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汤饭和豇豆小菜


    严观想亲一亲她。


    他当?然想, 他还想过更多的事,更深入,更冲动, 更……


    但都只是想一想。


    若是连想都不想, 严观就能直接坐化圆寂了。


    他在榻边坐下, 目光根本没办法从她面?上移开。


    多难得?的机会, 过了今夜,以后可能再也无法离她这样近了。


    今夜他还抱了她,抱得?这样久, 还牵了她的手, 牵得?这样紧。


    这令严观生出些死而无憾的感慨。


    他抿灭了灯火,让自己陷进一块黑蓝的软布里,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


    她的呼吸像一阵来处不明的风, 吹在他后颈上, 舔在他耳尖上, 又割在他心上。


    严观想一口?吞掉这阵风,他徐徐凑近了,很近, 像是要与她争抢鼻端这一口?气息, 好?逼得?她无处呼吸,只好?求助于他来渡一口?气。


    但, 严观先闻见了明宝清的味道。


    一点点咸,因为她刚哭过;一点点香, 因为她的发似乎抹了些花露;


    一点点清, 好?像是竹沥的味道,浸在她衣服里;一点点甜, 是从哪里来的呢?


    严观想,一定是从她唇瓣中漏出来的。


    他好?想尝一尝。


    他离得?很近很近了,近得?只需要一个颤抖就可以吻上她。


    但严观怕惊醒了她,钳制住她根本轻而易举,可她会憎恶他。


    如果吻得?轻一点,她没醒,他又怕自己会太沉溺,再也把?持不住。


    她的呼吸吐在他唇上,痒啊。


    进退两难时?,明宝清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唇。


    从唇缝中探出的舌尖就那样无所觉地描过严观的唇线,极致的湿滑柔软却勾起了极致的火热硬实。


    严观震惊地看着明宝清闭着的眼,听?着她不变的均匀呼吸,他确定明宝清睡着。


    他退开一点,呼出一口?滚热的气,但气息丝毫未平,反而愈发急促。


    严观有些不稳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堂中去,他现


    在不能见着她,又不能离开她。


    一墙之?隔,明宝清如住在岸边的人,在粗重的潮汐声中睡了长长一夜。


    等明宝清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从前?家中,记忆没跟上来的那一瞬,真有点惊悚。


    随即,她看见严观在她对面?席地而坐,见她醒了,他没动,但眸珠转了转,轻道:“醒了?”


    严观不知是早醒还是没睡,屈膝仰着下巴靠在墙边,下颌上冒出了片片青须。


    昨日他就没来得?及剃,过了一夜,又浓密了几?分。


    明宝清的舌尖忽然钻出一种酥麻感,像是舔了什么刺密须发上,她咬了一咬,咬得?舌尖都发疼了,才?算驱开那种幻觉。


    “什么时?辰了?”明宝清半边身子都睡麻了,声音软绵绵不爽利,与平日很不一样。


    “要走了,我没有找到盆,井边的水桶也没了,我系了帕子坠下去浸湿了,你擦擦吧。”


    他说得?随意,仿佛只是信手之?举,但嗓子低沉得?厉害,像是昨夜吞了一大口?的冷风。


    明宝清把?脸捂在帕子里时?,又听?严观问:“早膳想吃什么?”


    明宝清才?睡醒,反应有些慢,看着案几?上的羊皮囊袋发了好?一会呆,才?认真说:“不知道,不想吃。”


    “起得?太早,胃气还没上来,吃些清淡的怎么样?”严观拄着刀站起身,说。


    明宝清从榻上起身,侧压着的脸颊上绯红一片,像被一只大手胡乱抹上的胭脂。


    “什么清淡的呢?”


    她的理智和警惕还在慢慢苏醒,神情?有点迷糊。


    见状,严观的语气也一句比一句温柔。


    “素汤饭好?不好??”这一句的口?吻,更是同?哄孩子差不多了。


    明宝清却在这句话里醒了一醒,舌尖忽然又痒得?厉害,抬眸看严观时?他也在看她,又笑问:“醒了吗?”


    “你昨夜是不是受寒了?”明宝清问:“嗓子怎么这样哑。”


    “没有,天干物燥,有些上火罢了。”严观说着就往外去了,等着明宝清在屋里重又梳理辫发。


    卖素汤饭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饭馆子,只是和那间下水铺子一样,是靠着两面?墙搭的小摊子,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摊主是一对姊妹,听?说是从小被庵堂收养,所以很会做素汤。


    明宝清看着棚架倚着的两面?高墙,问:“这是什么人家?”


    “安王府。”严观说,不意外地看见了明宝清意外的目光。


    清澈透亮的两碗素汤饭被摆在上桌,与此同?时?还有各种配菜一一落下。


    “老太妃跟我们庵堂的师父有旧,又说我们做得?吃食素净,没有油荤,就让我们姐妹一直在这摆着了。”摊主阿姐觑了严观一眼,又看着明宝清笑道:“汤底是素汤,黄豆芽和菇丁一夜吊出来的清鲜味,您先尝一口?,润润肠胃。”


    明宝清依言啜了一口,只觉得?滋味是清鲜的,口?感是柔润的,不是靠辛辣刺激开胃,而是用春风穿肚肠。


    见那摊主阿姐一直盯着她看,明宝清点点头说:“好?喝。”


    摊主阿姐好?似才?回过神来,笑了笑,一边摆配菜一边对严观说:“严帅今日怎么一大早就往崇仁坊来了?”


    严观在这里吃过两次,根本没想到这每日迎来送往的摊主会记得?自己。


    他看了明宝清一眼,掐头去尾,说:“她没什么胃口?,我就想到你这的滋味了。”


    摊主阿姐面?上笑容像是被风晃动的帘子,忽闪忽闪的。


    “您上次也吃的豆芽汤,不尝尝麻汤饭吗?”


    “我吃麻汤饭吃一回上火一回。”严观想了想,却对明宝清道:“开了胃口?的话,再要一小碗麻汤饭尝尝吧,女娘的身子不一样,麻汤饭很润补的,我阿娘天冷的时?候总喜欢吃。”


    听?他说到娘亲,明宝清就没法子拒绝。


    “这,这是火靠出来的酱黄豆,绵绵咸咸的,抿开来跟乳腐一样,您尝尝,”摊主阿姐竭力扬起笑,对明宝清道:“这是辣萝卜丝,这是干煸菇片,这是油炸酥豆瓣,这是腌豇豆米。”


    摊上的小本买卖,打得?又是素食招牌,自然不是萝卜就是豆子,但很有限的食材叫这姐妹俩琢磨出了很多彩的吃法。


    油炸酥豆瓣就是炸蚕豆,但蚕豆瓣炸得?很酥透,嚼在嘴里沙沙作响。


    豇豆米漂亮如珠宝,莹莹一粒绿中海泛着柔红粉紫调。


    明宝清觉得?这些小菜都很有趣,对严观说:“我从前?不知豇豆米老了会变红,不明白我阿娘最喜欢的那种红为什么会叫豇豆红。”


    严观看着她一脸认真地吃一根萝卜丝,揶揄道:“是不是又想着回去该怎么跟小妹形容这个滋味了?”


    明宝清被他说中了,笑道:“你也快吃,吃完做一篇《论汤饭小菜好?滋味》给小妹品鉴。”


    严观失笑,抬眸对上摊主阿姐落寞的目光,人家闪避不及,他却只是如常道:“再要一份煮栗子,咸甜都称半斤来。”


    然后他收回目光,轻轻投到明宝清面?上,说:“她家的煮栗很入味,绵软却不散,皮又好?剥,带回去叫大家都尝尝。”


    “好?。”明宝清瞧他,说:“快吃,汤饭要冷了。”


    素汤饭适口?好?味,严观吃罢,明宝清还有小半碗没吃完。


    天色已经亮堂起来了,严观总瞧着明宝清也不成,只好?垂眸看着芝麻棺椁上的一些雕刻花纹。


    那是明宝清自己刻的,是各种各样的芝麻,蜷成一圈睡着的,欢欢喜喜摇尾的,跑着跳着扑蝶的。


    明宝清吃好?了,摆好?筷勺就见严观正取了墙角草茎,要剔掉花纹凹刻里的一点泥。


    他用指腹擦了擦,低头细看了看,忽然笑了起来,抬眼看明宝清,问:“芝麻是四眉犬?”


    “嗯。”明宝清吃得?浑身熨贴,脸蛋被蒸得?粉绒绒的,眉眼俱笑地看着他。


    严观被她笑得?心发麻,摩挲着手,垂眸同?四眉小狗对了一下眼,心道,‘她可爱吧。’


    他再抬头看明宝清时?,她正抬脸看向王府高高的围墙。


    “想见王妃吗?”严观问。


    明宝清点点头说:“她多次让我来,但我只怕王爷不喜。”


    就在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王府这面?墙上的一道偏门开了,两个布衣打扮的人手挽手走了出来,正说着笑着,朝这素汤饭摊子上来了。


    明宝清和严观都怔了怔,邵棠秋满眼惊喜,拽着身边人就快步走了过来。


    严观飞快用布将芝麻包起来,搁到足边,要起身时?就听?那位样貌儒雅,难掩贵气的郎君笑道:“这两位是你的故交?”


    “她就是明家的元娘,我的手帕交。”邵秋棠欢喜非常,想坐下来的时?候却见明宝清和严观都站了起来。


    她怔一怔,转首看向自己的夫君——安王。


    天家富贵闲人,扮作平头百姓带小妻出门用在小摊上用一碗汤饭,其实还挺有情?趣的。


    明宝清不能行礼,不能装作认不得?。


    “坐吧。”安王把?目光从严观面?上收回来,浅笑着,很平易近人地说。


    邵棠秋笑了起来,落座后几?乎把?安王撇在一旁,只与明宝清说话。


    明宝清时?时?刻刻替她留意着安王,怕他被小妻冷落而生出不快来,但安王神色自若,看着邵棠秋眉飞色舞的样子,眼神温柔如水。


    但当?他看向严观时?,威严矜贵也是抑不住的。


    严观恭谨报上身份,安王道:“严九兴是你生父?”


    邵秋棠和明宝清都看了过来,严观道:“他是我养父。”


    安王捏着汤匙在碗中缓缓搅了一圈,舀了一勺吃,搁下了这个问题。


    明宝清看了眼严观,又看邵棠秋。


    “你认得?人家阿耶吗?”邵棠秋也有些好?奇地问。


    安王见她终于想起自己了,亲昵地勾了下她的鼻子,给她夹小菜,随口?说:“严九兴从前?是宫中侍卫,办事不力被逐了出来。我偶然见过他一面?,他那时?已经谋了不良帅这份差,没想到眼下还传给儿子了。”


    明宝清见严观毫无意外之?色,应当?是早就知道。


    安王


    见他神色平静,倒是来了些兴致,道:“虽是养父,你们感情?倒好?,你什么都知道。”


    “他说自己没什么不能说的,对的事情?他做过,错的事情?也做过。”严观开口?时?声音还是没什么波澜,“不用阎王爷替他记。”


    “他生得?小眼狮鼻,听?闻性子凶恶蛮横,”安王的目光在严观眉眼上定了定,又道:“看起来不像是会替别人养孩子的人,他自己没有成家吗?”


    严观摇头,道:“阿耶没成家。”


    至此,安王不再问,严观也没有再说话。


    邵棠秋和明宝清说了一会话,依依不舍地看着她与严观告辞离去。


    安王的目光跟了他们一截路,在邵棠秋转过来时?,目光也收了回来,落在她面?上时?已经涌起了笑意。


    “你明明这样宽和,可他们还是不自在。”邵棠秋叹了口?气,说。


    “明娘子没有不自在,她只是不想太打搅我们。”安王道。


    “咱们日日在一处,我见她一面?可难。”邵棠秋说。


    “那就是不想咱们打搅他们。”安王又道。


    邵棠秋微微睁大眼,想了想,忽然又蹙眉道:“林三郎成亲,咱们要去吗?”


    “不想去就不去,我本是闲王,没道理累得?你去做违心事。”安王见她心疼明宝清,说:“冬日无事,请明娘子来府上说话,留宿也好?。”


    邵棠秋一喜,笑得?像个福娃娃。


    这厢,明宝清将待安王邵棠秋的情?状咂摸了又咂摸,觉得?即便算不得?三分爱,总也有八分的宠了。


    她侧眸看见芝麻的小棺椁被严观提在手里,包起来的样子倒像把?琵琶。


    这个关于琵琶的联想,让明宝清想到严观阿娘,想到安王方才?的话,问:“不高兴了?”


    严观不解看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愠色。


    “实话为什么要生气?阿耶自己说的,喝酒误事,惰性害人。阿耶长得?不周正,阴鸷小眼,凶恶狮鼻也是真,但蛮横,”严观想了想,说:“其实也不蛮横,他还是能讲道理的,阿娘说,他在臭男人堆里也算掐尖了,钱只有多给的,没有少?给的。”


    他有些嘲弄地低头笑了一声,说:“阿耶绝不是什么十全好?人,喝醉后更是脾气暴躁,可他把?通身功夫都教给我了,骑术、箭术、拳脚、长枪、刀法,他人颓了,但底子还在,自己会的他都教我了。我做他儿子到第五年,他就把?家里的房契、地契、田契都交代给我了,说怕自己喝多了酒会早死。”


    明宝清静静听?他说,严观出了一会神,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轻轻笑了起来,尖尖犬齿抵在唇肉上,笑容莫名?有点邪气,但他对明宝清说的话偏又十分灿烂光明。


    “我也是父母齐全的人,想到这一点,就没有不高兴。”


    第082章 分家


    明?宝清在汤饭小?摊上吃到的滋味被明?宝锦做了几分出来, 眼?下这小?小?豇豆米浸在醋盐里,一粒粒像石榴籽晶莹。


    “哇,石榴?”


    明?宝锦正欣赏着自己的所?得, 又想着石榴, 眼?前这只手里就?攥着一个饱满的大石榴, 真是做梦都没这么快。


    “哪来的石榴?”蓝盼晓笑问。


    文无尽把石榴放进明?宝锦手里, 说:“乡长给的。”


    他背上书箱沉甸甸的,在蓝盼晓的大绣架前,蹲下身, 取下书箱, 道:“乡长算得上半个藏家了,三娘上次归家时说想看?《重差心?算》而遍寻不得,今日我竟从乡长那寻到个残本, 还是前朝的古书。”


    他小?心?翼翼将那本残书取出来, 蓝盼晓珍重接过, 指尖轻抚翘起的残破书页, 道:“破成这样,我熬些浆子来补一补吧,起码不能继续再?烂下去了。”


    文无尽瞧着她那双按在腐败书册上的纤纤玉指发了一会怔, 见这屋里老的在晒菜, 小?的在腌菜,各个都是正经?人在做正经?事, 偏他满脑子不正经?的,竟不以为耻。


    “对了, 你还有这门补书的手艺呢。”文无尽自己蹲着, 取出来的书倒是一册又一册搁在蒲团上。


    “哪里算什么手艺,不过只是细致些的活计罢了, 看?一眼?都会了。”蓝盼晓绕着线,倾身去看?文无尽借回?来的那些书。


    一摞是替他自己借的,几本是替明?宝盈借的,还有一本入门画谱,一本讲究声韵的诗词,这两本显然是给明?宝锦和?游飞的,另外还有一本夹在他腹腿之间,被他抽了出来,递了过来。


    蓝盼晓垂眸一看?,见是她在闺中时很喜爱的一本诗集。


    “我抄一本给你。”文无尽笑着,忽然又从衣裳里抽出一张绿茸茸的纸点在蓝盼晓鼻尖。


    竹麻的香气缓缓沁来,蓝盼晓的脸让纸蒙着,只听?她欣喜道:“成了?”


    “半成吧。有些地方还需精进,乡长就?觉得纸张里的绒屑太多,不够滑润美观,但我觉得这种绒屑挂得住墨,洇开也好看?。但乡长说的也有道理,还要改,做成了,乡长说可以替我找门路。”


    文无尽挽起袍角,蹭到蓝盼晓的大绣架旁,还是蹲在那里。


    老苗姨在庭院里很正经?地翻晒菜干,明?宝锦坐在台阶上捧着碗很正经?地剥石榴。


    只有他,在大绣架的遮掩下,很不正经?地将那张薄绿的纸搁在面上,仰脸索求一吻。


    “又做这怪样子。”蓝盼晓小?声嗔道,俯身亲了一下。


    绒屑磨在唇上,痒得很,文无尽任由纸张滑落,跪着直起身用?她的唇重磨了磨这份痒。


    “你的书,我就?用?这纸给你抄,好不好?”文无尽说。


    “怎么都好。”蓝盼晓侧过红粉一张脸,收着针线没有刺下,她还在缓气。


    这一刻宁静而甜美,屋外却传来老苗姨的惊呼声,晾晒菜干的几层竹架都被她碰倒了,与此同时,屋外的推嚷叫骂声也是不断。


    “周大郎你这该死货!你敢再?碰大娘子一个手指,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带你见阎王!”


    文无尽和?蓝盼晓急忙起身朝外去,阶上散着小?半碗的石榴,一粒粒彩宝躺在那里,刚才还视它们如珠如宝的小?女?娘早就?往外去了,像头才长乳角的小?鹿,莽撞又无畏地往敌人身上撞去。


    明?宝清和?老苗姨连忙抱住明?宝锦,明?宝清安抚了明?宝锦几句,又掸了掸裙上的土,道:“姐姐没事,就?是跌了一下。”


    周大郎推了明?宝清一记,可谁叫她拉架呢。不过他虽恼恨这一家女?娘,但也不至于光天化日就?动手了。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处,恶着张脸继续瞪姜小?郎,可迎面却吃了蓝盼晓一记重重的耳刮子,打得他整个人都震了震,缓过神?来,顿时怒火滔天。


    文无尽和?姜小?郎哪里会给他打回?来的机会,当即扑上去要与周大郎打起来了。


    可姜小?郎只阻挡却不还手,挨了几下后才猛地挺起身,瞅准空子后才推得周大郎一个踉跄倒地。


    “周大哥,我知道这事儿在你眼?里有些不厚道了。”姜小?郎喘着气,指了指驴车上满满的席草,“这是我一定要买的,明?娘子也是看?在小?雨的份上才答应的。”


    他顿了顿,又诚恳道:“我和?小?雨再?过半月就?成亲,你比我们还早七八天的,到底是在一个乡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好生些相处,别叫小?雨和?明?娘子她们为难了。”


    “你还有脸叫她的名字,你们这对狗男女?,早就?勾搭上了吧?还偷学我家的编草手艺,要不要脸啊!”周大郎咆哮着,仿佛世间的道理都在他那里。


    “你自己喜欢带绿帽你自己带去,别弄脏小?雨!”姜小?郎面上终于有些怒色,道:“你妹妹在你家十来年了都没学会,小?雨一看?就?会?还不是让她做个现成劳力?你有本事供着她,别让她沾手啊!小?雨她说了,不会编草抢你的买卖。这些席草是给她嫂嫂的!往后你归你我归我,安生过日子罢了!”


    周大郎其实就是气不过钟娘子非但嫁回?来让他没脸,还学他手艺,抢他买卖,得了姜小?郎这话,气其实消了些。


    “安生过日子?你家这绝后的日子是挺安生的。”周大郎抹了把脸看?蓝盼晓,唾了一口,道:“钟小?雨跟你这种贱人要好,又不能生,往后快活起来要没边了。”


    这话一出,文无尽和?姜小?郎将他踹翻在地,痛揍了他一顿,最后三家人被


    杜里正叫到一处去说和?。


    可有些话说出来能过去,有些话则不能。


    周大郎瞧着文无尽和?姜小?郎两张冷脸,知道自己同他们之间的关?系怕是难办了。


    姜小?郎也就?算了,可他一开始并没想要惹文无尽。


    他可是个有手腕的,卫家因为还要他一笔账,几兄弟说不清,干脆分了家,拆得七零八落,一人出一点,真就?老老实实把谷子连本带利还给他了。


    他们还用?分家的由头把卫五郎叫回?来,卫大卫三吃了文无尽的气,把气都撒在卫五郎身上了,卫小?莲跑出来,先叫了黑大去拉架,又赶紧去里正家中报信,若不是这样,卫五郎只怕要被打废了。


    这一顿打,彻底让卫五郎寒了心?。


    他干脆要了边角的屋子,与卫二郎的屋子在一边,当即又要请泥瓦匠砌墙分家,像孟家那样做成两个院子。


    卫老娘哭得凄惨,卫五郎本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如今在官府衙门历练过了,又被自家兄弟痛打了一顿,卫小?莲一边落泪一边敷在他脸上的伤药又凉又辣,他清醒得很!


    “娘,你现在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我刚才被他们打,你都没哭得这样大声。”


    卫二嫂得了消息,从豆腐坊回?来时脸被风打得通红,手也又粗又红的,一根根像腌过的水萝卜。


    她看?着屋里阵仗,试探着走进来。


    “欠粮她也要付一份。”卫大得意出声。


    卫五郎看?他一眼?,又看?杜里正,再?看?卫二嫂,说:“好田你们也不会给我,我和?二哥就?要山脚下那几亩田了。”


    杜里正一一写明?按下指印,卫五郎分到田,转手就?分卖给了陶老丈和?文无尽,这下就?与蓝家的田地连起来了,可以用?水车了。


    卫二郎那亩田地也清清静静分在这里,卫二嫂也托给陶家种蓝草,她不收分毫,全给文无尽,算是还了欠账。


    如此,最高兴的人是卫小?莲。


    卫五郎赶在年前让泥瓦匠完了事,往后卫小?莲开门关?门都是自家的门。


    每天早晨背着弟弟出来,关?门落锁,就?往蓝家来。


    只是明?宝锦都在学堂上学,下了学才能同她玩。


    不仅仅是明?宝锦、游飞,还有陶家的小?郎、小?女?娘都去学了。


    卫小?莲去过学堂几次,文先生也让她进去听?讲,但坐下没有一会,弟弟就?哭了。


    文先生还没说什么,卫小?莲低着头赶紧出来,她从没有觉得背上的弟弟这么是一个累赘。


    现在日头短了,下了学没一会天就?黑了,卫小?莲还要捡柴火、洗衣服,回?家煮饭等?卫二嫂回?来吃,还要煮糊糊喂弟弟。


    夜里换尿片也是卫小?莲来忙活,她躺下时睡不着,会在虚空里画一画那些字。


    只是画而不是写,因为她仅仅只是囫囵吞枣,而没有真正启蒙过。


    河边的沙地练字很好,日头还长的时候,下了学明?宝锦和?游飞都会在这里教她写字,卫小?莲学了不少?字,但远远比不上他们。


    弟弟好像在背上睡着了,卫小?莲蹲在沙地边,看?自己昨天写的字,字还在,但边上多出了一些字,是仿着她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很难看?。


    “黑蛋写的,比不上你,他今年十六了,手骨硬了。”


    明?宝清声音的忽然冒了出来,卫小?莲转了一圈,在树后找到了正在假寐的她。


    “大姐姐你是不是好累的?”卫小?莲在她身边坐下,瞧着她平静又疲倦的侧脸。


    “你是不是好累的?”明?宝清慢慢睁开眼?,反问她。


    卫小?莲点点头,有些想哭。


    “黑蛋跟不上学堂的课,白日又有事,文先生每晚给他补半个时辰的课,教得简单,只是能写会算而已。你去不去?”


    “想的。”卫小?莲不假思索地说,“但是阿娘不让占我别人的便宜。”


    “长大了再?还吧。不着急。”明?宝清又合上眼?,阳光落在她鼻唇上,像是金红的胭脂。


    “大姐姐有心?事吗?”卫小?莲呆呆地看?了一会,觉得她真漂亮啊。


    明?宝清勾了勾嘴角,说:“有的。”


    “什么心?事?”卫小?莲问。


    “小?孩不许听?的心?事。”明?宝清说。


    卫小?莲扁了扁嘴,说:“大姐姐有喜欢的郎君了吗?”


    明?宝清惊讶看?她,问:“怎么会觉得是这样的心?事?”


    “除了这个事,还有什么是小?孩不许听?的呢?”卫小?莲问。


    “比如说,算计家财,琢磨人心?之类的。”明?宝清说。


    “我家不是才闹过吗?”卫小?莲说。


    “也是,你也是历练过了的。”明?宝清拿起落在身上的一封信,展开又看?了一遍。


    这信是范娘子寄来的,卓家在江都算是大家,官面上徐少?尹避不开要同卓家人打交道,范娘子与卓家的女?眷免不了要交际周旋。


    她信中说,卓家上一代和?下一代中皆有人才,唯独这正值壮年,持家掌家的这一辈颇有些不堪说的样子。


    明?宝清想要借力打力也只能请与卓氏同辈的舅公?出面,可舅公?已然年迈,若这消息落入几个叔伯之手,到时只怕真要与二房的人一起落个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用?这个法子为好。


    明?宝清心?中郁闷,但再?读一遍,又细细念了范娘子嘱托她的那几句话。


    ‘难处尽数与吾明?言,吾视汝若亲妹,汝若见外,反令吾泣然!’


    随着这封信来的包袱里还有两身厚衣裘袄,一身是齐胸的黄蓝间裙,一大把长长的璎珞珠子缀在雪兔绣片下,外衬的一件厚褙子里蓄满了雪白的兔绒。


    另一身披袄与襦裙的颜色要暗许多,像一株遗在山里的老花树,一面是棕褐的枝干,一面是暗红的花瓣。襦裙是单布,有些薄,但披袄很厚实,领口和?袖口都衬了上好的浅褐狐毛,腰间还有一圈花蔓绣片。


    先不提领口的珍珠和?腰上的璎珞,光是把这两身衣裳上的绣片拆下来都能卖不少?的钱,范娘子说这两身衣裳是旧衣,在箱笼里白白放着也是叫虫蛀了。


    她这样说,无非是怕明?宝清不肯接受,日后顾忌太多,不再?来信。


    ‘汝若不以形迹之聚散分疏密,尚望偶得余闲,可示吾以见闻,则彼此虽隔,无殊觌面矣。’


    ‘真好。’卫小?莲看?着明?宝清浅淡的笑颜心?想,‘能读会写,真好。’


    第083章 冬日


    青槐乡的冬日?很安宁, 水车的闸门被放下,安静地休息着,沉睡着。


    腊月的某一夜落了雪, 杜里正?生?怕雪融成冰, 会冻坏了水车, 带上两个儿?子来开闸门, 让水车转一转,动一动。


    明宝清拢着那件棕红披袄走过来的时候,他们父子三?人正?挤在树下看水车转动, 看着融雪一沓一沓掉进?水里。


    这水车已经不是明宝清的水车了, 它建在了青槐乡,就是青槐乡的水车。


    明宝清觉得这样也不错,又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一步步走回去了。


    她们的小院像一块松软的白糕, 虽然是用雪做的, 却散发着温暖与香气。


    茴子白和菘菜被盖在雪下, 一点点酝酿得更甜, 更美味。


    明宝清想,今天一定有一道菘菜炖五花,老?苗姨可?不会错过这个吃热乎乎汤菜的机会。


    明宝锦还在赖床, 小孩长身子本?就懒觉, 今日?学堂歇课,明宝清由着她睡到这个时辰。


    她脱去披袄随手?搁在外间, 走进?内室在床尾坐下,探手?入被抓住明宝锦软软的脚丫子, 轻挠她的脚心?。


    明宝锦缩起脚蜷起身子来, 小猫般哼哼唧唧撒了会娇。


    “林姨和老?苗姨磨了豆浆,还有煎菜饼。”明宝清揉了揉她的发, 明宝锦果然精神起来,揉着眼?就去摸衣裳。


    她又得了新衣,是一件绯红袄裙,袖口和裙摆下都?处衬了一截黑红麒麟团纹,柔软可?爱之中又有利落和飒爽之感。


    这黑红麒麟团纹衣料是从游飞的新衣上来的,吴叔晒衣时捡出了严观的旧衣


    ,那是他初到严九兴身边时得的一件新衣,早就穿不下了,但保存得很好,没有半个虫洞,吴叔觉得扔了可?惜,想给?游飞穿又还大了些,但请蓝盼晓一改,就变得合身又漂亮。


    蓝盼晓是最惜布料的人,又用明宝锦袄裙上的绯红衣料衬在了游飞新袍的领口和袖口,以打破严观那件旧衣的沉闷和严肃。


    屋子那头?,明宝盈已经醒了在看书了,外头?落了雪,映了一地白,屋里都?不用点灯,门窗是新换了窗纸糊过的,新窗纸是明宝清在城中买来的,又薄又韧,透光却挡风。


    文无尽捧着那卷窗纸琢磨了很久,他父亲的手?札里写过窗纸的做法?,但做出来总是没有这么好。


    明宝清劝道:“文先生?别心?急,反正?这两年也考不了试,多琢磨琢磨挣钱的法?子吧。若想我嫁阿姐,可?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彩礼。”


    虽知明宝清这话是玩笑,但文无尽的目光难掩幽怨,看得人人发笑。


    “饭也不吃就看书。”明宝清的声音又飘进?书房里去,说:“做状元也要身子好才行。”


    明宝盈赶紧合上书页,将盆里的炭火夹出去一半,同姐妹们一起往堂屋里去了。


    堂屋里毕竟开着半扇门,虽不及起居室中温暖,但这里也有一个炭盆,再加上厨房灶洞里不歇的火,蓝盼晓脱了外袄绣花,手?脚都?还是暖洋洋的。


    只是她刚分了丝线,明宝清就走了过来,把她面前的绣架一合,说:“还摆出来做什么,今日?不是约好了要同文先生?一道,跟姜小郎、钟娘子进?城玩呢?你今日?若是不买身好衣裳回来,那就不要回来了。”


    蓝盼晓整日?给?这个做衣给?那个做衫,自己却没有一件真正?的新衣。


    “都?积雪了。”蓝盼晓说:“不好走吧。”


    “官道上人来人往的,日?头?一出就融掉了,迟些出门不要紧,在城里寻个客栈住一夜也不要紧的。”


    众人都?帮腔,又挨个钻进?厨房里想帮手?。


    家中得了小小石磨和小小碾轮,许多粗粮也能细做了。


    林姨同豆腐坊主人家说定,天不好就不去了。


    菜饼一滩一滩,在油锅里‘滋滋’作响。


    明宝清想让老?苗姨先去吃,便要接手?她手?里舀面糊的勺子。


    “噫!”老?苗姨警惕起来,说:“去去,上外头?去,等下又弄得糊锅!喂鸡都?不食!”


    明宝清有些不服气,边往外头?走边争辩,道:“明明就糊了一回。”


    明宝盈抿着唇偷笑,接过老?苗姨手?里的勺子煎菜饼子。


    自家磨的豆浆香浓,半点豆腥都?无,因是在小灶小钵里滚煮开的,所以也没有一丝的焦糊味道,只稍稍静置一会,立刻结出一层醇厚的豆皮。


    老苗姨还在里面磕了两枚蛋,蛋花凝在豆浆里,香上加香。


    明宝锦喝了一口,幸福不知该怎么好。


    菜饼煎得金黄,米浆薄的地方煎得脆脆焦焦的,米浆厚的地方又软软韧韧的,茴子白剁得细细的,被油煎出一股甜味,咀嚼时格外爽口。


    吃过这一餐,老?苗姨和林姨被赶回房中补觉,明宝清和明宝盈在厨房里收拾。


    游飞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刚想说文无尽等在外头?呢,一张口却是,“好香啊!”


    “你们早上吃了什么?”蓝盼晓问?。


    “热水泡冷饭。”游飞笑道:“还有辣萝卜腌豆角,也好吃的。”


    明宝锦几乎要为自己刚才享有的美味而感到愧疚了,游飞凑到她跟前来,道:“今天先生?没留功课,师父教的拳和棍,我早起也练完了,嘿嘿,我们好一起玩了。”


    明宝清撩起门帘送蓝盼晓出去,又听明宝锦说:“好,点心?我要煮些糖熬白果来,咱们一起吃吧。”


    游飞赶紧点点头?,身上黑红麒麟圆领袍当然是不喜欢系好的,歪歪翻出来的一角,跟严观一样。


    他上身趴在椅上与明宝锦说话,左脚翘着,靴子也是簇新的,素面全黑,后脚跟的缝线上却绣了一株瘦长的红掌。


    明宝清想起严观那几身好看的常服,不知怎么得就笑了起来,俩小孩转脸看她,她便问?:“靴子是谁给?你买的?”


    “吴叔买的。”游飞歪头?看自己脚后跟还看不够,坐下来又脱了靴捧起来美滋滋看了个够才穿回去,说:“跟师父的新靴子是一样的,就是小些。”


    “文先生?的学堂放假了,严帅没说接你去城中吗?”明宝清问?。


    “年下他哪有功夫管我?牢狱里的犯人都?多了一堆,他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半用,肯定忙坏了。他一忙就住廨舍里,吃喝不知道怎么样,我上回托了卫五哥和小荷他们,让他们盯着点师父吃饭,但师父这人有时候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啪’就把门关上了,吓得小荷都?不敢说什么。唉,吴叔又要一个人了。”游飞抿了抿唇,很忧愁的样子,说:“过几日?等我那个鸠杖打磨好了,我要去看吴叔,陪他住几天。”


    明宝清听他啰嗦了的一大堆,脑海里不由自冒出严观甩脸色给?别人看的样子,活灵活现的,就跟她自己看见了一样。


    她拍了一下脸,回了回神问?:“鸠杖?汉朝时赐给?长寿老?者的王杖上端刻的就是鸠鸟,这是文先生?教你的?”


    明宝清见游飞点头?,心?道,‘一个教他读书明理,一个教他习武防身,游老?丈、游郎君、苗娘子在天有灵,也会安息了。’


    这厢,等蓝盼晓四人进?了城中已是午后,姜小郎饥肠辘辘,寻了间馆子就闷头?扎了进?去,坐定了才发觉这是间陇右风味的馆子,几人都?没吃过,有些没了主意。”


    “要软米油糕,荞面饼和炮羊肉。”蓝盼晓忽然出声,又道:“有岩盐和果子醋吗?”


    “当然有。”博士笑道:“没有岩盐和果子醋,店招也保不住了,这位娘子是陇右人吗?”


    蓝盼晓浅笑摇头?,不再解释。


    文无尽奇道:“你何时对陇右吃食如此了解?”


    “听三?娘说起过一回,你不在这些时日?,她替孟老?夫人与孟参军互通书信,可?能多有了解吧。”蓝盼晓道。


    “看来孟老?夫人与三?娘挺投缘的,我回来后去探望过她,她也不曾要我替她写书信。”文无尽若有所思地道。


    钟娘子笑道:“看来生?意是叫三?娘抢了,等下上了吃食,文先生?要狠狠吃些消消气。”


    蓝盼晓不用看钟娘子换了几身新衣,也不用看她多了几样首饰,只要看着她自在说笑的样子,就知道她在姜家过得惬意。


    饭后几人上街消食去,姜小郎脑子里记着一大堆要采买的年货,他又要便宜又要东西好,累得小毛驴东奔西跑。


    蓝盼晓不用费脑子费唇舌,等姜小郎磨好价就跟着买,她买得高兴,谁不喜欢物美价廉呢。


    姜小郎和钟娘子买好自家的,还要买岳家的。


    蓝盼晓先从人挤人的糖铺子里出来,就见文无尽牵着驴车站在街角,不知打来变出来一根很大的萝卜,正?在低着头?用双手?捧着专心?致志喂小驴啃。


    蓝盼晓轻笑出声,她到底没有买成衣,但她之前已经扯了几尺颜色好看的布,也都?裁好了,这回又买了些漂亮的绣片,还是打算回去自己做衣裙。


    文无尽也没有新衣,身上这件旧袄还是几年前蓝盼晓隔着屏风见过的,那时候还能看出明显的灰色来,几年下来,洗得全白了。


    他在孝期也不好穿红着绿的,蓝盼晓想着给?他做几身里衣来替换。


    这么想着想着,蓝盼晓就走到了文无尽跟前。


    文无尽闻见她身上裹缠着的香甜气,抬眼?笑道:“进?了糖铺子,头?发丝都?甜了,买的多吗?”


    蓝盼晓把怀里的几个油纸包给?他瞧,文无尽伸手?捋了捋她耳畔的发,道:“咱们上车等吧。”


    街面上人来人往的,文无尽正?要把蓝盼晓扶上车,就见姜小郎牵着钟娘子出来了,眼?前有顶绯红小轿子横了过去,文无尽并没有在意,继续冲姜小郎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在这里。


    蓝盼晓倒是与轿帘后的那双眼?碰了一碰,那双混了胡人血统的眼?长得太有特点了,眉浓目深,魅气横流,但又看得出上了些年岁,眸珠稍有些浑浊了。


    她怔一怔,目光赶紧追过去,却见小轿在人潮人流中起起伏伏,很快就瞧不见了。


    “呀!”朱姨掀起臀,努力把眼?探出去看,但又死死用轿帘捂着脸,生?怕别人看到自己。


    “娘,您做什么?”明宝珊不解问?。


    朱姨坐了回来,虽是眉头?紧皱,却是神采飞扬。


    “蓝氏跟她的那个管事?搅在一起了!”


    “什么?”明宝珊没听懂。


    “就是蓝盼晓,夫人啊!我刚才看见她在街面上,同她以前的一个陪嫁管事?在一处,手?牵着手?扶她上驴车啊!啧啧,你大姐姐要知道得气死了吧!”朱姨终于憋不住笑,扬起了眉。


    “你都?说扶上驴车了,谁的驴车?大姐姐可?能会不知道吗?”明宝珊却是没有半点兴奋的样子,淡淡道。


    朱姨心?里那种莫名?的兴奋一下垮塌了,她喃喃道:“这都?肯?明宝清也是疯了吧。”


    明宝珊蹙眉瞧了她一眼?,道:“娘,别胡说。父亲都?死了,有什么好不肯的,你若换个踏实人,我也是肯的。”


    “什么叫踏实人?呆头?呆脑就是踏实人了?我就是要寻个有趣的,我又没给?他裘老?八花钱,他还倒给?我花钱呢!你非犟头?犟闹甩脸子给?人家看。”朱姨还有些委屈。


    明宝珊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说:“别往家里领,别弄出孩子来就行。”


    朱姨厚皮一张,可?也禁不住被女儿?这样说,她正?要骂一句,可?见明宝珊闭着眼?,眉间郁色不散的样子。


    她蓦地清楚了明宝珊这话的意思,别弄出来孩子来,不是让她别快活,只是不想她受那种罪,落胎也好,生?育也好,都?是苦痛。


    朱姨有些懊悔,在自己手?臂内侧的嫩肉上拧了一下,低声哄明宝珊,“知道了。方才那铺子你瞧着怎么样,合不合心?意?”


    “太贵了。”明宝珊道。


    “贵是贵些,咱们还付得起啊。”朱姨道。


    明宝珊只是摇头?,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妥。不如先在邹娘子的铺子里做帮工,一步登天,到底是不可?能的。”


    “做帮工?浣衣熨衫伺候人穿戴啊!?”朱姨一百个不满意,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我怎么不能做这样的事??大姐姐都?能坐到车前来,抛头?露面的,小妹都?能支起摊子来叫卖吃食,邹娘子的裁缝铺好歹也干干净净,往来都?是女客,怎么就不能做了?”


    明宝珊越说越激动起来,默了片刻缓了缓气,又道:“阿娘您只歇着就好,家中存银省着点花,等我挣钱回来。”


    朱姨满嘴讥讽辛辣之语,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段路上都?是争相来买年货的百姓,回家的路格外拥堵,明宝珊坐在轿中摇摇晃晃,轿外人声热闹。


    她合着眼?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朱姨说:“你还是像你大姐姐的,也好。”


    第084章 私奔


    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上换了新门神, 也换了新锁,旧人都进不来了。


    轿子虽是自家的,但轿夫是脚行里雇的。灶上一个婆子, 屋里一个丫鬟, 再多人就养不住了。


    明宝珊还?盘算着?要辞了那个婆子, 朱姨不乐意, “辞了婆子,咱们嚼生米,喝生水?再省, 雇个婆子的钱总有吧。”


    “这?婆子手脚不干净, 吃喝报账总高出两?成不止,阿娘若要留着?这?婆子,采买的事情?您得捏在自己手里。”


    明宝珊卸掉钗环, 拿下耳钩丢进妆匣里, 语气也还?是软绵绵娇滴滴的。


    但朱姨却?呼哧呼哧喘着?气, 站起?身来往后厨去了。


    明宝珊歪在榻上, 翻捡着?案几上凌乱散着?的几张小?笺,这?一张画的是一对银打?的雨珠串子,一滴滴疏疏落落, 那一张画的是一件暗红金纹翻领的大氅衣, 氅衣锦绣华贵,金线勾勒的飞马有双翅, 是波斯传来的纹饰。


    霜降端了桂圆汤来,见明宝珊拿着?那张小?笺出神, 就道:“小?娘子这?件氅衣真漂亮, 就不知道系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不系的,也没有扣子, 跟披袄一个穿法,大姐姐身子好,不怎么怕冷,冬日里就喜欢这?么穿。”明宝珊把这?张小?笺轻轻放下,又拿起?另一张。


    这?上头画了件雪白的半袖长袄,素白的麻料面,灰褐的凤毛从衣襟到延伸到袖口,因外头这?件袄是半袖的,所以里头那件黑底红刺绣的纱裙就显得更单薄了,端坐时还?可以掩一掩,若是一抬臂,一撩腿,便格外有种寒冰天气下的炙热联想了。


    “这?衣裳连料带工算三十两?得了,咱们夫人也真够厉害的,竟卖出个一百二十两?的价钱来。”霜降感慨道。


    “那家夫人尚在热孝,冬衣当然?也要按着?孝期的规制来做,可她如今死了夫婿,得了家财,快活得不得了,生性又是爱俏爱美的,孝衣穿个一个两?日尚可,长久穿下去,可不得寻些花样来做吗?阿娘听她家守门的婆子说,那夫人的娘家表哥要来,这?是算准了她的脉门,这?银子当然?好赚。”


    明宝珊如今说起?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来,端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还?比不得朱姨绞尽脑汁寻个拙劣借口要外出会那个裘老八时来得鲜活。


    “说到底,也是夫人精明能干。”


    霜降是与?明侯同时被抄家的那波官员家中流出来的奴婢,虽不过是十八九岁年纪,但见识也不少了。


    明宝珊要摆贵女架子时她跟得上,明宝珊要简衣缩食时她也从善如流。


    朱姨做出威严主母样时她老实受着?,朱姨露了真容了,在外头快活夜不归宿时她也波澜不惊的。


    只霜降生得普通,看着?细弱,在人市上挂了个低价,明宝珊是瞧她有几分眼熟才把她给买了回来,论?起?来了,才知道还?是旧人。


    “阿娘去哪了?”明宝珊问。


    霜降出去瞧了瞧,回来道:“去那位周夫人家中了。”


    明宝珊无奈道:“可是瞅准了人家表哥出了门?别撞破了人家好事,到时候门都迈不进去了。”


    “夫人才不会这?样没眼力?价,”霜降笑道:“小?娘子累不累,累了就先睡一会吧。”


    明宝珊见她移开案几,就势缓缓躺下,歇了一歇,醒来时就见到朱姨坐在榻边吃蜜饯,见明宝珊醒了,不由分说塞进来一颗,酸得她立刻醒神了。


    “阿娘别是有了吧,吃得这?么酸。”明宝珊迷迷糊糊说。


    “啧!”朱姨不轻不重地拧了她一下,说:“月事刚走,你别胡说!”


    明宝珊笑了一声,她知道朱姨就喜欢吃酸的,便挪过去,贴在她背上,靠在她肩头,伸手拿她碗盏里的南姜杨梅吃。


    “诶,林三郎和高将军家的二娘今日成婚,周娘子的表哥同高家是远亲,今儿?出门就是吃酒去了。”朱姨说:“你别说我又幸灾乐祸的,我就是听着?了,回来跟你这?么一说。”


    明宝珊应了一声,道:“成婚就成婚吧。大姐姐说不准都懒得甩他脸色,我还?说什么?”


    朱姨转脸看她,问:“今儿?怎么腔调不一样了?”


    “今儿?身子爽利,”明宝珊搂住朱姨的脖颈,说:“事儿?就会往好处想,身子不痛快,看什么都伤春悲秋的。”


    朱姨瞧着?她这?样,警惕道:“想做什么?”


    明宝珊笑了起?来,说:“想吃阿娘煮的鸡汤索饼,阿娘打?发?了那婆子是不是?我闻见鸡汤味了。”


    从前在侯府,明宝珊和朱姨其实没有这样朝夕相处过,这?两?年来,她也算渐渐拿捏住了朱姨的脾性。


    “就知道给我添烦,”朱姨虽然?抱怨着?,但把一碗蜜饯都塞进了明宝珊手里,起?身道:“少吃些,越吃越饿。”


    明宝珊笑着?,她往榻里缩了缩,倚到被霜降推到边角的案几


    上,拿起?那张画着?暗红金纹大氅衣的小?笺看着?,她想着?,总有一日要配齐了丝线,买到合宜的料子,给大姐姐做一件这?样的衣裳。


    明宝清今冬的新衣就是范娘子寄来的,其中那件齐胸的黄蓝间裙还?给了明宝盈,拆了璎珞和珍珠,这?两?身衣裳就没那么点眼了,但也看得出不凡。


    可在乡里行走时并没有谁觉得奇怪,‘烂船还?有三斤钉’这?话?,人人都知道。


    林姨和老苗姨也换上了新袄,年节里孩子们都在家中,也叫她们歇一歇,四外走一走,松泛松泛。


    蓝盼晓的新衣多是内衫,粉的绿的做了两?件,外头只是一件旧衣新染的蓝袄子,看起?来厚墩墩的,但颜色鲜亮,衬得她整个人像片桃花一样。


    这?几日学堂不开,文无尽又是个知情?识趣的,但凡不在纸坊里扎着?,就常带蓝盼晓四外玩去,有时进城访问故友,总也要蓝盼晓相伴。


    游飞这?一趟要去看吴叔,文无尽和蓝盼晓便也捎上他。


    严观忙了多日,得闲回家换身衣裳的功夫,一开门就瞧见文无尽、蓝盼晓、游飞摆出一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在驴车上边等边吃蒸笼饼。


    严观关上了门。


    文无尽又把门拍开了。


    “严帅怎么这?么不好客?”文无尽笑道。


    严观望外头看了一眼,道:“这?蒸笼饼是西街口买的?”


    “蓬软绵密,馅嫩汁多,鲜美无比啊。”文无尽知道他什么地方堵心,指着?蓝盼晓膝上那一个油纸包说:“还?有呢,严帅尝尝吗?”


    严观瞧着?他,又看小?毛驴,感慨道:“文先生竟还?如此?津津乐道,不免有些残忍。”


    “这?话?要从何说起??”文无尽不明白了。


    严观哼了一声,道:“那家蒸笼饼铺子生意太好遭人嫉妒,店招让人偷了。你买的时候问清楚了吗?人家卖的是驴肉馅的。”


    “啊?!”游飞赶紧在驴脑袋上摸了几下,道:“不是故意的啊,你别怕,不吃你。唉,难怪这?么好吃呢!”


    “怪不得这?个价钱呢。这?么贵。”蓝盼晓嘀咕着?,又咬一口。


    文无尽侧眸瞧着?她腮帮子鼓鼓的样子,抿唇忍笑,再抬眼看严观时就又得意了,道:“小?鸟归你养了,我俩,可走啦。”


    “不送!”严观咬牙道。


    游飞把个驴肉蒸饼往严观脸上怼,扭脸看着?驴车被文无尽赶离了巷道,就说:“小?灰灰走了,师父快吃吧。”


    严观一把将他提进来,说:“吃得这?样好,先打?三套拳。”


    “刚吃完不能打?拳,容易肚子疼,啊,吴叔,吴叔救我!”


    游飞的挣扎声被门板拍了回去,蓝盼晓隐约似乎听见什么,把头探出窗外瞧了一眼,笑道:“小?青鸟应是很喜欢严帅的,高兴得直叫唤呢。”


    文无尽笑得肚痛,蓝盼晓不明所以,问:“严帅家附近也有坟典行吗?你要不要进去逛逛?”


    “严帅这?宅子闹中取静,可不便宜啊。这?边上又是大同旅馆,行商往来频频,我记得前头就有一间很大的坟典行,瞧瞧去。”


    文无尽的束脩都在蓝盼晓这?里,平日里除了吃喝和笔墨纸砚就没什么开支了,也就是过年这?几日稍微奢侈了些,再有多的,就是废在买书上了。


    紫薇书苑的藏书很多,其中不乏艰深晦涩的,明宝盈在书苑能借回来一些,文无尽跟着?看,倒是省了一笔。


    文无尽起?初只听蓝盼晓说明宝盈在念女学,具体对于这?女学里教什么也不甚了解,后来与?明宝盈探讨了几回后,倒很吃惊。


    女学教的也不能说全是科举之?道,只是很务实,学成的人只要在各部里找对了位置,就能牢牢嵌在里头,很难撼动。


    坟典行的对面正是一间香料行,蓝盼晓轻易不敢在这?种地方问价,知道其中有些香料价比黄金,只是想着?明宝锦在这?方面的喜好,就进来瞧瞧。


    既然?是香料行而不仅仅是椒豉行,那卖的肯定?不只是椒豉一类的调味香料,更多是用来制造熏烧香品的香料。


    沉、檀、龙、麝四味香,蓝盼晓已经许久不曾闻过,那种华贵而厚重的香气已经离她远去。


    但蓝盼晓觉得明宝清做的那些竹炭、木炭本就有种天然?草本香气,够好闻了。


    她正抿着?一片白芷在鼻端轻嗅,就见对面的坟典行里有些骚动。


    蓝盼晓心下惶惑,连忙往那边去,就见文无尽正与?一人扭在一处,但还?没有打?起?来,就被坟典行里的其他人拉了开来。


    “阿回?!”蓝盼晓急忙跑进去,就见文无尽衣襟尽皱,脖子上还?有红痕。


    那人瞧见蓝盼晓,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是想到什么,拂袖冷哼道:“你可比你父亲不如多了,拣个不值当的货当宝。”


    蓝盼晓知道文无尽听了这?话?定?要恼火,赶紧拦住他,又看向对面那人。


    她依稀记得这?人是郭家的六郎,论?起?来也该是文无尽的同辈表兄弟,但显然?他没把文无尽看在眼里。


    “你倒很看不起?他,要是你阿耶也能看不起?他,那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扯我阿耶做什么!”


    蓝盼晓在郭六郎连声追问中牵着?文无尽离去,好好的闲暇一日就这?样败坏掉了。


    不知那郭六郎说了什么,文无尽一直闷闷不乐。


    蓝盼晓也不问他,回到家中拧了热乎乎的帕子给他擦脸。


    凝着?冰霜的眉眼,抿紧的唇瓣,难看的脸色在一方热帕和一双柔荑的揉弄下渐渐平缓了下来。


    但文无尽还?是很难过,他道:“我觉得郭六郎说的不错。”


    “什么?”蓝盼晓轻声问。


    “他说我娘蠢,放着?千金不做,与?人私奔,沦落到卖身做婢的下场。”文无尽似乎也很困惑,他皱着?眉,说:“若不是遇上了你,我也还?是贱籍,但娘又说,她不后悔。其实她应该后悔的。”


    “乍一听是这?样的。”蓝盼晓默了很久,忽道:“但其实你阿娘若不是遇上了你阿耶,她本要嫁与?别家做继室主母,那家的郎主那年已经五十有四了。她很不愿意,视你阿耶如一条活路,并不是高门贵女不知人间疾苦,一味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文无尽呆在那里,只听蓝盼晓继续说:“后来你阿耶病故,她无所依,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京城郭氏一族如此?恨她,甚至是设计了她卖身做婢,才不仅仅是因为她私奔名声不好,而是因为族中女子但凡适龄,又能拿捏的只你阿娘一个,她不嫁,嫁的就是京城这?一脉的郭氏女娘了。算起?来,那女娘应当是郭六郎的姑母,嫁过去第三年就死了,如今那位老而不死的崔尚书已经娶到第四房了。”


    “崔尚书?就是祠堂被火烧过的那个崔家?”文无尽一气听了这?么些,显得有些懵。


    蓝盼晓点点头,道:“放火烧祠堂的应该就是第三房继室李氏,我听说李氏如今还?活着?,且做了紫薇书苑的先生。”


    “李氏怎么可能活下来的?她可是烧了崔家的祠堂啊!”文无尽十分震惊,又喃喃道:“她如今在紫薇书苑做先生,那受的是圣人的庇护?听闻李氏的生母出自皇家旁□□当年也可能是圣人救的她?也难怪圣人得势她才露面,且还?是做先生。这?,这?是圣人给崔家的敲打?吗?”


    “你与?元娘说的一模一样。”蓝盼晓起?身去浣帕子,腕子却?被文无尽一把扣住,一个旋身就将她拽回了怀里。


    文无尽摇了摇有些混沌的脑袋,抓住重点问:“阿娘为什么不同我说这?些?”


    “可能有些事情?,对女儿?比较好开口。”


    蓝盼晓抚着?他的面庞,轻轻一笑,掩去与?乳母郭氏相拥痛哭,各叹际遇悲苦的情?状。


    第085章 春耕


    春至, 小青鸟飞回来了?。


    游飞从马背上利落地蹦下来,叫着‘小布头’就钻进了?庭院里。


    “小青鸟!你回来啦!”明宝锦甜甜的声音也热情洋溢地响了?起?来,严观瞧见她鞋都跑掉了?一只, 洁白的袜袋在?庭中干泥地上


    踏了?几?步, 整个人?被游飞直接捧起?来, 捧回阶上坐好。


    游飞捡起?她跑丢的鞋子, 坐在?她身边俯身给她穿。


    明宝锦笑着歪头看他,游飞也笑眯眯看她,说:“想不想我啊。”


    “想呢。你想我了?吗?”明宝锦问。


    “想的, 我每天早起?想你一遍, 吃饭想你一遍,晚上睡觉又想你一遍。”


    游飞这小子一点也不害臊,肉麻得严观都受不了?, 觉得到底还?是练得他不够重, 叫他嘴皮子这样轻巧!


    “每天想三遍吗?”明宝锦又问:“我每天想你不只三遍。”


    “三遍是起?码的!其他时候也会见缝插针地想。”游飞正色道。


    ‘这都是跟谁学的?’严观很是费解, ‘难怪游郎君年岁轻轻就能有苗娘子这么个漂亮媳妇, 这小子以后成亲也晚不了?。’


    说话间蓝盼晓提着食篮从两小只身侧走下来,仰首对他一笑,道:“苗姨在?屋里呢, 您只管进屋坐。”


    “蓝娘子是给文先生送饭吗?”严观问。


    蓝盼晓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道:“走乡长的门路,纸坊刚卖出去?一批货, 但眼下春耕了?,零散人?手不足, 他自己?略有些?空闲就往纸坊去?, 所以要送饭。”


    游飞不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逗得明宝锦笑了?起?来, 小女娘一笑那个甜,眼睛那个弯,声音那个糯。


    “大娘子在?哪里?”严观忽问。


    “在?黑大他们家的田头上画画呢。”蓝盼晓道。


    严观下了?马,一步一步往田头去?。


    春草绒绒,随风摇曳,明宝清似乎是想把自己?藏起?来,穿了?着芽绿的春衫,梨色的长裙,坐在?一个草垫子上。


    她侧曲着双腿坐着,长长的乌发用绿缎带捆缚,挽成一个优雅又简单的单螺髻,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


    严观好久没有见她了?,也许说不上很久,但对他来说就是很久。


    她在?画画,画得很认真,严观以为她在?画风景,等?走近了?一看,发现她在?画黑大和?黑二。


    黑大和?黑二?


    严观僵了?一会,明宝清看着画纸上的影子就知道是他,鼻尖在?他下颌上虚描了?几?笔,等?了?一会不见他出声,转过头就瞧见他发愣的样子。


    “严帅,好久不见了?。”明宝清瞧着他泛青的下颌,应是刚刚剔过须,心里飞快掠过一丝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惋惜。


    明宝清把裙摆都拢到自己?身边来,拍了?拍草垫子,说:“坐吧,年节里忙坏了?吧。听文先生说城中场戏轮番,庙会热闹。元宵灯会,更是万人?空巷。”


    “那你怎么不进城来看看?一次也不来。”严观在?她身侧坐下,问。


    “起?不来,总是与小妹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时,餐饭又有阿姨们做好,还?有三娘念书给我听,惯得我懒惫极了?。”明宝清笑着说,垂眸看画。


    严帅也看向她的画案,就见那上头不只有黑大和?黑二,还?有很多个黑大和?黑二,都是在?田里来来回回走着的模样。


    “这俩人?就是炭块成精,又不是什么仕女,有什么好画的。”严观的语气听起?来很质疑明宝清的品味,惹得她笑出了?声。


    “黑家三兄弟,虽然落成了?三户,但把田都尽量拢在?一块了?。靠近水车的这边他们要种稻,”明宝清用笔杆指了?指正前方辛辛苦苦垦出来的地,又转身看后边,道:“而离了?水车远的那边,他们想留着种豆、种麦。”


    严观的视线就随着她的笔杆走,两边看看,目光最终又落在?那画上。


    明宝清拿来作画用的纸应当是纸坊不能卖的废料,纸面粗糙,看得出渣滓很多,但她并?不在?意,在?画中间横过一条长线,将画割做上下两半。


    上面是在?水田耕作的黑大,下面是在?旱地耕作的黑二,他们使的犁是孟老夫人?借他们的,是同?一把犁。


    画上的小人?没有五官,面庞就是一个墨点上,躯干和?四肢的姿态却是每一个都有不同?,严观端详起?来,一个个小人?看过去?,然后他抬眸看明宝清,道:“你想改犁?”


    “你怎么知道?”明宝清的惊讶让严观有些?高兴,他勾着唇角点了?点画纸,说:“兄弟俩年岁差别不大,身量也差不多,做农活都是好手,唯有不同之处就是一个在水田和?一个在?旱田,这就让两人施力的姿态很有不同?,水田泥泞,湿泥堵结,黑大耕着旱地,要轻松很多。”


    “但,但你怎么知道我想改犁?”明宝清擒着笔,再问他。


    “不然你画他们做什么?五官都看不清的。”严观忽然伸手,托住她笔尖落下的一个墨点。


    本来会浸在?明宝清裙上的墨色沁进了?严观宽大的掌心里,明宝清赶紧拿帕,又忍不住笑,说:“你怎么三言两语离不开样貌,到底是爱俏。”


    严观掌心被她一托,看着她垂眸认真擦拭的样子,什么话都塞住了?。


    他只觉掌心这一处,像是由她拿着烛火烫下的一个疤,越摸越痒,想干脆挠破了?,撕开了?血肉,好求痛快!


    “擦不干净了?。”明宝清取来自己?喝过的葫芦,用葫芦的小口抵住他掌心倒了?些?水出来,又细细的擦了?一会,擦干净了?才算完。


    严观收回了?手,攥成拳。


    明宝清重又拿起?笔,说:“耕水田用水牛,耕旱地用黄牛,牛都有不同?,犁却是一样的,怎么能好用呢?”


    严观看着她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犁,寥寥几?笔,精准无?比。


    “这是陆先生改进后的江东犁?”


    “是,这种曲辕犁小巧灵便,但听阿兄说,在?陇右一带还?是用从前的直辕犁居多。”明宝清一一画出犁的各个部?件,说。


    “为何?”严观问。


    “陇右有很多土地是沙石,很坚硬,直辕犁虽然又大又笨重,但犁头大,刀面大,能够犁耕的土地更多,所以还?在?使用。”明宝清有些?感?慨,道:“农具好不好,只有农人?说了?算。”


    “这曲辕犁你还?想怎么改?”严观又问。


    “我耕了?两日地后发觉……


    “你耕了?两日地?”严观忽然声高起?来,上下打?量着她,道:“可还?能走?还?能跑?还?能跳?”


    明宝清听他又说起?那日差点跌跤的糗事,就别过脸去?不理他。


    “我认真问你。”


    “我也是认真不理你。”


    明宝清托腮看着黑二在?水田里犁地,又听严观颇为谦卑地问:“耕了?两日地后有何心得,可以说来给我等?愚民听一听吗?”


    明宝清勾起?唇角看他,又垂眸看自己?画在?纸上的犁,说:“我觉得整架犁可以只留犁辕、犁铧,犁梢和?犁底可以做成一体的,这样会更加轻便一些?。水田犁的犁铧斜面向上一些?,这样在?破开泥水会不那么受阻。”


    严观仔细听着她的话,顺着她的意思想了?想,说:“那犁铧底部?磨损就会很快,虽然是铁制,但因为你所设想的这个犁铧有斜面且向上,犁底的部?分变小,磨损只在?这一处,也会被磨得很快,木头可以时时修补,铁却很难。”


    严观说完,就见明宝清转脸看他,就那么看着他,像是要把他里里外外都看透。


    “对,”明宝清点点头,“你说得对。那就把犁头的部?分延长做大,大得可以包住犁铧,那么容易磨损的部?位就是木料,待这处损坏之后,再敲一块上去?就好了?。”


    她想定了?,有些?满意地瞧着删改后最新画出来的一架犁,又看严观,不解问:“你怎么想到的?快快辞了?你的不良帅,去?工部?谋个职位吧。”


    严观摇摇头,说:“明娘子珠玉在?前,没你可想不了?这些?。”


    “严帅的马屁听着还?真是新鲜。”明宝清笑着把笔墨画卷收到书箱,草垫和?画案被严观一臂拿了?起?来,他问:“你先头是怎么把这么些?东西运过来的?”


    “一趟一趟走呗。”明宝清说。


    耕地毕竟


    是重活,那个犁又不是根据女娘身量造的,也就是明宝清个头算高挑,勉强能用。


    她耕了?两日地,腰腿酸痛,眼下走路还?别别扭扭的,非要把腰腿绷得笔直,不叫严观看出来。


    “痛就痛,别绷着了?。”


    严观想背她,想抱着她走,但也知道她不肯,俯身把她手里的小书箱也拎了?过来。


    明宝清瞧着他,见他没有一丝要笑话自己?的意思,才有些?不快地道:“生来力?弱,不公平。”


    “这种重活不必抢来做。”严观随口一句,却被明宝清又顶问一句,“那要抢什么来做?生儿育女,洗衣煮饭?”


    “生儿育女难以代?劳,”严观看明宝清,莫名觉得这问题很关键也很棘手,他琢磨了?一下,说:“洗衣煮饭,你又不会。”


    “洗个衣裳谁不会了?!”明宝清不提煮饭那茬,瞧着不远处的绝影,又看看身侧的严观,忽又忍痛快跑起?来,说:“还?是要抢了?你们的马儿来,那就不用自己?跑也能健步如飞!”


    严观拿着一堆东西也不好追,等?他进了?屋匆匆放下,再出来时,明宝清早就骑着绝影不知上哪去?了?。


    严观抱臂倚在?篱笆墙外一丛竹枝上等?她回来,明宝清是回来了?,却没有下马的意思,拽着缰绳绕着严观踱来踱去?,问:“跟我去?城里打?犁铧吗?”


    闻言,严观飞身上马,反手在?马臀上拍了?一记,绝影立刻往城中方向去?,不顾明宝清说:“我赶驴车去?呀!”


    “不用,反正我的马也叫你夺了?,你骑你的马多快。”严观说。


    马蹄‘嘚嘚’跑得飞快,明宝清有点后悔方才闹他了?,喊道:“没戴面纱,风吹得脸疼!”


    “什么时候这样娇气了??帷帽、面纱这种玩意,我瞧你是越发不喜欢戴的。”


    严观笑了?起?来,似乎是下意识就抬手把她脸捂上了?,脑袋后磕在?他胸膛上,他掌心的硬茧子磨得明宝清脸都烫了?。


    她有些?迟钝地觉出不对味来,在?他的掌心里飞快地眨了?几?下眼。


    睫羽挠过那些?硬茧,像是抓住了?严观的心,他突兀地‘吁’停了?马,很快翻身下马。


    绝影和?明宝清一起?转脸看他,严观正在?平气,不好去?看明宝清,盯着那双大大的马眼瞧着,也只看到一个很狼狈的自己?。


    “回去?赶小驴车来吗?”他梗着嗓子问。


    明宝清被他突然这么一下弄得有点莫名,刚才那点不对味也没再深究,只道:“不然的话,我自己?怎么回来,要赶不及的。”


    “赶不及也没有关系,”严观终于说出自己?酝酿了?许久的话,“今日是上巳节,龙首乡上有龙舟竞渡,通宵达旦,咱们可以顺路去?看。”


    第086章 龙首乡


    一个稍微变化些许的?犁铧对?于铁匠来说还是?好打的?, 今日订下,明日可取。


    “那去龙首乡上住一夜,明日正好可以进?城来拿。”明宝清笑?看严观, 严观点点头。


    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铁匠纳罕地打量了明宝清一眼, 笑?道?:“小娘子说这铁块是?犁上用的?, 那你?是?赶着下地去?这么急。”


    明宝清笑?道?:“想试试好不?好用呢。我改过几个犁了, 但犁铧还是?第一次改。”


    “小娘子的?喜好倒是?与别人不?一样呢。”老铁匠瞧着严观,说:“你?呢,最近不?玩箭了?怎么没拿箭头来铸?”


    严观觉察到?明宝清在看自己, 神色自若地说:“都是?佩刀, 也没什?么功夫玩箭了。过些时候来铸一筒小箭。”


    “小箭头?”老铁匠又看明宝清,“你?也会?射箭?”


    “会?,但除非重弓长箭, 寻常箭矢我可以驾驭, 不?必缩短缩小, ”明宝清问严观, “打算教小青鸟射箭?”


    严观点了点头,说:“笨蛋一个,只好什?么都试试。”


    “是?你?太严苛吧。”明宝清说:“小青鸟手上都有茧了, 那根棍子耍得多漂亮。”


    “嗯, 去场戏里跟着那些个吐火圈的?,吞剑的?, 一个晚上应该能?得三两个铜子。”严观背着手摇摇头,道?:“比不?得人家耍猴。”


    “你?这人!”明宝清把他背着的?手打掉, 严观又背起手来, 她又打掉,他又背起来。


    骑上绝影时, 明宝清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问:“绝影这么好的?马儿,你?从哪得来的?。”


    “行?冠礼那日,阿耶从群贤坊的?一间马行?里买来的?,听说早两年就押了定钱让他们寻摸起来了。”严观说着就见明宝清摸马的?动作一顿,道?:“怎么了?”


    “那夜挖出?来的?契子里,就有这间马行?的?。”明宝清轻声说。


    严观低声笑?了笑?,翻身上马,把手递给?明宝清道?:“这可怎么好,叫人真?馋啊。”


    “祖母送了我一匹马,也是?那间马行?得来的?。那马儿在月下就像是?银子打的?一样漂亮。”


    明宝清在他手上借了一把力气,跨上马背时却听严观说:“我知道?。”


    “嗯?”明宝清把身子歪到?前头去,诧异问:“你?上哪知道?去。”


    严观咬到?了舌头,嘴里腥甜一片,道?:“在太仆寺的?马厩里见过,叫月光是?吧?”


    “它有被赏给?谁吗?”


    “没有,认过主的?马儿性子又犟,只有那些年岁小的?奴仆还可以勉强一骑,成人根本都不?让近身放马鞍。”


    明宝清有些难过,严观都没听见她说话了。


    “我给?你?弄出?来吧。”严观说。


    明宝清揪得他衣角一紧,道?:“怎么弄出?来?”


    “这马难训,差不?多被放弃了,下点蒙汗药装死运出?来也不?难。”严观说:“其实经手的?人心知肚明,就是?卖公家的?马么,月光没有被赐给?谁,性子不?好也不?敢牵出?去用,无主的?东西又是?能?报死的?,能?卖钱自然好。”


    “要多少银钱?”明宝清连忙问,脑袋都要驾到?严观肩头上了。


    “要办了才知道?。”严观稍微一侧脸就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眸,正看着他,一眨不?眨眼。


    这种被她装在眼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严观觉得身子都轻了,“银钱是?小事,反正你?能?挣,青槐乡算是?叫你?待住了。”


    明宝清眸子弯了起来,严观没听到?她的?笑?声,但只看她的?眼睛,也知道?自己又说对?了一句话。


    ‘嗯,再接再厉。’


    他们在春日暖阳中奔往龙首乡,官道?上车马很多,有小小的?驴拉车,也有大?大?的?两骑马车。


    绝影没有上官道?,而是?在道?路旁的?草地上奔驰着。


    感觉得出?,严观应该是?常来龙首乡办事的?,所以绝影跑起来也很畅快。


    明宝清张开手在捕风,假装自己有一双翅膀。


    她在青槐乡上憋了三两月,并不?全如说的?那么惬意?,整日吃吃睡睡。


    文无尽写了契书,这纸坊明宝清也有份,虽说他也上心,说是?有钱一起挣,但明宝清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是?想留些功夫谈情说爱。


    不?过也是?,又要当夫子,还要捣纸浆,文无尽也是?能?者多劳了。


    明宝清不?会?造纸,就算是?啃烂了手札也得上手干才能?出?真?章。


    文父的?手札上留下不?少纸张的?配比方子,她让明宝盈重新整理誊写了一本大?的?,每个方子下留有空白处,她和文无尽每用方子试出?一种纸,就留下一方寸大?小贴在那方子底下,如此一看就明白了。


    文父大约是个很务实的?性子,明宝清从那本手札上能?看出?来,字字句句,言简意?赅,就连纸张


    命名都很枯燥,只称甲乙丙丁而已,携郭氏私奔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最疯狂之举了。


    蓝盼晓那些纸一一取了名字,‘落霞’、‘玉屑’、‘流沙’、‘净雪’。


    文无尽那时笑?称‘一改名字,身价翻倍’,又惹得蓝盼晓面红。


    他们二人虽然情热,但并没有在人前亲昵厮磨无状。


    游飞在京中住着的那些时日里,蓝盼晓偶有几回一夜未归,次日回来时众人默契不?追问,但明宝锦不?解其中意?,问得蓝盼晓只差掩面,还是老苗姨替她揭了过去。


    “到?了。”


    绝影停了已经好一会?,但明宝清在想事,所以没有觉察到?。


    她歪侧身子从严观的?臂膀望出?去,就见龙首乡上满街的?人,满街的?花,热闹无比。


    人都往金鳞池那边涌去,三月三上巳节,想来也有部分金鳞池开放了可供百姓游玩。


    明宝清去过多次金鳞池,并不?怎么急着去,慢慢悠悠随着人流东游西逛的?。


    严观见她只看不?买,似没什?么中意?的?,就道?:“这里卖的?都是?鲜花野菜,竹器木器,花椒豆豉,绣片老布,不?是?你?想买的?东西吧。”


    “那我想买的?东西在哪呢?”明宝清问。


    严观往前头指了指,等明宝清走到?了,发现是?左手边只是?一条空巷子。


    她转脸看严观,严观面无表情地说:“进?去就把你?卖掉。”


    明宝清一本正经劝他,“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总是?容易先入为主的?,你?这样貌真?不?适合开这种玩笑?,吓人得很。”


    “哪种样貌才适合开这种玩笑??”严观松下神色来,又微微眯起眼,似乎猜到?她会?怎么说。


    “文先生就很适合。”明宝清笑?了起来,抬步往里去,随口道?:“如果是?他同?阿姐开这个玩笑?,阿姐又跟着进?来了,那接下来的?事就要捂小妹眼睛了。”


    严观的?步子迟了一会?才跟上,明宝清都要走过拐角了,才听见他的?脚步声响起。


    他的?声音砸下来的?时候,明宝清觉得眼前这处拥挤而闹腾的?小集都似被推远了几丈。


    “你?知道?你?在类比什?么吗?”


    明宝清眨了两下眼,唇角微微勾起,随即抿唇,蓦地转首看他,仰起脸,睁大?眼,无辜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严观哑然。


    ‘哼。’明宝清在心里冷哼,又笑?起来,一脸好奇地问:“这里是?卖什?么的?,从这边出?去又是?什?么地方?”


    严观空咽了一嘴的?话下去,喉结明显一动。


    “再出?去的?话是?屠宰场,不?干净,在这这里随便看看吧。”


    明宝清走了进?去,她的?衣饰虽然简素,但没有戴面巾的?面孔总是?很点眼的?。


    不?过严观也很点眼就是?了,他们还没走近,不?远处有个小贩一搂兜布,赶紧跑了,东西‘叮铃咣当’掉了一地,听起来像是?金银器的?声响。


    明宝清看严观,他都懒得动。


    她垂首继续瞧,捡起一个小玉龟托在掌心细细端详了片刻,见其憨头憨脑,细短的?尾蜷成一个环扣,可以拴绳挂在身上。


    “多少钱?”


    “干净吗?”


    两人问了两个问题。


    “这,这是?干净的?,娘从儿的?脖子上拽下来卖我的?,钱货两清,干净得很。”这摊主就算不?认得严观也该闻出?他身上的?味了,忙不?迭道?。


    明宝清低头又看,拿起一个杯盏轻道?:“宫造的?都有,你?不?查?”


    “那墓里头的?还有呢,我管得过来吗?”严观懒洋洋地说。


    这人的?本性应该是?随遇而安的?那种,若不?是?际遇有变,就叫着盐罐儿这名,做着扛包的?活计,应该也是?能?过一辈子的?。


    而她呢?


    若不?是?晋王在狩礼上离奇死亡,圣人还会?生出?夺位之心吗?


    明侯本与晋王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晋王死后他才急忙向太子表了衷心,他虽自觉不?算背弃,但圣人与晋王一母同?胞,又怎么会?不?这么想呢?


    命啊,运啊,真?奇妙。


    万千思绪流淌而过,明宝清面上只是?笑?了一下,反而更拿起一个样式故旧的?玉簪瞧着。


    摊主打结的?舌头捋平了,劝她道?:“这个是?老东西。”


    “她知道?。”严观说。


    明宝清放下这个玉簪,给?了玉龟的?钱,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转身看严观。


    “你?带了多少钱?”


    “怎么?要包圆?”


    明宝清似乎有点犹豫不?决,道?:“算了,也不?什?么非得要的?东西。”


    “什?么?”严观瞧着她方才一眼掠过的?摊子,那上头摆着的?东西都贵重又无用,什?么金打的?挖耳勺,银铸的?痰盂,还有一套金柄的?小锯子,银柄的?刀和玉柄的?挫子。


    “你?以前的?玩意??怎么倒手到?这了。你?做木工活,这么讲究啊?”严观忍不?住地笑?。


    明宝清白了他一眼,问完价就心疼了,转身要走。


    严观抓住她的?胳膊,道?:“遇见也是?缘分。”


    “那你?给?钱。”明宝清不?客气地说。


    严观喜欢她这样不?客气,要掏钱都得她赏脸才能?掏。


    “砍价。”明宝清又叮嘱。


    “便宜些。”严观蹲在那小摊前,硬邦邦地说。


    于是?,严观虽没拿刀,但价钱被他砍下一大?半来。


    他称之为,“口才好啊。”


    明宝清又笑?,道?:“你?倒不?如说自己长得好。”


    “我长得好吗?”严观忽然很认真?地问明宝清。


    明宝清也摆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摸着下巴仔仔细细看,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严观本来只是?玩笑?,倒被她看得局促起来,只是?强撑着。


    “我还是?觉得,”明宝清拖长尾调,又顿了好一会?才道?:“留点胡子,更好看。”


    她指尖似乎是?在他面上虚点了一点,没碰到?,好像又碰到?了。


    严观的?敏锐都废掉了,他没办法分辨。


    “走呀,不?是?看龙舟竞渡吗?”明宝清在巷口转身朝他招了招手,严观抬手摸了一下下颌,快步朝她走去。


    他们来得晚,河道?两边人山人海,早就挤不?进?去了。


    “万年县县衙也有一条龙舟,在那边,跟我来。”


    严观应该是?早就想好了,带着明宝清朝一处设了守卫的?地方走过去。


    守卫认脸,直接放行?,可严观还没往里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在身背后喊他,“观儿,救急救急,划龙舟去啊!”


    第087章 龙舟和箭


    “我不去。”严观头也不回地说。


    王阿活笑嘻嘻挤过来, 抱着严观的胳膊叫他‘好哥哥’。


    明宝清笑出?声,就见严观红黑着一张脸,使劲推王阿活凑过来的脸, 可王阿活就是死命赖在?他身上,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好哥哥啊, 你一定?一定?要去, 我们中郎将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但凡碰上这种事情一定?要赢才行,可偏偏有几个不知轻重的货昨天去吃了不干净的田螺, 拉得瘫在?地上起不来, 我真?是找不到人了,好哥哥,你要救我狗命啊!”


    严观又不能真?把王阿活的手掰断, 脸色尴尬又难看, 明宝清还?一直笑。


    “我又不是你们金吾卫的人!”


    “没事没事。”王阿活把眼?泪一蹭, 又嬉皮笑脸地说:“陈县令和我们中郎将什么关系, 必定?愿意的。我们中郎将平日?里又那么赏识哥哥你,你去他肯定?高兴。”


    王阿活缠着严观的时候,明宝清瞧见卫小荷跑了过来, 笑道:“大姐姐, 你来看龙舟比赛啊,我有个好位置给你!龙舟比完还?有射红呢!那里也看得见的!”


    他穿着小厮的短打衣裳, 看起来很精神。


    “那你去吧,我跟着小荷就是了。”明宝清对严观道。


    “我今年都没练几日?。”严观摆明了不想去。


    “够用得很, 谁不是你教出?来的?”王阿活谄媚道。


    明宝清见他闹起别扭来, 又笑道:“我是什么小孩子不成,快去, 我要看你大展身手呢。”


    严观叹气点头时王阿活才看见了明宝清,他忽然


    变成一个很激动的哑巴,咿咿呀呀指着明宝清胡乱叫唤了起来,被严观提住领子一把扯走的时候,还?拧着脖子转过脑袋看明宝清。


    “王阿兄怎么了?”卫小荷费解地说,又对明宝清笑,“大姐姐跟我来。”


    卫小荷能留住的位置自然不是什么高台之上,而是一棵老树枝丫上,因为周边有官府衙门?的人守着,所以没人来。


    “大姐姐你先占着,我要去忙啦,忙完我也来看。”卫小荷哼哧哼吃搬来一架梯子搁在?树上,抹一抹额头的汗,道。


    明宝清抽了帕子给他擦汗,卫小荷的笑容变得羞涩了一点,他的声音也小了,问:“大姐姐,我家里好不好。”


    “都好,只是你阿娘依旧那么辛苦,你阿姐白天照顾小弟和家里,晚上去文先生那里学字,你阿耶前日?来还?了一封保平安的信,说是跟着队伍出?去杀了几趟马匪,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日?子也有奔头。”


    卫小荷点点头,愣了一会神,然后?又道:“那我也忙去了。”


    明宝清看着他跑远,扶着梯子一步步爬上了树。


    高处视野真?得很好,明宝清还?能瞧见金鳞池水榭里的达官贵人们,有些面孔还?很熟悉,赵九娘和刘三郎,齐二娘和曾八郎,郑四娘和朱大郎。


    还?有褚大娘子和邵四郎,“嘁!”明宝清嫌恶出?声。


    以及高二娘子和林三郎,“呵。”明宝清又轻哼一声。


    明宝清高倚浓绿树冠之上,四下无人,所以她可以很诚实地说,自己?没什么心痛的感觉。


    充其?量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别扭,像是吃到了一口偏咸的菜,仅此而已。


    明宝清觉得情爱一事,既不是谷粮蔬肉,也不是衫袄褥炭,能锦上添花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耿耿于怀。


    林三郎这个人是推到她跟前来的,不是她自己?选的,他的家世与侯府相当,生得也不错,同?文先生一样是白净的皮肤,俊秀的眉眼?。


    文先生的五官比林三郎还?要‘利’一点,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偶会冒出?一丝媚气,冲着别人的时候几乎不会有,只有对着蓝盼晓的时候。


    明宝清很理?解蓝盼晓,有文先生这么个美人在?堂下那样痴痴仰望着她,她再看明侯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怎么会不憋屈呢。


    蓝盼晓生得也好,明宝清觉得她的气质和苗娘子有些像,柔软温和,即便没有做娘亲,她也是那种能把孩子搂在?怀里哄的女?娘。


    文无尽当然会忘不了她,‘温香软玉’四个字太偏重□□了,撑不住他多年的爱慕,但蓝盼晓有似水般的温柔,谁不贪恋呢。


    那么明宝清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她从前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林千衡堵住了种种可能性。


    但现?在?想一想,她对林千衡、文无尽这种清俊样貌的郎君似乎总是停留在?欣赏的层面,很少有进一步的联想。


    闺中春梦她都没梦见过林千衡几次,有的那几回也似隔靴搔痒。


    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明宝清看见了严观。


    真?的是严观,他就站在?龙舟尾上做掌舵人,脱掉了外衣,上身只留了件素白的单衫。


    ‘是里衣吧。’明宝清心想。


    严观一手拿着根斜在?水里的黢黑长棍,另一只手上绕着一根很粗的红绳,红绳的另一头定?死在?舟尾上,倒像是把他捆在?了这条墨色纤长的龙舟上。


    只他站着,独自一人映在清澈的金鳞池里,水波轻晃而过,像是划破了明宝清的心池。


    明宝清没有移开眼,她很认真?地看着他,心道,‘对味了。’


    隔了这么远,明宝清却开始回忆严观样貌的细节。


    他的五官很浓,肌肤纹理?没有那么细滑,眉间有因为时常皱眉而留下的竖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笑的不多,唇周却也有两括笑弧。


    他刮尽须的样子很俊朗,唇形会很明显,唇瓣偏厚些许,没有薄情的任何征兆,只是笑起来的时候会冒出?一丝丝的清纯,同?他肃杀的眉眼?有些矛盾。


    明宝清觉得他稍微蓄一点须也不错,会显得整张脸更有力量感,五官呼之欲出?,笑起来的时候也就不矛盾了,反而鲜明耀目。


    明宝清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也很清楚心里有什么在?变化。


    舌尖又莫名酥麻起来,明宝清下意识咬了咬,却不太记得为什么总是会有这种幻痒。


    明明是从林三郎起头想的,想着想着却想到严观身上去了,明宝清的目光再落到林千衡和高芳芝身上时,真?真?平静如水。


    林千衡今日?穿得了身便于骑射的锦织红衣,看起来很是神采飞扬,对着高芳芝的时候笑意温和,无不周到。


    高芳芝的神色雀跃,瞧见褚蕴意从廊桥上回来,欢喜地抬臂轻扬,松松袍袖落下,露出?浑圆嫩白的一条胳膊。


    明宝清见她没有戴臂钏,暗道:“高二娘今日?不参与射红?可惜了,还?想看她舞剑那么好,射箭是否也拿手。”


    她是自己?手痒却替别人心痒。


    锣鼓一震,那几艘赤红绿褐的龙舟在?金鳞池中疾行如风,墨色龙舟譬如离弦之箭,速度快不说,最要紧是拐弯时很稳,不似那艘赤红龙舟般转弯过急,结果直直朝明宝清这边撞了过来。


    龙舟轻巧,船体开裂的声音听得明宝清直皱眉,舟身还?直接翻了过来。


    明宝清也不能安坐,正起身想下去,就见岸边顿时涌过来一堆施救的人。


    她这才重新坐下,可方才一动,对岸似有目光望了过来,但明宝清再看过去,却没有发现?有谁在?看自己?。


    “错觉吗?”明宝清蹙起眉自语着。


    赤红龙舟触壁的意外弄她都没瞧见墨色龙舟冲刺那一瞬,不过终点本?来也没有设在?这边,她也瞧不见,只听岸边有一个很豪爽的嗓音在?大笑,她侧耳听了听,觉得应该就是王阿活口中那位‘一定?要赢’的中郎将。


    ‘应该是夺魁了吧。’明宝清想着严观应该要回来了,但等来却是忙好了的卫小荷。


    “还?要等着拿赏吧。”卫小荷爬上来,往她身边一坐,小声对明宝清说:“听说圣人也在?,应该有重赏吧。”


    明宝清有些惊讶,道:“当真??”


    卫小荷眨巴着眼?睛,往明宝清手里塞一个洗过的桃,自己?也啃一个,说:“不当真?,我听说的呀。”


    明宝清失笑,拿起桃子咬了一口,道:“这个位置看龙舟挺好,就是射红看不清了。”


    “射红都是贵人们玩嘛。”卫小荷抱着树干站了起来,用手搭着凉棚,道:“其?实也能看见。”


    岸那头的射红在?龙舟竞渡结束后?就开始了,这比赛其?实很简单,就是射落树梢间的红果子。


    果子不是真?果子,是糖做的,大小不一,得分?自然也不一样。


    最大的似甜瓜,最小的似鹌鹑蛋,射落坠地时金箔四溅,糖壳脆响,很漂亮也很奢靡。


    射红可以男女?同?赛的,明宝清和明真?瑄从前都是射红这场赛事的常客。


    他们兄妹俩赢过不少彩头回去,明宝清的那把长梢弓就是她第一次夺魁时的彩头。


    “长公主亲赐银勾长梢弓一把。”


    记忆中,内监的唱喏声忽然冒了出?来,明宝清愣了一下,她都快忘了那把弓是圣人给的彩头。


    正当明宝清想着往事的时候,耳边忽然风声很劲,她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去想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扑过去摁下了卫小荷的头,与此同?时,一根箭就贴着她的耳戳进了她身后?的树干里,明宝清的头发甚至都被扎进去的好几缕,扯得她头皮都绷紧了。


    明宝清伸手去拔那根箭,很松就掉下来了,在?树干上留下了一个七枚铜钱摞起来厚度的圆孔。


    射箭之人即便没有使出?全力,这力道也很了不得了,因为这箭没有箭头。


    卫小荷看着中郎将带着人挎着刀来到树下,揪着明宝清的衣襟,战战兢兢又无助地叫着,“大姐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中郎将抬头看她,看着


    她攥紧了那根无头的箭,他顿了一下,道:“明娘子,圣人要你过去。”


    直到听见了这句话,明宝清的神思才稍微回拢了些,她点了点头,平静道:“好。”


    明宝清下了树,随着一帮金吾卫中间往对岸去,她看起来像是被押过去的,起码在?严观看来是这样的。


    他看见明宝清时正在?抹脸,几缕湿发垂在?眼?前,而明宝清就那样从发丝间走过。


    严观立刻快步跟了过来,想抓住他的王阿活受了一个肘击差点呕血。


    中郎将已算很给他面子了,压低声音道:“圣人要她过去的,你别掺事。”


    但严观不听,依旧跟过来。


    中郎将自己?也不清楚这桩差事是为何,心里正打鼓,想着反正严观也过不了侍卫的关卡,便不理?会他。


    明宝清转首看严观,他身上湿了好些,头发显得更黑了,目光震惊又担忧,被侍卫横枪拦住的时候,他步子都没停,似乎连理?智都没有了。


    ‘这样喜欢我吗?还?是说,只是担心恩人呢?’


    明宝清心想,她扬了扬手,叫他回去,又笑了笑,示意无事。


    严观站在?那里,被王阿活拖着往后?跌了几步,他看起来好像快哭了,可能只是明宝清这么觉得,王阿活觉得他要疯了。


    ‘这个表情还?真?是新鲜。’


    明宝清冲他笑了起来,转身迈上台阶。


    第088章 射红


    明宝清走上?一处高?台, 右手边是另外一条长?长?的台阶,几乎是一步一哨,过了几道岗哨后, 连中郎将?也不得入内了。


    明宝清余光瞧见高?处有一个垂着帷幔的长?亭, 她揣测那是圣人和宠臣的所在。


    长?亭下边一阶一平台, 上?面坐着的起码都是五品上?的官员, 明宝清瞥了一眼,见多是一些?年?岁比较轻的官员,还?携着家眷, 气氛本来挺惬意随和的, 但?明宝清的出现,似乎扰乱了一点?平衡。


    她管不得许多,又下台阶, 入目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坦草地,


    一个女侍卫来领她进?去, 气度衣着都很像紫薇书苑的护卫, 但?要更加冷峻一些?。


    侍卫直接把明宝清引到了射红场上?,递给她一把弓和一桶箭,道:“圣人觉得今年?参加射红的人技艺平平, 都没有什么看头, 想起明娘子当年?风姿,所以请您来一展身手。”


    眼前是密密悬红的树林, 身边是谁,明宝清没有管, 她只知道自己身后是高?台, 是圣人,但?没人让她请安行礼, 也不给她一个报上?家门的机会?,她就是被推到场上?的一个戏子,不管她愿不愿意,锣一响,就要开场。


    不过明宝清没有被这种有些?蔑视的情绪遮蔽太久,她只是看着手里的那把弓,那是她的长?梢弓,她抽了箭,也是她惯用的长?箭。


    太趁手了。


    明宝清在这一瞬忘掉了恐惧和困惑,抬手就是一箭飞出,直接击落数枚红果,只听见四声很令人心旷神怡的脆响。


    “记十六分。”


    明宝清的到来像是破开死水的一颗石头,叫人振作且忌惮,接下来几人一箭分别得一分,三分和两分。


    说明她们只射落了一个瓜红果,一个杏红果和一个桃红果,不似明宝清那样一箭射落了一个杏红果,一个两个李子大的红果和一个鹌鹑般大的红果。


    “记十二分。”


    赢下这个好分数的崔四娘子斜眼看明宝清,却见她目视前方,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反而是勾唇笑了一下。


    ‘来玩吧。’明宝清甩了甩手腕,心想。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听林间悬红坠地脆声接二连三响起,因为不间断,所以有了乐曲一般的曼妙节奏。


    高?台上?,倚在软榻边的萧奇兰稍稍坐直了身子,转脸时先看见了垂在榻边的镶了金红边的银纱裙,孔雀翠羽一片一片,缝了满裙,在春风中翕动着纤羽,彷佛是在这裙衫生出来的,毫无绣线的痕迹。


    萧奇兰稍稍仰脸,入目就是重重叠叠的宝珠项链,因配合孔雀裙,所以宝珠以蓝、绿、黄、棕为主,项链下裸露的肌肤丰润细嫩,没有任何将?要衰败的征兆。


    “呀,崔四倒是起劲了,怎么不藏拙了?”萧奇兰甜蜜地笑了起来,看着倚在榻上?的无比尊贵之?人,道:“不曾想明大娘子箭术这样精妙。”


    “听闻明真瑄的箭术在陇右军中也算排得上?号。”穿着轻薄铠甲的荆统领走了过来,又俯在圣人萧世颖耳畔低语了几句。


    “噢?”萧世颖额间花钿是蓝花点?红蕊,衬得她一双眸珠深若星海,华贵之?余,还?有一丝邪魅之?气,“这事儿?到现在还?能如此有趣。”


    萧奇兰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又听萧世颖道:“这小娘子一出,悬念皆无好没意思。瞧着那一对对的,只想着赛事散后出去做交颈鸳鸯,不若男女同赛吧。看那林三郎的眼珠子都要黏上?了,就让他上?场离近些?看吧。”


    “您让林千衡和明娘子搭档比赛?”萧奇兰惊讶地问。


    萧世颖轻笑了一声,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道:“高?家的面子也不能这么踩。”


    “那明娘子要与谁同赛?”萧奇兰含下了脖子,眯眼笑的时候见萧世颖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荆统领随即退下。


    过了约莫一株香的时间,明宝清的独赛中胜出毫无悬念,她甚至都没有补之?前缺掉的几轮,就遥遥领先,分数漂亮得刺目。


    萧世颖着人问她要什么赏,她没客气,利落潇洒地转了转手里的银勾长?梢弓,高?高?举起。


    “念旧啊。”这三个字的尾音拖得长?,让萧世颖语气有了点?叹息的意味。


    “原来明娘子是这样一个人。”下首的矮榻上?,一个穿着常服的俊美郎君慢悠悠地说。


    “怎么?宇文侍郎对她也有所耳闻?”萧奇兰道。


    宇文惜转过脸望着萧世颖,他生就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很美,但?一丝女气都没有,笑起来时,风月无边。


    萧奇兰素来对男色毫无感觉,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见过我阿兄带回来的一份手稿,说是她设计的一个槽碾,还?要求在工部?的记档中署上?明氏所著。”宇文惜说:“阿兄素来古板无趣,但?偏与明娘子每月都有些?书信往来,惹得嫂嫂这把年?岁开始吃醋,拆信一看,全是些?农用器具的探讨,我还?以为有热闹可以瞧。”


    “什么热闹不好瞧,瞧你阿兄阿嫂的?”萧世颖轻笑着说:“倒是没想到明娘子的才能会?在这里。”


    听到圣人说要看一场男女同赛的消息,场下好些?被明宝清勾起斗志的男女都有些?跃跃欲试。


    “你来不来?”


    高?芳芝一边捆袍袖一边冷声问林千衡,明宝清出现时他有些?失态,收敛地不够快,这让高?芳芝不悦。


    林千衡看着孤零零站在场上的明宝清,刚想回绝,就见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过来。


    明宝清似乎也很没想到,但?更多的表情林千衡没看到,因为她转过身去了,仰脸看着严观。


    “来。”林千衡喉头酸紧,道。


    “你怎么来了?”明宝清惊讶地看着严观,随即看向他手上?拿着的弓箭,“你要与我同赛吗?”


    “是。”严观的神色很平静,但?握着弓的手紧了紧。


    他能看见她,能站在她身边,他那颗乱撞的心就被捆住了,觉得生死也无关紧要了,反正阿娘的仇也报了,她,也遇见过了。


    明宝清很困惑,不知这算是怎样一个安排,把她弄进?来也就算了,为什么把严观也弄进?来了?


    她舒开不自觉皱起的眉,道:“先比了再说。”


    严观笑了一下,问:“玩得痛快吗?”


    在开赛的铜锣声中,明宝清只是点?点?头,用口型说:“还?行。”


    得了这弓箭,她更想去山林里打?猎,不想射这些?不会?动的红果子了。


    上?场的一双双人几乎都在看他们,好奇的,鄙夷的,警惕的,嫉妒的,探究的,困惑的,种种种种目光,可谓丰富多彩,但?他们二人却只看了彼此,然后就望向


    目标。


    明宝清的弓箭是明真瑄教的,她很记得第一次拉开弓的感觉,那是一把轻弓,右手拉弦抵在下巴上?时,弓像蛇一样扭着,弦贴着她的唇,颤微微的。


    明宝清松手的时候就知道不好,箭果然是贴着靶子飞了过去,明真瑄却说她很有天分。


    阿兄这样说了,她就信了。


    天分在一箭箭中被证明了出来,但?谁又知道这是天分,还?是勤奋呢。


    一拉弓,明宝清耳朵里就只听得见风声了,或者?说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


    她还?看见了严观的风,一束一束随着箭的轨迹而生。


    对于他骑射俱佳的表现,明宝清并不惊讶,想着弓箭是远攻用的,他平日?里许是用不到,所以都没有展露过。


    双人赛是很要些?默契的,场地前有红线禁锢,射手的活动范围有限,若是两人的箭轨彼此冲突,碰在一块,就是自相残杀了。


    射红的分数靠人工计数,有些?误差在所难免,但?似明宝清和严观这般箭无虚发的,一箭三雕起步的,分数也是一骑绝尘的,看都看得出来,根本也做不得手脚。


    “这等人才,竟只是个不良帅吗?”宇文惜不解地说:“南衙禁军十六卫的遴选,这人都没去吗?还?是说,有什么猫腻?”


    北衙主要负责圣人的安危,至萧世颖登基时,北衙就被她一手扶持起的暗卫所取代,宇文惜所言的北衙,其实也就是荆统领所掌控的军队,明面上?的一支是禁卫军,私下的一支连名字都没有。


    至于南衙则是维护整个皇城稳固的,如左卫、右卫、千牛卫、金吾卫等等,自参军录事起就有官阶,一层一层还?可以往上?爬,不似不良帅,到顶了也就是个刀吏。


    “那明娘子也该授予官职才是,她的准头不比这人差。”萧奇兰道。


    “但?射程没他远。”萧世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兴致,“以这人的臂力,换上?重弓重箭,说不准能隔着山头射杀人呢?”


    “那得有一双鹰隼眼了。”萧奇兰说。


    萧奇兰看着萧世颖,就见她神色含笑,目光在场上?游离着,像是雨露均沾地在看每一个人,但?又像是谁都没有入眼。


    糖壳碎裂的声音里冒出一丝异样的起伏,萧奇兰看了过去,就见明宝清和严观双双侧脸看邵阶平和褚令意。


    “邵少卿的箭把明娘子的箭撞掉了。”荆统领看见了经过,道。


    “故意的?”萧奇兰问。


    “比赛么,策略而已。”荆统领道。


    萧奇兰看向明宝清,见她忽得笑了,笑得灿烂,便知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邵阶平的每一箭都被明宝清击落,她的箭头总是从他箭的中段直接洞穿,箭从弦上?带来的力道被击溃,随即堕地。


    而她的箭只是滞了一部?分的力,残余的力道依旧还?够她夺下一枚红果。


    邵阶平自取其辱,叫褚令意憋气得很,但?偏又夫妻一体,不能中途下场去。


    “我方才是无心的!”邵阶平做出一副言辞恳切的样子来。


    明宝清拉开弓,忽然掉转箭头对着他,惊得站在他们中间的高?芳芝一颤,箭都掉了一支。


    “当着圣人的面,你这是做什么!?你也太不恭敬了!”邵阶平心惊之?余,更有兴奋。


    赛场后的高?台上?,褚大学士眉头微蹙,听见褚蕴意斟茶的水声,就瞧了她一眼。


    “本领不够,还?要挑衅。”褚蕴意分好两盏茶水,一杯给兄长?,一杯给自己,“姐姐当初真是走了眼。”


    “他倒未必是自己想赢。”褚大学士端起小妹烹的茶啜了一口,就听褚蕴意道:“未必自己想赢?那就是想明大娘子别赢,顺便,卖林三郎和高?二娘一个面子?”


    褚蕴意看着场上?的褚令意,褚大学士又道:“她若不喜欢了,和离就是,可她似乎还?在犹豫。”


    “姐姐心意已定,只是有些?东西还?在料理。”褚蕴意说着,目光落在了高?芳芝和林千衡身上?,她听不见林千衡说了什么,但?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挺担心的,“明娘子又不会?在这里射杀了邵阶平,叫他做出这样一副急色来,似乎是巴不得别人来揣摩他的心意。”


    “这小子,回家就挨板子。”褚大学士意有所指地说。


    褚蕴意这才轻轻一笑,谨慎地侧眸去看边上?沉着一张脸的左仆射林期诚,他是林千衡的六叔,刚刚升调回京。


    场上?,严观见到明宝清用箭对准邵阶平时一点?也不急,他拉开弓,目光却落在林千衡面上?,在林千衡也看他的时候,严观松了手,那箭出去时他看都没看,而那三个本该是林千衡囊中物?的红果被一箭射落。


    林千衡循声看去,愕然看向已经收回目光,同时反手抽箭再射的严观。


    “如果不行,换一个高?家女儿?上?场吧。”明宝清瞥了高?芳芝一眼,转回身把那一箭放出去。


    高?芳芝听得心里冒火,但?一回头,自家那些?姐姐妹妹全部?在冲她瞪眼睛,高?三娘气得都坐不住了,被大姐拽坐下,又气呼呼站起来,冲她比划拉弓的动作。


    “你左臂总是不稳,心底稍一犹豫就动摇。”明宝清的语气太平静,高?芳芝看着她,她也侧眸看高?芳芝,神情似乎是在品茶闲话,“心事很多吗?有什么值得你好想的?”


    高?芳芝没有回答,只是俯身把那只白羽箭捡起来,左臂伸直,虎口撑住弓箭,羽簇对着自己。


    ‘没什么值得。’高?芳芝心里这句话随着箭飞了出去,她射中了一个小小的鹌鹑蛋红果,叫她自己都振奋了起来。


    林千衡讶异看她,高?芳芝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自顾自抽箭再接再厉。


    “明娘子与邵阶平有什么过节?”宇文惜诧异问。


    邵阶平虽是太常寺的,但?也算宇文惜提拔上?来的,平日?里只觉这人精于数算调度,其他倒没有什么了解。


    明宝盈和褚蕴意因为这事在书苑里谈论?过,她们以为无旁人知晓,却不知早被听了去。


    但?因此事不大,所以并没有报给荆统领知晓,可荆统领却也知道,低声说了出来。


    ‘是温先生闲话时告诉荆统领的吗?’萧奇兰想着,‘温先生这样冷清的人,与荆统领在一处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她们谋生艰难,没想到还?有余力管别人的事。”萧世颖道。


    宇文惜看着邵阶平微微蹙眉,说:“男女情好一场,被他做得这样龌龊,真是玷污了褚家娘子。”


    箭筒里的箭有定数,射完了计分数,明宝清和严观又是头名。


    两人今日?都穿着布衣,站在一块的时候,像是从严观的一身墨蓝里绞下一片颜色,湮成了明宝清身上?的月白。


    “倒是登对。”宇文惜笑道。


    “侍郎总喜欢保媒拉纤。”萧奇兰凉飕飕地说。


    侍从扛来一把乌金重弓,似是要给严观做赏赐。


    “这同明娘子那把银勾长?梢弓是同一个匠人打?造的,兰儿?,你去赐给他们吧。”萧世颖道。


    萧奇兰心头一动,狂喜和警惕同时笼罩了她。


    她震惊地望着萧世颖,萧世颖看着她,眼眸含笑,没有说话。


    萧奇兰自小被萧世颖养大,但?人前人后都没有得到过她的承认。


    萧世颖从没有给过萧奇兰解释身世,但?又没有刻意瞒过她,荆统领是知道萧奇兰身份的,温先生也知道。


    但?除了她们以外,就连宇文惜也对她揣着狐疑。


    而今日?,萧世颖竟直接让萧奇兰出现在人前,她面上?的困惑和犹豫不假,但?内心也难掩澎湃。


    第089章 奖励


    萧奇兰一直蜷坐在萧世?颖榻边, 站起身时,萧世?颖身上那件孔雀羽银纱裙宽大的裙幅自她?肩头滑下去?,她?像是?失去?了?庇护, 又像是?脱离了?掌控。


    萧奇兰稳步朝帷帐外走去?,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走下长阶。


    她?的突然出现让褚蕴意太惊讶了?, 甚至有些失态了?。


    褚大学士从没见过萧奇兰, 只能问褚蕴意,但褚蕴意也只能答一句,“同窗。”


    可这‘同窗’二字, 于很多对萧奇兰一无


    所知的人?来?说, 已经有很多很多含义了?。


    “她?有些像圣人?年轻的时候。”褚大学士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这一句如惊雷炸在褚蕴意耳畔,她?硬逼着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射红场上, 看着那林间?的红果, 觉得它们就像此刻的萧奇兰。


    萧奇兰自己却很淡定, 她?缓缓地看了?一周, 将各种目光看在眼里,最后才看向明宝清,对方眼底的惊讶让萧奇兰很愉悦。


    “明娘子也算连中两元, 不知要再赏些什么好?”萧奇兰问。


    这一瞬, 明宝清不再困惑于萧奇兰的身份,因为她?真有一件很想要的东西——明真瑶的自由身。


    她?上前一步, 立刻就要脱口而出,却见萧奇兰微微摇了?摇头。


    这也不算摇头, 萧奇兰更像是?要晃掉黏在脸上的一缕碎发。


    明宝清想起自己在温泉庄子外碰见萧奇兰, 而今日她?又出现在圣人?的高台上。


    她?是?谁,她?是?什么意思?


    周遭很安静, 又很喧闹,许许多多人?的混沌情绪和凌乱气息在搅动着。


    明宝清无暇去?理会别人?的心思,只是?在想萧奇兰很可能知道?她?去?温泉庄子的意图,那么她?也知道?自己想要明真瑶吗?她?是?在劝自己不要这么做吗?


    明宝清犹豫了?一下,涩声说:“我?想要从前那匹马,不知可不可以?”


    萧奇兰没有立刻回答,等到侍从传来?萧世?颖的意思,才浅笑颔首。


    “明娘子的箭术超绝,大家?从前都有所耳闻,倒是?这一位,”萧奇兰看向严观,道?:“有如此箭术却只做万年县的不良帅,实在屈才了?。南衙十?六卫历年的遴选,你都没有参加过?”


    “小人?庸碌,有自知之明,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求个安稳度日罢了?。”


    严观这话也算答得圆滑,并?没有一味自贬,但萧奇兰却不甚满意的样?子,口中话语半分余地也没留,“今岁秋后遴选,莫要忘记。”


    严观张了?张口,觉察到明宝清担忧的目光看了?过来?,才道?:“是?。”


    金鳞池这一场射红赛事,明宝清开头惶惑,中途痛快,末了?落了?块大石头在心里,压得她?连话都说不出了?。


    两人?毕竟不是?什么大人?物,拿了?赏赐就要走人?了?,场上由明宝清带来?的一点涟漪在萧奇兰突然的露面后被酝酿成了?一场汹涌的浪,明宝清虽然无缘得见,但也可以想象。


    严观在出金鳞池的路上屡次看她?,想要开口说什么而未果。


    “你不会是?要道?歉吧?”明宝清反手?摸了?摸背上的弓,又看严观那把被他随手?挂在绝影背上的乌金弓,道?:“又是?弓又是?马的,我?多谢你还来?不及。”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严观问。


    明宝清连射两场,也是?很累,日暮时分也不好奔波,就随着严观进了?一间?清雅客栈歇下。


    她?倚在榻上,靠在凭几上出神。


    严观还以为她?不会回答方才这个问题,盏中的茶水转凉,他正要替她?换一杯,却见她?端了?起来?,一口饮尽后道?:“那位萧小娘子,姑且不论她?是?谁。我?方才想替小弟求一个自由身,可她?不知是?在御前觉察到了?什么,阻止了?我?。”


    严观想起萧奇兰那个细微的动作,道?:“嗯,她?的确有那个意思。”


    “想来?也是?。”明宝清的口吻愈发沉重,“如若不论其他,我?们与圣人?,也算血海深仇。”


    严观耳尖一动,确定周遭没有人?在窥听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的兄弟不似姊妹得到圣人?垂怜宽恕,因为他们是?儿郎。”明宝清抿了?一下唇上将要坠下去?的水珠,道?:“可圣人?是?女?娘啊,听三娘说,圣人?有让女?娘入仕之心,有了?这个机会,那么三娘也是?三郎,三郎也是?三娘。”


    严观注视着她?,她?眼底的惶惑没有遮掩,就那样?脆弱地铺在严观面前。


    “圣人?她?,真的会对我们高抬贵手吗?”


    严观握住她?搁在凭几上的手?,攥在掌心里焐热。


    “如果你阿兄在军中得用,以圣人?的心性,会不会压制他呢?”


    明宝清眨了一下眼,轻声道?:“君心难测,但他毕竟是?远在陇右,用就用吧。可我?们就在圣人鼻息所至之处。”


    严观抓起明宝清的手?,说:“眼下我觉得你做得都很好,三娘也很好。”


    明宝清看着他捋平她?的手?指,抚着她?的掌心说:“把自己放在圣人?的掌心里,继续做想做的事情,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坐拥天下,难道?连根毫毛也要在意?做我?们的小角色,过我?们的小日子就是?了?。”


    严观抬起眼,对上明宝清若有所思的目光,他轻轻松开手?,明宝清没往自己的腕子上搁一点力,他的手?一拿开,她?的腕子就垂了?下来?,指腹掌心虽有粗糙,可甲面如玉莹泽,垂挂似佛手?。


    “做小角色,过小日子。你好像就是?这么做的,为什么?你藏着什么事?”


    严观沉默着,目光闪躲,明宝清微微一笑,反扣住他的手?腕,说:“不说也没关系的。”


    她?很坦白地在耍以退为进的法子,严观也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被拿捏了?。


    “我?手?上有一条人?命。”


    “只有一条?”


    严观顿了?一下,无奈地失笑摇头,重新找回情绪后,低声道?:“是?皇室中人?。”


    他已经说的很少了?,心底更有一种想要和盘托出的冲动,把什么都告诉她?好了?,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但明宝清是?那么敏锐,看着他猝然地皱起了?眉,连声追问道?:“这事是?叫圣人?觉察了?吗?今日把你安排进来?,就是?要试探你的箭术吗?你为什么不收着点,还拿了?那把重弓回来?!?”


    “许也只是?巧合,我?在外头闹了?一小场,引来?了?圣人?身边的护卫。”严观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末了?几个字,几乎要被他吞吃了?,“他在,我?收敛什么?”


    明宝清在他肩头捶了?一记,“闹了?一小场!?你的脑子呢?被绝影踹傻了??”


    严观正色道?:“我?才没叫它踹到过。”


    “别插科打诨!”明宝清很有些慌乱,只怕不是?严观连累她?,反而是?她?连累了?严观。


    严观见她?忧心忡忡的,就道?:“就算圣人?有所觉察,说不准只想与我?交流心得。”


    “这玩笑是?可以开的吗?!”明宝清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严观的嘴。


    严观笑了?起来?,上下眼睫交错在一起,浓郁的笑意变得分外暧昧。


    明宝清缓了?缓气,心里莫名有种破罐破摔后的踏实感。


    随后,她?想起了?严观低语的那一句,‘他在,我?收敛什么?’


    “林千衡在不在与你有什么相干的。”


    严观被问住了?,这问题是?今日最棘手?的一个。


    明宝清左等右等他也不开口,索性靠在凭几上闭上眼睡觉得了?。


    “乌珠儿。”


    良久,严观轻声唤她?。


    明宝清没有做声,她?真有点困了?,但轻轻挑了?一下眉,示意自己听见了?。


    “若非你遭受池鱼之殃,我?这辈子也许只能见你几面而已,眼下能离你这样?近,我?总想着是?你的不幸造就了?我?的幸运。”


    明宝清心头轻颤,她?睁开眼,就见严观注视着自己,目光怅然而温情。


    “从前的日子是?好,但我?跳出来?之后再回看,其实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明宝清看着严观略微迷茫的样?子笑了?起来?,说:“听不懂吧?没关系,我?清楚自己这种想法不是?苦中作乐,也不是?自欺欺人?,除开二郎和三郎的境遇,眼下的日子确有畅快得意之处。你说,让阿姐来?选,她?选现在的日子,还是?从前的?”


    严观的


    神色变得轻松了?一点,爱慕之意也愈发压抑不住。


    他看着明宝清,她?深吸了?一口气,合着眼道?:“我?身心自在,已是?万幸。”


    拉了?那么多次的弓,身上还没有发酸,却已经开始发软了?。


    明宝清软绵绵地靠在凭几上,身段起伏风情动人?,可以入画。


    她?素着脸,美得愈发鲜明,她?闭上眼的瞬间?,像是?清冷的瓷化成了?柔软的绸。


    她?怎敢又在他面前闭上眼呢?


    她?就不怕他又做出什么事情吗?还是?说,她?就等着他做出什么事情呢?


    这是?她?的陷阱吗?那就算是?扎满了?荆棘和尖刀,他也是?要跳进来?的。


    严观离得很近很近时,对上了?一双有些迷蒙的眼。


    明宝清这双眼与严观满是?深抑着欲望的眸子不一样?,室内灯光朦胧,她?的眼神停留清醒和虚妄的边界。


    这双黑漆漆的眸珠并?不时常卖弄着聪明与灵气,出神时,过分黑的瞳孔会让她?看起来?有点呆,也有点冷,就是?这种神色会让人?有点心发颤,有些人?是?因为惧怕,而严观是?因为怜爱。


    于是?,他很轻很轻地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明明是?毛绒绒像狮子一样?的人?,亲吻时竟像一头小鹿在饮水。


    这个联想让明宝清笑了?起来?,指尖慵懒刮过他的下颌,道?:“在侯府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做偷儿?”


    “嗯。”这种时候,她?问什么严观就答什么。


    “怪不得。”明宝清在他耳垂上游离着,不摸不揉不抿,手?却掉下来?,虚虚贴在他的心头上。


    “怪不得什么?”严观的呼吸愈发急促,濒临失控的样?子让明宝清又醒了?醒神。


    她?将舌尖探出来?轻咬着,用气音虚送出一个字,“痒。”


    严观看着自她?唇缝里探出来?的粉红舌尖,气息全乱了?,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展臂就将她?整个人?从榻上抱了?过来?,搂在怀中发了?狠般亲吻她?,碾磨她?,吮吸她?。


    怀中人?的柔软让严观吃惊,他虽抱过她?几次,骑马时也有挨碰过,但这样?将她?扣在怀中亲吻时,她?玲珑的身躯贴紧了?,才让他深刻领会到这样?一个心骨刚强的女?娘有着怎样?一副纤薄的皮肉。


    她?柔嫩的唇简直像一汪春水,会在他唇舌的搅动下荡漾开来?。


    严观觉得自己在吃一个薄皮的柚子,明明不用咬不用嚼,只要用唇舌一抿,就有清甜的汁水涌出来?。


    但他贪心啊,他非要重重地含一口,吮进更多的水。


    明宝清捧住了?他的脸,严观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的阻止,可也不肯多挪开一寸,就这么深深看着她?。


    明宝清的身子在射红场上绷了?一天,这样?缠吻一番,真是?根骨舒爽,但她?虽这样?想,却不这样?说。


    “我?后悔了?。”明宝清说着就见严观像是?被人?凌空劈了?一刀,整个人?都要崩裂了?,她?徐徐伸手?按在他唇上,道?:“还是?别蓄须了?,蓄了?须肯定磨得更疼。”


    严观在她?的话里死了?一回又活了?过来?,他‘死’得很快,‘活’得却很慢,愣了?很一会,皱着眉想明白了?她?的不满之处,盯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移不开眼,哑声道?:“我?轻些,轻些好不好?”


    “多轻呢?”明宝清抿着唇,像是?藏着不肯让他再吃了?。


    严观试探着在她?抿着的唇上碰了?一下,像对待一块豆腐,“这样??”


    明宝清搓了?搓他的腮帮子,说:“循序渐进,知不知道??”


    严观不住地点着头,一把将她?双腕扣住按在自己心口上,认真开始循序渐进起来?。


    他须发生得很快,出门前肯定是?打理过了?,但过了?那么久,已经冒出来?一点点胡茬,时不时的,有轻微的刺痛感落在明宝清的唇上,加重了?那种从身体深处冒出来?的酥麻感。


    明宝清觉得自己像一口泉,而严观只不过才掬了?一捧,就知道?自己将要溺死这里。


    第090章 慈母心


    天梁宫里的龙涎香配了?很重的冰脑, 就算是幽火焚出来的香气,闻起?来都是一股凉意。


    萧奇兰赤足踏上冰玉阶,走到冰玉席榻旁, 把宽袍往臂钏里一塞, 伸手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 小心翼翼为萧世颖拭去面上的妆容。


    软帕拭过一次后即弃, 不拭第二次。


    萧世颖今日画的是倒晕眉,抹去青黛后露出的眉毛纤细而淡,让她原本气势逼人的面孔一下就变得婉约秀致起?来。


    萧奇兰也是这种纤淡的眉毛, 与萧世颖很像, 只是眉形稍有不同。


    她跪仰在榻边伸着手,萧世颖稍稍垂首迁就她,唇边含笑。


    “我喜欢明娘子的眉毛, 不画而黑, 不描而浓, 纤长弯弯, 天然月棱一般。”


    萧世颖睁开眼,看萧奇兰也卸了?妆,粉嫩的一张小脸, 荷花瓣一样?, 淡眉其实更衬她。


    “我在你这个年岁时,也总觉得那个人的眼睛漂亮, 那个人的鼻子好看,对?自?己反而诸多挑剔。”


    “现在呢?”萧奇兰手中的帕子拭过萧世颖额间的蓝红花钿, 抹去后还留了?一点小如豆米般大的红痕。


    “早就不想这些了?, 有想要的美色,可以换种方式得到。”萧世颖说着合上眼。


    她的睫毛也很疏淡, 这是一张着墨很少却?很美的脸,淡雅的面孔帮她很好地?掩住了?熊熊燃烧了?多年的欲望。


    萧奇兰换了?一块帕子再?在萧世颖额间一拭,然后沿着鼻弯擦过眼下,细纹一下露了?出来,一个略有疲惫、温热且真实的萧世颖忽然就涌了?出来。


    额间的红痕依旧还在,可萧奇兰却?没有再?拭了?,因为这不是胭脂,而是继承自?先皇的胎记。


    太子没有,晋王没有,萧世颖却?有。


    至于孙辈,太子长女有胎记落在足心,形似如意,所以很受先皇疼爱。


    不过这个女儿?没养到及笄就去了?,说是福气太满。


    如果是这样?一个说法的话?,那萧奇兰应该没什么福气,她幼年时肋下曾有过一抹胭脂红,但年岁越大越淡,到现在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萧世颖浮在凉香里打盹,脑袋点了?一点,睁开眼就看见了?依旧伏在榻上,专注看着自?己的萧奇兰。


    “您要歇下吗?”


    “还念昨日的游记吗?”


    萧奇兰笑了?起?来,说:“念,今日该去幽州游历了?。”


    少女柔美的嗓音描摹着山河好风光,过了?半个时辰,垂纱帷幔后,萧世颖的呼吸变得平和柔顺。


    萧奇兰合上书册在榻上坐了?一会,由宫婢扶了?起?来,轻手轻脚往外去。


    她很小的时候就跟在萧世颖身边了?,不过天梁宫是去岁冬日里才住进来的,她在宫外也有宅邸。


    萧世颖把天梁宫南阙的月室殿都给了?她,这里的一切装点都是依着萧奇兰的喜好来的,低调又华贵,就像她常穿的灰银绸。


    “他为了?明娘子挑衅千牛卫的中郎将?”萧奇兰用一把玉梳缓缓梳着发尾,饶有兴致地?问。


    她身后的侍从如影子一般立在帐后,说:“是,听说其父严九兴从前?也曾做到千牛卫的中郎将一职,只是后来因渎职而被赶出宫了?。”


    严观一句‘今日若是阿耶在这,定会说这都是十来年了?,你怎么还只是中郎将,一点长进都没有’,就惹得那位刘中郎将差点动手。


    “荆统领是在知道骚动之前?就吩咐人来找严郎君了??”萧奇兰又问。


    那影子默了?一默,道:“是,圣人对?于他与明娘子的关?系好像知道一二,可能是因为有着人留意明娘子吧。”


    “留意明娘子?”萧奇兰反问了?一句,拿起?剪子绞掉一根发叉,忽又问起?严观与严九兴的关?系,“养父?”


    “是养父。”影子很肯定地?答。


    半晌后,萧奇兰用一种闲适口?吻道:“明娘子的那匹马送去了?吗?”


    侍从替萧奇兰掌着


    灯,道:“今日送去,眼下肯定已经交到明娘子手上了?。”


    月光依旧记得明宝清,在看见她的一刹那,它就激动了?起?来,想要挣脱牵引朝她跑来。


    明宝清差点都没能把谢恩的礼节完成,场面乱糟糟的,太仆寺来送马的官员没有久留,在乡长等一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明宝锦欢喜地?不得了?,立刻就跟着明宝清去田间跑了?一圈,月光也很久没有尝过这种疾跑的滋味了?,两人一马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蓝盼晓望着她们越跑越远,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去目光,却?见身侧的老苗姨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反而皱着眉,目光看向院里。


    蓝盼晓也望了?过去,院里还是如常宁静,只是屋门轻轻晃着,应是有谁进去了随手一扯门,但门没有带上。


    “听到来人是什么太仆寺的大官,又听说是圣人要褒奖大娘子的箭术,她的脸色就难看极了?,怕是埋怨上大娘子了?。”老苗姨忧心忡忡地?说。


    “元娘那日哪里是去风光的?她只是想闲散过一日,被抓进去是要预备着做猴耍的!她自?己争气才有了?些体面!”蓝盼晓叹息着说:“若能替三郎争,元娘肯定会争,可我们没入贱籍已经是老先君赌上脸面、情?分和自?己一条命换来的,上巳节的一场射红夺魁而已,说起?来到底是玩闹取乐。元娘是吃不准圣上的心思,才不敢开口?要三郎。”


    蓝盼晓虽不曾亲历,猜得也未必都对?,但与明宝清朝夕相处,她信赖明宝清。


    “咱们能这么想,她做娘的没办法这么想。”老苗姨说。


    蓝盼晓默了?一会,往屋里去。


    林姨果然坐在书房里,怔怔看着窗外出神。


    明宝盈的一些抄书和笔记都原本都堆在墙边的小几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坍了?下来,散了?一地?。


    蓝盼晓蹲下来一本本拾起?,重新又堆好。


    可林姨忽然冲了?过来,一把将书堆推到在地?,连蓝盼晓也跌在地?上,她下意识用手后撑了?一下,掌心有些疼。


    她蹙眉看向面有恨色的林姨,低头再?一次收拾明宝盈的书册。


    “她念这些书有什么用?能把她亲弟弟念回来?”林姨讥讽地?说。


    “起?码,最开始的五十两不就是三娘考回来的吗?”


    蓝盼晓觉得林姨脑子里大概全是明真瑶,白花花的五十两抱在怀里也那么有分量,她居然全不记得了?。


    林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呜呜’哭泣起?来。


    蓝盼晓一本一本理好了?书册,听到她的哭声,心里也不好受,递了?帕子过去,林姨并不接,只等哭累了?才抬起?眼,迷茫地?望着虚无,道:“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近在咫尺而已,她居然要了?一匹马?阿瑶是我生的不假,可难道不是她弟弟吗?”


    “你知道元娘不是这样?的人!”蓝盼晓急切地?说。


    “那为什么呢?”林姨望着蓝盼晓的目光满是灼热的痛苦,她举起?自?己一双有些红肿变形的手,挥舞着声嘶力竭地?说:“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在你们跟前?不敢多提阿瑶一句,怕坏了?你们的快活。我不敢做累赘,不敢拖后腿。可还是不行吗?三娘生性?自?私只顾自?己在书苑里惬意,元娘那样?纵着她,我自?知在她跟前?没有身份,不敢说什么,可元娘有能耐,她赢了?弓,赢了?马!圣人亲赐啊!她只要舌头一转,今日,今日归家的就是阿瑶,不是,不是那头畜生!”


    蓝盼晓见她有些癫狂了?,不好太驳斥她,只言辞恳切地?说:“元娘没有一刻忘了?阿瑶,每次去温泉庄子,不是她陪着,就是三娘陪着,就连四娘与我,与苗姨,哪次不是提前?几日就绞尽脑汁备好吃食给阿瑶?一年四季,有少他一件衣裳吗?你说元娘不想要阿瑶回来?你知道她在阿瑶的事情?上欠了?严帅多少人情??元娘在御前?赢了?那场射红,咱们只瞧见结果,却?不知道过程里发生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她紧张吗?踌躇吗?畏惧吗?圣人说赏赐,无非是一个彩头,真得就能什么都要吗?元娘肯定有种种顾虑!”


    “顾虑?”蓝盼晓说了?这么多,却?只换得林姨嗤笑一声,神情?鄙夷地?说:“她是怕姓明的儿?郎回来,这家往后就不是她当了?吧。”


    这句话?,真叫蓝盼晓没有想到。


    方才林姨那样?大吼大叫,她怜悯她一片慈母心,虽然很偏颇,但终究是做娘的舍不下儿?子罢了?,所以蓝盼晓没有太生气。


    可这一句,这么轻飘飘冒出来,却?激得蓝盼晓怒意喷涌,站起?身道:“我且告诉你,就算是大郎回来了?,这个家也是元娘做主!”


    林姨被她的话?震了?一下,可看着她因激动而粉涨的面孔,林姨又是一声讥笑,道:“你自?然要拥护元娘的,这家若是个儿?郎做主,哪里还有你的快活日子?”


    蓝盼晓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明宝清和明宝锦带着月光回来时,蓝盼晓已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来,可家中气氛古怪,林姨窝在房中不出,明宝清要进去,却?被听到了?全部对?话?的老苗姨拽住。


    “脑子里正浆糊着呢。你莫要去说什么,省得自?讨没趣。干脆冷上一冷,让三娘回来劝吧。”


    在这件讨赏的事上,明宝清自?己心里都还没过去,本就犹豫着,被老苗姨拽了?下来。


    明宝盈自?书苑回来这一日,林姨病了?,倒不是装病,是真病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带她去陆大夫处看病,陆大夫说要连着几日施针治疗,所以明宝盈就陪着她住了?下来,第一次向书苑告了?假。


    陆大夫的药庐里有几间给病人暂住的屋子,明宝盈和林姨就住在那里,闻着阵阵药香度日。


    “你书苑里那么些同窗,都是高官家的女娘,平日里听你说起?来,也都关?系很好,难道就没有一个能把你弟弟救出来的吗?”


    林姨歇了?两日,养足了?精神,见明宝盈坐在窗边看书,心里就觉得憋闷。


    “求人不如求己,您再?给我些时日吧。”明宝盈就知道她会提起?这件事,翻过一页书,道。


    “要多久!?”林姨高声起?来,气息一呛,又倒在榻上重重咳嗽起?来。


    明宝盈替她顺气,端水给她喝,只是不说话?。


    林姨的指尖刮过明宝盈的面庞,这不是一个温柔的抚摸,而是一个无力的巴掌。


    明宝盈伸手摸到自?己眼角有几条隆起?的红痕,起?身出去管陆大夫借了?剪子回来,在林姨惊恐不定的目光中紧紧攥住她的腕子,要替她绞指甲。


    “我听苗姨说,你家中冲蓝阿姐很是发了?通火,言辞很是无礼。”明宝盈要来的那把剪子很大,大得可以绞下手指,觉察到林姨要挣脱,她厉声道:“别动!小心伤着!还要费大姐姐一副金疮药的钱!”


    林姨又怕又伤心,红着眼看着明宝盈那张熟悉面孔上的陌生神色,她不甘地?说:“她又不是夫人了?!有什么无礼的!”


    “阿娘,做人要凭良心,当初若不是蓝阿姐和文先生这段情?,咱们连个落脚地?方都没有,你还说那样?的话?剜她的心肝?你有什么倚仗?无非就是倚仗她脾气好,可她脾气再?好,又不是泥做的人。还有,咱们这个家永远是大姐姐做主,你要牢记这点。”


    明宝盈将林姨的手放下,伸手管她要另一只手,林姨不交给她,她就一直这么举着剪子伸着手。


    “你混账。”林姨无力地?说。


    “日后还要不要靠我这个混账替你把儿?子捞出来?”明宝盈平静地?问。


    良久,林姨缓缓把手递了?回来。


    明宝盈替她绞平了?指甲,将碎指甲一瓣一瓣捡起?来扔掉,重又坐回窗边看书,像个没事人一样?。


    林姨倒在榻上呆看了?她很久,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女儿?了?。


    那个书苑难不成是什么妖怪洞府,剜了?明宝盈的心肝吃了?,塞给她一副狼心狗肺?


    “阿瑶和


    你大姐姐,若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明宝盈的目光落在一片模糊的黑字上,她蹙起?眉,看似轻巧地?道:“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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