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坠入深渊
零零散散看了几场斗兽赛, 靖霖每次都悄悄用精神触丝去探查,可就是没有发现邵铭恩的踪迹,他开始怀疑邵铭恩是不是根本没来。
“他之前被捕的时候许礼采集过他的血液样本, 前几天地下城空域上的检测器就识别到他了,应该是通过什么手段隐匿了踪迹。”梁翊站在床边系领带, 转过身摸了摸他的脸。
靖霖躺在床上不情不愿起来换衣服, 看了几天的斗兽赛让他很难受。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充满斗志走进赛场,除了最后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其他无一例外都被抬出去,留在台上的人也没有半点开心或放松的模样。他们被剥夺了作为人的基本尊严,只是作为兽在表演,以此换取被交易的资格。
为了让选手情绪不受外界影响,决赛在凡洛斯内一个展厅举行。中部中空的是舞台, 四周上下三层都是小包间,单面玻璃观赛, 私密性极高。
现场观看人员的资格审核十分严格, 靖霖不知道梁翊怎么拿到名额的,或许是白塔直接黑了地下城的系统也不一定。
因为是凡洛斯内部的私密包厢, 两人都没再戴面具。还没开始靖霖莫名地感到紧张,好像有朵乌云笼罩在他上方一样。
“我去一下卫生间。”
“要我陪你吗?”梁翊说。
靖霖把他按回去,“马上要开始了,你抓紧用你的能力看看玻璃后有没有我们要找的人。”
梁翊叮嘱道:“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我。”
“知道了, 我又不会丢。”靖霖小声咕哝。
包厢外的回廊很长,设计复杂, 靖霖问了侍应才不至于迷路。
上完厕所, 心绪不宁的感受越来越强烈。水流从水龙头里涌出来, 因为光影折射,指尖泡在水里像折断了一样。眼前一晃闪过暗影, 靖霖晃了晃脑袋,捧起一抷水泼到脸上,冰冷的触感很让人清醒。
他垂着眼把手擦干,又抽了张纸巾去擦脸。一抬头,镜中便多了一个人。
邵铭恩歪了歪脑袋,“你怎么一点都不惊喜啊哥哥。”他轻轻笑了笑,语调轻快,“还是说你也很期待看到我?”
靖霖扭过头,目光凌厉看向他。比赛似乎已经开始了,隐约能够听见沉闷的敲钟声。
邵铭恩闲庭信步走过来,咫尺距离,伸手去摸他的脸,被靖霖偏头躲开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很轻但足以对方听清,“我为杀你而来。”话音落下,藏在袖管中的手枪落在靖霖掌心,他抓起来抵着邵铭恩心口。
邵铭恩笑了笑似乎早有所料丝毫不慌,背在身后的手按下启动装置。瞬间,空气中展开一道裂缝,足下平地变成虚无,因为惊讶靖霖的眼睛睁得很大。
【梁翊!】
裂缝开启,双双坠落在一个漂亮的庄园内,靖霖手中的枪不知何时落在邵铭恩手上。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玩味的表情,好像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先帮你保管一下,前提是哥哥要听话。”
“你做梦。”靖霖一跃而起,退开几步。暗暗发动精神力往邵铭恩的方向压过去,邵铭恩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哥哥,这是我专门为你制作的领域,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在这里使用异能。”
精神触丝像是被什么东西缠绕着,完全不能聚拢发动攻击。靖霖面上不动声色,可心底的不安堆积得越发厚重,他开始后悔刚刚掉进来时通知了梁翊。
邵铭恩好整以暇走过去拉着他走出庄园。
篱笆外原本是一片浓雾,他们到来后浓雾散开露出非常逼真的场景——星梦孤儿院。
领域是人类的负面情绪堆积的产物,除了压抑可怕外,还会有许多因为臆想而扭曲的不合常理的东西。
可这里却非常漂亮且真实。目光所及一片白雪皑皑,一幢红色屋顶的建筑物立在眼前,烟囱呼呼冒着烟,隐隐还能闻到肉汤的香气,如同进入了冬天的童话王国。
“熟悉吗,哥哥。”邵铭恩说:“这么多年来我回过梧城很多次,虽然孤儿院已经被烧毁了,但是里面的一砖一瓦完完全全刻在我脑海里,走过废墟也像回到原来跟你在一起时的孤儿院一样。”
靖霖机械地被他牵着往前,邵铭恩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事情,又说:“其实我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你知道的,创造领域不亚于创造一个世界。”
“噢对了,你还记得前几个月那个领域吗,那是个半成品,我本来以为你见到之后会回梧城看看的。可是你一点都不当回事!”
邵铭恩神经质地抓了抓头发,投过来的视线有一瞬让靖霖浑身刺痛。这并不是错觉,而是他施加了异能的攻击,他就是要靖霖痛,要他难受。
“不过没关系,我们现在也一起回来了。”
说着他推开了孤儿院的大门,为了搞清楚他的目的靖霖温顺地随着他的意愿前行,不动声色地尝试突破这个人造领域的禁锢。
阳光透过大琉璃窗照进来,给主厅的十字架覆上一层彩色的薄膜。十字架下摆放了几条长桌,一个个捧着碗的小孩正在排队领饭,他们对两个闯入者视而不见,沉浸在美味的肉汤中。
角落里,靖霖看见了小时候的他和邵铭恩,正在友好地分一块面包。
因为那段记忆太过于沉重,靖霖刻意不去回想,久而久之记忆褪色不太清晰了。但是有一点很确定的是,吃饭时间绝不会这么平和,很大可能是邵铭恩美化过的场景。
“有意思吗?”他说,“你这样只是在自欺欺人。”
邵铭恩原本一脸愉悦地看着脸色红润的小孩们玩过家家一样的场景,听见他的话之后眼底顷刻弥漫寒霜。
他的脸比屋外的雪还要白,青色的血管很明显。靖霖眉头微皱,迟疑地转过话题:“你的头发和眼睛是怎么弄的,因为移植图景吗?”
邵铭恩瞪了一眼靖霖,赌气地往前走几步把一大锅肉汤推翻,看着后面排队的小孩子像小狗一样上前抢,然后才心情好了一些走回他身旁。解释道:“不是,只是有人需要健康的血,所以把我的血都换给他而已。”
他的语气很平和,完全不像在说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你”
“你在担心我吗哥哥?”邵铭恩笑了笑,又恢复原来玩味的样子,道:“我体内的是经过特殊研究的人造血液,比普通的人血珍贵得多,而且温度很低,可以降低狂化的概率。”
靖霖别开脸看了看外面的雪景,雪地反射过来的阳光看着眼前发昏,他讷讷地说:“你过得不好为什么不跑,以前不是都被送回孤儿院三次了吗?”
“为什么要回去,你在孤儿院过得很开心吗?”邵铭恩逼近他,非要他给个说法。
靖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既然不喜欢孤儿院,那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复刻。还是说,你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跟我在破破烂烂的角落分一颗别人扔在地上的糖?”
“闭嘴。”邵铭恩怒视他,手一挥,太阳骤然落下,空气中肉汤的香气也消失了,变成了刺鼻的煤油味道。
他们站在熊熊烈火中,邵铭恩摁着他的脑袋逼他重温屠杀的夜晚。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如果不是我把你的画涂坏了,你的下场也跟他们一样!你凭什么指责我,凭什么要为了这些蠢货报仇来杀我!”
“我对你这么好,哥哥——”说到最后邵铭恩皱着脸,一幅欲哭的模样。
须臾,火越来越大,邵铭恩拖拽着他离开,身后火光冲天,靖霖抗拒着,但是邵铭恩的手就像磐石一样牢牢铐住他。
他们沿着曲折的森林小径走了许久,又走回了一开始的那座庄园。这里恢复白天,鸟语花香。邵铭恩拉着他进了一栋米黄色的建筑内,里面一派平和,佣人们穿着整洁一色的制服,他们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你要做什么?”靖霖抽回手,冷冷看着他。邵铭恩没有回答,随手推开了一扇门,里面是一个书房。
红木书桌后坐着一个长相奇异的年迈男人,他的眼袋和口囊很大,耷拉下去,像一只披着人皮的青蛙。他正看着光屏,似乎是报告之类的东西,右下角还有个黑色签名。
粗粝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红木桌上,面上没有表情,让人感觉十分有压力。新风系统发出忽忽忽的微弱噪音,就像空谷来风,在昏暗的环境里很压抑。
片刻后,他说:“随行任务过程中放走一只罕见异兽,为什么?”
桌对面出现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漂亮男孩,是邵铭恩,彼时还是黑发。靖霖扭过头看向身旁的邵铭恩,他意兴阑珊完全看不出刚才恼怒的模样,似乎只是在看一场无聊的情景剧。
“那只异兽是亚希斯A级保护动物,如果不见了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回来,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父亲。”小邵铭恩说。
父亲?这个被邵铭恩故意丑化了形象的青蛙人是邵正远。
邵正远没有骂他,脸上挂着像看透一切的淡笑,“让你随行只是让你见识一下,跟着雇佣兵们切身学习,就算你是我的儿子,在一个队伍里你也没有越过队长的权力做任何决定。”
“如果明知队长的决定是错的也照做,那应该称为愚蠢,父亲。”
邵正远笑得更开了,从书桌后走到邵铭恩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布满白斑的手上有类似青蛙表皮的黏液,让人作呕。小邵铭恩仍然不知大难临头,腰背挺得很直。
邵正远微笑着牵着他走出去,把所有佣人召集到屋子前面的空地上。中间放了一个大锅,像是烧烤用的架子。这样紧张的气氛下,突然要烧烤,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靖霖觉得奇怪,很快,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邵正远扬了扬手,便有佣人捧着一本很厚的本子上前,他随手翻开其中一页,举着本子在炭火里烤了烤。
靖霖注意到小邵铭恩一瞬间变了颜色的脸,似乎被发现了重大秘密。
低沉浑厚的声音饶有趣味地朗诵邵铭恩的日记本,“哥哥,今天是我来这里之后第一次离开西部战区,我好像看到你了,在黑暗的森林里。我甩开了队伍悄悄跟上你,可是你不认识我了,一直在发抖。后来一个讨人厌的人追上你,我不得不藏起来,你看见他就平静下来。他给你抓了发光浮豚,你对着他笑。可我也给你抓了,但是你不笑。”
邵正远合上本子,“看来这一趟你遇见了熟人?”
小邵铭恩捏紧拳头,板着脸不言不语。在邵家这样沉重的家规下生活,每天除了课业没有任何消遣,而且所有的电子设备都是监控的。他只敢蘸点柠檬水在空白纸张上写下一些不敢告知于人却又秉待发泄的话。
邵正远没有强迫他回答,随手把本子扔进碳炉里,“拿家法。”
围观的人似乎习惯了,就像碰见什么日常任务一样冷眼递上粗实的长鞭。风被鞭子破开发出尖锐鸣叫,但是小邵铭恩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尽管他的后背血迹斑斑。
已经是进入青春期的年纪,这个年龄段的小孩自尊心和羞耻心鼎盛。靖霖感觉咽喉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完全不记得在圣所军校读书的时候见过邵铭恩,而且他的日记说看见有人帮自己抓浮豚的事情也没有印象。
“怎么了哥哥,不舒服吗?”一旁的邵铭恩关心地问,又拉着他去往另一个房间。
不知什么时候天黑了,房内没有开灯,只能借着窗户外的月光视物。宽广的大床中央微微隆起,约七八岁的邵铭恩蜷着身躯躺着,是极为不安的姿势。
突然,小邵铭恩被什么吓到一样猛然惊醒,便与床头面无表情的女佣对上了视线。
靖霖似乎如有所感一样,心脏也跟着突突跳了跳。
没给他缓冲时间,邵铭恩又带着他去往下一个房间,这次靖霖没有再踏进去。声音沙哑而艰难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邵铭恩眼底燃烧着不知名的火,热情地拽着他的头发按着他往里看,非要让他完全见证自己离开孤儿院后的生活才罢休。
依然是很暗的房间,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床边坐着一个清秀的少年,看上去是刚成年的年纪,比邵铭恩大了几岁,他手指娴熟地夹着香烟,红色的星点缓慢移动,最后落在躺在身侧的邵铭恩锁骨上。
邵铭恩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下,然后又垂下去,“给我也点一根。”男人笑了笑,拿出打火机新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后送到他嘴边。
靖霖注意到,两人手臂上有一根胶管连接着,床头挂着一个类似泵的东西,邵铭恩正在给男人输血。
血液倒流到大脑,四肢变得冰冷,靖霖看不下去扭过头往外跑。邵铭恩很快就追上他,语气中带着莫名的兴奋,“怎么了哥哥,你看见我过得不好觉得难受吗?”
“没关系,都过去了,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过得很开心。”
他说话时热气喷在靖霖耳边,但是却让人心底发寒。
“靖霖!”一道穿越云霄的叫喊,靖霖猛然抬起头,邵铭恩啧了一声,“封印也挡不住。”
第62章 正面攻击
梁翊速度很快, 话音落下的瞬间就闪身到他们眼前。邵铭恩召唤出精神体——血红色大蟒,穿破地面横亘在眼前,粗长的信子顶端坠着两颗眼睛一样的东西, 目标明确攻击迅猛。
与此同时,身后展开一道裂缝, 邵铭恩拽着靖霖跳进去离开领域。封闭的领域内瞬间变了天地, 漂亮的庄园变成阴森古堡,梁翊被汹涌而来的异形种与巨蟒绊住了脚。
人造领域内精神力压制得很厉害,饶是梁翊这样身手敏捷的哨兵都几次处于下风。
【凝聚。】
梁翊往后跳开立在一处空地中央,周遭异形怪物与红色大蟒飞快向他靠拢。只见他周身气流翻腾,浮现绿光,异形种还没摸到他近处就被强悍的精神力击飞。他不欲与它们缠斗, 收拾了一批得了喘气的空后便立刻全力撕开裂缝-
又回到凡洛斯的卫生间,这回靖霖很轻易地拿回了枪。
邵铭恩没有过多跟他争抢, “都说只是帮你保管一下, 这下不用紧张了吧,哥哥。”仍是一派闲适的语气, 却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靖霖的眼珠子很黑,与眼白还有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直直看进邵铭恩眼里,似有痛恨,似有难过。
抓着枪的手微微发抖。
“小霖哥哥。”邵铭恩很小声地喊他, 就像十八年前第一次见面那样,迎着风雪带着试探以及假装出来的怯懦, “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一直以来支撑我活到现在的都是你。”
靖霖重重闭了闭眼睛。
邵铭恩抓着漆黑冰冷的枪管对准自己的心脏, 声音微沉,“如果哥哥你真的不能接受这样的我, 那就开枪吧,我不会怪你的。”
邵铭恩长得实在是漂亮,就连在卫生间表演难过也让人觉得像在看舞台剧,或许剧目叫《童年之死》。
“连受过的苦难都能变成你捉弄人心的手段。”靖霖的声音发哑,左手轻轻滑膛。
邵铭恩是个天生的赌徒,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两人中间只相隔一把格洛可18的距离,近到能透过微颤的眼睫看穿靖霖内心的挣扎。
【靖霖!】
梁翊浴血归来,撕开裂缝出现在靖霖身后,邵铭恩似乎没预料到他出来得这么快,瞬间变了脸色。
动摇靖霖他还是有把握的,但多了一个梁翊他是万万不会冒险,他飞快扔了一个闪光弹,梁翊迅捷地捂着靖霖的眼睛把他按在怀中。小小卫生间亮如白昼,砰一声巨响后,过了好一会儿激光才褪去,凡洛斯的报警装置响个不停。
邵铭恩早就杳无影踪。
两人对视一秒便朝着气息的踪迹追去,不少受惊的客人涌出来,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一时间乱成一团,难以前进。
“这样不行。”梁翊说着直接抄起他的腰,紧紧箍住他贴着天花板前进。
他们很快就把混乱的人群甩在身后,但在某个瞬间邵铭恩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气息变得无影无踪。
靖霖拍了拍梁翊的背,示意他放下自己。梁翊知道他要做什么,默契十足地带着他上到中间的楼层,用蛮力震开其中一个空房间的门。
“就这吧,我看着你。”梁翊把他放下,安抚地按了下他的肩。靖霖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充电一样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嘴角。
无形的精神触丝从指尖垂落,刹那间爬满整个酒店,靖霖闭着眼沉着感应每个生物体的动静。
凡洛斯很大,而且现在非常混乱,要在这样的条件下找出一个人,甚至是一道微小的呼吸,无异于登天。靖霖额角冷汗直冒,嘴巴紧抿,大脑如同过载的中央处理器。
梁翊仔细聆听门外的声响,在他感应的时候飞快地解决了几个银刃公会的佣兵。
“57楼!5702.”
得到准确指令,梁翊回身直接撕开三维空间造出通往5702号房的通道。邵铭恩刚穿戴好滑翔设备,周围的保镖眼睁睁看着他们老板被人掐着后脖颈从窗台边拽下来,身体重重摔下二十多层楼落在靖霖脚边。
邵铭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太阳穴,蔚蓝色瞳孔瞬间紧缩,一个吞咽动作还没完成,砰一声,S级精神力子弹深深嵌入他的大脑。
靖霖这次没有丝毫犹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指尖用力到泛白。
精神力子弹不会造成任何外在的伤口,但是完好的皮肉之下便是破碎的图景。邵铭恩仍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也张着似乎要说话,但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连开枪的人也没法相信就这么把邵铭恩给解决了,喉结翻滚,靖霖很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抬手给邵铭恩合上眼皮。
他摘了手套,指尖没有隔阂地碰到邵铭恩的皮肤,瞬间,成百上千的破碎片段涌入靖霖的识海——是邵铭恩的图景碎片。
四散的图景就像一个个记忆气泡,装载着邵铭恩二十五年来的全部经历,正在倍速消解。大部分气泡都黯淡无光,只有一个透着彩虹一样的光晕,靖霖伸出手,它便飘了过来-
蓄着齐耳短发的小男孩举着棉签笨拙地帮另一个孩子处理伤口,“你怎么又跟他们打架了,如果他们打你你要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小霖哥哥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保护我?”
齐耳短发的小男孩不高兴地瞪了他一下,过了好一会儿,说:“小雪,不要打架,打架不是乖孩子。”
靖雪笑了笑,“那我做乖孩子,哥哥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唔——”靖霖想了好一会儿,“可以,但是我要帮老师分餐,中午就不能陪你了。”
靖雪笑了笑,说没关系。
“对了,今天老师给我多一颗糖,我藏起来了,给你吃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噢。”
靖雪看着靖霖的身影跑远,收回视线看着手心的伤口,随后,他用力握拳,停滞的血液再次流动把雪白的纱布染红。
靖霖回来后看到他的手很震惊,“怎么又流血了?”
“好疼啊哥哥,你再给我吹一下吧。”
“别哭别哭,我给你呼呼。”小靖霖很耐心,明明自己也没有多大,但是在靖雪面前却像个可靠的大哥哥。
画面一转,变成了大树下。两个孩子围着秋千,过了一会儿,有个大一点的孩子过来一把把坐在秋千上的靖雪推下来,靖霖跑过去扶起他然后跟大孩子争执了几句,最后被大孩子打了。
他们躲在孤儿院后面的草坪上药,靖雪看着他的熊猫眼撇了撇嘴。
“小霖哥哥,好傻。”白白小小的手摸了摸他脸上的淤青,靖雪有些阴鸷地说:“我会帮你报仇的。”
靖霖皱了皱眉,摇摇头,“不要打架小雪,我会告诉院长的。”
夜晚,靖雪趁那个大孩子独自上厕所的时候,用拖把把卫生间隔间的门锁了起来。大孩子踩在马桶上爬起来,上方落下一个塑料桶,他重重摔了回去,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靖雪在靖霖前来质问他昨晚的事情跟他有没有关系的时候,很自然地摇了摇头,“怎么了吗哥哥?”-
“靖霖!”梁翊扣住他的手,把枪从他手里抢过去扔开,抱住他,抚摸他的脊背。靖霖眼神涣散地看着自己的手,洁白无暇,其实沾着靖雪的血。
他把自己最后一个童年伙伴杀死了。
巨大的悲痛后知后觉袭来,明明邵铭恩是造成众多悲剧的凶手,可是他却没有手刃凶手的快感。
“我杀人了,梁翊我杀人了。”他的声音沙哑,像吸食了不下十包香烟一样。
梁翊轻拍他的背,温声安慰,“你让更多的人幸免于灾,你做得没错,别想那么多。”
后备部队听见凡洛斯的警报声,鱼贯而入,与银刃公会藏在暗处的佣兵打了起来。有参加斗兽赛的人趁乱逃跑,主办方忙着抓人。一瞬间,到处都是尖叫厮杀。
寂静的房间内,一个人影如鬼魅般潜入。郑景恒把最新研制的一管派芬琳试剂扔进去开枪射穿,甜腻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皮肤接触到派芬琳的一瞬间就开始起作用,梁翊的图景变得狂躁不已,仙贝从中逃出来,如同被蛇咬了的兽一样没有目的地四处破坏。
靖霖的自动防御让他避开了派芬琳,他大梦初醒,冲上去紧紧抱住梁翊,“梁翊,梁翊!”用力拽着他逼他跟自己对视,“看着我。”
【深呼吸,镇定一点,我们都镇定一点。】
趁他们无暇顾及旁人,郑景恒嘴角勾了勾,动作轻缓地走进去。仙贝霍然朝他冲过来,还没靠近就被凭空从地面钻出来的巨蟒一个甩尾痛击,随后巨蟒便爆体化作血色碎片。
格洛可18在郑景恒手上转了一圈,又是砰的一声,子弹没入大脑。
中弹的身体还没有察觉,大脑就先一步作出反应。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所有活动的生物都被拖入无尽睡梦中,整个凡洛斯像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身体的自动保护机制逼出过量精神力,靖霖的眼睛变成金色,像两团燃烧的星云。
雪鸮从图景飞出来,雪白的羽毛浮现密集的金色横斑,一声凄厉长啸,酒店所有的玻璃如同薄冰一样破裂,就连混凝土墙壁也有了明显裂痕,建筑材料簌簌掉落。
【靖霖。】
梁翊被无形的精神力压得直不起腰,咬着舌尖勉强保持清醒。
青羽仰天长啸,震碎半个建筑,宽大的翅膀展开带着靖霖从生生被削去一个角的房间飞出去。
第63章 图景破碎
“镇静剂, 贴片,随时观察图景数据”许礼把防菌手套摘下来,从助理手中接过平板。
白塔, 医学中心。所有高级治疗师全被召了回来,此时正挤在观察室里讨论治疗方案。
其中出现最多的字眼是“图景破碎”、“定格消除屏障破裂造成二次伤害”、“精神力满溢”。
靖霖跟梁翊同为S级异能者, 照理说梁翊的精神力子弹是不会对他的图景造成影响的。
但是, 靖霖图景内还有定格消除时落下的屏障,子弹先穿过了屏障,屏障的碎片再击破图景。
靖霖中枪的一瞬间被满载的痛苦淹没,精神力狂流使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瞬间把周遭一切拖入无边梦境。如果不加以制止,他会力竭身亡, 所有梦境中的人也不能再醒过来。
狂流扰乱时,青羽拼尽全力把他带离人群聚集之地, 去到离地下城外较远的一片荒野。等梁翊赶到时, 周遭一切都被强烈精神力攻击灼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漆黑的沙砾。靖霖无意识地把精神力耗光, 倒在沙砾中央,雪白的皮肤被灰烬染污,呼吸微弱。
梁翊的心倏然一紧,跌跌撞撞走过去小心翼翼抱起他, 以自身精神力把他的图景碎片拢起来保护好。
“别怕。”他低头吻了吻靖霖的脸,连带着上面的灰烬-
许礼给靖霖打了封闭药物, 暂时把他的感官封闭, 让他进休眠舱进入睡梦状态。
“今天先回去吧, 他们讨论不出结果的。”许礼把一罐营养液放在梁翊旁的不锈钢长椅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梁翊像惊弓之鸟一样抖了抖, 抬起头,双目猩红看向许礼。
声音嘶哑而压抑,“我要跟他一起回家的。”
浓郁的悲伤弥漫,许礼别开脸,叹了一口气,“至少去洗把脸处理一下伤口吧,他醒过来看见你满脸血会吓到的。”
生锈的大脑转动迟缓,过了好一会儿,梁翊站起来摇摇晃晃往盥洗室走。高大的身影稍显颓唐,透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明亮的镜子倒映着半边脸和白色衬衫沾满血的男人,已经干了,怎么搓都搓不下来。梁翊想了想走去了淋浴间。打开储物柜拿洗漱用品时,放在最外面的旅行洗护套装映入眼帘。
他怔了怔,身体像被抽干了力气,顺着储物柜滑下去。压抑的哭声很低,像是野兽呼吸一样,起初并不明显,但是当意识到那是野兽时,就会觉得毛骨悚然,经过的人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生怕引起注意。
许久之后,他走进淋浴间,热水融化了他脸上的血迹,还有些玻璃碎片插在皮肤上,他咬着牙拔了出来,血小板快速凝固结痂,就像从未发生什么流血事件一样。
稀释过的血水顺着不明显的坡度滑入排水孔,最后,连血也消失了,如同每次训练结束过来洗个澡然后回家一样。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天他没有因为着急回家而匆匆过个水就走。梁翊仔细地用只打开过一次的旅行洗护套装把自己洗干净,身上染上了清爽的海盐味道。
他把靖霖上次用过的毛巾用热水打湿、拧干,拿去治疗室,一点点把上校脸上身上的脏污擦干净。
要是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花脸猫上校大人又该不高兴了,梁翊想着不自觉翘了翘嘴角。下一秒,眼角猝不及防滚落一颗晶莹的泪。
【靖霖。】
梁翊把脸埋在他的手心中,额头抵着脉搏。柔软的身躯仍然温热有活力,但是却给不了他任何回应,就连图景也一片黯淡,无声地把自己封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了许多遍。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嗓音喑哑,像得了重感冒的人。事实上,除了喉咙,梁翊的大脑也像得了重感冒一样,焦灼、昏沉,供血系统变得迟缓。
靖霖说:“不是还有你吗?”他那么信任他,可是梁翊却没有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我们还要一起回家的”
一想到这个结果是来自自己的子弹梁翊就痛苦得呼吸不了,好像每呼入一口氧气,就把肺部灼烧。
怎么会把那么危险的东西送给靖霖,怎么又会把枪从他手中夺下来扔开。同样的痛苦,让靖霖感受了两次。他现在在沉睡中是不是回想起了一切,还在为了只有自己在迷雾领域活下来而痛苦。
【对不起。】-
S级向导图景破裂惊动了联盟,特派了一支由顶尖脑科专家组成的医疗队过来会诊。
梁翊站在病房外,落寞身影被走廊的夕阳拉得细长,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人。惨白的房间如同废纸壳子,只有墙壁上的条状数据表在跃动。
“梁翊哨兵,请进来一下。”
晚些时候,专家组派人请他进会议室。梁翊跟着一名稍微年轻的医生走进去,里面没开灯,很黑,只有开着脑ct片的光屏泛着幽幽的蓝光,映在每个人脸上,照亮那些深刻的无可奈何。
坐在主座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戴着金丝框眼镜,深邃的眉眼似乎饱经风霜。听见开门声响他抬起眼皮看向梁翊,随后走到梁翊身前,伸出手,“你好,梁翊哨兵,我是恩希。”
梁翊颔首跟他握手,“你好,恩希教授。”
恩希站起来后,其他医生鱼贯而出,很快会议室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有许礼的导师——当初梁翊从迷雾领域出来的主治医生周冉。
“我从周教授那里得知你曾在领域里面被异形种寄生过。”
“是的。”
“介不介意让我看一下你身上的寄生痕迹?还有烙印。”
浓密的眉毛紧紧皱到一起,梁翊冷然道:“我以为你们来是为靖霖上校会诊。”
“当然,我们是为上校会诊的。”恩希停顿了一下,抬手指着光屏上的3D图,“你看这是上校的图景,已经全然破碎。他的精神力很强,我们贸然帮他修复图景会触发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禁止我们任何形式的治疗手段,因为都属于侵入式治疗。”他补充道,“而且所有医生也会受到他的精神力攻击。”
“你身上有异形种寄生的残留,暂定的治疗方案是用该异形种吸食上校的精神力,让它当一个暂时保存精神力的器皿。手术结束后再把精神流输回去。你和他是结合伴侣,可以进入他的图景封印异形种。”
梁翊沉默思忖,时间滴答滴答缓慢流动,许久,他问:“那异形种会不会在他身上寄生?”
恩希抬起眼,灰色眼珠泛着幽幽蓝光,“有一定的可能,但是我要检查过你身上的残留的痕迹才能知道具体情况。”
“检查吧,现在就检查。”梁翊说-
梁翊从检查成像室出来,径直走回靖霖的病房。仙贝和青羽比他先一步到达,听见推拉门的声音,仙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趴回去,埋在靖霖颈窝。
青羽眼睛里的金光暗淡下去,变成了黄铜色,它的声音低落,问:“他又不要我了吗?”
梁翊轻柔地摸了摸青羽的翅膀,像它以往每一次问一样用温和的语气告诉它靖霖从来都没有不要它。
梁翊:“他只是累了,需要休息。”
青羽:“可是他不让我进图景了。”
梁翊亲了一下翅膀最末尾的羽毛,耐心安慰,“靖霖需要重建图景沨,你可以先在我的图景休息。”
精神体和主人是一体,就算梁翊再怎么安慰,小雪鸮的心情也不会变好,因为它很清楚主人的情况并没有变好,甚至是在变糟糕,靖霖在睡梦中飞快地憔悴下去。
青羽越发萎靡不振,大把大把地掉羽毛,且常常睁大双眼涣散地看着虚空,梁翊要喊它很多遍才有所反应。
“进我的图景休息吧。”在梁翊多日的劝说下,青羽终于同意。
仙贝也进去图景陪伴青羽了,病房里变得安静下来,显得空旷。梁翊垂着眼收拾床头掉落的羽毛,絮絮叨叨地对着沉睡的人说话,“青羽可能要换毛了,腿部和身侧变得光秃秃的,幸好有大翅膀盖着。”
“仙贝不喜欢我拌的猫饭,它说没有你拌的好吃,昨天我给它加餐买了三文鱼,它只吃了两块就不吃了。然后我就倒掉了。”
说着梁翊轻笑了下,“没有你监督我就开始浪费食物了,上校大人,你什么时候起来教训我?”
声音流动了一会儿,蓦然停下,病房内陷入死寂。梁翊怔怔然看着沉睡中的人,陷入一种无措的境地。
以恩希为首的医疗团队紧锣密鼓地对梁翊和靖霖的身体作出研究,出方案,又在模拟器内做了成百上千次的手术模拟,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个月。
地下城的后续部队在靖霖离开后迅速包围凡洛斯,抓了以郑景恒为首的一众银刃公会的佣兵,邵铭恩当场证实死亡。
因为是邵铭恩先对白塔向导发起攻击,违反了中立地区联盟无执法权的条例,所以白塔以此为借口深入邵铭恩所在的银刃公会总部——林格,调查派芬琳和能撕开领域裂缝的普朗克能量。
截获的大量非法文件均有银刃公会的二把手邵正远的签名,军方在一处隐秘的别墅把他抓捕,郑景恒则因没有直接指向他的证据无罪释放。
梁翊看完报告关上屏幕对着墙壁放空,五分钟后,护士敲门进来。
“梁翊少尉,可以去做术前准备了。”
“好的。”
因为异形之花长在脊骨上,这个位置不好用麻药,梁翊生生忍着开刀的痛苦。他侧躺着,目光直直落在一旁的人脸上。
靖霖戴着氧气罩,呼吸微弱,很久才在罩上浮起一点水雾。长而浓密的睫毛无力低垂,弧度平缓,睡颜恬静,让梁翊的注意力转移了一些。
恩希教授在T10椎体找到异形花的种子,已经长了一小簇根芽。他小心地用超声刀把种子剥离,一道足以掀翻屋顶的惨叫震耳欲聋。助手飞快地塞了一团纱布进梁翊嘴里,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瞳孔红血丝密布,几乎要滴出血来,梁翊死死盯着靖霖的脸,拼命忍耐着异形花离体的痛。
周冉给他治疗的时候也有考虑过把残留物取出,但是因为手术难度过大而且失败率高,所以放弃了,只做了灭活处理。
梁翊这时深刻地体会到周冉一开始跟他说若把异形花取出的剥骨之痛,就连呼吸也染上了筋脉尽断的切肤痛苦。
第64章 知觉退化
“取出异形物一件, 长约1.2厘米,现在进行缝合,周冉教授, 你来。”
“好。”
恩希走出手术室,脱下手套和口罩, 气喘吁吁地坐在门外长椅上。他已经站立超过三个小时, 小腿血管曲张让他有些肌肉酸痛,盯着显微镜许久的眼睛有些泛花,他不得不闭目养神。
盛着异形花的器皿送到实验室提取灭活细胞,他最多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半个小时后,搭载着异形花的疫苗送进来。恩希重新做了一遍消毒步骤走进手术室接过针管,沉着地在靖霖第四根肋骨处寻找合适的落针位置。
少顷, 绿色烙印之下盛开妖艳而美丽的血色花朵。因为只是单个细胞,所以花朵形态比梁翊背上的那个要小得多, 只占据了左侧胸膛的一小块地方。
靖霖的精神力源源不断被异形花吸收, 冰绿色的猎豹烙印密不透风地把异形花封印。梁翊利用图景控制烙印渐渐变换了形态,宛若一条布满刺的荆棘紧紧缠绕着血色花枝, 禁锢其进一步生长。
时间过去了五个小时,换了两个助手,墙上的电子钟红色的首数字跳动三次,梁翊被推出去, 躺在休眠舱里沉默地等待着结果。护士进来两次问他要不要镇痛剂,他咬着后槽牙沉默摇摇头。
他需要清醒, 疼痛让他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必须保证烙印万无一失。
咚、咚、咚,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距离手术已经过去十个小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许礼骤然闯进门,他跑得急说话不稳。
“成成了,手术成功了!”
因为强烈阵痛下,梁翊的大脑运转很慢,半天才理解他的话,痛得失去直觉的手微微握拳,眼眶涌出热泪。
“谢谢谢”他说。
许礼走过去调整休眠舱的参数,梁翊摇了摇头,“烙印,我睡了烙印不稳。”
“你也太小看S级向导了。”许礼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图景开始重建之后上校身体的保护机制就会自动开启屏障,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那那就好。”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因过度疼痛而停止工作的神经重新开始运转,豆大的冷汗从额头倾泻,梁翊沉沉地昏死过去。
休眠舱的康复模式运转良好,梁翊在里面躺了五天终于精神饱满地活了过来。
生活逐渐回归平静,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梁翊站在治疗室看向外面抽芽的树干,转身走回病床边,俯下身温声说:“春天要来了,靖霖。”
春天是雨水的季节,常常方才还是阳光万里,转眼就下起了雨。阵雨就像戏剧演出的中场掌声,突然而起欢呼,在下一幕开始前迅速退却。
梁翊低头吻了吻靖霖的脸颊,像往日那样给他擦拭。
蜷曲的睫毛很轻地抖了抖,如同被风吹动的小扇子。梁翊是一名S级哨兵,他的眼睛能够分清风吹的频率和自主眨动的频率。
几乎是瞬间,他便按下紧急按钮,医护人员来得很快。
“怎怎么了?”
靖霖的急救钟从未响过,头一回响起,许礼很是紧张,一路跑过来,气都没有喘顺。
梁翊手指神经质地颤抖,指了指靖霖的眼睛,“他刚刚动了一下眼皮。”
话音落下,许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算是植物人也会有反射活动,打喷嚏、咳嗽都不奇怪。慑于梁翊激动的情绪下,许礼还是认真地检查靖霖的体征。
“靖霖,靖霖上校,能听见我说话吗?”许礼拍了拍他的肩,拿出手电筒准备扒拉他的眼皮。
轻薄的眼皮倏尔睁开,露出底下泛着金色光泽的漂亮瞳仁,就像一轮星在流转。
许礼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比梁翊方才还要激动,“靖霖上校?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梁翊也凑了上去,唇瓣翕动,眼泪比声音更快掉了出来,砸在金色眼瞳上。靖霖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睛,他没有说话,很平淡地看着众人,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
科室里的专家都觉得很激动,虽然上校的苏醒并没有完全经由他们每个人的手,但是这是一例很特别的教学例子,所以轮流去进行会诊。
梁翊就在上校醒来匆匆瞥了一下就被赶出病房,再次轮到他进去已经是晚上九点。
他站在门口,惶然无措,像小时候平安夜假寐那样,既期盼见到圣诞老人又担心会破坏想象。门上的小玻璃窗可以看见上校的背影,很薄的一片枯坐在床边,脸朝着窗户。
许礼最后一个出来一边收听诊器,看着他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进去吧,不要太激动会吓到他。”
“好。”
吱呀一声,房门轻轻拉开,梁翊回身关上,竭力从容地走过去。“靖霖。”他温声喊。
靖霖恍若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梁翊绕过床尾走到他面前,半蹲下去跟他目光齐平,又喊了他一声,“靖霖。”
金色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直视前方,但是并没有聚焦,只是在保持睁眼这个动作。梁翊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是生气了吗?抱歉,刚刚医生们要检查,所以我在门外。”
苍白消瘦的脸仍然漂亮,但是多了一缕病气略显憔悴,周身萦绕着饱满的精神力,无一不在昭示这个人是个S级异能者。梁翊牵着他的手,毫无防备地向他展开图景,让他知悉自己不是坏人。
定定与他对视了两分钟,梁翊后知后觉靖霖并没有感应到他。不止是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引起靖霖的注意,就像一个精致的手办,一点生气都没有,眼神空洞没有情绪。
钝刀磨肉似的痛缓缓从骨肉深处传来,梁翊缓慢抱住他,嘴里念念有词,“没关系,会好的,会好的,醒过来就好,活着就好”
医学上,把这称之为感官封闭造成的知觉退化。
与许礼给他打的针不一样,这是他的大脑自主选择的封闭,虽然身体机能在恢复,但是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所有知觉退化,不会哭不会笑,不会感到寒冷或痛苦。
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等他自己走出来。他把自己跟这个世界断开了联系,包括与梁翊。
“是没有什么东西让你留恋了吗?”梁翊悄声问,问完之后他设身处地思考,确实没办法不替靖霖去埋怨这个残忍的世界。它让靖霖吃尽苦头,但是又让他长出了纯净美好的品格。
若是性格糟糕些自私些,仗着S级异能者的能力,靖霖可以过得比现在快乐自由得多。可是他的道德与责任心又是这么地强,把自己死死框定在极高的标准里,让自己身陷囹圄。
云层厚重,冬末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落下,宛若盛大的冬日告别。
淋湿了钢铁森林,也把枝头新长出来的第一片绿芽打落。微风把雨丝吹斜,歪歪扭扭在窗户上留下模糊印迹,像泪。
靖霖不知疲倦地看着如墨般的夜色,对身旁人的悲伤无动于衷。
梁翊跟他说了很多话,从少年时代开始一直到迷雾领域最后到凡洛斯,几乎囊括了他这一生每个心跳加速瞬间。
他说在凡洛斯看见他穿纱罗的时候差点忍不住起了反应;他说在迷雾领域里看着仙贝把他甩出缝隙以为那就是最后一面;他说入学第一天排队进教室站在队伍最后面一眼就看到了前方那个圆滚滚的脑袋。
“那时候我在想这个人肯定很聪明,长了个很会学习的脑袋。”梁翊笑了笑,下意识摸了摸他的头,“事实证明,靖霖同学确实长了个很会学习的脑袋。”
回忆到开心的事情,薄唇勾成一条上扬的弧线,眨个眼的功夫弧线就拉直了。梁翊垂下眼,说:“刚从迷雾领域出来,知道你的状况后,我有一点难受。”
“我很想你,每天都想你,可是你不记得我了。但是还记得青羽,你的小雪鸮,它跟你一样可爱。”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揉碎在雨声中,梁翊忽地停下了剖白,他茫然地顺着靖霖的视线看向浓墨雨夜,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不是只有这场雨听见。明天早上太阳出来,雨水蒸发,他的悸动、悲伤统统都不作数了。
可他还是想告诉靖霖。
至少,让上校大人在某一天突然被这番长篇大段的独角戏感动然后心疼他,进而就愿意开口跟他说话跟他拥抱了。
“在爷爷家,你问我是不是熠熠生辉的‘熠’的时候,我很紧张,感觉心跳快到像坐过山车一样。可是你不是想起我,只是想起了家用机器人。”
梁翊苦笑了下,喉结滚动硬生生吞下一口酸涩,“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可以重新开始的,为什么总是碰壁啊?靖霖老师,为什么呢?”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诊疗室内长久地安静下来。梁翊像是吞了一只飞蛾,飞蛾不停地在喉咙震动,试图让声带变成它的乐器,但是出声孔被堵住,再精湛的演奏技巧都无济于事。
他觉得没意思极了,跟靖霖抱怨有什么用呢。难道靖霖能够开口给他灌点鸡汤说人生本就是跌宕起伏之类吗?周身的空气似乎变成了沼泽,拉扯着他陷进去。
梁翊不停说话营造一些从前赖在靖霖身边叽叽咋咋的虚幻假象,以此来哄骗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
走廊外的声控灯随着医护人员的走动明明灭灭,窗外大雨瓢泼,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梁翊茫然地看着墙壁上的影子,做出搂抱的动作,看上去温馨极了。可是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单人的拥抱。
“算了,休息吧。”梁翊扶着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转身出去。
黑暗中,鎏金的瞳孔依然睁着,视线缓慢从天花板剥离,转到半分钟前掩起的透着一角白光的门上。
第65章 初春乍冷
夜晚的医学中心很安静, 只有仪器平缓低沉的弱噪音和每小时一次的查房脚步声。
雨越下越大,医学中心大厅外的空中花园成了唯一透气的地方。空中花园有风雨连廊,延伸至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笼罩的亭子, 四周竖着等距的承重柱,在高耸的白塔上往下俯瞰视野很开阔。
梁翊站在其中一根柱子旁, 身前是到腰的栏杆, 雨水溅到他的脸上,很冰,风一吹,有些深入骨髓的寒。后腰的手术创口已经愈合,但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又隐隐开始发疼,还有一些结疤的痒, 让人很不好受。
城市灯光在雨幕中变得虚幻朦胧,如同油画, 规整的图形被雨水打落呈现流动性。白塔周围没什么居民建筑, 大多数是公园绿地学校之类开阔且低矮的设施。灯光沿着小径布置,像是暖黄色画的一道道曲线。
梁翊沉默地看着那些灯光与雨水形成的错觉, 感觉透不过气,好像被塑料膜蒙住了口鼻。
一支香烟递到眼前,纯白色,细长条, 被雨水打湿了一点,不过并不妨碍它发出醇香冷冽的焦油味。
“来一根吧。”楼应叼着烟, 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
梁翊摇了摇头, 说:“不用了, 我不抽烟。”
“我以前也不抽,后来出任务出多了不抽不行。”他游刃有余地吐了个烟圈, 像个十分老道的烟民,灰白色烟雾碰到雨水瞬间碎裂,“总得有点消遣的东西打发时间不是,就算只有一根香烟的时间放松也好。”
梁翊又看了他两眼,或许是因为今天楼应没有抓着他工作,或许是实在需要薄荷烟提神,到底还是把烟接了过来,又接过他的打火机点燃。
擦一声,火苗摇摇晃晃舔上细瘦的烟管,即刻把热度传递过去。食指与中指不太熟练地夹着细长条的物什,缓慢地往嘴里送。香烟与梁翊深邃的面容很相配,上下牙齿轻轻咬住烟嘴吸了一口,浓烈的尼古丁汹涌而来,呛得他咳得惊天动地。
楼应偏头看着他,笑了笑,接着说他的吸烟史,“以前我喜欢经典款的,焦油多更带劲儿。许医生说按我这么个抽法过不了几年就能接管我的财产,然后找个更年轻不抽烟的贴心伴侣了,所以我就换成这种低焦油型的,虽然他还是不太高兴。”
“那你不是应该要戒掉吗?”梁翊咳完,对香烟敬谢不敏,只夹在指尖看着橙红色烟头缓慢烧过来,在空气中偷得一点带着薄荷味的尼古丁燃烧气味。虽然他不喜欢抽烟,但是对这种能够让头脑清醒的味道并不讨厌。
“或许吧,但不是现在。”楼应的香烟烧尽了,他把手伸出去让雨水把火光浇灭,随手把烟头摁在垃圾桶的烟斗里。抖了抖衣服,低头闻了闻衣襟,道:“走了,许医生值班时间结束了。”
梁翊冲他摆摆手,“嗯,再见。”
“再见。”
梁翊目送他走进大厅,许礼从办公室走出来,一靠近就有些生气地瞪着楼应,然后面无表情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走得飞快。楼应耸耸肩,慢条斯理地跟上去。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被拖进迷雾领域,他和靖霖或许也会像楼应和许礼一样。每天各自忙工作,若是靖霖值夜班他就去接他,偶尔因为一些生活上的鸡毛蒜皮拌嘴,但是总会一起回家。
可惜,人生并没有预告,也没有或许。他们注定要经历众多磨难,就算终于走到一起,也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香烟燃尽,烟灰掉了下来烫到梁翊的手,他回过神摁灭。
雨声渐盛,珠帘般落下,从檐外移过来,几乎是洗脸的程度。医学中心到处都是白炽灯,从玻璃窗映出来,雨水就像密密麻麻泛着光的流星,不过这假流星只能让人寒冷并不能实现愿望。
大衣吸满雨水变得十分沉重,肩膀愈发塌了下去。漫漫长夜终会结束,层层乌云也会消散。梁翊最后吸了一口从烟斗里升起来的二手烟,转身回去-
清晨,梁翊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带着早餐和鲜花回到白塔。靖霖已经睁开眼睛,依然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周密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知觉退化外,上校没有任何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是多和他互动让他对这个世界重新产生联系。
由于靖霖的大脑目前是一片空白的状态,除了睁眼闭眼,什么都不会表达,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比他还要强一些,至少饿了渴了会哭,靖霖完全不表达任何需求。
梁翊把东西放下,扶他起来。从他踏进房间,靖霖就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像是观察,又像防备。
早餐是瘦肉粥,微微放凉后,梁翊端起来递到他嘴边,不过一秒钟的功夫,便连碗带勺被掀翻在地。靖霖冷着脸直直盯着他,漂亮的眉眼没有温度,好像那不是瘦肉粥,而是要害他的砒霜。
梁翊只错愕了一小会,便说:“不想吃粥吗?那给你买别的。”
手背被热粥浇得发红,不过不算严重,梁翊进去卫生间洗了手又把地板擦干净。靖霖看着房门拉开又关上,丝毫没有半点做错事的愧疚。
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给他量体温,他的反应也很大。刚苏醒的浑噩褪去,靖霖变得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心,不愿意任何人靠近,也不肯吃或喝任何东西。
“异形花影响了他的情绪,只能等精神力回流后才能压制,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慢,给他打浓缩葡萄糖和营养针吧。”恩希检查完之后说。
打针又是一场大战,几个人上前压他都压不住。靖霖发了狠挣扎,脸涨得通红,青筋乍现。最后没办法,梁翊只能用精神力压制他,才顺利打针。
医生和护士出去了,梁翊坐在床边解开花束,十分耐心地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插花。靖霖梗着脖子瞪着他,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倒也正常,毕竟梁翊曾亲手把异形花毁掉,它残存的记忆留在靖霖体内确实应该憎恨他的。
梁翊在他恼怒的目光中吻了吻他的唇,悄声说:“我相信上校大人可以战胜它的。”
百合花散发着淡雅的清香,靖霖的情绪渐渐平复一些,不再挣扎着要破开他的精神力压制。梁翊进去给花瓶添了一点水,顺便拧了毛巾给他擦脸和脖子上的汗。
手臂打针打得太多,青紫的肿块明显,热敷时梁翊眉头紧皱十分心疼。原本要用留置针的,但是担心靖霖挣扎把针管撕掉,所以只能用回普通的针。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梁翊问。
靖霖眼尾很红,金色眼眸几乎要喷火,胸膛起伏不定。梁翊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脸,“好凶啊上校,像被抢了三文鱼的仙贝。”
过了好一会儿,梁翊觉得他好像安静下来了,就解开了对他的精神力压制。靖霖眉头微蹙,试探地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行动不受限制了,于是立刻坐起来举起花瓶重重扔出去。
有瓷片擦过梁翊的脸颊,刷一下就划开了一条细长的血痕。梁翊半偏着头,迟疑地伸手摸了摸脸,摸到一点湿润,血液沿着整齐的伤口滑下。
“有没有受伤?”他像个包容的大人,对靖霖小朋友一切任性照单全收,小心地检查他的手有没有事。
梁翊脸上流着血靠过来,靖霖应激一样抖了抖。随后梁翊肋间忽地一疼,眼珠子迟缓转下去,尖锐的玻璃碎片插在腹腔偏左的地方,抓着利片的白皙手掌也被割开了一道口子,两股血液混到一起。
护士听见声音跑进来,惊呼了一声,“梁少尉,你没事吧?”随后惊慌地出去推治疗车。
靖霖猝然松开手,受惊一样抱住脑袋在被子里蜷成一团。
病房内响起骨碌碌的轮子滑动声音,随后是脚步声还有梁翊低沉的声音,他找护士拿了一些药物然后关上了门。
一般的伤口对哨兵来说不算什么,梁翊随意把血迹擦干净贴了张创可贴在脸上遮住新鲜的伤痕,然后轻轻拍了拍被子。
“靖霖,让我看看你的手。”
好半天没有动静,正当梁翊准备掀开被子时,靖霖动静很大地转了个身。梁翊贴近他脑袋的位置,“别怕,我没有流血了。”
他缓慢地伸手进去,摸到靖霖的手,轻柔地捏了捏。梁翊的手掌大而宽厚,干燥而温暖,能把靖霖的手完全包住。拇指按在脉搏的位置,静静地感受他的心率。
少时,梁翊握着他的手从被单一角出来,细心地处理横亘掌心的伤口-
冬天拖拖拉拉终于结束,梁翊一如既往早上带着花过来,靖霖一如既往辣手摧花。
因为担心玻璃制品会伤到他,所以梁翊没再买花瓶,只是把花完整地放在床头。靖霖驾轻就熟地抓起花就开始扯,花瓣像下雪一样纷纷扰扰。糟蹋完了就把残枝烂梗扔地上,再心情颇好地欣赏梁翊打扫。
“开心了吗?”梁翊问,他每天都要问这句话,当然靖霖是不会回答他的。靖霖每天除了扔东西外就是睡觉,不是沉入睡梦的那种睡觉,只是躺着,或睁或闭眼睛,也像发呆。
似乎是无聊极了。
但是再无聊也不愿意分给梁翊一点目光。
梁翊轻叹了一口气,他今天穿得很正式,等会儿他要去联盟法庭作为证人指正银刃公会。他有些不放心靖霖,再三跟护士叮嘱有什么事立刻联系他。
“我有点事,白天不能陪你了,晚上就回来,很快。”他弯腰吻了吻靖霖的脸颊,然后被靖霖甩了一巴掌。
营养针到底比不上大米饭,巴掌没什么劲儿,软绵绵地落在他脸上,梁翊不觉得疼,只是笑了笑,夸他:“今天手部运动量达标。”
为了能够当天来回,且最大限度节省时间,梁翊没有搭飞机,而是直接使用能力撕开裂缝跨越空间。若是被邢一鹤知道他这样糟蹋身体,估计要让他写个万字检讨。
银刃公会的违法案件涉及众多且时间跨度大,几起案件并案处理庭审从早一直到晚才结束。梁翊排在很后面,证人席正对着辩方的豪华律师团,他看到郑景恒穿着昂贵的高级定制西服坐在辩方后的观众席上,不像来看庭审倒像出席活动。
之前他们没有对这个人有很深入的挖掘,因为很明显知道银刃公会的幕后黑手是邵家父子,可对方冷酷面容下似乎隐含着滔天怒火。
“梁先生,可以聊一聊吗?”
庭审结束,郑景恒在厕所门口拦住他。梁翊扫了他一眼,道:“我是控方证人,立场不合适。”
“就算公开你纂改身份也不合适?梁熠。”
梁翊耸了耸肩,“请便,这并不算什么秘密,改身份也只是为了一个人,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顿了一下,饶有趣味地回身睨了他一眼,“不像你,虽然看上去什么都有了不怕失去什么,但还有一具尸体和秉待成为尸体的邵正远。”
“我倒是有点好奇,邵家父子给你多少钱让你心甘情愿给他们卖命,人都快上刑场了,你还有心思收买证人。”
“谁说我要收买证人。”郑景恒笑了笑。
话音落下,浓烈的派芬琳气味涌了过来,尽管梁翊瞬间闭气但还是吸入了一些。
视线内,郑景恒的脸变得扭曲,嘴巴一张一闭,发出恼人的声音,“这是唯一一瓶特强型的派芬琳,效果还不错吧,看你作为S级哨兵才给你用的,是你的荣幸。”
他一边说话一边后退,“死,太便宜你了。真好奇你们所谓正义的联盟,对于自己的哨兵在神圣的法庭发疯会怎么处置。公民投票快开始了,你说今年异能者社区法案能不能通过?”
第66章 电闪雷鸣
血液瞬间沸腾, 体内的躁动因子暴涨,上一次这么失控还是在凡洛斯。一想到凡洛斯,梁翊就想到靖霖当时冲过来给他稳定图景, 然后被郑景恒钻了空开了枪。
思及此,波动的精神力愈发不稳, 图景里的猎豹痛苦地打滚, 想要逃出。
梁翊飞快按下手环的紧急报警键,发动精神力控制空气流动防止更多的派芬琳弥漫开来影响整个建筑内的异能者。
大脑如同被几千根银针刺进去一样痛,做完以上两件事已经耗费他所有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郑景恒从容不迫地离开。
派芬琳的作用远不止于此,□□疼痛渐渐转化为精神折磨。血色记忆翻涌,一遍一遍提醒他曾经痛苦不堪的过往, 十指攥成拳,平整的指甲在掌心划下一道道伤口。
幸而法庭配备了应急人员, 来的都是向导和普通人, 不会被派芬琳影响。到位后迅速给梁翊打了血清,正准备给他上束缚带把人带回塔里观察。
梁翊虚弱地摆了摆手, “不用了,我回松原。”
“梁翊哨兵,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远距离移动。”
“我可以。”
话音落下,梁翊咬着牙关撕开空间裂缝闪身进去, 避免精神力狂流造成更大的灾难。
他把自己锁在空间裂缝里,这里比移动静音室大得多, 但是很黑没有边界, 让人不敢走远, 他蜷着身体侧躺着。没有光的空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等到图景平静下来, 他才重新挣开裂缝回到松原。
松原又在下雨,下不完的雨。
一天之内使用太多次空间跳跃,他的精神力几近枯竭,全身心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回到温暖的房间休息。
梁翊看了一眼手环,已经过了十二点,他早上还答应靖霖很快回去的,没想到花了这么长时间。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照顾靖霖的护士,梁翊担心是他出什么事情,马上回拨过去。
“梁少尉,你终于接电话了,你要回来了吗?”
“是,怎么了?靖霖出什么事了?”
护士:“靖霖上校白天还好好的,但是到了平常注射营养针的时间,没有你在他又开始砸东西。后来楼部长过来帮忙制住他,我们给他打完针,顺便打了一针镇定剂他才乖乖躺下,但是不肯睡觉一直看着门口,可能在等你。”
滚烫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上喉头,梁翊咽了回去,咳了几声,说:“我差不多到了,你现在方便吗,可以把电话放到旁边让我同他说说话吗?”
“可以可以。”
话筒传来轻微的推拉门的声音,梁翊听见护士跟靖霖说梁翊马上要来了,然后护士对着话筒说我打开外放了,你们聊。
梁翊温声喊他:“靖霖,听得见吗?”
话筒外,冷漠的脸上出现类似委屈的表情,但是很快就消失了。靖霖沉默着,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天花板,然后又转过身面朝放着手机那边。手机收音很好,细微的辗转声清晰传递过来,梁翊知道他在听。
“抱歉,这么晚才回来,我快到了,你已经睡觉了吗?”梁翊走进白塔,衣服上淌着水,晚下班的同事看见他还以为他刚结束了什么危急任务。
“还记得怎么数数吗,从一数到五十我就上到医学中心了。”室内暖风吹拂下,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方才咽下去的热血顺着鼻腔涌出来,他胡乱擦了下,紧张地对着电梯看有没有痕迹,担心这副苍白模样会吓到靖霖。
白塔的楼梯平常不开放,每个人上楼都需要刷卡搭电梯。梁翊稍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电梯厢的数字跳动,五十,好慢。
病床上,纤细的手指在床铺上敲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在第四十三下时,天空猝然炸开一个闷雷。靖霖猛地抖了抖。夜空被蛛网般的闪电分割成许多块,接连不断的雷鸣不绝于耳。
如同世界末日一样的自然现象把对这个世界毫无理解的靖霖吓坏了,他挣扎着逃跑,手机啪一下从床上掉了下来,发出很大的动静。
“靖霖,别害怕。”
梁翊的声音也随着手机掉了下去。
靖霖撇着嘴,伸手去捞手机,慌乱间连带着棉被一同滚了下去。电闪雷鸣就像后方的追兵,对他围追堵截,而他只能被困在病床大小的方寸之间等待天罚降临。
脑海深处浮现零星有关躲在床下的回忆,也是这样可怖的夜晚。再要深想,就头痛欲裂。他实在太久没走路了,也忘了什么是走路。只能抱紧手机和被子,把自己尽量蜷缩,骗自己只要变小,闪电的镰刀就不会劈到他身上。
“靖霖!”
推拉门刷一下打开,现实与话筒中同时传来对他的呼唤,走廊的白炽灯光争先恐后闯进来,梁翊全身带着光如同从天降临的圣使。
他一眼看见在床底瑟瑟发抖的人,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他,“靖霖不怕,我拉你出来。”
宽大的病号服簌簌抖动,靖霖的手心冒着冷汗,脸上血色褪去嘴唇微微变白。轰隆,又一道惊雷,他立刻抱着头缩回去,像受惊的小动物。
梁翊把身上湿透的大衣脱下扔开,佝偻着腰爬进去。他把手掌摊开在靖霖面前,告诉他刚刚淋了雨,所以手是湿的。
“但是,我想摸摸你的脸,湿着手可以吗?”
靖霖周身神经处于紧绷状态,梁翊用手背轻碰了一下他的脸,脸颊很热,衬得湿淋淋的手更冰。
他抓着冰冷的手一口咬上去,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啃咬。梁翊神色如常,甚至有些宠溺地看着他微笑。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你等很久了是不是。”梁翊的声音沙哑严重,气息微弱。湿透的手掌渐渐渗出血丝,随着冰凉的雨滴一起砸在地板上,虎口火辣辣地疼。
轰隆,雷又响了,靖霖惊慌地放开他抱住头。梁翊用很冰的手捧住他的脸,盖住他的耳朵,用很平缓的声音跟他说别怕。
两人挤在一米多宽的单人床下,四目相对。这是靖霖醒来后,第一次同梁翊这么亲密平和地呆在一起。先前靖霖一直处于非常戒备的状态,不允许别人离他太近。
这一刻,好像回到许多年前,两人为了躲避巡逻挤在亚希斯图书馆禁区的书格里一样。
其实手根本不能有效隔绝全部雷声,但是靖霖却觉得安全了,发抖的身躯逐渐平缓下来。鼻尖嗅到冷雨的味道,他迟疑着慢吞吞地把紧攥的被角递过去一些,然后飞快别开脸。
梁翊微微笑了笑,“你是怕我冷吗?”他没有接被子,转而抓住靖霖的手。他似乎被冰了一下,手指微微蜷曲但没有抽走,然后又抬起眼看梁翊。
梁翊把他抱起来放回床上,“我要先换一下衣服,等我一下好吗?真的只要一下下。”他轻轻放开他,捡起地上的大衣转身出去。可能只过了五分钟,又回来了。
床上已经铺上他刚叫护士送过来的新被子,靖霖安逸地躺着,听见声音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把脸陷进枕头里。
以往,梁翊陪夜都是打开旁边的沙发床,靖霖已经习惯了身旁有道呼吸才能入睡。梁翊今晚回来得太迟,打乱了他的作息时间。感到舒适之后,迟来的睡意席卷而来,眼帘低垂。
窄小的床铺吱呀响了一下,温热的身躯从后贴上来。属于自己一人的地盘被他人侵入,靖霖皱了皱眉,正准备转过身把人推下去,梁翊手臂收紧,额头紧贴着他的后背。
沉闷的声音传来,“别动,让我抱一下,一下下就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染了风寒,他的嗓音变得很奇怪,像是有东西卡在喉咙一样。瓢泼大雨的夜晚,他们紧紧相拥。
过了好一会儿,靖霖转过身,悉悉索索从枕头下翻了翻,找出一瓶营养液扔给梁翊。这是护士白天给他的,说是对身体好。
梁翊失笑接过来,“你是不想喝所以留给我吗?”
靖霖抿了抿唇,冷然移开目光转回去。哒一声,梁翊把吸管插进去,咕噜咕噜喝起来。发觉靖霖悄悄瞟了他几眼,他把营养液递过去,问:“要不要试试?”
“以前你学习起来就把营养液当饭吃。”他摸了摸靖霖的肚皮,嘴角挂着笑,“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小可怜儿。”他的语气是很有宠溺意味的那种,但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还带着一点沙哑。
靖霖拍开他的手,攥着被子盖好。梁翊喝完把瓶子搁在床头的柜子上,重新贴着他躺下。
静默片刻,他问:“你会不会埋怨我送格洛可18给你?如果我没有回来,或许你就不用遭受这么多劫难了。”梁翊靠在他身后絮絮叨叨。
靖霖转过身,捂住他的嘴巴。金色眼眸覆着一层寒霜,直直看过来,似乎有些不耐烦,不想听他说这些话。
但是幽深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追着靖霖,无字之言从视线传达,他在愧疚与忏悔。靖霖又抬手盖住他的眼睛。两只白皙的手把梁翊的脸挡得严实,梁翊没有再发出声音,他想了想,放开下面的手,露出梁翊的半张脸。
挺直的鼻梁,轻薄的唇瓣,锋利分明的下颌线。靖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就像他平时喜欢对自己做的那样。梁翊一动不动,任由其动作,有一瞬间,他觉得靖霖的呼吸离他很近。
靖霖嘴巴张了张,但是没发出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进行这个无意义的动作,虽然他醒来后做的很多动作都是无意义的,而且偶尔进门看他一眼的护士医生的动作他也觉得没有意义。
只有梁翊每天清晨的鲜花和温柔的话语是有意义的,因为鲜花可以给他撕扯然后像下雨一样倾洒,梁翊说话的声音比雨声还要柔和,这很有意义。
尽管,他连意义是什么都不明白,只是空白的大脑这么告诉他他就这么想了。
靖霖看着那张每天喋喋不休的嘴巴,像是受到召唤一样,一点点,一点点凑上去。直至呼吸交融,他好像又懂得了无意义动作的意义。
旋即,他的手被打湿,他呆呆地收回来看着沾满液体的掌心,又看了看梁翊。
梁翊的眼睛在下雨。
但是没有乌云,只有一片澄澈的湖水,幽绿的眼眸深不见底,流淌着他读不懂的意义。靖霖抿了抿唇,伸手过去接住更多的雨水。
与窗外的雨不同,梁翊眼睛里的雨是温暖的,细碎的,没有雷鸣也没有闪电,只有靖霖的倒影。幽绿的眼眸根据情绪转变颜色,淡淡的灰涌上来,变成天空一般的青苍色。
就像,这场雨是梁翊的天空为靖霖而下的。
第67章 糖果奖励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许礼宣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靖霖可以回家了。鉴于靖霖目前没有自理能力,梁翊向塔里请了长假全身心照顾他。
许礼把医嘱给他,跟他确认复诊时间, “这只是暂时的,你多跟他沟通, 他会慢慢恢复的。不过也不要太放任他发脾气, 不然会让异形花占据上风的。”
“知道,谢谢。”
白塔外的行道树开满了花,风一吹,粉白色花瓣像雪一样纷纷扰扰落下。梁翊弯腰把盖在靖霖膝头的毯子拉上一些,落花掉在他的掌心,梁翊正准备捻走, 瘦削的手做了一个合拢的动作,但是做得并不实, 很快, 风重新把花卷走。
梁翊稍稍有些意外,问:“你想要花是不是?”
没有回答, 因为今天忙着递交休假申请还有帮他办理出院,梁翊没能抽出时间买花给他。
梁翊左右看了看,走到行道树下捡了一朵花形相对饱满的。他把花瓣上沾的一点泥土拍去,轻轻放到靖霖掌心上, 并帮他完成了握拳的动作,让花朵稳稳停在他手中。
纤长的眼睫低垂着, 定定看着手中的花, 还有手边大了一圈的手上面的齿印。靖霖想了想, 把花放在他手里,盖住他的手。
梁翊笑了笑, “这位先生,你给我送花吗?”他把那朵粉白色小花放进夹克的内袋里,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谢谢,我很喜欢。”-
车辆在零区113号前停下,梁翊掐着他的腋下把人抱进门。危机已经解除,他们可以回略仓街的小房子,但是梁翊担心那边不方便照料,所以还是带靖霖回了零区。
查理照例站在门口迎接,“欢迎回家,靖霖,梁翊。”
“靖霖,这是查理,他会做很多菜,你最喜欢他做的蟹黄豆腐。”介绍完,他又转向查理,“查理,帮我把车上的轮椅拿进来。”
“好的。”
梁翊把他抱到房间放下,给他换了柔软的家居服。屋子里面的暖气还开着,暖烘烘的,已经是三月,气温开始攀升,但梁翊像把靖霖当成易碎的瓷娃娃一样,生怕哪里照顾不周。
房门吱呀响了一下,变回小猫咪形态的仙贝很谨慎地走进来。梁翊弯腰把它抱到靖霖怀里,带着靖霖的手给它梳毛。
指尖传来的触感很陌生,比棉被还要柔软,靖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他看了看梁翊,想要通过目光把这种快乐传达给他。他又张了张嘴,可惜因为不会组织语言,所以没能说出开心二字。
过了一会儿,梁翊摸了摸仙贝的脑袋,“靖霖要吃饭了,你也先去吃吧。”
小猫咪长喵了一声,不是很愿意挪窝,梁翊就把一人一猫一起抱起来搬到楼下。
靖霖吞咽很慢,在白塔的时候天天吊营养针没有吃过东西,就连喝水也很少。医嘱说可以先适当喂流食让他适应,梁翊让查理做了甜米糊,用咖啡搅拌勺一点一点喂他。
靖霖做了个抬手动作,梁翊眼疾手快地放下碗压住他的手腕,并明确告诉他不可以这样。
“如果在这里你再不吃饭就要送回去原来的地方每天打针,那样我就不能一直陪着你了。”
平静的脸上瞬间露出愤怒,似乎对于梁翊强硬的态度很不满。靖霖别过脸,也很强硬地拒绝。
“靖霖——”梁翊摸了摸他的脸颊,又摸了摸他的手,然后指着落地窗边,道:“小猫都吃饭了你看。”
仙贝适时喵了一声,把靖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猫咪哼哧哼哧地吃个不停,做出比任何时候都要欢快的样子,就像吃饭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一样,虽然对仙贝来说这是事实。
靖霖嘴角撇着,沉默地观察。梁翊伺机拿起勺子沾了一点米糊碰了碰他的唇瓣。
舌尖尝到甜味,他很罕见地露出一点类似喜悦的反应,半垂的眼帘抬起,眼珠子缓慢转动看向米糊。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是与无感有了一些细微的差异,似乎在疑惑粘稠的浅黄色糊状物为什么会散发特别的味道。
“加了南瓜、燕麦和冰糖,你喜欢吗?不是特别甜但很香。”梁翊说,“晚上给你做鲜奶炖蛋好不好?我好久没做了,不知道会不会失水准。”
靖霖与每一个第一次吃到糖果的小孩一样,十分惊喜于平平无奇的食物所带来的甜蜜。
虽然喂了一个多小时,米糊都凉了才吃下去小半碗,但是梁翊很满意,把碗放下给他擦了擦嘴角,夸他,“靖霖小朋友今天吃饭很棒,可以得到一颗糖。”然后打开冰箱拿了一颗很大的苹果糖给他。
靖霖抓着晶莹漂亮的苹果糖爱不释手,很顺从地被梁翊从餐桌旁抱到院子里。
梁翊把略仓街的盆摘都搬过来了,他把靖霖放在落地窗旁的休闲椅上,给他盖上毯子,然后开始给植物搬家。
靖霖的手部肌肉似乎记住了梳毛这个动作,在梁翊卖力刨土时,仙贝跳上他的膝盖,他就缓慢地抚着它的背开始梳毛。他对猫咪比对人要温和得多,眼睛仍是看着前方,乌黑明亮,显出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
仙贝扭着头很费劲地观察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靖霖没什么反应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节奏给它梳毛。仙贝踩着他的膝盖站了起来,那双苍白没有血色的手就给空气梳毛。
小猫咪感到难受,如果它感受到一分难受,梁翊就会感受到十分。它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十分的难受了,梁翊呢?
仙贝缩回到靖霖的手下,让他的梳毛有意义,惶惶不安的心平静了一些。
梁翊把冻坏的植物堆在一起给其余仍有生命力的花做土壤,平整的草皮很快就被他弄得到处都是坑。翻好泥之后,他小心地脱盆,缓慢而细致地移栽、压实,浇上适量的水。
他把先前做的昆虫旅馆也拿了过来,插到花园中央,很快就引来了一只小蜜蜂。穿着黄黑相间毛衣的蜜蜂在一排整齐的绿芽中穿梭而过,顺着香甜的气息来到靖霖身边。
仙贝全身毛发竖起,呲牙咧嘴地恐吓蜜蜂,但是蜜蜂丝毫不害怕,绕着靖霖手上红彤彤的苹果糖打转。
靖霖的目光被蜜蜂吸引过去,眼帘低垂看着猫咪和蜜蜂针锋相对。突然,蜜蜂向苹果糖发起进攻,靖霖的手条件反射一样护住糖果,然后蜜蜂就刺在了他的手背上,气得仙贝一口把蜜蜂吞了。
“梁翊!”
梁翊适才忙着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插曲,等仙贝把蜜蜂消化完喊他的时候靖霖的手背已经高高肿起。
“怎么了?”
仙贝垮着个猫脸很生气地告状:“靖霖的手被蜜蜂蛰了!”
“什么?”梁翊紧张地把他的手翻过去看,果然看到洁白的手背中央偏上一点的地方浮现突兀的红肿。他连忙把人带进卫生间,用肥皂水清洗了许久,才缓解了症状。
“痛不痛?”梁翊问。
靖霖似乎在思考,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给出反应。
梁翊抬手捧着他的脸,左右摇了摇,说:“不痛或者不要、不行就这样摇摇头。”然后又按着他的脑袋做了个点头的动作,说:“很痛或者需要,可以,好的,就这样点点头。”
教完之后,他把靖霖抱回客厅坐着,又开始哄他吃饭。因为每次都吃不多,所以只能采取少吃多餐的策略。
吃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米糊后,靖霖很突然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不大,但确实是一个拒绝的动作。与他发脾气时采用的不理睬行动不一样,这是很有明确意义的举动。
梁翊的嘴角扬了扬,露出牙齿,说:“吃饱了是不是?我知道了。”他把碗收起来,拆了一颗很小的苹果味软糖放到他的嘴巴里。
靖霖面无表情地咀嚼,平静的眼底渐渐亮起来。吃完一颗后他张着嘴巴朝向梁翊,梁翊轻笑了笑,告诉他没有了,晚上乖乖吃饭之后才有。然后他机械地合上嘴,面无表情转回去背对梁翊,像使小性子的孩子-
晚上,梁翊给他洗完澡,用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抱回床上。小半张脸陷在被褥里,因为刚洗完热水所以微微泛着粉色,看着像是变得健康了一些。梁翊帮他穿好衣服,摸了摸他的脸,湿软温热,带着柑橘味的沐浴露清香,一如从前。
他俯身下去吻了吻,“我去洗澡,很快就回来。”因为心里担心靖霖一个人呆着,梁翊洗得很快。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出来后,靖霖的动作变了。原本是躺着,现在变成了坐在床头,就像刚刚苏醒那天一样。
不过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有了焦点,直直看向床头柜上蓝色封皮的书——是梁翊从梁家老宅拿回来的,跟靖霖小时候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一样的那本童话书。
梁翊把书拿起来,靖霖就随着他的动作迟缓地移动眼珠。
“给你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靖霖做了今天第二个明确表达意愿的动作——他点了点头。
梁翊拥着他躺下,手臂环过他的脖子把人揽在胸前。房间内大灯都关了,只开着床头的阅读灯,舒缓不刺眼,梁翊举着童话书,精心挑选了一个故事。
沉稳温柔的声音缓缓响起,像绸缎一样流淌。靖霖很安静地听着,梁翊不时低头确认他的情绪,很奇怪的,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他感觉到靖霖在开心。
或者说是情绪有了一些褶皱一样的小变化,像是识海被微风吹过,起了一点微不可察的波澜。
从迷雾领域出来到现在发生了许多事,回看短短二十七年的人生,似乎在迷雾领域的那七年是最平静的时刻,虽然伴随着不知何时久再也醒不过来的风险。
出来之后很多东西都变了,梁翊必须逼迫自己快速适应迭代的世界,但是他并不觉得吃力或难以忍受。因为这个世界有靖霖、有家人,所有艰难的挑战都显得渺小。
就算靖霖一直不恢复,现在他也有把握让他重新快乐起来了。
“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梁翊把结尾语念完,靖霖眼睛里没有丝毫困倦,似乎还要继续听下去。
梁翊捧着他的脸面向自己,说:“要睡觉了,明天才可以听下一个故事。”说罢他把书合起来放回床头。
靖霖恋恋不舍地扭着头看过去,梁翊把阅读灯也关了,只开了一圈很暗的环灯。他面朝靖霖闭上双眼,示范给他看,说:“要睡觉了,像我这样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乖乖闭上眼睛明天可以有两颗糖。”
靖霖呆愣愣地看着他,用迟缓的大脑思考糖和闭上眼睛的关系。他只是一个刚接触这个世界的人,说是小宝宝也不为过,所以他一点也想不明白闭上眼睛为什么会有糖。
但是面前的这个高大的人类很友好,而且常常能让自己感到一些新奇的情绪,所以他认为可以听从他的命令。
靖霖闭上了眼睛,总觉得还缺了什么。又悄悄睁开眼,发现面前叫作梁翊的人已经睡着了。大脑释放信号,臂肌接收到指令缓慢抬起,抬到一半他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重复了几次之后,手臂很累无力地垂下去。靖霖又感到了新的情绪,这是一种想要尽快把它赶走的情绪,他自己没办法处理,于是求助了友好的人类。
他没什么力气地碰了碰梁翊的手,梁翊立刻就睁开眼,依然很好脾气地问:“怎么了,睡不着吗?”
靖霖看着他不说话,希望他可以透过自己的眼睛识别到他想做什么,尽管他本人都不记得睡前要做什么例行动作。
梁翊微微笑了笑,有力的胳膊一把抱住他,低头吻了吻他的额角,说:“做个好梦。”
原来他想要一个拥抱,靖霖想起来了,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沉沉睡过去。恬静的睡颜在昏黄灯光下有点像老照片,细小绒毛因为平缓的呼吸而微微抖动。
梦到我。
梁翊又吻了吻他。
第68章 花园逸事
一大清早, 零区113号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随后是嘭的一声重物坠落的动静。靖霖被吓了一跳,手上的樱桃也随之滚了下去。仙贝喵了一声从膝头跳下, 把滚落的樱桃叼起来,吃了。
靖霖着急地摆摆手, 又疑惑地收回去。脑海中有道声音告诉他掉在地上的东西不能吃, 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不能吃。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仙贝跳回他的腿上,餮足地舔了舔爪子。
靖霖摸了摸它的脑袋,思考了下,决定把剩下的樱桃都给仙贝吃,让小猫咪不要再捡东西吃了。
梁翊放下电锯, 走进来拔插头。一眼就看见靖霖把今天份额的水果都塞给仙贝,他一把捞起小猫, 郑重地教训了它一通不要抢靖霖的东西吃。
“靖霖喜欢我才给我吃的。”仙贝反驳道, 说完飞快地从他手下溜回靖霖怀里,仗着有人撑腰它可不怕梁翊。
梁翊扫了它一眼, 然后转向靖霖,指了指水果又指了指他,“你吃,不要给小猫吃。”
靖霖歪了歪头, 随即抓起一个樱桃塞到梁翊嘴里,然后又飞快地塞了一个给仙贝。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也拉入偷吃上校的樱桃的犯罪行列, 从而赦免仙贝。把梁翊气笑了。
在靖霖这边行不通, 梁翊只能做仙贝的工作, “靖霖需要补充营养,你吃了营养餐的额定摄入就会有偏差。”
什么额定摄入, 什么偏差,小猫不懂。仙贝和靖霖一起歪着头看他。
“好吧好吧,你们是一伙的。”梁翊投降了,告诉查理记录靖霖今天的营养摄入好调整晚餐和明天的膳食。
做完这些后,他又转身回院子里哼哧哼哧开始干他的木工活儿。
他在做一个猫爬架,木头已经脱皮晒干了,他打算做树杈形状的,粗细不一的枝干按照需要切割成不同的长短,跟塑料兜钉到一起,用粗麻绳紧紧缠住。
靖霖坐在落地窗边看着,这个人每天好像都有忙不完的事,而且总喜欢把他搬过去看他忙。不过靖霖不讨厌,相反,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像看童话书里勤劳的小人儿工作一样,虽然这人一点也不小。
猫爬架渐渐成形,接下来要准备缠麻绳了。梁翊打了一下仙贝的屁股让它下去,然后放了个小篮子在靖霖手上。里头有卷红绳,红绳一头缠在铁丝上,线圈固定在打线的小卷轴上。他带着靖霖的手摇动卷轴,红绳哗啦啦缠上铁丝。
“这是给仙贝的苹果,麻烦靖霖帮忙做。”他说。
靖霖垂眼看了看,不太明白这些丝线和苹果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似乎很信任自己,信任到把苹果这么宝贵的东西交给他来完成。靖霖紧抿着唇,目光坚定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开始呼啦啦地卷苹果。
梁翊那边可不能用机器卷,必须要牢牢绑紧,所以只能让仙贝看好他不要让他受伤。
自从靖霖被蜜蜂蛰了之后,梁翊就有点风声鹤唳,好像什么东西都能伤害到这位S级向导一样,尽管那只是一卷小小的彩绳。
梁翊卷到一半把麻绳固定住,过来检查靖霖的进度。他本想让靖霖活动一下肢体,另外让他有点事情做没那么无聊,没想到他做得还不错,只不过最后收尾需要梁翊帮忙。
他举着缠好的苹果,仰着脸看向梁翊。梁翊摸了摸他的脑袋,夸奖道:“真棒,靖霖同学。”梁翊接过去打了个死结,剪去多余的线段。然后又拿了黄色的丝线让他缠香蕉。
忙碌了大半天,终于把猫爬架做好,梁翊搬进去放到落地窗边,靠近地毯的位置。仙贝体验官迅速跳上去进行质检,靖霖手抬了抬,似乎不舍得猫咪跑开。
猫爪子与麻绳、木头摩擦发出刷刷刷的声音,不过不是刺耳的那种,有点像白噪音。午后阳光斜照进来,把玩耍的猫咪照得懒洋洋,仙贝在透明兜里昏昏欲睡。
梁翊弯腰面对面抱起靖霖,走过去猫爬架旁看了一会儿仙贝睡觉,说:“把苹果和香蕉挂上去吧。”
靖霖迟疑地拿着他的劳动成果,动作僵硬地比划了下,随后摇摇头。
“还是你想自己留着挂在床头?”梁翊柔声问。
靖霖又摇摇头。他皱着眉苦大仇深地看着手中的两个东西,怎么看都觉得不像真的苹果和香蕉,根据他贫瘠的审美看来也觉得有些丑。这么丑的东西挂在小猫的房间,小猫可能也会摇头。
梁翊把他往抱上一些,单手托着臀部,另一边手伸到他眉心处点了点,抚平褶皱。
“在思考什么世界级重大难题,可以跟我说说吗?”
靖霖脸颊鼓起,嘴巴撅着,不太高兴地把手中的东西扔给他。梁翊眼疾手快接住,看了看他然后把仙贝闹醒。
睡得正香突然被线团砸了头,仙贝呲牙咧嘴地站起来,发现是靖霖刚刚做的小苹果,立刻又咧着嘴傻笑地抱着线团苹果玩。
靖霖震惊地发现,小猫是非常非常好的小猫,这么丑的苹果都爱不释手,他有些开心又有些得意地看向梁翊。
梁翊笑了笑,把另外那个香蕉放回他手中,“仙贝说很喜欢你做的小苹果,要不要把香蕉也送给它?”
靖霖眼睛亮了亮,重重点头,心花怒放地把线团香蕉挂在仙贝头顶的枝桠上。仙贝体内的猫属性基因大爆发,欢快地仰着头伸长身子去抓香蕉线团玩。
靖霖看了一小会儿,嘴角不自觉地挂上笑,而后学梁翊那样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阳光如同金色的薄纱,轻轻柔柔落在靖霖和小猫身上,窗外微风扬起花瓣与绿叶,如同一幅惬意美好的画作。
“好了,小猫要睡觉了,我们去晒太阳不吵它。”
靖霖点点头。
花园栽了一棵蓝花楹和一棵梨树,两人躺在树下的休闲椅上,阳光从缝隙间漏下来,和缓的春风吹得枝桠乱晃,阳光也随之舞蹈。
靖霖两只手掌并到一起,耐心等待着。梁翊没打扰他的自娱自乐,静静地看着他恬静美好的侧脸。
终于,又一阵风,把花树吹得簌簌晃动,洁白的小花轻飘飘落了下来,靖霖接了满满一捧。他高兴地看向梁翊,给他展示自己手上的成果。梁翊帮他把头发拨好,朝他浅笑。
靖霖得意地哼哼,片刻后,趁梁翊不注意,把满满一捧梨花洒了他一身。就像迎面扑满突如其来的带着香气的雪,透过雪幕,梁翊看见因为恶作剧成功开怀大笑的脸庞。眼眸眉梢显得俏皮又可爱,水粉色的唇勾成月牙,此刻花园中生机盎然的绿植都不及靖霖半分-
因为白天情绪比较稳定,而且很听话地吃饭,晚上梁翊破例给他讲了两个故事。靖霖很高兴,高兴就静不下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
梁翊按着他不准他动,他就伸手推、挠,捏,比小猫还要恼人。梁翊熟练地压住他,悬殊力气下靖霖动弹不得,就张嘴在他肩膀上磨牙。
“明天想吃糖吗?”梁翊问。
靖霖骤然顿住,不太相信地看着他。因为前几天太放任他吃糖,梁翊担心他的牙齿会痛,所以把糖果奖励改成了水果,天知道他有多想吃糖。
就知道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猫咪和糖果,梁翊捏了捏他的脸,“小没良心。”
靖霖拍开他的手,慢吞吞地凑过去,撅起嘴亲了亲他下巴。由于最近疏于打理自己,梁翊下巴上长了一层薄薄的胡茬,有点扎,让上校娇嫩的唇十分不满。
亲完后靖霖立刻转过脸卖力擦嘴巴,而后不满地睨着梁翊,摊开手,然后又比了个二。
意思是要两颗糖才算数。
“不行,你不喜欢我,我不给你糖吃。”梁翊好似也智商退化成小孩了。对嫌弃跟自己亲亲的人放出不给糖吃的幼稚威胁,话虽幼稚但对靖霖却很奏效。
他立刻着急地贴过去又啵啵啵地亲了好几下,然后背过脸,略略不满地吐了吐舌头。
梁翊眯着眼偷偷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竭力制住声音大笑。少时,双手掐着最近长回一些肉的脸蛋转向自己,“好吧,明天给你两颗糖。”
靖霖满意了,点点头不跟他闹了,乖乖缩在他怀里睡过去。
或许是因为脑袋里的东西简单了许多,生活上除了没糖吃也没别的烦心事,从白塔回来后这段时间靖霖的睡眠质量非常好,几乎是闭上眼睛瞬间就睡熟。颇有些没心没肺的意味。梁翊看着熟睡的面容,倒希望他能一直都这么轻松。
夜越深,星越垂。整齐的街道被夜色拖入睡梦中,逐渐变得蜿蜒、扭曲,如蛇,寂静催生心底噩梦,一个传染一个,渐渐扩散。
梁翊感到窒息,呼吸不过猛然睁开眼。
视线内弥漫浓雾,他飞快调整呼吸,奇怪地看了看四周。除了几棵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树木外,没有再多可供参考的东西。
可,他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
这个他呆过七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迷雾领域。
梁翊很清楚,离开迷雾领域的瞬间他就把整个领域都毁掉了,亲眼所见不可能有假。他闭上眼屏息凝神发动精神力,很快,他意识到这是梦。异形花制造出来的梦境,所以才如此真实。
如果是异形花在捣乱,那么靖霖也一定被拖了进来在这个假领域的某个地方,梁翊脸色冷然,心情迅速变糟糕。
他飞快往迷雾之花扎沨根的地方跑去,可熟记于心的道路千变万化,怎么走都走不到。
这一刻他实实在在地生气了,拳头紧握蓄起能量,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地上裂开一道碗口粗的缝。缝隙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口袋,在可怕的精神力挤压下浓雾都被收进了裂缝里,眼前再没有障碍。
梁翊跃上枝头,远远看见高高耸立的花,瞬间闪身过去。靖霖并没有在附近,他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半点靖霖的气息,这让他庆幸的同时又有些丧气。
血红的花朵正在肆意生长,耳畔甚至能听见它的呼吸。眼下能破除梦境的方法估计只有把花毁掉,梁翊想也不想就走过去伸手触碰花梗,接触的瞬间眉头紧皱起来。
突然一道急迫的声音,梁翊转过头去,雪白瘦削的身影朝他跑来。靖霖身上穿着旧制式的白塔作战服,还是刚毕业的模样,梁翊不禁恍惚。
好像,时间并没有溜走,他们只是被困在领域中而已。
靖霖飞扑过来把他推开,很生气地骑在他腰上兜头打了一巴掌,也不疼发泄的意味更多。
“疯了吗,你的精神力会被它吸光的!”
梁翊一直定定地看着他,听完他的话不禁笑了起来,让靖霖愈发生气。
“原来你知道啊。”因为大笑,梁翊的声线有些颤抖。
“什么”
第69章 领域重现
靖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于不久前进入的迷雾领域之中, 心底的恐惧与悲痛瞬间如闪电一样蔓延包裹他的躯体。手脚僵硬着,好长一段时间忘记了该怎么运作。
他的伙伴都死掉了,他的老师是叛徒, 而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踩着梁熠的鲜血, 与仙贝的碎片, 活了下来。
现在这算什么,梦吗?噩梦才对吧。
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躯体,倒在地上像是过呼吸一样艰难地抽气,脸颊涨红。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脖子,希望可以在颈上抓出一个洞,让空气得以进去。
对了, 他还有精神体,他的雪鸮。靖霖尝试在图景中呼唤它, 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 就连空气也没有半点波动。
没了,都没了, 他的精神体、他的爱人、他爱人的精神体,都没了。
这一刻,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就算情绪崩溃,他也习惯性地紧咬着唇忍着声音, 沙哑的哭声有点像报废的卷帘门,粗糙、卡顿。他无助地抱住自己蜷成一团, 就像子宫里的胚胎一样。
雾林猝然传来一道雷动响声, 随后雾气渐渐消散。僵硬的躯体不自然地抖了抖, 靖霖停下哭泣,茫然看了看四周。
这里不止他一个, 意识到这个事情后,心脏忽地跳动一下,像是水泵在某个特定的频率下猛然灌溉。新鲜血液迅速输送到四肢,每根毛细血管都得以交换氧气分子。
他深深呼吸,手撑着泥地站了起来,缓慢地往声音来源的地方走去。脸庞紧绷着双腿软绵绵地往声源处走,他不知道自己将会看见什么,遭遇什么。但是失去梁熠后,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让他畏惧了。
越来越近,心底浮现类似近乡情怯的情感。他按着心脏的位置,试图让心房挤压到一起,减少空荡的失落。
视线内,远远出现那株造成一切悲剧的异形种——迷雾之花。再次见到,靖霖还是对这个庞然大物感到震惊。紧接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熠,活生生的梁熠,正站在花下,伸手准备去触碰花朵。靖霖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随着猛烈跑动灌进肺部的冷风引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整个胸腔剧烈颤抖。
眼眶里不知是风吹还是情绪压迫溢出的湿润,靖霖胡乱抹了一把脸,飞扑到梁熠身上-
再次抬起眼,梁翊眼眶红了。
靖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薄唇紧抿,眼尾耷拉着,突出的眉骨紧紧压着眼睛。他的眼眸变成很亮的绿色,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梁翊忍不住似的别开脸,不让他再看自己。
他不懂,梁熠为什么这么难过,是不想看见自己吗?
还是这只是异形种残留在他脑海中的幻象,实际上他现在或许正躺在白塔的某个休眠舱里。
一时间只有异形花平稳细微的呼吸声,靖霖思索半晌,起身打算探一探这花现在生长到哪个阶段。他甫一站起来,有力的大掌立刻攫住他的手腕,猛然往下拉,靖霖又摔回梁翊怀中。
梁翊按着他的腰和背,鼻尖贴在他的发顶,发出压抑又难过的沉重呼吸,让他的头皮有些火辣辣的滋味。
靖霖直觉当下不是可以开玩笑的氛围,不敢发出疑问。过了许久,梁翊才开口说话,第一句是:“我很想你。”
第二句也是。
靖霖非常迷糊,歪了歪头,小小声说:“可是我们才分开了一小段时间啊。”难道这个梁熠不是领域里面的梁熠吗。在领域里面,雾起来后,他们就分开了一会儿。
不过这也不是真的迷雾领域,是梦还是图景扭曲,还是什么别的,靖霖也分不清。能见到梁熠就好,随着梁熠活过来,他好像也重新活过来了。钝痛的心脏重新开始工作,大脑不再被莫名的情绪与精神力裹挟。
梁翊则蓦地凝滞,就连呼吸也不敢用力。
“你现在是几岁?”他迟疑地问。
好看的眉梢耷拉下来,靖霖有些不高兴,“你前阵子才给我过了生日,现在问我几岁?”
是了,他们进入迷雾领域前一星期是靖霖的生日,眼前这个是刚满十九岁的靖霖。眼底还没有挥之不去的忧愁,也还没能学会伪装情绪,开心就是开心,难过就是难过,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梁翊猛地熊抱住他,是那种严丝合缝的拥抱,勒着他的腰与自己胸腔紧贴。
他说了第三句我很想你。
他已经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会说话,会自由活动,有坚强人格的靖霖。就算每天努力照顾他,试图让他开心起来,可是心里还是有很大的落差。梁翊不想去埋怨什么,只是他真的真的很想金光闪闪来去如风的靖霖。
靖霖觉得他可能在分开的时候遭遇到领域入侵,所以有些不好的情绪,他拍了拍他的背,柔声说:“都是假的,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这句话说出来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莫名起死回生的梁熠。
他然后又道:“刚刚你太冒险了,怎么能直接伸手去碰异形种,要是被吸光了精神力怎么办。”
梁翊沉默着,老老实实听他训导。但是听完他最后一句话,很突然松开了他,双手握住他的肩与他对视。
“那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给异形种输送精神力,就为了毁掉它吗?”冰绿色瞳孔微微颤动,颌角连带着下巴的线条也随着这个频率颤动,在竭力忍耐着往日的痛苦。
靖霖蓦地睁大双眼,乌黑的瞳孔流露着震惊、迷茫以及欣喜。
“你是梁熠?你是真的梁熠!”他有些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摆,摸了摸梁熠的脸,又揪了揪他的鼻子、耳朵,确认他不是一个高级的AI智能。
“你怎么知道我给异形花输送精神力了,你怎么进来这里的,这里是什么地方?”摸到耳后位置没有发现AI智能特有的芯片,他瞬间被巨大的欢喜冲昏了头,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小棋呢?大石子呢?他们都没事吧,你们怎么出来的,原来还有别的出口吗,我以为只有我自己出来了。对了,你们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一只小小的白色的猫头鹰,那是我的精神体。”
“梁熠,我也有精神体了!不过还没取名字,我要好好想一想才行,你说要取什么呢?还是问一问仙贝的意见,仙贝它没事吧,以后它们要经常一起玩的,它应该也会很开心的。”
梁熠看着他像唧唧喳喳的小鸟一样明媚生动的样子,不忍心打断他,嶙峋的喉结重重往下一坠,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再次睁开,眼底的情绪已经收敛干净。
他把靖霖拉起来,指了指异形花,道:“这是幻象,里面没有能量的。”
靖霖迟疑地走过去,伸手想要确认一下,梁翊应激一般紧紧抓住他,“不用试了,我刚刚已经测过,这只是它最后一点生命的妄想而已。”
梁翊看上去有些焦躁又有些不安,靖霖乖乖点了点头,随着他往前走。他们走上一个小山坡,坐在非常柔软的草地上。领域没有阳光,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有些压抑。
靖霖指了指下面那道显眼的裂痕,道:“那是你弄的吗?”
“嗯。”
“我听见声音了,所以往这边走。”
“嗯。”
过了许久,梁翊说:“上一次,你把精神力都输给异形种,然后精神触丝在根茎内绞杀了它。”
靖霖装傻,“上一次?”
梁翊没有回他,接着说:“你知道触碰异形种会被吸走精神力,你依然这么做,是不是觉得只要牺牲自己一个就可以让大家都活着出去?”
“梁熠——”靖霖不想他提起不开心的事情,现在都活了下来不就好了。虽然不知道这个幻象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只想维持这点小小的幸运。
梁翊抓着他的手绕过自己的腰身,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做出一个像被靖霖拥抱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窃听靖霖的心跳,比平时跳得快了一些,但还算健康。
无缘由的,靖霖觉得这个梁熠好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神情举止无一不流露着脆弱,急需他的抚慰。靖霖收紧手臂,温热的脸颊贴着他的,小小声:“梁熠?”
梁翊躺在他的臂弯里,仰着头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再三考虑下,他还是决定坦白,如果让十九岁的靖霖耽于异形花织就的梦境中,他的精神力或许会被完全吞噬。
到底要让靖霖重温多少次这样的痛才能结束这场闹剧,让一切回归平静,梁翊深感无力,这不仅是对靖霖的折磨,对他也是一场凌迟。
“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梁翊以一个很老套的开场白打开话匣子。
靖霖右边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大脑中拉起莫名的警报声——不要选,都不要选。
他没说话,梁翊自顾自说下去,“先说好消息吧。”
“我没有死,你离开之后我在领域里活了下来。缓慢恢复精神力等待仙贝重新凝结,带着你的小雪鸮伺机逃了出来。已经过去七年了,我们结了婚,现在你正躺在我身边睡着,这里是异形花残留物制造的梦。”
靖霖定定看着他,虽然是个很好的好消息,但是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直觉梁熠口中的坏消息是个非常坏的消息。
“坏消息是——”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靖霖,确认他的情绪,“小棋他们没有活下来,被异形种还有赵珩老师杀了。”
好消息由三句话组成,坏消息只有一句话。但是坏消息如同旷野的风,传播得飞快,刮得人睁不开眼,无处躲藏,耳朵嗡鸣。
靖霖握拳又松开,握拳又松开,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无论怎么做,身体都不能正常呼吸。
梁翊坐起来紧紧抱住他,把他的脑袋按在胸膛上,“靖霖靖霖听我说,这七年你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大人,成了许多人景仰的上校。你把当初烧掉孤儿院的凶手揪了出来,让一个臭名昭著的公会受到审判。”
“退役之后回圣所军校当了老师,学生们也都很喜欢你,我弟弟梁赫还记得吗。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现在也进入圣所军校了,你是他的老师。梁赫经常跟我说你上课特别用心,讲解浅显易懂。”
“你现在有很多朋友,还有你的精神体,叫青羽,我们的家有小鸟,有小猫,还有一个漂亮的花园。爷爷奶奶一直问我什么时候再带你回去吃饭,有很多人很想你,需要你。”
十九岁的靖霖被动地听着二十七岁的梁翊对他的评价,他不知道同样年纪的自己是怎么忍受着伙伴死亡后活得这么肆意精彩的。
梁翊接着道:“你刚从迷雾领域出去的时候因为太伤心,图景很不稳定,所以白塔对你使用了定格消除,让你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这么多年来你很坚强,也很努力,所以你不需要自责。小棋他们看见你这么努力地生活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无言对峙半晌,山谷中起了一阵风,吹得异形花摇摇晃晃。
靖霖声音很轻,问:“真的吗?”
梁翊肯定地告诉他,“真的,很多很多人都知道,靖霖上校特别好。”
“梁熠——”他吸了吸鼻子。
虽然道理都懂,但到底只有十九岁,靖霖还没能很好地处理自己的情感。梁翊把他抱到大腿上,温柔吻去他脸上的泪,抵着他的额头,“因为发生了一些意外,异形花现在长在你身上,需要你本人挣开这个梦,我们才能真正的,永远的在一起。”
“我”靖霖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不住地摇头,“醒来之后还有你吗?如果醒来之后是休眠舱怎么办,我不想睡休眠舱,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靖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而且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沉默地承受,沉默地接受,沉默地活着。梁翊此刻真真切切读到了当初他独自一人从迷雾领域出去后的崩溃。也理解了为什么定格消除这么危险的事情,邢一鹤和冷秋时都一致同意给靖霖做。
“我就在你身边,别怕。”
靖霖紧抿着唇不敢哭得太大声,但是忍不住吸鼻子。他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又忍不住睁开,用颤抖的声音喊:“梁熠——”
“别怕。”
“再亲亲我吧。”他恳求道。
梁翊的喉咙像是被湿棉花堵住,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眼睛、鼻梁,最后是嘴巴。在嘴巴上停留的时间很久,久到靖霖流干了眼泪,久到靖霖动用精神力把自己的美梦打碎,就为了让他们能够真正的、永远的在一起。
十九岁的靖霖,也是最勇敢的靖霖。
第70章 自主行动
梁翊睁开眼睛, 第一时间打开小夜灯看向枕边人。
靖霖晚了他几秒醒来,眼中充满茫然,明明以往睁眼闭眼黑夜就变白天了, 可是今天却还是黑夜。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为何脸上湿了, 看向窗外, 并没有下雨,他又看了看梁翊,梁翊的脸也湿了。
于是他得出结论,他和梁翊的眼睛都在下雨。
上一次眼睛下雨是他用嘴唇碰了碰梁翊的,或许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认为这没什么, 于是就躺回去闭上眼睛呼呼大睡。片刻,又睁开眼睛, 拉着梁翊的手横过腰才真正睡过去。
梁翊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就知道他还是没有恢复, 只是两分钟前那个梦中的靖霖的难过实在沉重,就算醒过来梁翊的心也不禁揪着痛。他抬手搭在靖霖的肋骨——烙印的位置, 无声地催动荆棘状的烙印变回猎豹形态,张开獠牙狠狠咬着异形花。
然后又低下头去抵着靖霖的额头,尝试进入他的图景。里面仍是一片灰暗,只能看到边缘处缓慢重建起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金光的屏障。屏障外一朵血色花朵蠢蠢欲动想要进入, 但是根茎被猎豹紧紧咬住。
靖霖的精神力会随情绪震荡增强,而且他现在的状态完全不能控制精神力。如果没有异形花制衡, 很容易造成精神力反噬以及无意识攻击他人。
梁翊伸手触碰他的屏障, 掌下流出精神触丝。他们是结合伴侣, 精神力可以交融,不过梁翊只能帮他重建了一小部分, 精神屏障要完全契合还需自身的精神力。
“快点好起来吧,靖霖。”他在靖霖额头落下一个吻-
在梁翊多日的悉心照料下,靖霖终于产生了一些可以称之为自主活动的行为。许礼给他拍完最后一组片子,打开检查室的门,说:“可以了,今天的检查结束。”
梁翊给他换好衣服,抱起他去许礼的办公室听报告。
“恢复得还不错。”说话时许礼扫了一眼两人的姿势——靖霖蜷在他怀里看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像是毫无烦恼一样。
“看来你把上校照顾得很好。”
梁翊不置可否,反手捏了捏靖霖的腕在一旁坐下,“最近异形花有些异动,虽然解决了,但是我担心它还会继续生长。”
许礼手指翻飞快速在诊疗板上记录,“异形种接触到精神力就是会生长得很快的,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刚醒过来那时对其他人这么有敌意,他本人的意愿已经在压制异形花了。等上校的图景完全恢复后才能再次手术拔除,你要好好留意。”
“知道。”
话罢,许礼拿起一个很小的锤子,吩咐梁翊把靖霖放下,让他的脚做成翘脚的动作,然后敲了敲他的膝盖。小腿跳动了一下,许礼在测试表上打了个勾。又拿着手电筒给他做别的测试。
靖霖的眼中的金光已经褪去不少,变成像蜜糖一样的浅色。
“内心封闭所以不愿跟其他人交流,肢体都没什么事。”许礼说完弯下腰朝靖霖张开双手,似乎是要给他一个拥抱。
靖霖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很惊慌地扭头转向梁翊。梁翊立刻伸手按着他的肩拍了拍,轻声哄他,“许医生只是想对你表示友好,没事的。”
许礼在测试单最后写了一句话,然后对梁翊说:“虽然知道你心疼上校,但是你要多让他习惯自己去做事情才行。他的肢体是没问题的,现在太依赖你了,久而久之会丧失行动能力的。”
“嗯。”
告别许礼后,梁翊把人稳稳抱起离开。
靖霖似乎很喜欢拥抱这个动作,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这样面对面抱着,偶尔梁翊没空,就派仙贝去代替自己。
他没留意梁翊答应了许礼要让自己多运动的事情,开开心心沉浸在梁翊对他的宠溺中。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梁翊抬手拽了拽风衣外套,更加紧密地裹住靖霖。他很瘦,在长风衣的遮盖下只有很小的一团。最近稍微长回来一点肉的手从梁翊的腰间横过去圈住他,耳朵贴着他的心口。
这个动作让靖霖感到安全。
梁翊滑开手机发动汽车过来大门口接他们,车辆从停车场过来需要三分钟,他突发奇想地握着靖霖的手从屋檐下伸出去触碰雨。
春雨微寒,冰得靖霖瑟缩了下,好看的眉头稍稍蹙起。梁翊笑了笑,告诉他:“这是雨,真正的雨,你的名字就是春雨连绵的意思。雨水可以滋养万物,可以让树木长出绿叶,让花朵绽放,让小动物不再口渴。”
靖霖呆呆看着滴落在掌心的水珠,他理解不了梁翊的话,只知道梁翊让他去摸这个凉凉的东西。
梁翊抱着他往上颠了颠,说:“很快就到你的生日了,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礼物,靖霖不能理解礼物的意思,但是勉强能理解生日。因为梁翊昨晚给他念的故事有写到,一个婴儿从母亲身上剥离脱落,代表着他变成了人,这一天称之为诞生之日。
这应该是很重要的日子。
他看着不断滴落的雨,感到开心,他的诞生之日伴随着雨水。从梁翊的解释看来,雨水是非常有用的东西,那很好。
“yu雨”靖霖像刚驯服舌头一样,很笨拙地发出这个简单的音节。
听见久违的声音,梁翊如同听到天籁微微失神,少顷,又教他“靖霖”。
靖霖微微蹙眉,觉得梁翊有些强人所难了,他才学会一个无需鼻音无需翘舌的简单音节就让他接着说多达两个音的词语,遑论里面还有一个翘舌音。
他紧紧闭上嘴巴,不太开心地别过脸拒绝交流。
“好吧好吧,我们回家。”梁翊好脾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抱他上车。
回到家之后,梁翊把他放在沙发上打算去做饭,靖霖扭着脖子很不方便地看着窗外的雨。
梁翊注意到了,把他抱到落地窗边的地毯上,让他坐在软垫里看。仙贝蹲在他身旁等着他给自己梳毛,但是靖霖沉浸在雨声中没理它。
他想再次触碰那个微凉的东西,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手怎么也伸不过去。圆滚滚的水珠沾在玻璃上,折射着屋内的灯光像细碎的冰糖。
仙贝看了他几眼,然后伸出爪子很轻易地把玻璃门推开了,雨丝顺着风飘了进来。靖霖稍微有些惊讶地看向仙贝,原来小猫很聪明!
万物复苏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枝叶和鲜花的气味,那是无形的东西,而雨丝是有形的,会让人误以为雨水约等于这些自然之物。气味记忆通常会伴随着载体,在这一刻,雨就等同于花园,等同于梁翊努力移栽的植物,等同于生机勃勃。
成千上万的丝线从灰沉沉的天空落下,掉在掌心上渐渐蓄起一汪很小的水洼。靖霖的手很骨感,雨水漫出掌心就会顺着指缝流出去,他有些着急地用另一只手挡在下面企图兜住逃脱的雨水。
当然,是没什么用的。好在春雨连绵,不断流走也不断补充。
“雨。”这一次他念得清晰而准确,就连仙贝都讶异于他的进步。
“下雨了。”仙贝开心地附和,“下雨了,靖霖。”
靖霖歪了歪脑袋,迟疑地重复猫咪的话,“靖nin”
舌头实在不听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像,求助地看向猫咪。好在猫咪是很有耐心的,很慢很慢地教他,“靖——霖——”
“靖——nin——”
这一幕实在诡异,还没靴子大的猫一本正经地给帝国首屈一指的圣所军校的老师上课,课程内容是——老师名字的发音。
靖霖学得很认真,但效果不佳,他有些泄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冰绿色的眼眸转了一圈,仙贝机灵地说:“梁翊。”
“嗯?”
仙贝抬起爪子指了指在厨房忙碌的人,字正腔圆地重复,“梁——翊——”
“梁”的读音并没有比“霖”简单到哪里去,甚至还多了一个音节。可是靖霖却学得非常认真,毫不松懈地跟读,就像这是第二天考试的必考题一样。
梁翊做好饭过来喊他,就看见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地对着“梁”来“梁”去。
“在做什么?”他俯下身摸了摸靖霖的脸颊。
靖霖顺从地枕在他的手心里,迫不及待给他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nniang梁翊。”
幽绿的眼眸瞬间充满难以名状的情绪,梁翊看着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靖霖又很艰难地重复了一次之后他才用很温柔又压抑的口吻回:“很棒,你说得很好。”
刚做完饭的手因为多次清洗有些凉,像淋了雨,停在靖霖的脖颈处摩挲了一会儿,梁翊靠过去亲了亲他的唇。
重复道:“说得很好,靖霖。”
靖霖也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因为梁翊看上去很开心,又抱住了他,于是靖霖朝他弯了弯眼睛-
在许礼的建议下,梁翊决定把每天饭后的时间定为散步时间。可是急需散步的人却很不配合。
靖霖坐在椅子上直直向他伸长手臂,梁翊不肯走过去,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像我这样站起来试试。”
靖霖不想站,他只想被梁翊抱着。反正梁翊会抱他去任何地方,如果让他用自己的双脚走他不知道要往哪儿走。
靖霖的脸拉了下来,很明确地冲他摇摇头。
僵持了半分钟,梁翊脱了鞋走过来,扶着他的腰让他站起来。虽然这也算是拥抱,但并不是被搬着前进的那种。梁翊稍一用力把他拽起来一些让他的双脚踩在自己脚上,赤足相贴,靖霖垂下脑袋看了看,不明所以地转向梁翊。
梁翊按着他的腰,一下一下往后退带着他感受“走”。
从餐厅走到客厅,约莫前进了十米。梁翊放开他,让他坐在沙发上,跑到距离他两三米的位置,张开手臂,“到我这边来,靖霖。”
靖霖又坚决地摇摇头。
“靖霖。”声调稍稍压下去,显得有些严肃。但是靖霖依然不为所动,甚至转过身假装听不见,抱着仙贝梳毛。
“仙——贝——”
“仙——贝——”
本来也不是不会说话,稍加练习他说的话越来越多,而且也热衷于发音这件事。梁翊走到他眼前蹲下去,耐心地跟他解释为什么要走路。靖霖觉得他打扰到自己的发音课程时间,扭过头去,用后脑勺冲着他。
“好吧,那我上去工作咯,一个下午都不会下来,你乖乖和仙贝呆在这里。”
话罢,梁翊扶着旋转楼梯上去,他走得很用力,楼梯发出沉闷的哒哒响声。靖霖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只看到梁翊一小片暗色的衣角。
往日就算梁翊要工作也会把电脑拿到靖霖附近,让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而且会每隔一个小时就带他上洗手间。
今天不仅在二楼办公,还过去一个半小时也没下来。
起初靖霖还没觉出什么,渐渐的,中枢神经接收到过量水分的刺激引起排尿指令,他忽地打了个颤。
仙贝警惕地看向他,靖霖脸颊微微红了,小声喊梁翊。
“梁翊。”他指了指楼上,希望聪明的小猫能够上去把梁翊带下来。
真正的梁翊此时正透过猫猫眼关注着他,靖霖很难受,嘴角撇了下去,小脸皱成一团,双腿紧紧夹着。
嘴里小声地念叨着梁翊梁翊,好像这是一句咒语,只要诚心念出来他就会得到解脱。
靖霖涨得难受,不敢有一点多余的动作,眼尾红了一片。小猫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楼梯就传来声响。靖霖飞快扭头看他,撇着嘴,委委屈屈地小声喊:“梁翊”
梁翊把他抱到卫生间,帮他解开裤子让他坐在马桶上方便,一时间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潺潺水声。
靖霖解决完毕,梁翊一言不发拉着他去洗手然后把他抱回沙发上,转身就又要上楼,靖霖一把抓住他的手。
只抓到了两根手指,但是握得很紧,垂着脑袋让人看不见表情,也不念咒一样喊他了。
梁翊看了一会儿毛绒绒的发顶,把他的手剥开。靖霖执拗地又抓住他,少时,发出很轻的吸气声。
“你在哭吗?”梁翊问。
靖霖没有回他,咬着唇不肯发出声音,唇肉刺刺发痛,但是胸腔的痛楚更加明显。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不能让梁翊走。
梁翊半蹲下去,抬起他的脸。眼尾红得滴血,鼻头也红了。他伸出大拇指按着他的唇瓣,卡着下颌不让他再咬自己。
嘴巴甫一张开就泄出了委屈。
“要抱抱吗?”梁翊朝他张开手,靖霖猛地扑过去把他扑倒在地。
温热的眼泪顺着梁翊的衣领滑进去,哭得很大声,像是糖掉在地上的孩子一样。梁翊抱着他背靠沙发坐着,两人就像一个紧密嵌合的整体。
“我让你不开心了是吗?”
靖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难过且艰难地说:“梁翊坏蛋”
瞬间,梁翊的心脏像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他太过着急想要靖霖恢复,忽视了他的感受,确实是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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