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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入宫


    孙寿那老匹夫一介寒门, 胆敢屡屡弹劾琅琊王氏,所依仗的不过是张贵妃。


    孙寿和张贵妃沾亲带故,张贵妃时常吹陛下的枕边风, 哄得陛下对孙寿深信不疑, 屡屡针对于琅琊王氏。


    王氏如今功高震主,荣耀至极也危险至极,自?古权臣没有?不被猜忌的, 想族祚永传,势必要搞好与帝室的关系。


    王戢道?:“七妹八妹, 侍奉龙颜入宫并?非什么坏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王芬姬哽咽道?:“我?等女流对朝政一无所知,入宫帮不了忙。都?是自?家手足骨肉,还请二哥高抬贵手。”


    王清姬亦感然神?伤,面?带菜色。毕竟琅琊王氏的贵女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谁愿意在?深不见底的宫墙中为帝王妾?


    今日的门户代?替了旧日的冠冕,江荆二州胜利后, 满朝将相藩镇尽出王氏, 王家女儿入宫为妃反倒是下嫁了。


    王戢正色道?:“七妹和八妹休要妄自?菲薄,朝中司隶校尉屡屡在?陛下面?前构陷我?族,如此嚣张,借的谁的势?不就是他表侄女张贵妃吗?你们入宫之后, 争取博得陛下宠爱, 也能为我?族遮风挡雨。”


    王芬姬紧咬着唇瓣, 恨意沉沉, “二哥凭什么这?么说?只?为了一点点利益,分明牺牲我?们的终生?作政治联姻!”


    王戢反问:“政治联姻怎么了, 咱们家族谁又不是政治联姻呢?”


    天底下没有?便宜的事,王家儿女既享用了家族多年荣华富贵的滋养,不可避免地要反哺家族,牺牲自?己的一些?东西,为家族长远计。


    王芬姬坚定着心思偏偏不肯退让,“二哥你好狠的心,送我?们去?那见不得人的火窟,只?因我?们是旁支庶女。你又不是王氏家主,且叫姮姮出来评评理!”


    “你说王家人人皆是政治联姻,为何九妹可以公开选婿,任凭心意嫁一个寒门?你们怎么不送姮姮入宫去??”


    她声声控诉,带泪含怨,音量极大。


    空气肉眼可见凝滞起来,姮姮的婚事在?王家是一个禁忌,任何与和离另嫁相关的字眼都?不能提起,姮姮是有?夫之妇了。


    郎灵寂正在?。


    王戢瞥了眼郎灵寂神?色,急忙拍了下桌子,凶凶截住:“住口!好好谈着你们入宫的事,提姮姮作甚!”


    王芬姬声泪俱下,“二哥,求你公平一些?,拿出对姮姮十中之一来对待我?们。我?已有?了中意的情郎,这?几日便要提亲,门当户对,请二哥另选其?它姐妹入宫。”


    王清姬亦绷着,眼角忍不住泛红,附和道?:“二哥,一入宫门深似海,清姬有?母亲需要朝夕侍奉,不敢远行。”


    王戢内心甚为着恼,任凭说破了嘴皮,二女不肯入宫,斥责道?:“七妹和八妹受家族养育托举多年,家族一需要你们,你们便推三阻四忘恩负义??”


    王芬姬管不得那么多,内心只?想着未婚夫,给皇帝做妾毋宁死。


    她眼见王戢这?边求告无门,瞥见了身旁白袍清俊的郎灵寂,忽然噗通一下双膝跪下,哀求道?:


    “琅琊王殿下,求求您!您素来慈悲,求您劝二哥收回成命吧!”


    说着,竟一头叩首下去?。


    下人连忙去?拉王芬姬,后者却似乎抱着必死的决心,额头叩得微红,一遍遍地哀求,倔强着跪在?地上?。


    琅琊王殿下不是王家人,平日里处柔守慈,克制谦退,不臧否人物,大多数时候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看起来比蜂目豺声的二哥好说话很多。


    王戢倒抽了口气,目眦欲裂,不可否认他心软了,毕竟是手足骨肉。


    “七妹!你这?是作甚,快起来!”


    王芬姬置若罔闻,嘶哑道?:“我?与庾家二哥儿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早已约定为婚姻之好!他被中正评为四品,入朝为官是迟早的事,我?嫁给他也能为家族效劳的!求琅琊王看在?我?们一片真情的份上?,劝劝二哥吧,芬姬这?辈子不敢忘记您的恩德!”


    她眸横秋水,呼吸紊乱,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满怀希望看向郎灵寂。


    王清姬也跟着乞求起来。


    王戢见此,重重地吐了口气,心志动摇了,难堪犹豫地道?:“雪堂……”


    郎灵寂微微凝了凝,冰凉的气场犹如炎热时吹过的一缕清风,死水无澜。


    他抬了抬袖命下人将她们扶起。王芬姬犹自轻颤,惊魂未定,抽噎声稍平。


    以为此事有转机之时,听他道?:


    “庾奂要来中书省做侍郎,对吧。”


    庾奂正是王芬姬未婚夫的名字,斯人年方弱冠,刚被中正官评级。


    王芬姬呆呆地凝滞,“嗯”了声,不解其?意。


    郎灵寂静静陈述,“婚前私相授受是大罪,私德败坏。王小姐且好好入宫,今后我?会照料他的仕途,一生?锦绣无忧。”


    反之,身为中书省首席大员,整治一个区区四品刚出仕途的官员实在?太容易,官场上?毁人的肮脏手段数不胜数。


    郎灵寂轻飘飘两句,使王芬姬彻底跌落谷底,僵硬如尸,陷入完全的绝望。


    好好入宫。


    她怔怔,连哀求都?停止了,像是听不懂这?残忍的话,一瞬间被掐住了软肋,唯有?泪水爆发。


    “不……不要……”


    王清姬畏怯地扯着王芬姬的袖子,声腔发软,姐妹俩抱成了团。


    便在?此时,猛然檀木门外一声惊呼,“小姐!您醒醒啊,您怎么了?!”


    却是冯嬷嬷的嗓音。


    王戢尚愣,郎灵寂眸光陡然一缩,已起身轻振衣襞三步两步到了门外,见王姮姬沉沉昏倒在?冯嬷嬷怀中,软糯糯的失去?意识,显然已在?外面?听了良久。


    他不带半分温色,漆眸慑人,一时间蒙上?了愠色,冷冷道?:“把?她给我?。”


    冯嬷嬷哪敢妨碍,连连后退。郎灵寂打横抱起王姮姬软塌塌的身子,探了探她的鼻息,转头对王戢道?:“我?先走了。”


    王戢如堕五里雾中,尚没明白事情的原委,凛然道?,“好,雪堂,你照顾好九妹!”


    说来奇怪,九妹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书房外面?,偷听这?么久,还昏了过去??


    ……


    郎灵寂将王姮姬送至闺房,轻轻放倒,颔首吻了吻她。


    这?种情况不必吃什么药,只?需亲密接触几下便可缓解。


    蛊瘾忽然发作,也并?非剂量失控,而是他刻意造成的结果。蛊瘾越来越深,她就是要越来越依赖他的。


    半晌,王姮姬幽幽醒转,睁开淡白的眼皮,见到眼前人,眉心本能一皱。


    郎灵寂单膝跪地与她视线齐平,径直问,“悲天悯人的毛病又犯了?”


    王姮姬耻然,转过头去?,“你要谋你的朝政,能不能别作践我?王家的女儿。”


    他眼底寡淡,提醒道?:“我?不是谋自?己的朝政,谋的是你们家的朝政。”


    她道?:“就不能放过她们么?”


    郎灵寂声线平平,“不能。”


    司马淮的势力在?隐隐扩大,后宫是王家一片未涉足的领域。他既执王氏的政,理应为王氏考虑,放过去?一两个眼线,代?为监视。


    他知道?王芬姬和王清姬都?有?相好的,情浓意切,没有?相好的他还不要。


    她们入宫之后得有?软肋捏在?王家,才能保证她们不会心怀狷恨而背叛。


    人心本就是这?样的。


    他见她沉默,微寒的指尖勾住她的下巴,拷打着,“当然,你是家主,这?事你若执意不同意的话便作罢。”


    王姮姬躺在?榻上?怔怔仰望着他,自?己尚且身陷囹圄,又怎能救得了别人。


    情蛊在?她体内流动,她名义?上?是家主,实则只?是他的傀儡和奴隶。


    既然要求他为家族扬名立万,便不能以滥善之心苛责他的手段。


    她厌恶拂开,“我?没不同意。”


    目前最怕的,还是他断了她的药。


    “那种药……”


    王姮姬隐带央求,回归到今日的正题,晦涩道?,“多给我?几颗,求求你。”


    她在?蛊瘾控制下失去?了独立分辨能力,好似一个囚徒,对旁事麻木不仁,只?想着自?己能苟且好过一些?。


    郎灵寂依旧风平浪静地拒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那副神?色和他刚才三言两句断送了王芬姬和王清姬一样凉薄。


    “那种药有?害身体,以后尽量少吃。我?是你的解药,你多接触接触我?。”


    王姮姬跟方才的王芬姬一样心跌落谷底,犹如身处冰窖中。他待任何人都?是颠扑不破的原则,不会对任何人破例。


    “我?很难受。”她辩解道?。


    不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她厌恶自?己卑微伏低,索求欢好,为了求一两颗药生?生?把?幼时玩伴卖进火坑。


    她甚至想说不如你把?我?送入宫,我?替王芬姬,即便一百个司马淮也不如他一人憎恨——但这?么说定然会惹怒他。


    郎灵寂深刻骨髓的温柔,专注地给予她更多的爱抚和亲吻,不动声色却让人心惊肉跳,熨平她体内躁动的情蛊。


    “那你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这?样,他时时刻刻能当她的解药。


    “就不难受了。”


    王姮姬失望,她宁愿吃那种药也不愿意呆在?他身边,不愿像菟丝藤依赖他。


    她只?得自?己吞下痛苦,她和皇帝其?实是一样的人,同为傀儡,皇帝被门阀操纵朝政,她被迫统领门阀。表面?高高在?上?,实则被压在?五指山下。


    王家子弟享受了贵族制的身份,便有?义?务为家族做贡献,维持门阀与皇室共治的局面?,维持世世代?代?荣耀无比的“朱门”——她是,王芬姬是,在?战场搏杀的二哥也是。人人都?是政治联姻。


    她虽然恨郎灵寂,但按伦理郎灵寂并?未做错,他确实按当初契约上?的诺言,步步为营,每一步为王氏谋划。


    利益化身为沉重粗大的锁链,她有?反哺家族的义?务,所以她永远和离不了。


    王姮姬不再想谈论王芬姬等人,只?摔下一句话,“你起码保住她们的性命。”


    郎灵寂道?:“只?要她们不自?戕。”


    王姮姬蔑然,唱反调,“你有?半点良心么,已经快逼得她们自?戕了。”


    他扯唇轻呵。


    王姮姬左思右想,心口沉沉堵得慌。王芬姬和王清姬的下场令她心有?余悸,唇亡齿寒,感到深深的恐惧,道?:


    “如果我?不是爹爹最喜欢的女儿,爹爹也没把?铁指环给我?,你不会娶我?,也会无情把?我?送进宫,对吧?”


    他的眼里天生?只?有?利益。


    郎灵寂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他没有?想象中的恼怒或据理力争,只?道?:“不会的,姮姮。”


    王姮姬:“为什么?”


    他给出很匪夷所思的理由,“因为你是王姮姬。”


    不是因为她是家主,或别的什么,只?因为她是王姮姬。


    王姮姬疑道?:“那又怎样?”


    “你还不明白吗?”


    他有?种一种微妙的距离感,神?色认真,声调微微一提,


    “因为我?既是你夫婿,也是你可信赖的娘家人啊。”


    第082章 为妃(二合一)


    王家要送两个女儿入宫为妃的事不胫而走, 很快轰动朝野。


    当年曹操为了控制汉献帝,送了自己的女儿入宫做皇后。如今琅琊王氏官无可加,封无可封, 王戢驰骋沙场, 郎灵寂随驾枢臣,将魔爪伸到?后宫,怕是?也想?奉天子以令诸侯。


    自古以来, 威胁皇帝最严重的三?个因素:权臣、外戚、宦官,琅琊王氏一家就独独占了两者。


    功劳之高, 权势之强, 号召力之大, 爵位之蝉联,让人不得不望而生畏。


    司马淮知道?琅琊王氏对自己进行?了反制,那日的封赏,郎灵寂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才会?冷不丁送两个王家女入宫。


    张贵妃因为此事哭哭啼啼了好几日,哀毁骨立, 埋怨今后没活路了。


    其实何止张贵妃, 司马淮亦头疼如裂,愁眉蹙额,忧心忡忡,头发也白了一根, 苦思冥想?应对之法。


    谁料王家这般卑鄙无耻, 直接给他塞女人, 还打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幌子?


    王戢是?个习武的粗人, 断不会?如此心思缜密,定?然又是?那位帝师的手笔。


    司马淮眸子猩红, 骨节嘎嘎捏得作响,对郎灵寂的恨又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千不该万不该,他那日单独给王姮姬送那份封赏!


    他总存着试探的心思,侥幸以为王姮姬能与他联系,暗中偷天换日。


    实则王姮姬的环境水深火热,根本不知他给她送了封赏,被缠裹窠臼中,浮云蔽日,身不由己。


    王家二?女入宫之后,定?会?凭其高贵的地位横扫后宫、执掌中馈,成?为王氏永不停休的眼线,监控他这皇帝的一举一动,哪怕夜晚睡觉时?。


    王氏俨然上?蒙天子,下?干朝政,送妃子入宫就是?门阀为压制皇权耍的一个小把戏!


    如果可以,司马淮当然要拒绝。


    但他做不了主。


    朝中文臣凋零殆尽,武将岑道?风远远驻守在广州,远水解不了近渴,司马淮手中并无硬手腕堪与琅琊王氏抗衡。


    满朝门阀出身的官员皆是?王氏拥趸,王氏的决定?对于贵族官员来说胜于圣旨,无条件赞同。


    琅琊王氏送女入宫的理由充分,他后位空悬,膝下?无子,后宫寥寥没几位嫔妃,正?是?纳娶新妃时?,为了皇嗣延绵大多数文官持赞成?态度。


    司马淮本人的精神有些恍惚,陷入一种惭愧又上?瘾的奇怪状态中。


    自从那夜首次做了那场梦后,司马淮仿佛开了荤,这几日一发不可收拾与她交缠,夜夜相会?,他经常夜半无声深喘,浑身发麻,大汗淋漓,然后叫水……


    后宫,司马淮逐渐减少了翻牌次数,心里只惦记着梦中的人。


    他很耻于这样的行?径,偷偷摸摸,但内心的欲望被压抑得极其痛苦,越是?战战兢兢,越男意昏昏,喉间吞咽燥意。


    说实话他很心疼王姮姬,她丈夫对她并不好,也不珍惜她,夫妻淡漠如冰,她被绑在一段泥泞的婚姻中苦苦挣扎。


    从前文砚之在时?,王姮姬费了很大的劲儿解蛊,最大愿望就是?和郎灵寂退婚,兜兜转转,她还是?嫁给了郎灵寂。


    司马淮回想?从前在清谈会?的时?光,他,文砚之,郑蘅,多么潇洒快意。


    如今文砚之死了,王姮姬嫁了,他在摇摇欲坠的皇位上?如同孤家寡人。


    司马淮无奈颓废着。


    他虽穿着龙袍,却不上?那一身黑衣的权臣更有权力,能获得豪门的支持。


    门阀干政自古无之,偏偏降临在他主政的时?候,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他有些后悔,沾染那个春梦。


    他不能坐受废辱。


    唯有死死捏着的文砚之留下?的解药药方,关键时?刻作为最后的杀手锏。


    ……


    王宅,王姮姬在妆镜前梳妆打扮,一缕一缕拢着乌黑油亮似瀑的头发。


    铜黄的妆镜映出她的面孔,茜红色的口脂和点?翠妆,显得有几分妖冶。


    随后,她穿上?厚重的命妇吉服,头戴凤冠,群襦加蔽膝,仪态又变得庄严肃穆。雍容好贵,死气沉沉。


    郎灵寂微微躬身,凝视镜中的她,轻轻道?:“记住,办完了事就回来,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在皇宫逗留。”


    王姮姬疲倦,反感,“你既然放心不下?,随便?找个人就是?了,何必让我亲自送她们入宫,还条条框框这么多规矩。”


    他一个略显冰冷的笑,斯斯文文地剐了下她的鬓,“因为你是?家主啊,有些场面不得不家主出面,我又没囚禁你。”


    王姮姬深深阖上了眼,奚诮,“我是?家主吗,有我这么窝囊的家主?没囚禁,你什么时?候放过我自由,我就是你玩弄朝政的一只玩偶,你从不在意我的感受。”


    尤其此刻这般对镜梳头,她光鲜亮丽的发髻任他抚弄着,搓捻揉圆,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她因为情蛊的牵制必须言听计从,白日黑夜都在他的手掌心中。


    “姮姮,你才是?雇主,”他柔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她表达忠诚,“王太?尉的遗训是让我好好辅佐你们兄妹俩,扬名显亲,光耀门楣,所以你要尽量相信我,配合我,不要被旁人的蝇头小利迷惑。”


    即便?逼不得已暂时?限制她都自由,那也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龙椅上?那位深不可测的帝王蠢蠢欲动,谁知道?藏着什么龌龊的把戏,上?演君夺臣妻的戏码。


    除了他,当世再无第二?人如此掏心掏肺地对待琅琊王氏,呕心沥血谋划,坚定?不移地帮她振兴家族,护着她。


    王姮姬似乎嗅到?了什么,跟皇帝有关,仰头问:“后宫发生变故了吗?”


    他隐晦道?:“感觉。但不确定?。”


    王姮姬心里略有惶然,他对政治的感触精准而细腻,每每他察觉到?的苗头,都不会?空穴来风——皇帝要对王氏下?手了。


    或者对她。


    她一时?无话,不知怎么评价这件事。


    慵懒靠在他怀中,任由寒山月夜的香气将她浸透,“配合可以,但你偏要这么残忍,让我亲手把姊妹送到?宫里去。”


    郎灵寂道?,“宫里又不是?火坑。”


    她眉心一蹙,“可七姐已有了心上?人,彼此相爱。”


    他理所当然道?:“我不是?许她未婚夫锦绣前程了吗?这补偿足够了。”


    王姮姬暗奚,锦绣前程哪里等同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似的只顾利益,全无人情味。


    她和文砚之当初便?是?被他硬生生拆散的。文砚之饮下?一杯毒酒,七窍流血,死时?满含泪水,被他活活逼死了。


    “你怕是?看不得别人幸福,心理阴暗,卑鄙无耻,拆散别人有瘾。”


    或许提起旧事,她讽刺的话分外留情,“别人有了心上?人,你就……”


    郎灵寂冷淡地截断,“够了。”


    王姮姬被呛了下?,唇珠一颤。


    后知后觉她越界了,前世每每不耐烦时?,他就是?这种蔑视的口气。


    她内心这么想?可以,怎能明?目张胆说出来呢?他们远远没熟到?那个地步。


    王姮姬觑了眼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说漏了,略略后悔,自顾自说了些话打圆场。半晌,两人依旧是?一片死寂。


    道?歉是?难以启齿的,顿了顿,她也没找到?什么更好的话语打破沉默。


    眼下?依偎的姿势过于亲密了,他一直有洁癖。王姮姬耸了耸肩,不自在地拉开距离,带着尴尬,脱离他的怀抱。


    郎灵寂却敏感地察觉到?,比她更快地倏然圈紧了她,几乎出于下?意识。


    王姮姬被他勒住,脱离的动作骤然停止,顿感一阵窒息,难受地呃了声。


    她想?怒而质问他,被他温凉的怀抱密不透风围住,忍不住溢出一丝吟。


    “你的心上?人曾经是?,”郎灵寂深吸了口气,将她牢牢圈在怀中,晦黯的声线糅杂几分不明?情感,“我……”


    音量低得模糊难辨,情绪汹涌压抑。


    说到?一半,他停止了。


    他不是?很喜欢谈及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或许因为他不是?她的心上?人,感同身受,他分外厌恶这些情情爱爱的。


    郎灵寂顿了顿, 清咳了两声,揭过此节,继续方才那个话头:“好了,别说没意义的废话了,给你三?个时?辰进宫。”


    王姮姬莫名其妙。


    到?底谁在说无意义的废话?


    盘算着时?光,去皇宫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剩下?时?间还要拜谒皇帝、行?妃位的册封礼,实在促狭。


    “你没权力框死我的时?间,我才是?王家家主,”她亦不提方才的事,用公事的口吻道?,“……如果我回不来怎么办?”


    他不会?荒谬地疑心她借此机会?跑了吧,明?知道?,她不可能离家出走。


    别的可以割舍,她蛊瘾已深,情蛊时?时?刻刻操控她的精神,让她像个病人。


    郎灵寂面容温淡,“那你二?哥会?去皇宫救你,是?皇帝蓄意扣留了你。”


    王姮姬凛然:“司马淮不敢,除非他疯了,公然与琅琊王氏为敌。”


    郎灵寂条理清晰地反驳:“任何时?候都不要被别人的外表迷惑,谁知道?庙堂之上?那群衣冠楚楚的人内心藏着什么龌龊。”


    他话似乎另有所指。


    忽然送两个王家女进宫,绝不仅仅监视皇帝、争宠后宫那么简单。他在皇宫有无数眼线,何必画蛇添足地送王芬姬和王清姬过去?


    唯一的可能,是?为了钓出……


    又是?一场隐秘的合谋。


    王姮姬默契地沉默下?来,她不愿助纣为虐,但别无选择。


    她和他暗中配合了数次,恰如那次杀了许昭容一样,他的决定?她会?帮他,她的决定?他也会?无条件帮她。


    “嗯——”


    她起身,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准备去完成?他的任务,“那我走了。”


    郎灵寂尚沉浸在情绪中。


    王姮姬平静中透着一股压抑,明?明?很渴望外界,装得矜持自守。


    好像劳役的犯人终于有机会?放风,即便?片刻能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她格外珍惜三?个时?辰的外出,分分刻刻稀罕着,话里话外想?早些出门。


    三?个时?辰很长,香燃了一把了。


    郎灵寂从她的神色中看穿想?法,道?:“姮姮,这次是?让你送别人的。”


    王姮姬扭头,似不解其意。


    他道?,“不是?让你葬送自己的。”


    王姮姬肃然质问,“什么意思?”


    他那双洞悉世故的眼睛,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现在是?他的奴隶,在情蛊的效用下?帮他做事。


    他既敢放她单独入宫去见司马淮,那么便?做好了万全准备,应对她所有可能的背叛。


    王姮姬挣扎片刻,心照不宣,诺道?:“你放心。”


    ……


    王姮姬打扮完毕,拖着沉甸甸的裙摆,和郎灵寂一道?到?外厅去。


    盛装打扮好的王芬姬和王清姬已经准备就绪了,王清姬面带泪痕,王芬姬则已彻麻木了,神思不属地呆滞着。


    一夜之间锦绣人生被无情碾压为齑粉,换了谁谁都得怨恨。


    王戢见了王姮姬,嘱咐道?:“九妹,你作为王氏家主,送你两位姐姐到?皇宫去觐见陛下?,向陛下?陈述我王氏为皇家子嗣延绵的一片苦心,二?哥会?在宫门外等你。”


    王姮姬清隽道?:“二?哥,我知道?。”


    她指根戴着灿然的家主戒指,转头看向两个姊妹,欲开口搭话。


    王芬姬眼角一斜,满怀怨毒地瞪她,双唇死死抿成?了直线。王清姬亦垂着头,俨然一副不配合的模样。


    王姮姬哑然,淡淡扯了扯唇。


    她算是?彻底把这两个姐妹得罪了。


    但无所谓,用不着责怨谁,谁的人生都这么充满了悲剧性。若跟她交换一下?人生,王芬姬恐怕会?更加怨恨。


    是?啊,宫里又不是?火坑,比这死气沉闷的大宅好多了,逃离家族的桎梏。


    三?位王家贵女先后上?了三?顶轿。


    王姮姬的家主轿子自然是?最奢华最靠前的,前后随行?的仆人也最多,其余两顶则并列在后,分别为天子贵妃。


    皇宫壮丽巍峨,朱红色的建筑傲然屹立,富丽堂皇,晨曦太?阳的万丈金光像烟花一样爆开,把树梢都点?亮。


    宽广雄浑的御道?,厚重的地砖,无处不昭示着皇家气象,这座衣冠南渡后在此已风雨屹立了几十年的帝王宫阙。


    王姮姬曾来过这里几次,每次皆有郎灵寂在旁陪。今日单独一人,骤然间脱了束缚,仿佛能凭己自由自在地选择。


    可她心情很沉重,恣意不起来。


    礼部负责迎接的官员第一次见到?王姮姬,倒吸了口气——王氏家主果然如外界传闻那般,是?个美丽柔弱的年轻姑娘。


    官员深知她是?琅琊王氏的家主,地位尊贵,肃然起敬,一路领着她从前朝男性官员上?朝的官道?直抵太?极殿,觐见陛下?。


    太?极殿却房门紧闭。


    好巧不巧,陛下?本已穿好了朝服准备召见王氏家主,因昨夜洗凉水澡犯了胃寒的毛病,疼痛难忍,太?医正?在为其紧急医治。


    凉水澡。


    ……秋色寒凉,这个天气洗凉水澡本身就很诡异。


    介于陛下?的私癖,王姮姬身为臣妇不便?多问,只点?点?头。


    传旨的内侍生怕怠慢了王氏家主,道?:“侧殿备好了瓜果和茶水,家主可暂时?移步休息,陛下?龙体好一些立即便?来!”


    王姮姬倒是?没什么,等等就等等,王芬姬和王清姬二?人却是?难堪。


    今日是?王芬姬和王清姬第一次进宫,相当于新婚之日。陛下?称病未曾相迎,摆明?了不满琅琊王氏,不满她们这两个妃子,羞辱人的意味十分明?显。


    偏偏陛下?龙体抱恙,说不得什么。


    王芬姬面色铁青,王清姬亦黯然。没有人想?被轻辱和怠慢,她们是?琅琊王氏贵女,平日里众星拱月的角色。


    她们愿不愿意入宫是?一回事,皇帝礼不礼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内侍察言观色,闻此连忙道?:“陛下?近日来睡眠恍惚,常常夜半梦魇,龙体一时?不适也是?有的,还请家主多体谅。”


    王姮姬想?那司马淮不过是?个弱冠的少年,情窦初开知慕少艾之时?,和后宫妃子乱来情有可原。但半夜洗冷水澡的诡异举动,会?不会?与郎灵寂此番目的有关……


    她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入宫不单单是?为了送王芬姬和王清姬,更要以自己为饵,帮郎灵寂钓出一些东西的。


    “无妨,臣妇和二?位贵妃娘娘等等就是?。”


    内侍犹嫌理亏,王家势大万万得罪不得,怕陛下?的缺席令王氏心生嫌隙,殷勤提议带着王姮姬等人在宫中四处转转,今后二?位贵妃娘娘要生活在宫中,提早熟悉熟悉也好。


    左右闲着无事,王姮姬答应下?来。


    王芬姬和王清姬脸色依旧阴郁,同样是?入宫,王姮姬和她们的身份天差地别。


    王姮姬是?荣耀无比的家主,掌控旁人命运,送旁人入宫,她们是?入宫的笼鸟。王姮姬可以高高在上?置身事外,她们却是?笼中人。


    王姮姬知她们二?人有怨言,内心亦有苦衷,王家家主的身份像沉重绳索一样锁着她,家主就是?责任。


    后花园秋高气爽,蔚蓝的天极其深邃,一行?行?大雁在天空飞过。


    恰好,御花园张贵妃正?在游园。


    张贵妃这几日心情本就糟糕,见一行?陌生女子在后花园中招摇,便?恼怒派人问是?哪宫的嫔妃,见了贵妃竟熟视无睹。


    宫里的女人,即便?仗着圣宠优渥,也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狐媚子。


    “放肆!你是?哪宫的嫔妃,什么位份,见到?贵妃娘娘,为何不行?礼问安?”


    王姮姬缓缓疑惑地回过头来。


    王芬姬和王清姬岿然不动。


    空气忽然安静。


    内侍汗流浃背,更加尴尬,引荐道?:“贵妃娘娘,这位不是?妃嫔,是?王家家主九小姐,中书监之妻,大将军之妹。”


    第083章 私见


    张贵妃花容失色, 瞳孔微微睁大,滑嫩嫩的一张脸既惊且羡,这就是琅琊王氏那位年纪轻轻的女家主?


    同时, 电光石火间, 她乍然想起来陛下?的梦中呓语,那夜陛下?激荡颠簸,满头?大汗, 像经历了?一番云雨,面色隐忍而痛苦, 最后轻喊——王姮姬。


    眼前这位就是王姮姬。


    瞧着, 确实有几分过人的美貌。


    张贵妃神?情微妙了?, 皱着嘴,样子很奇怪,像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据她所知王姮姬已?出嫁了?,中书监的唯一爱妻, 陛下?竟是觊觎臣妻。


    张贵妃忸怩了?下?,拖泥带水地欠身拜道?:“原是琅琊王氏的家主小姐, 妾身张氏久居深宫有眼无珠, 方才得罪了?。”


    琅琊王氏与皇帝共天下?,张贵妃虽为贵妃,却辇给?王家家主行礼。


    王姮姬颔首,“贵妃娘娘有礼。”


    张贵妃扭着细腰站起来, 细细打?量王姮姬, 心中溢出一缕别样的情感。


    王家人真?是心大, 竟敢让王姮姬独自入宫, 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不知家主此番进?宫有何贵干?若要观赏皇家景色,妾身可领您四处走走。”


    王姮姬扬起手为张贵妃引荐王芬姬与王清姬, “这二位是我的姊姊,今后在宫中同住,与您共同侍奉陛下?。”


    张贵妃哦了?声,前几日倒听说了?王家二女要入宫,没想到家主亲自相送。


    王姮姬知不知道?陛下?根本?不想要这两个女子,而是钟情于她?


    王姮姬的衣裳朱绂紫绶——朱绂乃大红蔽膝,三品以上文官的徽记,紫绶则身披菖蒲色飘带,是高级军官才配拥有的印组。


    这代表着,王姮姬身上同时有文武两种?强大力量的加持,中书监之妻,大将军之妹,荣耀巅峰,并非一个空壳子。


    自古女子没有入朝为官的,这位却袭了?正经的爵,统领琅琊王氏,能在朝中与一干朝廷命官分庭抗礼。


    如此贵女,陛下?自不敢轻易掠夺。


    张贵妃油然而生?几分敬畏之意,道?:“妾身方才冒犯了?家主,莫如请家主到宫里坐坐,妾身也好奉上一杯热茶赔罪。”


    王姮姬疏离摇头?,“那倒不必,多谢贵妃好意。”


    张贵妃心想幸亏王姮姬已?嫁作人妇,否则自己的恩宠危矣。王家剩下?那二女虽贵气?熏天,长相却远远不如王姮姬貌美,顶多算中人之姿,她堪与之平分秋色。


    又邀请道?:“那二位姊姊呢?”


    王芬姬和王清姬比王姮姬更?不近人情,更?加高傲,对这位圆滑逢迎的贵妃没什么好感,拒人于千里之外。


    王芬姬凉凉地撂下?话:“我父只生?我一个,似乎并没有其它姊妹,还请贵妃娘娘莫要胡乱称呼。”


    张贵妃咬咬牙,不愧是依恃门第蔑视她人的贵族,但在这后宫之中,门第出身都是虚的,谁得到皇帝宠爱谁才能出人头?地,占领中宫之位。


    “是,妾身冒昧了?。”


    便在此时,太极殿的另一内侍急匆匆奔过来,满脸堆笑对王姮姬哈腰,道?:“启禀王小姐,二位贵妃娘娘册封的吉时已?到,礼部准备就绪,请移步太极殿。”


    王姮姬点头?,遂辞别张贵妃。至太极殿,因王芬姬和王清姬二人换上了?吉服行册封礼,王姮姬暂时在侧殿等候。


    秋凉时节,殿内的地龙烧得熏热,蒸腾的热气?宛若实质,四面窗户密不透风,令人口干舌燥热得想褪一层衣裳。


    炭火透着微微的猩红,噼里啪啦地烧着,袅袅熏香钻进?人的鼻窦,无形间熔化清醒的意志,脑袋变得蒙蒙的。


    王姮姬久坐之下?腿脚有些麻木,身上层层叠叠厚重的命妇之服闷得人窒息,不禁起身活动一下?,敞敞袖口解热。


    忽然闻得一阵橐橐的靴声,龙涎香味传来,殿门被推开,一道?明黄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却是皇帝司马淮本?人。


    司马淮一身帝王常服,身披鹤裘氅,森森如千丈松,容仪俊爽,年轻俊逸的面庞泛着匆匆之色,临于她面前。


    他一进?殿,两侧的内侍立即关紧了?殿门,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王姮姬微微惊讶,下?意识站起,道?:“陛下??臣妇参见陛下?。”


    司马淮骤然见了?她鲜活的芙蓉面,呼吸一窒,心跳漏了?几拍。


    梦中那些旖旎缱绻的景象与眼前人重叠在了?一起,令他有些恍惚,血液里流淌躁动的热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虽然与她从未私下见过面,却好似枕畔人,夜夜相会交欢,情似胶粘。


    这些从暗处滋生的阴翳心思,他只敢独自消化,不敢对包括她的任何人说。


    “……郑蘅。”


    王姮姬一凛,郑蘅,多么久远的称呼,犹如隔世。


    按理说此时司马淮应该出现在册封礼上,而非私下?里与她这臣妇见面。


    “陛下您怎么会来这儿?”


    司马淮垂下?眼帘,警惕着四周门窗紧闭,幔布厚厚遮挡着,守在外面的都是自己的亲信。


    “情势严峻,朕借病悄悄从册封礼上出来,才得以见你一面。”


    王姮姬听不懂他这话,为何非要悄悄见她一面,他们身份迥异。


    “所以,陛下?方才是装病?”


    司马淮摇头?:“不,朕的确害了?风寒。”


    王姮姬面色回避,他害风寒或许跟半夜洗凉水澡有关,近来宫中常常传出流言蜚语,说陛下?化身楚襄王梦会神?女,不传嫔妃侍寝还夜半叫水,夜夜如此。


    “陛下?要仔细龙体。”


    司马淮咽了?咽喉咙,再次见她,心思早已?不如当初她和文砚之定婚时的单纯。


    彼时他还能站在君王的角度祝福她和文砚之,现在,一念一心焦,甜唾融心溢肝肺,满脑子是夜晚的迷梦。


    他暗哑的声音像水雾,甚至不敢说话,一开口就怕亵渎了?。她那样的高贵,美丽,还是他曾经的结拜兄弟。


    他有些羞耻,语气?泛烫,问:“郑蘅,你这段时日过得好吗?”


    王姮姬被地龙的热气?熏得燥热闷窒,拿捏着分寸,“陛下?,您以后还是叫我王姮姬吧。”


    郑蘅那个称呼早不适合她了?。


    司马淮遥感失落,他这些时日一直努力想单独见她一面,却是自作多情。


    她话语里里外外透着疏离,充满了?已?为人妇的自觉性,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为什么,你怕惹麻烦吗?”


    王姮姬道?:“陛下?既知道?,还这样做。”


    司马淮压低声线承诺,“放心,朕已?命人将这里围死,我们很安全。”


    王姮姬低头?不语。


    他们二人之间似隔着无形的空气?墙,她身上沾染门阀的气?息,他身上沾染皇室的气?息,隐隐透着对立,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


    “当初文砚之的死,是朕的错,”


    司马淮默了?半晌,旧事重提,“朕写下?了?赐毒酒的诏书,印玺也是朕亲手所盖,朕对不起你们,但朕实在被逼无奈。”


    “如果你当初和他幸福地结为夫妇,现在定然不会是这般。好几年过去了?,朕一直没来得及跟你道?歉。”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王姮姬神?色微黯,转移话题,“臣妇的两个姊妹今日入宫,陛下?应该在册封礼上陪伴她们,而非与臣妇私下?相见。”


    司马淮听她着疏离的语气?,莫名?心寒,“为什么,你忘记我们的兄弟情分了?吗?还是说你改变心意了?。”


    “这里不是在乡野的清谈会,而是在皇宫,”她提醒道?,似别有用意,“陛下?与我君臣之别,结义之情已?经翻篇了?。”


    禁忌感越来越强烈,越是君臣之别,人心蠢蠢汹涌的冲动越压抑不住。


    司马淮长长吸了?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渴望,“朕知道?。朕今日跟你谈正事的。前几日朕想助你和离,听闻你在江州,便叫岑道?风拿着咱们结义的玉柳条给?你捎了?话。和离,你试过了?吗?”


    王姮姬骤然颤了?颤,眼前浮现既白被活活被打?死的惨状浮现眼前,骨头?都成烂泥了?。她低低道?:“试过了?。”


    司马淮猜到结果,“失败了??”


    王姮姬嗯了?声。


    司马淮靠近一步,追问,“能告诉朕失败的原因吗?咱们还像当初文卿在时那样,慢慢抽丝剥茧,静下?心好好研究一番,说不定就茅塞顿开了?。”


    王姮姬一愣,司马淮似把她当成真?正并肩的伙伴,交浅言深。


    但她并不能静下?心慢慢抽丝剥茧,她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眼见已?用掉了?一半,加上回程,她最多再在皇宫逗留半个时辰,否则以二哥那火爆脾气?真?有可能找到皇宫里来。


    “何须研究?”她目色清亮,径直说出,“陛下?明知道?我因何不能和离。”


    情蛊。


    从最一开始,他们就因情蛊而结识。


    “果真?还是情蛊。”


    司马淮嫉恨,后槽牙绷紧的噌音,“你们家风光大赏,也有你的一份封赏,朕本?来想往里面放些重要的东西。”


    王姮姬确实在疑惑这件事,“陛下?当真?给?我封赏了??”


    司马淮点头?,“但你应该没收到。”


    王姮姬道?:“陛下?单独给?我送礼物?的手段实在不恰当,太招摇了?。”


    司马淮嗓音沉顿,“朕那日确实冲动了?,太急切联系你,导致走错了?路。朕一直惴惴不安,以为能蒙混过关,结果后来你们家就要求送两个女儿入宫为妃。”


    王姮姬至此方弄清楚,原是司马淮给?她送封赏被察觉了?,那人才会忽然有所动作,白白牺牲了?王芬姬和王清姬的终生?。


    她额角沁着细汗,咬牙道?:“陛下?莫害人害己了?,你可知我七姐和八姐都有相爱的未婚夫,因为入宫硬生?生?被拆散?”


    司马淮见她这般充满敌意的质问,以及进?门以来的冷淡,亦泛起愠色,“你是在责问受害者吗?难道?受害者有罪?你不想想始作俑者是谁。朕根本?不愿意纳她们,朕也是受害者,你们家硬塞的。”


    王姮姬自然清楚始作俑者是谁,统统都是黑的,没一个好饼。


    她现在被情蛊和家族利益绑着,被迫与那人站在了?同一战线。


    “陛下?说得没错,我们都是受害者。既然如此,莫要连累更?多的人卷入其中了?,陛下?和我私底下?再不宜再见。”


    “臣妇告退。”


    说着,她似忽然间恼火了?,起身便要离开这间暖热令人发昏的侧殿。


    司马淮瞧王姮姬被生?活磨光了?棱角,全然没有当初斗志,痛心疾首。


    一切皆是情蛊。


    “慢着。”


    他叫道?,“王姮姬,你生?气?了?吗?”


    王姮姬脚步往前,充耳不闻。


    “你且听朕说最后一句话。”


    司马淮血液喧嚣沸腾,焦急之下?只想冲过去拦住她,留在皇宫。他终于将袖中珍藏的文砚之留下?的情蛊解方拿出来,


    “若朕说,有办法?解情蛊呢?”


    第084章 游说


    王姮姬脚步一滞, 堪堪回过?头来,瞥向?司马淮手中那份药方。


    ——文砚之生前写下的,情蛊的最?终解方。


    司马淮见她终于回头, 松了口气, 借着她一刹犹疑解释道:“当初文卿预感时日无?多,将药方誊写两份,留在你和朕手里各一份以备不测。你的那份早就被销毁了, 朕的却一直珍藏着。”


    这是真相,字字属实。


    王姮姬听在耳中, 寒如铁石的心防裂开一个缝儿, 原来, 这才是郎灵寂真正想要的东西?,派她入宫的真正目的。


    按照约定,她应该从?司马淮手中骗走这张药方,回去销毁掉——这是她和郎灵寂之间一个忠诚度的试炼, 双方诚意?的体现。


    司马淮将药方放在桌案上,恳然?道:“你要看看吗?他生前呕心沥血为你研制的。”


    王姮姬迟钝地走上前去, 皙白的手指轻颤着打开那方子。前面几味药很熟悉, 确实是解蛊的,当初她和文砚之共同在王家藏书阁日日夜夜研制的。


    后面又密密麻麻添加了许多新药的用法,注解详细,是文砚之后来被困在皇宫时又耗尽心力补充写下的。


    她情感蜂拥而至, 理?智在寸寸燃烧, 太阳穴“嗡”的一声。


    半晌, 神色复杂, 空洞洞感慨,“陛下……竟还有这东西?。”


    司马淮道:“朕本来想通过?封赏给你, 奈何人多眼?杂,朕不敢草率,便一直贴身缝在衣袖中。今日煞费苦心与你单独相见,将药方亲手交予你。”


    王姮姬不辨情绪,“谢陛下。”


    欲将药方拿走,司马淮却用手扯住了药方,道:“等等。”


    王姮姬一怔。司马淮意?味不明,那锱铢必较的神色和市场商人一无?二致。


    “药方给你,但朕有一个小小条件,作为这两年帮你保管药方的报酬。朕希望在你成功解蛊后,与郎灵寂和离,断除与郎灵寂的合作……”


    这话似触及了某种禁忌。


    王姮姬径直打断:“我不会和离。”


    司马淮一噎,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干脆,怔怔问,“为什么?”


    为什么,王姮姬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习惯了被压迫和剥削,自从?既白无?辜惨死后,她的整个人陷入一种麻木僵硬的状态中,摈弃了自身感情。


    和离根本没有用。她认清了。


    琅琊王氏树大招风,一直是旁人眼?中钉肉中刺,皇室在想尽办法除之。


    王氏的兴盛需要那人的一臂之力,那人一直做得很好?,为琅琊王氏带来了胜利与荣光,是王家的庇护伞。


    抛开私人恩怨不提,某种意?义上郎灵寂确实是她可靠的娘家人。


    王姮姬道:“没有为什么。”


    司马淮怜悯视她,道:“王姮姬,你在自欺欺人知道吗?你画地为囚,故步自封,骗自己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平安无?事,有希望也愿不去尝试。殊不知,你越退缩越助长敌人的气焰。”


    王姮姬安之若素,对司马淮的话充耳不闻。反抗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旦失败后果极为可怕。


    她还有要守护的人,冯嬷嬷,桃枝,二哥,琅琊王氏……她赔不起。


    而且,她为什么要反抗自己的家族呢?


    司马淮劝她和离,完全从?个人独立自由的角度以偏概全,而不提她家族利益半分,说白了司马淮为他自己的利益。


    “什么希望不希望的,跟谁虐待我似的。”


    她神色沉凝,扯唇笑?了下,“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没必要节外生枝,陛下把话说严重了。”


    “那蛊毒呢?”


    司马淮肃然?改容,指责道,“你牺牲掉自己为了博取所谓的家族荣耀,你看看现在形销骨立的样子,任由蛊毒摧残身体,你自己不难受吗?”


    王姮姬淡着几无?情绪,连药方都?丢下了:“他会照顾我。他会给我吃解药。他不会让我痛。”


    司马淮眸光蓦地寒厉,狠狠拍了下腿,被她这连着三个“他”气得大怒,额筋凸起,表面的沉静寸寸撕裂。


    “他!”


    司马淮咬字慢而重,“王姮姬,朕真想打醒你!你完全被操纵了心智,失去灵魂,成为只会依赖旁人的傀儡了!”


    常说她和他是傀儡,一个是门阀的傀儡一个是皇室的傀儡,实则活生生的人谁是泥塑木偶,谁不想争取主动权呢?


    她与他、文砚之当初在竹林首次相会时,何等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指点江山?即便承受着蛊毒的痛楚,她那时也从?未屈服,干劲十?足地与郎灵寂和离。


    而她现在的样子活生生蜕化成一个被磨平棱角的深闺妇人,死气沉沉,趋炎附势,计较利益,毫无?半点豪门贵女的尊严和傲气,完全堕落了。


    王姮姬斜睨向暴怒的司马淮,无?动于衷,“那又怎样。”


    她讨厌别人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她。


    司马淮急忿悲痛,她智昏可笑:“你真懦弱,你连试都?不肯试,担心失败!”


    王姮姬承认她担心失败。


    这是一个陷阱,她不能?钻进?圈套。解法在眼?前,她却要保持心如止水。


    司马淮手里有情蛊的解方,那人会不知道吗?……那人必定知道,就是那人让她入宫的,如果她动心就真完了。


    她现在安安心心待在壳子里,家族的荣耀会有,锦衣玉食会有,周围人的平安会有,一切都?岁月静好?。


    “陛下不必再劝我。”


    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间三个时辰快要消耗殆尽了,日头坠坠。


    黄昏的阴影渐渐笼罩在这座古老的皇城上,屋顶的五脊六兽变得昏暗模糊。


    册封礼到了尾声,即将结束。


    王姮姬朝司马淮矮了矮身,礼数得当,匆忙道:“多谢陛下,臣妇该告辞了。”


    司马淮瞧她窈窕的身影再度消失在自己面前,回到那座深不见底的大宅去,回到那人身畔,眸中流露深深赤红的鸷意?。


    他难以抑制地粗重喘息,欲与情一瞬间潮涌上头,只幻想着扭她过?来,凶残覆住她的唇舌,实现梦中的呓想。


    “你等等,朕可以无?条件给你!”


    司马淮用今日最?大的音量在后面叫道,以帝王之尊追上前去,将文砚之留的情蛊解方强行塞到她手中,


    “这是文砚之留给你的东西?,无?论你和不和离都?拿着!”


    王姮姬略略怔忡,纸质的摩擦感硌在掌心,重似千斤。


    司马淮千不舍万不舍与她分开,卑微又热切,叮嘱道:“和离的事你莫那么胆怯,朕时刻等着你。”


    别人救不了她,他是皇帝未必救不了她,只要她肯努力。


    她活得这么累,这么苦,应该考虑考虑另一种活法,舍弃郎灵寂,舍弃王氏。


    ——跟他。


    ……


    暮色沉沉,晚风温温。若有若无?的紫气笼罩在皇城之上,晚霞万道红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王姮姬一身吉服在内侍的引导下从?皇宫走出来,王芬姬与王清姬则留在宫中,今后为贵妃朝夕侍奉陛下。


    时辰比预定的还早了一刻。


    王戢如约在宫外等着她,见面简单寒暄两句。本来平安无?事,皇帝并?非疯子,岂会众目睽睽下扣留王家家主。


    “九妹一切顺利?”


    王姮姬点点头,令她惊讶的是郎灵寂也来了。


    中书省作为皇帝的秘书部分,核心门户设置在皇宫,中书省天然?比其他部门多了一项可自由进?出皇宫的权力。


    郎灵寂微染霜色,神清骨峻,晚风中双袖轻轻鼓荡,身后的影子又深又黑。


    王姮姬抿了抿唇,慢吞吞走到他面前。


    他柔声问:“怎么样?”


    王姮姬垂首,眸色不着痕迹稍闪,道:“嗯,没怎么样。”


    药方贴身而藏,生硬地硌在肌肤上,有些难受,时时刻刻刺激着人的神经,只要他揽一揽她的腰便会察觉。


    他一怔,“什么都?没探出来?”


    王姮姬张唇,嗓子哑了哑,欲言又止。药方就在手里,她却犹豫着舍不得交出去。良久,只道:“没什么。”


    郎灵寂瞥了她一眼?,目光深邃渺远,“真的吗?”


    王姮姬顶着重重压力,掐着手指,艰难地从?齿隙间蹦出单个字,“是。”


    他语气沉下了,“那是我多疑了。”


    王姮姬小心翼翼道:“无?妨,谨慎点也好?。”


    郎灵寂没再回应,像往常那样伸手揽了她的腰,一道坐马车回府。


    王姮姬身体僵直地跟随他的脚步,冷汗快从?额角流下来了,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放轻,战战兢兢。


    刚才那句话紧张之下说错了,她平日里针锋相对怼他,怎么今日这般做贼心虚,故意?讨好?说“谨慎点也好?”?


    登上马车,她与郎灵寂并?肩而坐,以为郎灵寂会对严加盘问,他却这么轻飘飘放过?了,仿佛整件事没发生。


    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汹涌。


    王姮姬难以承受这种氛围,他那么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定然?猜到了什么。


    腰间私藏的硬物愈加膈应,几度想主动交出去,换一个心安理?得。


    司马淮的游说没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她此刻神志清晰,情蛊安眠于内心,任何决定都?是出于她本身的。


    她拖延着,没有轻易交出药方。


    郎灵寂双腿交叠着手支下巴,遥遥望向?窗外,一股静峙的气场,浑身充斥着冰冷与疏离,仿佛精神洁癖生人勿进?。


    王姮姬注意?到他离她很远,两人并?肩坐在马车中,中间还隔着一人的距离。


    平日他惯来贴她很近,唠家常地问东问西?,今日安静得像入了定。


    王姮姬彷徨在心中蠕动,尝试着主动搭话,“皇宫,我遇见了张贵妃。”


    “张贵妃邀请我去宫里坐坐,我惦记着时辰便拒绝了,其实她应该没有恶意?。”


    等了等,见对方仍然?沉默无?话,道:“你说我该拒绝她吗?”


    郎灵寂冻结着,透着一股微妙的距离感:“你自己决定。”


    王姮姬滋味莫名,明明她长期被装在套子里,不喜他的靠近,束缚骤然?解开了,她反倒手足无?措。


    “你觉得呢?给我点建议吧。”


    如果他实打实逼问她定然?将私藏的药方交出去了,可他不理?不睬,无?声的拷打,使她进?退维谷犹如做贼。


    郎灵寂没给任何建议。


    王姮姬死死咬着舌尖,后悔最?初没有坦诚相告。


    她犹豫着摸向?腰间的药方,鬼使神差,“其实,宫里的景色还不错。”


    对方当然?不会回应她这些废话。


    她带着深重和惶悚,扯住他的袖口,终于准备说实话,“郎灵寂,其实我……”


    这时,马车停下,王宅到了。


    郎灵寂冷淡拂开她的手,径直下了马车,留给她一个背影。


    第085章 冷落


    这是郎灵 寂第一次撂脸色。


    以前他不满会直接点出?来, 把事情当?面交涉清楚。这次却一言不发,话留了半截搁在这儿,独自走了。


    也是, 明明皇帝藏着心思, 药方?暴露出?来了,钓鱼计划完美成功,每一步设计得严丝合缝, 她却硬说没有,骗傻子呢?


    他连戳破都懒得了。


    王姮姬独自一人被抛在凉飕飕的夜风中, 暮色黑魆魆, 冷月窥人。


    顿了顿, 拢着斗篷悄声?下马车。


    桃枝和冯嬷嬷姗姗出?来迎接,左顾右盼,疑惑道:“姑爷呢?姑爷担心您在宫里受欺负,午后便告了假早早去宫里接您, 您怎么没和姑爷一道回来?”


    王姮姬被夜风吹得有些哆嗦,无话可说, 如?独身置于僻远的无人之?境。


    桃枝还欲再问, 冯嬷嬷察觉到了情势有异,连忙拦住桃枝,摇了摇头,小姐和姑爷怕是又?发生了变故。


    “小姐, 老奴在卧房烧好了热水, 您劳累一天, 快快回去更衣吧。”


    说罢, 冯嬷嬷在身后帮王姮姬拖着厚重的吉服,桃枝前面打着灯笼。


    王姮姬回到闺房, 房中静静燃着蜡烛,一尘不染,并无郎灵寂的身影。


    透过菱窗望向鹅颈长廊尽头的书房,亦灭着灯蜡空无一人,唯余明月团团高树影。


    他没回来。


    王姮姬渐冷了心,指骨抵额狠狠揉着,后悔不甘五味杂陈,有种深重不祥的预感,药方?之?事定然已被他察觉。


    窗外露冷风高,松柏的枝叶被吹得哐啷乱响剐蹭,月色慑人,秋潮夜至。


    冯嬷嬷放好热水,帮她摘掉衣饰绶带的束缚,松解了发髻。


    王姮姬沉沉浸入浴盆之?中,任热水淹没脖颈,蒸腾的雾气模糊双目。疲劳的身骨虽舒展开了,心境没半分纾解。


    她违背了“契约精神”,背叛了他们的约定,这场忠诚度的试炼失败了。面对司马淮的诱惑,她动摇了,所以他会生气,弃了她而去。


    印象中他没有真正生气过几次,很多时候她做错了事,他也一副不显山不露水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斯斯文文中带着玩弄,利用她的理亏谈条件。


    这次却非同寻常。


    正确的做法是她一出?宫门?就对他坦诚相?告,交出?药方?,明说司马淮的觊觎之?心,像烧掉她从?前那张药方?一样烧掉司马淮的这张,对他表达合作的诚意?。


    可她偏偏没这么做。


    王姮姬深重吐口浊气。


    半晌从?浴盆中出?来,她将藏在衣衫中的情蛊解方?拿出?来,细细偷看。


    药方?的字迹实在太密太小,有些还带着插图,精细描画着草木的确切形貌,昏黄灯蜡的映照下略显重影。


    文砚之?留在司马淮手中这份药方?,比留给她的更全面、细致,解法更深入,效力应该比以往史无前例的好。


    全部背下来不太现实,即便背得下来文字,也记不住各类草木的模样。


    誊抄下来倒是可以,但耗费人力极大,需要三五天专心致志的功夫。


    如?果按药方?上的剂量服用草药,她真的能解开情蛊之?毒,与他和离吗?


    王姮姬笼罩一层浓浓的愁。


    室内一点点窸窣声?响都能撬动她的神经,生怕郎灵寂从?身后出?现。


    她身边值得信赖的可用之?人只有冯嬷嬷和桃枝,另外的桃干、桃叶几个年纪尚小,没读过书,看不懂药方?。


    但她不敢用冯嬷嬷和桃枝,无论是誊抄、注解,或是帮忙抓药。


    既白已死了,她怕事情一旦败露,冯嬷嬷等人会遭遇和既白同样的惨祸,那人下手根本不容情。


    思来想去,她唯有自己承担这件事。


    王姮姬将厚厚一沓药方?藏回了贴身的小衣口袋中,又?穿裹层层寝衣。


    这样的话,即便那人夜半回来,她也可以用厚厚的衣襟遮挡住药方?。他的洁癖很厉害,定然不会去翻她脱下来衣裳。


    王姮姬怀着忐忑上榻休息。


    朝里侧着身子,精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等待着夜半有人过来。


    但直到她扛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睡去,身畔没有任何人过来。


    他似乎真消失了。


    ……


    翌日,王姮姬精神犹恍惚,睡眠很差,一夜几乎没怎么睡。


    起床,更衣梳妆,用过早膳。


    她在警惕与胆怯中劳累地?惦记着昨日的事,处于心绪游离的状态中。


    询问二哥房里的凌霄,凌霄说今日中书监不在府中,应该朝中有事。


    王姮姬淡淡哦了声?,强行镇定内心。她有些怕,后悔,精神压力远比肉体更甚,头顶似有一把隐形的屠刀悬而未决,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他会迁怒于旁人吗?


    ……怪她意?志薄弱,本该遵守约定,却存在着那一缕该死的希望,幻想可以解开情蛊获得自由。


    王姮姬眼?眶微烫,凝结些微水意?。


    秋意?萧瑟,长风浩荡,湖水铺满墨绿色的浮萍,枯黄的花草在寒冷的霜色中惨淡飘摇,阳光半死不活地?照着。


    她无枝可依,想到了二哥,往二哥院子去。荆州大胜后,王戢有数月时光不用在军中,专门?在家陪伴襄城公主生产。


    院中,襄城公主也在,夫妻俩正于明亮的轩窗下窃窃细语。公主堆着笑意?在王戢耳畔说什么,王戢憋着气脸色微红。


    骤闻王姮姬,王戢当?即恢复正色,诧异道:“九妹?你怎么来了?族中有事?”


    毕竟王姮姬现在是家主,每每找他皆商议公事。兄妹俩从?前亲密无间?,自从?王姮姬当?了家主后便疏离了许多。


    王姮姬下意?识摇摇头,本到嘴边的话哽在喉中,略显几分局促和尴尬。


    “没,没事。”


    襄城公主打趣道:“九妹想二哥了。”


    王戢白眼?一嗔,“嘿,还不是你整日缠着我,弄得我无法陪伴九妹。”


    襄城公主俏脸绷紧,抱臂哼了声?,“大言不惭,真把自己当?香饽饽了。”


    王戢手中的一颗水晶葡萄喂给她,“吃东西堵住你的嘴吧,别犯小性……”


    夫妻二人自然流露的熟络感掩饰不住,盈盈眼?波,心心相?印皆是彼此,暧昧的气氛充溢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王姮姬见此,默默离开。


    她来找二哥作甚呢?二哥又?无法帮她。况且二哥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情蛊的存在,认为解蛊是无稽之?谈。


    如?今王氏正当?用郎灵寂的时候,冒然说出?这回事,二哥会很为难。


    偌大的王氏,她没有人可以依赖。


    走到院落中,临风清幽。


    王潇在廊庑下挑逗一个婢女,嘻嘻哈哈,年幼稚气的王励的湖边诵读诗书,下人们来来往往各司其职,洒扫、浇园。


    一切看起来平静无澜。


    王姮姬被氛围所染,坐在鹅颈长廊边清风拂面,内心逐渐安定下来。


    她捻着药方?,在风中模仿着吞咽的动作,幻想自己有朝一日真服下了情蛊的解药,获得完完全全的自由。


    那日临走前,司马淮对她说“你不用灰心,逃到哪儿都被琅琊王氏追到的,那是平民,而朕是皇帝”。


    司马淮认为他有能力护她逃出?那座五指山。既然他和她同样是傀儡,何不站在同一战线,互相?勉励呢?


    ……司马淮这话说错了。


    琅琊王氏不是五指山,是生她养她的家族,她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


    她跟司马淮终究不是一路人。再憎恶郎灵寂,她跟郎灵寂也要走到一起的。


    王姮姬静了会儿心,离开哥哥们院子,到藏书阁。


    老宅的这间?藏书阁风雨屹立,当?初文砚之?入赘王家为婿时,就是在这里面翻阅各种医学古籍,为她研制情蛊的解药。


    角落处,文砚之?曾经用的那张檀木小书桌仍静静摆在原处,窗子半掩半闭着,飘进一两枚纯白的桂花。


    王姮姬用绢布擦了擦,坐了下来。


    藏书阁值守的下人见小姐要来读书,连忙殷勤询问有什么效劳的,王姮姬摆手婉拒,只想自己读会儿书。


    藏书阁空无一人的角落处,她才?敢放心地?将情蛊的解方?摊开,对着午后温凉的阳光沉淀下躁动的内心,慢慢看。


    琳琅满目的草药每种皆有特定的采摘地?点、培育方?式,用法用量,以及与之?形貌相?似效用却完全相?反的植物?。


    王姮姬仔细读了会儿遥感烧脑,文砚之?和郎灵寂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偏生她只爱骑马写诗,读不来书。


    这份药方?没准不能在她手中长久存留,她尽量背诵理解它们,实在晦涩的地?方?用小纸条做了标记。


    专注的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外面便已暮色沉沉,那棵高大的桂花树模糊难辨了,夜色如?雾蓝墨墨地?吞没一切。


    藏书阁中温度逐渐随夜晚的降临冷寒下来,黑暗书海中,唯有王姮姬桌上蜡烛燃着一簇火苗,像黑夜中漂泊的一叶孤舟,摇晃欲坠,茫茫找不到方?向。


    衣裳穿少了,明明午后还很暖和,深夜变得凉入骨髓,让人禁不住打喷嚏。


    王姮姬双手交叉搓了搓手臂,长时间?的伏案劳累使她腰酸背痛,体力消耗极大,晚膳没有用,神思有些倦怠。


    桌案很硬,硌得手臂疼。四?面黑夜将她包围,淹没其中,隐隐约约中她想的竟不是如?何超脱束缚,而是如?何寻找束缚,寻找依靠。


    束缚本身是依靠和庇护,就像一间?透明的房子虽将她困住,却也为她遮风挡雨,提供了足够的安全感。


    王姮姬独自茕茕。


    夤夜了,她还没回去。


    出?来时忘记和冯嬷嬷她们交代了,怕是冯嬷嬷她们要着急。


    这时,身后忽然投来一盏灯笼的光。


    王姮姬直起腰,还以为是冯嬷嬷来了,却听?郎灵寂如?冰块沉闷撞击的嗓音,


    “这么晚不回去,是跟谁赌气?”


    第086章 对峙


    王姮姬呼吸一窒, 深夜里骤然见他,刚刚放下?的恐惧又袭上?心头,之前?所有担忧和抑郁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她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 他说离开就离开说出现就出现, 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反倒责怪她赌气。


    “你来了。 ”


    郎灵寂声?色平静,慢慢将捎来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系了个活结,不动声?色地?道:“书看完了便回去。”


    “我还?有书没看完。”


    王姮姬拒绝和他回去, 今天?他莫名消失了一天?, 半句话都没交代。她郁郁寡欢着, 心头积压了很多苦水,无人倾诉。


    “你今天?出去了?”


    他淡嗯了声?,冷而沙哑。


    王姮姬顿了顿,“朝中有事?”


    郎灵寂道:“朝中无事。”


    她皱眉质问, “那你为什么杳无音信,签署公文也不见人影?”


    他漫不经心又举重若轻, 直攻人心的锋利审视, 道:“因为不是?很想见你。”


    王姮姬哑口无言。


    不想见她。


    前?世那么多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她请了他无数次,他也是?不想见她。


    临终前?她准备松口向他服软,撑着最后一口气苦苦等待, 换不来他一回头。


    王姮姬自嘲摇头, 强抑凛意, 枯寂如即将燃尽的蜡烛, 挪步走开。


    擦肩而过,郎灵寂满身霜寒之气, 又深又冷地?反讽,“委屈了是?吗?”


    她一滞,异样密密布满全身。


    郎灵寂道:“知道为何不想见你么?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那么蠢的谎话。”


    她微微颤抖,刹那间懂得他话中所指,情绪也跟着忿慨起来,道:“你既然早知道我说了谎话,戳破就是?了。”


    郎灵寂斯斯文文一呵,“想看你伪装到什么时候。”


    王姮姬蹙着双眉。


    昨日从宫里回来,他一言不发抛弃她而去,之后一直处于?消失状态。


    她知道那不是?实际意义的“抛弃”,而是?短暂缺席,他不可能真?正放过她的。


    现在终于?到了清账的时刻。


    “你想怎样。”


    半晌,她防备地?道。


    郎灵寂神色不动如山,语气极度平静,“你说我想怎样,你暗中和司马淮私相授受互通取款,好一对璧人。”


    “不如……”


    他顿了顿,连冷笑都欠奉,“入宫做皇后吧,王小姐?”


    “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姮姬被?他的话语刺得难受,眸中雪亮,反驳道:“是?你让我进宫刺探情报的,不是?我故意找的陛下?。”


    他道:“难得你还?记得入宫是?为了刺探情报,还?以为你见陛下?情意绵绵送上?情蛊的解药,心就飞了。所以,情报呢?”


    满桌药方典籍被?夜风吹得纸页摩擦作?响,来不及收拾,暴露于?眼前?。


    哗啦啦的响声?无比明显地?昭示着她对她的背叛之意,耍的小把戏。


    王姮姬一股苍凉的心境,惘惘不甘,深知他必定再次毁去情蛊的解方,文砚之留下?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她道:“是?你让我入宫的,也是?你让我和陛下?接触的。现在你又怪我。”


    郎灵寂清醒地?指出:“是?,但那为了让你亲口拒绝陛下?,灭掉他不该有的居心,而不是?和他暧暧昧昧纠缠不清的。”


    身为人妻,这点自觉性她应该有。


    王姮姬察觉这话头有些危险,下?意识避开,只道:“你想要的情报我刺探到了,那日刚要说你便走了,怪得了……”


    他死水无澜径直截断:“王姮姬,你这般花言巧语顾左右而言它的,是?还?存着心思想和离,对吧?”


    王姮姬呼吸骤轻,顿时有种沉闷的窒息感,心跳肉眼可见加快了。


    那日既白?无辜惨死后,和离便成了二人之间绝不可提及的危险禁忌。


    和离,这二字本身就令人心惊肉跳。


    偏偏他什么事皆能扯到和离上?。


    她承诺了多少次今后再也不和离,可真?有了和离的机会?,还?是?会?被?诱惑所驱使?,义无反顾地?跳进陷阱。


    他静静陈述:“我自认为你王家尽心竭力做了许多事,毫无保留,而你却一直对我有二心,想尽办法解蛊和离。”


    “你们王家凭什么那么傲慢,觉得借着别人遥登云巅后还?能将别人一脚踢开?”


    王姮姬哑口无言,她确实想和离,但不敢承认,尤其是?当着他的面。


    司马淮问她和离时,她坚定说不和离,却是?有口无心的。骗来骗去,骗不过自己的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想和离啊,她想。她就是?离开他。


    郎灵寂神色寒凉,咄咄相逼,“你以为中书省刺探皇帝的情报真的需要家主您亲自出马吗?面对那所谓的秘方,你果然动摇了。”


    中书省专门?的线人,乃中书监私器,手眼通天。这次只是一个忠诚度试炼,试探一下两家合作的诚心,友谊的坚固,为最后的战争做准备。


    他想试试她。人心果然不禁试。


    他确实对她有几?缕喜欢,但不足以泯灭理智,纵容她明目张胆的倒戈。


    成大事者最怕意志动摇,意志动摇则军心不齐,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如今琅琊王氏让他的精心治理上?上?下?下?固若金汤,一旦开战哪方面都不输皇室,他不容许家主这一环节出漏洞。


    王姮姬恍惚有种沉闷的窒息感,她真?是?蠢到极点了,才会?幻想凭借一张药方解蛊和离的美梦。


    他这样不温不凉莫如直接给她个痛快的,权臣黑压压的五指山下?,她这王氏贵女被?压制得像一条虫扭曲卑微。


    “我……”


    她双手?下?意识撑柜,熄了辩解的心思,事情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郎灵寂缓缓一步一步朝她逼近,似欲降将人吞噬的黑眸没了往昔的温情,没有多少情绪地?盘问,道: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她被?逼极处,艰难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抓住了机会?你还?想和离。”他得寸进尺地?剖析她内心,狠下?心去逼她,惩罚她那一瞬间想离开他的冲动,要她完全的臣服,“你不依靠我,还?能依靠谁?”


    “我确实骗了你。”


    她眼见理亏,失去控制缓缓后退,倒抽凉气,嘶哑着嗓子,“你毁掉药方,饶了我吧,我不和离行了吧。”


    “你只想着你的自由,不记得琅琊王氏的前?途了?”


    郎灵寂置若罔闻,直切肯綮,不见宽赦,一句冰冷的询问。


    当然不能和离,这是?底线。


    “王太尉临终前?扬名显亲的遗训,你都忘记了。”


    王氏和他们的婚姻是?绑定在一起的,他们的婚姻应该像王氏一样风雨牢固。


    王姮姬心防破裂,见他终是?不肯饶过自己,懒得再虚与委蛇,随便他怎样处置,杀掉她也无所谓。


    他下?手?狠辣无情,一句话便活活将既白?打成了肉泥,料理一个病恹恹的她举手?之劳,报个暴毙就成了。


    她就是?想要解药,非常渴望,想变成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何错之有。


    “我害怕你,行了吗?你不见我,我就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我很难受。”


    郎灵寂道:“你究竟有什么压力?”


    王姮姬不禁要耻笑,他杀了她的未婚夫,逼婚,又伤害她身边的人,到头来轻飘飘来一句“究竟有什么压力”?


    “你明知故问,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你让我讨厌,只要见到你我就有压力。”


    嫁给他之后,每天?她都处于?崩溃状态,努力挣扎着想逃走却无济于?事。那种每日在狭小的牢笼中一遍遍重复单调生活的滋味,身处其中才能体会?得到。


    郎灵寂凝了凝,沉眸强调,“你有空说这些无稽之谈,还?不如反思反思如何当好王氏家主。”


    他们是?夫妻,理应相互扶持,同心同德,互无嫌隙甚至相爱,而非一方怕另一方,另一方在后苦追一方,这种关系本身实在病态。


    他辅弼琅琊王氏就是?辅弼她,会?尽人臣之责将最好的都给她,她不应抗拒。


    王姮姬笼罩在他的气场下?,哪怕他身上?一丝丝寒山月的气息能敏感拨动她的神经,高?度警惕绷着心中的弦。


    面对郎灵寂,她无法保持理智。这样的日子连活着都很累,何谈幸福。


    “你别靠近我……”


    王姮姬眼底倦色,捶胸长叹,他果然早就知道药方的事,自己被?耍来耍去。


    她白?透了脸色,身披斗篷没感到丝毫温暖,反而有种受刑前?的颤栗。


    如今生死操于?他手?,走投无路,莫如直接从藏书阁三楼窗子跳下?,一了百了。


    空气中悲凉的氛围俨然比方才浓了许多,某种噩耗即将发生。


    郎灵寂敏觉细腻地?意识到了,深深倒吸了口气,道:“姮姮,你过来。”


    眉目清淡,朝她招手?,轻轻而朦胧,似循循诱导,透着十足的安全感。恍惚之间,竟依稀是?温润如玉的模样。


    王姮姬再往后一步便要掉下?去了。


    虽然阁楼低,摔下?去也得落残废。


    王姮姬不想过到他身边去,浑身每一寸都在抗拒着他,“……不,你别。”


    书阁中他月白?的一爿影似阎罗,朝她逼近,两?世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这些时日来,她用尽心机说服自己接受现状,骗自己踏踏实实地?去接受事实,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下?去,恰如结了一层冰的湖水,表面的冰层只要被?踩裂,苦苦维持的秩序便会?完全崩塌。


    郎灵寂分神留心着她与窗户边缘愈近的危险距离,尝试着道:“我不毁药方,陛下?给你就给你了,想怎么研究都行。”


    王姮姬轻敛眉头,犹疑了片刻。


    就是?那么一刹那,郎灵寂上?前?牢牢禁锢住了她腰,脱离了那危险的窗户,将抖如瑟叶的她锢在怀中。


    第087章 和解


    王姮姬被迫离开了洒着夜风的窗户, 身躯被郎灵寂横空抱起,骤然失重?。


    她定了定,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行为有自戕之嫌——虽然她并没打算那?么做, 仅仅下意识后?退罢了。


    “我……”她微挣了下, 从他怀中脱开,略微尴尬道,“你误会了, 我没事。”


    郎灵寂冷冷淡淡拢住她的后?脑,睇着, “若非你爹的遗愿, 才懒得管你。”


    王姮姬憎恶地剜了他一眼, 明明屡次违背爹爹遗愿的是他,他却反过来拿捏说事,好像对爹爹多守契约一样。


    “那?你别管我了。”


    莫说她刚才没有翻越窗户自戕的心思,就?算有, 她的死活又干他何事?左右没了她,他正好可以辅弼二哥做家主, 王家还有千千万万个傀儡可使。


    郎灵寂漠视而凛然, 语气辨不出什?么,“你爹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总要对你负责到底,免得辜负你爹的知遇之恩。”


    手臂若即若离, 始终轻圈在她身后?, 不离她的范围。


    王姮姬郁气聚积, 阴阳怪气道:“我死了正好一了百了, 反正你我相看两憎,倒省了彼此无尽的折磨……”


    他及时捂住她嘴, 肃穆道:“你若缺胳膊少腿了,我如何跟你兄长交代,岂非陷我于不义。”


    王姮姬实?厌倦了这种虚与委蛇的日子?,存着玉石俱焚的心思,故意惹他发怒,“你莫如像刚才说的把我送进?宫做皇后?,我日日给陛下吹枕畔风,对你对王氏的青云仕途更有利。”


    “枕畔风?”郎灵寂微微不可思议,凝着莫名的神色,口吻冷到骨髓,直接下了死命令,“你敢。”


    王姮姬打了个寒噤,略略后?缩。


    他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忽然覆身狠狠握住她双肩,剥下她肩头衣裳,霎时疾风骤雨般地咬了下她脖颈。


    王姮姬吃痛骤然闷哼了声,白长的脖颈折成?优美的弧度,被巨大的掠夺感覆盖,有种濒临窒息的感觉。


    他带有报复性意味更像在发泄,她几度想逃离都被他按着肩重?新按坐回了短榻上,从眉心流连到唇角,如缠绕的藤蔓。


    良久,郎灵寂才意犹未尽地卸下力道,呵呵冷笑道:“你想进?宫?休想。”


    他本打算咬出血彻底留疤的,见她锁眉痛苦的神色,放轻了一半力道。


    饶是如此,王姮姬脖颈仍一道暗瘀色的印痕,她轻颤,怔怔眨了眨眼,随即泪线如注般淌下来。


    清寒的夜风簌簌吹在肩膀袒露的肌肤上,她也不知道拽一拽衣裳,就?那?么衣衫不整地伤心着。


    “你这般……欺我。”


    郎灵寂捻了捻唇,见她哭内心莫名被一种微妙的感受填满,有些舒畅,满足了这一天一夜以来阴暗滋生的占有欲。


    他内心悸动,情?似电流流过身体,长久的分居让他格外渴望她,一整日他无时无刻不在念想着她,期待她主动过来找可她却一直没有。到了傍晚,他着实?内心滚烫,到藏书阁来主动寻她。


    故作拿乔的每一句都是反话,表面不想见,余光千千万万遍。


    他说送她进?宫做皇后?,意思是让她后?悔害怕,对他挽留,永远在他身畔。


    ……谁让她真动了入宫的念头?


    郎灵寂顿了顿,又帮她拉好了衣裳,轻柔地在她脖颈咬痕吻了吻。


    沉溺而冰冷剐着她的雪腮,道,“姮姮,你以后?不准说这话。”


    “呜,”王姮姬柔软清窈的身板仍一颤一颤的,像翕动的蝴蝶。他如愿将头埋在她颈窝,却史?无前例的满足,上瘾似的。


    这时郎灵寂想即便她怀有二心,对他欺骗也无妨,只要不和离,他宁愿这么病态长期占有她,人牢牢在他身畔便好。


    王姮姬擦干了泪痕整理衣襟,被他咬过部分犹隐隐作痛,面色责怨。


    郎灵寂唤下人送来药膏,指尖蘸了些,一边道:“早跟你说过我是你的娘家人,会事事以你为先。你要相信,坦诚相待,这样我们才能?戮力经?营好王氏。”


    凉凉的膏药敷在脖颈处,王姮姬轻微的不适,沙沙痒疼。她本能?地缩了缩,道:“这是什?么药,怎么如此奇怪。”


    他轻挡着她的脑袋不让逃离,“良药,想早点好就?忍着别乱动。”


    王姮姬不屑理会,明明是他忽然走?火入魔地咬她,否则何须涂药。


    利益,责任,权位是他人生的全部法?则。打个棍子?再给个甜枣,他惯来的把戏。


    郎灵寂凝注着她,刚才本打算再逼一逼叫她死心塌地的,见她这副破碎得要自戕的模样,心肠软了,半截话吞没下去。


    进?宫之前,她和他约定好,以她为饵吊出司马淮的真实?底细,算是夫妻俩一次隐秘的合谋,像上次杀许昭容那?样。


    他要辅弼琅琊王氏在汹涌危险的政斗中保持屹立,得知己知彼,否则,他如何先发制人护着王氏呢?


    朝廷看似风平浪静,王氏掌握了大部分军事重镇,荣耀巅峰。殊不知乐极生悲,极盛之后便是极衰,危险已然滋生。


    换个角度,她和他联手玩弄巍巍宝座上那?位皇帝,会多么妙趣横生。


    ……可惜她不懂他。


    王姮姬呼呼犹在轻喘,病弱的颊呈现?比月光还淡的白,浑身透着躁动。


    她或许真生他的气了,从内而外透露着萧条和沮丧,对他不理不睬。


    郎灵寂敷完了药,使她重?新坐回了那?张小书桌旁,指着桌上厚厚的药方,“你在意的是这个对吗?”


    没等她开口,“要研究什?么,我陪你。”


    王姮姬被他咬过之处痒痒的控制不住想挠,迟疑着:“你要作甚……”


    事到如今,她只求速速将这东西烧了,眼不见心为净,免得自己承受一再的羞辱和争吵,哪里还有研究的心思。


    郎灵寂认真翻阅桌上草药的记载,注解,属性,剂量,他是情?蛊的主人,这人世间没人比他更了解情?蛊。


    那?些深奥晦涩的草药配方,在他眼中犹如稚儿?算数一般,全无秘密。


    “别挠。”


    他不带抬眼地握住她扬起的手腕,眼神木木,“你的文砚之确实?很聪明,解法?大部分都正确,但忽略了一件事。”


    他皦白的指尖滑过一些内容,寥寥几下便指出了多个错处。


    既然文砚之已破解了情?蛊,凭什?么觉得他不会对情?蛊做一些改进?,而原封不动再次灌给她喝?


    他再次给她喝下的是完全不同的配方,经?过独门秘制豢养的情?蛊。


    按照眼前这药方服下,情?蛊或许可解,但至少折二十年的寿命。


    前世她早夭逝世,使他背弃了对王氏的承诺,成?为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今生无论如何不会让她走?在他前头。


    王姮姬诧异地睇向他,眼中灰暗,辛辛苦苦藏来的药方居然是错的。


    “不可能?,你在骗我。”


    郎灵寂清淡嘲讽,怜然抚抚她的头,“王姮姬,你为解情?蛊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实?话说不是不给你解,而是——”


    这东西覆水难收,恰如他们两世婚姻的绑定已经?锁死了。文砚之费心研制了半天,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止疼剂,终究差了点火候。


    “情?蛊根本就?没有解药。”


    ……


    药方被保留了下来,收于藏书阁。


    利弊已说得十分清楚,他没必要骗她。如果她宁愿冒着折寿二十年的风险非要吃的话,一切皆随她。


    但他不建议。


    出于丈夫的角度,也会劝阻她。


    他以人格的名义保证,现?在她服情?蛊只是病弱些,绝不会有性命之虞或折寿,唯一副作用是暂时要不了孩儿?。


    这甚至称不上副作用,左右她也怕疼,要不了孩儿?更好吧?


    当然,如果她实?在想要孩儿?,他能?调理的,只不过需要半年左右的准备期,可以说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


    他将情?蛊的缘由原原本本告诉她,希望她能?解开心结,理智一点,真正坦诚相信于他。


    皇室虎视眈眈,对越发坐大的琅琊王氏深深忌惮,迟早会迎来一场终极风暴对决。如果他们自己人内讧,那?真是祸起萧墙破金汤了。


    王姮姬至此熄了解情?蛊的心思。之前熄的只是和离的心思,经?过此事后?,解开情?蛊的念头也完全烟消云散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定型了,再怎么折腾也不会翻出水花,高?墙内的王氏闺闱注定是她此生的归宿。


    她完全麻木了。


    为了家族利益,她需要接受郎灵寂,把他当丈夫和并肩作战的盟友,有心事和他讲,有秘密和他坦白,发现?了皇室对王氏种种风吹草动要及时告知他。


    这场由一张药方引起的忠诚度测试,虽然完成?得磕磕绊绊,总算摆平了他们内心埋藏的暗沟,二人说清了情?蛊之事,一定程度上达成?共识,使他们的私人嫌隙在以后?的关键时刻不会影响大局。


    药方虽侥幸留存下来了,郎灵寂转而要求拆毁藏书阁文砚之坐过的桌椅。


    百密一疏,他竟没留意藏书阁还保存着一张文砚之用过的桌案,她沉醉地坐在上面,回味着从前与文砚之度过的书香翰墨时光,他看得膈应。


    好好的檀木桌案被下人粗暴毁了。


    王姮姬漠然敛神过去,当作没看见。她每日呼吸着过往的灰尘度日,陷在自我纠结中太累太累了,已经?斗不下去了,爱怎样便怎样吧。


    另外,藏书阁以及王家所有超过二层的亭台楼阁皆被装了一层菱花木栅,镂空的设计,美观而又工朴,主要目的还是提防有人坠楼自戕。


    王姮姬暗笑,她怕疼,死的时候很痛苦的,她活还活不过来,只求苟且着,哪里会那?么傻兮兮地自戕?


    他实?在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这次的事由皇帝觊觎臣妻引起。


    陛下那?边,还没交代。


    郎灵寂能?冷言冷语和王姮姬辨说,身为臣子?,却不能?直接质问?圣上。


    中书省内部乃至整个朝廷表面风平浪静,官员却一个个都是内部倾轧和 互相杀戮的高?手,他不能?送上门让人弹劾。


    幽静的轩窗畔,王姮姬提笔濡墨,郎灵寂微微撑着桌缘圈着她,道:“你给皇帝写一封信,叫他微服来见你,地点是王家老宅。”


    王姮姬墨迹开了个头,略带疑色问?:“你做什?么,难道还想对陛下……”


    他久经?宦海沉浮远比她更有兜底意识,当然不会篡逆冒犯皇帝,道:“请陛下私下相见没有别的意思,药方之事总得了结。姮姮作为王氏家主,便代替我劝谏陛下息事宁人,另寻佳偶,了却这一段孽情?吧。”


    君王觊觎臣妻这件事说出去不好听?,皇室和琅琊王氏都要颜面扫地。


    毕竟司马淮没有实?打实?对王姮姬作甚,他没法?给这件事上纲上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方讲和。


    这件事也有他的错,他不该存着试探的心思让她独自入宫,送二妃参加册封礼,至少得有王戢陪着才是。


    王姮姬些微诧异,没料到凭他的性子?会轻描淡写揭过此事,表现?得这般宽容。


    毕竟之前既白仅仅藏了她一条手绢便死了,文砚之的下场也是饮鸩惨死。


    细想来,皇帝乃万民之主天命独尊,饶是臣权再大,郎灵寂也不能?像解决文砚之和既白那?样轻易动皇帝。


    他身为中书监和王家女婿,行为几乎代表了王氏祸福,这一方面他是理智的。


    “好。”她默了默,蘸墨下笔,“我们与皇家和解。”


    郎灵寂微微笑,听?她说我们二字很悦耳,抬手拂了拂她鬓间滑落的碎发。


    清晨柔和的明光碎玉撒在二人肩上,鸟语啾啾窗明几净,夫妻在书桌旁一个研墨一个写字,氛围分外静谧和谐。


    王姮姬几笔就?写完了邀信,上上下下读了一遍,“陛下会微服过来吗?”


    如今的王家与皇室势同水火,陛下出于安全的考虑有可能?拒绝出宫。


    “只要是你的亲笔,陛下就?会来。”


    他藏着几分笃定。


    司马淮窝窝囊囊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做一件得意事,得到回应,岂能?忍住不来?此番只为握手言和,王氏确实?没打算对皇帝做什?么。


    而且最重?要的是,司马淮青睐于王姮姬。凭借这点,司马淮收到她的亲笔信后?,内心定如被细细的钩子?钩住,又痒又痛,满心满脑都是这件事,甚至晚上再多叫几回凉水。


    呵。


    能?忍住才怪。


    王姮姬深知郎灵寂对人性的精准把握,按他说的做应该没有错。


    将信笺叠了起来,交付于他。


    郎灵寂拒之,信笺不能?经?过中书省,否则皇帝会怀疑这是一场预谋。必须伪装成?她偷偷联系皇帝的样子?,隐蔽地递到皇宫去,司马淮才会相信。


    “我在和你联手演一场戏,欺骗陛下,陛下还巴巴信我。”她怔怔道。


    郎灵寂不以为然,眼底深处尽是平静:“欺骗也只是善意的欺骗。”


    “我说什?么。”她问?。


    皇帝来了,她总不能?噤若寒蝉。若说错了话,怕是又招来他的责怪。


    这次的目的是让皇帝悬崖勒马,停止对臣妻的非分念头,双方各退一步。


    郎灵寂轻揽她的下巴,语气又沉又缓:“随你,左右你是家主。你劝他断掉情?分,别再纠缠你,今后?谨守君臣秩序,对你对他都好,言辞得当即可。”


    当然,为了她的安全,她不能?走?出王家门槛,司马淮亦不能?进?入王氏门槛。


    这要求听?上去无礼,实?际上她能?做到,谁叫皇帝微服出巡,以一种秘密状态与她偷偷相会。


    相信这会是一次成?功的合作,她会做的很好,甚至超额完成?任务的。


    若有差错,有他兜底。


    王姮姬低嗯了声,不动声色拂开他的控制范围,握着信离开书房。


    第088章 割断


    翌日, 襄城公主入宫探亲,王姮姬托公主将邀信递到宫里去。


    襄城公主疑道?:“九妹有什么事要觐见皇弟,还偷偷摸摸的?雪堂知道?吗?”


    王姮姬静静道?:“当然不能让雪堂知道?, 否则前功尽弃。公主, 我与陛下是结义好兄弟,这次与陛下有些私事相商。”


    “结义……”襄城公主扶着沉重的腹部,打?趣道?, “你们的结义过家家罢了。”


    王姮姬道?:“公主与我素日里口?头?说情同姊妹,如今这忙帮是不帮?”


    襄城公主犹豫, “帮你是帮你, 但背着雪堂私下给?皇弟递信, 我劝你慎重。况且皇弟深居宫中未必肯见你。”


    王姮姬从袖子中掏出?一柳叶形的玉石挂坠交予襄城公主,道?:“这是我与陛下结义时的信物,陛下见此必定相见。”


    襄城公主半信半疑接下,梳妆打?扮后, 带着信物乘油壁车往宫里。


    王姮姬遥遥望着公主背影,虽没得到确切答复, 此事一定会成。


    陛下盼着她和郎灵寂和离, 为了扳倒琅琊王氏。


    而她接过了爹爹的衣钵,有责任庇护琅琊王氏,化干戈为玉帛,使臣权与皇权长期共存。


    她和陛下不是一路人, 利益冲突。


    正自心涉游遐间, 脖颈处的咬痕忽传来极痒, 除开药膏一看, 咬痕非但没痊愈,反而比昨日更深刻清晰了。


    药膏不是修复伤口?的, 而是祛腐消肌的。昨天她被咬得本来就很?重,涂了这药,咬痕俨然烙在她脖颈。


    王姮姬顿时不可思?议的怒。


    找到郎灵寂,郎灵寂却神色如常,显然故意为之。


    “没涂错药,”他施施然,“昨天本想在姮姮身上留个印迹,奈何你怕疼,只好咬到一半,剩下用药膏去加深。”


    他是医毒药一道?的高手,情蛊之类的凶物尚且游刃有余,何谈小小药膏。


    他要她身体上永远留下他的痕迹,这样生?生?世世不怕把她弄丢。


    “你真过分。”


    王姮姬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个骂人词,气得急了,抓住他那只骨节分明?富有冷感的手深深咬下去,使尽十足力气,发泄内心积攒的怨气。


    郎灵寂长眉微蹙却不挣扎。


    良久,王姮姬方松开他的手呼呼喘气,郎灵寂低头?欣赏着她的咬痕,若有所思?:“王小姐心肠真狠。”


    王姮姬目露寒光:“你自找的。今后若再?算计我,下场也是这般。”


    说罢怕他报复,匆匆拎裙去了。


    郎灵寂独自一人在窗棂筛下的条条阳光下瞧着手背那咬痕,淡淡深刻的柔情与怜惜,得了趣味,低眉而笑。


    片刻,也给?自己?涂上了祛腐消肌膏。


    又?过两日,王姮姬正在书房埋首公文,冯嬷嬷忽然鬼鬼祟祟地进来。见姑爷正在,冯嬷嬷脸色刷白,张口?结舌。


    “小姐……外面,有人找……”


    郎灵寂斜斜倚在榻边单手支颐假寐,王姮姬淡淡道?:“无妨,直说吧。”


    冯嬷嬷目光闪烁,瑟瑟缩缩斟酌着用词,“小姐,陛下微服来找您了。”


    诚如所料,司马淮真的来了。


    王姮姬晦暗了几分,吩咐道?:“叫守卫千万莫要声张,贵客得罪不得。”


    冯嬷嬷领命匆匆去了,王姮姬起身理了理衣襟,之前已打?好了腹稿。


    郎灵寂慢条斯理:“话都会说了吧?用不用我帮你。”


    王姮姬漠然:“不必。”


    他道?:“好。”


    王姮姬一闪而逝的恨,明?明?那么想逃离他,迫于家族利益,最终还是按照他设计的轨道?走。她真的是傀儡,活成了最讨厌的样子。


    她孤身一人来到王宅侧门楼垂脊雕刻的吻兽下,果见司马淮一身玄衣,戴着帷幔,面色激动?,不辞辛苦来见。


    司马淮身后带着两个大内护卫,远远地徘徊在远处,若隐若现。


    他浸在秋风沾了霜寒,掌中捏着她那枚玉柳枝信物,闻声,“蘅妹。”


    王姮姬站在高厚实木的门槛之后,守着门宅的最后一道?防线,停住脚步,人仍在大宅内。


    司马淮欲上前被这道?门槛拦住了,似横亘着无形的屏障。


    他们身份天差地别,只能隔着门槛这样相见。门槛,就是她一个深闺妇人的最后界限,这一道?门槛,那么高那么厚,她跨不出?去,永远在深深的内宅中。


    也是今生?他们能达到的最近距离。


    “陛下,”她道?,“多谢您来见我。”


    司马淮见她语气疏离,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沉下唇角,“你忽然秘密寻朕,可是解开了情蛊?改变心意了?”


    王姮姬在花鸟垂脊投下的沉沉阴影下,微微服身:“不是。”


    “臣妇深谢陛下的药方,认真思?忖多日,还是决定不和离。臣妇愿意接受父亲临终前的安排,嫁与琅琊王为妻,居于王家内宅之中。”


    司马淮额前猝然浮起清晰可见的青筋,拳头?捏得嘎吱吱作响。她定然被威胁或监控了,否则怎会这般服帖?


    明?明?上次见面她的心动?摇了。


    亏他听襄城公主说王姮姬要“秘密”见他,枉自欢喜了许久。


    “朕收到你的玉柳枝立即冒风险来见你,你给?朕的答案却是这些。”


    司马淮意态萧然,她寥寥几句话浇灭了他一腔期望,“有了情蛊的解法,你仍不肯和离吗?”


    他甚至怀疑眼前之人不是王姮姬,王姮姬驰骋在马背上,四处听清谈会,天生?鲜活不畏强权。而眼前的女子死气沉沉,活脱脱是个深闺颓废的妇人。


    王姮姬毫无音调起伏:“臣妇已然嫁人,陛下不该对?我有情。若你我纠缠,皇室会颜面扫地的。”


    司马淮听她两瓣朱唇吐出?“情意”二?字,顿时怦然,燃了心窝,呼吸微沉滚烫,蓬勃的私欲又?催生?起来。


    她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并非被情蛊操控,她就是喜欢郎灵寂,之前他对?她的所有担心统统喂了狗。


    亏得岑道?风要伤害她时,他一直为她说好话,坚信她是无辜的,实则王氏门阀中人一丘之貉,哪有什么无辜?


    司马淮抑制不住阵阵悲哀,失神道?:“王姮姬你变了,若文卿泉下有知,你竟认贼为夫得多心寒?”


    王姮姬凝然:“死去之人便不提了,求陛下今后忘记我,另寻佳偶,与我那两位姐姐相伴吧。”


    她将话径直挑明?了,不在乎司马淮怎么想。她本身变成了行尸走肉,在这场漩涡里每个人都在劫难逃。


    她曾试过逃离,但一次次失败,每次失败都要面对?灼心的惩罚,她能怎么办,难道?一直向着深渊狂奔不成?


    对?不起,王氏家门里,根本没有高风亮节的气节。


    她根本对?抗不过这世道?,莫如共沉沦。她好累,想认命了,她已经是第二?次活了。


    既然琅琊王氏生?养了她,她索性将全部奉献给?王氏,使门第千年不朽。


    她为了家族嫁给?郎灵寂,郎灵寂想怎样就怎样了。


    王姮姬说罢这句,对?着微服出?巡的皇帝深深一躬身,随即叫人关闭大门。


    司马淮站在原地,久久没缓过神来。


    失落之后,是滔天的恨意,恨王姮姬,恨郎灵寂,恨分他君权的琅琊王氏,更恨“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


    甚至恨自己?命运不济,自他往上哪一朝哪一代有权臣摆布皇帝如此之甚者?


    曹魏侵吞了汉室,司马氏又?侵吞了曹魏,如今琅琊王氏功高震主,怕是马上要将司马氏取而代之了。


    而他,空有皇帝之尊而无皇帝之权。


    司马淮转身从王家离开,萧瑟的秋风裹挟着枯黄的树叶一阵阵吹过,剐进人的骨髓里,飘来刺骨的寒意。


    得王姮姬亲口?拒绝,他的心彻底死了。过往那些夜晚交缠旖旎的迷梦,被这肃杀的秋风吹散,彻底清醒。


    既然如此,他对?王家没有什么好心慈手软的了,便彻底撕破脸吧。


    ·


    王姮姬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与司马淮分说明?白,割断干净。过程很?顺利,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司马淮亦没过分纠缠。


    她回?到闺房时十分疲惫,就这么一炷香时间,沧桑得仿佛过了好几年。


    郎灵寂依旧在桌边小憩,时间太短,他的姿势都没怎么变。


    博山炉中袅袅白烟飘成海上仙山的模样,安息的氛围,飘入鼻窦,抚慰着躁动?。


    “办好了?”


    王姮姬点头?。


    “你叫我说的,我都说了。”


    郎灵寂朝她伸手做邀请姿势,王姮姬顿了顿,挪过去坐到他怀中,衣衫挨蹭,静静靠在他肩膀上。


    多年相处以来他们已经很?有默契了,彼此都动?作不必明?说便意会。


    “这样很?好,”他道?,“双方各退一步。”


    王姮姬怔忡道?:“陛下方才情绪很?激动?,未必愿意息事宁人,各退一步。”


    郎灵寂道?:“那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为了讨好君王把你拱手奉上。只能劝陛下熄灭对?你的逾矩心思?,饶恕我们。”


    王姮姬埋在他怀中没再?言语了,在这片肃森的宅院高墙中,她只被他囚禁。


    让痛苦减弱的方式,唯有与他建立骨肉亲情的强度,熄灭妄念,接受现实。


    “你怎样才能放过我。”


    明?知,威胁她的根本不是皇帝。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但她每每清醒时还是要问。


    郎灵寂守护着她的孤独,拨去她额前的碎发,“我不能放开你,姮姮。”


    事到如今他们的结合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了,代表了门阀的命运。


    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情蛊使他们紧密相见,胜似骨肉。


    拒绝了司马淮,便除去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刺。今后无论遭遇多大的风雨波折,他们对?彼此都将无任何疑虑与畏惧。


    还是那句话,他当然允许并支持她的自由,陪她骑马,出?入建康,一同社?交……甚至承认她内心曾有过别的男人,但她人必须在他身边,这是底线。


    窗栅前,王姮姬神色萧索,郎灵寂为吻吻她的头?,夫妻二?人相互依偎着。


    暮色降临,室中景物浸入黑暗,轮廓逐渐模糊不清了。


    从外表看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她和他却分别代表了天下最强的两股力量——门阀豪门与中枢重臣。


    门阀与皇室共治的时代已经结束,君臣之争愈演愈烈,总要拼出?个你死我活,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角落处的铜壶滴漏坠下一颗细微的水珠,静谧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外界千里之外一轮磅礴恢弘的硕大落日正冉冉下沉,以排山倒海的架势将万物染红。


    时代的大幕即将缓缓拉开。


    第089章 平凡


    秋夜, 镰刀形的月亮在?高空散发着朦胧的清辉,地面一枝枝黑色萧条树木枝桠随风浪动,彼此交叉乱撞着。


    暗帏内, 壁灯皆熄, 又沉又寒。


    郎灵寂屈膝入榻,逼近寸许。


    王姮姬衣裳褪到臂弯,袒露洁白的颈相, 后缩着,眼睛无意识畏怯的神色。


    他捉住她, 将她的两?只?雪润细腕缚在?头?顶, 随即打开?她, 强势的施为。


    王姮姬被沉重的呼吸裹挟,似有?恍惚,丧失意识似地任他摆布。


    秋风吹得流烟纱幔一阵阵鼓荡,在?这凉爽而不寒冷的月色里, 宁谧,安稳, 万籁俱寂, 荡涤了夏日里黏腻的燥热之意,任何事做来都富有?美感。


    黑暗之中,她能依靠的唯有?他,顺着他的节奏, 紧紧追随着。他亦顾忌她的感受, 不温不火, 不快不慢, 恰如春雨润物,一场令彼此双方都愉快的房事。


    良久, 方云销雨霁。


    王姮姬洗过之后闷闷归卧,刚要盖被睡下,身?子复又被郎灵寂拥住。


    他意犹未尽,覆了她的唇舌,细微的痛意交织,缠绵悱恻却不容拒绝。


    王姮姬低嘤唔了声,勉强配合他,流露一些些生涩,外热内冷。


    以前二人完事后便分开?,如今变了,前摇长?后缀更长?,正事办完后仍要缠绵好一会儿,多数时候是他主动要求的,之后同塌而眠,并不分房就寝。


    郎灵寂餍足了,才揉着她的脑袋微微笑道:“很晚了,睡吧。”


    与她同衾而寝,他身?上浸着丝丝缕缕寒山月气息,同样穿着茶白色的寝衣。


    王姮姬挪了挪身?子,有?些不满他强行霸占她一半的床榻。长?久以来她早习惯了独寝,蓦然?多个人,那么强的存在?感,让她有?种强烈的膈应感。


    郎灵寂埋在?她颈窝却比她更早地入睡,匀净的气息,搂着她腰依赖的姿势,哪怕她动弹一分都会把他惊醒。


    王姮姬滋生一阵阵的痒意,溢出泠泠细汗,微微掀开?了帘帐篷的角,试图接触清爽的夜间秋风,贪婪地呼吸着。


    蓦然?想?起,前世她那么多个夜晚皆是守着明月独自度过的,哪怕重病时,只?有?年迈的冯嬷嬷陪在?身?畔,孤独凄清。


    那时她婚后住在?小王宅为主母,郎灵寂为小王宅的家主。夫妻关系淡漠如冰,他几乎整日整日在?中书省忙碌着,根本像陌生人,她活生生守寡。


    往事苍凉如烟,秋风灌进帐中,王姮姬蓦然?打了个寒噤,从头?凉到脚底。


    身?后的郎灵寂察觉,将她从床榻边缘拽回来,塞进温暖的被衾中。


    “怎么睡不着?”


    王姮姬瞥着眼前人有?些恍惚,这郎灵寂还是郎灵寂吗,他似乎和印象中不一样了,洁癖大大减轻了,性?子也变了。


    “你……”


    郎灵寂觉得她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浮起些微不悦,惩罚似地吻着她眼角,温声道:“好了,别胡思?乱想?。”


    王姮姬痒得阖上双眼,勉强入睡。好在?今生她只?跟他做表面夫妻,犹如上了一剂麻痹剂,隔绝了感情上的痛苦。


    翌日清晨,郎灵寂要去中书省当值,头?戴官员文士的铁卷梁和金博山。皂色深衣,交领右衽,风神楚楚长?身?如鹤。


    他本生得肃肃如风,一身?名士衣帽,更衬将相之器,皎如玉树含春冰。


    王姮姬帮他系缚冠帻外的丝缨和腰间绶带,道:“今日何时回来?”


    他道:“可能要夤夜了。”


    王姮姬心想?夤夜好,她能享受一整天的清净时光,且晚上又能独自入眠了。


    “嗯。知道了。”


    郎灵寂二指抬起她的下颌,沉凉声音犹如瓷器相撞,“怎么,我回来得晚,你很开?心?”


    王姮姬一怔,此时却万不能说开?心,矢口否认道:“你辛勤皆是为了公事,我哪里开?心不开?心的。”


    他道:“那你微笑什么?”


    王姮姬不动声色地平复了心情,知他性?格深沉而细腻,动不动就要上纲上线,隐晦道:“……没有?,你看错了。”


    恰好瞥见旁边桌上已摆好了早膳,便道,转移话头?道,“府中膳食做得精致可口,你在?中书省的饭膳定?然?不如吧?”


    郎灵寂道:“确实不如。”


    王姮姬随口叫冯嬷嬷包了一份放在?食匣里,“我屋的厨子是二哥特意从临沂请的名厨,有?琅琊旧味,你带些尝尝。”


    郎灵寂泠泠打量微透着几分疑惑,虽说他去中书省赶时间,但也没说不在?府中用早膳,她匆匆替他打包是几个意思?


    冯嬷嬷做事利索,已将热腾腾的食匣递到郎灵寂面前,殷勤道:“姑爷,我们小姐最爱吃的几道小菜全在?里面了,您到府衙之后好好尝尝。”


    郎灵寂半信半疑地接下食匣,后腰忽然被一双秀软的玉手贴住,随即绵绵的力?道传来,王姮姬已将他推出门去。


    “好啦,你快些去吧,免得凉了。”


    她清润润的眸子透着疏隔,像急于?把外人赶出自己领地的小狐狸,偏生两?靥生笑,带喜又带怨,让人责怪不得。


    郎灵寂莫名其妙被打叠完整丢出了闺房,凉风拂拂,瞧了瞧手中食匣,以及朝中所需的笏板、奏折等物一应俱全,连折回去拿东西的借口都没有?。


    房门紧闭。


    他神情微微有?些黯淡,声色懒懒,隔窗户喊道:“王姮姬,你好样的。”


    里面那主仆二人正热络地用早膳,假装没听见,自然?不会回应。


    郎灵寂拎着手中食匣,道:“好,既然?你愿意给我送膳,那中午也要送,以后每日都送,少了一餐找你算账。”


    说着翩然?而去,也不管她是否照做。


    ……


    中书省历史不长?,是魏文帝时期才被创立出来用以分割尚书台权力?的新机构,主要负责撰写、颁布、修改皇帝的诏书,参与国?事法令的拟定?。


    作为与尚书台分庭抗礼的核心门户,中书省府衙供应的饭膳却和尚书台一样难以下咽。


    天下乌鸦一般黑,公家饭走到哪里都是管饱烫熟就行,味道营养什么的就不用多幻想?了。


    中书省府衙虽坐落在?皇宫,御膳房的光是半点没沾上,常常大白菜熬得没魂,萝卜淡出天际,面条一夹就断,汤汁混浊不堪,官员坐在?饭桌前生无可恋。


    什么样的上峰带出什么样的下属,由于?中书监郎灵寂本人惯以低调行事,生活简单,清汤寡水照单全收,别的中书郎也不好意思?日日回府大鱼大肉,只?得跟着降低物欲,啮檗吞针地受用公家饭。


    这导致中书省全是一些清削修长?的郎君,反观隔壁尚书台,明明与中书省地位相当,人家的官员却频频开?小灶,一个个面色富态大腹便便,贵得流油。


    这日诸中书令和五经博士照常在?府衙当职,却见素来晚到的中书监早早来了,身?后小厮还提着一个精美的食匣。


    众人瞠目结舌。


    中书监素来简约谦抑,长?于?韬光养晦,今日竟破天荒地自行备膳了?


    ……看来公家饭难吃到极点了。


    随即有?人明察秋毫事实不止如此,中书监的食匣呈淡淡粉色,其上雕刻着各色梅花图纹,显然?是女儿家之物。


    中书监家的夫人是琅琊王氏的家主九小姐,这食匣乃是出于?九小姐之手。


    中书省府衙暗地里炸开?了锅。


    九小姐和中书监这般恩爱?


    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郎灵寂若无其事地打开?食匣,见几道小菜,但并没有?多稀罕,仅仅是边角料——偌大的食盒里只?有?一盏茶,咸菜,白粥,茴香豆子以及几块杏酪,敷衍到一定?程度了。


    好个王姮姬主仆,联起手来欺骗他。


    他眉目一冷正要丢掉,但见几个年轻的小五经博士探头?探脑,嗅到了杏酪的香味,被他一察觉立即缩头?躲开?了。


    郎灵寂顿时改变心思?,转而又食用起来,清了清嗓子,“何人在?外鬼鬼祟祟?”


    五经博士被吓一跳,忙出来谢罪,点头?哈腰道:“大人,您今日竟自行带早膳了么?瞧着食匣很是丰盛呢。”


    他们家大人是琅琊王氏的女婿,琅琊王氏乃本朝第一豪门,东西上上乘。


    郎灵寂轻描淡写,阖目饮下口清茶,徐徐道:“嗯,她强硬塞的。”


    众人倒抽口凉气,强硬塞的,若非顾忌尊卑之别真要嘘一声喝倒彩,大人这副模样似春风拂冻土,话说得不清不楚的,是刻意炫耀他家娘子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见识过了琅琊王氏精美绝伦的早膳,众人谁也不想?回去吃公家饭。


    中书监抬手托着茶盏,那只?雾白骨感修长?的手不知何时多了枚深深的咬痕,泛着瘀紫,宛若两?道尖细的月牙。


    他坦然?自若地用那只?手食早膳,咬痕暴露,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无形之间透着十足的性?感和暧昧。


    终于?有?人忍不住小心翼翼询问?:“大人的手是怎么了,可受了伤?”


    郎灵寂闻声乜向手背,仪范清冷,微不足道:“没办法,得罪了夫人。”


    众人嘶了声,又问?错了,竟是王小姐咬的,中书监今日是三句不离王小姐呐。平日他在?政务上雷厉风行,可没见过怕谁,这会儿却拿夫人说事。


    咬齿痕,这是什么……夫妻闺阁情趣?


    众人不禁对那素未谋面的王小姐产生了无尽的联想?,一时鸦雀无声。


    郎灵寂察觉,不温不凉地叮嘱道:“你们切记不要得罪自家夫人。”


    众人面色各异,凛然?像平时接受上峰命令一般,“谨遵大人教训!”


    别人家的夫人没这么强,像琅琊王氏的女儿这般尊贵的。


    传言王小姐对琅琊王一见钟情,非卿不嫁,后被寒门子弟迷惑丢了清白,依旧没能影响二人后续的感情。


    王家齐大非偶,本朝第一豪门,婚姻结得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大将军王戢尚公主,王姮姬又与他们家大人结为夫妇。


    当真是神仙美眷。


    郎灵寂眉间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微笑,很快被他抬盏掩盖住了。


    杏酪的香气幽幽飘荡在?空气中,似乎无形的钩子勾着人鼻窦,口中溺水。


    刚才有?眼尖者看见中书监似要丢掉这杏酪,跃跃欲试等着接下食。郎灵寂却慢条斯理地食完了,半丝也没给他们留。


    “大人说了,想?要找自家厨子做。”


    这块却是王家小姐单单给中书监的。


    众人只?得失魂落魄地散了。


    各自伏案了一上午,中午厨房依旧端上来色香味俱缺的食物,众人无精打采地忍受,握着双箸了无指望。


    独独见郎灵寂岿然?不动。


    片刻,王小姐的午膳如约而至。


    中书监午间居然?也有?人送膳的!


    郎灵寂泰然?自若,打开?那食匣,慢慢享用起来。


    第090章 替身


    一轮金灿灿的太阳从远方黑色群山升起, 四射的光芒给深邃渺远的白云镶嵌了金边,爆炸般照耀山川河水田地。


    建章宫中皇帝司马淮神情凝重地提笔蘸墨,细腻的笔触落在雪白的御用宣纸上, 一笔一划写下, “朕言……”


    桌面废弃数个揉碎的纸团,信已写过多次,他的心?思迟疑反复。


    他登基才?寥寥三四年, 根底薄弱,现?在并?不是与琅琊王氏撕破脸的时机。王氏经过累世的经营已有了最好的幕僚队伍, 族中年俸禄超过二千石的高官数不胜数, 把控官僚举荐, 族祚深厚。


    可司马淮忍不了了,权力姓私不姓公,先帝活活被王家人戳死于马上。他夙夜难安,冒汗频频, 恐怕遭受同样的结局。他不能坐受废辱,眼睁睁看着?司马氏江山断送在自己手中。


    他手下可用的文臣有孙寿等几个老臣, 武将有岑道风、司马玖以及驻守东南沿海的将领, 实在是捉襟见肘。


    眼下这封信是写给岑道风的:


    “朕久于宦海,深感冠履倒置,寒士有才?难聘,豪门蝉联爵位, 朝纲颠覆, 王氏为?朝廷实际的操盘手, 朕忍无可忍。”


    “望岑卿收到朕之秘信后, 勤加操练军队,收揽人才?, 积攒军粮,估计与王戢开战的胜算,速速告知于朕。”


    一番话辞旨慷慨,写得司马淮的手微微颤抖,澎湃的热情在胸口鼓动。


    岑道风是他最后最强的军事力量,希望岑道风能突破琅琊王氏的封锁,搏出一番天地,匡扶帝室,振兴朝纲。


    猛抬头,贵妃王芬姬却不知何时伫立在自己的身畔,捧着?一碗果酒。


    “陛下。”


    司马淮剧震,差点将果酒碰洒,连忙起身咳嗽了声?,故作镇定地掩盖桌上的秘信和废纸,道:“贵妃?什么时候来?的。”


    王芬姬将酒盏缓缓放下,“臣妾刚来?,见陛下入神写字,便在旁静候。”


    司马淮满怀猜忌,自从王家这两个贵妃入宫,他时时处于监视之下,拘谨束缚,克制欲念,唯恐夜半呓语出王姮姬的名字被王芬姬听见。


    王姮姬那日的冷言冷语让他心?寒,断绝了对王家的最后一丝念想?。


    皇宫任何风吹草动,王家女?都会禀告给娘家。司马淮深知郎灵寂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能力,任何差错都会使自己身败名裂。


    “贵妃有心?了。”


    帝妃二人共同到卧榻处休息,司马淮饮下王芬姬奉送的醇香果酒,喉咙被劲而不烈的液汁滋润,心?神渐渐宁定下来?。


    “当真好酒,但似乎不是宫廷之物,贵妃亲手酿制的?”


    王芬姬扯了扯唇:“并?非臣妾亲手酿制,琅琊王氏地窖中的陈酿。”


    这话说?得沾几分傲慢,好似皇家很寒酸,王家有的东西皇帝却不曾尝过。


    司马淮神情隐晦,暗暗撂下了酒盏,索然无味:“好是好,贵妃已入宫,以后还是不劳破费娘家的东西了。”


    若知王氏的酒,他半口也不会饮。


    王芬姬低低诺了声?。


    歌舞上演,身披羽毛裳的舞姬甩着?水袖,翩翩然转着?轻巧的圈。丝竹管弦齐鸣,轻柔的音乐抚慰着?人的心?灵。


    司马淮眼皮渐渐朦胧,方才?的果酒虽饮得不多,后劲甚为?上头,脸色醺红,坠得太阳穴一阵阵突突跳。


    身畔陪驾的女?子清骨窈窕,眉眼处依稀与王姮姬有几分相似,袖口处绣着?几片梅花,活脱脱幻化成王姮姬的模样。


    朦朦胧胧中,她依偎在他身畔,道:“陛下,您好端端盯着?臣妇作甚?”


    司马淮轻皱了皱眉,明知是幻觉仍禁不住依恋其中,抚摸她的桃花面:“……不许叫臣妇,你?就是你?。”


    她怔了怔,顺从道:“好。”


    司马淮长长舒了口气揽住她微瘦的玉肩,朝思暮想?的人圈在怀中,竟是这般神奇的感觉,让人飘飘欲仙。


    她的脑袋轻轻蹭着?他,亦是温情脉脉,“陛下您醉了,我服侍您更衣。”


    司马淮哑声?:“你?那般傲气连夫婿都要求入赘,何曾服侍过旁人?”


    她血色极淡,一双眼睛雪亮灵动,勾魂摄魄,“我只服侍陛下。”


    司马淮遂张开双臂任她取下外袍,除下沉重的冠冕 ,束缚骤然轻松了,蠕动的喉结缓缓吐一口浊气。


    压抑良久的念想?再次蓬发,王芬姬姣好的容颜贴近在耳畔吐着?暖气,女?为?阴柔,男子阳刚,让他瞬间?有种互相补足的冲劲儿。


    “姮姮……”司马淮喉间吞咽着?燥意,嗓音极模糊,或许还留存着?一丝理智,不敢大声叫出这二字,越隐忍,越上涌。


    爱慕的情感中糅杂着?恨,她那日的无情历历在目,既然她已选择了郎灵寂,为?何还挥之不去萦绕在他眼前?


    舞姬滑如流珠的音乐越发勾魂引魄,让人情不自禁打开内心?的藩篱,本能沉溺其中,忘记尘世烦恼。


    时光不知不觉就蹉跎到了暮色时分,王芬姬伴驾,自然而然留下来?侍寝。


    龙榻之上,两对濡满细汗的身子陷着?,情似胶粘,相呴相抱,浅迎深递,一对儿快乐配偶。


    王芬姬将陛下侍奉得舒舒服服,近几日圣眷优渥,一直霸占着?侍寝的位置。


    在王家女?入宫之前,张贵妃独宠后宫;王家女?入宫之后,张贵妃恰似被打入冷宫,十?天半个月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王家女?俨然预定了皇后之位。


    龙帐之中,红浪滚滚,缱绻旖旎。


    午夜,直到内侍在外长声?唱了句,房事才?到此?结束,热水和巾帕鱼贯而入。


    司马淮先行清洗,脸上满是纾解的神色,里里外外透着?餍足。动情时他低哑唤的是“姮姮”,显然把她当王姮姬的替代品了。


    芬姬松松垮垮套上一层薄衫,满面疲惫的春意,对贴身心?腹道:“明天本宫要回?娘家一趟,见姮姮。”


    心?腹领命而去。王家的女?儿虽然入宫为?妃,省亲不受限制,来?去自由。


    王芬姬悄悄吞下一颗避子丸。


    司马淮稍后清洗回?来?,躺在她旁边也睡下。


    虽同榻而眠,各怀鬼胎。


    ……


    翌日午后,王芬姬便坐马车回?到了王氏老宅,熟悉的娘家。


    冯嬷嬷早已等候在门口,行礼过后,面带微笑引她到家主?的书房。


    “就小姐正在午睡,不过姑爷在,贵妃娘娘请吧。”


    “有劳嬷嬷。”


    王芬姬随冯嬷嬷的脚步进入内宅。


    她被送到宫里当细作,为?掩人耳目一般通过书信联络娘家。这次情况却有些特殊,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跨过垂花门至书房,郎灵寂正风清骨峻地负手立于窗栅之前。


    旁边美人榻上王姮姬蜷缩成一小团,朱唇无意识翕动着?,身上盖着?郎灵寂的外衫。


    “中书监。”


    郎灵寂道:“贵妃娘娘。”


    因为?心?上人庾奂被牢牢掐住死穴,王芬姬才?心?甘情愿入宫为?妃,为?王氏密切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


    她对接的顶头上峰正是郎灵寂。


    王芬姬瞥了眼王姮姬,犹豫着?:“我有事跟你?们禀告。”


    郎灵寂亦凝视着?熟睡中沉静而美丽女?子,声?线不由自主?放柔了,“她近来?劳累,有什么事便和我说?吧。”


    王芬姬咬了咬牙,一瞬间?有些羡慕这种岁月静好的日子,随即正色道:“诚如中书监之前所?料,陛下仍对姮姮有心?思,常常把我当作她发泄。”


    脖颈间?残余的几颗红淤,正是昨晚司马淮弄出来?的。


    司马淮偶尔会走神,露出一副遗憾而思念的模样,曾偷偷在御书房中描过一幅王姮姬的丹青,后自行销毁了。


    郎灵寂眼神如山巅夹杂细雪的微风,几不可察冷笑了下,“还有呢?”


    “宫女?之中凡五官形态有一处长得肖似姮姮的,都能得陛下的额外照顾,甚至有暖龙榻的机会,伺候陛下起居。”


    “陛下给她们的赐名也音似姮姮,如蘅蘅,恒恒,横横之类的。”


    郎灵寂陷入全然的沉默,这些话听起来?不太让人接受。


    王芬姬抿了抿唇,自从入宫后她就知道了这位中书监的手段,陛下这样觊觎臣妻,指不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郎灵寂死水无澜:“好。知道了。”


    王芬姬说?完了这件事,又谈起了朝政的动静,“陛下近日频频召孙寿入宫秘密议事,写信给驻守广州一带的将军岑道风,有鱼死网破之势,对我王氏下手。”


    覆灭琅琊王氏和夺娶王姮姬本来?就不冲突,覆灭王氏的同时,美人也如探囊取物般得到手。王姮姬只是个病弱的姑娘,手无缚鸡之力,若真有家破人亡被囚禁在深宫的那一天,唯有任人宰割。


    覆巢之下无完卵,王氏门第如今对姮姮来?说?是一道保护罩。


    “我特意回?来?一趟,想?提醒你?们小心?,陛下蠢蠢欲动,怕是很快要……”


    郎灵寂摆摆手,中规中矩道:“清亦是臣浊亦是臣,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谋逆乃是万世耻辱的大罪,王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为?之。”


    门阀世家擅长的是在背后操纵皇权,一旦被拉到明面上,恰如居于火炭之上,各路势力都可以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针对王氏,那样王氏将滑下深渊。


    王氏家训中有一条就是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不登基为?帝。


    王芬姬叹了口气:“好,中书监有准备便好。”


    郎灵寂淡淡尽礼数。


    王芬姬顿了顿:“如今后宫局势有些棘手,包括张贵妃在内的几个嫔妃处处碍眼,若有可能帮我告诉二哥,助我一臂之力。”


    郎灵寂问:“你?想?当皇后?”


    王芬姬点头,“若得如此?,我掌中宫大权,诸事会方便些。”


    郎灵寂坠了坠眼睫,眼前是个既有野心?又理智的女?人,懂得做断舍离,既入了宫便不惦记旧事,不像他的姮姮一般拖泥带水的,整天念叨着?和离。


    “好,会尽力帮你?,但过段时间?。”


    王芬姬道:“不急,时候无所?谓。”


    言尽于此?,王芬姬该回?去了,在外逗留太长时间?会引起皇帝的猜忌。


    临行,她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庾奂他……”


    郎灵寂道:“他很好。在中书省做得很干练,有时候也会念叨你?。”


    王芬姬忍住眼底泪水,神情破碎,换上坚毅之色,留个背影决绝去了。


    郎灵寂漫不经心?,拆散这对鸳鸯拆对了。弱肉强食的世界,人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争取,就该不拖泥带水,不患得患失,头脑清楚地活在分明的当下。


    耳畔忽闻“唔”的一声?,王姮姬揉着?惺忪的眼睛醒了。


    她嗓子有些沙哑,模模糊糊道:“方才?七姐来?过了吗?我恍惚听到她的声?音了。”


    郎灵寂过来?撩袍坐在她身侧,“来?过了,说?了些事,一会儿我讲给你?听。”


    王姮姬齿然:“什么话经你?一说?都变味了,我还是亲自问七姐的好。”


    ……


    太极殿,司马淮盯着?王芬姬离开也没?闲着?,立即召孙寿入宫。


    为?了保证绝密,他刻意找王芬姬不在宫中的时候行事,并?找人看住了相对软弱一些的王清姬,防止秘密泄露出去。


    “如今门阀横行,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把持朝政,朕欲除之,如何是好?”


    孙寿从前几度弹劾过琅琊王氏,本就看不惯凭世祚之资作威作福的门阀,一顿詈骂琅琊王氏的僭越非礼与狼子野心?,最终道:


    “擒贼先擒王,臣以为?要荡平琅琊王氏,唯有先铲除中书监郎灵寂。”


    郎灵寂是王家首脑,许多关键决策都是此?人出的。如果先铲除掉郎灵寂,王家群龙无首,也就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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