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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洞房


    九月十四, 王氏新家主王姮姬与琅琊王成?婚,皇帝赐婚,十里红妆, 张灯结彩, 场面空前绝后地盛大。


    婚房设在小王宅,世?世?代代荣耀无比的朱门,以椒泥涂墙, 囍事大吉大利,嫁偶天成?, 秦晋之好, 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琅琊王氏嫁女, 光想想名号就够令人羡慕了, 何况是陛下亲自驾临,祝福新人,观新人的拜堂大礼。


    因为?这场盛世?婚礼, 新落成?的小王宅一时成?了建康最炙手可热的宝地,许多人羡慕嫉妒, 挤破了头只为?看小王宅一眼。


    闺房内, 王姮姬任冯嬷嬷为?她盖上红盖头,滟红玉囍珠流苏在额前晃来晃去,一身凤冠霞帔,隐隐已经听到了外面热闹喜庆的呼喊声和?炮竹声。


    冯嬷嬷一边为?她梳头一边抹着泪, “小姐, 左右咱也不是外嫁, 以后住在自己的院子里, 您还是琅琊王氏的家主。”


    桃枝桃干几个?小丫鬟亦负面情绪良多,生怕小姐嫁人后受了欺负。


    王姮姬没什?么特殊感触, 接近于一种麻木状态,像白天梦游,被针扎了都没有痛觉。成?婚之事又不是第一天得?知,既定的结果罢了,没什?么好伤心的。


    婚姻既代表了一方对?另一方的保护与承诺,同时也是束缚和?标记——有了一纸婚契,便绝不能从对?方身边逃开。


    她成?婚,牺牲掉自己的自由,为?了保护仅存不多的她在乎的人,仅此而已。


    “嬷嬷别哭了,您以后会?伴在我身边,时时刻刻看着我。”


    冯嬷嬷擦干泪水,九小姐是她奶大的,说句不敬的话就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现在眼睁睁看着她所嫁非人,如何能不伤心,正是:女怕嫁错郎。


    王姮姬漂亮的脸蛋上还有浮肿,冯嬷嬷怜惜地给?她戴了一层薄薄的面纱,片刻之后再盖红盖头,恐怕会?透不过气?。


    都是情蛊作孽,若老爷还在世?,怎会?让小姐受这等委屈。小姐明明已解除了情蛊的控制,又活生生吞回去了……


    金灿灿红彤彤的嫁衣之上,王姮姬在胸前别了一枚白如豕膏的丧花,以表对?逝世?未久的父兄的哀思之意。


    希望爹爹冥冥中的灵魂寄居于此圣洁的白花中,保佑凝视着她。


    拜堂的喜乐已然?奏响,吉时将?到。


    她起身,眼前一片红茫茫的朦胧,由人搀扶着走出闺房。


    花轿准备就绪,驷马拉拽,豪华又富丽,载着新娘从王家老宅往婚房小王宅去,今后新娘的居所便是那处。


    王戢,王瑜,王潇,王崇等哥哥们都来送她,老一辈的王慎之不满王姮姬为?家主,也皆来送行。襄城公主在旁作伴。


    王戢忍不住眼底湿了,拍拍她的肩膀,黯然?说:“九妹,别恨二哥,二哥迫不得?已,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恨也好爱也好,今后都是新的篇章,过分纠结于旧事只会?损耗自己。


    他轻轻一拍,王姮姬肩头一重,感到了劲道极强的压迫感。


    王戢是武人,手上粗粝,有的是力道和?兵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支撑琅琊王氏,让她稳稳坐在家主的宝座上。


    二哥需要背负整个?家族前行。


    人生在世?,皆有难处。


    即便不投生在注定政治联姻的门阀世?家,身处寒门亦是百事哀。


    此刻这样的命运,她不必幽怨谁。


    她木然?道:“嗯。”


    王戢听她语气?和?缓,心中堵着的巨石方才疏通了些,俯下身亲自背妹妹上花轿,新妇的履不能沾染灰尘。


    王姮姬脸被红盖头遮住了,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是喜是悲,一身猩红热烈的新娘服,即便悲看上去也是喜的。


    谀词如潮的祝福,好似一声声诅咒,多子多孙,宜室宜家,永结为?好,晕乎乎地砸过来,让人恶寒发呕。


    她终究还是走了前世?的老路,或许从一开始,根本就没的选择。


    个?人无论怎么挣扎,最终都会?被带回到既定的轨道上,麻木地前行。


    婚车缓缓开启,浩浩荡荡,十里红妆,流动在拥挤街巷中的一抹丹雘色。前往建康城中的小王宅,场面盛大奢靡。


    象征王郎两家的婚契的巨锁也当?成?嫁妆被送到小王宅,曾经的裂痕修补得?齐全,破镜重圆,看不出一丝瑕疵。


    春祺夏安,秋绥冬祺。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无人在意的僻静角落处,一无名老人正在为惨死的文家祖孙俩烧纸。


    今日是文砚之的尾七,还魂的日子,白幡飘扬,长?歌当?哭,魂魄悲伤。


    文砚之那傻孩子是为了王小姐才心甘情愿就死的,王家小姐却?转头就嫁给?了仇人,还专门挑在他尾七的日子。


    王小姐还真是一点不顾念旧情,嫁了门当?户对?的夫君,狠心抛却?旧人。


    婚事与丧事冲撞,无名老人哭着对熏烟缭绕的火盆说,“你?们祖孙俩造孽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去招惹王家,跟王家作对。”


    “现在好了,都变一抔白骨了……”


    ……


    洞房。


    龙凤花烛燃着明亮而炙热的光,灿烂暖烈,灼灼如金,噼啪爆着烛花。


    红绸垂挂的新房内,充溢着吉祥喜庆的氛围,洒满了五色果饯。


    喜榻上,王姮姬静静坐了会?儿,脖子酸得?厉害,便令冯嬷嬷将?沉重的凤冠摘了,枷锁似束缚的凤袍也除去。


    冯嬷嬷掀开她的红盖头,望向窗外浓黑的夜色,戌时了,姑爷要来早就来了,可到现在还是杳无人迹,恐怕新婚第一夜小姐便要独守空房了。


    囍酽酽的洞房,死气?沉沉,寂寞空虚冷,极致的热烈对?着极致的冷清。


    姑爷看来是不打算来了。


    怎么可以这样?


    姑爷的心太狠了,是石头做的。


    “小姐……”


    王姮姬知冯嬷嬷想说什?么,“嬷嬷别叹,他不来我的日子才好过。”


    她和?他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夫妻。


    冯嬷嬷仍然?忍不住叹息,什?么佳偶天成?宜室宜家,都是骗人的,连府上小厮婢女成?婚时都会?有洞房花烛夜。


    姑爷今日都没怎么露面,除了在拜堂时短暂地与小姐并肩了一会?儿,其余时候没有半分温情,疏离若陌路人。


    小姐造了什?么孽,嫁这样一位夫婿。


    可惜小姐今日打扮得?这样美?,花容月貌,生生一个?人渡过这残夜。


    小姐脸上轻微的浮肿,是为?他喝情蛊喝的,他良心完完全全是黑的。


    桃枝和?桃根为?王姮姬端来些食物作夜宵,外面的宾客散得?差不多了。


    王姮姬吃了几块点心,食欲不振,心神双重劳累之下,欲熄烛就寝。


    明明只是一日的婚仪,感觉像一年那么痛苦漫长?,消耗人的气?力。


    桃枝和?冯嬷嬷等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按理说新婚之夜没有新娘子独自就寝的道理,连合卺酒都没喝……可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姑爷一直不见人影,难道小姐一直等到天明吗?


    “二公子还没走吧?”


    冯嬷嬷刚想说姑爷这般作为?,小姐莫如找二公子评道去,转念想起小姐出嫁了,从今后是大人了……哪能因为?洞房之事跟二公子告状,兄妹之间也得?避嫌的。


    虽然?新郎和?新娘洞房是惯例,但谁也没说新郎必须和?新娘洞房。姑爷可以不跟小姐洞房,小姐却?不能哭啼啼地回娘家。


    况且她没有娘家,这里本来就是琅琊王氏。


    王姮姬轻轻嚼着一颗果仁,“二哥这几日都和?公主住在小王宅,担心我受欺负。”


    冯嬷嬷见她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痛心道:“小姐!您真的半点不在意吗?”


    王姮姬淡嗯了声,褪履上榻。


    冯嬷嬷抿了抿唇,也住口?了。小姐都不急,她着老嬷嬷瞎着急作甚。


    小姐早不是处子之身,姑爷和?小姐早圆房过,那夜……小姐浑身瘀青,受了许多苦。或许真诚如小姐说,姑爷不来才是好事。


    “小姐累了,”桃枝几个?左右犹豫,试探地问,“要不小姐最多再等一盏茶?”


    姑爷不是入赘的,有绝对?的话语权。


    小姐独自早睡,相当?于藐视人家。


    姑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外面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婢女的呼唤,敬然?告知,“九小姐,今夜殿下不过来。”


    这婢女是传话的,说的是准信儿。


    冯嬷嬷听到这羞辱到脸上的话,实在气?不过,出口?质问:“为?何?我们小姐辛辛苦苦等了好几个?时辰。”


    那婢女道:“九小姐见谅,今夜恰逢许太妃进城,殿下去接太妃了,恐怕赶不回来,所以派奴婢传话九小姐您先睡。”


    许太妃本想前几日进京参加儿子大婚之礼,奈何遭逢大雨滞留在外,直到今夜才赶到建康城的地界。


    冯嬷嬷等人面面相觑。


    许太妃?


    王姮姬心如明镜,许太妃是许昭容的姨母,前世?许昭容仗着有许太妃的庇护,日日到她这主母眼皮子底下闹。许太妃既来,许昭容想必也要粉墨登场了。


    至于郎灵寂,左右娶到了她,实现了政治目的,接下来的戏演不演都无所谓。他娶她只是放在后院摆着,她已经认主了,再不用担心离开。


    他去接她的心上人,当?然?高枕无忧。


    这才成?婚第一天,他就不演了,迫不及待接妾室过来,真是爱许昭容爱到了骨子里。


    王姮姬打发了传信的婢女,卸掉钗坏,熄灯舒睡。


    心中隐隐期盼着,许昭容的到来,能给?她如今的困境带来一点转机。


    起码抓到郎灵寂的漏洞才好。


    ……


    许太妃进入建康城时已将?近子夜,繁星点点,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残余的炮竹火药味,隐约透露着吉祥喜庆的氛围,可见白日的婚礼多么盛大。


    许太妃没直接去琅琊王氏,而是先去与许昭容会?和?。祖孙二人失散多年未见,唏嘘不已,哭得?险些犯了头晕症。


    养瘦马的秦楼楚馆,处处飘荡着靡靡的胭脂水粉味,叫人恶心又不屑。


    正经人家的夫人和?姑娘,别说踏足这种地方,沾上一点香粉都觉得?不耻。


    许太妃责怨道:“雪堂你?也忒不像话!母亲让你?找到昭容,你?找是找到了,怎能撒手不管,这些日任你?表妹留在秦楼楚馆?你?的责任心、契约精神都到哪儿去了?你?做甩手掌柜子,是在糊弄母亲,还是在糊弄你?自己?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无依无靠,受了欺辱你?后悔莫及!”


    郎灵寂在旁听着,一袭玄衣昏黑如墨池,素净得?犹如夜色,颇有种道家的清寂。今日是他大婚,才刚换下了新郎官的喜服,换作常服。


    他想了想,不太明白后悔莫及那句,有些好笑,道:“母亲教训的是。”


    许太妃心疼地搂着失散多年的侄女,余怒未消,“如今你?是当?朝帝师,给?昭容在乌衣巷弄处宅子只是勾勾手的事。莫非娶了琅琊王氏的那女子,便开始畏手畏脚,忘记青梅竹马情了?”


    郎灵寂道,“与王姮姬无关。”


    许太妃不悦,“你?这就向着她了?”


    郎灵寂轻描淡写道,“乌衣巷是王谢两家世?代居住的地方,寸土寸金,有钱有权未必能买到一块地皮。”


    就像皇帝有能力封一个?寒人为?高官权臣,却?无力把他们封为?士族。士族靠的是世?世?代代的积累和?血缘关系,家族的徽记远非任何一道旨意可以加封的。


    许太妃听出了言外之意,说她侄女不配。可昭容也是许家贵女,因幼年意外走失才沦落风尘,出身并不差。


    许太妃哼了声,先对?这素未谋面的豪门儿媳三分不满,“即便不住乌衣巷,住其他地方同样可以的。她琅琊王氏虽家大业大,不能欺人至此,连你?一个?亲表妹都容不下。”


    郎灵寂道:“王姮姬是家主,有绝对?的决定权,母亲也不好妄议家主吧?”


    许太妃闻言默怒,琅琊王氏门高非偶,自己这小小的许氏确实望尘莫及。


    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她这继子才刚娶了琅琊王氏的新妇,便向着王氏了。


    许昭容在旁听着,今夜是王家小姐的洞房花烛,雪堂哥出来,使王姮姬独守空房,已经实打实羞辱到王姮姬了。


    胜利,需得?一步步地获取,万万急不得?。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劝道,“姑母,你?莫责雪堂哥,安不安置宅院有何所谓。”


    许太妃心疼道:“傻孩子,你?这些年在外面受了多少苦,姨母若不照顾好你?,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


    许昭容坚决不另辟宅院。


    她有自己的一番心思,若住到别的宅院去,以后接触郎灵寂可就难了。莫如直接住到琅琊王氏去,既享富贵,又在雪堂哥周围,将?来还能博个?名分。


    而且她初来乍到,原该去拜见琅琊王氏的主母。


    雪堂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婚了呢?瞧小王宅辉煌富丽无比,御赐大婚,许昭容心里说不嫉妒是假的。


    总有一天,荣耀也将?属于她。


    回程,许太妃和?许昭容共一架马车。


    许太妃紧攥着手中檀木佛珠,一颗颗滑过,念诵佛经百遍,兀自不能安定内心,方才郎灵寂的态度着实奇怪。


    她忍不住低声问:“昭容,他那日究竟怎么跟你?说的,可答应收留你?了?”


    传言琅琊王氏贵女不让丈夫纳妾。刚才郎灵寂说,许昭容户籍记在了她名下。影影绰绰的,竟好像真不打算纳妾。


    许昭容默然?点头。


    许太妃长?长?舒了口?气?,又问:“那他对?你?是怎么个?态度?”


    许昭容声如蚊蚋,“姨母别问了,雪堂哥才刚成?婚。”


    人对?新鲜事物总有三天新,这时候当?然?会?向着明媒正娶的新妇说话了。


    许太妃不好再问下去,她那继子是琅琊王氏的女婿,琅琊王氏以门第傲视他人,定然?会?带来一些束缚。


    雪堂应该没多喜欢那王氏小姐,否则,新婚之夜断不会?抛弃新娘子出来。


    可怜那豪门贵女王姮姬过了洞房花烛夜,还是个?完璧之身,笑也要笑死。


    ……


    帝师大半夜地带着母亲来秦楼楚馆提人,实动静不小,桓思远作为?本地巡抚,自然?得?熬夜陪着。


    许太妃和?许昭容的车驾远去后,桓思远方松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洒在身上,吹得?衣襟层层褶皱,还挺舒服的。


    “今日大婚你?怎么就出来了,连洞房都不洞房,这么嫌弃新娘子吗?”


    以琅琊王氏那等强悍的实力,真不禁令人怀疑王小姐仗势逼婚了。


    “确实不太喜欢。”郎灵寂轻幽幽一声笑,夹杂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要娶的。”


    同为?男人,桓思远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饶是王姮姬是琅琊王氏传说中的第一美?人,也不如这在秦楼楚馆里精心调过的许昭容风情万种。


    只是,王家女心高气?傲,能容得?下夫君刚一成?婚就纳妾吗?


    况且她还不是寻常贵女,是琅琊王氏独一无二被捧上天的新任家主。


    第042章 婆母


    翌日?清晨, 王姮姬起床梳妆。


    天色灰蒙蒙的,犹如墨水未曾干透,一片幽僻寂寥, 泛着薄薄的雾气?。


    王姮姬仍然病恹恹的, 加之?一身缟素为父兄服丧,更显清丽寡淡。


    冯嬷嬷帮她挽了?个舒适又低调的髻,戴了?两朵白山茶点缀, 既小巧精致,又不失为逝者哀思的敬意。


    “我们小姐多?好看?啊, ”


    冯嬷嬷感羡叹道, “整个琅琊王氏, 也找不出比小姐更好看?的人了?。”


    王姮姬对着铜镜抚了?抚颊上的浮肿,虽有见好的趋势,出屋仍得?戴面纱。


    “毁容了?。”她怔怔说,“真丑。”


    冯嬷嬷急忙道:“哪里毁容了?, 小姐的脸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就?好了?。”


    王姮姬摇头, 夹杂淡淡的遗憾, “我以?后每个月都得?吃那?种药,脸会长期有浮肿的。”


    冯嬷嬷闻此忍不住感伤,小姐年轻,多?爱美啊, 今后怕是无法再爱美了?。


    别人家的新娘过门第一日?都有夫君画眉梳妆, 她们家小姐却孤身一人。


    姑爷似乎真就?是政治联姻, 无情无分, 娶了?她家小姐就?到此为止了?,平时不沾惹半分。偏偏小姐还吃了?那?种药, 产生了?严重的药瘾依赖,连和离都做不到。


    “小姐……”


    王姮姬摆摆手,巴不得?与郎灵寂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他这辈子都不见她,她正好在小王宅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他不来,没什么好哀伤的。


    用过早膳之?后,王姮姬批阅了?会儿王氏送来的紧急公?文,随即卧床躺着,手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读着史书。


    帘外雨声淅淅沥沥,如碎玉声,轰隆隆的闷雷声,惊飞了?枝头的喜鹊。


    听着缠绵的雨声,晕晕欲坠很是催眠。她病弱之?躯,一天到晚犯懒。


    冯嬷嬷将昨日?大婚宾客的礼单送来,长长一大串,价值连城的宝货。


    王姮姬见上面居然还有皇帝的御赐,便让冯嬷嬷等人将御赐之?物单独妥善保管,其余的锁进?库房。


    “等等,”她揉着眼睛又说,“等雨停了?,我亲自看?看?陛下赏赐了?什么。”


    桃枝过来禀告,许太妃登堂入室了?,以?婆母的身份暂时居住小王宅,此刻正在后花园观赏雨景。


    那?老妇人俨然是个没见过世面,这也觉得?好那?也觉得?妙,看?见个琉璃碧玉的八角亭子双眼放光,上前摸来摸去。


    王姮姬懒得?理会,小王宅的宾客和仆役多?了?,鱼龙混杂,管也管不过来。只要不做出格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左右是婆母,随她吧。”


    过了?会儿,桃枝又追禀说,许太妃希望亲自见见九小姐,瞧瞧新妇的样子。


    新妇嫁人后的第一日?要给公?婆敬茶,听训导,没有躺床上睡懒觉之?理。


    另外许太妃平日?素爱礼佛,希望王氏为她提供一间私人的佛堂,用以?参拜观音用,闲杂人等不可以?打?扰。


    王姮姬却已?抱着史书睡着了?。


    冯嬷嬷将桃枝拉出去,道:“哪来作威作福的老妇人,我们家小姐不是普通新妇,乃是当家主母,琅琊王氏的家主,连朝廷命官见了?都得?恭恭敬敬鞠躬的。她若想面见家主,须得?提前送请帖,沐浴熏香,否则少在家主面前聒噪。”


    桃枝亦忿忿,“奴婢本?也想打?发了?的,奈何怕姑爷那?边生气?。”


    许太妃是姑爷的继母,此番是来投奔姑爷的。姑爷当年举孝廉时便有孝顺的名声远播在外,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对母亲唯命是从。得?罪了?许太妃,姑爷定要不悦。


    冯嬷嬷道:“姑爷不会管这点小事?的,又不是生身母亲,姑爷都多?少年没跟这许氏老妇人联络过了?。这老妇人就?是眼红我琅琊王氏的权势,巴巴贴上来。”


    桃枝忧心忡忡,“不,姑爷这次会管的,因为那?老妇人身旁带一妙龄女子,名叫许昭容,据说是姑爷的旧日?情人。”


    冯嬷嬷愣了?,手中端的茶险些洒落。


    “什么?”


    许昭容是何人,从前小姐就?因为此女和姑爷吵过一架,闹得?要退婚。


    如今小姐和姑爷才刚成婚,这女人便开始闹腾,蹬鼻子上舞到小姐面前了??


    冯嬷嬷愤然哎呀了?声,这回可难办了?,就?凭姑爷对小姐如今这冷淡样儿,遇见什么事?定然会向着那?瘦马说话。


    姑爷在新婚之?夜去接许太妃了?,而许太妃和许昭容是同?路……明摆着,新婚之?夜姑爷弃了?小姐,和许昭容在一起。


    姑爷竟欺小姐至此,装也不装了?,新婚之夜就去私会外室。可怜了?她们家尊重独宠的九小姐,娶回来当大婆,放在神龛上摆着,在泥淖中苦苦挣扎。


    “这是我琅琊王氏。”


    冯嬷嬷恶狠狠道,“小姐是王氏家主,宅邸唯一的主人,任何惹小姐不悦之?人统统打?杀。该忧心的是她们。”


    饶是姑爷,也不能违背老家主临死的遗愿,必须善待她们家小姐。


    否则,契约便不成契约了?。


    ……


    第三日?,雨过天晴。


    一大早,郎灵寂就?传话说暮色时分要过来,有几封重要公?文要她察看?、签诺。


    新婚之?后,他们即将第一次见面。


    王姮姬不怎么感兴趣,当傀儡的日?子当真令人沮丧,莫如直接把家主的印玺给了?他,省了?这道多?余的流程。


    枯黄的秋草里上闪动着光泽,雨后草叶清洁,一扫多?日?来的病气?。


    午后,王姮姬遥感精神恢复了?些,召见了?许太妃,到会客堂晤谈。


    论亲缘,她们是婆媳关?系,王姮姬作为新妇该敬茶拜见婆婆,叩首听训。


    但论名位,王姮姬是诰命在身的琅琊王氏家主,许太妃只是个衰微家族的老太妃,还要反过来给王姮姬行礼。


    为图省事?,便两免了?。


    许太妃心怀芥蒂,什么两免,没听过新妇大言不惭说两免的。


    来王宅三日?了?,新妇居然还没来拜见过婆母,摆这样大的谱儿,琅琊王氏当真是仗势欺人,枉顾老幼之?序。


    见面,上茶。


    王姮姬邀了?下手,道:“这是琅琊郡古老茗茶一瓯春,太妃尝尝味道。”


    她自己亦捧着莲瓣盏细细啜着,乌黑的眸中浮现茶色,仪态优雅,不急不缓,品着沸水中窅然的香气?。


    许太妃沉着脸,婆婆没喝新妇倒先喝了?。这新妇不但不亲自跪地敬茶,竟还稳稳坐在主位上,戴着面纱,好像招待客人似的叠着家主的架子。


    托起茶盅抿了?口,不咸不淡的,难喝极了?,无法与北方大碗乳酪茶媲美。


    许太妃咳了?咳,维持着面子,“多?谢家主,王家乃江左风流,东西自然是极好的。不过按老妇人家乡那?边的规矩——也就?是您王氏的起源地琅琊郡孝友村,新妇过门第一日?该主动拜见婆母,跪地奉茶,聆听训诫,说说妇人的私房话。家主还太年轻,想必还不清楚这些规矩。”


    王姮姬随意嗯了?声。


    安静品着茶,没什么话。


    亦没太大的波澜,置若罔闻,就?像丫鬟禀报了?件鸡毛蒜皮小事?。


    空气?就?此陷入凝滞,分外尴尬。许太妃愈加难看?,自己已?抛出橄榄枝了?,这新妇连顺坡下驴都不会。


    到底是豪门养出来的贵女娇纵懒惰没礼貌,儿媳妇没有半分儿媳妇的样子,比之?温婉的昭容可差远了?,怪不得?雪堂对她避之?三尺,不与她洞房花烛。


    相对静峙了?会儿,王姮姬径自离去。


    许太妃以?为她有什么急事?暂时失陪,独自在堂中坐着等待。日?头逐渐升高,始终不见人影回来。


    许太妃老胳膊老腿的,久坐容易腰酸背痛,有点扛不住想问问情况。


    招呼丫鬟,王宅丫鬟的态度却一个比一个傲慢,不是分内的事?不爱做,对她这远道而来的老人家白眼翻得?老高。


    许太妃心口起伏,正琢磨着打?听出那?些丫鬟的名字跟主母告状,却在此时,王姮姬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


    她一边擦着额前水珠,面露讶然,“太妃怎么还在这儿?有事??”


    墨发散发淡淡的栀子花香,刚刚抹了?膏油,整个人一身随性蓬松的白裳,充满了?自己家的松弛感,竟是刚洗头回来。


    许太妃顿感一阵莫大的羞辱,脸憋红了?,紧攥裙摆,牙关?快要咬碎。


    晾着婆母在此,她悠闲去洗头了??


    琅琊王氏,欺人太甚!


    她究竟懂不懂半分待客之?道?


    王姮姬问:“桃枝,我要的香膏呢,怎么还不送进?来。”


    桃枝矮了?矮身,回道:“主母,是许太妃非要跟奴婢攀谈,要这要那?儿的,耽误了?时候。”


    王姮姬道:“太妃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要以?贵宾之?礼尊重。”


    桃枝撇了?撇嘴,“奴婢是王氏的丫鬟。”


    王姮姬自顾自道,“罢了?,过来,你先帮我涂香膏,冯嬷嬷会告诉你涂在哪儿。”


    说罢率先走进?了?内室。


    这主仆二人一言一句的,恍若旁若无人。


    许太妃脸色比菜色还难看?,浓重的羞辱感让她浑身发僵,“砰”地重重将茶盏摔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什么新妇,什么玩意!


    ……


    许太妃从王家小姐院里回来,被气?苦了?,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活了?这么大岁数,她还没这样轻视侮辱过,准备了?一箩筐训诫新妇的话没说,反而被新妇摆了?一通。


    她今日?可算见识到以?门户自矜的琅琊王氏的厉害了?,道貌岸然,冷漠轻狂,一群依仗冢中枯骨傲慢无礼之?辈。


    “走了?,昭容,收拾东西回琅琊。”


    为免碍主母的眼,许昭容一直避嫌在屋里。此时见姨母如此伤心落泪,慌忙上前询问,“姨母,您这是怎么了??”


    许太妃道:“她琅琊王氏看?不起咱,咱也不要跟她们沾关?系。明日?便叫雪堂跟她和离,咱们回琅琊郡去。”


    许昭容心里咯噔一声,卷铺盖回琅琊郡一切就?都完了?,转移话头,“姨母,您喝盏茶冷静冷静,有什么事?对侄女说。”


    许太妃听“茶”的字眼就?恶心,刚才王姮姬那?壶茶仿佛从她脊梁骨灌下去的,她今生也没喝过那?么难下咽的茶。


    人在屋檐下,仿佛坐一下椅子,喝一口茶,都是琅琊王氏的巨大恩赐。


    “这辈子也不喝茶了?,和离,雪堂必须和那?个女人和离!”


    许昭容给许太妃倒了?碗白水,劝她稍安勿躁,道:“雪堂哥如何会跟刚过门的主母娘子和离,两人新婚燕尔,正好感情好的时候,姨母千万莫要冲动。”


    许太妃含泪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难道他有了?新妇,就?不顾我这继母了?么?雪堂素来明事?理,分得?清轻重。”


    许昭容暗叹,正因为他分得?清轻重才不会和王姮姬和离,王家能给他的事?业带来多?少助力,许氏无法相比。


    所以?她自己一开始目标仅仅是做雪堂表兄的良妾,从未肖想过主母的位子。


    她不愿招惹王姮姬的,更不愿与斯人为敌。她只想跟主母和平相处,获得?丈夫的爱,平平凡凡过日?子就?够了?。


    许太妃恼恨了?会儿,逐渐清醒过来。


    那?王姮姬不可一世是有资本?的,她承琅琊王氏王太尉的衣钵,既是前宅决定朝政大权的家主,也是后宅执掌中馈的主母。


    双重身份之?下,自然尊贵无比。


    寻常女子一辈子都不能踏入的祠堂,她来回穿梭如家常便饭。


    方才隐约望见她书桌上堆着许多?牍文,王家在朝廷的事?竟需她签字诺之?。


    郎灵寂和王将军做出的决定,得?先问她这名义上家主的意思。


    但女人终究需要丈夫管着,再厉害的女人,丈夫一纸休书就?沦为下堂妇了?。


    琅琊王氏门高非偶,郎灵寂虽不会做得?那?么绝写休书,但和离肯定是有的。


    听说她暗恋了?雪堂五六年,当初还女扮男装巴巴追到学?堂去。


    被爱慕的男人抛弃,婚后仍然是处女,这就?够令王姮姬心痛了?。


    当了?高高在上的家主和主母,得?不到丈夫的爱,又怎么样呢?


    天色将暮,郎灵寂下朝还未来得?及褪去朝服,便被许太妃请到了?院里。


    许太妃痛诉王姮姬白日?里的所作所为,见面都要戴着面纱,浑没把她放在眼里,仿佛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见了?婆母,摆大款,不敬茶。晾着婆母,独自去洗头,之?后若无其事?和丫鬟谈话,浑然没半分规矩礼貌可言。


    郎灵寂举重若轻,可有可无地点头。许太妃怒意更盛,要儿子施予那?女人惩罚,或者让她亲自来道歉谢罪。


    郎灵寂声线平平,“母亲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许太妃一愣,“琅琊王氏。”


    “是了?。”他道,“那?您还说这些。”


    “家主是儿子也不能冒犯的存在。”


    许太妃怔怔,终于意识到儿子被逼婚了?,说不定还是被抢婚的,在王家的地位相当于入赘,并无实权,惹不起那?跋扈的王小姐。


    琅琊王与王姮姬的婚事?是一场政治联姻,儿为了?仕途被迫娶了?豪门贵女,实则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儿,难道要自陷泥沼,没有和离的法门吗?既入穷巷,该及时回头才是。为娘虽是你继母,会全力帮你和离。”


    郎灵寂挥了?下手,语气?极冷,


    “和离什么。”


    许太妃又喋喋不休地道:“娘瞧她身子单薄,孱病瘦弱,怕是不好生养。再尊重的女人无法诞育子嗣,也不能要的。”


    郎灵寂知王姮姬服用了?情蛊,身子受损,一生都不会有孩子。平常他与她相敬如宾,互不干涉,甚至心照不宣地没有共同?度过洞房花烛夜,不会孕育后嗣。


    他微有出神,耳畔听许太妃见缝插针地劝道:“……昭容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虽沦落风尘,身子却是干净的。无依无靠的,你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将来生儿育女,岂不美哉,何苦守着刁蛮跋扈的大婆,受门阀的肮脏气?。”


    许昭容躲在了?屏风之?后,闻此窈窕的微微一颤,细腰藏春,背影青涩而美丽。


    她从小练就?了?一很柔情似水的技艺,是世俗男人心目中最贤淑的贤内助。


    虽然早年间误落风尘,出身不足为正妻,但做了?良妾或外室完全是够格的。


    郎灵寂却道:“表妹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安置,母亲勿要挂怀。”


    他言语不详,眸底深处全是敷衍。


    ……


    暮色降临,渲染霜柳的烟雾渐渐浓雾,视线暗淡下去,快被黑暗吞没。


    王姮姬在亭中抚琴,新得?的琴谱绝妙,一时入神,忘记了?时辰。


    冯嬷嬷埋怨道 :“姑爷说晚上要来看?小姐,转头被请去了?许太妃那?里,许太妃肯定说了?您不少坏话。且那?里又有个狐媚子瘦马,今晚姑爷怕是留在那?儿了?。”


    王姮姬道:“那?我也不回去了?。”


    明月抚颅顶,清风吹衣裳,她正好还有好几曲没学?完,未曾尽兴。


    冯嬷嬷急道:“小姐,她们这样截胡,老奴心里为您着急。”


    无论喜不喜欢,毕竟小姐今生就?这一个男人了?,让别人捷足先登如何是好。


    今早传话时,姑爷明明要来这边。


    王姮姬叮咚拨着琴弦,自顾自地喃喃,“这有所思古曲,低音怎么能这么低,高音怎么能这么高……”


    冯嬷嬷没办法,小姐人淡如菊,她也只好陪着。叫人拿来了?夜灯摆在亭子四周,亮如白昼,湖面波光粼粼,星月回应之?下另有一番寂寥的美景。


    她戴着面纱,清风吹皱了?皱,柔软的布料上条条波纹,恰似琴韵。


    午夜,方收琴回屋。


    王姮姬爱惜古琴,用油布过了?自己亲自背着,主仆几人缓缓归。


    推门,却见郎灵寂正在屋内,微微仰头阖着眼,冷茶已?残了?,身形凝然,显然等待了?良久良久。


    他眸中点点涟漪,夜色下的湖水,


    “记得?早就?和家主您说过,我晚上要过来签诺牍文吧?”


    第043章 约定


    王姮姬微怔, 冯嬷嬷说他去许太妃那院了,她便以为他留下了。


    毕竟那里有?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白月光许昭容,久别重逢, 正是叙旧良时。


    前世他和许昭容有?三个?孩子, 这次旧情复燃,还不得滚到一张榻上去。


    她默了默,将杂念咽下, 放好?古琴,道:“有?什么公文??我现?在签。”


    郎灵寂手?边一叠薄纸。


    王姮姬持起公文?, 从妆奁的暗格中取出?琅琊王氏家主之印, 略略在公文?内容上停留片刻, 便蘸了红泥依次钤在落款上。


    暗红的框状印迹,使公文?生?效,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家主的绝对话语权。


    “可以了?”


    郎灵寂扫了扫,淡嗯了声。


    他拿起那叠纸, 起身正要走?,王姮姬犹豫了片刻, 将家主之印扣好?, 连同印泥一块交给了他。


    “放你那里吧。”


    她道,“公文?多,你总揽琅琊王氏朝中行政之事,有?需要自钤即可。”


    为这点小事跑来跑去不值得, 以他们的关系, 没必要如此频繁相见。


    郎灵寂不起波澜, 眼皮子都没掀。


    “拿走?。”


    王姮姬低声说, “我和二哥信得过你,我们两家是一体的, 风雨同舟。”


    郎灵寂睨着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语气淡漠,“不是我的东西不要。”


    王姮姬有?点摸不清他的态度,他猎取的就是权力,现?在将印玺拱手?相送,他倒还推诿了……甚至刚才散漫着,她一提送印玺,他的态度立即就变了。


    琅琊王氏的行政大权已悉数落在他手?里,他有?没有?印玺都是琅琊王氏的实际操控者,何必虚伪地推辞。


    她只得将印玺又收回?了暗格,停留片刻,“放这儿了,钥匙就在我珠花盒子里面,金黄的那枚。”


    郎灵寂依旧处于方才的沉翳中,周身气场泼絮一般下了寒雪,空气肉眼可见地料峭了起来,仿佛被搅起无形的漩涡。


    这样的举动显然惹到他了。


    王姮姬噤声,再不提印玺的事。


    郎灵寂掩唇轻讽,“九小姐真会?推卸责任,光顾着自己逍遥一身轻,倘若太尉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将家族所托非人?”


    他语气如白水煮豆腐般清淡乏味,不着痕迹地觑着她,暗藏锋机。


    ……原来是恼她推卸责任。


    推卸责任等同于不当家主,不当家主便等同于她生?了别的心思?,要毁婚。


    他最忌讳的,就是毁一个?“婚”字。


    荣华富贵是一条斑斓的毒蛇,死死将她缠住,锁定,由不得她推诿避让。


    王姮姬实在厌憎当傀儡的日子,将权力送出?也比受别人剥削好?。


    她抿了抿唇,“不是人人都对权力有?瘾的,我这么做,彼此都方便。”


    郎灵寂不客气地打断,“你身为家主,说这些无聊的废话,合适吗?”


    王姮姬语塞,顿时涌上一些不舒坦。自己一句话说错了,他便吃了枪药。


    此时要反悔说自己当这个?家主,好?言好?语地求他,却也拉不下脸的。


    到底是区别对待,他看惯了温婉贤淑的许昭容,便看她这主母不顺眼了。


    今日许太妃定然告她黑状了,她得罪了许太妃,无形中也得罪了他。


    “这里是我家。”


    她生?着闷气,强调了句。


    这家主她相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


    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王姮姬口吻不善,说话间就要点燃。


    郎灵寂坠着眼皮没搭理?她,弥漫着空荡冷肃的压迫感,无声的拉锯战。


    王姮姬僵持了会?儿,脾气便泄了。刚才那爆发的一瞬要吵就吵起来了,偏生?他没往上顶。


    她体内有?情蛊,对抗了半天又赢不了,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如果他像前世一样给她断解药,她连半年都熬不过去。


    他和她才成?婚三日,新婚燕尔,佳期未过,按理?说正当情浓意洽之时。拜堂后的首次相见,便闹得个?不欢而散。


    王姮姬懒得多说,神色疲惫地躺了下来。暗暗琢磨着,将来好?言好?语请他和许昭容搬出?去,各不碍各自的眼。


    迷瞪了会?儿,郎灵寂仍在。


    她揉揉眼要翻身,他不知何时已临于榻前,伸手?掐了她下颌,温柔中泛着可怕的侵略性,“话还没说清楚,就安置?”


    王姮姬烦躁地嗯了声,尽量保持沉默,省得他又指责她说“无聊的废话”。


    一个?小小的印玺而已,早知道他会?揪着不放,她刚才万万不会?多嘴。


    她挣扎,却挣扎不开,他不想接触旁人的时候冷若冰霜,想接触的时候,也会?纠缠不休,强势得让人窒息。


    “你究竟想做什么?”


    郎灵寂,“脸还肿着,真丑。”


    王姮姬的眉深深蹙了下去。


    又挑衅。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直接地评价她容貌,她脸上浮起像瘢的红肿,是情蛊进入体内产生?的不耐受反应,拜他所赐。


    前世她人老珠黄囚居病榻的时候,也丑,现?在应该和那时候差不多了。她确实不及许昭容天生?丽质,貌美如花。


    她避开他的视线,“别弄。”


    他道,“这几日没好?好?吃药。”


    王姮姬确实偷偷扔了几颗糖,不想让自己的药瘾太重,希冀着有?朝一日能摆脱情蛊的药瘾,变回?正常人。


    她清凌凌的眸子透露敌意,“不用你管。”


    他情迹疏远地冷笑?了声,“是不管,死了也不管你。”


    王姮姬无语,哼了声,将脸掩进枕头里。她以前引以为傲的美貌,就这么在一夕之间毁掉了,他尽可以看笑?话。


    空气又沉默了许久。


    ……那人仍在此处。


    王姮姬再好?的脾气也有?些受不了,他该签诺的公文?签了,该羞辱的也羞辱了,还在这儿不依不饶地矗着。


    灯花明?晃晃地亮着,刺痛人眼不说,扑棱蛾子蒙头往里撞,时而发出?残忍的轻噗声,敏感地影响人的神经质。


    这人最讨厌的就是,夺走?了她独处的安逸时光,却不能给她真正的陪伴。


    王姮姬刚要下逐客令,郎灵寂一道冷清的光线柔柔淡淡地射过来,暗藏汹涌。


    这目光无比熟悉,他那夜强迫她时,便是这样深山幽泉一样危险黑暗目光。


    她情不自禁地后挪。


    他迫近,扼住她皙白的脖颈。


    他根根修长的手?指传来桎梏的力道,王姮姬被迫以一个?屈辱而卑微的姿势仰起头,慑服地仰视着他。


    缓了缓,听他说,“聊聊?”


    王姮姬很困,没心情秉烛夜谈,压抑着内心的不耐烦,强行软下语气无奈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郎灵寂沉沉按着她肩膀,缓绵有?力,“那你躺着,听我说。”


    王姮姬被放倒,牢牢钉在了榻上,困于五指山下,睡意消弭得一干二净。


    暗黄的烛影下,她妙目圆瞪,眉毛拢在一起,不知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此时方明?白何为夫妻,有?了那一纸婚契保护,狭小的床帐里什么事顺理?成?章。


    “因为你不怎么喜欢和我同房,恰好?我没也那意思?,”郎灵寂没什么温度的语气陈述,“……所以成?婚那夜没回?来,能谅解吧?”


    王姮姬心口起伏着,染了些许病态的绯红,道:“能。”


    他颔首,“没问题的话,以后我们尽量减少相见次数,仅守着婚姻的底线,免得相看两厌,生?出?嫌隙。”


    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有?必要定下一些双方都接受的条款,共同恪守,免得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龃龉,缠夹不清。


    “每月一次,十五,如何?”


    王姮姬凝了会?,没料到他忽然解释这事。她身子孱弱且为父兄守丧,不方便频繁房事。他有?洁癖,不爱碰女人。情蛊的解药,一月一夜也就够了。


    这看起来是个?十分诱人的条件,但她想的是,一个?月一次都没有?才好?,就像前世那样,即便是一次也让人忍受不了。


    “当作解药给我?”


    他嗯了声,“可以这么理?解。”


    她道:“你给我的糖不是能充当解药吗?一月还一次作甚,多此一举。”


    每月和仇雠同房一次,长年累月无限循环的折磨,让人浑身骨头缝都在痛痒。


    “况且你也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碰触,莫如就完全免了吧。”


    只做名份上的夫妻,挺好?的。


    郎灵寂屈指轻飘飘剐了下她的颊,隐含冷意地笑?了声,强调,“姮姮,一月一次,是夫妻最底线的义务。”


    王姮姬语塞。


    他道,“没得商量。”


    王章临死前托付他善待王姮姬,如此连夫妻义务都每个?月仅仅履行一次,他已经是善待中的善待,对她尊重中的尊重。


    但不能连这一次都没有?。否则,他可以合理?地怀疑,她另外怀有?心思?。


    王姮姬只好?应了。


    她是他的囚徒,面对抛过来的条件,除了答应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今日是十七,刚好?过了十五,这条约定似乎意味着每月除十五,她都能过自在的日子,不会?有?他的打扰。


    郎灵寂看出?了她的心思?,“其他时日也不能保证不见,如若有?事的话。”


    王姮姬公事公办的冷漠语气,“只要为了家族的公事,我愿意配合。”


    她和他似乎也只有?公事可以谈,共同为琅琊王氏的未来操劳,仅此而已。至于私情,半分没有?,与对方不共戴天。


    事谈罢了,她侧过头,象征性地挣扎了下,示意他放开。


    衣裳被这番拉扯剥掉了些,露出?洁白细腻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玉。


    郎灵寂瞥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巴不得长久离别,看人像看垃圾一样。她跟别人不这样,只是跟他这样。


    他闲念忽起,深吸了口气,俯身在她颈子处强势悍然地咬了口,留下深深的瘀痕。她尖细的痛呼声刚要溢出?,就被他戛然而止地利索堵住,只余一串低低的呜咽,像搁浅的鱼儿吐出?的闷泡。


    王姮姬本来强硬的态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憋得快要窒息,咳嗽几声,贪婪吮吸着空气,伸手?要给他一耳光。


    “你有?病吧?!”


    刚说好?了互不干扰,他此刻便出?尔反尔。


    郎灵寂懒洋洋对上她的愤怒,衣冠楚楚,“记个?戳,毕竟一个?月那么久。”


    若她脖子上没点痕迹,外人岂非怀疑他们不恩爱,或者他这男人不举。


    刚才他骗她的,即便她脸上有?浮肿也是那样美,美得惊心动魄,以至于让他觉得长久以她为床伴也不错。


    但还是算了。一来他洁癖严重,对那种事不怎么上心,二来他也没喜欢她喜欢到那种地步,随意玩弄一两下罢了。


    所以,居中之策,留个?印记。


    王姮姬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捂着脖子的瘀伤,犹咝咝烈烈地在痛。


    这吻非吻咬非咬带有?敌意的唇肌接触,却使她体内的情蛊叫嚣起来,情蛊似乎感到了某种召唤,雀跃地暴走?在血液中。有?情蛊在,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挑动她的精神,使她爱,或者不爱。


    她捂着脖子恨恨,“……你适可而止一点,别逼我跟你同归于尽。”


    郎灵寂,“哦?”


    毕竟婚书上都写了,他们得“宜室宜家”,长久分居怎能宜室宜家。


    只有?明?早她躲躲闪闪地用纱遮住脖颈的吻痕,被捕风捉影的人看了去,才能知道他们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半隐半露的暧事,远比真正的暧事更?引人遐想。


    其实事情没那么复杂,他是男人,岂不爱美色,如果今晚她一开始愿意说几句软话,而非冷冰冰地将家主之印交给他划清界限,他不会?走?到这一步。


    “条款中要加一项,彼此皆不能动手?动脚,在未经对方同意的情况下,与对方有?肢体接触,更?不能强迫。”


    王姮姬一板一眼地讲条件,铮铮说,“否则契约作罢。”


    她讽刺,“您向来是最守信的人,不会?也没有?契约精神吧?”


    郎灵寂道,“是吗。”


    他平静地发号施令,“那你主动过来。”


    危险的漩涡再度笼罩,空气窒息壅闭,充满云雨翻滚的挞伐之意。


    越平静,越是酝酿着杀机凛凛。


    话音一落几乎在刹那间,王姮姬感觉了前所未有?的执行力,无数情蛊的小虫涌上了心脏,将爱与恨的情感逆转,控制每一寸神经,她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心里好?悲伤,好?孤独。


    千钧重的无形枷锁套在她的双手?双脚上,使她身不由己地朝他走?去,痴痴的,被夺舍了般,将方才针锋相对的条款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情蛊的主人。


    她伏在了他腿边,双手?搭着他的膝,仰着泪痕遍布的脸麻木地望向他。


    此刻很难受,需要他的一点点接触,或是一个?吻作为解药,否则她得不到纾解,就会?浑身火焚而死。


    郎灵寂淡声,“什么感觉?”


    她僵然,“……你杀了我吧。”


    她不喜欢他,但被迫爱他。


    他微微俯身,似怜似厌,“所以你似乎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王姮姬心神麻痹之下,想咬舌自尽,被滔天的黑暗逼无路可走?,体内的情蛊将她牢牢困在窠臼中。


    如果今生?注定无法摆脱情蛊的掌控,那么她的余生?过得还有?什么意思?,和现?在死了也没两样了。


    忽然体内流过一阵清凉,舒畅畅的很舒服,郎灵寂手?掌轻朝下覆上她洁白的脖颈,再度落下一吻,与刚才的凶狠不同,这次充满了圣洁的虔诚。


    他将她像珍宝一样珍惜地抱住,神色沉溺,冰冷地吮吸着,


    ——但这温情和宠爱皆是有?条件的。


    “很遗憾能提供给你的自由是有?限的,只有?你一直老实待在琅琊王氏,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


    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亘古不灭的道理?,应当明?白。


    第044章 席面


    自从那日后, 许太妃再?也没来找过王姮姬,似是完全撕破脸了。


    王姮姬当然不会主动去?拜见这位名义上的婆母,纡尊降贵, 自寻烦恼。


    郎灵寂那边, 她是不怕的。


    即便他孝敬继母,也没立场来指责她。她根本不喜欢许太妃,不喜欢许昭容, 更不喜欢这桩被强凑来的婚姻。


    她要孝顺的父亲母亲皆已?亡故了,这人世间她的亲人寥寥无几, 没义务去?委身侍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太妃。


    况且, 他并不怎么孝敬继母。


    王姮姬每日困在深深的庭院中, 签诺重要公文,观云,赏花,养病, 日复一日重复着?完全相同的生活。


    既白,桃枝、桃干、冯嬷嬷这些人看了均暗中唏嘘, 默默干着?自己?的活儿, 替九小?姐不值。


    尤其是既白,因为那次逃婚,他与九小?姐共患难一场,情意深厚, 本能地对深囚樊笼中九小?姐产生了怜慕之?情, 想救九小?姐, 哪怕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换。


    那日王姮姬去?亭边弹琴回来, 掉落一张手绢,他顺手捡了起来, 藏在怀中。


    冯嬷嬷恰好瞧见此景,目眦欲裂,立即上前提了既白的耳朵,厉声训斥道:“你?这贱奴,小?姐的东西也敢偷,不要命了?说!偷着?卖了多少黑心钱?”


    动静很大,周遭几个?洒扫的仆人均朝这边张望过来。既白一惊,慌忙解释道:“嬷嬷,奴没有偷东西,奴是……”


    冯嬷嬷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态度强硬地将?他拉到了密集的绿竹之?后。


    她当然知道既白不是偷东西,但必须故意嚷嚷成偷东西——因为他的行?为远比偷东西更恶劣,一旦泄露出去?,死无葬身之?地。


    既白手脚哆嗦,不知所措,没想捡一张手绢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冯嬷嬷用极低极低的嗓音压在他耳边,“你?私藏小?姐的手绢作甚,是不是觊觎小?姐,如实?招来!”


    既白脸色憋得通红,羞于言表。他虽出身卑贱,是弱冠之?年情窦初开的热血少年。九小?姐曾救过他两次,典雅美丽,如今孤零零地受欺负,他很难不起悲愤之?心。


    “小?姐苦,我想帮小?姐。”


    冯嬷嬷暗骂他糊涂,就姑爷那敏感劲儿,对小?姐几乎是密不透风的管制,倘若知道他敢觊觎小?姐,这条小?命还能在吗?


    “住口!凭你?那三两重的骨头还怜悯起小?姐来了?以后不准到内院小?姐面前伺候,否则将?你?赶出宅邸去?。”


    小?王宅不比王家老宅,是一座新建成规模较小?的园子,由姑爷一手操办,从暗处铺天盖的全是眼线,连草木都长着?耳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尚不一定能保住性命,何况他光天化日之?下藏小?姐手绢。


    既白满脸沮丧,诚然道:“嬷嬷,您是小?姐的奶娘,自幼看着?她长大,难道就忍心见她一天天虚耗下去?,油尽灯枯吗?”


    冯嬷嬷用不着?这马奴教道理,她何尝不想挽救小?姐,但问题是小?姐被盯死了,身上无形的禁锢比五指山还重。她们只是渺小?如蚂蚁的奴婢,除了伺候好小?姐的生活起居外,一条贱命根本没有意义。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少琢磨些有的没的,对你?对小?姐都好。小?姐……”


    冯嬷嬷没法说,小?姐已?被灌了情蛊,从身到心牢牢被控制,一生一世都逃不出这座宅院了。这是她的家,她又是阖族的家主,死都要葬在王家祖坟。


    “总之?你?消停点,懂吗?”


    既白灰心丧气地应了,手绢被冯嬷嬷抢走,当作脏物上交。


    这手绢并不是王姮姬什?么爱物,随手用来擦古琴罢了。但尊卑有别,既白私藏,就是不合规矩。


    一会儿还要打板子,给既白定个?偷东西的罪名,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闹得越大,才能消解疑心。若手绢悄无声息地被翻出来,跳进黄河洗不清。


    谁知道方才那一幕被多少人瞧了去?,哪些人又是眼睛和耳朵,将?这点风吹草动层层上纲上线,暗中加码禀报。


    主母院里,既白被绑在长条凳上,雨点似的板子铺天盖地狠狠落下。


    冯嬷嬷一边嚷嚷着?教训道:“你?这贱奴,竟敢偷小?姐东西卖钱,小?姐何时亏待你?了?家中老母生病也不能偷东西啊,按照王家家法,今日合该打死了你?!”


    既白嘴里咬着?塞子,还是溢出几声呜咽,臀部已?皮开肉绽了。


    幸好王姮姬外出查账不在府中,否则见此悲惨情景,定然要慈悲阻拦。


    动静闹得太大,连郎灵寂那边都惊动了。他方下朝回来,便叫住手,没什?么事,赏了一些银两,给既白的老母治病。


    冯嬷嬷顺坡下驴,佯装恼怒地放了既白,将?他调到了前院伺候。


    “幸好姑爷没问责……”


    风波就此平息,既白心有余悸地朝冯嬷嬷望一眼。永远忘不了上次,他被捆成个?粽子押到小?姐面前,小?姐被逼着亲自下杖毙之?令。


    冯嬷嬷抹了把冷汗,“你?下去?擦擦药,好自为之?吧。”


    小?姐确实?够苦的了,别再因为他们这些下人,让她苦上加苦。


    姑爷下手,可是不容情的。


    ……


    王姮姬同时担任了琅琊王氏的家主和主母,朝政和执掌中馈双重巨大的压力落在了她肩上,担子很重。


    多数时间,她独自一人埋在账房算账,漏夜不休息,单薄的身影在烛影下分外寂寥,梳理着?王氏的财产、土地、私人部曲等等。


    前世她也曾这般没日没夜地操劳,只是情形不同,当时她满满干劲地一心想扶持新婚丈夫,现在她只为自己?操劳,为琅琊王氏操劳。


    作为王氏家主,应酬是必不可少的,王氏乃天下士族之?首,各路亲朋好友多,三天一小?席面,五天一大席面。


    王姮姬身子孱弱,大部分的席面都是推掉的,实?在推不掉的也仅仅出席片刻即离去?,酒辣之?物一滴不沾。


    妯娌们表面尊重她,暗地里却奚落她和新婚丈夫离心离德,连洞房花烛夜都独守空房,更生不出孩子。


    新婚不出三日,丈夫便把白月光表妹接到府中来了,偏生她这主母为了讨丈夫欢心,还大气不敢吱一声。


    据说当初王姮姬本来与琅琊王氏好好定下婚约,奈何她自己?朝三暮四,与一个?寒门纠缠不清,舍弃了琅琊王。


    后来那寒门在朝中犯了事被赐死,王姮姬无枝可依,这才又找回了琅琊王。琅琊王被这么一番玩弄,心中没有怨气才怪,是以婚后对她冷漠如冰。


    女子的地位都是差不多的,凭什?么王姮姬能进祠堂,当家主,高高在上。


    人有一得必有一失,王姮姬赢了事业,却输了情路,被丈夫所厌弃。


    妯娌们心里平衡了,气人有笑人无,纷纷愿意与王姮姬做闺中密友,听她发怨牢骚,以满足自己?阴暗的心理。


    王姮姬心如明镜,愈发不喜这些应酬席面,能推就推。


    她水深火热,被当成珍稀动物一样?监视着?,那人外表不在意,实?则将?她放置于外宽内忌的环境中,腹背受敌。


    终究只她独自一人负重前行?罢了。


    许太妃姨侄二人暂居小?王宅,瞧宅中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的权贵,心生歆羡,求王姮姬也带许昭容见见世面。


    众所周知贵族是一个?靠裙带关系的内部圈子,具有极强的排外性,只有找到合适的引路人才能融入其中。


    王姮姬干脆利索地拒绝了。


    她让这姨侄二人留在小?王宅,已?是看郎灵寂面子上的莫大恩赐,不要得寸进尺。


    许太妃受不了当众被儿媳下面子,便和宾客议论着?,“昭容这闺女素来得我儿灵寂喜欢,不日就要扶为妾室了。”


    周围一圈顿作惊异的目光,琅琊王和王家小?姐成婚仅仅不到半月,就要纳妾了?


    许太妃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无论昭容能不能入琅琊王氏为妾,先嚷嚷出去?,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事实?摆在那儿,王姮姬作为家主需要顾及面子,不会不同意。


    王姮姬闻此,对向?许太妃,淡淡笃定地道:“是吗?”


    作为舆论的漩涡中心,她正面对峙许太妃,不卑不亢,手指上象征着?世族徽记的家主戒指正在闪烁着?熠熠光芒。


    许太妃皱眉愣了愣。


    只听王姮姬掷地有声,“小?王宅是我琅琊王氏的,无论内宅还是外宅,到底是我做主,你?们家侄女入门做不了妾。”


    她直接点出了名。


    任凭郎灵寂与许昭容再?惺惺相惜,只要她不点头,这对男女就得永远像被银河分开的牛郎织女一样?,偷偷摸摸的。


    许昭容在堂中,一袭素白的衣裙清丽无比,楚楚可怜,忍气吞声,像极了话本子里受主母欺负的小?白花外室。


    闻主母公然否绝了她入府的可能,她银牙一咬,瘦弱的身影含泪跑了开,像是遭到了极大的羞辱。


    “昭容!”许太妃焦急地在后呼唤,恨恨瞪了眼王姮姬,随即追了过去?。


    王姮姬置若罔闻,席面继续。许太妃和许昭容姨侄俩不过是太小?的角色,根本不会对席面有任何影响。


    清风轻拂她颊上面纱,容貌若隐若现,宛若迷雾中的一支白梅。


    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有的支持琅琊王氏,有的暗暗看笑话。


    这琅琊王氏的家主兼主母当真?有几分威慑力在,教训婆母丝毫不容情,妾室更别想蹬鼻子上脸。


    毕竟琅琊王氏,那是何等门户?


    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在朝堂上处置朝廷命官如此,在内宅更是如此。


    说难听点,似许昭容这等瘦马出身的,连给琅琊王氏当最?下等卑贱的奴婢都不配,败坏家风,沾一点都嫌脏。


    王姮姬出身虽高贵,总戴着?面纱,难道生得又老又丑见不得人?


    许昭容温柔婉转,跟个?小?黄鹂似的,男人见了都喜欢。这点阴私事,大家都明白,心照不宣罢了。


    ……


    接下来数日,王姮姬皆闭门谢客。


    倒不是因为宴会的事她有了什?么心理负担,王戢从扬州弄来了两棵甘棠树苗,珍贵品种,她这几日一直忙着?栽树。


    本想种在自己?院子里,奈何后花园的土壤更肥沃,阳光和养料更充足一些,她便亲自动手将?两棵甘棠树栽在了后花园,并在周围绕了一圈篱笆,怕毛手毛脚的婢女仆役失手碰坏了树,前功尽弃。


    几日过去?,甘棠树水土不服,半死不活。王姮姬发愁得很,又叫冯嬷嬷从扬州请来了从前照顾这两棵甘棠树的园匠,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将?树救活。


    桃枝等人皆不解王姮姬为何如此重视这两棵甘棠树,王姮姬自己?心里清楚,树有特别的意义。


    一棵代表了爹爹,一棵代表了文砚之?。有他们在此伫立,偌大的宅子好像不再?她孤身寂寥了,心里有了着?落。


    这秘密冯嬷嬷也知道,小?姐为老爷寄托哀思种树自然无可厚非,但也为文砚之?种了一棵的事……万万不能外传。


    幸好树是死的,不会泄露秘密。


    文公子生为小?姐,死后若有在天之?灵,也会默默保佑小?姐的吧。


    王姮姬又让园匠多选了一些甘棠树苗,分种到王氏在京的各个?宅邸中去?。除了乌衣巷,甘棠树开遍整个?琅琊王氏在京的所有宅子。


    淮河边的一处王家宅邸比较特殊,表面上平平无奇,偏僻普通的地皮,却是当年王家祖先挖出代代相传宝刀的地方,并传下了“甘棠伐,王氏移”的预言。


    王姮姬作为新家主,有责任保护好王家的每一片土地,不受其他皇族豪门的蚕食,守住自家荣耀。


    凡她这任家主统治的王家地盘,皆种上甘棠树,作为王家新一代的新徽记。


    种树之?举,在糊里糊涂的王家下人看来,另有一番意味。


    主母和姑爷关系淡漠,姑爷从不来主母的院子,常常往许太妃那里去?,许昭容趁机献媚取宠,一家人其乐融融。


    主母只能摆弄着?树,分外孤独。


    姑爷,是半分也不在意主母的。


    ……


    这样?清闲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一个?月,每日活动范围虽固定,没什?么缠人的烦恼。


    直到那日傍晚。


    暮色,王姮姬和桃枝提灯从藏书?阁归来,见院落中簇簇灯火,似是来了人。


    踏进院落中,见郎灵寂正闲闲伫立在水磨青砖上,试墨临池,清风鉴水,明月天衣,微微弄袖风。


    闻她,他幽幽转过身来。


    王姮姬一愣,望见漆黑的天空满月欲蚀,散发着?明亮的清辉,蓦然想起来今日是十五。


    ——他们约定好圆房的日子。


    第045章 帐中


    月淡寒轻, 夜空飘着几缕深浅不一的残云。乌鸦栖息在枝桠上,笼罩在一层不明不暗的雾气中,天与?地默默无语, 星与?月的涟漪荡漾在微凛的夜风中。


    “去哪儿了?”郎灵寂沉静开口。


    王姮姬道, “藏书阁。”


    臂弯之?中,塞满了卷帙和古籍。


    他问,“什?么书那么好看, 呆三个时辰?”


    王姮姬如?实报出?了史书的名字。


    顿了顿,“等了很久?”


    他道, “刚过来。”


    王姮姬暗暗忖度, 刚过来, 却?知道她?在藏书阁呆了三个时辰,果然她?身边处处都是他埋在暗处的眼线。


    当下郎灵寂先进入屋,王姮姬抿了抿唇,将古籍默默交给了冯嬷嬷, 心照不宣随之?在后。


    今日是十五。


    按照约定?,是履行夫妻之?责的日子。


    这件突兀的事, 使原本和谐闲适的氛围骤然破碎, 天与?地仿佛都在咚咚跳。


    冯嬷嬷见机赶紧人去烧热水,瞧这架势,今晚小姐和姑爷得?同房了。


    当日洞房花烛夜被错过去,此时姑爷猝然前来, 却?半点令人高兴不起来, 反而为?小姐的前途有种深深的担忧。


    ……小姐, 受得?住吗?


    姑爷过来, 不知是福是祸。


    阖门?,屋内只剩下二人, 湍急的空气流淌在狭窄的空间?之?中,光线昏暗。


    彼此相聚不足二尺,郎灵寂屈指微微叩在桌面上,若有若无觑着她?,仿佛在用隐晦的方式提前做着准备。


    王姮姬望着近在咫尺的鹅梨帐,吞咽着莫名的情绪,不停地深呼吸。


    明明前世今生都 经历过,她?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想夺门?而逃。


    但她?不能,情蛊是套在她?脖颈的命绳,稍有异动便会将她?拽回来。


    漆天中硕大无朋的明月,昭示着今日是十五,夜色无情地将心脏刺痛。


    早已默认的事,彼此都有准备,遵守契约精神,谁也不用多说什?么废话。


    一月一次能与?丈夫同房的机会是她?前世梦寐以求的,今生却?分外抗拒。


    内帷,他屈膝朝她?逼近。


    她?下意识向后挪一寸,呼吸紊乱。


    他再逼近,她?再后退。


    当他第三度夺占她?所剩无几的位置时,她?被逼至角落,忍无可?忍,举起双手?微微交叉挡在心口前撑柜。


    “……别?过来。”


    郎灵寂停了停,“月事来了?”


    王姮姬摇摇头,牙关咬成一线。


    他遂不再理会她?那些无意义动作,提握了她?的细腰,拉近二人的距离,带着些微濡意,径直去蛰她?的唇。


    王姮姬缩了缩,尖尖指甲嵌入掌心的纹理,泛着透骨的苍白,极力隐忍着,鬓间?乌发丝丝缕缕贴着脸颊。


    他渐入佳境,抬着她?的下巴轻噬,像漩涡的包围圈一样慢慢扩大,加重筹码,带有强烈攫取性的意味。


    糖果和鞭子都是扭曲意志的好东西,下情蛊时用的是一颗糖果,而今每月一次的敦伦,便是冷血无情的鞭子。


    王姮姬浑身力气在短短的片刻被被抽掉,恍恍惚惚的,内腑翻绞,感到的只有恶心,宛若被业火焚烧。


    她?被强行拖入黑暗,一个在挽留,一个在挣脱,挣脱的力量始终没有强过挽留,最终像蛛网上的断翅小飞虫一般,被密密麻麻的蛛丝缠得?透不风。


    她?眼底盛满泪水,真的要干呕了。角落处铜壶滴漏落下的每一滴水的时光都如?此漫长,如?此难熬,冗长的夜晚时光做了帮凶,加倍作用在精神和身体上。


    如?果……


    有一双剪子能剪除她?的记忆片段,她?再一睁眼,事已经结束了多好。


    郎灵寂察觉了这种情感,截然而止。


    说实话,有些败兴。


    他微微蹙眉,“早就说好的事,扭扭捏捏地做什?么?”


    爱不是绘声绘色,爱往往是残忍的,酣寝暗帷中,需要坦然相对。


    王姮姬脊背僵直,浅色縠衫轻轻摇动,卷曲如?浪的目睫,深深敛了视线,难以形容心底的酸涩与?抗拒。


    她?眸光莹润,微瘦的玉颊上因情蛊生出?的浮瘢点点,弱声翕着唇,企图使自己在这场暗无天日的夜中清醒过来。


    不知该怎么解释,嘴上说着违心的话,生理的反应会给出?最真实的答案。


    “到此为?止吧,”她?强抑烦意,疲沮至极,尽量用不那么敌意的语气说,“我今天不大舒服,没那个心情……”


    腔子里的恨和情蛊带来的爱交织在一起,让她?精神几乎混乱,唯有抗拒。


    平时他们疏离如?冰,每月还保留一次的同房,完全是画蛇添足。同房名义上是为了维持夫妻关系,实际上不同房,夫妻关系也完全存在。


    至于夫妻义务,无非闺阁的阴私事,你情我愿的个人条款,哪条朝廷规章律令明文规定了?纯属无稽之谈。


    他若需要纾解找许昭容,正好还能生几个孩子,给她?留点把柄。


    郎灵寂眸色不着痕迹地深了深,扯唇轻呵,清淡讽意,“王小姐又想毁约吗?”


    王姮姬顾不得?什?么约定?,事实上的她远比想象中脆弱,以为?有了足够强大的意志力可以面不改色和仇人做,实际上他只要稍稍一碰她?,她?就几近崩溃。


    “就这样。”她?匆匆欲趿鞋掀帐下地,肩头一沉,被郎灵寂冷不丁地重新按回了榻上,寒眸挟着秋雨般的静穆肃杀。


    他微微弓着身子,将她?乱挣的手?腕强势地擎在头顶,长腿岔开她?的膝,“姮姮,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王姮姬隐忍地绷起脸,“我说了今天不舒服,你非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郎灵寂死水无澜,“每月的这一次同房,是为?了维持夫妻关系,多了没必要,少了也不行,希望你遵守契约。”


    王姮姬已陷囹圄,猩红着眼睛对峙着,“我若一定?不答应呢?”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圆房不是谁对谁有瘾,仅仅是夫妻关系纽带,是责任,是义务,也是公事的一种。纽带虽细,绝不能断掉。


    “前日看你们院里那马奴又生事,闹得?鸡犬不宁,着实十分碍眼。”


    他低吟细语宛若吟唱摇篮曲,与?她?商量着,“处理掉,好吗?”


    王姮姬一滞,听说了既白偷府中东西卖钱,被冯嬷嬷捉了正着,打了板子,这点小事也值得?上纲上线?


    片刻,她?似几分明悟,难以置信地瞪着郎灵寂,尽属复杂之?色。


    原来既白……存着那种心思?。


    冯嬷嬷故意用偷东西的笨拙把戏遮掩,又怎能瞒得?住久经官场的他。


    “别?,”


    她?一字字地警告。


    “既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


    郎灵寂耐心告罄,极冷的命令,“那你知道该怎么做。”


    王姮姬自嘲地颤了颤唇角,遂放弃了抵抗,无力仰躺在帐中,像一条上岸干涸而死的鱼,任意摆布。


    郎灵寂毫不留情地一颗一颗将她?裙裳的襟扣解开,衣衫滑到臂弯。本来也没什?么感情,没有了她?的反抗,如?鱼得?水,丝滑地进行下去。


    他用上唇将她?轻轻玩弄,半晌,似乎觉得?这样没意思?,随手?在她?身上一掐。


    她?顿时像被闪电击中似地浑身激灵灵,被夺舍了,灵魂要快出?窍。


    顿时,铺天盖地的情蛊流淌在血液中,每一颗情蛊都倾诉着爱愫,使她?身不由己地沦陷,抱上他的脖颈。


    他沉目受用着她?的拥抱。


    这才对。这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两方都必须十足十的心神投入进来。


    只有这样才有意思?,否则漫漫长夜光凭一个人出?力而得?不到任何回应,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整夜,房中回荡着女子失魂孤鸟的叫声,夜月清辉冷冷,映着世间?悲凉,唯有高大的树影随风无力地摇动着。


    急速回荡的夜风奏起破碎的旋律,宛若时高时低的尖叫呜咽。命若蜉蝣朝生暮死的生物,在黑夜里悄然呼吸着,前行着,太阳出?来就像露珠一样消散。


    后半夜,郎灵寂方走了。


    有情为?有累,无情为?无累。


    他走的时候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倒是半分留恋与?牵挂没有,例行公事罢了。


    他本来用药来控制她?对他的依恋,这种掺了太多人为?干预的感情,像赝品一样鸡肋,本身就不能称之?为?情愫。


    冯嬷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除了在外等待叫水,根本无计可?施。


    既白挽手?立在房檐下,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女子尖叫声,暗暗攥紧了拳。


    热水还是他亲自送进去的,亲自端给姑爷和小姐,像一个卑贱的奴。


    冯嬷嬷本来安排他在外院做事,他不听。即便是死,他也要陪着小姐。


    郎灵寂自然不会多瞥一个马奴半眼。


    他若动手?杀一时三刻就杀了,不杀,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地纠缠什?么。


    他不介意王姮姬奴婢仆役多,与?她?关系好的下人越多越好,越融洽越好。包括冯嬷嬷既白等人在内,每一个仆人都是拿捏她?善心的利器。


    藏条手?绢而已。


    怎至于轻易滥杀无辜呢。


    既白后背呼呼直冒冷汗,那日的事终究还是泄露了,自己已成为?眼中钉肉中刺,游离在危险与?暧然的边缘。


    冯嬷嬷说得?没错,他既帮不了小姐什?么,便不能给小姐找麻烦了,更不能上赶着让人利用,成为?威胁小姐的利器。


    待恭送了姑爷后,冯嬷嬷慌忙带着止痛膏奔进屋里,察看小姐的情状。


    小姐死寂地盖着被子躺着,周身静悄悄的,除了一些被毁弃的衣裳外,外表并无半分受苦之?状。


    本来也没什?么,夫妻之?间?正常的一次圆房。人家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恨不得?夜夜黏着,形影不离,而小姐和姑爷每月才仅有这么一次,每次都像杀猪的似的。


    冯嬷嬷轻推了一下她?肩膀,想先为?她?清洗清洗,却?见王姮姬双目无声地睁着,洁白的肌肤上尽是星星点点的红痕瘀迹,仿佛一只被吸干了血的蝶。


    “嘶……”冯嬷嬷低呼一声,连忙用干净的衣襟她?的小姐裹住,泪水涔涔,


    “小姐啊!”


    “这是遭了什?么孽!”


    王姮姬半晌方麻木地缓过神,三魂六魄逐渐归位,慢慢变得?又有了活气。


    她?揉了揉脑袋,挥挥手?,表示自己没事了,刚才只是一时怔忡而已。


    冯嬷嬷心疼得?犹如?掉下一块肉,桃枝桃干几个小丫鬟也唏嘘着。


    姑爷这般磋磨小姐,半夜无情离去,确实是半分不喜欢小姐。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强逼着小姐出?嫁?


    姑爷对侧院许昭容那狐媚子,比小姐温情得?多,一副郎情妾意样儿。许昭容有什?么话,姑爷也是温柔侧耳倾听的。


    老?爷死了,二哥儿又在沙场上征战,再无人替小姐说话了。姑爷实在是个冷情的主儿,完事就走,从?不留宿的。下手?亦没轻没重只自己舒坦就得?,不管小姐的死活。


    王姮姬兀自在哆嗦,由冯嬷嬷扶着来到浴桶边,泡在了热水里。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将四肢百骸都泡软了,那股麻痹感却?挥之?不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冯嬷嬷和桃枝几个默默给王姮姬擦洗着,也没再说些多余的话惹小姐伤心。


    姑爷来了,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气氛沉闷无比,仿若遭遇了一场浩劫。


    此时众人方明白,小姐那日说“他不来我的日子才好过”意为?何意。


    可?怕的是,以后这样的日子每月循环一次,每个月都会有十五,月亮也总会圆的,躲都躲不过去。


    小姐用了情蛊那东西,破损的身子也绝不会孕育孩子……


    王姮姬洗过澡后埋在榻上,漏夜蝼蛄声阵阵,脑袋异常清醒,全无睡意。


    这场夜被搅得?凌乱无比,挥之?不去的是方才的场面,如?噩梦一遍遍闪现。


    她?睡不着,起身怔怔,趿鞋下地,又来到古琴桌边,抚起琴来。


    冯嬷嬷守夜,“小姐……”


    王姮姬唏嘘地道,“嬷嬷,就让我弹会儿琴吧。”


    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纾解,快要崩溃了。精神上的压力只能通过缥缈的琴声,远远地传递出?去。


    ·


    几日后的清晨,府衙掌户籍的官员特意跑了一趟琅琊王氏,找许太妃,恭恭敬敬地将良家户籍和路引交上。


    那户籍扉首写?的是许昭容的名字,记北方琅琊郡户籍,投靠亲属,暂居建康。路引亦大差不差,左右许昭容是脱离了贱籍,从?此能清清白白做人了。


    许太妃谢过长官,那官员提点道:“太妃您乃帝师继母,久居建康自然无可?争议。许姑娘名义上却?是北方琅琊郡人士,路引允许她?暂留建康的期限仅仅是半月,还请许姑娘能尽早落定?本地户籍。”


    许太妃问:“如?何得?到本地户籍?”


    官员道:“那自简单,买一栋宅邸便好了,或许嫁给本地人为?妻为?妾皆可?。”


    官员走后,许太妃心事重重。


    单买一栋宅邸,只要不是在乌衣巷,在别?的地方还算容易。但哪有未婚少女独居宅邸之?理,昭容的身份本就不清白,到时候又不知惹出?多少闲话来。


    最好还是让昭容去侍奉郎灵寂,这样两全其美,既得?了遮风挡雨之?所,能在建康长久住下去,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


    昭容在建康毫无根基,之?前又是从?那种地方出?身的,外嫁只能供人玩乐。


    她?没有照顾好这侄女,本就抱有惭愧了,岂能再度让侄女嫁给县令那种无法无天的中山狼为?妾。


    况且,昭容对她?表兄有感情。


    许太妃思?忖片刻,道:“去,昭容,你不能再缩着了,明日就去拜见当家主母,无论如?何求她?给你一个本地户籍。”


    未来几十年如?何,全看在此一搏了。


    只有当家主母点头,她?儿子郎灵寂才能名正言顺地纳昭容为?妾。


    第046章 情动


    翌日清晨, 许昭容打叠衣衫齐整,正式去拜见?琅琊王氏的主母。


    她入府是以许太?妃侄女的名义,对于琅琊王氏来说, 仅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落魄亲戚, 甚至连亲戚都不算。


    于此相反的是,主母是这琅琊王氏绝对的主人,琅琊王唯一的妻, 光芒万丈荣耀无比,王氏子弟皆向?家主俯首。


    身份地位的天渊之别, 使风尘出身的许昭容如蝼蚁一般, 根本无法仰望主母。


    许昭容既蒙受琅琊王氏的收留之恩, 合该去当面叩谢。她的路引只够短暂在建康短暂停留,必须及早另辟宅邸,或者嫁人为?妇人获得正式户籍。


    这一切都依仗主母。


    琅琊王氏内宅之事,雪堂表兄不便插手, 诸事皆主母一人说了算。


    许昭容唯有求得主母点头,方能登堂入室, 侍奉雪堂表兄为?妾, 长久留在富贵王气的建康城。


    堂外,许昭容向?主母恭恭敬敬三?叩首,却不被?允许入内,只能在门外跪着, 遥遥眺望主母的内宅一眼。


    “许娘子请回?。”


    主母身边那位满脸凶相的老嬷嬷语气不善地说, “我们主母说了不见?您。”


    此人名叫冯嬷嬷, 是王姮姬的亲信, 俨然内宅的第二号主子,平日里倚老卖老, 只手遮天,说一不二。


    琅琊王氏的下?人有股天生的优越感,尤其是侍奉在主母院子的,一个?赛一个?傲慢,具有极强的排它性?,能把初来乍到的外人磋磨得骨头渣滓不剩。


    许昭容弱声说:“昭容是来谢主母收留之恩的,定亲自拜谢,绝不回?转。”


    冯嬷嬷奚落道:“那您自便,便是跪死,我们主母也不会与瘦马照面的。”


    许昭容呼吸一滞,明晃晃的羞辱砸在脸上,尤其她今日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百蝶裙,随风飘摇,像极了风尘女子。


    秋阳高照,她独自庭院中?跪着,秋阳高照,晒得濡湿细汗,摇摇欲坠。


    众仆役洒扫焚香进进出出,状貌如常,竟把她当作空气,全无怜惜之情。


    当真?有什么样的家宅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主母不喜欢许太?妃姨侄俩,下?面的奴仆自然见?风使舵,使劲儿作践人。


    对于这些零碎折磨,许昭容毫无怨言,依旧锲而不舍等主母召见?。


    她清楚自己不是一时?过客,将来要侍奉雪堂表兄,长久在王宅住下?去的。


    主母是唯一正妻,她入府必定得和主母打交道,主母就是她的顶头上峰。即便主母再为?难,她耐心咬牙受着。


    坚硬的水磨青砖像生出钉子来碾压着她柔嫩的膝盖,背后骄阳似火,榨干体内一丝丝水分。初秋热度比之夏日半点没减少,直挺挺跪着,俨然比受刑还折磨。


    许昭容苦苦跪着就是为?了博可怜,利用舆论的力量逼主母就范。可这里是琅琊王氏,人人对她避之不及,又岂会帮她。她跪得再久也只能是白跪了,哗众取宠,受人白眼奚落。在琅琊王氏,主母才是说一不二的。


    室内,王姮姬正面无表情地支颐坐在主位上,吹着冰轮,颊上覆着一面纱。


    她漫然读着手边诗书,吃着冰酪,瞧瞧那许昭容究竟犟到什么时?候去。


    前世?她就曾这样虐待过许昭容,因为?许昭容逼她喝下?了妾室茶,楚楚可怜,非要带着三?个?孩子入府为?妾。


    她当时?生不出孩子,嫉妒心加阴暗心驱使,极力盼着斯人肚子里的孩子流掉,这样郎灵寂是她一个?人的了。


    现在,心态却截然不同。


    许昭容想和郎灵寂在一起当鸳鸯双宿双飞,可以商量,她又不是什么焚琴煮鹤棒打鸳鸯的恶毒主母。


    只不过要许昭容的好夫婿郎灵寂付出一点点代?价,与她交换条件。若得如此,她愿亲自为?他们证婚。


    冯嬷嬷过来埋怨道:“小?姐,那女人赖在这里成何体统,莫如叫侍卫过来拖走。”


    王姮姬眼底寡淡,“直接叫侍卫拖走多粗暴,万一许昭容擦破了点皮,许太?妃要找我算账的。”


    冯嬷嬷道:“可这样实在太?没规矩,引人非议,影响小?姐您休息。”


    王姮姬慢慢说,“跪着晒着的又不是我,受累的只是许昭容自己,着什么急。”


    她存着几分旁观者的心情,想弄清楚许昭容究竟有多爱郎灵寂,郎灵寂又能为?许昭容付出到什么份上。


    昔日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如今换了换,她成了旁人命运的操刀手。


    正说着,庭中跪着的许昭容忽然软倒了过去,似乎被?烈日晒得晕厥。


    与此同时?,闻郎灵寂朝这边来。


    王姮姬暗道果然,郎灵寂十天半个月不往她院子走一遭,偏偏这般巧,许昭容一来他就来了,目的显而易见?。


    她这般欺负许昭容,他是来救场的,不忍见心上人受半点皮肉之苦。


    郎灵寂平日杀伐果决的,遇见?情事却拖泥带水。他喜欢白月光就喜欢了,何妨大大方方跟她说,她可以和他坐在谈判桌上公平讲条件。


    这般悄悄摸摸地偷情,他和许昭容不累,她还替他们累呢。


    郎灵寂首先命人扶起了晒伤晕厥的许昭容。秋阳高照下?,他轻缓的云袖挨蹭曳地,细微的寒好似冷水浸肌,玄远冷峻,风尘楚楚全然不为?溽暑所动。


    许昭容半晌才悠悠醒转,染着哭腔颤颤道,“雪堂表兄,你来了……”


    她的泪浸在他的云袖之上,深闺弱质,梨花带雨,郎情妾意,生动无比。


    郎灵寂,“别说话。”


    许昭容愈加哽咽,毕竟被?欺负至此,硬生生跪了一个?多时?辰。婢女扶她到阴凉处吃了些解暑的药,稍事休息。


    王姮姬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对男女,当真?好感人的爱情。原来他不是不温柔,只是看不上她这正妻罢了,对许昭容千般呵护万般体贴,像护着眼珠子似的。


    郎灵寂料理完了许昭容,对王姮姬淡淡道:“你身为?主母,应该大度些。”


    王姮姬有些无语地扯了扯唇,早料到他会兴师问罪,“这位许姑娘非要来跪着,多番派人劝阻她都不走。”


    他道,“这么说,误会你了?”


    王姮姬微扬了扬下?巴,漠然说:“左右我没为?难她,满庭奴婢都可见?证。”


    他有意无意指出,“这满院子都是家主您的人,恐怕有偏有向?。”


    王姮姬堵得慌,知他故意找茬儿,向?着许昭容说话,自己的解释越描越黑。


    她为?何要解释呢?当家主母做什么都是对的,何况她确实什么都没做。


    “那你想怎样,我亲自给?许昭容道歉?”


    郎灵寂半真?半假,“可以。”


    王姮姬道:“你做梦,就算你跟我和离也绝不道歉,颠倒尊卑,混淆是非。”


    他微偏了头,“你亦做梦,整天念叨着和离。”


    王姮姬灌了口茶,方才瞧热闹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想必许昭容早与他有床榻之欢,弄不好还怀了孩子,所以他才如此关怀备至,有点风吹草动便紧张。


    说到孩子……她下?意识瞥向?许昭容,幸好,幸好没有见?红。许昭容若怀孕,她必须提前知道才行,她还指望着拿许昭容谈和离的事,弄得小?产就不好了。


    许昭容这时?从与暑热中?缓过神来,暗暗打量王姮姬,也在暗喜,主母用面纱遮面定然面目丑陋,将来的妻妾斗争中?,自己一定会占上风。


    都传王姮姬是琅琊王氏第一美人,原来是浪得虚名的。生得这般丑陋,难怪当日雪堂表哥没与她洞房。


    郎灵寂挥挥手,叫人先将许昭容送回?去,给?忧心忡忡的许太?妃报信。


    他自己则留下?来,别有用意地审视着王姮姬,身后的影子又深又黑。


    王姮姬骨头缝儿发毛,不知他又要作甚。莫非欺负了他的宠妻,他便跟前世?似地断她的药,上升到生死层面的较量。


    她手指不由得扣紧,催促道:“许昭容病得那样厉害,你快去看看吧,晒伤了花容月貌就不好了。”


    他懒洋洋冒昧,“王姮姬,你在吃醋么?”


    “嗯……?”王姮姬一愣,有点没听懂,“什么。”


    郎灵寂只问了一遍,眼潭深处平静,似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凭二人的疏离程度,除了每月一次的床榻之事外,远远没熟到互相吃醋的地步。


    王姮姬又佯装喝了口茶,一边快速在思考到底怎么回?答,她是回?答吃醋,还是没吃,才更有利于今后的行动?


    她想拿许昭容入府当条件与郎灵寂谈判和离之事,和离之后,他和许昭容为?正式夫妻,双宿双飞,生儿育女。


    至于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的合作关系,一如既往,她作为?家主仍然与他是合作关系,风雨同舟,共同扶持家族。


    相反,如果他不肯和离,非要毁她的人生,那么她也会从中?作梗,到死都不让成全他和心爱的许昭容在一起。


    王姮姬斟酌地道:“吃醋,并不是恶意的。我看许昭容跪了这么久,算有诚心,人长得又美,料来是个?好生养的,谁娶了谁有福气,今后……”


    郎灵寂敏感地捕捉到了前面一句。


    “吃醋?”


    王姮姬点头,继续道:“许昭容今后入府可以的,成全太?妃她老人家一番心愿,只不过需要几个?小?小?的条件……”


    郎灵寂再度打断,“为?什么会吃醋,你心里不惦记着那个?文砚之吗?”


    他揪住莫名其妙的点不放,王姮姬不禁郁烦解释道,“……明知故问,给?我吃了情蛊,我能不吃醋吗?”


    郎灵寂长长慢慢地哦了声。


    似包含了些弦外之音。


    “原来因为?那个?。”


    他又问,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佩随风微响,“若没有情蛊呢,你怎样?”


    王姮姬一噎,“不知道。”


    这问题可真?够无聊的,哪有什么如果,她早被?他灌情蛊了。


    情蛊者,使人爱人。


    没有情蛊的话,她应该不喜欢了。


    郎灵寂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长睫半掩,忽然冷不丁欺近,掐着她的下?颌吻了下?。


    王姮姬始料未及,这蜻蜓点水的吻只落在了面纱上,并未实质性?地接触。


    还没待反应过来,他已漠然将她松开,百无聊赖,冰冷地评价道:“……平平无奇,也没什么滋味,呵。”


    他从前吻她只是在榻上,完全出于纾解的目的,作为?房事的佐餐品,不像此刻这样泛着一点闲情逸致,独立食用。


    用情去吻她……以为?会有什么区别,实际并没什么。


    唇还是那个?唇,人还是那个?人,爱不爱的都是一个?滋味。


    王姮姬捂住唇,方要爆发,郎灵寂长指轻点她脑袋,“好了,你不是让我去看许昭容吗,改日奉陪。”


    说罢两袖清风而去。


    王姮姬眼眶微烫,紧攥着拳,真?心觉得他有病,还病得不轻,刚才似乎单纯因为?好奇,他才忽然侵犯她。


    ……神经病啊。


    一想到他也和许昭容搂搂抱抱过,她就恶心得不行,面纱也丢了,用水狠狠地揉揉了唇上被?碰过的地方。


    她讨厌他身上那股寒山月的冷调香,讨厌他驾轻就熟的触碰,讨厌他稳坐钓鱼台对一切都掌控在手的样子。


    面对这样一个?做事神秘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她亦不能按常理度之,需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徐徐图之。


    冯嬷嬷见?姑爷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去看许昭容了,欲言又止,“小?姐,许昭容明显装可怜,蓄意污蔑,使您和姑爷生龃龉,您放任不管吗?”


    这瘦马太?蹬鼻子上脸了,寄居在琅琊王氏的宅邸,还敢抢主母的男人,扮可怜装柔弱挑衅到主母头上来。


    若搁前世?,王姮姬定然要生气,甚至茶饭不思,辗转难眠,为?郎灵寂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而琢磨良久。


    她第一次看到许昭容领着两个?孩子时?,脑袋嗡地都炸了,天塌了。枕畔她爱戴的夫君,与别人生儿育女。


    现在她岂会屑于跟许昭容抢男人,她想的是如何利用此节逃出生天,摆脱掉缠绕在琅琊王氏上的阴影。


    “嬷嬷,以后许昭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跟郎灵寂有关的。他们二人两情相悦,迟早要沆瀣一气的。我们要做的不是阻止,而是顺其自然。”


    甚至推波助澜,从中?谋取利益。


    “否则,你认为?郎灵寂留在我这儿更好是吗?”


    冯嬷嬷扼腕叹息,是啊,别留,姑爷千万别留下?来,上个?十五小?姐在榻上受的那番罪还历历在目。


    可是……小?姐也不能把夫婿拱手推让出去,小?姐已嫁人了,将来即便顺利和离也会蒙上二嫁的污名,被?人暗地里指指点点,世?间女子谁不希望自己婚姻美满呢。


    “小?姐您真?倒霉,遇见?了这一对男女。”冯嬷嬷暗暗诽谤着,声线压得极低极低,几乎咫尺之距才能听见?。


    对于婚嫁之事,王姮姬自认倒霉。


    她不能自暴自弃,坐以待毙,甚至做出一些自戕的行为?。


    “嬷嬷,别说了。”


    这高墙之中?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监控是密不透风的。任何半点风吹草动,都会演变成一场巨祸。


    桃枝扶着小?姐回?房歇息,见?王姮姬一身青朦朦黛色的博袖裙,肤色洁白细腻,乌发黑密细长,神如秋菊披霜,嫩红的菱唇微微闪动着水色,极美极美。


    饶是她脸上浮着些情蛊的瘢痕,需要日日佩戴面纱,亦瑕不掩瑜,琅琊王氏第一美人的称号实至名归。


    怪不得姑爷刚才久久凝视着她,黑压压雾沉沉的眸子漂着一隅亮色,喉结微蠕,轻动情念吻了她。


    她刚才针锋相对争取着利益的时?候,姑爷像凝望月亮一样,欣赏着她。


    第047章 罚跪


    西汉时, 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忠君是衡量臣子的首要标准。


    到了东汉末年,帝室没落, 群雄割据, 权力渐渐移交到了各地豪强手中,以王谢桓庾为首的世?家大族开启了轮流执政,忠君概念被抛到脑后。


    这些世?家大族本身就是臣子, 自不可能再?坚持“忠君”那套思想,挖坑把自己埋了。是以本朝自开国以来, 不提“忠君”, 单强调“以孝治天下”。


    忠和孝原本是两个平行的概念, 选择忠或孝,都无可厚非。


    乱世?之?中,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人们见惯了那些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忠臣的下场, 忠君意识渐渐淡薄,转而流行起崇孝的风气。


    有人卧冰求鲤, 奉养继母。


    有人母亲逝世?, 豪饮三升,放情大笑,口呕鲜血。


    有人为了奉养双亲,终生不仕……都是为了搏个“孝”名。


    孝顺父母不仅名声好, 得左邻右舍的夸赞, 更?重要的是可以依此在九品官人制中举孝廉, 从此走上锦绣仕途之?路。


    放到琅琊王氏这座庭院里, 许太妃是郎灵寂名义?上的继母,子奉养母天经地义?, 即便?双方?并没有血缘关系。


    许太妃在琅琊王氏再?是闹腾,塞女人做妾,冒犯主母,琅琊王氏也不好粗暴将其赶出?去,犯“孝”这一字的忌讳。


    连日来,流水似的名贵宝物往许太妃屋里送,络绎不绝,宛若一条珠玉的长龙,全是以郎灵寂个人名义?送的。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人人心知肚明姑爷表面送给许太妃,实则是怜惜许太妃屋里的昭容姑娘,借花献佛。


    昭容姑娘被主母责罚,跪坏了一双膝盖,本就娇弱的身子这几日病恹恹的。赏赐里的许多香膏、补品,全是单独给她用的,许太妃人老珠黄如何?使得。


    许昭容温婉善良,善解人意,许太妃很喜欢,常常把她带在身侧。


    郎灵寂晨昏定省陪伴许太妃用膳时,许昭容就侍奉在侧,盛汤布菜,殷勤细致,与母子二?人载笑载言,感情融洽,更?像一家人。


    这位突如其来的表姑娘,虽出?身微寒,却实打实抢了主母的风头?。


    人人都猜测,王家很快要多一位贵妾了。强横霸道的主母再?是禁止夫婿纳妾,奈何?夫婿的心在别人那儿?,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情爱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两心相许。王姮姬虽有崇高地位,终究是深闺一怨妇,得不到偏爱也生不出?孩子。


    据说,琅琊王每个月才去王姮姬房里一次,还是迫于条约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之?举,每次都草草结束,从不留宿。


    王姮姬成婚月余,枕畔竟没得夫婿陪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夜夜独守空房。


    王姮姬悍妒,不喜欢许氏,只让她和婆母挤在偏僻小院子里,而且不给人家正经户籍,等着时候到了赶人走。


    姑爷恰恰相反,跟主母故意作对似的,有什么宝货先送到继母许太妃手上,然后再?穿在许昭容身上。


    二?人还共同做了一盏灯,挂在了房檐下,代表惺惺相惜的爱意。


    正妻终究只是正妻,摆着罢了,即将入门的美妾才是用来宠爱的。


    ……


    这日,王姮姬例行到后花园查看自己栽的两棵甘棠树树苗,由冯嬷嬷在侧陪伴着,既白?提着锄铲等工具。


    天色明净,秋高气爽。


    篱笆园,却正好看到许昭容一身水色绿萝裙, 在甘棠树下拿着捕虫网,载笑载言地捉两只翩翩而飞的蛱蝶。


    郎灵寂平静地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握着一卷书,神色温柔,日光坠晒下的爿爿斑驳树影筛在他月白?色的衣裳上,清贵雅致,唇角很好看的弧度。


    二?人郎情妾意,好一副优美画面。


    “雪堂表兄,你?看——”


    许昭容蹑手蹑脚地接近蛱蝶,屏气凝神,终于砰地捉住,“是罕见的黄蝶呢。”


    郎灵寂道:“其实是白?蝶。”


    翅膀的鳞粉沾了天光的颜色,才变为黄色。


    暖融融的阳光晒在彼此眉眼?间,懒洋洋的,仿佛把人晒透,四肢百骸都惬意。


    他眼?神中倒影着日光,粼粼之?色,渊然深识,温颜悦色,对着秋阳云影。


    王姮姬一怔,下意识转身要走,谁料这么巧碰上他们。


    刹那间她恍惚回到了前世?,前世?她就是这么目睹他们情浓意切的。


    转念,却又想到自己的甘棠树苗还在那儿?,许昭容扑蝴蝶的地方?正好靠近甘棠树,周围的篱笆已经歪了。


    她顿时掠过一丝愠色。


    “你?们,”


    想起郎灵寂在,避之?不及。


    郎灵寂却早已察觉到了她。


    “姮姮。”


    王姮姬一咬牙决定直面,拢着细眉对向那二?人,面罩严霜,“这是我?的后花园,不准你?们乱踩踏草地,乱扑蝴蝶。”


    尤其是两棵甘棠树,一棵象征爹爹,一棵象征文砚之。被这对肮脏狗男女沾染了,是对逝者在天之?灵的亵渎。


    许昭容猝不及防脸色遽变,忙放下捕虫网,服身请罪道:“主母息怒,昭容无意冒犯,还请主母恕罪。”


    王姮姬越看这女人越不顺眼?,前世许昭容就是用这副低眉顺目的柔弱模样,在奄奄一息之?际给了她致命一击。


    许昭容当时无辜地将血淋淋的真相告知——主母,您常年服用的糖里含有十?足十的蛊毒,散入骨髓,救不活了。


    “一句无意便?轻飘飘揭过了吗?”


    王姮姬阴声道:“我?的树死了,你?的命赔不起。”


    许昭容丧着脸,楚楚可怜地埋着头?,“昭容只是瞧着天色好,想着扑几只蛱蝶来与表兄乘闲。既惹您生气,昭容以后再?不捉了。”


    连着数日郎灵寂的早膳都在许太妃那院用的,与许昭容可谓是朝夕相处。反观主母,一个月才能得到同房那么一次。


    王姮姬病恹恹的,颊上又覆着面纱,一身暮气沉沉的病气,哪里比得许昭容青春年少,韶光正好,柔媚而充满生机。


    正是,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冯嬷嬷等人听出?许昭容的言外之?意,讽刺她们主子不得夫婿喜欢,暗暗捏紧了拳,目如烈火瞪向许昭容。


    王姮姬步步紧逼,“你?们乘闲却毁了我?的草坪,坏了我?的树。看来琅琊王氏真不该收留你?,任由你?肆意妄为去。”


    许昭容窈窕的轻骨颤了颤,被这几句疾言厉语说得花容失色,“主母,昭容知道错了,很感激琅琊王氏收留。”


    王姮姬道:“你?们姨侄俩都不老实,今后只能在侧园范围内活动,不准到主院来。若敢违命,直接赶了出?宅。”


    眼?见着费了几天几夜心血好不容易栽活的甘棠树苗,此刻歪歪斜斜的,有几枝小丫杈还被捕虫网撅断了。


    她实在气不过,沉沉命令道:“每天中午,你?就在此跪着,跪到长记性为止,知道知道头?顶何?人的天,脚踩何?人的地。”


    许昭容面如纸白?,前几天刚在烈日下跪过,膝盖留下的疤痕尚没好利索。若再?被莫名其妙地罚跪,伤口破裂,恐怕以后都没法好好走路了。


    “主母饶命,主母饶命,昭容真的知道错了,求主母看在昭容大病初愈的份上免于责罚,谢主母宽宏大量。”


    许昭容清润润地坠起泪来,杏颊恹恹耷拉着,楚楚可怜,让人心肝疼。


    王姮姬作为家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懒得跟这对狗男女多纠缠。命令既下,无视许昭容的苦苦哀求,掠身带着冯嬷嬷和既白?过去栽树。


    罚跪算轻的。罚跪之?后,还要将许昭容和许太妃赶出?去,琅琊王氏容不下脏东西,玷污土地,败坏家风。


    闻背后许昭容饮泣低喃一句,“主母便?这么看不惯昭容吗,您在父亲丧期内咄咄相逼,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吗?”


    许是身后有男人撑腰,许昭容说这话时隐隐含着底气,泛着哭腔的语气暗藏锋芒,不再?如方?才那般忍气吞声。


    王姮姬一滞,下九流的人怎配提她爹爹,爹爹已经逝世?了。


    “冯嬷嬷,打。”


    她轻皱眉头?,干脆利索,断然决绝,铿铿然道出?了这句话,砭骨的冷劲儿?。


    冯嬷嬷略微犹豫,她五大三粗,若在平日打人自是不在话下,可此刻有姑爷在,怎好以下犯上掌掴姑爷的人。


    “……小姐。”


    冯嬷嬷一条老命死不足惜,怕只怕争执起来姑爷向着许昭容,小姐吃亏。


    毕竟这瘦马如今捧在许太妃心肝上,被姑爷爱重保护。要打得背着人打才行,当面撕破脸多有不便?。


    王姮姬遂捋起袖子亲自动手打,不为别的,只为斯人提了她爹爹。倒要看看,许昭容白?嫩窈窕的小脸几巴掌能打烂。


    手腕却被不轻不重地握住了。


    她缓缓回过头?来,见郎灵寂瞳中雾瘴岚气,冰冷无情且漆黑一片,


    “你?今天吃枪药了?”


    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口吻,昭示了他对此事?的态度。


    长久以来,他对她外宽内忌,触碰原则性问题时,往往是针锋相对,更?遑论是这种涉及许昭容的场合。


    王姮姬缓了片刻,面不改色,一字字说,“她侮辱我?亡父,今日必须受罚。”


    “那也请你?不要像个泼妇一样。”


    郎灵寂静漠而视,“她是许太妃的人,本朝以孝治天下,你?不该打她。”


    王姮姬道:“我?自是不懂孝道,否则怎会轻纵了这欺上犯下的瘦马婢子。”


    郎灵寂不显山不露水,“她也没说什么,你?上纲上线的把事?情闹大。”


    王姮姬深目凝了会儿?,前世?她真被家雀啄瞎了眼?,荒谬地爱上这么一个男人,付出?的那些痴心被狗吃了。


    声声向着许昭容,声声对许昭容的袒护。他对诸事?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唯有对许昭容极尽偏爱。


    “我?是琅琊王氏的家主,王家内外重大政务皆由家主盖过戳记才生效,更?遑论惩罚奴婢这样小小的家务事?。”


    她缓缓举起了戴戒指的左手,话语不动声色却心惊肉跳,“按照我?父遗愿,你?与我?族签订契约,就该服务我?族,事?事?以家主为第一顺位。”


    “如果您违背‘契约精神’,那么对不住,我?与二?哥有权单方?面撤约。”


    郎灵寂掩了掩眼?帘,几许晦暗明灭。


    契约精神简简单单的四字,将彼此的关系冻成了化石,摈弃人情味。


    她将琅琊王氏和他的界限如楚河汉界一般彻底划分了开。


    “好。”


    “那么请问,家主您想怎样?”


    听到契约二?字,他口吻无形间变了,漫不经心中染着些许虔敬和臣服的意味,俯首化为她的利剑,空洞地执行她作为家主的命令。


    不是谈契约吗?不是谈服从吗?


    那他就服从给她看。


    尊敬的,家主。


    王姮姬戟指对向许昭容,“不是说过了吗,要她跪在这里,长长记性。”


    “家主您越来越会无理取闹了。”


    郎灵寂微眯双目,神色在冷暖的交界处反讽着,“……但如您所?愿。”


    许昭容此刻恰逢其时地啜泣了起来,梨花带雨,深闺弱智,轻如飘絮,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下一刻就要碎了。


    相比之?下,傲悍的王姮姬是话本子里的反派,自己才是小白?花女主角。


    言既于此,王姮姬挣了下,手腕却仍然被郎灵寂牢牢摁着,裹挟在强大的威压之?中,挣脱不得。


    郎灵寂微微垂首,一道白?得像磁的视线冷冷笼罩着她,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个王姮姬,家主仪范,翅膀硬了,学会反过来用契约二?字束缚他了。


    他以前只觉得她是个笼中雀,好掌握,冷不丁被她锋利的羽毛剐出?了血。


    王姮姬低声斥:“放开我?。”


    郎灵寂道:“用家主的身份命令?”


    王姮姬沉金冷玉地嗯了声。


    他屈指剐过她冰凉的面颊,徐徐道:“……原来你?还有这一面,以前真小看了你?。”


    王姮姬发问:“您本受雇佣于我?家,反过来纵容老妈子奴婢猫三狗四的都欺负家主,这合适吗?”


    听她将许太妃与许昭容等人说成老毛子奴婢猫三狗四,郎灵寂冷不防地失笑了声,“你?现在倒挺讲契约精神的。”


    对付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姮姬在自己家中,自己统辖的范围内,没必要让步。


    “不是琅琊王您教我?的吗?”


    家主终究是她一人。


    郎灵寂轻哂了声,无可否认,随便?松开手放她自由,然后命人送走许昭容。


    他自己也走了,似没什么话好说,也没什情分好讲,全程不温不火。


    她要跟他公事?公办,便?随她,那么接下来的一切流程都公事?公办。


    王姮姬独自留在眼?底,歪歪垮垮的树苗,震颤的心,狼藉的秋风。


    方?才,他在阳光下看许昭容扑蝴蝶,气定神闲,唇角明明凝着笑。


    她的眼?睛应激地溢出?几丝泪,却被飞快的擦去了,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郎灵寂,我?与你?和离。”


    郎灵寂脚步微凝,没转过身来。


    “又是命令?”


    王姮姬平静地垂着两只手,刚才被握的手腕还在尴尬着,滚烫着,


    “是。”


    “……最后通牒。”


    他呵了声,与平素的清淡温和截然相反,犹如一泓不起波澜的潭水,


    “好啊。”


    “不用老拿这个威胁我?。”


    “和离便?和离。”


    还是那句话,一切如家主所?愿。


    恰好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他也腻了,他已在朝中站稳脚步,是琅琊王氏视他如蛇蝎,偏偏不要他的回报,散就散了。


    她如此在意这两棵普普通通的树苗,恐怕背后不是缅怀父亲那么简单。


    ……


    许昭容红着鼻子被送回去。


    好好的姑娘,不过去了后花园扑了一趟蝴蝶,被欺负得狼狈不像样子。


    这还是雪堂陪着的结果,若雪堂不在,琅琊王氏那悍妇是不是得要她侄女的命?


    “和离,必须得跟王姮姬和离!这新妇刁蛮任性,跋扈悍妒,依仗着门第高不敬婆母不侍夫君,没有半分新妇的样子。若搁寻常人家,早就被扫地出?门八回了。”


    许太妃怒不可遏,急得脸色变红,支使郎灵寂当场做出?选择,有王姮姬没许昭容,有许昭容没王姮姬。


    “这女人容不下昭容,迟早要对昭容下手!扑几只蝴蝶而已,她也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我?看分明是公报私仇,蓄意针对,看不惯老婆子我?和昭容。”


    郎灵寂如独身置身于僻远的无人之?境,深深地吸了口气,封闭了五感。


    周围这些人和事?,无孔不入地烦躁着他的身心,真够叫人嫌厌的。


    “太妃,从今日起,你?们二?人圈定范围在侧园,不要再?往后花园。”


    他没什么情绪地低声,“后花园的花草树木,也不能碰半分。”


    她真的生气了。


    她上次生气,独自闷了半年,一命呜呼了。


    许太妃瞠目,以为自己听错了,素来孝敬的儿?子说出?这种话?


    分明向着王姮姬。


    “你?……说什么?”


    郎灵寂刻骨的冷漠,何?止不进?后花园,许太妃死了都跟他关系不大。


    摆明了不配合的态度,证明他不会改变主意。王姮姬说什么,就是什么。


    琅琊王氏家主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违抗,即便?他这朝廷命官。为王氏服务,遵守规则王氏的规矩。


    他的确在王章病榻前立过重誓,一生竭尽所?能扶持琅琊王氏,善待王姮姬,保她家主之?位,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


    按照契约,她的意愿永远是最重要的,即便?荒谬无理也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王家范围内的圣旨。


    这叫作,契约精神。


    “还有表妹。”


    “别忘了按家主吩咐,每日中午去花园跪着。”


    第048章 风雪


    王姮姬带着冯嬷嬷和?既白?, 将后花园中歪歪倒倒的两棵甘棠小树苗又重新栽了起来,又将篱笆圈抬高了些,树立牌子。


    每日?中午, 果然见许昭容在后园下跪, 地点是她扑蝴蝶的地方。


    娇弱美人被?太阳晒得晕晕欲坠,许太妃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办法。


    王姮姬不露声色瞧着, 郎灵寂竟真舍得让许昭容罚跪。


    虽有一纸契约在终究是虚的,实实在在掌握琅琊王氏权柄的人还是郎灵寂, 他完全有能力庇护许昭容的。


    可他偏偏不想。


    不想的原因, 自然不是因为他偏爱谁, 或者源于什么?“契约精神”。


    恐怕内心深处,他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没真心对待过任何?一人。明摆着傲慢的态度,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从?头到尾他都藐视生命, 目无下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善男信女。


    “……姑爷可能做做样子吧。”冯嬷嬷猜测, “毕竟老家主?的遗愿中吩咐了。”


    王姮姬神情微凝, “我这次欺辱了许昭容,相当于打?了他的脸,他还不知要?怎么?对付我。”


    硬碰硬她是斗不过他的,也就耍耍嘴皮子, 还在他有意相让的前提下。毕竟他有权有势, 又在她体内种了情蛊, 完完全全处于优势一方。


    冯嬷嬷道:“未必有小姐想的那么?复杂, 姑爷可能是明哲保身懒得蹚浑水,才放任许昭容跪着去了, 您才是咱王氏的家主?。”


    王姮姬听这话倒在理,他本?是凉薄之人,为了利益谁都能牺牲。前世他和?许昭容生了三个孩子,她便单纯地以为他和?许昭容有几分真感情呢。


    冯嬷嬷忧心忡忡道:“姑爷那日?放了话和?离,不会真跟小姐和?离吧?”


    王姮姬冷眸轻垂,“是吗?那可太好了。”


    怕只怕他这样晾着她,既不谈和?离也不好好过。日?子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起来,无穷无尽地虚耗着。


    他这个人软硬不吃。


    王姮姬努力忘掉这些烦心事,抚了抚甘棠树嫩绿的叶子,入秋了,天气将寒,不知这树木能否顺利成活。


    “就地搭个暖棚吧,树木怕冷,建康城若下大雪肯定要?死掉的。”


    冯嬷嬷俛首诺着,心头胆战心惊,千万别?让姑爷洞察这树木的含义,否则让步的就不是姑爷了。到时别?说树木碎为齑粉,她这把?老骨头和?小姐都得一起碎为齑粉。


    时光漫如流水,将温煦化为寒冷,十一月便隐约有轻柔飞旋的雪花了。


    一痕凉月,雪糁似沉甸甸的盐粒,横空泼撒在半空中,呵气成冰。


    建康城车马填咽的街巷渐渐染上一层霜色,枝头零落瑟瑟作响的枯叶,独属于冬日?的昏沉乌云笼罩着江南大地。


    流淌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在梧叶西风飘荡之中失去了昔日?的活气,岸边闪着晶光的凝冰,滑溜溜的摔人跌倒。


    入冬了。最冷的天气就要?来了。


    朝廷的军队和?江州流民决一死战,又二哥率领,浴血奋战攻城略地。王家许多?习武的子弟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之中,几乎每天都有捷报和?流血牺牲传来。


    琅琊王氏的蓝图是先长江狭口地区的江州,再以江州为大本?营,操练士兵,培养粮草,依次夺去荆州、梁州、湘州、交州,奠定东晋王朝的权杖。若再有余力,北上收复因五胡乱华失去的国土,勠力匡扶帝室,克复神州。


    江州之役对琅琊王氏至关重要?。


    整整一月王姮姬都没见到郎灵寂,期间经过了十五,他也没过来同房,音信全无。


    江州战事吃紧,郎灵寂得在前线为二哥指点策略,依照爹爹的遗愿保琅琊王氏万世永昌。因为许昭容的事,他大抵将她彻底冷落。


    情蛊的解药,留了两三颗包裹成糖纸的样子,静静放在他书房桌案之上。


    王姮姬拿了却不想吃,实在忍不住才抿一口暂缓情蛊啮心之苦。每日?抚琴读书,拆一拆琅琊王氏的重要?牍文以及二哥的书信,日?子平寂得仿佛结了蛛网。


    主?母失宠了。


    府里人嘴上不说,心中洞明。


    姑爷已月余冷落主?母,连封书信都不寄,许太妃那边却日?日?能得问安。


    主?母悍妒,为难许昭容姑娘。


    这就是为难许姑娘的下场。


    许昭容的膝盖被?毁得不轻,涂着最上等的跌打?损伤药,价值千金,都是从?姑爷私库里出的人力和?财力。


    主?母本?不得姑爷喜欢,如今泼辣跋扈,完完全全把自己葬送。多少男人都不愿娶世家贵女,只因妻子显贵,跋扈任性,使婚姻成为噩梦。


    这屋姑爷应该再也不回了,等江州的战事一结束,二人便和?离。


    众人等着看王姮姬的笑话,成婚不要?半年,遭人家夫婿退婚,说是和?离,仅仅顾忌琅琊王氏好听一点的说法,其实王姮姬被?休弃了。


    十一月凛冽的寒风吹得松树枝叶碰撞,呼啦作响。百年难遇的大雪席卷了整个建康城,淮河上猎猎刮着裹挟雪糁的白?毛风,剐人脸就是一个血口子。


    如此恶劣的情势下,许多?贫苦百姓在饥寒交迫中冻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


    王姮姬作为琅琊王氏的家主?,冒着风雪带领族人施粥施米,建造了数个临时难民棚,抵挡汹涌而来的风雪。


    然投入再多?的钱粮对这场风雪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失所,有的被?逼急了上山落草为寇,专在风雪中抢劫杀害过路客商维持生计。


    琅琊王氏作为地方豪族,引起了不少人的仇富心理,谩骂与指责满天飞。


    王姮姬浑当没听见,每日?和?王瑜等人照例赈灾救济孤老,出钱出力。


    当初琅琊王氏立了个小家主?令人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小家主?还真担起了家主?的职责,使王氏运转得有模有样。


    许太妃亦感受到了乱世汹汹,想主?动做点什么?。不过她是礼佛之人,善男信女,遇见困难时更愿意向佛祖祈祷。


    建康城近郊远山的永宁寺,荒废多?年,漆墙剥落,许太妃想为佛祖重塑金身,捐些恩德,庇佑家宅。


    这原本?是造福的好事,奈何?那块地皮属于琅琊王氏,若要?动土改建,需得有王姮姬这家主?亲自察看允诺才行。


    王姮姬走不开,她每日?都要?施粥施粮,看着城中蠢蠢欲动作乱的流民,驳回了许太妃这一提议。


    许太妃素爱礼佛,闻为佛祖重塑金身这样积德造福的事王姮姬都要?拒绝,哭天抹泪,闹着绝食回琅琊郡去。


    王姮姬岂能让许太妃在这时候胡闹,路逢大雪,尽是流民和?贼寇,这老妪恐怕刚出了建康城就会身首异处。


    许太妃死了倒没关系,她却要?白?白?担罪,落个不孝婆母的骂名,于琅琊王氏抹黑,败坏家族的风绩。


    王瑜和?王潇闻此,表示理解,“重塑寺庙能收容一部?分流浪的比丘,于当下的灾情有利。九妹且放心去,家里的事有我们盯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王姮姬懒得与许太妃同行,听两位哥哥这么?说,稍稍改变了主?意。


    许太妃听家主?金口承诺,欢欢喜喜准备包袱细软,带着侄女许昭容和?几个喜欢的婢女一块去永宁寺,杂七杂八的物件整整塞满了马车。


    王姮姬指责道:“太妃以为上山是儿戏吗,大雪漫天,饥饿寇掠,一不小心就会送掉性命,您这般拖家带口作甚。”


    许太妃被?儿媳训诫,心中老大不快,“听闻山间有温泉,天寒地冻的,浸浸热汤正?能熟络筋骨。”


    王姮姬有些无语,山上的温泉是先祖王导兴建这座永宁寺时候开辟的,多?年未曾使用。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许太妃还有心情泡温泉。


    许昭容觑了眼王姮姬脸色,低声劝道:“姨母,昨日?昭容说泡温泉只是随口一说,您千万别?为难主?母。”


    那座温泉是座药泉,听闻对跌打?损伤有奇效。许昭容膝盖跪出了伤疤,若用此泉疗伤,皮肤定能光洁如初。女子谁不爱美呢?许昭容还盼着入府为妾,以色侍他人,更要?保持皮肤的完美无瑕。


    王姮姬直齿冷,原来许昭容出的这主?意,上蹿下跳的真是不老实。许昭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货如何?得知王家有药泉,恐怕是郎灵寂的暗中指点。


    他心疼他的爱妾真会借花献佛,王家的温泉哪里是给许昭容这等人准备的。


    一行人出发。


    若在平时,王姮姬这等身份的家主?出行,必定宝马雕车前呼后拥。现?在正?处艰难时刻,不宜铺张浪费,大兴排场的话,必定会被?山贼流寇盯上。


    王姮姬仔细选择了相对来说太平的官道,使武功强悍的部?曲随行。


    许家姨侄俩两驾车,王姮姬一驾,外加十几名护卫,踽踽行于山间雪路之中,犹如白?色苍茫沙漠中的一队蚂蚁。


    路上却还是出了意外。


    首先是山间发生了小规模雪崩,落石滚下,压垮了道路,几名部?曲为了抢救许太妃冗重的金银细软之物,被?坠落的高大树木压伤了腿部?,重伤瘫痪。


    随即,穷凶极恶的贼寇忽然杀出来,发疯拼命,竟在官道上乱杀乱砍。部?曲们受了伤,根本?不是成群贼寇的对手。


    许太妃和?许昭容吓得瑟瑟发抖,缩在马车里哭天抹泪,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她们都是妇孺,平日?深居内宅,哪里面临过流寇作乱的生死时刻。


    王姮姬亦畏惧,却是此刻众人中唯一的主?心骨,必须保持清醒和?镇定。


    许太妃不能死在这里,否则天下人会用孝道的名义中伤琅琊王氏。


    她当机立断道:“换马车。许太妃,下来。”


    贼寇想要?的仅仅是财物和?美色,若王姮姬带着许太妃的满车宝货引开敌人,定能换得这老妪的一线生机。


    再不济,就把?许昭容抛出去。


    许昭容不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吗?贼匪见了,定然走不动道。


    因为世人崇尚的“孝”,保住许太妃的性命就行。


    许太妃吓得腿软了,颤颤巍巍。


    “那我的细软怎么?办?”


    冯嬷嬷厉声喝道:“太妃,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意身外之物?”


    若非许太妃明晃晃带了这么?多?宝货,还不至于有此一劫。用不了多?久,贼寇就会把?她们全部?包围,连命都没了遑论什么?细软?


    她们小姐何?等千金尊贵之躯,竟被?这二人连累得以身犯险。


    许太妃和?许昭容两个弱质被?换到了王姮姬那架马车之中,轻车简行,由仅剩下的两名强壮部?曲一路狂奔护送到山寺。


    王姮姬则带了许太妃的大批财物,从?贼寇的地盘过去。


    当然她不是盲目送死,更不是为了许太妃和?许昭容牺牲。部?曲虽然都折了,既白?却武功高强,有八成把?握在舍弃财物后,护着她和?冯嬷嬷平安无事。


    王姮姬自己,马术也极好。


    为今之计唯有搏一搏,才有希望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


    许太妃上山礼佛突然出了意外,遭遇雪崩,流寇作乱,所带部?曲折损许多?。


    消息传出去后,大量官兵立即上山救援,琅琊王氏亦出动了不少精兵。


    官兵冒雪上山搜寻到许太妃和?许昭容时,她们的马车车轮正?被?卡在两块石头间,大雪封山,分外无助。


    许太妃脸都被?冻得皴裂了,“儿!你?可来了,母亲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昭容柔柔弱弱的,亦垂泪蜷缩在马车里,浑身衣衫冷似铁石,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郎灵寂见她们二人在此,命人将棉衣给二人披上,送去了山中的永宁寺。


    永宁寺早已被?琅琊王氏的人打?扫过,炭火和?食物都是充足的,即便在大雪的深山中住半个月也毫无问题。


    “可遇到贼寇?”


    许太妃含泪摇头,“并未。”


    郎灵寂叫其余琅琊王氏的私兵也收敛起来,被?雪崩砸伤的部?曲送去疗伤。


    一场玩笑,有惊无险。


    永宁寺,温泉准备就绪,佳肴美酒备好,地龙烧热,一切有条不紊。


    许太妃和?许昭容先是跑了个热汤澡,驱除周身寒气,另外又饮了浓浓的姜汤,这种天气若害了风寒会要?命的。


    这里绝对安全,流寇和?山贼不可能流窜到这里,周围手持长戟的官兵森严把?守,弓箭填满,保证足够的安全感。


    许昭容如愿泡到了王氏热泉的水,因祸得福,膝盖上的跪疤慢慢痊愈,又恢复了完美无瑕的容貌。


    不愧是累世功勋的琅琊王氏祖上传下来的热泉,即便只是一汪水也如此滋润,流淌着金子似的,有妙手回春的疗效,泡一泡快活似神仙。


    许太妃被?吓得不轻,泡完了热泉后仍心神恍惚。郎灵寂从?朝堂赶过来的,诸事繁身,象征性地安抚了两句。


    不过他也没太多?耐心,信然片刻便从?许太妃处走了,回到厢房摘下斗篷,慢慢饮了杯冷茶,始终不见那人人影。


    他在等着她,好好谈谈和?离的事。


    望向窗外,窗结了一层霜。


    清寒的山间有狼群和?野兽出没,人会在极度低温下失神失志,沦为野兽果腹之物,或体力耗尽被?雪埋葬。


    郎灵寂下意识问,“主?母呢?还在泡热泉?”


    侍奉的小沙弥茫然摇头。


    主?母肯定不是指许家那两位女眷,但除了许家两位女眷,并未有其他女眷到来,也不见谁有主?母头衔。


    “什么?主?母?”


    大雪漫天。


    郎灵寂的眼深深黑暗了下去。


    以为王姮姬早已被?琅琊王氏的人安全送到了寺庙,实际上她并未前来。


    雪甚,兼雾浓,咫尺不辨。


    她尚且在风雪和?流寇的手里——


    第049章 拥抱


    王姮姬遇到了流寇, 她为了将贼寇引开,抄了小路。


    混乱之中,她与?既白和冯嬷嬷走散了, 马车车厢在雪崩中跌落山崖, 剩她孤零零一人一马走在雪地?中。


    崎岖的?绵绵远道,雪雾极大,难以辨认方向, 连三尺之内的?树木都只是模糊的?黑影,天与?地?相接, 挨着悬崖。


    她披着被凛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斗篷,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中, 昏暗之中举头不见日月和星星,在原地?兜圈子。


    马儿嘘嘘喘着粗气,鞍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看样子也到了濒死的?边缘。


    王姮姬用自己的?手套给马儿掸了掸雪, 与?马抱在一起取暖,荒山野岭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 体力在快速被寒冷消耗掉, 情蛊的?瘾也犯了。


    她深知此刻睡去的?下?场,不能睡,默念着爹爹的?名?字,强提精神。身后的?流寇已经迫到很近很近的?位置了, 一旦被捉后果不堪设想。


    上次她在野外犯了情蛊的?寒毒, 身边尚有文?砚之, 奔着跑着救她。


    这次, 谁也没有了。


    王姮姬咬牙坚持着,面色仍坚毅。


    做出的?决定不能轻易后悔, 否则盲目自怨内耗,更会处于败北的?境地?。


    她牵着马儿,来到了一棵并?不能遮风挡雪的?高大树木后,躲了起来。


    暴风雪应该不会持续太久,若是能生起一堆火定然能平安无虞。


    她浑身无力像发了高烧,四肢又冷又麻木,顺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下?,抱膝坐下?来。


    这么?干干净净埋葬在雪地?里也好,自由,清新,呼吸着天与?地?的?空气,来年开春她和马儿的?骸骨还能化作涓涓消融的?春水,雪层下?蕴藏着诗意。


    休息一下?吧,就一下?……


    她存着几分恍惚,面前忽然出现了几个?人影,慢慢幻化成?爹爹的?模样,走近,慈祥的?笑,朝她伸出手来,“姮姮。”


    “爹爹……?”


    王姮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潜意识里,她知道爹爹已去了。


    稍一动,怕爹爹就会消失。


    王章的?影子泛着微笑,最温暖和蔼的?样子,他头发没白,脸上没什么?褶子,依稀是小时候常常抱自己的?年轻模样,把她抱在怀里亲,举高高,唱童谣,有爹爹在,姮姮什么?都不用怕。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人影不是什么?爹爹,而是流寇。他们尾随一个?长?得极美?的?小女娘一路至此,料定她跑不远,果然让他们逮到了。


    “嘿嘿,瞧这小女娘吓得,竟还叫老子爹爹了……哈哈哈!”


    “说好了,这是老子先发现的?,谁也不能跟老子抢!”


    空气中飘荡着粗俗肮脏的?话,不堪入耳,绳子和麻袋已迫在跟前。


    很快,这位衣着靓丽的?小贵女就要被卖到私窠子中去,一条玉臂万人枕。


    在此之前,她的?清白肯定保不住。几个?兄弟身边常年没女人,正好馋得很,玩弄够了再卖到私窠子去。


    王姮姬眼见“爹爹”离她越来越近,伸出长?满黑毛的?粗手,朝她的?腰掐来。


    那是危险,要躲开,意识在强烈支使着着她,身体却不听使唤。


    她暗暗将家主戒指的?机括摁开,哒的?轻响,戒指延伸出一根锋利的?钢刺,在雪地?中辉映着蓝幽幽淬毒的?芒光。


    虽 然她孤身绝对不是五六个?强壮流寇的?对手,能杀一个?是一个?,她注定要下?地?狱的?,拉一个?陪葬就赚了。


    “小女娘,来吧……”


    嘿嘿邪气恶心的?笑将她笼罩,绳子和麻袋已咫尺,流寇要直接撕去她的?衣衫。


    王姮姬亦准备好了背水一战。


    猛闻“嗖”地?一声空气爆鸣声,像风雪之后阳光撕破乌云,骤然将困境打碎。


    锋利的?箭镞直射脑仁,最前面的?流寇吭都没吭,软塌塌倒地?。另外几名?流寇大惊失色,欲逞凶伤人,在极短时间内依次中箭,每一箭都稳准狠,直插脑仁。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王姮姬脑仁也在嗡嗡响。


    遥遥见浓雾霪雪之中,一男子人影风神峻兮玉立,恍惚令人回到了水工明秀的?江南。


    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


    郎灵寂纵身下?马,将雪地?上的?她扶了起来,揉搓她冰寒的?玉颊和覆盖其上星星点点的?雪粒子,冻红的?颊像埋在雪地?里的?冻柿子一样,确信人还活着。


    王姮姬麻木地耷拉着手,戒指上还长?着危险的?钢刺,锋芒对向他。


    郎灵寂轻喘了口雾气,罕见的?释然之色,微阖了目,一把将她深深抱住。


    王姮姬一时恍若被雪埋压住,躯体被束缚极紧,推不开动不得。


    这样被抱着很紧很紧,静静耽于彼此并?不温暖的?怀抱中,直到亘古。


    “跟我回去。”


    郎灵寂说罢这句,不等她回答,摘掉身上棉斗篷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走。


    ……


    九小姐因为一场风寒病倒了。


    冯嬷嬷等人被搜山的卫兵找了回来,冯嬷嬷被贼寇砍伤,正好伤在髌骨之处,短时间内无法?下?地?走路。


    榻上,王姮姬盖着厚厚的?被子,刚被喂过药,意识仍昏迷着。医者说九小姐性命无虞,元气耗损过大,病弱的?身子得好一段时间静养。


    郎灵寂抱臂坐在榻边,半垂眼睇着苍白的?女子,神情阴郁。


    耳畔传来许太妃委屈的?唠叨:


    “……她当时要与?我们换马车,想必看中了我们车上的?宝物,趁机私吞了去。果然,一件都没给我们留下?。”


    “都传山中有贼寇,实则只是雪大了些而已,哪里有贼人敢抢官道?她自作主张换马车在雪地?迷了路,反倒怪罪旁人。”


    郎灵寂双目黑如渊,透不进一丝光,“那太妃为什么?说主母已被王家人接走了?”


    “应该吧……”


    许太妃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形,她是家主,身份尊贵,我们都到寺庙了难道没人救她?”


    郎灵寂声线平平地?重复,“应,该。”


    什么?就应该?


    许昭容轻声搭口,“姨母还在垭口冒着寒风等了主母一会儿呢,久久不见主母,心急如焚。后来官兵来了我们才走的?,雪堂表兄误会姨母了。”


    许太妃愤愤,“你在怀疑你母亲吗?谁能害得了琅琊王氏的?主母。她只是风寒了而已,性命好好的?。”


    “可琅琊王氏的?主母刚才确实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郎灵寂淡淡强调,“母亲差一点让我违反契约。”


    许太妃质问?:“契约,又是契约,难道她的?命比你母亲的?命还重要吗?”


    郎灵寂不置可否。


    生命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但生命的?价值在具体情形下?有高低贵贱之分。


    一个?王姮姬死了,千千万万个?许太妃和许昭容也弥补不回来。


    “母亲。”


    他长?睫沉沉垂下?来,情绪复杂地?吸了口气,凝固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原谅您和昭容。”


    为了孝道,为了迁就基本国策。


    说罢便遣人送了客。


    许太妃和许昭容被直直从主母房间赶了出来,许太妃气得又要落泪,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有这样一位继子,继子又娶了这么?一位比婆婆还大的?儿媳妇,倒了血霉。


    许太妃今日什么?都没有做错,险些在风雪中丧命,她这儿子非但不安慰侍奉,反倒还指责起母亲来了,当真不孝。


    许昭容望着紧闭的?房门,却有另一方担忧。没想到雪堂表兄对这个?政治联姻的?贵女,这样的?袒护,本以为他和王姮姬之间半点感情也无的?。


    昏暗的?寺庙厢房内,只剩下?郎灵寂和王姮姬两人。窗外远山的?点点寒鸦时不时发出嘶哑叫声,很快淹入雪雾中。


    她就那么?沉睡着久久不醒来。


    郎灵寂微侧着头,拥有足够的?独处时间,一寸寸打量着昏睡中的?王姮姬。


    方才在雪地?中,她快速凋零的?生命似倏然降调的?旋律,消弭散了。


    雪迷山道,一个?人陷于冰天雪地?之中确实比大海捞针还难,即便是地?毯式费心费时地?搜索,人也早已冻死了,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王姮姬偏偏活了下?来。


    因为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她。


    他能找到她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因为情蛊。循着情蛊的?指引,他与?她心灵感应,快速准确锁定她的?位置。


    情蛊犹如一条隐形的?红线,将无关的?两人绑定在一起,轻易发现不了的?妙用。


    之前有次她和文?砚之出去玩,昏倒在野外,他也是凭情蛊的?指引及时救到她的?。


    “别在骂我损阴德,”


    郎灵寂轻喃着自言自语,长?指剐了下?她玉山似的?鼻尖,“……今日算给你积德了。”


    “听见了没?”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寂寞。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一笔账他暂且默默记下?。


    说实话当他知道她不见了时,第一反应是以为她又跑了。冰天雪地?的?也敢跑,还真是够笨的?。后来发现她更笨,不是跑了,而是给山贼当诱饵去了。


    王姮姬。你可千万别死。


    他不禁将她抱起来,揽在怀中,温柔浮凸的?喉结轻轻蹭着她的?后颈。


    她死了,他可万万对不起契约。


    外界雪浓,室内炭火噼啪轻爆。


    她这般沉睡不醒的?样子像极了前世?,前世?也是个?鹅毛大雪的?冬天。


    还记得前世?他位极人臣,赐九锡,假黄钺,开府仪同?三司。


    在宫受封领赏,诸事繁多,有数不清贺喜的?同?僚要应付,一道又一道的?仪式要履行,受文?武低阶官员参拜。


    小王宅却一遍又一遍地?派人,不厌其烦,说是主母要见他,务必要见他。


    他微微厌然没在意。


    当时他与?她已分居了将近半年,寥寥无几的?夫妻情份消磨干净,相看两厌,相敬如冰,何必往一处凑。


    因为许昭容,她变得歇斯底里,情绪暴躁,每时每刻无理取闹,他们见面只会争吵,连平心静气说句话都做不到。


    前世?分隔了半年,他甚至忘记了王姮姬的?模样,愈加没有相见的?必要。


    那名?叫桃枝的?婢女却死不肯走,砰砰跪地?磕头,弄得额头鲜血淋漓,“求求家主去看一眼我们小姐吧,她一直念叨着您,梦里呓语都在唤您。”


    王姮姬之前倒也请过几次他,从没这么?咄咄相逼过。她身子孱弱,缠绵病榻,一年到头就没什么?好时候。


    为免事情闹大他只得应了,不知王姮姬有什么?重要事情十?万火急,挑在他最忙碌的?今日。


    暮色时分才料理完了宫廷的?事,往小王宅去。


    小王宅却高高挂起了丧幡,白浊浊的?纸钱四散纷飞,分外肃穆凄凉,比白雪多了一分瘆人。


    王姮姬死了,据说是血过度,一口气没喘上来。她临死前手里还握着那几块糖,那般紧迫地?找他,是想见最后一面。


    可惜他正在宫里领受封赏,被繁文?缛节缠身,待终于回来时已经太晚了。


    桃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兮兮道:“姑爷,您来晚了,小姐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了您一天,才刚刚咽气……”


    是刚刚咽气。


    殓衾内,她清透的?面目还栩栩如生着,体温还热着,仿佛只是睡着了,下?一刻就会睁开秾丽的?睫毛,揉揉眼睛,撇着嘴埋怨一句“叫你来,你怎么?才来?”


    郎灵寂指尖轻轻在她面颊滑逝着,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睡醒埋怨。


    活着时他总嫌她缠人,动不动就黏着他墨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现在她又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觉得无趣,似乎还不如活着的?时候。


    王姮姬秀丽的?面容寂静地?黯淡,寡淡的?脸颊没有喜或悲,归于幽冥。


    这个?与?他相伴了将近十?年的?妻子,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一个?为了政治利益交换的?工具人,他甚至没有好好打量过她的?面容。


    无数个?日夜,她留灯等他。


    她陪他度过了仕途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从籍籍无名?到位极人臣。


    她总是那么?任劳任怨,羞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怔怔看他的?时候会脸红,然后微笑着涩然别一别发丝,喊他小字。


    他虽然不喜欢她,但也谈不上厌恶。


    聚在一块过日子的?夫妻俩罢了,无论?对彼此有没有感情,婚事都这样。


    本以为她和他会一直走到白头,没想到她才二十?五岁,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了。


    多年夫妻,似乎对彼此一句真心话都没说过,从没深入理解过彼此。


    这么?快便结束了。


    郎灵寂俯身,冰凉的?吻落在她尸体上,轻如点水,了结这一世?长?达十?年貌合神离的?夫妻情分。


    临死都没见上最后一面,他和她这一世?夫妻,真是无谓而凄凉。


    冰凉漆黑的?雾气在眼底凝结,没有化作眼泪,与?黑暗融为一体。


    “……葬了吧。”


    第050章 累积


    雪花斜卧在低枝之上, 风细细,天垂垂,鸟踪灭绝, 远山道一片幽僻寥落。


    深山宛若被?洗过, 无垠的乳白色,荡涤着残秋最后的溽热,进入全?然冬天。


    王姮姬在永宁寺温暖舒适的厢房中养了几天病, 身体渐渐恢复了。


    她身上盖的被?非比寻常,由?一百名高僧亲手绣上的佛经, 为佛经被?, 专门辟邪驱灾难, 佑人平安无虞的。


    凭这矜贵的宝被?,也该快快康复。


    冯嬷嬷腿上有疾暂时不能伺候,这几日由?桃枝和桃干形影不离地照顾她。


    管制十分?严苛,王姮姬每日三餐需严格试毒, 经手之物尤其是?香料一类的必须验过,连出门透透气都不行。


    其实没必要?如此, 她又不是?泥土做的人, 遇水即化。


    桃干胆怯地说,“小姐出门还是?先问过姑爷吧,姑爷这几天都在。”


    王姮姬道:“怎么,我被?圈禁了吗, 连踏出房门都要?请示他?”


    桃干道:“小姐那日从风雪中回来半死不活的, 姑爷发了很大的火, 言语没怎么留情?面, 把许太妃二人责哭了。之后便撂下一道命令,您醒了先禀告他。”


    王姮姬不知郎灵寂又犯哪门子神经, 她修养数日,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局面似乎正发生着改变。


    但那日临走前,说好?了和离。


    成堆成山的公文牍篇送到王姮姬面前,这几日她人虽病着,这些?紧急朝政要?务需家主亲自签诺盖戳。


    一张长长的红木四季如意书桌摆在面前,她和郎灵寂面对面处理公文。


    两人皆有各自的事要?忙,埋头奋笔疾书,谁也没空理对方?。许久许久,只余墨迹滑过纸张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直到晌午。


    郎灵寂将公文分?门别?类整理好?了,移到她面前,淡淡道:“这摞要?盖上铅印。”


    王姮姬拿起印章,这些?公文统统落款为吏部、刑部、尚书、皇帝朱批等重要?字样,她连信皮都没拆掉,对于内容更是?一无所?知,就被?要?求封诺。


    “我怎么跟你的傀儡似的。”


    她忍不住犹豫,印玺悬在半空迟迟未落定,一直是?他让她签什么她就签什么。


    郎灵寂无视她的怀疑之色,“你若嫌累,印玺给我。”


    王姮姬缩了缩手,未曾交出印玺。她前段时日确实想当甩手掌柜,现在想清楚了,她要?承担家族的责任,接过爹爹的衣钵。


    “不。”


    郎灵寂轻呵,长指撩着她额前碎发,“什么事我都替你做好?了,你坐享其成还不知足?又不会害你家。”


    王姮姬郑重道:“我名义上身为家主,实际连傀儡都不如,这些?事情?你可以教我或告诉我,容我慢慢上手,不能大包大揽地代?劳,否则就是?想架空我。”


    他不以为然,“我对你家绝对忠诚,你可以百分?百依赖,连你哥上战场都是?我指挥的,次次胜仗。”


    王姮姬不屑撇开他的手,道:“那不一样,你会是?你会,我会是?我会,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这话把界限分?得清晰,王家是?她的不是?他的,她才是?东家。


    长久依赖他,必然会使她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整个琅琊王氏任他拿捏。


    她从爹爹手中接过琅琊王氏,不能毁了琅琊王氏,对家族的前途负责。


    郎灵寂微微弓下身体,“不是?前两天还要?把印玺送我?”


    王姮姬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气窒感,与他咫尺之距呼吸交织,内心仿佛都被?看透,撑着说:“我改变主意了,你教我,把权力还给我。”


    他向后倚在椅背上,撒着两条长腿,朦胧散漫:“教你,可以啊。”


    王姮姬眉梢微蹙,听起来似有言外之意,需要?额外条件。


    “……能接受的。别?太过分?。”


    “不过分?。”


    郎灵寂叉着手,“刚刚错过了十五,根据契约要?补一次同房。”


    王姮姬哪料到他提出这种无耻的要?求,手心一攥冷汗直冒,立即反驳道:“契约里没这条,你休要?胡说。”


    “落在纸面上的黑字确实没这条,但那事我们不是?口头约定过吗?”


    他步步紧逼丝毫不让,锱铢必较,“少了一次,契约便不是?契约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那日罚跪许昭容他阻拦时,她似乎也说“契约缺少条件就不是?契约了”,有权单方?面撤约。


    ——他们总用对方?的话刺激对方?。


    “那不要?了,左右这条不合理。”


    她坚守着自己的立场,提出补充方?案,“你需要?纾解的话,我支持你纳妾。”


    郎灵寂拂了下手,断然拒绝,“请不要?推卸属于你的夫妻义务,家主。”


    否则情蛊要催动了。


    情?蛊催动?时,她会反过来求他。


    她言而无信又心思多变,情?蛊这种强硬的方?式,庇护了彼此双方?的利益。


    他的拒绝合情?合理,他有洁癖,身体和心理双重的,不接受乱七八糟的女人像给猪狗配种一样,忌讳因此得病。


    王姮姬耻于和许昭容共用一个男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找补的。况且我这几日身体不舒服,夜里需要?独处,良好?的睡眠才能恢复得更快,你也不想让我长久病下去吧。”


    郎灵寂泠然失笑,“谁说要?陪你睡了,我也没有让陌生人陪睡的习惯。”


    哪一次他们不是?完事就分?道扬镳,只是?做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好?像整夜都睡在一起,其实他与她的界限泾渭分?明。


    “要?你的前半夜,后半夜你尽可安眠。”


    王姮姬吐口浊气,一旦纠缠就不是?前半夜的事了,兴致来了整夜也是?他,她掐着时间喊停,哪里逃得出床榻,上榻身不由?己了。


    她掌心微抖,据理力争:“你非要?在这时候为难吗?这么做我身上会很难受,你根本就没有‘善待’我。”


    爹爹将琅琊王氏交给他的条件之一是?善待她,这条件当然不能停留在口头说说,毕竟偌大的琅琊王氏都是?他的了,他得付出实际行动?。


    郎灵寂漫唔了声,少许让步,“你雪天着了风寒,想推迟同房可以理解,但相应的次数会累积到下一月十五。”


    王姮姬不悦,“累积?”


    他冷漠睨着她。


    按照约定,他每个月的十五夜里可以要?她一次。但上月错过了,这月她又不舒服,那么下月十五的时候,他将公平合理地要?她三次,她不可以推诿扯皮。


    王姮姬倒抽了口凉气,没见过这么个累积法,连毫末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三次,她不懂是?什么概念,但一次已让她痛苦无比处于濒死边缘了。


    “若我下个月十五仍然有事呢?”


    “继续累积。下下个月四次。”


    王姮姬,“若仍然不行呢?”


    郎灵寂澹静笑了下,语气清晰而阴冷,“王姮姬,劝你不要?那样。”


    他倒没什么的,“……你受得住?”


    现在嘴硬没关系,榻上别?晕,他对尸体一样的女人不感兴趣。


    他要?求她全?程高度清醒着,精力集中,无论是?一次,二次,三次,四次还是?更多次,每次都应该是?实打实的。


    同房需要?一些?仪式感,他们俩本来是?无利不起早的交易关系,说好?的条件半分?折扣不得。


    王姮姬不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思维缜密又无孔不入的男人,他总比旁人超脱清醒,无论是?朝堂大事还是?床帐小事,对于失去的利益,一定按斤按两地补回来。


    公事公办又不通人情?。他那么冷血,适合去做商人,一定会做得有声有色,天下巨富,他从政简直是?祸害人。


    “是?吗?”


    她朱唇轻启,还有个秘密武器,“记得琅琊王殿下您答应了和离,冯嬷嬷她们都听见了,您不会要?出尔反尔吧。”


    郎灵寂顿时浮起一片危险的漩涡,似乎确实说过这话,当时因为罚跪许昭容的事,她口口声声要?求和离,他答应了。


    “不会。”


    王姮姬翘起唇角讥讽,薄情?地道,“那您还说这些?无聊的废话作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郎灵寂仍然保持着可怖的镇定,“你说的才是?废话吧,和离与我们同房有关系吗?”


    王姮姬不怿地石化了一瞬,这话的意思十分?冒昧。


    “您在想什么,都和离了还同房?”


    他轻描淡写,“和离是?和离,契约是?契约,每月十五的同房是?你我两家之间的纽带,双方?需履行的。莫说和离,便是?以后你二嫁三嫁,每月十五的同房都是?雷打不动?的,这还用多说么。”


    并非什么刻薄的要?求,每三十天一次而已。若这点子要?求都做不到,她还幻想着什么自由?,什么和离。


    王姮姬震愕,他面不改色说出这般衣冠禽兽言论,就像她和文砚之定婚的那个晚上,他截住她要?求她退婚。后来又截住她,要?求她三年之后与文砚之和离。


    他的要?求总那样荒谬离谱。


    偏偏他对此深深信仰,并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潜移默化迫使别?人改变。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既这么说了,以后便真的会按这么做。


    “你做梦……”


    郎灵寂掐住了她的腰 “你看看,是?不是?做梦。”


    王姮姬捺着怒。


    所?以呢,和离也要?每月十五圆房,即便她将来嫁了人也要?继续和他同房,丝毫不顾及另一位夫婿的感受。


    和离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琅琊王氏用得着他一天,她永远无法摆脱他,像光和影的纠缠。


    “这不可能。”她强硬着语气,“这么做没有伦理道德,既然和离了该断得清清楚楚。若真如此,恐怕我二嫁夫婿不会答应,实侮辱了人家。”


    换位思考,他受得了眼睁睁看着许昭容每月十五与别?的男子同房吗?


    这要?求荒谬且无耻。


    郎灵寂摇头,并不中她话语埋的圈套。他无意识的神色轻而温柔,沾了理性的冷釉色。


    “你们家找女婿素来是?入赘的,赘婿仿佛没有资格指责家主吧。”


    说白了是?男妾,有什么权力。


    别?以为他不知道,文砚之当时在王家忍气吞声,受尽了欺负,甚至连上桌用膳的资格都没有,最终忍无可忍投奔了朝廷。


    妻子即便每月十五和别?人同房,王家赘婿敢说什么吗?琅琊王氏门高非偶,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插手家主的事。


    “所?以你放心履行约定。”


    郎灵寂顺着她内心想法描画,“再招赘一个老实软弱的不就行了?我替你把关,不影响咱们十五同房。”


    王姮姬清清楚楚看透了他的傲慢,恨道:“老实人活该受欺负吗?”


    郎灵寂平铺直叙,“你请我愿的事谈什么欺负。能当你王小姐的夫婿,即便挂名也荣耀无比,天下哪个男子不愿。何况我作为前夫每月只要?你一天,剩下时间全?是?他的。”


    王姮姬厌倦了跟他无意义地辩驳下去,她根本动?摇不了他,反而被?他戏弄调谑,平白当了乐子。


    若真和离她再招赘一个夫婿,等待她的不是?幸福生活,而是?她和那个新?的夫婿一块沦为他的玩物,搓扁揉圆任由?拿捏。


    他一开始根本没想放她和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蓄意耍弄她。


    以他那变态而恶劣的个性,说不定让新?夫婿跪着,活生生在外面看。


    “你真的很过分?。”


    他打量着,“怎么样,成交?”


    王姮姬齿然,“用心不诚。”


    他瞧着她的挣扎与窘境,漫漫笑了。


    “如果实在接受不了别?提和离。”


    郎灵寂不再问了,转而吻吻她手背,透着微凉像远山过雨雪漫长空,“你想要?优容士族扬名显亲,我都会献给你的,姮姮。”


    而且他可以保证永远不侵吞琅琊王氏,绝不自立,永远维护她的绝对地位。琅琊王氏的权力他只暂借来用,取之于王氏,用之于王氏。


    “没有比和我交易更划算的。”


    王姮姬失神瘪了瘪嘴,后面几十年要?怎么熬过去,情?蛊和家主之位将她人生困得死死的。


    “算了,”


    她浓浓叹息,对命运的遗憾,和离既离不成,便道,“你永远不能骗我和二哥,中饱私囊,瞒天过海,架空我们。”


    郎灵寂长嗯了声。


    王姮姬累了,这样吧,她也没心情?再讨价还价下去。刚要?起身离开,郎灵寂揽住她的一截细腰,不让她走。


    “等等。”


    如西湖水一样纯蓝的粉末被?镊子打开,郎灵寂右手皦白的指尖蘸取了一些?,犹如雨沫尘色,“摘下面纱来。”


    王姮姬半信半疑摘下来,下意识躲闪,不愿让别?人看见她脸上的浮肿。


    郎灵寂左手二指固定住她脸颊,右手将粉末往她脸上涂,动?作静谧无声,似轻柔的雪花落在颊上。


    “是?什么?”她不禁问,浑身难受。


    “别?动?。”他道,“药。”


    王姮姬还想问什么药,似乎没必要?问,他赐予她的药除了蛊别?无其它?。


    涂这药能治好?她脸上的浮肿,也会加深她的上瘾程度,她不愿如此。


    “没必要?上吧。”


    反正过几日浮肿会自然痊愈。


    郎灵寂信誓旦旦,“有必要?,若叫你二哥看见了,还以为谁欺负了你。”


    王姮姬哂,明明有人欺负她了,还亡羊补牢地掩盖罪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怕别?人揭开他伪善的真面目。


    她长睫压下去,“这糖果粉末治脸有什么副作用吗?”


    郎灵寂凝着她玉颊上的浮肿,“你总不好?好?吃药,弄得快毁容了,只得碾碎了涂在脸上。”


    王姮姬,“我问有没有副作用。”


    他避而不答,“本来伤得不多。”


    王姮姬索性阖上了眼睛,避免目睹那有毒的蛊粉上脸心中痛楚。左右她命运身不由?己,涂与不涂药,都是?由?他决定的。


    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径直掰开她的嘴,将情?蛊给她灌下去。她费了将近两个月的心血,辛辛苦苦寻方?求药,积极治疗才摆脱了情?蛊,毁灭只在一瞬间。


    “别?让我疼就行。”她最后说。


    精神已麻木,只要?肉身上不难受,就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了。


    “好?。”


    郎灵寂打磨的技巧有点特殊,在她眉骨周围反复摩挲,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似乎故意欣赏着什么拖延时间。


    二人相对而坐的姿势很像画眉,恩爱情?浓的夫妻,丈夫会给妻子画眉。


    她恍惚了下,随即又觉得不耐烦,扑棱着睫毛睁开眼,见他的喉结和衣裳下隐隐可见的冷白锁骨尽在眼前。


    她的手腕不知不觉被?他扼住了。


    窗外新?雪初霁,郎灵寂略有暧然圈抱住她,赏着外面雪景。


    想要?漂亮脸蛋,他会帮她弄。


    因为他的诚信,他的原则,他的美?学……他的契约精神。


    “批了一上午公文,累么。”


    “看会儿雪吧。”


    她道,“不累。”


    郎灵寂置若罔闻,“那陪我看会儿雪。”


    如此银装素裹的美?丽雪景,之前忙着救她,都没好?好?观赏过。毕竟他们平时都困在深宅大院里,能在山里呼吸自由?空气的日子很少。


    或许应该走出这间闭塞幽暗的禅院,到山间的广阔天地中走走,吮吸新?鲜空气,作诗作画,将这建康难得一见的风景留存下来。


    山川河流,涤荡人心,一场雪将大地上的种种污浊洗清了。


    王姮姬一时适应不了和郎灵寂这般和谐相处,印象中他和她要?么相敬如冰,要?么剑拔弩张。看雪这么优雅静谧的事,蕴含着浪漫,完全?是?与他们俩无缘的。


    但郎灵寂的状态很入迷,望向窗外很专注,抱着她很认真。王姮姬稍稍动?一动?,被?他用微妙的力道拽回来,松紧适度圈在他的怀中,难以逃离。


    这般与彼此相处的时光,什么都不做,本身已经令人的心灵得到足够的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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