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停下着,折花楼前两道人影相对而望。霍洄霄浑身湿透了,发丝滴着水,水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往下落。
暗处沈七沈九已此刻已将绣春刀出鞘,蓄势待发。
霍洄霄看了一眼,挑眉,“就这么两个人?”他朝前挪了一步,垂眸看沈弱流,唇畔勾笑,低声道:
“臣真想做什么,圣上以为是他们的刀快,还是臣的刀更快?”
他腰间配着一把直刀,亦沾了水,未出鞘,却让人无端感觉森冷寒意,沈弱流半掀眼皮看着那双浅色眸子,抬了下手……沈七二人将绣春刀归鞘,
两人近在咫尺,沈弱流才发现霍洄霄身量极高,常年习武的浑身肌肉将衣料撑起鼓鼓囊囊,这么立在跟前,竟将他整个牢牢罩住……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开,眼神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
“爱卿要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霍洄霄垂眸盯着他看了会儿,笑出了声,“臣不过圣上手里攥的一枚棋子……”他挪开眼睛,嘲讽道:
“受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哪有此等能耐。”
沈弱流听这话颇觉刺耳,自矜身份,咬着后槽牙把呛他的话吞了,不予理会。
看小皇帝咬牙切齿,霍洄霄挑了下眉,正要说什么,却听胡同口一阵车轮辚辚,转瞬一乘马车停在台阶下——帘幅织金的锦缎,车厢四角缀着小金铃,车马一动,声音泠泠。
那日他见过的那乘。
车上跳下个穿着宝蓝贴里的内宦,瞅了眼霍洄,见圣上未有异常,才堆起笑拿了条板凳搁在积水中,
“主子,奴婢撑着伞,您仔细些鞋袜。”
沈弱流巴不得早点看不见霍洄霄,应了声,一壁搭着福元胳膊踩着凳子钻进了车内。将坐定,马车帘帐又被人掀开,霍洄霄半个身子探了进来,耳侧是福元的叫喊,“世子爷,您不能进去……”
雨水顺着帘帐往进飘,霍洄霄充耳不闻,浅眸含笑,盯着沈弱流,“臣今日出门未带伞,捎臣一段路,圣上不介意吧?”
介意,非常介意……但人已四平八稳坐到了沈弱流侧边。
“主子,这……”福元神色为难。
沈弱流拢紧身上大氅,双眉紧拧,“罢了,将世子送回北境王府罢。”
“是。”帘帐重新落下,将雨隔挡,车内独余二人。
车动起来,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车外落雨簌簌,金铃轻响,隔了雨声亦觉得遥远。
空间狭窄,霍洄霄双腿屈着难受,他便仰靠着车厢壁,双腿半抻着,一个人占了大部分空间。沈弱流不欲与他交谈,正半阖眼假寐。
“折花楼……”霍洄霄侧头盯着沈弱流,笑得意味不明,“圣上有此癖好?”
沈弱流掀开眼,盯着袖上卷云纹,“八大胡同日日去,爱卿不也有癖好么?”
车内灯光一摇一摇的落在沈弱流身上,影影绰绰,那张容色艳绝的脸衬得愈发秾艳惑人……盯了半晌,霍洄霄竟觉得八大胡同囫囵的,都赶不上眼前这幅皮相。
“折花楼的小倌各个弱柳扶风,颇有西子之姿……”思绪拉回那一夜,霍洄霄收回双腿,唇畔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不过臣觉得,圣上怕是不喜欢那款。”
沈弱流没听懂他的意思,双眼此刻倒是瞅了过来,“朕喜欢怎么样的,世子知道?”
那双眼,那夜哭红了,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滚落,霍洄霄头一回见一个男人那么多眼泪。
“圣上这幅模样,臣自然晓得清楚。”他目光把沈弱流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哼笑了声。
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一件件扒开,里头裹着具什么样的浪荡身子,他怎么不清楚。
沈弱流不好男色,更是从来没尝试过,却也听出来,这是赤裸裸的讥讽……男人嘛,无非谁站上风。
他脸上一阵红白交加,语气压得毫无波澜,“朕觉得新鲜,自是都要试试。”
新鲜?
“也是,圣上榻上之宾何止二三……”霍洄霄冷笑,逼近沈弱流,嗓音低沉,“不过圣上这幅身子,上得了别人吗?”
沈弱流被逼侧头,恼羞成怒,“霍洄霄!朕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霍洄霄侧头笑了声,蓦地抬手,钳住沈弱流下巴迫他昂首……双目相接,霍洄霄居高临下,几乎贴着他,“得寸进尺?沈弱流,究竟是谁得寸进尺呐!”
万人之上,为上位者,十八年来,人人见他只有下跪的份,沈弱流早已习惯了居高临下,俯视他人……生平头一次被如此羞辱,他羞愤交加,挣扎着要推开霍洄霄,可力量悬殊,只需一只手,霍洄霄便能将他死死禁锢。
沈弱流眼尾通红,气急了,
“放肆!!”
那双浅眸犹如暗处盯着猎物的恶狼,灯火摇晃中,闪着危险的光。霍洄霄手缓慢下移,停顿在那截雪白脖颈,反复摩挲,声音冷冷的,
“臣还有更放肆的,圣上这就怕了?”
近在咫尺,沈弱流被染湿了,霍洄霄腕上水滴顺着指尖滑落,划入沈弱流交叠的衣领内,引起一阵颤栗,颤栗引发寒冷。
危险!沈弱流十八年来头回觉得慌恐,饶是面对绪王爷不曾如此刻。
疯了,霍洄霄疯了。
宽大袖幅中手指攥得发白,沈弱流背抵着车厢壁,倔强地仰头,直视那双森冷浅眸,
“霍洄霄!你有病就去治,别在我这发疯!”
“臣是有病……”霍洄霄掐着他脖颈,力度收紧,笑容嘲讽,“臣是条疯狗,将这么条疯狗拘在郢都的可是你呐!沈弱流。”
沈弱流几乎喘不过气,手指死死抓着窗棂……慌恐化为前所未有的害怕。
霍洄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条疯狗,权利江山,任何外物都不能成为它项上枷锁,刀没有刀鞘,任凭谁都将其制服。
皇权在此刻毫无威慑力,地位亦不能打动屠夫的心,而除此之外,沈弱流什么都没有,谈判亦显得可笑,他就如一只无力的羔羊,引颈待戮……而屠夫霍洄霄只需手指微动,就能轻易将他撕个粉碎。
车轮辚辚,车外雨声淙淙,沈七沈九不知相隔多远……大意轻敌了,狼拔了爪牙还是狼,发了狠亦能伤人。
此番明悟却为时已晚,沈弱流已将自己洗净了脖颈递到了霍洄霄刀下。
窒息感使他慌乱,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水面浮木,他死死攥住窗棂帘幅,雨滴飘落进来,打在霍洄霄侧颈,他抬手捏住沈弱流手腕,生生掰开,笑意森寒,
“沈弱流,别轻举妄动,我要杀你,必不会等那两条北镇抚司的狗来……”
帘幅重新归拢,浮木沉入水底。
雨水浇湿了鬓发,水顺着面颊下落,霍洄霄垂眸,手上松了力度,转为摩挲,一点点探进他交叠的衣领,
“这么漂亮的脖颈,我怎么舍得折断它。”
衣领散乱,沈弱流大口喘息,手腕快被捏碎了,他强忍着羞辱,声音嘶哑,“霍洄霄!你不能动我,你敢动我,北境永无宁日!”
“北境?”霍洄霄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你还敢提北境?”
手摩挲至后颈,插/入沈弱流发间,扣着后脑勺迫使他抬头,“我回得去吗?!沈弱流。”
沈弱流发冠也乱了,几乎被这人虚提起来,那堵墙似的身子压着他,无处逃遁。
“霍洄霄!你放肆!!”沈弱流鸡皮疙瘩起了满身,眼角被逼出生理性的泪水,毫无威慑力地怒斥。
两人双眼直直相对,谁都没有躲闪,僵持着。
夜已经深了,车外大雨倾注,天空黑云堆集,隔着雨灯笼次第而亮,像是浮在阴司地狱的幽冥鬼火。
天空炸响一个惊雷。
侧头笑了一声,霍洄霄眼底戾气难掩,“沈弱流,你想让我蹚这趟浑水,我遂了你意……”贴着沈弱流耳侧,声音低沉,“可我不会任你摆布,我是条疯狗!”
蓦地,他松了力度,浅眸微眯,“沈弱流,你别后悔……”
语毕,他彻底放开了沈弱流,掀开帘帐,跳下马车,进了无边的大雨。事发突然,福元来不及细问,霍洄霄已经隔着大雨消失不见,急忙掀开帘帐——
“圣上!这……”福元大惊失色。
沈弱流此刻十分狼狈,衣冠散乱,双目通红。他喘着气,强自镇定,“……朕没事,快些回宫罢。”
福元不敢再问,应声退下,马车速度加快,车内恢复寂静。沈弱流掀开帘帐一角,任由雨水扑打在脸上,雨滴顺着下颌下滑,他闭上双眼,感受那股冷意,手腕抑制不住地发抖。
隔了许久,他垂眸盯着腕上红痕。
……疯子。
……
夜半,雨势渐收,冷风阵阵,北境王府廊下几个灯笼摇摇晃晃。
霍洄霄冒雨回到北境王府,牙斯正在马厩给飞电添了回夜草,打着灯笼隔老远便见廊下走来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身上还淅淅沥沥往下滴水,牙斯一阵头皮发麻,以为是撞到哪家冤死的水鬼索命。
黑影子走近来,才见原是自家成天不着府的公子。
“公子,你这是……”牙斯本想插科打诨笑两句,瞧见霍洄霄一张黑脸,满身戾气,极有眼力劲地打止了。
公子现下心情很臭!
霍洄霄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理会牙斯。
牙斯也不去作那个死,跟着霍洄霄回屋,换了干净衣裳,一直沉默地跟随左右。
霍洄霄沉默了许久,一直到牙斯以为他没事情吩咐,要带上门出去之时,才开口,“牙斯……”
牙斯回头,却久不见下文,不禁疑惑,“公子有事吩咐?”
天空乌云未散,一点星子也无,雨后倒是有虫鸣阵阵,隔窗而入。霍洄霄坐着,仰靠窗棂,抬手盖住眼睛,声音幽幽的,
“若有一人,把你视作玩物……不,把你视作用具,用时便取,不用便丢,你如何自处?”
牙斯听得云里雾里,暗自揣摩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公子莫非是被什么人给诓骗了?
他不敢作死问,斟酌了下,“要看那人对我而言是否重要……”摸了摸鼻子,他察言观色,“要是那人对我重要,我肯定伤心,若不重要,那便是生气!恼怒!”
霍洄霄垂下手,不假思索地回答,“此人无足轻重。”
牙斯恍然大悟,觉得自家公子今日脸臭多半是搁谁那吃了瘪,没找回场子。
没找回场子那就要把场子找回来!于是他十分上道地说,“除之而后快……”比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公子,此人是谁,属下去办这事。”
霍洄霄脸不臭了,看了牙斯一眼,挑眉含笑,
“穿龙袍的那位,你去。”
牙斯瞪大了眼睛,挠挠头,“公子,属下觉得这事还是跟王爷他老人家商量下比较好……”
“怂包!”霍洄霄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敛了笑意。
他盯着手心,温润滑腻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那么白细的脖颈,稍用力就能轻易折断,那么薄的皮肤,稍微使劲就能留下红痕……力量悬殊下,霍洄霄想杀他太容易了。
但,不能。
沈弱流说得对,他不能。
霍洄霄归拢手掌,夜风穿堂而入,带来几丝水汽,他又想起一事,浅眸微眯,吩咐牙斯,
“八大胡同折花楼,今日雨最大时有个穿绯服的小公子……你去打听下他点了哪位倌爷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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