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纪兰芷不傻。
她只是随性而起,和谢蔺说了两句话,但见元辅一直没什么反应,目光也清凌凌的,极其冷淡,她便不敢再多说了。
纪兰芷也是要脸的小娘子,何必自讨苦吃!
她正欲走,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甲胄剑器相击的脆响。
是徐昭策马狂奔而来。
徐昭飞身下马,一袭武袍被风撕扯,猎猎作响。少年郎剑眉星目,走路极快,发尾甩在脸上,黏在汗湿的鬓边,看上去既狼狈又可爱。
徐昭三步并作两步靠近纪兰芷,认真地问:“二娘子,你没事吧?”
方才巡视时,徐昭偶然听到宴席里起了一场动静。他想到纪兰芷在草场吃宴,生怕那些武夫动手六亲不认,殃及池鱼,伤到小娘子。
徐昭心急不已,急忙骑马赶来。
幸好,眼前的小娘子依旧衣裙飘逸,眉眼清丽。
纪兰芷完好无损。
徐昭大大松一口气。
纪兰芷看到徐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有点好笑。
她感激徐昭的看顾,特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递过去:“擦擦汗,徐将军。我没事,难为你记挂二娘,还特地跑来护我。”
“小事一桩!”徐昭腼腆地挠了挠头,接过手帕,胡乱擦了一下脸。
徐昭擦汗的动作大方,没有半点私收手帕的窘迫与暧昧。可他的坦荡,落到谢蔺眼中,又成了一种不雅的行径,好好一张兰花绸帕,被武夫揉成皱巴巴一团,不能再用,堪称牛嚼牡丹。
谢蔺漠然扫了一眼,又收回视线,“两位慢谈,本官先行一步。”
谢蔺告辞,转身离开。
相熟的郎君与娘子相谈甚欢,显得谢蔺格格不入,他不欲在此地碍眼。
可谢蔺刚走出两步,不知为何,他心有所感地回头。
那一袭肖似亡妻的倩影仍在笑谈。
月夜草场,四处都是灼灼的篝火。
火光忽明忽暗,照出佳人的姣好容颜。
纪兰芷的笑容是真心的。
她和徐昭确实关系匪浅,绝非逢场作戏。
明明是孀妇,对待外男的态度却这般亲密……如此放浪的女子,绝非枝枝。
是谢蔺认错了。
谢蔺了然,这一次他毫无留恋地转身。
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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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吃醉了的郎君娘子们纷纷回营帐休息,养精蓄锐。
明日还有乾宁帝设下的骑射比赛,诸位世家郎君除了想拿下皇帝给的彩头,更多的还是想在帝王面前露脸,留个印象,以待君王的破格提拔。
他们没有谢蔺这种寒门庶族的科考志气,蒙受父辈的官荫和皇帝的宠幸,在内廷禁军衙门里当差,做个天子近臣倒也不错。
夜深了,徐昭送纪兰芷回帐篷。
盛氏看到一双登对的小儿女了联袂回来,脸上笑意盈盈。
“徐将军,有劳你送二娘回营。”
徐昭不敢托大,当即回答:“区区小事,谈何道谢,夫人言重了。”
徐昭懂礼数,夜已深沉,他不好在妇人的营帐里逗留,不论盛氏如何婉劝他留下喝一盏暖身的奶茶,徐昭都摆手拒绝。
等送走了少年郎,盛氏又打趣纪兰芷:“为娘瞧着,这位小将军待你倒很上心。”
纪兰芷在母亲面前惯爱装傻扮痴,她得意地撒娇:“就凭女儿的花容月貌,待我不上心的男子,倒是世上罕见吧?”
“枝枝真是不知羞!”盛氏笑捶她一下。
“哎呀,谁让我是阿娘养大的,脾性自然和阿娘相像。”
纪兰芷一边躲,一边心想:哦,倒有个例外!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谢相公,任她怎么讨好都亲近不得呢。
今晚,纪兰芷没有回自己的帐篷。她像个还在闺中的小姑娘,挨着盛氏睡的。
盛氏心里欢喜。
半夜醒来,盛氏看了一眼睡得安稳的纪兰芷,目光柔和。她唯恐山风大,还把兔毛毡毯拉高一些,护住纪兰芷落在外面的手,生怕女儿踢被子,着凉受冻。
第二天,猎赛开始。
纪侯爷忙着一些公事上的应酬,两天都没空来和妻女闲聊,帐中只剩下纪兰芷和盛氏。
纪兰芷作为年轻的小娘子,自然要参加群山走猎的比赛。而盛氏不通弓马,她不凑打猎的热闹,情愿留在帐中,同其他年迈的世家贵夫人一起吃酒、打叶子牌,聊些官圈里的闲事。
纪兰芷为了方便骑马,特地换一身窄袖翻领的牡丹宝相花纹胡服,请梳头手艺好的宫人帮她梳了个双环髻。
她的发髻上不簪任何珠花首饰,乌蓬蓬的发尾只系了两条锦葵红的丝绦,刮风时,发带迎风高扬,橙袍摇曳,很是明艳耀眼。
纪兰芷脸上的蚊咬小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只随便挑一条珠链薄纱遮脸,也为防风之用。
毕竟山中风大,圣台山又包含了七座高耸山峰,林野千里,山中游猎一天,难免皮肤干裂。
纪兰芷收拾妥当,牵起膘肥体壮的枣红骏马,扬长而去。
今日,擅长走猎的世家子女早早朝深山放出猎犬,吩咐鹰奴,辅助狩猎。
纪兰芷出门较晚,原野上几乎没什么人影了。
纪兰芷半点不慌,她背着弓马,骑着健马,一路哒哒哒往深山奔去。
她想好了,今日骑马出行,不过走个过场,是她露脸的大好机会。
不过纪兰芷没有那么强的好胜心,待会儿随意猎两只小兔保住面子,不至于空手而归就行。
然而,纪兰芷一进入山林,座下的马驹便不知为何烦躁起来。
纪兰芷有点着急,只能抚摸马鬃,耐心安抚健马。
“是不是饿了呀?我有甜果子,你吃吗?”
说完,纪兰芷从布袋里摸出香甜可口的小果子,小心翼翼递过去。
只可惜,骏马并不领情,一口都不吃。
纪兰芷犯起难。
她正要下马,却听到一阵穿透力极强的琴声,穿云裂石,涌入密林。
不知是不是琴声作祟,健马的病情更重了,不止扬鬃尥蹶子,甚至还会口涎落地、喷鼻喘气。
马驹加快朝前奔跑的速度,风声呼啸涌来,冷风吹到纪兰芷的脸上,像是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悄无声息卷走两条缚发的红绸。
纪兰芷来不及去捡,一头墨发已如泉涌般散开,张牙舞爪,如群魔乱舞。
她心道不好,生怕头发缠上枝桠,连带着自己也跌马受伤。
纪兰芷心神不宁,但她迷失在深山老林里,求救无门。
健马还在疾驰。
纪兰芷一筹莫展,只能屏息凝神,努力伏低身子,屈就坐骑,避免待会儿不慎撞上草木,害她失足落马。
小娘子六神无主。一边紧攥缰绳,一边低声祈祷,盼望神佛开眼,能让她的马儿不再发狂。
-
剑峰高耸,悬崖峭壁。
山顶的青石台上,叶婉君抚琴静坐。
她垂头,看到纪兰芷衣裙凌乱、发髻松散,而健马狂奔不止,直往断崖奔去……她不再用江湖绝技《乱马阵》扰弄胡马,权当放纪兰芷一条生路。
怎料,叶婉君刚要起身,一把凛冽的长刃便猝不及防,凌空砍来。
叶婉君眼睛一花,只看到一瞬银光。
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侧身躲闪。
可那刀势还是没停。
锋锐的长剑破风而来,只削下她几缕乌发,最终砍毁的,却是那一把封雪琴!
叶婉君心痛地嘶喊一声,朝断琴扑去。
再回头,她迎上了罪魁祸首那一双冷寒的凤眼。
竟是她的师兄谢蔺!
叶婉君的恶行被心上人尽收眼底,她的脊背顿时沁满冷汗。
“师、师兄,你听我解释……”
谢蔺没有理会她苍白的借口,那一把长剑未曾入鞘,明锐的剑尖平移,直指向叶婉君鼻端。
叶婉君从未看过这么淡漠的师兄,她吓得肝胆惧寒,不由潸然泪下,哀泣:“封雪琴是师兄赠我的,师兄怎可、怎可将它毁于一旦。”
谢蔺漠然道:“当初我赠你封雪琴,无非是盼你学琴静心。它既成了害人之物,那便不能留存于世。”
叶婉君的眼泪滚落,她像是不敢相信谢蔺的绝情,怔怔地说:“师兄制琴那日,琴音刚起,大雪休止,我在一旁看着,心生雅趣,起了‘封雪’二字。师兄见我喜欢,将琴转赠于我。师兄护我多年,身旁从不曾有其他亲近的女眷,我亦等了师兄多年,如今、如今你难道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师兄,你并非如此无情之人啊。”
谢蔺默然,想起旧事。
他之所以与叶家亲近,无非是当年会试时,谢蔺的试卷被主考官有心换给世家门生,讨好上峰。
谢蔺名落孙山,无缘殿试,心中不忿。
他擂登闻鼓,咬牙受杖刑,求见天颜。
佞臣发觉谢蔺已觉察舞弊一事,也知他的骨头硬,暗道不妙,谋后真凶正要灭口,幸有叶祭酒作保,府上收留谢蔺,他这才有命踏入金銮殿。
叶祭酒曾与谢蔺过几次私交,深知此子才高八斗,必定榜上有名。
而那一年的甲子状元,明明是世家朱门富养出的公子哥,却能写出关心民瘼的质朴文章,实在匪夷所思。
叶祭酒看过那篇文章,其笔端不算锦绣,但贵在笃志赤心,忧国如家,其中引经据典所用案例,若非民间贫子,绝无可能感同身受。
叶祭酒了然,他决定力保谢蔺清白。
乾宁帝卖叶祭酒一个面子,当庭出题考验谢蔺。
凡是所问,谢蔺均对答如流,至此天家告破这一桩舞弊案,流放涉案官员三族,将状元荣耀还归谢蔺之身。
谁都知道,乾宁帝早就想伺机处置这些盘根错节的门阀干系,诛灭一手遮天的世家,清扫庙堂积弊。
如此机会,他又怎会放过?
是年,乾宁帝推行了争议许久的科举新政,颁布糊名弥封考制。天子有心抬举庶族寒门,削弱世家门阀。而这件事,也成了谢蔺开罪高门的伊始,他往后的宦海朝堂之路,注定举步维艰。
叶祭酒百年清正家风,向来孤直清贵,不与门阀结党。他虽为纯臣,人却不迂腐糊涂,他借用谢蔺的事,向乾宁帝投诚,今后成了天子近臣。
谢蔺也愿意卖叶祭酒一个好,成全一段佳话。
从此之后,他在外与叶老先生,均以师徒相称。
而谢蔺对叶婉君一忍再忍,无非顾念师恩。
一把旧琴罢了,叶婉君喜欢,谢蔺便任由她收下,并不与晚辈争抢。
可是,他的漠然,竟让叶婉君误以为是纵容。
何其可笑。
时至今日,叶婉君挟恩图报,私下伤人,犯了谢蔺的大忌。
他不会再忍。
谢蔺没有应叶婉君的话,他撩起长袍,挥剑斩下。
一截衣袍落地,轻飘如羽毛。
叶婉君瞠目结舌,泪已哭干,“师、师兄,婉君错了,你再给婉君一次机会……”
“今日你我割袍断义,师恩尽绝,我并非你师兄,你也不必自称师妹。”谢蔺收剑入鞘,目光锐寒,“从今往后,烦请叶小娘子自珍自爱,休要纠缠于我。”
谢蔺舍下叶婉君离去。
他纵身上马,远眺纪兰芷消失的方向,策马追去。
若非进山的时候,谢蔺胯.下健马也受《乱马曲》的影响,险些失魂,他并不会注意到叶婉君的小动作。
这件事因他而起,伤及无辜。谢蔺恩怨分明,自然要护纪兰芷周全,将功抵过。
只是,他方才清理门户,耽搁一瞬,不知纪二娘子是否福大命大,尚且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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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野岭,雾霭浓重。
纪兰芷的马受到惊吓,犹如离弦之箭,还在不停地疯跑。
纪兰芷被颠累了,她甚至开始考虑,是就此跌下马摔断几根骨头容易活命,还是和马儿一起跳崖胜算更大。
就在纪兰芷绝望的时刻,她忽然听到另一道狂烈的马蹄声。
纪兰芷回头望去。
霞光弥散处,一道高大的身影陡然出现。
青袍枣马,剑眉凤目。飞扬的发尾四散如瀑,勾勒出刀裁似的颌骨。
男人鹤骨松姿,渐行渐近,即便纪兰芷逆着风,也看清了他的脸。
纪兰芷瞠目结舌。
来的人,怎么会是谢蔺?
男人冷漠如常,只是靠近疯马的时候,朝纪兰芷递来一只手。
如雪胜玉的长指,横在纪兰芷面前。
小娘子看到了来之不易的生机,在这一刻她才鼻尖酸酸,想起要哭。
纪兰芷强忍住摇摇欲坠的眼泪,没有露怯。
纪兰芷松开缰绳,攀上那一节健硕的手臂,即便她知道谢蔺的脾气多坏,但眼下她也只能选择相信他。
很快,纪兰芷整个人被一股强硬臂力掀起。
男人宽大的手掌,死死掐在她的纤细腰肢上,隔着轻薄的一层衣袍,温度滚烫。
纪兰芷被他捞到怀里,困上马背。
“抱稳。”
一道清冷的男子声音,自她头顶,幽幽传来。
纪兰芷略微思忖,决定尽释前嫌。
于是,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环抱上郎君精壮的腰。
谢蔺肩背一僵,皱眉不语。
有没有可能,他是命她环住马脖,防止自身跌落,并非唤纪兰芷抱他?
可谢蔺垂眸,不着痕迹地睥了一眼怀中的小姑娘。
纪兰芷瑟瑟发抖,不愿抬头,她受了极大惊吓,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胸口,依偎他身前。
偶有一点凉意划过胸膛,那是女孩儿不经意间滚落的眼泪。
谢蔺轻抿唇角,无计可施。
最终,他没有出言呵斥,默许纪兰芷无礼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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