去!不要站在那里了!”
许桑衡没有动,只冲我轻轻摇头。
我想,许桑衡定是被我刚才的那个雪团给砸昏脑袋了。
为了压下心头的慌乱,我只好更加卖力地同顾卓玩,只我怕手生出冻疮,这次不用手去摸雪了,而是跟顾卓两个人在雪地里蹦来蹦去,留下一排排脚印。
被风吹过,就又都不见了。
25、
很快,我就在燕王府迎来了新岁。
这段日子我每天都过得好开心,所以,这除夕夜我反而没那么在意了。
父王命人给我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还准允我用完晚膳后,跟顾卓一起去院里放炮仗玩。
我连连点头,但不知为何,这些菜肴点心我动了两口就没心思吃了。
我张着脖子望了一眼,才觉察出了不对。
许桑衡不在。
“父王,阿衡呢?”
我莫名有点郁郁。
那次在雪中见到他之后,许桑衡见我的时日就越来越少了,临近过年时,便压根不再见我了,而与之相反的是,那个我之前见过的高个子北狄男人乌朔,会经常来王府找我,陪我。
这个男人脾气很好,憨憨傻傻的,我每次冲他发脾气,他都不会生气,还照旧对我笑,他常会给我带来一些北狄产的稀奇饰品玩意儿,逗我开心。
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他了,有时候也会默许他跟在我后面,可有一次,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时,我生气了,冲他吼道我才不要跟他走,我要和父王,和阿衡一直在一起。
他好似很受伤,但也好似没有,因为我拒绝了他,他竟还笑着对我道,“好,没关系,妙妙,我会等到你放下的那一天。”
“我会一直等你。”
说完这话,他就又走了。
还是府里的人告诉我,乌将军回军营了。
乌朔走后,我有点难过,可他毕竟不是许桑衡啊,我分不清我的难过究竟是因他离开,还是因为见不着许桑衡。
直到今夜除夕,我看到我院里的下人仆从们俱是一派喜气洋洋,可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时,我才意识到,我放不下许桑衡。
在这个时候,我愈加思念许桑衡。
“父王!”
我问了几遍,父王都不肯理我,最后实在被我问得没有办法,他才迟疑地对我道。
“阿衡他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来…”
“阿衡怎么了?!”
我心中一慌,旋而起身,饭也顾不得再吃,“我要去找他!”
26、
然而我没有想到,我跑遍了王府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没有见到许桑衡。
他的院子里没有。
他小时候养马的马厩里没有。
他的书房那里也没有。
一整个除夕夜,我跟犯了魔怔一样,罔顾仆从们的劝告,脚踩湿雪,在偌大的王府中,一遍,一遍找寻许桑衡的踪迹。
“阿衡!”
我跑得很急,甚至一脚踩滑,重重摔到了雪地里,膝盖应是都蹭破了,泛起尖锐的痛楚,可我马上就又咬牙忍痛地爬起来,继续喊着许桑衡,“你在哪里!阿衡!”
我实在想不明白许桑衡会在除夕夜去哪里。
我想得头疼,索性就让人为我打开府门,跑出府,漫无目的地在雪中走着。
今夜是除夕,所有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路上按理应是没有行人的,天又很黑,很冷,我抱着胳膊,走在雪里,冻得牙关直颤。
可没想到,我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看到前方有隐隐约约的火把光亮,还有不少人影在前边走动。
咦?
这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北燕王府坐落在北燕镇西,离城镇不远才是,我小时候和许桑衡偷偷溜出过王府好几次,不会记错的,可现在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会有那些士兵打扮的人啊?
我走近了些,发现这些人穿的衣服皆和乌朔的很相像,分明就是北狄人!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脑袋里也像是钻进了一根钢针,刺痛无比。
这不对。
不对。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不行,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王府,乌朔叫我跟他一起回北狄,若是我被这帮北狄人抓走,就再不能回北燕,再见不到许桑衡了!
我抱住脑袋,转身想跑,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正在巡逻的北狄人发现了我,将我抓住,火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望着这些面生的汉子,吓得瑟瑟直抖。
“放开他!”
不过,乌朔很快就出现了。
我看到乌朔,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惊呼一声后就赶紧躲去了他的身后。
乌朔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叱责这些士兵,等那些士兵走了之后,他才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妙妙宝,你怎么跑到军营来了?”
“我是来找许桑的!”
我现在不怕乌朔了,大概是因为乌朔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好声好气的,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所以,便干脆直白地跟他说,“许桑衡不在王府里,他出去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乌朔眼神暗了暗。
他抓住我的手,对我道,“天色已经很晚了,军营人又多,很危险,
我先送你回王府。”
“我不去!”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对许桑衡避而不谈?
我只是想要找许桑衡,为什么他们都不让我找?
我恶狠狠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乌朔却反而攥得更紧。
我急了,便张开嘴咬他的手。
可哪怕他被我咬得流出了血,也不肯放开我。
“妙妙宝,听话,回去。”
“我不回去!”
“那里根本就不是北燕王府!”
“你们在骗我!”
“你们统统都在骗我!”
27、
此话一出,不光是乌朔惊住了,就连我自己也被吓到。
方才,我不知为何,灵光一闪,说出了那样的话。
还落了泪。
可很快,我的意识就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了。
那里根本就不是北燕王府。
虽然很像很像,甚至连府里的院落房间都和从前近乎一模一样,但它不是。
我的“父王”也不是许章驰。
我记得有一日,我和顾卓在府里瞎晃悠的时候,看到一个我并不认得的中年人,正在许章驰的房里,拿了一张面具一样的东西往脸上贴,贴完后,还粘上了假的胡须,当真和许章驰一模一样。
我那个时候被吓到不轻,还迷迷糊糊地发了一段时间烧,但吃药病好后,竟又忘记了这件事。
我现在想起来了!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无数思绪在不停地翻飞,可我根本就抓不住。
偏我越想不起来之前的事,便就越焦急,我落着泪,不住呢喃,“你在骗我,阿衡也在骗我,就连父王都在骗我,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骗我啊?我不要再回那个假王府了!”
“好好好,妙妙宝,不回去。”
乌朔抓着我的手,“你冻得好厉害,先随我回军营,安顿一下。”
我止住泪水,点点头。
我今晚因为记挂着许桑衡,根本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又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久,还摔了一跤,腿脚很疼很疼,听乌朔这么说,也没有再反抗了,乌朔看我走得吃力,便就背起了我,我趴在他宽厚的肩上,默不作声。
“到了。”
终于,乌朔将我背去了一个亮堂暖和的营帐之中,还给我打来了热水,让我擦脸,我乖乖照做后,就急不可待地掀起长裤,将方才摔出来的伤疤给他看。
“怎么摔成了这样?”
乌朔颇是心疼,让我坐在这里等他,他给我拿来了药抹。
“痛…”
虽然乌朔的手已经放得很轻了,但还是碰到了我的伤口,我疼得缩紧眉心,不满地道,“许桑衡是不是在你这里呀,你让许桑衡出来给我擦药,他比你会擦药,不会弄疼我。”
“还有我腰上也有一块疤,我擦了好久都没有擦掉,我要他给我擦!”
乌朔的手一顿。
他轻轻抬头,浅棕色的眸里藏了许多我看不明白的情绪。
他对我说。
“没有许桑衡了。”
“许桑衡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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