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妲躲在衣柜里,身体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在江饮两件长袖卫衣之间,袖子贴着脸蛋,像藏于叶下的一朵粉白花蕾。
她不敢出声,只是挥手示意江饮快快关闭衣柜门。
她还在。
江饮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肚里,浑身卸了力气,像断线的木偶瘫坐在床上。
见江饮没反应,昆妲伸出手,指节扣在门边往里一带,手飞快缩回又把自己藏了严实。
江饮隔着衣柜门唤她,“没事了,出来吧。”
过了十几秒,衣柜里的人迟疑着探出头。
“我妈中途有事走了,她没来。”江饮平静陈述。
先歪头竖着耳朵听,确定没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昆妲才从衣柜里爬出来,自己捡了藏在床头柜底下的拖鞋穿上。
江饮帮着她把备菜碗碟端回厨房,她取了砧板继续切菜,期间半句话没讲。
看她熟练忙活,江饮背靠冰箱门没话找话,“你竟然会做饭,我都不知道。”
“我妈嘴挑,外面的饭贵也不好吃,我姐出去挣钱,我在家照顾妈妈,煮饭给她们吃。”菜刀横过来,昆妲“啪啪”拍蒜,好似在拍江饮的脑壳,咬着牙根满脸的恨。
江饮不会做饭,小时候家里虽穷,她却一直没缺过照料,外婆和妈妈也不觉得女孩必须学做饭,只说等她吃腻了外卖就自然而然想学了。
想起带回来的鸡汤,江饮赶忙拿过来搁在料理台上,“我妈带过来的,外婆做的,我们一起吃。”
昆妲“嗯”了声,肉片薄切,装碗拌上淀粉,“先放那,我待会儿热热。”
她系着围裙,捡了江饮的鲨鱼夹随手将长发盘起,几缕碎发垂在腮边,睫毛盖着眼睛,显得安静又温驯,备菜手法也是忙中不乱。
江饮出神盯她几秒,揉揉鼻子,试着为刚才的事解释,“我妈是差点要来的,鸡汤为证,我没骗你。”
“我知道。”昆妲淡声。
“我回家看到你的东西都收起来,我还以为你走了。”江饮抬眼小心打量她神情。
“我能去哪儿?”昆妲转身去水池边洗砧板,“我身上钱不够租房,住酒店几天就嚯嚯完,工作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
除了躲进衣柜,她还能去哪儿?
“你不用担心。”砧板放在沥水架上,昆妲扯了张纸巾擦干手,“只要你妈不是提着棍子把我赶出去,我不会走……不,就算她真把我赶出去,等她走了,我还是会回来的。”
她无赖一耸肩,“有吃有喝有床睡,还有电视看,我才不舍得走,要脸还怎么要饭,是吧?”
尽管事实确是如此,江饮还是难以抑制感到心痛,她试着挽回,“你的东西呢,我帮你放回原位。”
“我收进包里了。”昆妲扭开燃气,起锅烧油,“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况,我直接拎包走,免得当场样子难看。”
江饮还想再说些什么,昆妲嫌她碍手碍脚,直接把她赶出厨房。
房子里转了一圈,江饮在刚才昆妲藏身的衣柜找到她的书包,她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果然都收在包里,包括送给她的那两条半身裙。
只是门钥匙已经拆下来,猫猫头吊坠孤零零穿在圆环上。
江饮在茶几果盘里找到钥匙,重新串回钥匙扣,昆妲正好端着菜出来,看见倒是没说什么,转身又回了厨房。
两菜一汤,加上赵鸣雁送来的鸡,都是江饮爱吃的。昆妲布好菜端了饭碗过来,她心里过意不去,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先努力调节气氛:“你做的饭真好吃。”
“那你多吃点。”昆妲捡起遥控器,电视播放记录里找到白天看了一半的综艺,“你要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江饮抬起头,嘴里的肉片忘了嚼。
昆妲下半句紧跟上,“就当抵扣房租。”
所有温情瞬间荡然无存。
一时的软弱产生的错误决策,将她们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联系彻底斩断。
这变成一场纯粹的交易。
“不用房租的。”江饮察觉到喉咙里的酸涩,努力使声线平稳,“我之前就说了,你可以一直住下去。”
“你妈要赶我走呢?”昆妲放下碗,碗底在木质茶几上磕出声闷响。
“她不会的。”江饮说。
“那你为什么要我躲起来?”昆妲反问。
江饮放下筷子,纸巾轻擦过嘴角,眼神回避。
昆妲穷追不舍,“你说啊。”
“我……”江饮也很难讲清楚当时的自己,“情况紧急,我没想到她突然到店里,我只是害怕,我担心你们见面,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一切都无法预知,江饮很清楚妈妈对昆妲的态度,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保姆的孩子和主人家的小姐在谈恋爱,这如何能被人接受?更何况还是两个女孩。
幼时,她们之间隐秘的爱情自以为掩盖得天衣无缝,其实错漏百出早被人看透。
然而成人世界里,这份情感却出于某种私心被默许滋养了很多年,直到彼此纠缠,浓烈不可分。
“其实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昆妲苦笑,“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你妈妈不反对,只是因为我对你们有作用。因为我喜欢你,就愿意赖着你,撒泼打滚也要爸爸妈妈想办法把你弄进学校。”
“你乡下来的土妞,什么也不懂,有我在没人敢拿你怎么样,小团体里我说一不二,学校就算她们知道你是我家保姆的孩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公然欺负你……真奇怪,明明你们才是外来人,为什么总显得是我死缠烂打。”
“现在我没有家,也没有钱,我又一次赖上你了,你怕你妈妈不同意,是吗?你妈妈又在害怕什么,担心我骗你的钱,让你吃亏?”
“我以为我早就不知道‘自尊’这两个字怎么写,我以为我早就刀枪不入了,我根本不在乎了……”
眼泪滴滴顺着面颊淌,溅落在手背,昆妲哭声压抑而嘶哑,“我不想跟你比,也不想跟苏蔚比,我不想跟任何人比,我很清楚,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但……这就是人性啊,我怎么能忍住。”
“你能忍住吗?”昆妲质问:“你能忍住不比吗!你敢说,你看我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心里没觉得暗爽?”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饮尝试着辩解,“我真的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如果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我不会给你发那条短信,我直接就告诉她了。”
江饮起身来到沙发边,握住她肩膀试着安抚,“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想过,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我躲!”昆妲嘶吼着挥开她的手,眼泪绝望而痛苦地涌动,“这是一种本能,是下意识的,即使你不愿意承认,也无法否则你的本心。”
“因为我现在就是很差劲啊,你妈妈那么厉害的女人,从小保姆到大老板,几年时间实现阶级跃层,你知道她未必能容忍我。”
金钱、地位、身份的落差……
种种屈辱,别无选择,只能被动接受并装作毫不在意,甚至是恬不知耻的模样。
“我没觉得丢脸,我要饭也不觉得丢脸,真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昆妲抬起被泪浸透的一双眼,“可是江饮,你为什么要让我藏起来,我对你来说,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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