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酉正一刻, 大雨不停,阴云混着夜色压下来,整个胡同都黑沉沉的, 北境王府中几个扫洒仆役将把风灯点起, 微弱火光在冷风中打着旋儿晃悠。


    牙斯将从北郊校场回来,浑身湿地往下滴水, 正从房间里换了套干衣裳,拿着帕子边走边擦面上的水。


    此刻,府门口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 点风灯的仆役齐齐让路, 只见一道黑黢黢的人影从大雨中走到廊下,浑身像是在阏河里泡了三天将捞上来似的不住地往下流水,而一双浅眸却在跳动的火光中熠熠……浅眸朝他瞟过来, 隔着雨幕大喊,


    “牙斯!拿伞来!”


    牙斯急忙转回房间拿出把伞撑开, 大步走上去, “公子,您这是……”


    近了才发现, 公子怀中抱着个瘦弱的人,那人穿绯衣, 头上顶着件黑色外衫, 瞧不见面容,只有几声痛苦的喘息从臂弯里流泻出来, 再有便就是绯色袖幅中探出一双雪白纤细脂玉似的腕子死死抓着公子的腰带, 指尖圆润泛出荷色, 像是女子的……牙斯顿时噤声,挥手赶开周围神色好奇的仆役, 将伞撑在两人头顶。


    霍洄霄一张脸阴沉得犹如天上阴云,压抑着怒气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将怀中人轻轻放在榻上,回身对牙斯道:


    “拿冷水来!”


    “是!”牙斯不敢多问,去端了冷水进来放在榻侧,这刻霍洄霄将湿透的外衫掀开,那人方显真容……巴掌大的尖脸,肤色雪白上挑的眼尾与面颊泛出异样酡红,而那双眼,湿漉漉的仿佛压抑着什么迷离不清,眼神涣散,喉间偶尔泻出一丝轻喘。


    看清这人,牙斯如遭雷亟,“公子,他这是……”


    霍洄霄抬手打断他,“出去守着门口!谁都不准靠近!”


    语气森冷,不由分说,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火,牙斯知他这是处在爆发的边缘,不敢违逆,当即退出门外将门带上,脑子却是懵的。


    他当公子是救了哪家跳河的小娘子,顺手将人带回来了。


    可,这他娘的哪里是什么小娘子!


    分明是那位跟公子一向不对付的小皇帝!


    一而再再而三,三番五次,公子与这位九五之尊纠缠不清。


    却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牙斯目光投向大雨如注的天穹,心底一阵惆怅……


    *


    外衫到底没挡住多少雨,榻上之人鬓发尽湿,水滴顺着他下颌往下滑。


    霍洄霄拿了干的帕子,将他面上水渍细细擦干……那人脸上连着脖颈绯红一片,贴着他手往上蹭,像是一头畏寒的小兽屈从本能地追寻着唯一的热源,双眼如洗泛着迷离的水光,浅粉的薄唇张合,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冷……我难受。”


    好难受


    见他这幅样子,霍洄霄没由来地烧起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


    “那个畜生碰了你哪里?!”他半臂抱住低低喘息的人,半臂将他湿透的中衣脱下,细细检查。


    卢巍他竟敢动他?!


    他真敢?!


    这么个金枝玉叶,他竟敢给他用那种脏东西?!


    怀中人勾着他脖颈,跪坐在榻上,贴着他往上蹭,“我热,好热……”


    沈弱流湿透的发丝堆在脖颈处,水珠滴落他交叠的衣领,往下引起一阵颤栗,肌肤相触,浑身滚烫。


    霍洄霄将他推开,竭力忍耐着体内躁动,咬着后槽牙道,“你究竟是冷还是热?!”


    沈弱流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清醒,只觉浑身时而滚烫犹如沸腾到极致的沸水,时而犹如身处冰天雪地,冻得浑身发抖,冷热交织,只有贴近眼前之人,肌肤相触,才能减缓这种让人绝望的空白,被推开,那双迷离的眼落下一滴泪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死咬着下唇抬眼凝向霍洄霄,


    “帮帮我,难受……”


    霍洄霄闻言一顿,掐着他下巴,“沈弱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舒服……”沈弱流伸出舌尖,舔尽他虎口处一滴水。


    让我舒服。


    中衣之下,里衣紧紧贴着勾勒出韧劲的细腰,从脖颈往下,脂玉似的肌肤透出异样的绯色,那双天生带有三分情意的眼,此刻绯红迷离凝过来,暗含邀请……一股潮湿的暖香味几乎是从这人皮肉中散发出来的,勾人意动。


    欲念骤起。


    犹如红蓼原五月的野草疯长,直冲头顶,霍洄霄眼眶发红,几乎想将这人生拆入腹,将他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血肉尽数撕咬舔舐,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可,不能。


    错过一回便不能再错第二回。


    沈弱流会恨死他。


    极力压下那股躁动,霍洄霄烫到似的松手,将人按进被褥,不敢再有任何动作,额角热汗簌簌直下,每呼吸一次便更热一分。


    他紧闭双眼,掀开被褥将人裹紧,撩起铜盆中的冷水顺着头顶浇下,暂得片刻清醒……然而沈弱流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委屈的眼泪蓄满双眸,抱住他的手臂磨蹭,霍洄霄到底是怕伤到他,不肯多用劲,便叫他得了空,勾着脖颈又缠上来,啜泣道:


    “求你,帮帮我……”


    天空炸响一个惊雷,大雨扑打着门窗,室内一片燥热。


    霍洄霄四下起火,灼热逼得他发疯,扣住沈弱流后脑勺,双目赤红,“沈弱流,你看清楚我是谁?!看清楚我他妈的是谁?!”


    迷离的双眸滚落一滴热泪,面颊侧过来磨蹭他掌心,沈弱流咬着下唇轻喘,


    “……霍洄霄,帮我。”


    这刻,风停雨住,霍洄霄只听见“啪”的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愣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拇指抵开沈弱流死咬的下唇,“别咬。”


    错了,便将错就错。


    窗外大雨扑打,他将人抱进怀中,身形遮盖,从背后看只有两条修长的小腿搭在臂弯里晃荡,霍洄霄侧头吻他湿透的鬓发,压抑道:


    “沈弱流,我他妈欠你的……”


    ……


    足足两次,霍洄霄才扯过一块干净的帕子,将手擦干净,榻上人面上绯色褪去,空白被填满,正熟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勾着笑意,似乎很甜。


    霍洄霄却不好受,在见识到沈弱流那幅模样之后,躁动濒临决堤,额上热汗顺着脖颈下落。


    而始作俑者正在酣眠。


    “操!”霍洄霄暗骂,扯过沈弱流换下来的里衣抵在鼻端猛嗅,犹如药瘾发作,中毒至深,亦如渴了十天不曾喝过一口水。


    理智决堤,衣料冰凉的触感,若有似无的香味缓解躁动。


    却仍旧不够。


    ……双目紧盯着那张熟睡的脸,他握住了方才擦手的帕子。


    门外大雨倾颓,闷雷阵阵将一切遮盖。


    热汗滑落下颌,最后他满足地喟叹,团起揉皱的帕子丢了,唇角勾着丝恶劣的笑,将指尖一点不知属于他们谁的污秽蹭在熟睡之人侧脸。


    惩罚似的将他也弄脏。


    门外牙斯死守着门口,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地瞅着雨幕,丝毫不敢挪动双眼,生怕看见屋内什么不该看见的画面。


    ……或许有朝一日,世子爷还真能成了皇后娘娘。


    一身战功为己谋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回北境他可有得吹了。


    牙斯咧嘴一笑。


    *


    福元冒雨进宫,此刻正带了张太医与提前得知消息的胜春出宫。


    为避人耳目,三人并不走天阙门,而是改道东出春明门,再绕一圈到北境王府,福元留了个心眼,将神医谢甫一并请来。


    此刻四人正由牙斯领着到霍洄霄房间。


    福元刚踏进房门,便见圣上面色平静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顿时他腿一软,连扑带跑蹿到榻前,哭道:“圣上!哎哟我的圣上!您这是怎么了……”


    霍洄霄一把揪住他,蹙眉道:“哭什么哭?他还没死呢!”


    福元哭声一顿,仔细一看,原来圣上呼吸平稳,面色已恢复如常,像是正在熟睡,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


    胜春目光逡巡而过,上前对霍洄霄拱礼,“今日之事多谢世子爷出手相助,还请世子爷将事情细说与两位太医,好做凭断。”


    沈七与沈九奉圣命下江南押送严尚则回京,除这两人,锦衣卫之中鱼龙混杂,难保有绪王之人,皆不可信,好在户部尚书府邸戒备森严,今日便只有福元跟着。


    没承想却叫身边之人钻了空子。


    若不是世子爷出手,今日事态,后果不堪设想。


    霍洄霄望向榻上熟悉之人冷笑,“三番五次将自己置于险境,沈弱流还真当自个儿命硬呢!我倒是好奇这些年他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胜春听着他这番敲打之言一时没有回话。


    除开他们几人,圣上身边之人皆不可信,皆有所图,还能是怎么活下来的?


    “世子爷说得是,圣上这些年不容易。”胜春敛眉苦笑。


    霍洄霄不再跟他多说,将床榻之侧让开一人空隙,手里握住直刀示意两位花甲老人上前号脉。


    张太医与谢甫看着床头握刀的阴神,皆是一阵胆寒,好似他们只要略有一丝多余动作,那柄泛着寒光的直刀就会当即落在他们颈后。


    霍洄霄将刀背不时在掌心轻扣,玩儿似的,那双浅眸却是死死盯着两位耆老,一刻不离。


    刀每落一下,二人就抖一下,不过号个脉的工夫,冷汗就濡湿了里衣。


    胜春蹙眉问道:“二位诊断如何?圣上可有大碍?”


    张太医抬手擦汗,看了看榻上的沈弱流,眼神飘向霍洄霄……后者即刻捕捉到,皮笑肉不笑地用刀


    硬着头皮问道:“下官敢问世子爷,是否已为圣上纾解过情毒?”


    第42章 第42章(修)


    张太医此话一落, 屋中登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福元很快捕捉到关键信息……圣上原是中了情毒。


    然而,不过一瞬呼吸,他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向霍洄霄。


    纾解?


    世子爷替圣上纾解过情毒?


    福元急忙朝榻上熟睡的圣上看去, 脸色煞白……圣上腹中可还怀着小殿下, 若世子爷行为过于孟浪,不小心伤着了小殿下可怎生是好!


    除开从头到尾听得一清二楚, 双眼看天看地事不关己的牙斯,几人目光都齐齐落向霍洄霄。


    后者玩着手中直刀,唇角勾着丝笑, “圣上中毒若有所求, 我为臣子定然要倾力相助,张太医莫非是要问罪于我?”


    默认了。


    张太医抬手擦了下额上簌簌直下的冷汗,连忙道:“下官不敢, 若非世子爷纾解及时, 只怕圣上已毒入肺腑, 届时祛除, 更为艰难。”


    福元双目垂落,瞅见了圣上颈侧的一抹红痕……


    世子爷那般性子, 那般野兽似的体格,定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主, 圣上又怀着小殿下, 怎么吃得消!


    虽为解毒,他却到底还是要骂一句:


    禽兽!


    真是禽兽!


    一时间, 又是心疼圣上, 又是担心腹中小殿下, 福元眉间阴云密布,“张太医, 圣上龙体可有损伤?”


    张太医看了眼霍洄霄手中那柄直刀,战战兢兢道:“并未,只是这毒来得颇为蹊跷,怕是要等圣上醒后细问才可断定。”


    一旁谢甫此刻也连连颔首。


    霍洄霄双眼微眯含笑凝了二人一瞬,将刀收了,“那便等圣上醒来再说。”


    *


    沈弱流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一会儿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一会儿又像是身处冰天雪地间,冻得彻骨……焦渴得不到纾解,痛苦万分,直到被一只大掌托举入怀。


    起先是从未有过的颤栗,逐渐变为此生未曾尝试过的爽利,逗弄得他连连催促,撩拨得他婉转低吟,时缓时急,轻重有度,巨浪一波波催他嘶哑的喘息,脚趾都在抽搐。


    直到倾泻而出,犹如久旱逢甘霖,他成了一枝被春雨催开到荼蘼的花朵,吐露花蕊,一颗糜烂馥郁到极致的桃子,汁水四溢。


    梦中记起那种极乐,沈弱流一阵燥热,好似余毒未消,逼得双颊染上湿润绯色。


    他睁开了双眼。


    “圣上醒了!圣上醒了!”福元喜极而泣,却见圣上双颊异样地酡红,忙以手背轻触前额,“圣上可是哪里不舒服,怎的脸这么红?”


    沈弱流双眸犹如被热水洗过,雾蒙蒙地泛着水光,抬眼便与床侧默立的霍洄霄对视……他也在看他,唇角勾着丝意味莫测的笑。


    被针刺到似的,沈弱流慌忙收回目光,干咳了一声,嗓音嘶哑,“朕无碍。”


    略抬手,福元急忙扶他起来,目光逡巡过室内张太医与谢甫,他收回神,压抑着怒火,嗓音冰冷,“依二位之见,卢巍究竟给朕用了什么药?”


    他只当卢巍有那个色心,碍于苏府的脸面,大概也不会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没料到这蠢货竟然鬼迷心窍,真敢对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张太医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抬头与面色阴沉的圣上对视,“臣敢问圣上当时可有觉得什么不妥,亦或是有被那狂徒喂下什么东西?”


    沈弱流回忆了下当时情景,莫说是吃下什么东西,就连茶水都不曾喝过一口,莫名其妙的就着了道,他倒也好奇,究竟是何等厉害的药物才能做到无色无味不用入/体就能将人轻易撂倒。


    “朕当时并未用任何东西,”边回忆,他的眉头愈发紧蹙,“更未察觉任何……”


    话未说完,哽在了喉间。


    这刻,灵光乍现——


    香味。


    当时在卢巍靠近他时,曾嗅到一股浅淡的不易察觉的香味,像是什么花的味道。


    之后他便开始不对劲了。


    张太医与谢甫不明所以,却不敢催促。沈弱流眸色一亮,一转话锋,


    “香味……朕当时嗅到过一股香味!”


    谢甫神色微动,上前拱礼,却在开口之际止住话头,扫了眼在窗边坐着的人。


    霍洄霄气定神闲地坐着,后仰靠着椅背,浅色双眸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榻上之人,感受到谢甫试探的目光,亦未动作,喉间哼出丝笑,


    “圣上需要臣出去?”


    被他这么盯着,沈弱流只觉头皮发麻,面颊火辣辣的,避开他目光,对谢甫示意,“不必。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你自个儿掂量着便是,不必避着世子爷。”


    先前避着霍洄霄是要脸。


    此回莫说是脸,身上衣衫都被这混账扒光了,再避无意。


    但中毒之事可说,腹中揣崽之事不可说……谢甫意会,才继续道:“草民先前给圣上诊脉时便探知到圣上体内另有一股余毒未清,可否请圣上细说详情?”


    这刻,霍洄霄坐直了,浅眸微眯盯过来,像是对此事很感兴趣。


    沈弱流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朕之前受奸人所害,中过一次毒,那毒名为‘春宵一刻’,症状……大概与此相同,不知神医可有眉目?”


    谢甫拱礼,“草民虽未曾听闻此毒,但草民这些年四处行医,览尽大梁山水,却听说北境有一种名为‘伊迪哈’的花……”看向窗边霍洄霄,话锋一转,“不知世子爷可曾听闻此花?”


    沈弱流目光扫向霍洄霄。


    霍洄霄与他对视,唇角勾笑,“红蓼原到了夏季漫山遍野开的都是花儿,我怎会每个都知道。”


    谢甫笑了笑,“此花却不产自红蓼原,而是产自仙抚关外,齐齐珀斯山脉以南之地,花香有催/情功效,草民曾听闻有人会将此花置于帐中,作床笫之间暖情之用,也有少数花楼会燃添有此花的香给客人助兴。”


    他朝沈弱流拱礼,敛眉道:“臣猜测圣上之前所中之毒大概也添有此花,体内余毒未清,再遇花香,二者相互作用,便勾起余毒……只是不知那狂徒是无意之间在哪个酒楼中沾染了此花香,还是知圣上体内余毒,故意以花香相诱。”


    仙抚关外,齐齐珀斯以南,现下挐羯人正盘踞此地,虎视眈眈。


    沈弱流悚然一惊,“神医此言可属实?”


    谢甫以目视地,“草民不敢欺瞒圣上,所言句句属实。”


    门外大雨仍旧不停歇地下落,房间陷入寂静。


    沈弱流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抬眼朝霍洄霄看去,却见他此刻垂眼,浅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


    “福元胜春,你们去拿药……牙斯是吧,你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他双眼微眯凝视着霍洄霄,“朕有话要与世子单独说。”


    福元胜春领命带着两位耆老出去门外,被点到的牙斯一脸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向自家公子眼神求助。


    霍洄霄此时抬眼,“圣上吩咐,便是我的命令,你照做就是。”


    “是!”牙斯当即蹿出门外,将门扉合上。


    大雨重新将此间掩盖……


    *


    隔着门扉,雨声很遥远。


    房间内只余下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霍洄霄抬手倒了盏茶,却不喝,浅眸含笑凝着沈弱流,“圣上有话与臣说……不知是什么私密话,还需关起门来说?”


    沈弱流没在被褥间的手死死抓住里衣下摆,淡淡道:


    “过来。”


    霍洄霄没动。


    沈弱流咬了下唇,语气软了几分,“过来,离朕近些。”


    默了半晌,霍洄霄终于端起那盏温热的茶,走到床边坐下,“臣过来了,圣上有什么话就说吧……”


    沈弱流看着他坐下,深吸一口气,抬手将他肩膀掰过来朝向自己,而后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掴过去——


    “啪”


    半盏热茶倾了出来,浇在被褥上,洇湿一大片,沈弱流握住发疼的掌心,咬着后槽牙道:


    “这一巴掌今日之事尽可抵消!你若再敢提起,朕会……”


    “臣要是再提起,圣上会怎样?”怔了半晌,霍洄霄打断他,边倒抽冷气边抬手将唇角一丝血迹抹干净,浅眸闪动一丝冷意……他骤然转身,抓着沈弱流手腕逼近,


    “沈弱流,你要杀了我吗!你来杀了我啊!方才是谁叫着我的名字求着我帮你!现下却翻脸不认人,恩将仇报四个字,你沈弱流还真是做得淋漓尽致呐!”


    手腕吃痛,沈弱流全身都在颤抖,却死死咬住下唇,昂首与他对视,“今日之事,朕感谢你出手相助,你若需要什么报酬尽可提出!但你对朕做出那样、那样……”


    他说不下去了,脑中一幕幕浮现,净是那些淫/靡不堪的画面,肌肤相触的燥热,交织的低喘……一切一切,沈弱流觉得莫名熟悉,浑身颤栗。


    却不敢回忆。


    这样的事,十八年来从来没有过。


    连他自己都未曾这般迷乱地自渎过。


    过往认知被一下击碎,羞耻于自己的沉迷,愤怒于自己从这样的屈辱中得到的极乐。


    突然鼻子一酸,沈弱流眼眶通红,咬着下唇哽咽,


    “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朕不能原谅你……”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日子他的泪水就跟不要钱似的,一点点异动都能惹他眼眶酸热。


    好像多年来如履薄冰所受的委屈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似的。


    霍洄霄侧头冷笑,“禽兽不如的事……我不是看你还挺爽的?倒真是叫我开了回眼呐!”


    沈弱流耳根连着脖颈唰啦红成一片,就跟煮熟的虾子似的,他低下头,不再肯说一句话,就那么任由霍洄霄捏着。


    腕子上一道道红痕,触目惊心……霍洄霄垂眼,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看了半晌,心里微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松了力,将手中茶盏不由分说地塞过去,


    “喝了。”


    沈弱流诧异,盯着他没动。


    “你口不干?”霍洄霄拉着他的手,将茶盏塞进去,“你自个儿不喝,等着我喂你喝?”


    沈弱流一怔,抬眼对上那双浅眸,迟疑地将温热的茶喝了。


    嘶哑干涩的喉咙果然好了不少。


    霍洄霄顺手接过茶盏放在一旁小几上,掀开他袖子检查,只见一双雪白玉腕被捏出了红痕遍布,略微一碰沈弱流就疼得抽气。


    “那个畜生还碰你哪里了?”霍洄霄心口滞涩,沉下脸,冷声道。


    这红痕自然不是他的手笔。


    沈弱流摇摇头,“……朕不知道。”


    好在方才给他换干净衣服时霍洄霄已经仔细检查过,除开腕上被捏出来的红痕,他若没感觉其他异样,应当没什么大事。


    霍洄霄放下心来,不知从哪摸了个瓷罐,倒出牛乳似的液体细细擦在腕上揉搓。


    “你这皇帝做得够憋屈,我要是你,早就将卢巍抓起来砍三百回了!”他边将药涂在腕上揉捏,边冷声道。


    沈弱流被他这一些行为吓懵了,一时间忘记将手收回来,只是疼得到抽气,


    “卢巍父亲卢襄是绪王的人,朕要放长线……钓大鱼,暂且动不得他。”


    霍洄霄手下放松了力度,嗤笑了声,


    “是你钓鱼还是鱼钓你?”


    沈弱流脸色涨红,瞪着他,“霍洄霄,你在瞧不起朕?”


    霍洄霄将瓷瓶收了,浅眸微眯凝视着他,“我哪敢呐!圣上的巴掌打起人来可痛得很,谁敢瞧不起你?”他抓着沈弱流手心,按在被打的侧脸磨蹭。


    那处滚烫滚烫的。


    唰啦一下,沈弱流耳根红得滴血,慌忙将手抽回来,“混账……混账东西,你放开朕!你这是在做什么?”


    霍洄霄任由他将手抽回去,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盯着他看,目光一瞬不瞬。


    沈弱流如坐针毡,浑身不舒服,硬着头皮昂首瞪他,“你看朕做什么?”


    霍洄霄没答话,笑了声将目光挪开,敛眉道:


    “中毒之事我会帮你查。”


    “为何?”沈弱流攥着滚烫的手心缩回被褥,闻言一怔。


    霍洄霄将茶盏放回窗边,添满,自己喝了口,“不管‘伊迪哈’是卢巍不小心在哪个花楼沾上的,还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仙抚关外的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郢都,圣上不觉蹊跷吗?事关北境安危,不得不防,圣上该晓得其中利害。”


    若只是花入郢都便罢。


    怕的是仙抚关外那些虎视眈眈的挐羯人早已悄无声息潜入郢都,亦或是与郢都之人里应外合,另有图谋。


    何况那名为“春宵一刻”的情毒来历也十分诡谲。


    这点,在谢甫说出这花香来历之时沈弱流便已经想到了。


    只是……他觉得今日这混账对他的态度颇为怪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条四处咬人的疯狗突然变得正常反倒叫他更加害怕。


    此刻冷静下来,他看着霍洄霄,双眼微眯,


    “霍洄霄,朕虽小你几岁,却也不是三岁小孩,没那么好骗,你先前对朕那般羞辱捉弄,朕忍了,后来又要跟朕划清界限,朕也应允了……可你现下这些事,又是在做什么?你若为方才之事心存愧疚,朕那巴掌已悉数讨回,你也不必如此虚与委蛇。”


    门外大雨如注,纷乱交织,亦如两人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霍洄霄闻言一顿,随后又抬手将茶盏添满,嗓音淡淡的,


    “圣上可知我的母族胡羝人信仰一种叫做‘乌尔浑脱’的神鸟?”


    沈弱流不明其意,蹙眉道,“朕不知。”


    “圣上不知道也没关系……”霍洄霄昂首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浅眸光华流转,犹如红蓼原上澄澈的海子,


    “沈弱流,之前的事你可以不提,也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可我……不能,我心里有个疙瘩,我放不下。”


    错了就是错了。


    将错就错。


    沈弱流与那双浅眸对视,只觉深不见底,万千光华好似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密不透风,将他死死罩住,拉入最深的湖底。


    可……这是什么?


    他觉得霍洄霄这话莫名其妙,腔一阵酸涩,像有什么东西几欲破土,没由来的慌恐,亦觉心惊。


    这混账果然脑子有病……沈弱流逃避似的下了定论。


    第43章 第43章


    巷子里沉黑一片, 卢巍从家酒楼出来,醉醺醺地扶着墙往府里走。


    灯光幽暗,在雨后的冷风中打着旋地往他脸上照……一张脸青紫交错, 仍旧肿得瞧不出原样, 唇角裂开的口子方才喝酒时崩裂了,渗出点血珠子。


    风吹伤口, 跟刀割似的,卢巍痛得倒抽冷气,眼底一片阴冷, 舔尽唇角血水恶狠狠地啐了口:


    红蓼原的小杂种!


    若不是这个红蓼原来的混血小杂种坏他好事, 苏府怎会向他爹发难,自己又怎会被禁足这么些日子!


    有些天没沾酒色,今日叫了可意的美人作陪, 一杯杯下肚, 竟有些吃多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仍有不少积水的巷子里, 心底盘算着怎么将这笔恶账从那个杂毛手中讨回来。


    此夜无月,穿堂冷风一过, 转角风灯被吹坏了几盏,扑沙沙破败地响着。


    总觉得那黑暗中有什么吃人的怪物正张着血盆大口等他走近, 卢巍心底犯怵, 扭转了身子朝另一边走去,心跳如鼓。


    突然, 风更猛了, 吹得他一个激灵, 这时黑暗中蓦地出现一个黑黢黢的影将去路堵死,朝着他的脸挥拳猛地砸来——


    “啪”


    这一下卢巍猝不及防, 身子重重砸在墙壁上,整个头刺疼,五脏六腑都碎了,黑影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抬手掐住他脖颈,摔在巷子尽头。


    “……唔。”卢巍呕出一口鲜血,抱着头痛苦地呻/吟,怒喝道:


    “没眼色的杂种!劫财劫到你祖宗头上了!你可知我是谁家的公子!也敢朝我动手?!”


    随着湿润夜风传来一声嗤笑,黑影慢条斯理地揪住他衣领猛地撞在墙上,


    “杂种的祖宗不也是个杂种!卢大公子怎么自个儿骂自个儿呐!”


    卢巍撞得脑子发懵,骨头都碎成了渣子嵌进血肉里,却觉这声音很熟悉,他忍痛睁开眼……


    果然。


    一双浅色眸子,犹如躲在草丛后窥伺着猎物的鬣狗,正满眼阴冷的死死盯着他。


    虽然他遮着半张脸,但仅凭这双让人不寒而栗的浅眸,卢巍就已知晓这人是谁。


    后背吓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抓住浅眸收紧的手臂,死死咬住牙关,“霍洄霄!你个红蓼原来的杂种!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至此!”


    被识破身份那人也无半点惊慌,掐住他脖颈的手背青筋暴起,寸寸收紧,冷笑道:


    “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窒息感逼得整张脸涨紫,卢巍目眦欲裂,嘴角伤口不住地流血,“我□□娘的霍洄霄!你……你要是敢动我,明天我爹就会带人踏平你北境王……”


    霍洄霄挥拳砸在他侧脸,卢巍话未说完吐出一口血。


    “你爹要将我北境王府怎么来着?我没听清……”霍洄霄索性将面罩扯下,冷笑着揪住卢巍发顶“啪”地一下撞在墙上,“不如卢大公子再说一遍!”


    “霍洄霄……”卢巍额头撞得鲜血淋漓,视线模糊,这刻再对上那双浅眸……眸中杀意毫不遮掩,冰冷得犹如盯着一个死物。


    这样的霍洄霄周身气度好似浴血修罗,又像是一柄嗜血的寒刃,不见血不归鞘。


    登时,卢巍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霍洄霄疯了!


    霍洄霄要杀他!


    这条疯狗是真的敢杀他!


    “……世子爷,世子爷饶命!”卢巍双臂护住头,浑身发抖,连连讨饶,“世子爷有话好说,别再打了!”


    霍洄霄眸中闪过一丝厌恶,手一松,抬脚踹在他心口,屈身冷笑,“卢大公子现下知道怕了?方才不是嘴硬得很吗!”


    这一脚,几乎要了卢巍半条命,不停抽搐着,生怕再挨上一脚,跪地抱头哭喊,“世子爷……世子爷饶命!您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别、别再打了!”


    霍洄霄冷笑了声,蹲下来轻拍他侧脸,“卢大公子这个猪脑子不是挺聪明的?可怎么就看了不该看的人呢?”眼神陡冷,声音更冷,


    “还敢给他用那种肮脏的毒……你说说,我怎么才能忍住不弄死你!”


    这刻,卢巍才知道他是怎么踩了这条疯狗的尾巴……


    柳若。


    “我不知他是世子爷的人呐!若是知道,即便是给我十个脑袋也不敢肖想半分呐!”卢巍紧紧闭着眼,涕泗横流。


    霍洄霄怒极反笑,“你不敢!你那天是用哪只脏手碰的他?左手?!”抬起卢巍左手,一折,“喀拉”一声,卢巍惨呼出声,


    “还是右手?!”


    又是一声惨呼,卢巍的右手也骨折了。


    “世子爷,世子爷饶命!小人真的并未对柳公子做什么呐!”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卢巍痛得面色涨红,双眼血丝遍布,


    “……世子爷想想,柳公子乃是苏府贵客,苏兄的亲表弟,在他眼皮子底下,我怎敢轻举妄动!别提下药,即便是他那日不知为何昏倒过去,我也只不过是摸了两把,不敢再进一步呐!”


    霍洄霄面上却无半点霁色,一脚踩在卢巍手背,“摸了他哪里?说!”


    卢巍痛呼,上气不接下气,“腰……腰!我只敢摸腰!”


    霍洄霄蹲在他身侧,露出一个森冷笑容,“卢巍,你他妈的当我是三岁小娃好骗是吧?!”


    “真的……真的!世子爷!我真的不敢骗你您呐!”卢巍痛得浑身发抖,痛哭流涕,“即便是我有心做点别的,柳公子也已被您带走!那毒,我是真的毫不知情!”


    霍洄霄凝了他会儿,似乎不像是撒谎的样子,终于面色稍霁,“你那日都去哪里鬼混了?说!若有半点隐瞒,我现下就弄死你!”


    卢巍哽咽,忙不迭道:“那日我从轻烟楼起身便应宇文兄之邀去了时烩楼……这个世子爷您是知道的,再后来便是去了苏府,之后除了在家养伤,更是哪儿也没去过,都是实话!世子爷明鉴!”


    夜风带着雨后泥土的腥味穿巷而过,头顶树梢沙沙地响。


    霍洄霄浅眸微眯,很快便提取出关键线索——


    轻烟楼。


    “卢大公子既知柳若是我的人,以后便睁大了狗眼别再招惹他!否则……”他起身,唇角勾着一丝阴冷的笑,后半句却转了话头,


    “那日你是用哪只脏手摸了他的腰?”


    卢巍一怔,生怕再触及他的雷池,忙不迭道:“右手!是右手!”


    “右手……”霍洄霄笑意阴森,抬脚猛地踩在卢巍右臂上……卢巍的惨叫声划破寂静夜空。


    一只宿鸦惊飞天穹。


    霍洄霄屈身,轻拍卢巍脸颊,“卢大公子这半月便在府里好好养伤,别叫我再在郢都看见你跟个野狗似的到处撒尿……明白了吗?”


    未等卢巍回答,他的身影旋即没入幽深夜色……


    次日,内阁辅臣户部尚书卢襄独子卢巍深夜醉酒遭遇不测,双臂骨折只剩半条命之事便传得郢都纨绔圈子人尽皆知。


    却听凶手是一地痞流氓。


    郢都府衙门抓了两天连个鬼影都没抓到,更叫人笑掉大牙,成了城中茶余饭后时新流行的一桩谈资。


    ……


    卢府。


    “爹!伤孩儿的根本不是什么地痞流氓!”卢巍双臂吊在肩上,额头亦裹得严严实实,鼻青脸肿张嘴便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是那个红蓼原来的杂种……”


    卢襄五十年纪,面容清癯,振袖怒斥,“你给我闭嘴!”


    卢巍顿时止住话头。


    卢襄气得胡子乱颤,“你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我一早便与你说,将心思多用在正途上,少往那些声色场子打滚,你看看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被老头子这么一训,卢巍不敢再吭声,心底却愤愤不平,小声嘟囔道:“我与那红蓼原来的杂种往来还不是您跟那位示意的……”


    卢襄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而后挥挥手,伺候的奴婢小厮低眉顺眼躬身退出房间,又将门带上。


    房间寂静。


    这时卢襄才冷冷扫了眼卢巍,“你还敢顶嘴!你去轻烟楼玩小倌我不管,你后院养着的那些娈童美妾我也不管,可你不该将主意打到那位柳公子身上!你可知那柳公子什么来头?!”


    卢巍尽力睁开肿得只有一条缝隙的双眼,忍痛道:“不是苏学简的表弟?”


    “蠢货!玩个人都玩不明白!”卢襄振袖,蹙眉冷声训斥,


    “柳氏虽只是涿州来的清贵世家,可先帝之前有多少位后妃出自柳氏,连今上的母妃亦是出生涿州柳氏,柳若更是柳氏此代唯一的嫡系长孙,你招惹他,你不是作死吗?现下苏柳两家向我发难,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卢巍心下不齿。


    柳家的嫡长孙又如何,表面装得再清冷矜贵,骨子里还不是个骚/货,不知何时勾搭上了霍洄霄那个杂种,两人背地里只怕都在床上滚了几遭了。


    杂种都敢玩,凭什么自个儿就不敢玩?


    卢巍却不敢将此话说与卢襄,只是愤恨道:“苏家凭何向我发难!那毒又不是我下的!”


    “你还敢顶嘴?!”卢襄恨铁不成钢。


    卢巍蔫下头,浑身疼痛欲裂,到底咽不下这口恶气,“苏家的事就算了!可那个红蓼原的杂种呢……我亲眼所见,把我打成重伤的可就是霍洄霄那个杂种!爹您真就咽得下这口恶气?”


    卢襄负手立于窗边,轻飘飘扫了卢巍一眼,冷声道:“你说是世子爷打得你,空口无凭,人证在哪儿?物证又在哪儿?”


    卢巍一怔,咬着后槽牙道:“证据,自是没有……但我双眼黑白分明,还能是污蔑那个杂种不成?!”


    “蠢货!”卢襄冷冷一哼,“就是你这么个猪脑子!才会被霍洄霄玩得团团转!”


    气得浑身发抖,胡子颤颤巍巍,顿了半晌才继续道:“凭你嘴巴上下一张一合我便要与北境王府发难吗?我与北境王府发难,便是与北境那二十万大军作对!我都能为你了这么个蠢货跟二十万大军作对,他远在北境的老爹霍戎昶就不能?届时霍戎昶举兵,咱们就洗干净脖子等着被宰吧!”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来!!”卢襄指着卢巍,唾沫横飞。


    卢巍气急败坏,只觉骨折的双臂更痛了,“那孩儿就该躺平了任由那个杂种骑在我头上撒尿吗?”


    “忍不了你就别搁我这里来哭!自己去跟霍洄霄搏!”卢襄扫了眼这个满脑子草料的废物,气不打一处来。


    卢巍不吭声了。


    “废物东西!”卢襄敛眸。


    他负手而立,浑浊双眼透过窗扉投向天穹,“怕什么!他霍洄霄再嚣张,也不过一条关在笼子里的狗而已,若是霍戎昶出了什么岔子,北境大军还指不定落在谁手里呢!”


    ……届时,该清算的,该还的,咱们再一笔笔一宗宗好好清算个干净!


    *


    福宁殿内今日少见得熏了香。


    百花久窨鹅梨之中,香气清甜,又无伤胎之物,更有安神之效,谢神医说,此香现下用于福宁殿内最合适不过。


    沈弱流将腕子从脉案上挪下来,闻这清淡甜香,觉得神思松弛了不少,


    “谢神医,朕腹中胎儿可有异常?”


    谢甫将脉案收了,才撩袍跪下道:“回圣上,余毒已清除得差不多了,龙子尚且康健,只是圣上略有些气血虚浮,不过不打紧,草民拟个方子圣上服上两剂,切勿神思过劳,便可大好,腹中龙子亦可安稳。”


    沈弱流手没入毯子内,轻抚小腹,眉宇却不曾松开,“之前李太医说朕是药力加之坠马磕了头部所以记忆缺失部分,日子久了会恢复……你说朕体内余毒已清除干净,坠马所受之伤也早已痊愈,可朕为何还是不能将那夜之事全部想起,这又是为何?”


    谢甫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拱礼沉吟道:“依草民之见,记忆缺失若要想起来只怕还需得有一媒介推波助澜……”


    “媒介?”沈弱流神色不解。


    谢甫点点头,“圣上可以将人的记忆理解为一段绳索,而记忆缺失则是有人将这段绳索从中截去了一段,若想重新连接,便需要一样东西将这两端绳索系成结……这媒介可以是一切当夜圣上接触过的有深刻记忆的东西,人或者物都行,圣上若想恢复记忆,不如去找找。”


    闻言,沈弱流陷入了沉思。


    这些日子他仍旧没放弃寻找这个孩子的生父。


    胜春已按他命令将百官当夜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查得清清楚楚。


    一宗宗看过去,竟都无异常,都不是这小混账的另一位父亲。


    除开一人。


    沈青霁。


    但这个人他不敢深想,太过肮脏。


    他与沈青霁不仅有着血脉关系,还是死敌,若遇他中毒,沈青霁只会默不作声将他除之而后快,绝无可能做出这等后患无穷的丑事来。


    谁都可能,只有这个人不可能。


    如此一来,小混账的父亲便又销声匿迹。


    东围场戒备森严,地形诡谲,周围百里荒无人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往里钻,除开内宦与百官,便只有当夜驻守的殿前司军士有这个可能。


    只是再查这些人更如大海里捞牛毛,难上加难。


    一时间,沈弱流愁肠百结……若是能唤醒那夜记忆此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不攻自破。


    “朕晓得了,”他略抬手,蹙眉道:“朕会试着去找你所言的这个媒介,你下去罢。”


    谢甫出了殿门跟着一个小黄门去抓药,福元这时正巧从司膳房提着个食盒回来。


    他将食盒打开,取出碗温热的牛乳,笑眯眯地递给沈弱流道:


    “太医说了,圣上现下怀着龙子要多吃些,奴婢拿了碗牛乳来,圣上快趁热喝了。”


    随着小混账在他肚子里安家的日子愈久,小腹隆起愈大,沈弱流吐的少了些,也多少有了些食欲吃些东西。


    他接过瓷盏,慢慢喝着。


    福元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沈弱流余光扫到,笑了笑,


    “你又有话要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圣上慧眼。”福元挠着头嘿嘿一笑,


    “奴婢是担心您的身子,那日圣上中了情毒,世子爷替您纾解,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奴婢瞧着世子爷那般高大粗犷,圣上这般纤细,只怕不大好承受……”


    他从袖中拿出个瓷盒来,雕成浅粉海棠花的瓷盒,小小一个,


    “奴婢怕圣上伤着了不肯说,便托人去坊间买了这个来,据说此物特别好用,也有愈合伤口之功效,圣上且收着,以防日后。”


    福元说的这个日后却不止是世子爷,还有其他人,圣上后宫佳丽三千,即便佳丽换成男子,那也该有三千,这是很正常的事。


    以后宫里若是多了佳丽,不管是圣上用还是佳丽用,此回不用下回也有用,这叫未雨绸缪。


    不过沈弱流却是会错了意。


    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那些肮脏的画面压进记忆最底层,此刻福元一席话却是将那些记忆一点不落的全部翻箱倒柜倒腾了出来……沈他差点一口牛乳喷出来,咳得面色涨红,“咳,咳咳……”


    福元忙将瓷盒放在桌上,替他顺气,“哎哟,圣上您慢点……”


    咳了半晌,终于气顺了,他看着桌上瓷盒,烫到似的将目光挪开,“福元呐……”


    福元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等着下文。沈弱流本想叫他将这他绝对不会用的的东西丢出去,却在对上那双清亮的双眼时微叹了口气,


    “好歹是你一片心意……算了,朕没受伤。”他微微一笑,语气却很绝对,“此番实属无奈之举,朕跟霍洄霄也不是那种关系,这种事情绝不会再有下次!”


    此回纯属情毒所迫,那种情况下,霍洄霄只能那样做。


    霍洄霄这人嘴上是挺混蛋的,但心底应该是极讨厌自己的,更不情愿碰自己……沈弱流垂眼盖住眸子盯着腕上浅淡红痕,心里想道。


    这时,胜春走了进来,“圣上。”


    沈弱流恍然回神,忙将那海棠花瓷盒收进袖中。胜春扫了眼,没在意,拱礼道:“殿外有人求见。”


    沈弱流蹙眉,心道奇怪,究竟是何人,竟令胜春不报其名,正要问,却见胜春微微一笑,侧立到了一旁……原来那人已经跟着胜春进来了。


    不太冷的天气,他披着件带兜帽的墨色裘衣,这刻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瘦削清冷的脸,狭长眼上挑细长眉入鬓,乌发顺垂,单以一根发带半束,如墨倾泻,白衣胜雪,通身雪松似的气度,看人时亦带着三分疏离。


    若说圣上堪比海棠初绽艳绝无双,此人便比三冬雪枝头梅花清冷无比。


    沈弱流怔住了,福元先惊喜出声,


    “徐阁老!”


    徐攸行至跟前,却比沈弱流骨架微大些,微笑拱礼,“微臣徐攸……恭请圣安!”


    沈弱流瞪大了眼睛,恍然回神,大喜过望忙将徐攸扶起,“老师不必多礼,快坐……福元,泡徐阁老最爱的柏崖雪翠来。”


    徐攸坐了,微微一笑,“圣上竟还记得微臣的喜好。”


    沈弱流道:“怎么会不记得,老师不过去了喆徽三个月而已……”打量着徐攸,却发现他似乎身上病气更重了,不禁蹙眉,“听闻老师途中遇刺,可有大碍?”


    徐攸摇摇头,“圣上放心,微臣虽受了点伤,却有神医弟子一路照料,不曾危及性命。”


    沈弱流才放下心来,福元换了茶来,他亲自斟了盏递了过去。


    徐攸接过,又问,“圣上在京一切可安好,微臣听闻您处置了严况?”


    “此事还多亏了老师你以喆徽拖住了绪王,朕才可施展自如……”沈弱流敛眉,“北境王世子霍洄霄亦有一半功劳。”


    徐攸手一顿,又将茶盏搁下,“微臣在喆徽亦听闻过世子爷行迹,敢问圣上,觉此人如何?”


    沈弱流垂眼,落下简单两个字,


    “疯狗。”


    徐攸隔着袅袅香雾看他。沈弱流继续道:“霍洄霄此人,朕觉他是柄无鞘之刀,拴不上绳子的疯狗……朕在他身上吃了些苦头,好在尚有余力与他搏个来回,老师不必担心。”


    徐攸不置可否,垂眸盯着茶盏,“除开绪王,霍家不得不防,与虎谋皮,圣上万万当心。”


    沈弱流点点头,眸色深了深,“朕晓得。”


    百花香混着茶香,清甜中更添一丝沉静,徐攸啜了口茶道:“微臣此次下巡江南,姚严二人罪状已尽数握于手中,只是微臣觉得,为保姚云江,绪王定会将罪责推于严尚则一身,趁此机会,咱们倒是可以将十二州总督换个人。”


    时任南十二州总督的叫宁为珏,此人隶属绪王麾下,匪患爆发三月,他与姚云江沆瀣一气镇压三月,屁用没有,朝中已有言官上书参宁为珏不善掌兵,却都被沈青霁压了下去。


    沈青霁想保姚云江显而易见,十二州总督他亦不想交出来。


    如此贪心。


    沈弱流蹙眉,“绪王狼子野心,西南两府是他的人,北境飘忽不定,姑且算作朕这边的,只怕南十二州的兵权他不会如此轻易地交出手……”他话锋一转,


    “老师觉得若要换,换成谁最为合适?”


    徐攸搁下茶盏微微一笑,“微臣倒还真有一人推荐……”


    “谁?”沈弱流来了兴致。


    徐攸看着他道:“镜州总兵萧渚河。此人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且有大将之才,只是早年开罪了姚云江,处处受制,为将多年却只做得一个小小州府的总兵,丢他去喆徽镇压匪患,掣肘姚云江再合适不过。”


    沈弱流思忖着点头,徐攸继续道:“此人北境王世子大概熟得很……”


    沈弱流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徐攸垂眸盯着盏中氤氲热气,“霍萧两家是世交,当年北境王霍戎昶还是边防营统帅时,萧渚河便已跟在他手底下……若为将,此人可用,若为臣,此人难说,用与不用全凭圣上定夺。”


    沈弱流明白他的意思。


    此人若非纯臣,任命他为南十二州总督,南北两边,北境王府再有二心,夹在中间的郢都进退两难。


    无鞘之刀,拴不上绳索的疯狗。


    霍洄霄,北境王府,信或不信,需得好好斟酌。


    沈弱流敛眉沉思。


    “圣上,苏公子递进来的。”这时胜春走进来,递给他一个东西。


    沈弱流接过,发现竟是一封密函,上头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


    轻烟楼。


    第44章 第44章


    月上柳梢头。


    胡同两侧几家酒楼早早掌了灯, 红灯高悬,暖黄的光洒在来往恩客身上,衬着靡靡之音, 袅袅香雾, 一派喜庆。


    纤玉指尖挑开幕篱纱帘,沈弱流扫了眼面前彩楼欢门之上的“轻烟楼”三个字, 眉尖微蹙,不悦道:


    “你叫朕来此地作甚?”


    楼内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着推杯换盏嬉笑怒骂, 莺莺燕燕舞着袖幅香扇, 软嗓娇笑,身上脂粉腻香荡开十里地。


    霍洄霄身着一件玄色阔袖圆领袍,金革带, 袖口袍摆拿金线细细绣了云雷纹, 暗光浮动, 衬他一双深邃浅眸更显风流贵气……八尺五寸的身量在一众恩客中分外出挑, 惹得楼内外凭栏而望小倌女史不住地拿眼打量。


    “人都来八大胡同了,还能作甚……作乐呗。”霍洄霄含笑侧目, 抬手将沈弱流掀开的纱帘挑下,戏谑道:


    “圣上仔细将您这张脸藏好了, 进了楼被哪个登徒浪子轻薄了去, 臣可没法子替您讨回来。”


    暖光隔帘影影绰绰,只见一幅如玉侧脸, 沈弱流蹙眉抬眼, “你在羞辱朕?”


    “臣岂敢。”霍洄霄朝楼内侧身, 笑道:“走吧,圣上。”


    沈弱流隔着帘幕, 扫了眼楼内,凝着霍洄霄没动。霍洄霄倒也不逼迫,只是笑了声,而后就轻驾熟地跟着门口的堂官,背手进去了……沈弱流这才跟上。


    堂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正中台上正演着出戏,唱得不知是哪出,只见一人着青衫,扮作公子相,另一人团扇遮面,身形袅袅,含羞带怯,像是个闺阁小姐……两侧桌案上宾客揽着怀中美人,盯着台上笑声暧昧,不时凑到美人香腮上讨得一吻,逗弄的美人娇嗔连连。


    各色香味混在一起,直冲鼻腔,沈弱流只觉腹中恶心感又被挑起,不禁蹙着眉抬手掩鼻。


    霍洄霄不愧是这种地方的熟客,刚一脚踏进堂内,便有通身绫罗绸缎,发髻上簪满金钗翠翘的妈妈摇着香扇,捏嗓儿上前,


    “哟,世子爷贵客呀!今儿来是要找我楼中哪位公子呐?”嘴上问着霍洄霄,却拿一双风韵犹存的狐眼不住地打量旁侧沈弱流。


    这时台上戏至精彩处,两位雪脸桃腮的角儿突然拥做一团,台下即刻有堂官拿了道具帷幄上台遮挡住二人,抑扬顿挫的吱呀声从帷幄之后传来,幕后角儿适时呻/吟喘息,气氛骤然拉至高潮,堂中宾客拊掌叫好,反倒怀中美人各个红着脸不敢看台上。


    淫靡之声入耳,沈弱流隔着纱帘扫了眼台上,不禁错愕,顿时面颊烧得滚烫不敢再朝台上多看一眼。


    妈妈隔着幕篱瞧这公子面色涨红,无所适从的样子,心觉有趣,这还是头回遇见来逛窑子,却连看个粉戏都能看得脸红的恩客。


    “这位小公子面生,是头回来我这轻烟楼么,喜欢什么样的只管告诉我,保准伺候得您满意……”她拿了香扇去撩幕篱。


    这刻,霍洄霄抬手勾住沈弱流的肩往自己怀中一拉避开那扇子,眼神轻飘飘地扫了眼妈妈,


    “卢巍上回来点了哪位,叫他来。”


    “你做什么?!”沈弱流浑身一震,登时奓毛,却被霍洄霄揽得更紧了。


    霍洄霄侧头俯身,呼吸擦过他耳际,含笑道:“害羞什么?”


    见着这幕,妈妈即刻明白了这二人关系非同一般……轻烟楼开张这么多年,恩客带着家中爱侍来寻新鲜的也不在少数。


    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惹世子爷不快了。


    ……当着人面给人家的爱侍介绍小倌,这不是拿人做王八吗?


    “奴家失了眼,世子爷勿怪。”顿时她止住了话头,不敢再打这位小公子的心思,甚至都不敢再多瞧一眼,叫人引着二人上楼,笑道:“两位贵客上楼稍坐,我这就去叫人。”


    霍洄霄也不松手,就那么勾着沈弱流肩,跟在堂官身后……他太高了,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两人这么紧贴着,沈弱流又一次意识到这点,那只手臂犹如铁钳似的紧紧抓住他,凭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而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以及那只大掌的触感,又勾出一点沈弱流死也不愿想起的画面,逼得他耳尖鲜红欲滴。


    堂官领着二人进了二楼天字号雅间躬身退下。屋内只余下两人,沈弱流才挣扎了一下,咬牙切齿道:“霍洄霄,松开朕!”


    见他奓毛,霍洄霄笑着松手。


    雅间两侧皆设格子门,一侧邻着阏河,可凭栏而望烟波浩渺,画舫叶叶,一侧格子门拉开便能往下瞧见堂内戏台。


    桌上已提前备好了美酒鲜果。


    沈弱流眼不见为净,挑了邻阏河的那侧落座……河风穿堂而过,雅间内只余下鲜果芬芳,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略有好转,他望着栏下阏河独自冷静,任凭风吹起幕篱纱帘。


    “圣上不是成日往折花楼里钻,怎么现下看出粉戏都臊得面红耳赤,叫那老鸨瞧出了端倪,万一这楼内有不知谁的眼线可就遭了。”霍洄霄在另一侧落座,抬袖斟了盏酒推给沈弱流,


    “轻烟楼的酒可称八大胡同一绝,不比宫里差,圣上吃一盏消消气。”


    沈弱流抬手抚上小腹,盯着那盏酒没动,“朕去折花楼又不是做这种事的,你以为朕与你一样?”


    霍洄霄不置可否,自己倒了盏酒喝了。


    过了不多时,门扉轻叩,袅袅婷婷进来个长相妖冶的绯衣公子,款款上前朝二人福礼,“奴侍小柳见过二位贵客。”


    这公子纤腰长腿,双眸含情上挑顾盼生辉,肤白赛雪,粉色薄唇是面上唯一的色彩,身上纱衣轻薄,行走间可见莹润长腿……只一眼,霍洄霄便知他像谁,不禁冷笑了声。


    小柳,好个小柳。


    “上回卢巍来是点了你?都做了什么?”他抬眼打量着面前小倌,心底一片怒火。


    操了,该把卢巍那个操爹的混账打死的!


    “……是。”小倌福身道,却红着脸不肯答他后一句。


    霍洄霄并不逼迫他,压下怒火抬手道:“倒酒吧。”


    小倌低眉顺眼,软嗓应了,敛袖给霍洄霄倒了盏酒,见沈弱流面前那盏没喝,他便另拿了个酒盏替他倒了盏……却见这公子同他一样一身绯服,面料十分考究,戴着幕篱瞧不见面容,只是那双顺垂的手肤色竟比他还白上三分。


    小倌一怔,他以通身肤白在恩客中得名,整个八大胡同只怕都寻不见比他更白的人。


    这戴幕篱的公子不仅肤白胜雪,气度尊贵,他更笃定幕篱下那张脸应当是容色艳绝的,自他进来,这公子便没投来过一个眼神,也不像是来寻欢的。


    究竟是什么来头?


    小倌暗暗心惊,不禁拿眼偷偷地打量这位公子。


    沈弱流注意到他的视线,默不作声地坐着,也不碰他倒的酒,倒是霍洄霄执盏一饮而尽,小倌又替他斟满,见沈弱流未动,便倒了盏欺身过去,嗓音软得似春水潺潺,


    “奴敬公子这盏。”


    先是闻见他身上一股子脂粉腻香味,沈弱流倒吐不咽,忙蹙眉挡开,侧头呼吸栏外清新气息。


    小倌一时怔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霍洄霄仰靠着椅背,瞧了沈弱流一会儿,将那小倌拉过来,轻笑出声,“今日你伺候好我便是,不必理会他。”


    那双浅眸带笑一凝,风流必现,小倌红着脸垂眸,替他宥酒助兴,一盏盏酒下肚,两人越贴越近,不时交头耳语,低笑出声。


    沈弱流起先还能坐着,目不斜视,对两人漠不关心,然而此刻低笑声传来颇觉刺耳。


    欺人太甚!


    混账东西就是混账东西!瞎了眼才会信他!本以为这混账今日是真来查案的,现下却当着他的面这般轻浮挑达,不知羞耻!


    美人在怀只怕都不知东南西北了,还查什么案!


    藏在袖幅中的手逐渐收紧,攥得发白,沈弱流强迫自己咬着后槽牙直视对面不知羞耻的狗男男。


    霍洄霄愈发来劲了,突然将那小倌扯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小倌低低惊呼,双臂柔弱无骨地攀着他脖颈,带笑娇嗔。


    “来,给爷喂盏酒喝。”霍洄霄双臂勾着他腰,话是对那小倌说的,双眸却似笑非笑地盯着沈弱流,一瞬不瞬。


    小倌松开他,探身从桌上倒了盏酒,粉色薄唇咬着酒盏一侧,勾着脖颈凑上去……沈弱流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连带着腹中小混账也不安分,感觉一团热流在其中跳动。


    霍洄霄盯着他,唇抵上另一边将那盏酒饮尽了,两人近在咫尺,好似特别快意,他盯着那小倌高笑道:“再来。”


    就这么瞪着旁若无人的二人,沈弱流牙关咬得发疼,小倌这回又换了种玩法,俯身倒了盏酒昂首饮尽,却未咽下,跨坐在霍洄霄腿上,双臂菟丝子似的勾着将沾了酒渍一层水色的唇凑了上去……


    霍洄霄瞅着沈弱流,双眸似笑非笑,朝那小倌凑近。


    这刻,沈弱流终于爆发,“啪”地一声,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咬牙切齿道:“霍洄霄!!”


    登时房中一片寂静,对岸两人朝他看来,霍洄霄浅眸笑意更深,凝着他,似乎在等下文。


    手心疼得火辣辣的,沈弱流骤然起身一下掀开幕篱摔在地上,双颊连着脖颈通红一片,却是怒极反笑,瞪着霍洄霄道:


    “霍洄霄!你去死吧!!”他大步朝外走去,衣袂生风。


    混账东西!


    简直是可恶!无耻!不要脸!!


    沈弱流气得浑身发抖,边走边骂,失了幕篱遮挡,一时间引得人人侧目。


    ……


    房间内,沈弱流刚出门,霍洄霄便敛了笑,将小倌从身上拉起来。


    这时,手上已多了方藕荷色的绢帕。


    他拿着那绢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朝那小倌了冷淡道:“手上没仔细沾了点酒,借你手绢一用。”


    “……是,贵客尽管用。”小倌微微错愕,却并不多问,乖顺地站在一旁候着。


    霍洄霄擦干净手,将绢帕团成一团捏着,扫了眼小倌,“你伺候得很好……还会些什么?”


    小倌放下心来,垂眼道:“奴还会琵琶。”


    “琵琶?”霍洄霄像是很有兴趣,挑了下眉道:“去,弹一曲听听。”


    小倌福礼道:“奴的琵琶都自己收着,贵客稍等,奴去取来。”


    霍洄霄点点头,那小倌退出门外,房间内独他一人,盯着手中藕荷色绢帕看了一瞬,随后骤然起身,步履慌张朝门外去。


    ……


    过三间雅间一转,有处露台,悬空在阏河正上方,像是用来给贵客醒酒的。此刻,月上正空,阏河之上亮起的光由拇指大一点,逐渐成绿豆大一点,星星点点由近及远,汇成一条银河,暖黄风灯晃晃悠悠落下,隔着四垂的红色纱幔给一方露台镀上一层喜色。


    沈弱流凭栏站了会儿,气消了大半,河风带着水汽吹过,他冷得打了个喷嚏。


    这时转角处一道黑影顿了顿才上前来,含笑道:


    “不知这位公子可有见一只矫捷的猫儿路过此处?在下丢了只猫儿寻了好久都未曾寻见,实在心急!”


    沈弱流扫了眼,那点压下去的火气腾地又冒了头,“朕都将房间腾给你二位了,世子爷不把握住机会跟你那美人好好亲近亲近,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喝多了?”


    霍洄霄踱过来,勾笑垂眸,“臣的猫儿躲在这里生闷气呐。”


    “霍洄霄!”沈弱流昂首怒瞪他,“朕以为你叫朕来此是查那毒的!朕没工夫跟你开这种玩笑!”


    霍洄霄挑眉,“臣不是正在查吗?”


    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朕杵在哪里碍眼,你跟那公子都快、都快……”他说不下去了,狠狠振袖。


    霍洄霄笑得意味莫测,“都快什么?圣上怎么不说完后半句……是都快滚上床了?还是都快干在一起了?”


    “霍洄霄!”沈弱流脸颊到脖颈烧红一片。


    霍洄霄后仰靠着栏杆,笑嘻嘻地侧头,“羞个什么劲儿?我跟你又不是没做过那些事,怎么反倒说不出口?”


    沈弱流脸更红了,侧头避开他目光,“你简直是……简直是不知廉耻!”


    “圣上爽到哭的时候也同我这般不知廉耻呢……”霍洄霄欺身靠近,浅眸微眯,“莫非是见我同那小倌亲近,醋了?”


    沈弱流愕然,暖黄灯光晃晃悠悠,时明时暗,霍洄霄那双浅眸光华流转,深深地。


    几瞬呼吸后,沈弱流败下阵来,气彻底消了,“你跟那公子什么关系朕管不着,也不关心,只是朕觉得瞧着脏眼睛罢了,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等你回北境之后,君臣之外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霍洄霄没说话,过了会儿从怀中摸出个什么东西呼在沈弱流脸上,猝不及防呼吸间嗅了一口,一股浓郁香味直蹿鼻腔。


    “什么脏东西!拿开!”待他看清楚那是一方藕荷色绢帕时,登时奓毛猛地推开霍洄霄。


    动作间绢帕落地,下角绣着极为细小的鸳鸯戏水图案。


    这东西是谁的自是不必多说。


    霍洄霄啧了声,躬身将那绢帕捡起来,又往他脸上凑,“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病吧!你有这种收他人私物的变态癖好朕可没有!还不快……”


    他哽住了。


    一股极为清淡的香气从帕子上传来,犹如在他体内点了一把火,燎原之势,再难遏制……沈弱流双眸泛出迷离水光,浑身滚烫,呼吸急促,脚步虚浮几乎站不稳。


    霍洄霄单臂擎住他,将那手帕顺手丢出栏外,垂眸似笑非笑,“看来臣找对了。”


    被逼至栏杆一角,红色纱幔将一方天地遮盖,沈弱流贴着他紧实的腰腹,咬牙道:“霍洄霄……你故意的!”


    霍洄霄含笑垂眸,手也不老实,顺着他脊骨节节下抚,


    “圣上这就冤枉人了,闻过‘伊迪哈’香味的可只有您呐,臣还能怎么办?”


    沈弱流双染上酡红,好在他体内“春宵一刻”余毒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尚且可以压制,只是这么贴着反倒勾魂。


    “你……松开朕。”他挣扎着。


    霍洄霄手抚摸上他后腰,“圣上需不需要臣帮忙,臣可是十分乐意呢……”


    沈弱流喉间泻出一丝轻喘,昂首瞪霍洄霄,“朕宁肯从这里跳下去!你若是敢对朕做什么,朕永远不会原谅你!”


    对视了一瞬,霍洄霄轻笑,侧开了身子,却未将手从他后腰挪开,另只手从不知哪儿摸出了小瓷瓶,咬开塞子,凑到沈弱流鼻端,幽幽道:“臣哪敢呐!我可不想再叫你恨我一回……”


    沈弱流侧头要躲开,被他扣着脑袋扳正,“别躲,吸进去,可以缓解伊迪哈毒的。”


    沈弱流试探着吸了口,过了半晌,体内燥热终于平息,额上已是满头细密汗珠。


    “方才那小倌略靠近,圣上便难受得很,怎肯叫他近身,臣只好牺牲下自己……”霍洄霄半臂搭着栏杆,侧头着他耳际低笑,


    “圣上放心,臣遵循母族信仰,一直洁身自好,从没跟别人做过那种事,浑身上下无论哪处都干净得很。”


    沈弱流烫到似的捂住耳朵,推开他,“你干不干净与朕何干?你这只手未免太过放肆了,仔细朕剁了他喂狗!”


    红色纱幔垂落在两人身上,影影绰绰的。


    花毒消下去,可隔着衣料那具躯体仍旧是滚烫滚烫的,霍洄霄生出点促狭心思,手下滑至腰部,环臂收紧,似笑非笑道:


    “方才那鸨母可是要给圣上塞人呢,圣上如此金枝玉叶,不嫌那些人脏么?臣帮你挡开她,又牺牲自己为您挡开那小倌,怎么圣上现下却要剁臣的手了?”


    这人好像胖了些,穿得衣服多遮挡得瞧不出来,可现下手一摸,却能清楚地摸到沈弱流腹部长了一层软肉,软绵绵的,有些微微隆起。


    “圣上好像胖了些呐……”霍洄霄没当回事,手愈发促狭,在那软肉上捏了捏,玩儿似的。


    “别!别捏!”沈弱流顿了一瞬,脸色煞白,登时双臂紧紧抱住腹部半跪在地上,惊呼道。


    是什么?


    在霍洄霄捏他腹部的那刻,腹中好像有一条小鱼隔着肚皮轻轻啄了一下。


    沈弱流瞪大了眼睛,满目错愕惊恐。


    很快他反应过来。


    这是……这是腹中小混账有反应了?


    神医是交代过,胎儿到了后期会时不时有胎动反应,可如今不过才将近四个月,怎么会有胎动?


    沈弱流白着脸屈身护住腹部,脑中纷乱如麻。


    ……他不确定霍洄霄有没有感觉到?


    若他感觉到,该如何解释?


    他抬眼去看霍洄霄,后者也是一阵愕然,没料到不过是捏了下他的肚皮便有如此大的反应,促狭心思消散得一干二净,忙摊开手,“不捏了不捏了,我不捏了……”


    沈弱流仍旧抱着腹部没动。


    “腹部还是不舒服?”霍洄霄半跪于他身侧,双眉紧蹙,“可叫太医看过了,究竟怎么回事?”


    他记得上回沈弱流也是说腹部疼痛来着。


    过了这么些天,难道还没痊愈?


    “圣上养着太医署那些老东西都是吃干饭的吗!连个小病都医不好!手拿开,我看看。”霍洄霄冷下脸,抬手欲像上回那样替他揉一揉……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腹中小混账的异动。


    沈弱流松了口气,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不、不必,朕无碍。”


    不过才近四月,这小混账不可能会有胎动,想是自己感觉出错了。


    他略略安心,吐了口气,缓慢起身站直……突然,脸色更为煞白,浑身定住了。


    再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腹中像是有一条小鱼轻啄了一下,稍纵即逝,却十分明晰。


    怪异的感觉席卷全身,沈弱流心跳如擂,满目错愕。


    四月而已,便已有了胎动,怎会如此?


    这小混账究竟是谁的种?!


    如此强悍!


    手臂上抓着的力度收紧,霍洄霄见他脸色煞白,心下慌乱,转手半抱着他站起身,双眉紧锁,


    “方才是我错了,不该捉弄你的……太医可说了你这究竟是什么病?怎么这般的折磨人?”


    沈弱流敛神,苦苦一笑,不知作何解释。


    总不能告诉他自个儿得了一种肚子里揣崽,肚皮越来越大的病吧?


    是挺折磨人的,不过折磨人的不是病,而是肚子里越长越大,往后可能还要在里面翻江倒海,打拳练武的小混账!


    “朕无碍,不是病……”沈弱流抓着他起身,长舒了口气,转移话题道:


    “既已知这花香来源,还是尽快向那位公子问清来路才好……”


    他朝方才的雅间走去。


    看着他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霍洄霄才抬手盯着仍旧留有触感的手心,浅眸微眯。


    方才……难道是错觉吗?


    第45章 第45章


    一出粉戏唱完, 堂内寂静不少,两人这会儿已经回到了雅间对案同坐。


    小倌出去这半天再进来时身上绯衫已换作通身雪白,更衬他肤色胜雪, 眉眼如画, 手中抱着把琵琶……踏进门,目光先落在沈弱流身上, 怔了怔,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不动声色地走到霍洄霄旁侧福身:


    “奴将琵琶去来了, 世子爷想听什么曲子?”


    霍洄霄将沈弱流面前那盏酒喝了, 另拿了杯子倒了盏热茶推过去,


    “你不饮酒喝这个暖暖身子……听什么曲儿,叫他给你唱?”


    沈弱流扫了眼那个抱琵琶的小倌, 端起茶啜了一口, 淡淡道:“这身衣裳很衬你肤色, 捡你擅长的弹便是。”


    “……是。”那小倌被称赞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手足无措地福身,而后坐到珠帘后的凳子上, 开始弹奏。


    轻拢慢捻,乐声淙淙, 入台月色洒下一地清辉, 风有些冷。


    吃了盏热茶,身子暖和了不少, 借由琵琶声掩盖, 沈弱流主动挑起话头,


    “先帝年间,我大梁与挐羯定下寒州之盟, 约定以仙抚关为界限,两国互不干涉,边关暂得一时安定,然朕却不记得盟约之上有互通有无这一条,如今属于齐齐珀斯的东西出现在我郢都,世子爷以为何解?”


    霍洄霄放下酒盏,挑眉含笑,“齐齐珀斯至仙抚关冻土终年不化,莫说耕种农事,连养几头牛羊都实属艰难,我阿耶说过寒州之盟不过是挐羯人的缓兵之计,他们要的是过仙抚关,踏上红蓼原!”


    “挐羯人想举族迁至红蓼原,却又不愿与我大梁俯首称臣,这如意算盘打得我隔着千里地都能听见声响,所以寒州之盟,阿耶竭力上书先皇陛下拒绝互通有无这条,为的便是防止将挐羯之狼放进大梁……”他侧眸凝视沈弱流,浅眸微眯,闪过一丝危险的光,


    “如今伊迪哈出现在郢都,圣上以为何解?”


    夜风吹拂,心底陡冷。沈弱流与他对视片刻,脑中明晰如鉴。


    ……挐羯人的狼已进了大梁!此为其一。


    沈弱流垂眸,不动声色,“霍家驻守仙抚关,而今狼却入了大梁,世子以为,这狼是如何躲过重兵把守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踏上我大梁国土的?”


    国中有挐羯人内应。此为其二。


    可这内应究竟是出自郢都,还是出自北境。


    亦或是霍家……养寇自重,不得不疑。


    霍洄霄凝他半晌,蓦地轻笑出声,一语道破,“圣上是怀疑我北境王府养寇自重,故意将狼放进郢都?”


    琵琶声陡高陡急,珠落玉盘,铮铮如诉。沈弱流忖了半晌,摇头道:


    “不……霍家手握重兵,功高盖主,没这么做的必要,朕是想提醒你,狼入郢都,北境只怕也不安全。”


    若国贼出自北境,欲行大事,第一个危及的便是手握重兵的北境王霍戎昶。


    霍洄霄自是明白他这句话的利害,浅眸森寒一片,


    “此事我会修书提醒阿耶,若有人敢将心思动到我阿耶头上,我必将他啖肉饮血,誓不罢休!”


    沈弱流蹙眉,双眸凝向抱着琵琶的小倌,“恐夜长梦多,此事还是尽早查明为好。”垂眸不动声色道:


    “朕看这位公子像是……有意于你,待会儿你问他罢,若不方便,朕回避便是。”


    霍洄霄一顿,随后半身朝沈弱流欺过来,笑嘻嘻道:“臣怎么闻见一股酸味啊?圣上今日午膳时喝醋了?”


    “朕喝什么醋……”沈弱流瞅他笑脸,竟觉刺目,耳根滚烫地垂眸道,“朕在与你说正事,你别成日里一副混不吝样。”


    霍洄霄后仰靠着椅背,凝他半晌,“圣上没觉着他像一人吗?”


    “像谁?”沈弱流看了那小倌一会儿,却没觉着像谁。


    霍洄霄声音冷冷的,意味不明道:“狗日的卢巍对你可真是一往情深呐……”


    此番粗鄙之言,沈弱流听得直蹙眉。


    好端端的,又是发什么疯。


    这刻,霍洄霄身子陡然靠近,浅眸深深的,“沈弱流,可我喝醋了……酸得厉害。”


    风吹起他一缕鬓发,扫在自己脸侧,痒痒的。


    痒意像是从心底无端生出,直到喉头。


    沈弱流喉头上下滚了滚……


    这刻,琵琶声渐歇,直到落下最后一个音,小倌行到跟前,福身道:“奴技艺不精,献丑了。”


    霍洄霄敛神拍掌笑道:“弹得不错。”他招手示意小倌过去。


    小倌余光偷偷扫了眼沈弱流,见后者并无反应,才敢走近霍洄霄,福礼道:“世子爷吩咐。”


    “赏你的。”霍洄霄丢了个荷包过去,待小倌接住……蓦地伸手将沈弱流拉紧自己,揽上他后腰,才问道:


    “不知你素日用的是什么香呐?我家爱侍与我闹别扭呢,他觉你身上香味不错,我只好问了买来与他赔罪。”


    沈弱流从愣怔中恍然回神,当着外人面不好发作,只得拿眼瞪霍洄霄。


    那小倌一怔,十分知趣,福身笑道:


    “能得公子青眼是奴的福分,这香虽不是什么珍稀物件,却难买,奴是花朝节随妈妈出门拜祖师爷在郢都西郊的草市买来的,当时只觉这香味淡雅少见……公子若不嫌弃,奴可分送您一些。”


    沈弱流笑了笑,“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们去西郊碰碰运气便是,有劳你相告。”


    那小倌不再多说,微微福身道:“是。”


    ……


    房中独余下两人,沈弱流“啪”地一巴掌将放在自己后腰上十分不老实的手打落,咬牙切齿道:


    “霍洄霄!你对朕能不能稍微放尊重些!”


    霍洄霄无辜摊手,笑嘻嘻道:“圣上说说,臣对你怎么个不尊重法?”


    “你……”沈弱流哽住了,面红耳赤。


    这刻,他再次发现,面对这么个流氓无赖,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霍洄霄笑意更浓,欺身过来,贴着耳朵道:


    “哦,圣上又不好意思说了,那不如臣来替你说,臣方才摸圣上了,臣可不仅想摸圣上呢,还想……”


    他止住话头,只是那一双风流的浅眸露骨地打量沈弱流。


    沈弱流顿时奓毛,腾地站起身,耳根烧红,


    “你脑子里的脏东西,朕……朕不感兴趣!你也最好别说出来脏了朕的耳朵,若你实在抑不住,就叫方才那个公子来替你解决!朕不奉陪!”


    霍洄霄大剌剌地坐着,唇角勾笑,“臣跟卢巍可不一样……对着个赝品,”他眼神朝下一扫,慢悠悠道:


    “臣石更不起来。”


    沈弱流愕然,这下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那公子像谁了,也终于知道那公子为何换了身白衣了……一时间羞愤交加,面色通红。


    “霍洄霄!朕……”他咬牙切齿,哽了半晌,却只憋出一句,“朕管你!”


    沈弱流振袖而去,大步踏出楼门。


    霍洄霄唇角勾笑,慢条斯理地在后缀着……


    时辰已不早了,楼外宾客错落,醉醺醺地东倒西歪,夜风吹不醒他们,却吹醒尚且清醒的人。


    沈弱流站在马车前,欢楼之上,暖黄,绯红灯光洒落他身,镀上一层浅淡金光,这刻不戴幕篱,艳绝五官锐气削减,更显柔和,含情双眸余光扫向后方。


    霍洄霄踱步上前,将手中幕篱给他戴上,纱帘褶皱寸寸抚平,


    “路上小心,三日后我会去西郊查此事,你不来也无妨。”


    隔着纱帘沈弱流欲言又止,“霍洄霄……”


    灯火葳蕤,霍洄霄那双锐利浅眸此刻亦十分柔和,光华流转,“嗯?”


    “算了。”沈弱流终是问不出口,轻声道:“国贼是谁,朕要亲手将他揪出来,三日后朕与你同去。”


    他转身,上了马车,帘帐四落,车轮辚辚而动……直到走出很远,沈弱流才挑开窗上帘幅,朝后望。


    霍洄霄仍旧立在原地,面向这边,身影只成豆大一点,灯火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光辉。


    沈弱流微微一怔,脑中仍旧在思索霍洄霄那句话:


    “沈弱流,可我喝醋了……酸得厉害。”


    他在醋什么?


    是他先说的,待他回红蓼原之后,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却又说他放不下,却又说他醋了。


    霍洄霄那张嘴,十句里没有一句真话,若是玩笑也说得通。


    前后相悖,左右互斥,哪句真哪句假,沈弱流看不分明。


    ……当是玩笑之言。


    最好是玩笑之言。


    腹中小混账犹如游鱼,浮出水面轻啄肚皮,微不可察。


    心跳荡碎一地清辉。


    *


    殿内点了四合香,香味清冷,如雪中松柏。


    沈弱流蹙眉,语气微有疑虑,“张太医,以你之见,朕腹中龙子尚且不满四月,为何近期会频繁异动?”


    张太医将脉案收了,左右扽袖,跪地叩首道:


    “回圣上,圣上脉象来看,龙子并无异常,反倒十分康建,若是胎动早现,臣以为反倒是好事……”


    “好事?”沈弱流轻抚小腹,那处隆起明显更大了,只是秋冬穿得厚加上衣袍宽松遮掩,叫人瞧不出异样。


    张太医道:“说明小皇子灵智早开,更能体察圣上心情而做出反应,亦或是圣上近期接触的外物使腹中龙子也觉得喜悦……”


    沈弱流最近接触的只有霍洄霄那个混账!


    他父皇都要被那个混账气死了。


    然而腹中小混账却在哪里高兴,甚至过早出现胎动?


    简直是无稽之谈!


    沈弱流眉头愈发紧蹙,“张太医,你最近是不是在偷偷研习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朕瞧你这些天怎么神神叨叨的?”


    张太医额上冒了一圈冷汗,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所言句句属实……”


    “罢了。”沈弱流懒得再与他扯皮,挥挥手道:“朕腹中龙子无恙便好,你这几天日日来请一回平安脉便是……下去吧。”


    张太医浑身冷汗津津地退下,沈弱流拿着折子,朱笔批红。


    博山炉香雾冉冉,如山头雾霭,丝丝缕缕……朱笔在折子上落下一滴墨点,沈弱流迟迟不见下笔,神思飘转九霄云外。


    这些天他尝试着找谢甫所言的媒介,却仍旧一无所获。


    只是在梦中,那夜勾住他腰的臂膀坚实有力,滴滴热汗饱含欲望从他胸口滑落滴在他腹部,灯火时时晃荡……他怎么也瞧不清那张脸。


    只觉那种力度十分熟悉。


    这时,福元进来,打破一室寂静,他将碗甜羹放在案上,


    “汝州御贡的酥梨,奴婢叫人做了甜羹,圣上秋猎那夜吃的也是这个……奴婢照吩咐取来了,您歇歇眼睛。还有一事,沈七回来了,在外等着复命呢。”


    第46章 第46章


    闻言, 沈弱流搁下朱笔,抬手道:“叫他进来。”


    二次下江南,将近七天, 沈七与沈九昼夜不歇, 丝毫不敢耽搁,终于将严尚则顺利押送进了郢都, 此刻沈七眼中血丝密布,下巴满是青茬,只来得及回家中略略梳洗, 换上飞鱼服, 便即刻赶往禁中复命。


    “臣沈七恭请圣安!”踏入殿内,沈七撩开飞鱼服下摆,跪地叩首。


    沈弱流微微抬手示意, “起来回话。”


    “是。”沈七起身, 拱礼道:“属下已奉圣命顺利将严尚则押送进郢都, 现下看押在诏狱, 只等三司会审,大理寺定罪, 再交由刑部处置……只是罪臣严尚则一路喊冤,口称姚云江坑害他, 要面圣陈情。”


    沈弱流轻笑出声, “严况为了这么个独子蠢到屡次朝朕动手失败,将自己从绪王手中的一枚活子生变为死棋……单凭严况诸多行径, 朕便可将他枭首示众!只不过因他为朝廷命官, 身兼要职, 且涉及喆徽税案,须有三法司会审定罪处置才暂且留他一时。如今他却还敢喊冤, 与他那愚不可及的父亲倒有十成相似!”


    沈七默了片刻,疑虑道:“此回进郢都,属下却未见绪王爷那头有何动向……”


    “他只怕现下忙得焦头烂额,哪还能有什么动向……”沈弱流指尖轻点案几,“朕且问你,喆徽匪患现下如何情势?”


    沈七略微思忖,蹙眉拱礼,“喆徽二地百姓苦税赋已久,与官府积怨颇深,此回逼上梁山,更难劝动,即便是徐阁老亲下江南安抚也只不过只是收集了税案证据而已……属下觉得,这块烫手山芋姚云江与宁为珏二人只怕吃不下。”


    沈弱流指尖一顿,双眸眯出笑意,“朕这个九皇叔,要保姚云江,却也要捏着十二州兵权不放,这些日子可正为了宁为珏伤神呢,自然不能有什么动向……他左右都不想放,朕偏要叫他两边都抓不住,竹篮打水一场空!”


    “圣上恕罪,属下还有一处疑惑……圣上既要处置姚云江,徐阁老已掌握证据,此回何故不将他一并捉拿回京?”沈七察言观色,问出心间所想。


    沈弱流垂眸盯着博山炉袅袅雾气,嗓音清凌凌的,


    “处置严尚则不过是因为严况一事顺势而为。朕这位九皇叔,最是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不过……宁为珏不顶用,朕要将他换作其他人,总该给他留下点甜头,让他自信仍能掌控全局才是。再者一朝镇压,难免会有流血牺牲之处,事情因姚云江而起,这个白脸他一朝不唱完,朕便一朝不处置他。”


    喆徽匪患不能再任由其发展下去。


    招安不成,便要快刀斩乱麻动用武力镇压。


    镇压难免会有牺牲之处,留下姚云江,便是为日后的十二州总督背此骂名。此为一。


    至于二……留下姚云江,绪王便能看见保他的希望,沈弱流便能趁他松懈之时再将宁为珏换作自己人。


    届时平定匪患,十二州兵权握于手中,区区一个姚云江料理起来岂不是得心应手?


    人尽其用,恰如是也。


    沈七悚然一惊,听得后背冒出冷汗,“属下明白了。”


    沈弱流扫了眼沈七,声音淡淡的,“严尚则要严加看管,三司会省定罪之前,此人出不得岔子,还有……朕看朝中那帮成日里只会互相攻讧的言官也闲得慌,叫他们吃饱了没事多上几道折子权当消食,也好给朕的九皇叔稍微施加些压力。”


    “是。”沈七领命退下。


    福元进来添了些香,沈弱流将余下的几道折子都看过,才端起案上那碗温热恰到好处的雪耳羹一勺勺吃着。


    “圣上觉着如何?”福元将案上折子归拢,递给旁侧小黄门送去内阁,才瞪大眼睛瞧着沈弱流神色问道。


    吃了有小半碗,沈弱流便有些嫌腻,搁下碗不肯再动,笑着说,“味道不错,是朕宫中司膳房的水准。”


    福元拿来茶水伺候他漱口,又问,“圣上仍是没想起什么来?”


    沈弱流掩面将茶水吐了,微微一笑,“朕想起来,今日雪耳羹比秋猎那夜的要甜些,该是师傅手抖,放多了糖。”


    ……那就是没想起来。


    福元不禁有些丧气。


    圣上要找那所谓的媒介,福元这些日子依着记忆将圣上那夜所吃所用都与他试了一遍。


    却都没什么大用,没能勾起圣上的一丁点记忆来。


    “不如咱们去东围猎场再走一回?”福元试探着提议。


    沈弱流笑着摇摇头,“罢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打紧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了也说不定。”


    他虽想将那夜欺辱自己的混账找出来。


    可苦寻这些时日,一无所获,那个将小混账留在自己肚子里的禽兽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找不到半点踪迹。


    眼下狼进郢都,绪王虎视眈眈。


    狼环虎饲,却也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


    听天由命许是最好的选择。


    冥冥之中,上天只有安排,至于腹中小混账,既流有他的一半骨血,在他肚子中长大,只有一个父皇也是不打紧的。


    沈弱流会尝试着去做一个合格的父皇,将他养育成人,教他读书习字,治国之道。


    待他成人,自己垂垂老矣,再将一个完整的大梁江山交于他手。


    沈氏血脉的延续,一个新的大梁江山守护者。


    也不错嘛……沈弱流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唇角勾笑。


    小混账似有感应,像小鱼摆尾,轻啄他肚皮,微不可察。


    博山炉青烟腾起,飘入庭中,巍峨宫墙之上,一大一小两只燕雀在秋风飒飒中梳理羽翅,互相依偎。


    *


    北郊校场。


    霞光丝丝缕缕,半轮金乌缀在白霜岭西山头,将落未落,洒下余晖,将谷中一条蜿蜒小河照得赤红一片,犹如融金。


    朔风吹过野草梢头,飒飒有声。


    霍洄霄袖子裤脚高挽,赤脚站在将及小腿肚的流水中,赤裸的肌肤在夕阳下像是流淌的蜜,正将飞电马鞍卸下来,拿了鬃毛刷刷马。


    狼卧在河畔,身躯似座小山,恹恹地打了个呵欠,绿眸盯着河里的霍洄霄。


    这时,谢三牵着马从不远处走来,未及近,先笑道:“世子爷刷马呢?”


    “三哥。”霍洄霄浅眸微眯,抬眼望着谢三走近,“今儿有空带飞电跑了圈,浑身热汗,带它洗洗。”


    谢三应了声,松开马缰叫马饮水,自个儿将鞋袜脱了,卷起裤脚走进不深的河中帮霍洄霄刷马,


    “那二十名弟兄的事我已递了信回北境去,想必王爷自有安排……挐羯蛮子进大梁之事,王爷现下也已知晓,世子爷不必担心,若国贼出自北境,王爷定轻饶不了他。”


    霍洄霄眼眸沉了沉,“阿耶他年事已高,我身在囹圄,能做得也是少之又少……”


    谢三宽慰他,“郢都这些文绉绉的人说起话来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属下却觉其中一句挺像那么回事……祸兮福所倚,此番如若不是世子爷在郢都查到了狼入大梁,国中有贼之事,只怕王爷现下都还蒙在鼓里。”


    霍洄霄默了默,“……阿耶他没说什么?”


    谢三笑道:“有,王爷叫我告诉世子爷,‘小兔崽子大胆去做!老子的北境用不着你操心!’,王爷老当益壮呢!”


    北境王甫一听到霍洄霄与小皇帝之事,先是沉默,随后仰天大笑,十分快意,原话是这么说的:


    “不做太平犬,宁为乱世王!我崽不愧是霍家的种!有血性,不怕事!老子以前就觉着这小兔崽子该成大事,老子没走眼!绪王?他绪王算个屁!惹到我霍家头上,也得问问老子手里的三大营答不答应……”


    “他那是不服老!”霍洄霄终于笑了。


    飞电仰头嘶鸣,一行宿鸟从草丛惊飞,投向白霜岭。


    谢三拍拍飞电马背安抚,敛起笑,“喆徽那两百人来路,属下也查清了……”


    这刻,霍洄霄停下动作,看向他。谢三继续道:


    “那两百人明面上虽是流寇,占山为王,可属下探查多日却发现这些人身手不凡,做事十分有章法,不像是一般流民,倒像是正规行伍编制出身的……且这些人私下跟十二州布政使姚云江有诸多牵扯。”


    霍洄霄冷笑了声,“这个姚云江暗地里倒是帮沈青霁干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难怪沈青霁要保他!”


    谢三将鬃毛刷丢下,给飞电背上浇水冲洗,


    “属下这回去喆徽倒是听见些风声,说北镇抚司此回下江南押送严尚则入京,又说徐攸下江南招安不成,空手而归……”看了眼霍洄霄,他才继续道:


    “喆徽匪患属下看情势已十分严峻,那个叫宁为珏的,王爷先前就不看好他,说他心慈手软,不善掌兵,难成大事,王爷还真说准了……喆徽乱成这样,今上忙活半天却只抓了个不痛不痒的严尚则回京,”谢三笑了声,


    “丢着这些人蛇鼠一窝,坑害黎民,这叫什么事?”


    霍洄霄扫了眼谢三,不轻不重道:“三哥觉得沈弱流难成大事?”


    谢三避而不谈,“我相信世子爷的选择。”


    世子爷押注,王爷亦没反对,说明今上确实不容小觑。


    可谢三到底好奇,就那么个……他见过一回,就那么个身量纤细,青涩稚嫩,目光单纯,个子还不到世子爷肩膀的单薄少年,除了那张他都觉得漂亮到吓人的脸,一只手就能轻易掐死,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世子爷与王爷齐齐将二十万大军押注与他?


    谢三百思不得其解。


    霍洄霄并未即刻回答他,双目朝向白霜岭山头,霞光照进他浅眸,犹如红蓼原上澄澈的海子,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望了许久,他唇角勾起丝柔和的笑,声音又低又柔,恍若呢喃,


    “他可聪明得很,就跟红蓼原上牙都没长齐的小狐狸崽子似的,看起来人畜无害,心思却多,狡猾到难以捉摸,谁都别想从他那里占去半点便宜……”


    不仅聪明,还那么漂亮,山尖上那捧雪似的。


    还很坚韧,顽强,像是红蓼原上一根不起眼的小花,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蛰伏一冬,被雪压得直不起腰,可但凡时节到了,他便猛地往上蹿,开出红蓼原上最漂亮的花,惊艳众人,耀武扬威地睥睨一众看轻他的人:


    看吧,老子本来就是这么美!谁还敢看不起老子!


    只是这句话,沈弱流是绝不会说的,他那么矜贵。


    霍洄霄暗笑,浅眸深深的。


    谢三暗自心惊,总觉得这话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让他觉得十分熟悉,像是北境那会儿家里女人跟其他人说起自己时的那股神气劲儿;像是自己发现了一个大家都忽略的稀世珍宝的那种隐秘的骄傲。


    世子爷神色,亦像是头回遇见心上人的愣头青小子,甜得齁人。


    ……这是怎么了,谢三望了眼天穹,确定太阳是从西边落下的。


    该是自己眼神出了毛病,看茬了。


    对,一定是这样!


    谢三甩甩脑袋,很快将脑中诸多猜测甩出去,“只是为今上聪明?”


    思绪被打断,霍洄霄忙敛笑,“三哥不了解也正常,等着看就好,沈弱流这是要叫姚云江背骂名唱白脸呢,只怕这南十二州总督不日便要换人了,火既已烧了起来,我倒也不介意添把柴上去……”


    谢三点点头,“世子爷选的人,当然不会出错,是我多想了。”


    回禀完,他朝岸上走去,坐在晒得温热的大石头上穿鞋袜。


    金乌落于白霜岭西侧,风这刻静了,天边霞光万丈,将此间一切镀上薄淡金光,一只孤鹜飞入天穹,划破云痕。


    谢三穿好鞋袜,眯眼看着余晖之下,波光粼粼之上的霍洄霄。


    莫名其妙地忆起,许多年前,他少年之时,头回遇见现下已为他妻子的姑娘时的场景。


    ……果然是想家了呀,魂牵梦萦的北境。


    谢三挠挠头,心底一片惆怅。


    第47章 第47章


    大殿阒静。


    金冠博袖, 朝服加身,沈弱流高坐明台之上,手撑着下巴, 望着台下唾沫横飞怒发冲冠, 下一息便要以头触柱,以死明志的紫袍玉带者……眼底一片戏谑。


    “圣上。”一人持牙笏上前, 躬身为礼,


    “臣启奏,严尚则身为南十二州巡抚, 在位不谋其政, 更是主导喆徽税案,欺压黎民,欺君罔上!而他父右都御史罪臣严况, 一朝东窗事发, 为保严尚则, 竟屡次行刺谋逆, 此父子二人罪孽深重,天理难容, 臣听闻北镇抚司已将罪臣严尚则捉拿回京,看押诏狱, 臣恳请圣上, 应尽快查办严氏父子,肃清朝廷, 还十二州百姓一个公道!”


    寂静中, 回声笃笃。


    指尖轻点御座龙头, 沈弱流噙着丝笑,一时间未说话。


    这时又有一人上前道:“圣上, 臣亦有言!”御座之上,沈弱流微抬指尖,那绯袍耆老才拱礼继续说下去:


    “八月伊始,南十二州各部首官贪墨横行,私征赋税,逼得喆徽两地纯良之民上梁山为寇为匪,然此事除罪臣严尚则之外,十二州布政使司姚云江主理一省赋税,亦难辞其咎,此事尚不可盖棺定论!”


    这时,殿上不少官员都朝他投来目光,又挪至右侧的百官之首绪王身上,而他,只是目不斜视,徐徐而谈,


    “臣身为都察院堂官,受万民供养,理当为万民之口耳!自八月开始,喆徽两地动乱频发,民怨载道,百姓苦不堪言,然今已至十月末,十二州情势仍不见缓……黎民何辜!十二州情势刻不容缓,亟待解决,依臣之见,眼下最要紧的是平定匪患!十二州匪患不平,可见十二州总督宁为珏庸碌无为,难当大任,臣恳请圣上,先查处此人!”


    话音刚落,身后百官接二连三,竟有一半之数躬身附议。


    一时间,回声浩荡,之后,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殿中更无一人敢言,百官心中百转,却在看上奏的两人是谁时都悟出了一个关键信息:


    绪王爷要保姚云江,圣上则有心思将十二州总督换人。


    沈弱流手指停顿,收进袖幅,正欲开口,却听殿中一人疾声厉色,刺破寂静:“一派胡言,税案主谋分明是罪臣严尚则,你又怎会扯上姚云江,你这是污蔑朝廷命官!”


    他指着都察院的绯袍耆老,随后朝沈弱流躬身行礼,


    “圣上!喆徽税案,姚云江乃是受严尚则威逼,迫于压力不敢上报,而宁为珏为官清廉,待民如子,让他镇压百姓,他于心不忍,所以导致匪患两月未平……此二人虽有罪,却罪不至死,眼下朝中并无良将可用,臣以为当让宁为珏继续平定匪患,姚云江旁侧辅佐,以此赎罪!”


    这人是内阁一个年轻阁员,似乎也与绪王爷颇有牵扯,百官一看,心下了然:


    绪王爷这不仅是要保姚云江,还要保宁为珏。


    “单凭阁老一面之词,又如何断定下官胡言?!”绯袍耆老不卑不亢,目不斜视,“他姚云江既主理一省财赋,有的是权力直言面上,可他却将此事密而不宣,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他看向那名内阁辅臣,眼神轻蔑,“慈不掌兵义不行贾,宁为珏两月平定不了匪患,便足以见得此人昏庸无能!若继续放任他去与山匪流寇周旋,只怕不日这些愚民便要揭竿而起,直抵天阙门下!”


    这时,他话锋一转,“阁老话里话外倒像是十分了解姚宁二人,莫非私下与他二人相交甚密?还是说阁老与此二人同为朋党,另有他谋呐!”


    肉眼可见,右侧绪王面色陡冷,余光扫过那名内阁辅臣,后者面色涨红,指着绯袍耆老,


    “你、你血口喷人!”


    搞清楚风向后,一时间殿中百官吵嚷,各抒己见,乱成一锅沸粥。


    沈弱流瞧事态差不多了,骨节轻叩御座龙头,发出笃笃声,冷声斥道:“好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殿中一静,沈弱流抬手,自御座之上起身,沿着丹陛一级一级往下,最后,停在左侧沈青霁面前,


    “不知此事,皇叔何见呐?”他双眸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嗓音清凌凌的。


    此刻,百官目光皆朝向二人。


    沈青霁盯着他,眼神阴鸷,哼出丝冷笑,“臣以为,姚云江可留,宁为珏亦可留,圣上要查处此二人,还须得三思才是……万一一个不慎真叫那帮愚民闹到天阙门下,丢了这皇位,臣可替你惋惜呐!”


    沈弱流直视他目光,笑意不改,气定神闲道:“皇叔为朕忧心至此,朕感激涕零呐!”眼眸陡深,“却只怕此事要三思的可不是朕,而是皇叔您……”


    点到为止,这后半句,几乎是以气音说出来的,百官未闻,只瞧见圣上负手朝御座走去,而绪王殿下,面色阴沉得滴水,像是气急了,浑身发抖。


    左侧徐攸行至大殿中央,躬身为礼,适时开口,“圣上,臣以为喆徽匪患若不处置,恐成大患,恳请圣上许臣与内阁各位拟个状子,细议此事。”


    沈弱流坐回御座,抬手道:“朕亦有此想法,至于这人选,还需内阁,都察院,御史台各位爱卿多集思广益,朕不信我大梁竟无一人比得过宁为珏来……”


    这时,沈弱流脑中想起徐攸前次提过的萧渚河来,双眸不禁朝左侧行三看去……那里立的却不是霍洄霄,而是另一名武将。


    是了。


    霍洄霄总领殿前司,负责郢都安防,特赦不必每日朝见,只需每月塑望日各入紫宸殿议事而已。


    那紫袍辅臣,听闻此言,急声道:“圣上——”


    “好了!”思绪被打断,沈弱流不作他想,蹙眉拂袖,“此事就这么说定了,若有异议,再上折子与朕细论……朕也乏了,你们退下吧!”


    郢都钟声三响,今日议政过了时辰,此刻竟已至辰时。


    金乌自重重歇山顶上露头,照得殿内一片辉煌,百官拱礼目送沈弱流离去,而后三两成群,出紫宸殿,沿着丹陛出天阙门。


    天阙门外。


    何夜远远见沈青霁大步流星朝向马车,便躬身迎了上去,“主子。”


    沈青霁面色阴沉,未作理会,躬身进了马车,何夜知道,只怕是朝中又有事惹主子烦忧了,于是也躬身上去,自小几上到倒了盏茶水递过去……茶盏被揭过去,盏沿将要触及嘴边时,握住它的手指却陡然屈起,摔在地上——


    “啪”


    马受惊吓,昂首嘶鸣,马夫好不容易才将其拉至正轨。


    沈青霁浑身发抖,额上青筋暴起,“沈弱流,徐攸!沆瀣一气,竟敢同我拿乔摆谱,威逼胁迫起来!你不是说安排了人,眼下这徐攸可是好端端地站到了本王面前,连根毛都没见少!这便是你安排的人?!一帮饭桶!”


    何夜弯腰收拾着碎瓷片,闻言垂眼侧立,“主子息怒,是小人疏忽了,没料到徐阁老身边竟有那等高手……”


    此时再说这些已不抵大用,沈青霁双目微阖,终是将心头那股怒火压了下去,


    “徐攸此番回京,虽面上说的是办事不力,未能替圣上招安喆徽两地愚民,本王瞧沈弱流那气定神闲的架势,只怕已掌握了姚云江那些勾当的证据!他想借此逼本王交出十二州兵权,简直是痴心妄想!”


    北境俨然已属沈弱流一派,西南两府暂且不论,若叫他拿去十二州兵权,岂不是要踩在自己头上撒尿了?


    十二州兵权不可交,姚云江也要保。


    姚云江若落入沈弱流手里,难保他不会咬死自己,小畜生这是在跟自己做交易呢。


    要么保姚云江,要么保十二州兵权……有朝一日,他竟被这么个小东西逼得进退维谷。


    当真是小瞧他了!


    沈青霁按着眉心,眉宇间戾气横生。


    收拾完地上碎瓷片,仔细包在帕子里,何夜忖了忖道:“王爷,依小人之见,十二州兵权其实并非非得不可。”


    “怎么说?”沈青霁睁眼看着他,语气不耐。


    何夜拱手道:“江南十二州各地兵力加起来也不过十万之数,南地荒蛮,愚民难化,更是久不经战事,只怕这十万兵力养得早已没了血性。一盘散沙,终不顶大用……小人以为,重要的是北境的二十万大军,若能将其控于股掌,南十二州又有何惧?何况圣上只说要将十二州总督换人,不是还未商定换谁去么?除了宁为珏,咱们也不是没有人选。”


    马车辚辚,坊间一派热闹。


    沈青霁蓦地一声轻笑,眉间戾气散开大半,一丝阴冷取而代之,“此言倒是提醒本王了,那红蓼原的疯狗现下拘在郢都,就是条拔了毛的海东青,飞不出这个笼子,北境王那个老匹夫,只懂耍刀弄枪,莽夫一届……”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冷一笑,


    “北境之事进展如何?”


    何夜微微一笑,又倒了盏茶递过去,“王爷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沈青霁接过那盏茶,像是十分快意,一饮而尽,双目微阖靠着车厢小憩,


    “霍家握着这二十万大军时日已久,是该换个主子了……沈氏的一条狗而已,也妄想翻天,本王便教教那个老匹夫和小畜生,皇兄能给他们霍家的荣耀,触了我沈青霁的霉头,照样可以收回来!”


    马车窗外,一只鹰隼遽然落下,猛地攫住车顶一只黄鹂,而后展翅飞入湛蓝天穹,消失不见。


    只有一根鹅黄色羽毛晃晃悠悠打旋儿落下,却被一缕秋风吹起,不知飘向何处……


    *


    徐攸下了早朝并未回府,而是由着小黄门带领,进了福宁殿。


    一众宫女内侍正在布菜,沈弱流将更衣完,换了一件月白色常服,腰间同色宫绦松挽,佩着银香囊,白玉佩,从十二扇屏风后转出来。


    徐攸脱下官帽,躬身为礼,“圣上。”


    他目光落在沈弱流腰间宫绦之上,微微一怔,却并未说什么。


    沈弱流并未觉察到他的目光,边理着袖口银色云雷纹样,边到案边落座,笑着抬了下手,“老师快坐,不必多礼,近日事情繁琐,抽不开身为你接风洗尘,今日便叫你来用顿早点……”


    旁侧小黄门将徐攸手中官帽接过,他才落座。


    宫女内侍躬身退下,只留一个福元与一个小黄门侍立左右……桌上大大小小碗碟十几样,有清粥小菜,也有做得精致的荤菜糕点,沈弱流笑道:“这些菜都是朕特意让司膳房备的老师素日的口味,你尝尝。”


    小黄门盛了碗粥给徐攸,他恭敬接过,笑了笑,“圣上惦念,臣感怀万分。”


    沈弱流也盛了碗粥,福元不时给他夹菜。夹什么吃什么,不一会儿一碗粥便下了肚,福元笑眯眯地给他盛第二碗,间歇夹了个烤得滋滋冒油的酥饼放在小碟子里,沈弱流也吃了,像是胃口极好。


    徐攸目光落在桌案上,上头菜色都是些鲜辣酸爽口味,他喜食酸,而沈弱流自小便喜食甜食,酸的东西一口都不尝,而现下……沈弱流自个儿夹了筷子酸辣笋丝吃了。


    徐攸颇为诧异,目光又落在圣上腰间松挽的宫绦之上,笑了笑道:“几月不见,臣倒觉着圣上口味变了许多。”


    “……朕这些日子胃口好了不少,总觉得吃不饱似的,口味也变得十分怪异,许是身子缘故,老师见笑。”沈弱流顿住了筷子,心下一慌,他这位师父可当得多智近妖四字,万不可叫他瞧出端倪,忙打了个哈哈搪塞过去。


    徐攸双眸微眯了眯,最终没说什么,搁下筷子道:“臣听闻圣上近日和北境王世子走得颇近?”


    ……暗线的准确消息是,两人一块儿勾肩搭背,举止十分亲昵地进了八大胡同轻烟楼,将近宵禁时才归。


    圣上这个年纪,正是对男女之事好奇的时候,也是该娶后立妃的时候。


    之前他曾提过此事,却都被圣上以国事为首,刚践祚,根基不稳等理由搪塞了过去……可却没想到,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子,竟有此等癖好?


    轻烟楼,八大胡同有名的小倌楼。


    郢都权贵圈子喜好男色蔚然成风,圣上好男色他也不反对,只是也该挑几个干净的人不是。


    沈弱流这下彻底没食欲了,像是回到了幼时被徐攸抽背四书五经的时候,他放下筷子,“老师知道朕与霍洄霄去轻烟楼之事了?”


    徐攸起身拱礼,“臣的探子不小心瞧见了,圣上明鉴,臣绝无探听圣上行踪之心!”


    “朕不是要问罪,老师坐下吧。”沈弱流抬手示意,蹙眉道:“老师放心,朕与霍洄霄去轻烟楼也不是去寻欢作乐的,是实在有一事要查……”


    隐去一些他都不愿想起的部分,沈弱流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徐攸,蹙眉道:“此事关系北境,关系挐羯人,不得不防。”


    听完,徐攸亦是双眉紧蹙,“此事可交由春烟去做,圣上不必亲自涉险。”


    沈弱流点了点头,“朕也没想自己个儿能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只想探出那花究竟来自何处,再交由春烟细查,老师放心,有霍洄霄在,大概没人动得了我……”


    徐攸更为诧异,不过几日,圣上何时如此信任那个被他评价为疯狗之人了。


    沈弱流却没注意到这点,端起瓷碗继续喝粥。


    徐攸也未提,只是点点头,觉得气氛过于严肃,便寻了个轻松话来说,“臣觉着圣上近日好像胖了些……”眼神落于沈弱流腰间松挽的宫绦之上。


    宫绦这种饰物到底不正式,沈弱流日常见大臣颇多,是鲜少使用的。


    沈弱流此时注意到那道视线,微不可察地手一抖,下意识护住了腹部,当他意识到这个动作突兀之后,赶忙抬起手,慌乱道:“徐师父慧眼如炬,朕这些日子是胖了些……许是胃口好的缘故。”


    徐攸注意到他的慌乱,心下疑惑,不禁又想起件要事,问道:“月前圣上说身子不适,可找神医看过了?”


    沈弱流头皮发麻,几乎不敢与徐攸对视,胡乱道:“师父放心,看过了,不是什么大病,神医医术极好,朕现下已大好了,胃口也十分好……”


    只是肚子里揣了个不知谁的崽而已。


    确实不是什么大病,沈弱流腹诽。


    闻言,徐攸不再多问,君臣二人又说了些话,多是谈论政事……直到辰末,徐攸才从福宁殿回府。


    一顿早点吃得沈弱流浑身汗津津的。


    这刻徐攸一走,他便如泄了气般半躺在榻上。难得的天儿暖和,福元过去将细蔑卷帘卷起一半,叫光透入殿内,却将天水碧色的纱幔放下,好叫光不那么刺眼。


    又从殿外端了几盘点心放在案上,笑道:“徐阁老这一问,圣上怕是进得不香,用点点心垫垫,外头奴婢还温着牛乳呢。”


    沈弱流稍微缓过神来,拈了个香芸糕吃着,“福元最知朕心呐!”


    福元笑了笑,又敛眉,“圣上何故不将小殿下的存在告知徐阁老?”左右到时候生下来都是要知道的。


    沈弱流怔了怔,将吃了一半的糕点放进盘中……阳光透过纱幔却如月影般柔和,照他合欢花似的眼睫轻颤,


    “朕不是不想说,左右也瞒不过,朕只是还没做好让这个孩子被大家知晓的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男子有孕,前所未见,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叫他怎么好开口?


    再者绪王虎视眈眈,北境现下算是他的,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江山不稳,风雨飘摇。


    现下的环境,并不适合他多出一个子嗣。


    更遑论,这孩子还不知是谁的种。


    面上虽不表现,沈弱流心底还是怕的,怕有人打这个孩子的主意,怕他的出生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怕这个孩子其实是一起大阴谋。


    所幸月份还小,他还有时间将江山肃清,让他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出生。


    沈弱流垂眸抚着隆起的肚皮……隔着衣料,像是平地蓦然隆起的山丘。


    神医说过,男子有孕不像女子一般显怀明显。


    可随着月份越大,总能叫人瞧出异常,四月而已,已能看出端倪,若到了八九月,怎么瞒?


    沈弱流抬手遮眼,隔着肚皮感受着腹中另一条生命的跳动:


    小混账,你可害苦父皇了!


    腹中有游鱼轻啄,好似回应。


    感受到的沈弱流莫名心安,心下微叹:


    ……瞒得一时是一时。


    第48章 第48章


    光晃得刺眼。


    朝马车外扫了一眼, 沈弱流松开手,帘帐四落,将刺眼的光格挡在外, 车轮辚辚, 此刻已出了郢都西侧翊秋门,朝郊外驰去。


    霍洄霄借由帘帐掀开的间隙, 似乎感觉到远处缀着的二人,鼻腔里哼出丝嗤笑,


    “圣上不放心臣呐, 竟还带着北镇抚司那两个不中用的饭桶?”


    沈弱流挽袖从小几上倒盏热茶, 蹙眉开口,“朕并非不放心你,朕是不放心其他人, 生怕又如上回一般遇到居心叵测之人, 害得你替朕再挨上那么一箭……”


    道路坎坷, 车马时有晃荡, 茶水倾出杯盏,洒在小几上, 沈弱流浑不在意,将余下的半盏喝了……腹部由于晃动产生的作呕感才被压下些许。


    秋高气爽, 金乌缀于湛蓝天穹, 这样的天气最适宜打马驰策,挽弓射猎。


    西郊道路崎岖不平, 本就不适宜马车行走, 只不过沈弱流一来不擅马术, 二来……现下腹中揣了个小崽,轻则作呕难安, 重则腹痛难忍。


    也实在不能再骑马。


    怪的是霍洄霄竟舍弃了飞电,屈身与他挤在这一方狭小的车厢中,大马金刀地坐在对案,那一双长腿伸不直,无处安放地半屈着。


    ……屈久了实在难忍,霍洄霄将一条腿半展,晃动间不时挨着沈弱流腿弯擦来擦去。


    沈弱流垂眸看了眼,不禁将腿收了回来。


    案几隔着座的那点狭缝实在叫霍洄霄无法施展,于是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大岔腿坐着,后仰靠着车厢壁,怀中抱着长刀,唇角勾笑,


    “圣上心疼臣呢?”那双浅眸含笑,风流尽现。


    “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朕是怕你挟恩图报,再提些无理的混账要求来!”沈弱流目光落在他无处安放的双腿上,瞧那姿势颇觉伤眼,蹙眉挪开目光,


    “你若觉憋屈,何故要与朕挤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骑马不好吗?”


    霍洄霄凝着他,目光一瞬不瞬,半晌后,突然将手中长刀搁在案上,屈身挪了过来,挑眉含笑,“臣为殿前司指挥使,亦有护卫圣上的职责,圣上此番是跟臣出来的,臣不得贴身伺候着?”


    沈弱流正欲开口,此时马车猛地一颠,他失了力,后脑勺险些磕到窗棂,却被一只手拉入怀中,紧紧护住……


    “怎么回事?”霍洄霄冷声朝车外问,一只手抱紧怀中人,一只手警觉地拿起案上直刀,“喀拉”出鞘一半,雪刃乍现,格挡于身前。


    此回二人出郢都是扮作富商与护卫的,没带随从,只寻了个熟悉西郊地形的马夫赶车……马车未停,过了会儿才从外传来马夫憨厚老实的声音:“车轮磕着碎石了,惊扰二位爷,请多担待。”


    霍洄霄才将直刀归鞘,绷紧的身子略略放松,朝怀中看去,“圣上……”


    话未说出口,只见怀中人面色发白,紧紧抓住他胳膊,俯身蹙眉干呕……霍洄霄吓到了,叫他趴在自己怀中,另一臂抚背顺气,


    “这是怎么了?想吐?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霍洄霄蹙眉道。


    沈弱流惊呼,“肚、肚子!你压到朕的肚子了!”


    霍洄霄只觉膝上抵着一处绵软,绵软中有点硬硬的,闻言才发现是他的腹部,慌忙将人捞起,却又发现这个姿势抵得他胸口喘不过气,只得将人双臂抱在怀中。


    “肚子怎么了?痛?究竟哪里不舒服?”霍洄霄惊慌失措。


    十几载狼营摸爬滚打,见得人糙,活得也糙,怀中人就如同陶罐中的一樽薄胎白瓷,经不得磕碰。


    触及他,霍洄霄头回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手不知往哪儿放,脚不知往哪儿搁。


    轻不得重不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人捏碎了。


    经此一颠,沈弱流腹中翻江倒海,再也压制不住,半靠在他怀中,呕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吐出来,整个脑子都是昏胀的。


    霍洄霄也跟着难受起来,想起小时候生病时阿娘的安抚,学着在他背上轻抚,跟给在猫顺毛似的,


    “没事了,没事了,不难受了……”


    想是太难受了,沈弱流竟没挣扎,软靠着他肩,由着折腾。


    过了半晌,马车归于平稳,案几上茶盏滚得到处都是,霍洄霄捡了个干净的,拿茶水又冲洗了一遍,才倒了盏,“喝了,舒服些。”


    沈弱流没推开,饮下那盏茶,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些血色,下意识地拿手隔着衣料抚摸腹部……方才被霍洄霄一压,刺痛得厉害,现下倒是恢复了宁静。


    想来应该并无大碍。


    他松了口气。


    霍洄霄将他这个动作尽收眼底,想到方才,便伸手过去,俯身贴耳,“还痛吗?让我看看……”


    “别!”沈弱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奓毛,双手死死护住腹部,格挡他伸过来的手,“……别碰朕!”


    霍洄霄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顿时怔住了。


    这时沈弱流全然清醒,也觉这动作突兀,便目光躲闪地解释道:“不痛了,朕无事。”


    “圣上金枝玉叶,可真难养呐……”霍洄霄凝视半晌,似乎瞧出他真无碍了,轻笑了声伸手,将他后脑勺压在自己肩上,披着的大氅拢紧些。


    沈弱流挣扎惊呼,“你做什么?!”


    霍洄霄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抱着他,眯眼含笑,“臣不做什么,圣上歇会儿吧……要不要臣再哄哄你?”


    沈弱流没吭声,忍得咬牙切齿:这混账……这混账竟敢像对个小娃娃似的对他!


    挣扎了会儿不动了,脸埋进风毛领子里,烫得犹如烧开的滚水:


    罢了,暂且借着混账肩膀一用。


    马车外渐有人语声,霍洄霄挑开帘帐一角,却发现原是道边不远处田地里有农人正在收割,不时交谈,垂髫小娃互相追逐,在远处山脚下村子里有炊烟袅袅,飘散于飒飒秋风中。


    霍洄霄放下帘帐,余光扫到沈弱流隐藏在层层衣料中的腹部,浅眸眯出冷意。


    恶心,呕吐,腹痛……太医署竟连这种小病症都治不好!


    留有何用!


    回了郢都该找个郎中问问此人究竟是何病症。


    ……怀中人合眼假寐,呼吸平稳,眼睫如小扇子似的盖住双眸,不时轻颤,霍洄霄抬手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却终究在一寸之处垂落,心底滋味难言。


    如此怕痛,怕脏,如此娇矜的一个人,却又是如何生得这般坚韧顽强。


    烈马嘶鸣,帘外秋风飒飒有声,偶有一声飞禽啼鸣自头顶掠过。


    霍洄霄笑了声,意味不明……先是鸿门宴,再是美人计,接着威逼利诱,现下又是装可怜见的惹他心烦。


    不过睡过一回,整个人却就这么任他捏扁搓圆了。


    好计谋,好手段呐!


    一阵风穿帘而入,怀中人眉宇微蹙,霍洄霄不再多作他想,将大氅向上紧拢,直到那双好看的眉舒展开来,才松了口气。


    *


    西郊草市,历来便有。


    村庄聚集,阏河与勿江交错,有三处香火鼎盛的庙宇,又近西三城,漕运亨通,往来便利,起初却只是几个村庄交易之处,后来却不知怎么发展起来了,竟连一些外地商贩都会选择在此处做些生意。


    因不惹是生非,贩得都是些寻常货物,商贾小贩们各个精明,与衙门官府交好,便没人闲得慌去管这地儿。


    马车稳稳停下,马夫放下脚凳,在外道:“二位爷,到地儿了。”


    这刻,沈弱流睁开眼,本也没怎么睡着,拿了幕篱戴好,裹着大氅先下了马车。霍洄霄佩刀紧随其后。


    ……然而眼前此幕却令沈弱流望而生畏。


    简陋支起的篷布,鸡鸭绑了脚头上插着草窝在路边,鱼贩挑着木桶行色匆匆,略显整齐些的,便是几处卖小玩意和自家织的粗布的摊子……耄耋老人穿着草鞋拿蒲扇扇风,草鞋边沾着黄黑的污泥,垂髫幼童挂着鼻涕你追我赶,白龙即将过江之时猛地一吸溜,引得大人呵斥连连。


    脏。


    乱。


    沈弱流顿脚站定,掩鼻蹙眉。


    霍洄霄抱着刀气定神闲,侧目而望,笑了声,“主子怕了便在车里等着,属下去问清楚就回来。”


    现下他们是主仆关系,故改了称呼。


    沈弱流生来喜洁净,怕脏乱,九五之尊何曾到访过此等乱市,然而九五之尊亦知,眼前这幕便是大梁百万生民的日常景象,谈不上福庶,却安定。


    安居乐业,对百姓来说是一大幸事,对万民君父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没什么脏不脏,怕不怕的。


    只是现下孕症尚未消退,闻此间味道有些恶心而已。


    “朕……我怕什么?”沈弱流逐渐适应鸡鸭鱼混杂的恶气,压下浑身不适,隔着纱帘昂首怒瞪霍洄霄,


    “先农坛距此地不远,每年春日正月举亲耕礼祭拜后土农神,以祈五谷丰登,我也是下过田地的,霍洄霄,你不许小瞧我!”


    此刻他不老气横秋地称“朕”,而是称“我”,少年嗓音清凌凌的,带着一点骄矜气,少了那股高高在上的威压,多了几分合年龄的少年顽皮。


    让人觉得此人不过是邻家自小娇养的小少爷,无端亲近。


    心口跟幼兽拿爪子挠似痒酥酥的,霍洄霄挑眉含笑,低声道:“是是是,圣上多厉害,这么双细嫩的手还会种田呢,臣可不会,哪儿敢小瞧你……”


    沈弱流耳根发热,眼神闪烁,“也算不得会,后续都有鸿胪寺专人照管着,我只需……”突然,他意识到霍洄霄话里的促狭,顿时奓毛,


    “霍洄霄!你又戏弄朕?!”


    第49章 第49章


    霍洄霄笑嘻嘻地凝视着他, 浅眸光华流转,忽而觉得这人真跟个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似的……即便是发火也像只小奶猫,毫无威胁, 奓着毛爪子挠来挠去, 跟搔痒似的,反倒更勾人逗弄。


    “圣上生气了?要砍了臣吗?”霍洄霄俯身贴耳, 悄声道:“刀在臣怀中,你来拿,臣绝不会躲。”


    隔着幕篱, 那近在咫尺的呼吸仍旧是炙热的, 沈弱流慌乱地退后一步,耳根烧红,看他怀中的那把直刀漆黑的刀柄, 倒真像将这混账砍了了事, 却终究压下来,


    “砍了你事小, 吓着这些小娃娃事大!”他别开眼,冷哼道。


    两个垂髫小童你追我赶, 擦身而过,手都拿着裹了层薄薄米纸的糖人, 金乌上正空, 光辉中,糖人晶亮晶亮的, 惹人垂涎。


    沈弱流视线不禁被吸引, 好奇地盯着那色泽晶亮的糖人看, 突然觉得有些饿了,恶心感压下去, 饥饿在腹部叫嚣得厉害。


    自打怀了这小混账以来,成日里除了犯恶心,就是感觉饿。


    就跟怀了个小饕餮似的。


    霍洄霄顺着他目光扫了一眼,轻笑出声,“圣上喜欢吃甜的?”


    “朕喜欢吃什么关你何事?”沈弱流没个好气,朝闹哄哄的市集看了一眼,深吸两口气,迈步朝前。


    霍洄霄挑了下眉,噙着丝笑,抱刀慢条斯理地跟着。


    待入闹市才发觉,南地的香料,北地的毛皮牲畜,八城的木材,东边的珠宝,竟都在此间可寻觅一二,再加上周围几个村庄的山货,粮食,贵贱不论,齐聚一隅。


    荒诞却又那么合理。


    然而来往客人亦能咂摸出点儿门道,这地儿选在阏河,勿江交汇之处,东有郢都,北有三城,地利人和占尽,难怪也能成了气候。


    卖香料的摊子不见多,也不见少,共有三处。


    二人扮作郢都的香料商人将那三处摊子都问遍了,却不见有轻烟楼小倌所用那味。


    日头少见的烈,有种要赶在入冬前将积攒的所有光都在今日晒尽的架势,鱼贩桶中的鱼有些已见翻了白肚。


    ……有些热,沈弱流将身上大氅解了下来,腹中饥饿叫嚣,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没有福元在身边伺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霍洄霄走了几步没见人跟着来,回身看去,却见这人站在一处阴凉地不动了。


    “怎么了?”他走上去,将沈弱流幕篱纱帘掀开,只见此人双颊酡红,鼻头沁出几滴汗水,蹙着眉一声不吭,


    “热,还是口渴?”


    霍洄霄打小也没伺候过谁,瞧他里三层外三层,再加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倒也猜到几分,小心翼翼询问,一边将他怀里抱的厚重大氅接了过去。


    不是福元,沈弱流拉不下脸,感觉腹部重得下坠,却只吸了口气,“无事,走吧。”


    霍洄霄没动,兀自站了会儿,突然啧了声,大步上前,单手勾肩将沈弱流拖了回来。


    “你干……”惊呼声引得人人侧目而望,眼神探究,沈弱流忙压低声音,“你做什么?”


    霍洄霄旁若无人,抬起袖子在他脸上搓来搓去。沈弱流挣扎着推搡,手下却硬邦邦的跟铁墙似的推不动,“霍洄霄!你又发什么疯?”


    “别动,我给你擦汗呢。”霍洄霄不由分说。


    沈弱流又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像是什么动物的味道……并不难闻,暖暖的,不动了,直到霍洄霄放下手,他才从怀中拿出方手帕,气急败坏地擦脸,


    “你有病吧……脏死了!”


    不知是霍洄霄搓红的,还是他自个儿……雪色艳绝的脸,鼻子也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就跟戏台上的丑角儿似的。


    霍洄霄看他那副样子,憋笑憋得实在辛苦,心口也痒酥酥的,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惹得沈弱流咬牙切齿,怒瞪他:“有病!我早说过叫你早点找个郎中治治脑子,你偏不听劝!”


    霍洄霄置若罔闻,“我自小没伺候过人,不比那个叫什么福元的细致……”这刻,他俯身,掌心轻轻搁在沈弱流颊侧,像是在轻触什么珍宝,


    “所以圣上哪儿不合心意要告诉我,知道吗?”


    那双浅眸含笑,澄澈犹如秋日湛蓝天穹下的湖泊,沈弱流一时间晃了神,竟没躲开……霍洄霄手指搓着蹭着,越来越不对味儿,突然就伸进了衣领里。


    沈弱流猛然醒神,“啪”地一巴掌打了过去,咬着后槽牙道:“我看见你就觉着不合心意,不如你滚远点!”


    “嘶……”霍洄霄吃痛,倒抽气,人已大步走了,他赶紧跟上去,不由分说地捏住沈弱流腕子。


    沈弱流定住脚,眉头紧拧,“又做什么?”


    “臣口渴,”霍洄霄就势握住他手带向另一个方向,笑得混不吝,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量道:“晨时未用早点,腹中饥饿,圣上恩准臣歇歇脚吧……”


    “歇便歇,你抓着我做什么?”沈弱流被他捉住手,一时恼怒。


    霍洄霄笑嘻嘻并不答话。


    一个期期艾艾,一个旁若无人,偏都生得赏心悦目,引得旁侧人不住得侧目。


    人多处多有不便,沈弱流挣扎了两下,只能任由这混账毛手毛脚地带着走向一处摊面……耳根却已红透了。


    *


    摊子是卖羊汤的。


    贴秋膘的时节,天冷羊鲜肥,一口热热的羊汤下肚,五脏六腑都妥帖了。


    掌柜的是个讲究人,桌凳收拾得干净,地面也是干干净净的,几个风尘仆仆的贩夫走卒坐着大快朵颐。


    寻了最边上的桌案落座,叫了一壶茶水,两碗羊汤,霍洄霄丝毫不讲究地落座,沈弱流盯着那擦了又擦却还是油腻腻的桌面半晌,才垂眸坐了下来。


    茶水和羊汤很快上来,附带两个圆圆的厚实烧饼,一碟清爽解腻的酸辣瓜丝。


    霍洄霄先用茶水将筷子烫了一遍,放在碗沿上,杯盏洗了又洗,才倒了盏茶推给沈弱流……自己却不在意这个,拿了筷子就开始吃。


    羊肉肥瘦适中,切了指腹厚的片飘清亮的汤中,上头堆着一撮翠绿的芫荽,热气袅袅,浑无腥膻气,沈弱流盯着汤碗,微微蹙眉,目光又挪向霍洄霄倒的那盏茶水,有许久,终于双指捏着,挨到了唇边,浅啜了口。


    半碗热汤下肚,霍洄霄额上冒了细汗,余光扫到,叹了口气:


    娘的。


    忒难伺候了这也。


    放下筷子,他拿了沈弱流那碗,将汤面上浮的芫荽挑进自己碗里,干干净净地又推过去,“喝不惯再点别的?”


    沈弱流望着碗中清亮的汤,一点芫荽都不剩下,怔了怔垂眸道:“我只是闻不得那股味,汤并没有什么。”


    这么说着,他却只是略微尝了一口汤,夹了一筷子羊肉,便不再碰了,只吃那碟瓜丝。


    霍洄霄将碗中汤喝完,拿茶水漱了口,又洗了手,将面饼掰碎了,泡进汤里,边擦手,边推给沈弱流,“卖香料的摊贩没找着,回郢都尚早,不进些东西可不行……北境的吃法,尝尝。”


    羊汤鲜香,沈弱流却口味清淡,加之有孕在身,更不喜油腻,在外用膳自不比宫中样样合心,将就便是,饿不死就成。他看着霍洄霄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说什么,拿筷子挑一点吃了……面饼吸饱了汤汁,又中和了那股腻劲儿,竟觉着还不错。


    不禁又多吃了些。


    霍洄霄看他终于吃了点,放下心来,又倒了盏茶推过去,凝着他被热气扑红的脸……跟他粗犷的吃相不同,这人吃东西就跟红蓼原上囤粮过冬的小鼠似的,双颊鼓起,小口小口,细嚼慢咽,斯文至极,无端叫人觉着赏心悦目。


    他唇角勾笑,浅眸一瞬不瞬。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寻了个话头来说,“轻烟楼的公子说伊迪哈是在此处买的,找了这半天却未曾见过,我觉着此事怕没那么容易查出来。”


    霍洄霄看着他,笑了声,“小倌春日来拜的祖师爷,如今都快到年底了,才闻得一点伊迪哈的风声,狼既能悄无声息地在天子脚跟藏匿这么久,其背后之人,怕是圣上与臣都想象不到呐……圣上觉着与狼里应外合之人会是哪位?”


    无论是出自北境,还是出自郢都,与狼里应外合之人都不容小觑。


    一个谋的是兵权。


    一个谋的是……天下。


    更糟糕的结果就是,北境与郢都都出了贼人,伙同挐羯,共谋大梁江山!


    冥冥之中,沈弱流却觉着最后一种最可怕的猜测,即为真相,若作此说,他倒有一人猜测……细思恐极,他不敢再往下想,搁下筷子,拿了茶水掩袖漱口之后才道:


    “是谁无所谓,此番将其揪出来,朕轻饶不了!”


    碗中泡饼只少了小半碗。


    霍洄霄扫了一眼……胃口也小得跟猫儿似的。


    怪不得人这么纤细。


    “那小倌也不像是敢说谎的,他说拜祖师爷,离此地不远几里地便是他们风月祖师爷的祠,这里找不到,咱们去周围找找便是……”霍洄霄丢了几粒碎银在桌上,起身动了下脖颈,将长刀拿起,“主子以为呢?”


    沈弱流忖了会儿,点点头。


    此时日头稍弱,有些周围村子卖完山货的已挑担往家赶。


    沈弱流将幕篱戴好,两人朝马车方向走去。


    一个人擦身而过,适时风动,飒飒而过,那人抬手抚摸被风吹乱的鬓发。


    风挟凉意,之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薄淡香气,像是带来了极远处的花香般一瞬即逝……沈弱流慌忙掩鼻,瞪大了双眸。


    伊迪哈!


    第50章 第50章(捉虫)


    沈弱流猛然回身。


    只见是个布裙荆钗的姑娘, 背着个背篓往市集中行去,风吹乱发髻,她偶尔抬手轻抚, 身上那股极其浅淡, 像是不小心沾染上的花香味一阵阵飘散。


    若非沈弱流处于孕期对味道敏感,只怕还分辨不出这股味儿来。


    旁侧霍洄霄觉察异常, 顺着他目光扫了一眼,关切道:“怎么了?”


    “方才过去的那个女子,身上沾有伊迪哈的味道。”沈弱流低声蹙眉。


    仅仅是擦身而过, 霍洄霄倒是没闻见什么味儿, 也没注意去分辨,一个大老爷们去闻人家姑娘身上什么味儿……不变态嘛。


    他的一颗心思都在眼前人身上了。


    却是神色一凛,将沈弱流拉到旁侧, 遮住往来目光, 欲言又止, “你……”


    沈弱流明白他的意思, 上回体内春宵一刻余毒未清,嗅见掺了伊迪哈的香被勾起来, 还与这混账这样那样,做了那种事。


    “……朕无事。”沈弱流脸一红, 目光闪躲。


    神医开的几帖药吃下去, 现□□内毒素已经清除干净,那股香味又极其浅淡, 所以并无大碍。


    霍洄霄笑了声, 抓起他的手侧脸磨蹭, “臣倒不介意再帮圣上一回,不过光天化日之下连个遮羞的地方都没有, 实在有损圣上清名呐……”


    “你胡扯些什么!”沈弱流面红耳热,烫到似的将手抽回来,“朕看你是……你是巴不得朕中毒!好叫你再做一回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还当他是关心人呢,到头来还是为了那种事情!


    真是满脑子颜色的混账……色胚,无可救药的流氓混蛋!沈弱流心下大骂。


    霍洄霄挑眉,笑得混不吝,“中毒倒是不必,圣上应允即可。”


    沈弱流哽住了,对着这么个毫无廉耻满脑子不正经的混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朕……朕懒得跟你这种人瞎掰扯!”他愤愤拂袖,风吹得幕篱纱帘翻飞,掩盖住的脸,几乎从耳根到脖颈红透了。


    霍洄霄心情大好,觉着此人一点就着的性子在人前藏得十分好……对外一副温软相,在他面前却跟个猫儿似的,轻则呲牙奓毛,重则用爪子抓挠两下。


    面皮也忒薄,逗几句就爱红脸。


    对他与对别个不同。


    越咂摸越觉受用,若是长了尾巴,只怕都快翘上天了,忙不迭地追上去。


    那姑娘想是附近村子的人,背篓里背着些山果,走了不远寻到处人少的地方,铺开在地上……果子外皮紫色,有的熟过了从中裂开条缝,里头莹白的果肉裹着黑色的籽儿,将裂开的和好的分开两堆,姑娘嗓音清脆开始叫卖。


    离姑娘不远处住脚,沈弱流打量着,没敢贸然上前。


    霍洄霄扫了一眼,抱着长刀悠悠道:“郢都坊市间最便宜的香也得五两银子往上,伊迪哈出自仙抚关外,自是不会低于此数……臣倒是好奇,一个能随手拿数十两银子买香的金枝玉叶,又怎会来此乱市之中卖山果?”


    那个姑娘年岁大不过十六,面有菜色头发枯黄,叫卖声孱弱,中气不足,明显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所致。


    浑身并无任何装饰,磨得发白的袖口中一双手粗糙长有老茧。


    自然不会是什么金枝玉叶。


    她携带的那股香味,更不像什么熏香头油脂粉……淡淡的,浑然天成,就像是在某个春日,路边开满了花,芬芳馥郁,恰好有人经过,不小心沾染了满衣襟的香味。


    生于九重宫阙,物尽齐全,吃穿用度莫有不精,所用之香亦是如此,沈弱流自然对这些东西十分熟悉。


    霍洄霄嗅不见香味,也并不熟知香料,但却能从那姑娘衣着装扮,外貌身形瞧出端倪。


    “……圣上觉着这香味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呢?”他浅眸微眯,看着沈弱流。


    打哪儿来的沈弱流自然不晓得,“朕觉着并不像是熏香之物,且问清她是从何处来此地的……”他道。


    若说是不仔细沾染上的,待问清姑娘从哪儿来再细查便是。


    霍洄霄自然也意识到这点,“臣与圣上不谋而合。”


    怕吓着那姑娘,他将怀中佩刀单手捏住,抓着沈弱流一只手握住刀鞘,“佩刀给圣上暂且拿着,臣去去就回。”


    沈弱流未来得及开口,霍洄霄便松手走了……一个没拿稳,刀坠着下落,迫使人弯腰才堪堪拿稳,沈弱流这刻发现,此刀看似轻,掂量起来却少说也有七八斤。


    不比那混账手握刀挥砍自如,他单手竟握不动,双手也显吃力。


    混账成日带着这么个东西出入,竟也不觉得累?沈弱流心下愕然。


    不过想起那双孔武有力的臂膀,鼓起的肌肉,以及压迫感逼人的高大身形,倒也说得过去……莫名地他有些脸热,赶忙住脑,将一些画面挥散,目光下落于双手中。


    刀通体漆黑,并无半点篆刻雕纹,隔着刀鞘都能感觉到那股令人心底犯怵的森寒之意。


    霍洄霄似乎从来不将这柄刀假手于人,想是极为重要之物,现下却这么毫无防备地给他,是觉着他可信呢,还是真不怕如前所说,自己拔刀相向,砍了那混账的头。


    沈弱流嘀嘀咕咕的。


    最后确定了一种可能,那混账目中无人的狂傲劲儿,指定是觉着以他的力气,要拔出这柄刀绝无可能。


    却在这时,霍洄霄手中提着个布袋,含笑走了回来。


    沈弱流收敛神色,等他下文。


    “有劳圣上,走吧。”霍洄霄将佩刀单手接过,却未说什么。


    沈弱流倒是不急,只是跟着他走出闹市……这刻,金乌西沉,已坠至山头。


    *


    马车走到坦道尽头,便不再往前。


    “吁——”车夫停下马,背身朝车厢内道,“二位爷,不远便是下山村,前方路窄,马车怕是过不了了。”


    原是霍洄霄问那姑娘来处,起先见此人面生,又生得一双浅眸鬈发,穿着佩戴虽然称不上华贵,却暗透考究,姑娘支支吾吾并不肯坦言相告,直到霍洄霄拿出一锭银子买了她的山果,并指着远处气度恍若谪仙的沈弱流笑说只是自家主子老家出自附近村子,顺口一问而已。


    姑娘一看沈弱流并不像坏人,再看那定银子,咽了口唾沫终于松嘴说是下山村的人。


    马车无法前行,二人只好下了马。


    周围荒草半人高,草丛中,稀稀拉拉的几根枯树枝头昏鸦不时尖啸,风飒飒而过,无端凄凉。


    马抬蹄嘶鸣,车夫得了允许,解下马牵着到不远处河流中饮水,沈弱流目光逡巡一圈,突然觉得此地有些熟悉。


    霍洄霄捕捉到,“圣上来过此地?”


    “算不得来过。”沈弱流目光朝向南侧的麻石坦道,有了个大概,“只是再朝南几里地便是先农台农神庙……朕之前说过春季亲耕礼,朕要亲自种下禾苗,故而有些印象。”


    霍洄霄没说什么,看着蜿蜒去路,“再往前路可就不好走了,难保不会遇险,圣上金枝玉叶,不若在此等那两个北镇抚司的饭桶来,臣一人去查即可。”


    沈弱流总觉得他这句话暗含嘲讽,可那双浅眸并无戏谑之意,反倒是很认真,虽不好说什么,却被勾起一身反骨,冷硬道:


    “你一人去查,如若遇险能保脱身?还是你觉着朕柔弱无力,是个拖油瓶?还是你并无十分把握能护朕全身而退?沈七他们跟在附近,如若出事,自有后手,你不必多虑。”


    到了这种境地,往前不安全,往后也不见得安全。


    几人一同去,霍洄霄万一出事也好有个照应。


    听此言,霍洄霄觉着沈弱流实在是太低估他了,他手中还从来没有过护不住的人,办不成的事儿。


    担心却还是担心的,这么个金枝玉叶,玉瓷似的人要是磕着碰着,总有人要心疼死。


    “圣上意愿,臣不敢阻拦……”霍洄霄抱着刀,俯身隔着幕篱凝视他,“圣上放心,臣即便是舍弃这条性命,也定护你周全!”


    他没笑,浅眸深深的,犹如九州月下一弯寂静的湖泊,澄澈透明。


    这样的尽忠投诚之言,沈弱流不知听过多少,唯独从这条拴不上的疯狗口中听到,觉着十分突兀……这混账的嘴里,十句话亦没五句是真的,可这句,冥冥中沈弱流却觉得是真的。


    就像是他真的会把这条命给自己似的,就像是他此言一时出口,许诺却是一生似的。


    适时风动,掀起幕篱,正对上那双浅眸,沈弱流只觉得心几乎要从喉咙中蹦出来,胸腔中蝴蝶几欲展翅,


    “朕、朕……沈七他们会保护好朕,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他挪开目光,慌乱无措。


    生平头一回,有这种感觉。


    沈弱流不敢细想,掩饰似的大步朝前。


    霍洄霄呆愣在原地,瞧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挑眉:这又是怎么了?


    金枝玉叶的人,心思也细腻得跟上好的薄胎白瓷似的,轻不得,重不得,太难琢磨。


    *


    神医说过,略走几步只要不是剧烈的动作,对腹中胎儿有益无害,沈弱流走了这一段倒真没觉着有何不适。


    霍洄霄抱刀闲庭信步。


    不远距离便见着了几户人家,想来是已到了先前女子所说的下山村,二人未敢贸然上前,只是在村子周围游荡打探,若遇见村民,便称作是去郢都做生意的商人,不小心迷了路。


    转了大概半个时辰,也寻来人问过了,下山村确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眼下萧条时节,莫说是花,村中寂寥一片,竟连根绿草都少见。


    那香味究竟从何而来?


    沈弱流自信五感不会有错,难不成是那姑娘诓骗人?


    此时金乌西落,天穹之上,群山之巅只有几缕残阳似血,山脚下炊烟袅袅,吹散在凉飕飕的秋风中。


    忙活一天,一无所获,沈弱流摘下幕篱,眉宇之间愁云密布。


    霍洄霄算是彻底顶替了福元职务,手里拿着先前沈弱流嫌热脱下的大氅走过来,给他披上,垂眸拢紧,“天快黑了,先回郢都吧,臣再来查。”


    若他一人在此地,即便是过夜清晨再回郢都也不打紧,可眼前这么个金枝玉叶,怎可叫他跟着自个儿风餐露宿。


    大氅将冷风遮蔽,浑身一暖,沈弱流不冷了,又将幕篱带好,迟疑了片刻才说,“……也好。”


    两人顺着小道往马车方向去,山巅残阳褪去,只剩下一点竹青色,天色愈发暗了,冷风骤起,呼啸而过,吹得幕篱翻飞。


    很快,他们从一处山坡上下来,远处车夫已饮马归来,坐在车辕上打盹。


    沈弱流裹紧大氅,抬眼望向竹青色天穹,心下忧虑万千……狼进大梁,无论是郢都,还是北境都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廯疥之患终成蚀骨之蛆,一日不将这些攀附之上的脓疮彻底剜除,大梁江山,万民性命便一日不得安宁。


    眼下却是毫无头绪,怎生是好?


    幕篱之下,沈弱流眉间阴云不散,最终叹了口气……或是交于霍洄霄,或是交于折花楼,或是他亲自再查,刻不容缓。


    眼下却只有等回郢都再从长计议。


    他抬手略压下幕篱帽檐,抬脚朝下,这时,从对岸山坡吹来一股夜风,猛然而过,几乎要将头上幕篱掀飞,沈弱流发丝衣袍朝后翻飞,不禁抬袖遮掩,然而此刻,借由风过,幕篱纱帘掀开之时,风中一股极为浅淡,微不可察的花香味蹿入鼻腔……


    沈弱流登时睁大了眼睛,急急扯下幕篱,对着那阵风长吸气。


    不是错觉,是真的有股花香味,风愈烈,花香味越浓。


    伊迪哈的香味。


    风吹花香,暗香盈袖。


    “霍洄霄!”沈弱流陡然惊醒,惊呼出声,“……是风!”


    竟然是风!


    他们都没想到,事物可以用遮蔽藏匿来隐藏踪迹,然而风无孔不入,气味不可遮蔽。


    闻得惊呼,霍洄霄回身大步至他身边,这刻风止。


    “什么?”他握住刀柄,警惕道,显然粗枝大叶并未觉察到什么。


    沈弱流几乎服了这混账的嗅觉,如此迟钝!


    “闻闻!”情急之下,他昂首踮脚,将自己的袖幅不由分说地使劲捂在霍洄霄口鼻之上,命令道。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霍洄霄头脑发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沈弱流问道:“可有闻见什么?”


    这刻回神,霍洄霄凝视着他,唇角勾笑,“香味……圣上不仅生得漂亮,身上也他妈的这么香!”他反手捉住沈弱流,轻嗅手腕内侧,热息喷薄于柔嫩之处,点点濡湿。


    ……幽幽暖香若有似无,从皮肉之中散发出来的。


    时间可以消弭记忆,气味却能储藏记忆。


    就如初见那夜一样,销魂蚀骨。


    沈弱流一阵愕然……对这满脑子废料的混账彻底失语了。


    “霍洄霄,朕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个混账禽兽!”他面红耳热,猛地将手抽回来,骂道。


    霍洄霄唇角勾笑,意犹未尽,“圣上这是哪儿的话,臣不过夸了句圣上香而已,也没真做什么……圣上怎么骂起臣来了?”


    沈弱流哽住了。


    没做什么?跟个变态似的闻来闻去,还想做什么?


    “朕是叫你闻朕身上沾了伊迪哈的香味,不是叫你闻……”他说不下去了。


    霍洄霄虽乐得见他这副奓毛的模样,却知见好就收,别将人真逗得龙颜大怒了,笑了声正色道:“圣上是说,从这阵风中闻见了伊迪哈花香味?”


    “你这狗鼻子,却不如狗灵敏,长着也是摆设!”沈弱流瞟了他一眼,没个好气,


    霍洄霄笑意不改,走到马车前将马解下来,翻身而上,朝沈弱流伸手,“上来。”


    沈弱流没动,垂眸盯着腹部,“……朕骑不得马。”


    “骑马快些,”霍洄霄知此人娇贵,半催半求,“我不会叫你摔着。”


    沈弱流看着他伸出的那只掌心,有些犹豫,“太医说朕的身子受不住颠簸。”


    知道这人身子不适,霍洄霄自不会叫他难受,伸出一臂将沈弱流勾起上马,坐在自己身前,双腿屈力,死死锢住,他下盘稳,这么着即使马匹驰策也颠不得怀中人。


    “不会叫你颠着,信臣一次。”他抬手扬鞭。


    沈弱流只来得及一声低呼,马便已撒开蹄子朝对岸山坡上飞驰而去,他死死闭眼,大骂道:“疯子!”


    风从耳侧呼啸而过,将他的骂声吹散,沈弱流自小到大,从未如此疯过,一颗心从山巅陡然坠落谷底,又从谷底陡然升起至山巅。


    心跳得厉害,几乎从喉咙中蹦出来。


    “什么?我听不清?”霍洄霄声含笑意,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听不清,扯起大氅将沈弱流裹住,免得被风吹着。


    从见这人的第一夜起,他就想带他回红蓼原策马扬鞭了。


    在湛蓝的天穹下,野草疯长的四月中,带他去红蓼原深处摘最美的花,带他挽弓射猎,最后举杯对饮,醉倒在野花遍地的原野之上。


    届时天穹繁星如火,他们在夜风中相拥而眠。


    不会骑马没关系,他会便好。不会射猎也没关系,他手把手教他,不会嫌他笨。


    到后来,到现下。他是将自己囚在郢都的皇帝也没关系。


    不是红蓼原也没关系……是他就好。


    沈弱流被他抱在怀中,只有一截修长小腿叫人能瞧见马上还有一人,却没感觉到半点颠簸。


    “……疯子。”他敢睁眼了,胸腔却如有万蝶齐齐振翅,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头蹦出来。


    *


    马翻过斜坡,踩着半人高的荒草穿过树林,到了一处山谷中,视线陡然开阔,周围杂草落叶被不知被何人清理干净,突兀出现一条能两马齐头并进的道路。


    “此地有人的踪迹,不宜骑马前行。”霍洄霄勒缰,将沈弱流轻放在地上,自个儿才翻身下去,牵着马进了树林,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沈弱流脑子乱糟糟的,还是懵的。


    霍洄霄笑了声,“吓着圣上了?”抬手想将他一缕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理顺。


    却被沈弱流侧头挡开,“不许再随意碰朕!”


    袖中手指暗暗收紧,沈弱流心乱得厉害,竟是被这混账传染了,每当他触碰自己,便是一阵莫名的酥麻战栗,即便肢体相触,都叫他觉得十分难受。


    果然是反感至极吧,都出现了躯体反应。


    霍洄霄顿了顿,垂下手,正欲开口说什么,此刻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人语声传来……浅眸闪过一丝警惕,他很快拉着沈弱流藏匿在山壁呲出的嶙峋怪石之后。


    却见是两个男子悄声嘀咕着什么,一边朝山谷深处走去。


    这二人穿着寻常,面目寻常,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两人都背着藤筐,里头却是空空的。


    沈弱流与霍洄霄对视了一眼……霍洄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手握刀,一手握住沈弱流,悄无声息,紧紧缀在二人身后。


    道路七折八拐,不时有狭缝,不时有怪石挡住去路,像是要通往极深的阴司地狱,走了许久,沈弱流却觉着越走越热,像是从秋季跨越到了草长莺飞的四月天。


    难不成真的进了桃源乡?


    走了约莫一盏茶有余,二人突然消失不见,眼前豁然开朗……嘈杂声从远处传来。


    “快些!”


    “过了时辰就要凋谢了……”


    “快些摘……”


    像是在采摘什么东西。草丛之后,霍洄霄抬眼朝上,望向一处山崖,龇牙咧嘴地悬在上方,能将谷中情形尽收眼底。


    于是,他打横抱起沈弱流,含笑悄声道:“圣上别出声,仔细被发现了。”


    一声惊呼哽在沈弱流喉间。霍洄霄抱着他,踩着嶙峋怪石,几步旋身,稳稳落在山崖之上。


    “伏低。”沈弱流将站稳,便被他按下去。


    沈弱流将压下心头惊慌恐惧,便听头顶霍洄霄声音幽幽的,似乎在冷笑,“……奶奶个腿的,真他妈开了眼了!”


    顾不得他的粗鄙之言,沈弱流急急直起半身朝下望,然而眼前风景,却是令他面色煞白,浑身发冷——


    山谷开阔平坦,四面围堵,呈葫芦状,而葫芦的腹部,开垦出大片大片的田地,一汪清泉呈“之”字形流经农田。


    想是从山上引的温泉水,正冒着热气。


    而农田中,种的净是一种花……花叶似水仙,中间抽出花梗,开得正好,绯色的,拳头大,半吐黄色花蕊,在暮色中随风招摇。


    那股熟悉的香气直窜鼻腔,十分浓烈。


    花田之上,连片的房屋足有十间,背着藤筐的农人进进出出,有的在田间采集花朵,有的将花送进房屋内,唯一相同之处就是每个人都拿一块帕子遮住口鼻。


    沈弱流恍然惊觉。


    然而此刻花香浓郁,直蹿鼻腔,随之浑身滚烫,只觉血液都发了疯似的朝下腹翻涌。


    ……登时呼吸急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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