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紫薇楼


    “没有, 他一早送了我们来?,就回去了,我看着他驾车走的。”明宝清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游飞的性格来?看, 他不会做这种没交代的事。


    “那?这孩子?去哪了?我们在家里等了又等, 实在等不及了, 就坐孟家的马车来?了。”蓝盼晓压低了声音,道:“孟外郎觉得今岁的千秋节太过盛大,怕孟老夫人和阿婆受不住喧闹拥挤, 就替她们在宝胜尼寺买了几个香座看场戏, 也幸好是这样,阿婆还比我们早出发一些,不知?道小青鸟没回来?的事。”


    明宝清点了点头, 看了眼?满脸担忧的明宝锦, 轻道:“别担心, 阿姐这就去找他, 小青鸟那?样机灵,不会有什么事的。”


    明宝锦看着明宝清,她从来?都?是相信大姐姐的, 只不过……


    “昨天是他耶耶的忌日。”她轻声说?。


    明宝清怔一怔,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孟家的马车要?高大很多,林姨有些不习惯, 小心翼翼跃下来?,道:“游小郎不在呀?这孩子?去哪了?那?三娘人呢?”


    “三娘找李先生去了。”明宝清道:“你?们上房顶去吧, 朱姨和二娘已经在上头坐着了。”


    朱姨和明宝珊带了很多蜜饯果子?, 盐津梅子?、金杏干、桃干等等,有些是买的, 还有些是霜降晒的,每种都?给留守布铺的小女工抓了一把。


    明宝锦她们也备了很多吃食,有粟米锅巴、秋梨糖、糖煮板栗仁、还有琥珀核桃,粟米、秋梨、板栗、核桃都?是整个秋天里一点点囤起?来?的。


    有那?么几日,每天的午后老苗姨要?砸一会核桃,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会带上一点小活去孟家坐,剥剥蒜啦,择择菜啦,这些时日家里有个‘伤员’同她作伴,她就拿着核桃去外院,坐在台阶上边晒太阳边砸剥核桃。


    文无?尽在房里待烦了待躁了,他就出来?坐在老苗姨边上,脑子?里什么事情也不想,只拿一个核桃吃。


    剥好的核桃浸在水里泡涨了皮,蓝盼晓和明宝锦一有空的就坐下来?剥成?玉白色,也剥了好几天。


    昨天晚上明宝锦在炒核桃的时候,游飞闻见香味钻进厨房里来?,守了明宝锦半天,但她只给他吃了两个。


    因为这琥珀核桃要?等凉透了才好吃的,热乎乎的时候太软太黏了,再就是明宝锦觉得这些要?和大家一起?吃的,他们吃多不好。


    可是眼?下,蓝盼晓和明宝锦哪里还有看热闹的心思啊,明宝锦倚在蓝盼晓怀里,看着明宝清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人潮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紫薇楼前的绚烂光华触手可及,但她觉得一点滋味都?没有,心里酸酸的,只想着要?是昨晚上给游飞多吃几个琥珀核桃就好了。


    因为有蓝盼晓和明宝锦的忧虑,林姨的沉默也显得很适时,她探着头使?劲往紫薇楼里张望,耳边朱姨不停嗑瓜子?的声音叫她心烦意?乱的。


    “男娃你?们就别担心了!拐谁也不会拐一个十六岁的男娃,这年岁,买回去也不肯认别人做父母,做劳力?一顿吃三碗,谁家养得起??私卖?他还能打?能杀的,又惹得起?了?”朱姨想高高兴兴看热闹,见不得她们这样丧气,于是就嚷了起?来?,尖声尖气劝道:“方才过来?路上也好些热闹看呢,要?不是说?紫薇楼前有大象仪仗,还有花戏,我兴许也叫别处勾了魂去,许他也是在路上被好戏所迷,你?们前脚走,他后脚到家,扑了个空,眼?下要?往紫薇楼来?也是堵路上了,不成?了。今晚上是要?热闹一夜的,咱们明早回去铁定就能跟他碰上了!他肚肠里也悔着呢!瞧不见这么多好戏,还叫你?们惦念着!”


    明宝锦转眼?看朱姨,朱姨冲她挤挤眼?睛,道:“回去你?可得好好冷着他!也叫文先生、严中侯狠斥他一顿!省得日后再没个轻重?,叫咱们担心!”


    “是啊四娘,游小郎肯定就是在哪玩了。诶,大姐姐方才给你?的荷包里有什么?”明宝珊也说?话来?宽明宝锦的心。


    明宝锦打?开了那?个荷包,掀开帕子?,见是一只黢黑的小狗,张着嘴在叫,她探舌舔了舔小狗耳,惊道:“是糖做的。”


    “我看这糖很薄,”蓝盼晓搂着明宝锦,端详着那?只小黑狗,道:“光一照都?透了,约莫是留不住的,你?吃了吧。”


    明宝锦犹豫着,抬眼?看蓝盼晓,蓝盼晓摸了摸她的发,道:“那?就小心些揣着,留着跟小青鸟一块吃吧。”


    明宝锦点点头,心里终于轻快了一点。


    林姨听着她们说?话,眼?睛只望着紫薇楼。


    紫薇楼其实是紫薇楼苑,边上围绕着很多花苑,主楼是紫薇楼,有三层高,亮堂堂二层的望楼上密密地站着许多官员使?者?,正谈笑风生,三层的望楼则疏落一些,但也站着好些护卫。


    飞檐下的宫灯很漂亮,每一盏上都?有画,林姨猜测每一幅画都是一个典故,一个故事,但她不太识字,所以明宝盈曾给她画了一本各种典故的画画书?,她能看着那?个画给明真瑶说?典故,每天睡觉之前的要?说?几个的。


    隔得这么远,她看不见那?灯上画的是什么,但她就是觉得肯定没有明宝盈画的好。


    林姨其实知?道自己的女儿很厉害,很早之前就知?道,在她还很腼腆怯懦的时候,林姨就见过她的字,也看过她的画,只是都?不放在心上罢了。


    现在,满城的璀璨灯火在她脚下,宫廷雅乐像天籁之音,隐隐的,还有象的长鸣,就连明宝锦都?被这种陌生而新奇的叫声所吸引,可林姨却在后悔,抄家离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明宝盈画的典故书?带出来?——这样一件久远而无?谓的小事。


    “我想去方便一下。”林姨对蓝盼晓说?。


    蓝盼晓正看着那?从紫薇楼里走出来?的两只灰色巨兽,象背上的美人是一男一女,一个身姿窈窕,一个雄健高大,皆在起?势作舞,任是谁的眼?睛都?很难移开,而林姨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太听清,盯着她的口型看了看,才点点头道:“解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就觉得明宝锦往自己怀里躲,原是那?山一般的大象越走越近,美人的舞姿却是愈发迅疾,随着愈发紧促的鼓点而由妖娆变为了凛冽。


    众人觉得头皮都?发麻了,连呼吸和眨眼?都?停掉了,大象游了一圈后,缓缓掉头往回走。


    美人从象背上落下,像是从云端掉下来?那?么轻盈自如,落在地上,化作一团锦绣花绸。


    其实底下有机关的,明宝锦听明宝清提过,是她和工部及教坊的人一起?设计的,但她没想到会这样奇妙而美好的结尾,真是让人意?犹未尽。


    从此起?彼伏的感?慨和惊叹声中可以听出紫薇楼前的百姓们都?是和明宝锦一样的想法?,朱姨更是大惊小怪,差点从房顶上栽下去。


    紫薇楼前原本是有院墙的,但今夜都?拆掉了,大象到了紫薇楼前,一步一步登上了那?座宽阔的高台,它抬起?前蹄长鸣了一声,长长的象鼻向上延伸,像是要?


    递出去什么东西,可它象鼻指向的地方一团黑,连一盏灯也没有。


    正在众人都?困惑的时候,那?团黑里扑簌闪出了一粒星,然后是无?数粒,那?无?数粒星散开,又汇聚在两边,烧开大一片光明,而萧世颖就出现在这片光明里,整个人都?在闪耀,看不清男女,分不出老少,只知?道这是帝王。


    百姓们欢腾起?来?,山呼万岁,萧世颖笑着垂下手,接了象鼻抓着的一樽酒冲百姓遥遥一举,明宝锦坐在房顶上,被爆起?的阵阵声浪掀动着,明明脚下很踏实,却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悠扬而雅致的弦乐随着萧世颖的离开而再度响起?,有两只白羽长尾的孔雀不知?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停在萧世颖离去后的望楼上,在栏杆上闲庭信步,来?回踱着,彷佛是她的一缕气息。


    过了好一会,众人才回过神来?,明宝珊先喝了口暖酒缓了缓气,开口正想说?圣人真是好气派的时候,忽然发现少了一人。


    “林姨哪里去了?”


    “方才说?自己要?去解手。”蓝盼晓也是堪堪回神,道。


    朱姨看得大为过瘾,嗤道:“被大象吓得得尿急了吧?这辈子?这样胆小,真是什么好东西也都?错过了!”


    明宝锦往布铺的院里瞧了瞧,两个小女工也坐在墙头捧着蜜饯罐子?边吃边瞧,只是不见林姨在哪里。


    布铺是有恭桶的,只是这一日闭门,所以都?洗净烘干了不再用。林姨被小女工指路到后巷的一个草棚里方便,附近的商铺若是不便用恭桶的都?会在这解手。


    她打?理好自己,推开矮门,就瞧见一个人在那?堵着她,林姨即便心里有准备也还是吓得一哆嗦,道:“真去啊?”


    那?是个妇人,其实与林姨年岁差不多,但面相却愁苦很多,且眉间唇沟纹路很深,像是终日活在怨毒和不忿之中。


    “废话!衣裳都?给你?备好了!”那?妇人甩了个包袱给她,道:“快换上。”


    “那?我怎么进去啊?外边一层金吾卫,里边一层羽林卫的。”


    “金吾卫你?别管,自然有人打?点好的,只管走畜生道就行了。”


    这妇人原是高官娘子?,一朝成?了要?靠双手挣食吃的女工,心底怨恨与日俱增,如今要?与林姨这种货色共谋大事,她自然很看不起?。


    “今夜真能带我和我儿子?去扬州?”林姨一边穿衣裳,一边问。


    “是了!今夜没有宵禁,出入自由。你?只跟着兽苑的奴仆进去,保管你?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你?儿子?,你?叫他找个机会将这药下在茶里,到时候你?就带你?儿子?原路出来?,我在外边等你?,送你?们去扬州,留一笔银子?,置办一应房产给你?,叫你?还过回原来?养尊处优的日子?!”


    那?妇人说?得唾沫横飞,把这事说?得像解完手提裤子?一样简单。


    见林姨慢吞吞的,她又推搡了一把,道:“可别告诉我,你?现如今又不舍得了?先前同我说?得那?样苦,泪如雨下的,我是可怜你?才叫你?来?做这样的大事!那?一家子?哪有几个把你?们母子?放在心上的?我是心善人,也替自己积德,才替你?打?点,你?以为今夜是替我做事?笑话!那?是去救你?儿子?出来?!从你?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都?不贴心,你?真以为那?些个异母的姊妹还会把你?儿子?放在心上?做柴木烧了她都?不心疼!”


    林姨垂着脑袋踉踉跄跄地跌了几步,再抬起?头来?时,她睁圆了眼?看着那?妇人,神情无?知?却又很坚定,道:“我知?道夫人是真心为我的!”


    第152章 兽苑


    千秋节表演的畜生除了西禁苑养的那?些大象、骏马、孔雀等?珍奇异兽之外, 还有猞猁狲、吐蕃獒之类的动物,这些畜生并不那?么珍稀,只要有钱都可以弄来赏玩, 吐蕃使者进京的时候就带了很多吐蕃獒来, 还曾在东西两市买卖过。


    林姨曾瞥见过一眼, 吐蕃獒犬长得太凶恶, 但知?道这是狗,而不是什么鬼怪妖物,心里的恐惧就还能?忍耐。


    畜生所在的院落里很嘈杂腥臭, 林姨低着头提着桶子随在那?些畜生笼边上, 她本来以为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紫薇楼粗使穿的,但眼下到了光亮处一瞧,又觉得太粗糙, 合该是兽苑仆役的装扮。


    ‘兽苑?那?跟严中侯的差事有关吗?可这是吐蕃獒犬, 严中侯不养这种东西吧?’林姨在心里想着, ‘之前还听?他在饭桌上说过, 吐蕃獒犬看着威猛,实则很蠢,而且有些水土不服, 并不适合驯养。’


    严观所在的东禁苑里有鹰坊犬舍, 西禁苑里则有驼鹿象豹一类的,还有一些别国或地方上贡上来珍奇异兽, 例如这吐蕃犬实则是由?礼部来管的。


    林姨虽然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这吐蕃獒犬应该是不归严观管的。


    千秋节表演用的异兽都是西禁苑管辖的, 但进了紫薇楼的偏院之后, 却是跟礼部带来的獒犬狮猴在一处。


    这就混淆了。


    林姨抬头瞧了一圈,见到好?些仆役在这里照料畜生, 羽林卫在外头设了卡,严观不在这里,东禁苑的羽林卫今日领了另外的差事,正?在紫薇楼外守着。


    ‘游小郎失踪的事,不知?大娘子有没有跟严中侯提。’林姨想着,看见自己手里的食桶,才意识到自己是要来喂食的,连忙弯腰进了畜生的草棚。


    明宝清没有去?找严观,萧世颖、萧奇兰都在这紫薇楼里,他虽不是近身护卫的,但也决不能?够离开。


    她知?道严观这一次只带了精锐来紫薇楼,所以就去?了禁苑借他的人手。


    严观有时候会把?游飞带到禁苑里练箭,游飞这徒弟比师父要讨喜多了,严观忙的时候,几个校尉和?队正?都很乐意提点他的,知?道是游飞不见了,而且可能?是一早就不见了,队正?也上了心。


    “驴车不大,是竹子做的,用了几年,竹骨已经黄透了,中间夹了两层的油纸,车前有竹铃,小毛驴戴着的车套是蓄了软布的。”


    明宝清说得很仔细,眼见他们分了几路去?寻,但今日路上的人实在太多太杂,很多都是从别坊一路过来的,无数条行?踪交汇在紫薇楼附近,根本就无从查起。


    队正?已经查到游飞从大明宫前到东市的行?踪,听?那?卖油烹柿子的摊贩说,他买了油柿子饼就急忙忙上车去?了,说要带回家给家人吃,那?为什么出了东市就没了踪迹?东市口的场戏早早就开始演了,一早上说书?、唱曲、杂耍、蹴鞠戏就没停过,游飞根本没被?这些吸引住,他只想回家。


    明宝清立在街市口呆站了一会,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车坏在半路上了?与人起争执了?


    如果只是这样的事,游飞总可以去?武侯铺里找人帮忙,万年县一带只要亮出严观的身份来,武侯们都会愿意帮一把?的。


    那?是什么事情,令他没办法求助?


    想到这,明宝清的心忽然揪了起来,她有个想法,但不知?该如何去?求证,思来想去?又回到了大明宫,想请监门卫请今日当值的司闱司女官来。


    这事原本没那?么好?办,即便监门卫肯替她传话,女官也未必有这个空闲搭理她。但今日当值的女官里恰有崔四在,她很好?奇明宝清的来意,于是就答应见一见。


    明宝清见到她也是一怔,不过眼下没有多少寒暄和?周旋的时间了,崔四既然来了,就意味着能?说她会说。


    “邵少卿?自然来了,千秋节的朝贺,除非是病重和?家中有白事,谁敢不到?有些住得远的小官未免迟到都就近住在客栈里。”崔四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做了答,见明宝清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又道:“不过他来得有些迟,神?情刻意。自与褚家的大娘子和?离后就,邵少卿就从邵家搬了出来,孤身一人在崇仁坊买了一间宅院。崇仁坊离大明宫算近了,不过邵少卿可能?因为离得近了,所以不紧不慢地来,反而显得迟了。”


    “崇仁坊?崇仁坊哪里?他买的?负担得起吗?”明宝清狐疑地问:“褚大娘子不是把?嫁妆都带走了吗?难道有留给他一些。”


    从前侯府就在崇仁坊,这个坊离皇城、东市都很近,地价房价十分昂贵。


    “崇仁坊这种地方,宅子多小都是贵的。他买在保福寺附近,离得东市也很近,有些事情到底是不甘心吧。”崔四做了宫中的女官,就像是多长了一双耳朵,什么消息都灵通详实,“褚家在朝中还是有些分量的,王妃又不向着他


    ,他就算手里有什么褚大娘子的把?柄,也未必敢用来威胁,更何况把?柄这种东西,褚大娘子说不定还有一箩筐呢。”


    两京诸市署在东西两市设官署,明宝清咂摸着崔四这番话,想着邵阶平特意在崇仁坊买房子,恐还是为了就近方便争权行?事。


    “虽说他做到了少卿的位置上,高平乡、青槐乡上都还有他的庄子,但邵家分家了,他是庶出,依循祖制来分不到多少东西。”


    这话叫崔四轻轻叹了一口气,见明宝清看她,她笑了笑,道:“明娘子还有事要问吗?”


    明宝清摇了摇头,道:“多谢崔娘子。”


    她们二?人交谈时,一直有欢腾的人声?浮动着,不远处大安国寺前的场戏也很热闹,响声?轻易就传过来。


    满城欢欣,游飞在何处?


    外头那?样热闹,天也彻底黑透了,烟花戏法在各场歌舞的间断上演,将不远处的天空映得像晚霞一样。


    林姨往食盆里舀好?了粮,立在那?草棚门口仰脸瞧了瞧,又低头进了下一间。


    这里关着一只正?在熟睡的狮子,过会子要连着笼子一起拉出去?让百姓们赏玩,所以就下了药,让其昏睡。


    虽然有铁笼,那?狮子又睡着,但林姨还是吓得差点直接死过去?,软在地上好?久,才一点点爬出去?。


    幸好?禁苑的几个仆役都仰着脸在看烟花,没瞧见她个兽苑的仆役居然会被?被?药倒的猛兽吓成这样。


    林姨稳了稳心神?,走进下一间格外吵嚷的草棚里,那?是一群猕猴,约莫有十数只,一刻不停的在笼中叫唤着。


    猴戏是热场的表演,所以这些猕猴今夜是不用再表演了。


    这棚子里又臭又吵,林姨还时不时闻见一丝甜滋滋油乎乎的气味,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同这些猕猴的味杂在一块,又香又臭真叫人受不了。


    她桶里食没多少了,就剩半瓢,猕猴吃不饱不乐意,唧唧叫着,人一般的手指拼命去?够林姨手里的桶子。


    林姨看着那?些小猴的样子,觉得真像小孩啊,就跟明真瑶站在那?温泉庄子的门缝里看她的表情一样,也很可怜。


    但吃食真是没有了,她也没办法,更何况她还有正?事要做呢。


    小猴都哀哀挽留着她,但有几只蹲在笼子的角落里,正?拼命伸手去?够一个草堆,想要把?那?草堆给扒拉开来。


    ‘那?有吃的吗?’林姨快步走过去?将那?草堆扒拉开来,香甜气一瞬间涌了出来,令她觉得很熟悉,就是前些时候刚刚吃过的油烹柿子饼。


    那?是秋日里明宝锦最最喜欢的一种甜食,熟烂的柿子泥和?糯米混成面团下锅炸得金黄,有些还包桂花糖馅、豆沙糖馅,一咬就淌出糖汁来,被?烫着了还嗦着嘴忍不住去?吃第二?口。


    林姨也承认那?油烹柿子饼很好?吃,尤其是明宝盈带着她在人家油锅边上候着等?吃的那?一次,美味的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了。


    可油烹柿子饼这种吃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姨不必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又剥开一层,瞧见了游飞紧紧闭着眼的一张脸,衣襟上全是油,那?柿子饼都在他胸口压烂了。


    林姨僵了片刻,哆嗦着手去?碰他的鼻息。


    游飞还在呼吸,只是叫不醒,怎么叫都不醒,像隔壁的狮子一样。


    林姨不知?所措起来,今夜的经历对她来说实在太复杂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游飞出现在这里很不对劲,他肯定是被?人掳劫来的,有人想在今夜做一些事,给萧奇兰下毒这计谋太潦草太愚蠢了,当场被?抓住的可能?性太大了,但幕后之人好?像并不在意,不然也不会选择她这样一个怯懦的妇人来行?事了。


    成与不成这线索都只会断在林姨这里,污水也只会泼在明家女娘身上,游飞是不是也是一样的用处?


    她摇晃着游飞,忽然又在那?油腻腻的甜味里闻到一点别的气味。


    这种味道她从前也闻到过,明宝盈和?明宝清换下来的衣服上时不时会有,她们告诉过她,是因为沾到了火药。


    林姨只知?道火药是一种像黄砂、黑砂的东西,但又像油一样容易燃烧。


    游飞身上的火药味让林姨困惑又恐惧,她浑身都在颤抖,她以为自己能?行?的,她之所以掺和?进这件事来,是想找一找线索,将那?些给她引路,让她得以溜进紫薇楼里的细作面貌都记住,这样就可以到公主面前陈情,替明真瑶邀一份功劳。


    可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林姨根本想不明白,她想去?找人帮忙,可以找谁呢?外头那?些仆役每个都有可能?是细作,一个不小心可能?直接送了游飞的命。


    林姨努力做着思考,将那?些从游飞身上扒下来干草重新掩回去?,起身走出棚外。


    第153章 失火


    “林姨不见了?”


    明宝清绕了一大圈, 想着游飞是不是坐在那布铺的屋顶上同明宝锦一块看热闹了,可没想到游飞没回来,就连林姨也不见了。


    蓝盼晓抬头瞧了一眼, 就见明宝锦被明宝珊搂在怀里, 两人正看着那个只捧着一根细细金玉竹, 就走在高空上的女娘。


    她足下只有一根软绳, 在夜风中会摇晃,会随着她的走动上下波动。


    那软绳是黑色的,在昏沉的暮色中几乎隐匿, 布铺的屋顶与那铁索齐高, 明宝锦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眼前凭空走动,紧张地移不开眼睛。


    “她会不会真偷偷进到紫薇楼里去了?”蓝盼晓压低声音说,慌乱地绞着自己手里帕子。


    “若按常理来说她根本进不去的。”但?若不是不按常理呢?明宝清脑中念头杂乱得?很, 她皱紧了眉头, 道:“别急, 我这就去看看。”


    以明宝清的身份来说, 还有些?地方是能?出入自由?的,譬如紫薇楼苑里工部安置匠人和备用物件和教坊伎人等候休息的地方。


    李素和明宝盈也在那里,明宝清进来时她们正仰着脸看那个在半空中显得?很渺远的身影。


    “从紫薇主?楼的视野来看, 她是不是像能?直接走到月亮上去?”李素问。


    “是, ”明宝清快步走来时也答了一句,“陛下的大寿逢满月, 所以教坊使管这叫嫦娥拜寿。”


    “阿姐,你怎么来了?从布铺那边看视野更?好呢。”明宝盈面上的笑容很快淡了下去, 她问:“怎么了?”


    “林姨不见了, 解手的地方就布铺后边,三岁孩子都不会迷路。我疑心她该不会有什么法子能?进来吧?”明宝清不太确定地说。


    “不至于真干得?出这样?的蠢事吧!”明宝盈的眉头紧紧蹙起, 道:“更?何况她怎么进得?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她能?变苍蝇不成!?”


    “也不是所有地方都里三层外三层的。”明宝清蹙眉道:“我方才来时,见边上的兽苑还有奴仆出入,人多?杂乱,羽林卫也不是各个都认得?。”


    “说来还真是,礼部备了些?放生?的彩雀,说那彩雀聒噪,等着时辰差不多?了才会送进紫薇楼里,还有只白雉,是紫薇楼里官员们比诗的彩头。”李素忽然开口道:“你阿姨自己进不来,只怕有人利用她一颗爱子之心,替她铺路,又借你弟弟年幼,思虑不全?,恐还真叫她钻进去了。不过,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明宝盈不知该怎么答,她只感到一种绝望,往左走往右走都要堕入深渊的绝望。


    正这时,一个羽林卫提着个鸟笼走了过来,道:“李先生?,这是您要的鸟。”


    “我要的


    鸟?”李素不明所以地问。


    羽林卫见状又看了眼明宝清、明宝盈,道:“兽苑的一个仆役叫我拿来的,说是您要的,还是明算官要的?说是烟花戏法时会用到。”


    “有什么烟花戏法会用到这只青雀?从烟火里蹦出来?”李素不解问。


    明宝清看着那只小小的青色鸟雀,忙问:“哪个仆役给你的?是不是四十多?岁的妇人?”


    羽林卫点了点头。


    明宝盈又问:“那妇人呢!”


    “送鸟去主?楼了。”羽林卫道。


    明宝盈紧紧抿唇,看向李素。


    李素想了一想,对?随身侍女叮嘱了几句,侍女一言不发,带着几个手下往紫薇楼去了。


    ‘青雀是指小青鸟吗?什么意思?小青鸟在兽苑?’明宝清看向李素道:“先生?,她既主?动暴露自己,想来没有恶意的。”


    她替明宝盈将?这句求情的话?说出了口,但?李素不答此话?,只举了举一个令牌,道:“将?兽苑彻底清查一番。”


    这令牌上有一个‘御’字,这不是任何官位的手令,而是御赐的意思,所以不管兽苑里是礼部的人还是禁苑的人统统都要服从。


    楼苑外的夜空,第一场烟花戏法正在上演,将?这夜空点缀得?耀眼无比,彷佛星辰低垂,伸手可拾。


    只是不等明宝清随李素走到兽苑近处,一声巨响爆在夜空中,像是笼中狮兽已经醒来。


    明宝清一惊,疾跑过去时就见兽苑四处起火,有个仆役在尖声大叫,说是天?上的烟火掉进来了。


    这话?令明宝清十分震悚,反应过来后她抄起一个草耙就给了那个仆役一棒,怒道:“胡说八道,必有古怪,搜身!捆起来!”


    李素善制火药,平日?里见到火也无异样?,可这种四周都是火,火光炙热灼痛的感觉令她有种窒息感,想逃但?脚定在了原地。


    明宝盈原本要跟着明宝清进去,瞧了李素一眼,立刻将?她拽远了些?。


    兽苑起火后人与兽都十分躁动惊恐,有些?仆役和羽林卫在救火,看起来挺有条不紊的,但?也有些?人太过惊惶,四下胡乱逃窜,甚至还撞翻了提过来的水。


    “羽林卫听令,纵火之人就在其中,发现擅逃者就地斩杀!”


    明宝盈抬起李素的手腕,将?她手中的令牌示人,只有这样?才稍微镇住了人,省得有人浑水摸鱼逃了出去。


    兽苑的火一看就不对?劲,若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火星点燃,应当是从草棚顶部烧起,可兽苑的火是从里边、外边烧出来的。


    明宝清一间一间草棚去掀,连起火最猛的狮笼他都冲进去找了一圈才出来的,那只巨兽被火烧的痛苦和惊惧逼醒了,它无力?地吼叫着呜咽着,边上猕猴的惨叫声更?为尖利,明宝清冲进去的瞬间,只觉得?耳膜都疼。


    她才进去,棚子就塌了。


    明宝盈惊叫了一声就要冲过去,只李素突然回了神,一把?将?她拽住,一个羽林卫见势已经钻了进去。


    明宝盈差点以为明宝清出不来了,但?还好草棚是个虚架子,不至于把?人压死?在地下,明宝清抱着游飞挣出来时头发和袍角上都带着火。


    游飞的四肢全?是软的,这种样?子,不是死?了还没变硬,就是被药倒了。


    明宝盈想,如果不是林姨送来了这只青雀,如果不是李素下令清查兽苑,逼得?这把?火来得?仓促,火势尚且可控,如果不是明宝清在最后关头跑进去,找到了游飞,那么他死?定了。


    兽苑事后清算又多?了一具尸体,到时候查明了游飞的身份,立刻又会牵连到严观乃至明宝清身上。


    灭火之后,兽苑里被彻底翻了一遍,在游飞和几个仆役身上都翻出了火折子,他们分辨说这是给灯笼引火所用,这尚且说得?过去,但?羽林卫很快又在畜生?、异兽的食料里找到了一些?还没有烧光的火药。


    外头的烟火还在放,游飞挣扎着醒过来时就见到明宝清的面孔被烟火映得?斑驳多?彩,跟梦境一样?迷离。


    夜风一吹,他通身都凉飕飕的,那麻药让他浑身是汗,一热一凉,倒是恢复了些?意识。


    “天?上掉下来的火星子一不留神蹦进了兽苑里,烧坏了各国各地贡上来的异兽,又在圣人的千秋节上添了这样?的一桩晦气事,这罪过可不小。”


    李素背对?着明宝清和明宝盈,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说这样?一番话?的。


    明宝清回过神来,见明宝盈将?要说什么,她微微抬手一拦,道:“如此一来,火药监、军器坊这两处的所属又要起争执了,放在禁苑,放在北衙军手里他们就是不安心吧?”


    李素侧眸瞧了明宝清一眼,见她的裙衫焦焦烂烂,一头乌黑的秀发被燎得?打起了枯黄的卷,她身上不知有没有烧伤。


    但?她没表现出任何的痛色,只是将?把?那个小郎抱在膝头,手环在他肩头,很是回护的样?子。


    游飞在竭力?睁眼,皱着眉眼皮不停掀动着,他从明宝清膝头翻下来,摇摇摆摆爬起来,还没站稳就迎头被泼了一大桶的冷水,被水扑打得?又跌靠在墙上。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明宝清和明宝盈下意识想去扶他,但?又生?生?止住了手。


    游飞低着头想李素和明宝清方才那些?话?,又抹了把?脸,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情况。


    “我在东市看见邵阶平鬼鬼祟祟的进了巷弄,就跟了进去,现在想想,他应该是故意引我进去的,进去后有四人暗中埋伏着,将?我打昏,迷糊间听他们说给我灌点兽药,我含在嘴里,漏了一些?出去,但?也咽了一口,所以一直发昏醒不来,但?隐约听见猴子乱叫,只这些?。”


    他说罢忽然俯身大呕起来,吐得?整个人几乎弯折过去。


    边上的一个羽林卫凑近李素,轻声道:“若是宫中医署配的兽药,人用的确致呕,他被打昏了吐不不出来,也说得?过去。”


    此时萧奇兰身边的侍从也到了,责问兽苑为何起火。李素上前解释,将?火折子和还没有烧完的火药都给侍从过目,可谓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一丝不苟。


    “窦舍人,林氏拦住了吗?”明宝清突地向萧奇兰身边的那位女官发问。


    明宝盈和李素有些?讶异地瞧了她一眼,见她目光定定的,又去看窦舍人。


    窦舍人看着明宝清,只道:“所以说,做人真是怕自作聪明。”


    当林姨在近处瞧见这紫薇楼的时候,只觉得?它明亮璀璨得?像一座天?然会发光的天?宫。但?她哪有半分兴致看这个,离这座漂亮而庞大的楼宇越近,她越是紧张,觉得?这楼宇好像随时都要倾覆。


    这安排她进来的人可真是能?耐,她拎着鸟就进来了,跟着前人亦趋亦步地走,停在二楼的一个平台上,这个平台是外翘的,专门供仆役行走。


    他们几个人就站在那里,等楼上的仆役下来接手。


    明真瑶看见林姨的时候简直要被她吓死?,看着她穿着兽苑奴仆的衣裳,就知道她是溜进来的,他不想留下林姨,可可她看着他的目光也很惊惧,像是有人用把?匕首抵在她腰上,她的唇瓣一直在颤抖,想说什么,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明真瑶垂眸检查那只白雉的情况,还是不敢放林姨进来,可这时窦舍人却道:“留一人守着这些?鸟雀,其余人可以离开了。”


    兽苑的仆役纷纷退下,就留下了林姨一人。


    林姨跟着明真瑶一拐进紫薇楼的内廊,便急不可耐地开了口,“三郎你听我说!有人要害公主?!这紫薇楼今夜肯定有古怪,快走,你快让公主?和圣人赶紧走!”


    这一句话?惊动了萧世颖,萧奇兰也压不住了。


    窦舍人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瞧了眼明宝盈,嗤道:“药粉居然真是毒药,可问她那妇人是谁,又说是直事郎家?的,直事郎家?连狗都死?绝了,哪里还有什么夫人在兰陵坊做女工。核桃点大的脑子也学人筹谋起来了,大抵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安生?了!要给你们寻点乐子,下点绊子!”


    第154章 吐蕃犬


    楼外夜空中, 烟花戏法的?收尾有点像兰叶,火光幽蓝,在半空中划出两?道?悠长的?弧线, 真?得很漂亮还很清贵。


    萧世颖站在外廊看着?那束兰叶, 又侧眸看了眼不远处才熄了火光的?院落。


    “幸而李先生应对迅疾, 火势没有蔓延开来。”萧奇兰轻声说, “只是损了几只异兽。”


    “怎么是她在兽苑?失火的?事?情也叫她去?”萧世颖睨了萧奇兰一眼,萧奇兰垂着?眼道?


    :“那林氏辗转给明算官递了个消息,说兽苑有异, 所以李先生才去看的?。”


    礼部有的?是备好的?替罪羊, 倒是禁苑,不知?该如何问责。


    萧世颖转身回楼中时又道?:“李素今夜本该安闲自在,还去替她的?学生担事?, 怎么教出这么个无能之辈?”


    萧奇兰跟在她身后, 轻声道?:“明算官一向是李先生的?得意门生, 李先生待明算官亦是疼惜看重, 她如今是身兼数职,李先生担心她有顾不过?来的?地方,更何况今日是陛下的?生辰, 李先生格外看重此事?。”


    萧世颖坐回软座上的?时候已经笑起来了, 她瞧着?萧奇兰,道?:“明家女?与你?亲厚, 你?倒也不避嫌,替她说上这么些好话。”


    萧奇兰仰脸看萧世颖, 额上浓蓝的?花钿将她这株兰花衬托得愈发绮丽, 她随意地说:“可用。”


    “可用之人多了,也不比太客气和气了, 反而令她们骄纵起来,瞧瞧,这念头一转,就冒出个挟恩图报的?主意。”萧世颖有些乏了,伸手揉了揉额角,蹙眉道?:“这千秋节真?是不过?也罢,都借这个机会来掺和一脚,不将朕放在眼里的?人真?是多了去了。”


    萧奇兰正要说话,又见?侍从走了过?来,道?:“陛下、殿下,狮兽叫声惨烈,下层的?高官们都听见?了,说是掉下来的?烟花烧了兽苑,实在太过?危险,眼下正议论纷纷呢。”


    “未有人反驳吗?”萧奇兰问。


    “几位郡主听见?了,说他?们只听见?几声叫唤便这样?瞽言妄举,实在可笑。”


    侍从说这话时,楼下的?喧哗吵嚷之声更为响亮,另有一侍从走上来,道?:“李先生眼下在外廊等候陛下传召,她来时左仆射就问了她,她便答是兽苑的?奴仆将火药藏在兽车里带进来,燃放烟花时趁机点燃,又大声疾呼是烟花落进来点燃所致,刻意颠倒黑白?。李先生不过?如实相告,但礼部不少官员闻言生怕有罪责落到自己身上,纷纷出言讥刺,说‘莫不是你?李氏又玩起火来了,一不小心,连紫薇楼都要叫你?烧了’诸如此类的?话。”


    “她还老?实站着?任由他?们侮辱?叫她上来!”萧世颖直到这时才流露出几分怒意来,侍从匆匆下去,不多时就将李素带了上来。


    萧世颖拧眉看她,她还笑。


    “做什么受这窝囊气,在宫外倒是规矩起来,还在外廊等候传召。”


    “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自然要依着?规矩来,否则明日又要上几本折子说陛下用人唯亲,惯得我们没了规矩。我也是回嘴了的?,又没有任由他?们胡说八道?,此事?是当场截获,由不得他?们诡辩。”


    李素被赐了座,将整件事?细细说了,还提到了游飞身上也有火折子与火药,但又道?:“严中侯那徒弟所言虽只是他?一面之词,但他?的?确中了兽药昏迷,若不是林氏递消息,明主事?冒险相救,恐会性命不保。”


    “这三个不是一家人吗?”萧世颖一句话,令李素语塞。


    “明主事?可有受伤?”萧奇兰问。


    “还好天气凉,她穿了一件皮绒夹袄,所以没有烧穿,只是足踝处被燎得起了一串水泡。”李素说这话时伤疤隐隐作痛,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她瞧了萧奇兰一眼,说:“如果明主事?和明算官是提前?知?情的?话,那她们的?表演可谓今夜最精彩的?了。”


    萧世颖讥道?:“如此说来那林氏还算立功了?”


    “误打误撞吧。”李素道?:“蠢妇可恨可怜,世间痴蠢之人大多如此。”


    萧世颖睇了萧奇兰一眼,道?:“那林氏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奇兰本想说先找到她口中那个挑唆她行事?的?妇人再做定夺,但对上萧世颖的?目光她便改了口,道?:“儿臣不会轻纵。”


    林姨到底存了愚弄萧奇兰的?心思,如果她的?私心没那么重,在遇上那个妇人时她完全?可以将这件事?告诉明宝清,届时来个顺水推舟,瓮中捉鳖,全?然不会有今日的?混乱和被动。


    可若是同明宝清她们说了,林姨所肖想的这所谓功劳就不能独落在明真?瑶身上了。


    明真?瑶在林姨拿出那包毒药的时候就跪了下来,一句话也不敢替自己分辨。他?也不知?道?林姨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瞒着家里人偷偷做下这样?一件事?来。


    “他?,他?什么都不知?道?!”林姨那时候慌忙地摆着手,说:“我真?没有一点要害公主的?意思,那妇人找上我的时候,我只想将计就计,我,我知?道?轻重,我,我还有女?儿呢。”


    她的确半分害萧奇兰的?心也没有,因她知?道?一个道?理,叫一臣不事?二主,这是明侯用整个明家的?落败和自己的?性命教会她的?,她知?道?明真瑶若改换门庭绝没有好下场,而逃到扬州去,落个清白?身,更是无稽之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真?瑄远在陇右,还不是被攥得紧紧的。


    但现在说这些,又有谁要听呢?


    天边将露鱼肚白?时,萧世颖先行回宫,底下响起一片‘恭送陛下’的?声音。


    这一夜的?歌舞和戏法的?确精彩绝伦,但坐了那么久谁也受不住,许多大臣都不在原位上了,三三两?两?的?散在紫薇楼各处的?花苑、水榭里,也有叫了宵夜正在品尝的?,也有逗鸟、赏月,吟诗作对的?。


    萧世颖一走,北衙军也跟着?撤走了大半,余下那些都在萧奇兰和诸位郡主、县主身边,虽然是削薄了许多,但加上金吾卫的?人手依旧是足够的?。


    萧奇兰还留在这里,等着?这一夜的?庆典结束时,她将放飞那一群彩雀。


    千秋节由萧世颖来开头,由萧奇兰来结尾,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是萧世颖对于萧奇兰的?认可。


    李素从紫薇楼上下来,将明真?瑶和林姨一并押去偏院等候发落,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揣测,两?人也没有捆缚,只是跟着?带刀的?护卫亦趋亦步地走。


    行过?一处水榭时,李素只听有人嗤笑道?:“什么鬼婆疯子也能装得这么人模狗样?,这都是什么世道?,狗屎也能点黄金了。”


    她听声就知?道?是崔家的?人,看年岁应该是崔三、崔四同辈的?兄弟,只是分不清是行几的?兄弟。


    “狗屎也能点黄金,倒有几分自知?之明。”李素讥道?。


    那崔郎自然是气不过?的?,但被旁人劝了下来。


    李素继续往东去,紫薇楼、花苑水榭都在西,兽苑一类地方都在东,今日之事?错综复杂,还未清查,所以明宝清、明宝盈也都被软禁在了兽苑。


    林姨和明真?瑄没有瞧见?她们,李素寻了处能落脚的?干净地方端坐着?,由着?他?们两?人跪在一旁。


    “大部分的?兽类只是受了些惊吓,受伤的?兽类有十八只,狮子受伤最重,鹿也伤了五只,吐蕃犬伤了六只,余下狐猴一类倒是伤得不重,已经请医官来了。”兽苑的?护卫禀道?。


    李素端起茶盏又搁下了,再看林姨,道?:“谁领你?进来的?,你?不是说自己认得出吗?好,这就认一认去。”


    林姨知?道?自己做了十足的?蠢事?,哆哆嗦嗦站起身来。


    明真?瑶还跪在地上,托了她一把,道?:“您仔细认,仔细瞧,把实话都说出来,切不要再隐瞒什么了。”


    林姨瞧了他?一眼,两?滴泪掉在他?手背上,道?:“娘错了,娘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明真?瑶点了点头,将唇都咬出血了,说:“阿娘别怕,不管怎么样?,都有我陪您。”


    听得这一句,林姨忽然敏锐起来,她知?道?了这件事?最坏的?收场是什么,她魂魄都要碎了,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那些人眼前?的?。


    谁带她进来的?,她分明是记得的?,一个四五十岁的?仆役,长着?点胡须,黑黑黄黄一张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可这里一大半的?仆役都是这个样?貌,她越是细想,却越是


    想不起来了。


    医官和侍从们进进出出在给那些异兽疗伤敷药,耳边时不时有兽类难忍疼痛的?咆哮和悲鸣声。


    “那个妇人真?是兰陵坊的?女?工,她,她来挑唆我的?。”林姨又重复起这句话来,脸上的?皮肉绷着?,像是唱戏时吊紧了皮的?样?子。


    李素见?她这样?问东答西的?,心知?她没认到人,但李素又实在怜惜明宝盈,不想这蠢妇坏了她的?前?程,也想给她一条活路走,就问:“哪个官园子的?女?工?”


    林姨依旧答不上来。


    正这时,兽苑的?犬舍里有些异动,护卫警惕起来,示意让人瞧瞧去,看是怎么回事?。


    那人才出去就见?那些吐蕃犬发了狂般拖拽着?铁笼就跑了出来,利齿龇咧,口涎四溅,短短一瞬的?功夫就逼到了眼前?。


    护卫们倒是训练有素,纷纷拔刀应对,救下那些医官和侍从们。


    原本这一切也还可控,只是吐蕃犬的?模样?太吓人了,那些仆役下意识就想要逃开,可他?们是用绳索捆成好几串的?,每串七八个人,逃开时你?东我西,乱成一团,直接将站在前?头的?李素和林姨都推倒了。


    李素摔在地上,眼见?那吐蕃犬向自己冲过?来,尚未叫得出一句,就觉身上一重,林姨压了上来,用双臂死死抱着?她的?,彷佛是护着?她自己的?孩子。


    “先生,先生,我没有想害公主,您信我,信我。”林姨孱弱而痛苦的?声音和吐蕃犬的?撕咬鼻息声交织成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意,您,您知?道?孩子们都很聪明,她们若知?道?了,不会,不会让我做的?。您是她的?先生,您比我懂她,三,三娘。”


    支离破碎的?话语艰难地说到这里,林姨被拖了开去,李素觉得身上一轻,随即被侍卫扶了起来,她挥掉护卫的?扶着?她的?手,踉踉跄跄走到林姨身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林姨脖子被咬开了一个大口子,血在一股一股冒,护卫用手紧紧摁着?,但是捂不住那些血。


    明真?瑶从另一头的?屋子里跑过?来,跪到在她身边,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按她的?伤口,很快,他?的?指缝也全?是血了。


    李素深吸了几口气,道?:“去,去把明算官她们叫过?来。”


    明宝盈过?来时候心里还在想,是不是要连她和林姨一起来审问了,这事?到底要怎么办才好,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林姨躺在血泊里。


    林姨流了太多的?血,面白?如纸,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她将目光从明真?瑶面上移开,勉力对明宝盈笑了一下,吃力地说:“我会,会。”


    第155章 雀与鹬


    林姨闭上眼睛时, 天光微亮,有一两声鸟鸣。


    她最后又看了明真?瑶一眼,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晕成天空的灰蓝, 灰, 然后是永远的黑色。


    明宝盈摇了摇她, 而她只是像一棵瘦弱的树那样?,被摇得颤了颤,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尸首可以带回去吗?”明宝盈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明真?瑶看着?她, 又看林姨。


    李素没有回答,明宝盈也没有再问,只是说:“这件事总还有可以查的地方, 三郎他一心侍奉殿下, 我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不管是什么, 一切皆是她自作?主张。”


    死的人已经死了,她想要?保下还活着?的人。


    “三娘。”李素唤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把尸首抬到屋子里去, 你们,陪一陪她吧。”


    明宝盈似乎是想站起来, 但却摇晃着?身子跪了下去,明宝清要?去扶她, 她反而握住明宝清的腕子, 紧紧攥着?扯了一下,道:“阿姐, 青雀。”


    明真?瑶抱起林姨,往自己胸膛上靠了靠,他的脖颈处也沾到了林姨的血,看起来,也像是有了一个狰狞的伤口在那里。


    明宝清将明宝盈搂着?扶起来,转脸对李素道:“先生,游飞发?现林姨叫人拿过来的那只青雀被剪了羽,虽然看起来精神头还不错,但飞不高的,也飞不远,至多几丈而已。我们猜想,稍后由殿下放飞的那一笼彩雀该不会都?是如此??”


    若真?是如此?,由萧奇兰放飞的将会是一笼残雀,一只只才飞出去几丈远,就扑通扑通掉百姓脑袋上。如此?不吉利,还是夭亡之兆,天没亮透只怕就要?传遍全城了。


    “彩雀是谁准备的?”李素并不是太意外,兽苑已经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死上一笼彩雀触霉头根本也就是顺手?的事。


    “放飞的鸟儿?是数月前礼部让东市市署从市面上采买来的,一向?养在兽苑。教坊也有戏法所用的鸟儿?,那种真?是剪过羽的,是不是,是不是鸟笼弄错了?”


    答话的正是礼部的葛主簿,他满额冷汗,知道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整个兽苑的奴仆、护卫都?要?脱不开关系了。


    “兽食、鸟食又是何人准备的?有无纰漏?”李素又问,“吐蕃犬为何突然发?狂?”


    “我们那些?驼鹿豹象的吃食都?是从禁苑拿来的,先生明鉴,禁苑所养的兽类并没有异常。”西禁苑的这位中侯赶忙道。


    葛主簿的脸色极难看,擦了擦汗道:“兽食、鸟食有些?是官园里拿来的,有些?也是东市市署从市面上采买来的。”


    李素皱紧了眉头,吩咐道:“将此?事告知殿下,把教坊使叫来,教坊不是一向?有备选的歌舞吗?再推一个合适的上来。”


    游飞站在边上,也在看林姨,他在混沌的时候其实听见了林姨的声音,但淹没在了那段模糊的记忆里,在听到明宝清解释这只青雀的来由时才想起来。


    游飞看着?林姨,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比苗玉颜死时还要?惨淡。


    他又去看明宝盈,见她居然没有太悲痛的表情,反而还在琢磨今日的事。


    而明真?瑶就那么抱着?林姨走了几步,走到了一处干净些?的地方,然后‘扑通’一声重?跪下来,用衣袖替林姨揩着?脸上的血。


    游飞又侧眸看着?那只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青雀,它就蹲在游飞肩头,时不时地叫上一声,声音悦耳动听,太快乐了一点,全然无视人类的悲痛。


    游飞也学它叫了一声,这一声学得极像,但从他口中叫出来,就是有种悲哀的感觉。


    青雀歪着?脑袋看他,小小的豆豆黑眼里透着?好奇,它又叫了一声,声音明显就凄婉了几分。


    游飞感到惊讶,因为他不知道这种教坊养出来的鸟儿?有多么聪明,多么通人性。


    人都?沉默着?,猛兽都?被用了麻药沉睡着?,只有青雀间或叫一声,在这兽苑里显得很响亮。


    不知是哪一声起,墙头树梢那些?鸟儿?也跟着?一起叫了,鸟叫声此?起彼伏,倒像是一曲精心排演过的哀乐。


    李素在这鸟鸣声中停下了脚步,与匆匆赶来的教坊使耳语了几句。


    兽苑里闹得见了血,花苑里依旧是轻歌曼舞。


    孟容川赢的那只白雉正在被一群官员围着?逗弄赏玩,喂它吃几粒豆谷,白雉看起来并没有不妥。


    而邵阶平随着?几位同僚走出楼外,正坐在花苑里吃一碗汤团,那汤团做得很香,糯米细面揉皮,玫瑰核桃做馅,但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自听到兽苑的火被救下之后,他哪里还有半分胃口。


    ‘不过没死又能怎样?,小畜生红口白牙一张嘴,难道就能栽到我身上来?只那小杂种若真?没死,这事又同兽苑起火一事混淆在一处,宇文惜必定疑我提前


    知情,哼,也罢,他疑我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千秋节这日兽苑起火,已经很是不吉利,是天下掉下来的烟花还是兽苑有人刻意纵火,禁苑和礼部的那些?人非得在大?理寺和刑部的刑狱里剥下一层皮来!若要?寻我的麻烦,那就先把那市署的两个贱妇抓进牢里去吧!’


    邵阶平如此?想着?,将那白糯汤团咬破,嚼着?那红粉的甜馅,只抬眼间忽然瞧见一张脸从花丛中一晃而过,邵阶平一惊,连汤匙都打掉了。


    “那里有人!”


    邵阶平叫嚷起来,与他同桌几人转过头瞧了瞧,只见到是教坊的一群伎人走了过去。


    他们不解地看向?邵阶平,邵阶平有些?尴尬地接过仆从递给?他的新汤匙,定了定神。


    满院的花树和它们的影子,曙色幽微,迷蒙之中可能是误把那个伎人看成游飞了吧。


    紫薇楼苑内外的看客都?有些?疲倦的时候,教坊又适时安排上了寻橦这种紧张又刺激的表演。


    一人在高台上顶起长杆,另外一人爬杆而上,在高高的杆顶倒立乃至旋转。外头的声浪又高涨了起来,不少?官员也回了紫薇楼里,继续欣赏起表演来。


    邵阶平有些?匆忙地跟这人流上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严观原本立在楼前,听一个手?下说了些?什么,转身朝屋内逡巡了一圈,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身上,深深剜了他一眼。


    邵阶平清楚严观这是知道游飞的事了,暗道,‘就算是那杂种逃出来了又能怎样?,有本事在紫薇楼里杀了我?那倒好了,我看你严观敢不敢替他寻这条死路?!’


    邵阶平这般想着?,强撑着?目视他。


    他流年不利,着?人算了好几卦,卦象都?说他有一个克星,这克星不除,运道必定是一路衰败,没有别的法子。


    ‘灾星霉星又何止一个呢!’


    邵阶平想着?这些?事,连表演也没心思看,在旁人的喝彩声中略回了回神,又望向?宇文惜空空的位置。


    ‘又不知怎么在床榻上做狗呢!这淫汉奸佞,休想拿我做垫脚石!’


    他心底多少?愤恨不能抒发?,官署里有九寺,九个寺卿,九个少?卿,只有他最窝囊。


    宇文惜把持户部,本就越权太府寺,如今还搞出诸多下属官衙来架空邵阶平,就算当?初给?了好处,难道他没有做事吗?这样?用完就扔,如何叫人忍得下这口气!


    但其实还有一重?原因是褚家挑错了人,如今要?邵阶平让位置。户部、太府寺除了女官之外,褚家还进了几位族亲,邵阶平还未意识到,褚家还有最后一份嫁妆不曾拿回去。


    等?邵阶平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周围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官员们也刻意暂停了交谈。


    邵阶平不解地瞧了瞧,发?现原来是口技表演,伎人在模仿鸟的鸣叫。


    先学的是鹪鹩的叫声,一种类似于‘滴滴滴’的欢快声,他一学,附近的鹪鹩都?开始叫。


    这种鸟很怕羞,秋冬时山里吃食少?了才会飞到山下来,靠近人居住的地方。如果在春天学鹪鹩叫,反而不会有这么多的回应。


    伎人成了头鸟,鸟群的声音跟着?他起起又落落,鸣叫声随着?一只只鸟儿?而蔓延开来。


    一只鹪鹩忽然落在明宝锦身边的屋脊上,叫了两声,又飞向?紫薇楼。


    另一个伎人也起了一声调,那是林莺的调,这种鸟儿?在紫薇楼苑里很多见,整个鸟鸣声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有种喜气洋洋的欢腾感觉。


    听鸟鸣是很雅致的一件事,尤其是这种婉转成曲的鸣叫声更让人觉得身心舒畅,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臣甚至都?阖上了眼,舒舒服服躺在这鸟鸣声中,仿佛置身山林。


    只邵阶平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紧张了,因他瞧见游飞穿了一身青色的羽衣走了出来,学起了彩雀的声音。


    楼上一下荡起了鸟鸣声,像云霞波浪一样?温柔地涌了过来。


    ‘哼,可笑!这小畜生命硬。’邵阶平偏了偏脑袋,看向?严观挺拔站立着?的背影,心底愤恨越翻越浓,‘偏她一家子多事!养着?那小畜生!’


    紫薇楼附近的鸟儿?越来越多了,墙头树梢高台上都?是鸟儿?,伎人们肩头发?顶都?落着?三两只。


    这时候,望楼上忽然落下来一把谷壳豆粉,鸟儿?因此?欢快地聚集了过来,像一团七彩的云。


    等?‘彩云’疏散些?许后,百姓们发?现除了一部分落在地上啄吃的鸟儿?,还有很多鸟儿?竟敢站在望楼的栏杆上,更有一些?胆大?的,簇在萧奇兰旁边,即便听见百姓们高呼‘殿下千岁’,它们也不害怕。


    萧奇兰一伸手?,那鸟儿?就跃进了她的掌心,细细啄吃着?。百姓不知道这是教坊养出来的亲人鸟儿?,还以为野鸟也为公主的亲善所折服。


    伎人仿叫声渐渐疏落起来,因为鸟儿?越来越多,可以自己呼朋引伴了。


    只游飞做了个手?哨凑到嘴边,等?到了鸟鸣声稍静的间隙里,一声很特?别的鸟叫从他唇边飘了出来,空灵清脆,有种很悠闲的感觉。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什么鸟叫声,可邵阶平知道,这是青脚鹬的声音,甚至是苗玉颜呼唤游飞的声音。


    这种鸟叫声无端令他感到一点寒意,像是青脚鹬从他发?顶飞过,细伶伶的长腿和尖尖喙嘴上挂着?的水珠溅到了他的后颈上。


    邵阶平不安地动了动,觉得游飞定然有什么阴谋,但青脚鹬是水鸟,不似那些?鸟儿?常见。


    “诸位大?臣,这是礼部准备的来给?陛下放生祈福用的彩雀,但殿下心思细致,想着?被过分豢养的鸟儿?回归野外反而是活不长,于是就赐给?各位拿回家中饲养。”


    窦舍人从楼上走了下来,彩雀已经被分为一笼一笼的,由仆役依次送给?各位臣子,那些?彩雀还在随着?游飞叫唤声,声音此?起彼伏,很是讨喜。


    仆役们还拿来了一些?谷壳豆粉给?官员,让他们来喂彩雀和那些?落在附近的鸟儿?,布施的同时也是萧世颖祈福添吉祥。


    “邵少?卿,这……


    邵阶平转脸一看,是一只青雀,正眨这一双黑豆眼,左左右右转着?脑袋,非常机灵的样?子。


    他猛地站了起来,狐疑又警惕地后退了两步,仆役提着?鸟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这什么?!”他呵问着?,四下去寻严观的踪迹,疑心这是他的什么把戏。


    “这,这是礼部备下的放生彩雀,殿下转赐给?各位了,眼下您可以回家了。”仆役不解地把鸟笼往前递了递。


    许多人也都?看在邵阶平,觉得他很古怪,邵阶平见人人手?中都?有个鸟笼,也就迟疑着?接了过来。


    “邵少?卿连一只鸟儿?都?提不动吗?”孟容川提着?白雉和彩雀经过他时讥了一句,未等?邵阶平回答就走了。


    孟容川比他官位低,如何敢这样?嘲弄他!?


    邵阶平快走几步堵到孟容川跟前去,要?先他一步下楼。


    孟容川手?里提着?两个鸟笼,不欲与他争抢,让了一步的时候忽然瞧见天边飞来几只纤细而轻灵的鸟儿?。


    他亦是在青槐乡上长大?的,不由地脱口而出,“啊,青脚鹬来了。”


    楼上、楼下很多人都?因他这欢欣的声音而望过去,见那一群青脚鹬似要?穿楼而过,亦有些?惊喜,下意识蹲膝低头,想在外廊上给?它们让出一条狭道来。


    唯有邵阶平格外惊愕慌乱,扔了手?里提着?的青雀,伸手?胡乱挥舞,想要?击开那些?青脚鹬。


    廊上的护卫下意识去捧他扔掉的鸟笼,也想伸手?去扶邵阶平,可却占着?手?,没能扯住因受惊过度而跌翻出栏杆的他。


    除了护卫之外孟容川离得最近,可一手?彩雀和一手?白雉也令他腾不出手?去抓,只见到那红影翻了出去,再就是一声闷闷的钝响。


    游飞回过头,只望见那群青脚鹬穿楼而过,绕楼一圈,又从他头顶低低飞过。


    第156章 变数


    这次的千秋节令百姓们大饱眼福, 开场的象舞和萧世颖的祝酒无比华丽震撼,而?结尾的群鸟,则给人一种盛世太平的感觉。


    往后的日子里听到鸟鸣声, 恐怕就能想?起那日从天光中自各处飞来的群鸟和被这些生灵簇拥的萧奇兰。


    可百姓不知道, 圣人对这次千秋节不太满意。


    着了?火, 虽然立刻处理了?, 没有蔓延开来。


    死了?人,虽然死在兽苑的那个无足轻重,而?跌在紫薇楼下的那个还?没咽气。


    兰陵坊宪君公主府旁的一间小小民宅挂上了?两


    盏白灯笼, 除了?亲近人家之外, 这户的女娘们也身上戴孝,不怎么与邻人来往了?。


    因为蓝盼晓还?没有与文无尽成亲,名义上她?还?是明宝盈的母亲, 林姨只不过是庶母, 所以明宝盈与明宝清一样, 只需服孝三?月, 不必丁忧三?年。


    老苗姨是最?喜欢孩子们都在家的日子,可为了?守孝而?在家里,她?心里不是滋味, 总是想?牵她?们出去走?走?。


    明宝盈没有让她?太担心, 熬过第一月之后,她?就出了?门, 有时候去接明宝锦、游飞下学?,有时候跟着老苗姨去菜市、官园里买菜, 偶尔也会被朱姨强搂着去成衣铺子里坐一坐。


    反倒是明宝清更叫人担心一些, 她?脚上有伤,自回来起就没出过门, 在木头堆里待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凿了?很多?小猫,一只只身姿都很鲜活,只是没镶眼睛,家里的两只猫绕着那堆没眼睛的木头猫打转,非常好奇的样子。


    严观来的那日带来了?邵阶平去世的消息,因为触了?萧世颖的霉头,所以惯例的追赠官职都没有给予,礼部这些日子上下都被清算,可以说自顾不暇,本来由礼部提供的一部分祭品、寿衣、寿被、丧银、经书统统都没有。


    若不是看在邵阶平与邵棠秋毕竟是一家子的份上,只怕丧仪都要出城去办。


    游飞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邵阶平死了?他当然高兴,可这死法好荒诞,连站在这边上眼看着一切发生的孟容川都很难说清是怎么回事。


    但老苗姨非常笃定地对他说:“是你翁翁他们变成青脚鹬帮你的这一把!”


    是这样吗?游飞不知道。


    邵阶平被抬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邵阶平也看见?他了?。


    游飞身上还?穿着那身青绿的羽衣,目光有些迷茫,而?邵阶平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学?青脚鹬的叫声纯属游飞心血来潮,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知道紫薇楼苑里有湖,也不知道大明宫有湖,水鸟闻声而?来,来找他这只青脚鹬。


    “这样也好的。”严观对游飞说:“干干净净的。”


    受邵阶平指示来抓游飞的那几人也被严观找到了?,那是他一直养着的几个武人,褚家私下有几桩麻烦事都是这几个武人做下的。


    严观找到人后,褚家就把人要走?了?,省了?他脏手。


    游飞卸了?劲,魂魄都像是压不住了?,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地上。


    严观看着他的背影,听见?明宝清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你也没有不干净。”


    他笑了?起来,说:“我知道。”


    严观转身朝她?走?过去,很留心着脚边的一只只木头假猫,结果踩了?真猫一脚。


    花狸狸整个猫都弹了?起来,冲着严观‘哇哩哇哩’骂了?一大通。


    “满院子太阳你非要挤在这做什么?”


    严观恶人先告状,花狸狸蹦起来要抓他,结果他不知打哪抽出根鹰羽掸子,在它眼跟前一晃一晃的。


    瞧着花狸狸被鹰羽掸子迷得五迷三?道时,明宝清的嘴角翘了?一下。


    这下,花狸狸疑心这个坏人是故意闹这么一出来耍它的。


    “二郎做的。”严观把掸子递给她?,让明宝清逗猫儿玩。


    明宝清捏着掸子在手里没动,说:“拿给三?娘玩吧。”


    花狸狸等了?一会见?她?没动作?,竟张口把掸子咬走?了?。


    “这都成精了?。”严观感慨着,转脸看明宝清。


    明宝清也看他,只是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她?突然说:“葛主簿下狱了?。”


    “孟外郎的那位同窗吗?”严观问。


    明宝清点了?点头。


    葛主簿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次礼部都遭了?清查,礼部司参与千秋节的官员都被盘查讯问,获罪的不在少数,而?掌管贡兽的主客司都快被腾空了?,连郎中、外郎这种品级的官员都糟了?难,贬斥、外放、下狱诸多?手段轮番上演,一个主簿实在不起眼。


    礼部少了?那么些官员,一应事务却没有堆积,鸿胪寺和各司的女官们入了礼部,接了?手。


    “殿下她?,稳坐钓鱼台。”明宝清看着严观,她?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好像很平静,只是又?问:“外头,怎么样了??”


    “彩雀在各个官员家中养着,不少人都发现彩雀被剪了?羽,没发现的也都听说了。用来放生的彩雀竟然被剪了?羽,是何居心?朝臣们对此都有了看法。此次大理寺和刑部共查礼部,其?中虽有不少扯皮推诿之词,尤其?是兽苑失火之事,有些仆役翻供说被搜出来的火折子是点灯笼用的,火药的事情他们不清楚,要问火药监,但一根藤上瓜都被摘了,证词连成一串,少数人不认也没法子,火药监和军器坊如今还在北衙军手里。如果兽苑的火再大一点,烧得再彻底一点,失火的原因真被栽到了烟花上,这时候就该大批大批的上折子,讨伐火药监的责任了?。”严观伸手抚了?一下她?的面庞,想?到她?足踝的烧伤,眉头紧皱着说:“殿下应该是早就发现了端倪,游飞和林姨的事情算是变数吧。”


    明宝清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不过,我总觉得,”严观皱了?一下眉,轻道:“外廊上,站在邵阶平身边的那个护卫。”


    明宝清看着严观,但他没有继续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回,她?想?弄死的人,正好我也想他死,所以拍手称快,若下一回,她?想?弄死的人,我却想?他活,要怎么办?”


    明宝清说这话时,有一滴泪未经酝酿就忽然掉落,又?似是忍了?很久,终于溢了?出来。


    严观有些无措地替她?拭泪,明宝清没有哭很久,只是在严观肩头趴了?一会,被泪洗过的一双眼,黑白分明。


    冬夜很冷,严观留在了?明家,蓝盼晓替他烧热了?炭盆,看着手里火钳上缠着的布条出神,那是林姨用自己的一件旧衣缠的,依稀还?能看出一点没退干净的茜色。


    这院里的每个人都不好受,又?是老苗姨和蓝盼晓用她?们强大的温柔在抚慰大家,就像一开始从明府出来时的那段日子。


    门被叩响的时候蓝盼晓以为是幻听,但严观已?经走?了?过去,开了?门洞与外面的人交谈,对话声很轻。


    片刻后,蓝盼晓见?他走?了?过来,说:“殿下要见?元娘。”


    萧奇兰只说要见?明宝清,没有严观的份,他就站在公主府前的桂花树下等着。


    文无尽给他送了?一壶酒,又?送了?一个手炉。


    严观拿着那个小模小样的手炉有些想?笑,但还?是揣在袖子里了?。


    明宝清站在宪君公主府里朝外瞧了?一眼,只看见?严观投在桂树下的影子。


    她?转回身,随女官往里走?,才走?了?几步路,明宝清就看见?一片的白,恍惚间还?以为是积雪,再一看,原来是白绸拥着宪君公主的灵位。


    “桓端王爷进了?公主府,一夜没留就走?了?,就是因为这个?”明宝清问。


    明宝锦和游飞眼见?他来时带了?一马车的行李,看架势是打算要住一段时间的,没想?到一夜都没过就走?了?。


    “不过是让他给生母跪灵一夜,这都不肯,还?口口声声什么唯一血脉。”


    桓端王爷在灵位前其?实站了?很久,但他的膝盖就是弯不下去。


    卢舍人问桓端王爷想?不想?知道宪君公主在契


    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勉强应了?,才听了?几段碎片,便勃然大怒,只差要用剑指卢舍人。


    卢舍人就那么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孩子。


    “明主事请随我来。”


    宪君公主府真是很美,即便是在这么一个枯槁的冬夜。


    仆役手里的提灯一盏一盏晃荡着,照亮那些常青的树木和沉睡的花朵。


    但萧奇兰却躺在一片黑暗里,门被推开时,幽蓝的月光照了?进来,她?才懒懒朝门口看过来一眼。


    门又?被关上了?。


    明宝清只迈了?一步,就站在那等着,过了?很一会都没有听见?萧奇兰出声,她?才道:“殿下?”


    “三?娘还?好吗?”萧奇兰的声音是从边上传出来的,她?应该是在内室里,隔了?好几步路,但因为这院子极静,所以听得清楚。


    “不好。”明宝清干脆利落地答。


    “可她?倒还?出门 ,却不见?你。”


    “强作?无事而?已?。”明宝清顿了?一下,有些僭越地反问,“三?郎还?好吗?”


    “在我跟前伺候的差事不好当,需得时时刻刻紧着神,所以先让他回书库去了?。”萧奇兰道:“听窦舍人说,他瘦了?很多?。”


    “多?谢殿下关怀三?郎。”明宝清说。


    萧奇兰似乎是笑了?一下,说:“你可怨我?”


    “小人绝无此念,林姨的死是她?愚鲁,也是意外。而?殿下宽宥,陛下开恩,不追究我们,小人感激万分。”明宝清的语气听起来很情真意切。


    “兰陵坊很多?女工都是耳目,你也曾说过林姨有些不安分,所以,这一切我都知情。”萧奇兰知道,明宝清也知道她?知道,“我没想?让林姨死,至多?送她?去女牢里舂米几日吧。”


    “殿下想?要引蛇出洞,小人明白,更何况以林姨的做法来看,殿下不怪罪三?郎已?经是宽宥了?。”


    明宝清答得很好,这道理她?也很清楚,但人有时候不是讲道理就能过得去的。


    “敢问殿下,那个妇人寻到了?吗?”


    “抓到了?,连带着牵出一窝子犯官罪奴,原本都在各地方?上的驿田、驿站、官园里做苦役的,这两年随着运粮运银之类的事一个个回了?京,唔,就跟明真瑜一样,不过严中侯做得是蹩脚了?些,不及人家那么,无可挑剔。”萧奇兰的语气随意,听得明宝清愈发紧张,“所以,那些旧人统统要查一遍。”


    明宝清闻言更是心头大震,“陇右也查吗?”


    “只是核验身份而?已?,若无差错,也不会要了?性命。你阿兄老老实实待在军中,怕什么?”萧奇兰问。


    明宝清斟酌着言语,慢了?半息,匆匆道:“邵阶平掳了?游小郎藏进兽苑里,企图污栽他纵火一事,殿下知道吗?”


    这话其?实很不该说出来的,鲁莽又?无礼,萧奇兰完全可以发火的,但她?没有,她?甚至可以说是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


    “我不曾着人留意邵阶平。严中侯在千秋节那日只负责楼前的守卫,他养的那些食生肉的鹰犬拉出来表演狩猎又?不喜庆,人家还?指望严中侯他日有大作?为,怎么会连带了?他呢?邵阶平与你们是私仇,这一桩,不要算到我头上来了?。”


    这话压得明宝清要谢罪,但跪下的时候萧奇兰又?问:“留疤了?吗?”


    明宝清怔一怔,道:“留了?。”


    “他心疼吗?”萧奇兰总对他们相处间的某些小细节很好奇,这其?实让严观很头疼,让明宝清也很无语。


    过了?一会,明宝清才说:“疤痕新?嫩时是粉红的,他说跟他磨掉那个胎记很像。人总是要留一点疤的,就当是树木的年轮吧。”


    萧奇兰笑了?一声,道:“了?不得,你真是好喜欢他了?。”


    这话里的笑声听起来格外鲜明,像是有点出乎意料。


    裙踞在榻上滑动着,声音很细微,萧奇兰似乎是坐起了?身,忽道:“母亲好些日子没召我入宫了?。她?斥我自作?聪明,错漏百出,证据还?全是断的,只够料理一些小喽啰。”


    明宝清不敢应这话,可萧奇兰还?在说:“母亲说得对。”


    黑暗中传来她?走?动的声音,明明是很轻的脚步,明宝清却听出了?沉重的意味。


    珠帘被撩起,滑落时又?碰出不合时宜的脆声。


    明宝清循声看过去,问那个模糊的黑暗人影,“冬日里,殿下还?用珠帘吗?”


    “阿娘死时是夏日,这里的陈设没有换过,留在了?她?去世那一日。”


    萧奇兰轻描淡写地承认了?由礼部传出来的那些风言风语,明宝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装聋作?哑。


    “殿下……


    在明宝清僵立的时候萧奇兰已?经走?到了?跟前,忽得向她?伸出手,但只是擦过她?的胳膊,推开她?身后的门。


    月光流泻,萧奇兰的面孔袒露出来,还?是一样的细腻淡然。


    她?看着明宝清惊疑的神色,笑了?起来,说:“不要怕,这不是什么会要你性命的秘密。我和他,是一个父亲。”


    第157章 金玉笼子


    “我和他, 是一个父亲。”


    这话对于明宝清来说其实?好可怕,而萧奇兰是在望着明宝清眼睛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为什么反而更?害怕了?”萧奇兰问。


    明宝清张了张口,回答不出来, 可她心里觉得越紧密的关系越是容易彼此伤害。


    萧奇兰好像窥见了她的心思, 问:“你又?生出退意?了吗?又?要抛弃他了吗?”


    “殿下!”明宝清想让她住口, 而萧奇兰笑了起来, 道?:“这事情其实?很简单,你别抛弃他,他就会知足, 他若知足, 我与他就永远在两条路上,不会撞到一起去。”


    明宝清看着萧奇兰,她与严观并不相似, 但知道?了这两人是兄妹, 又?能?在某几个须臾间捉到相似的神韵。


    “殿下觉得情爱能?困住一个人吗?”明宝清问。


    萧奇兰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走出这间布满陈旧记忆的房间, 道?:“因人而异吧。姓萧的显然很难被困住,情爱更?多只是一种游戏。所以,他就显得很奇怪。”


    萧奇兰已经走到庭院里了, 她转身看明宝清, 说:“但他喜欢的人是你,又?不那么奇怪了。”


    明宝清知道?自己很好, 但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困住野心的金玉笼子,严观真就是对姓萧这件事没有任何?兴趣。


    “他阿娘姓宁, 也是个很好听的姓吧。”明宝清走下台阶, 对萧奇兰道?:“我本来以为他幼年时?的日子应该很困顿,毕竟是饥一顿饱一顿, 但严观说,也有很快乐的时?候,比如说饱餐一顿后躺在他阿娘膝上看云,云又?不用钱,而且那时?候他还有娘。”


    躺在娘的膝头看云,这世上竟然还有严观能?享有,萧奇兰却无法得到的事情。


    “殿下,我困不住一个人,约束不住一个人,有些事情他不做,那就是他不想做。有些事情他若执意?去做,那也不是我不够好。”


    萧奇兰忽然四下瞧了瞧,彷佛这里散着一个破碎的魂魄。


    “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明宝清有些不解,但还是轻声复述了一遍。


    严观在府外?等了一个多时?辰,当明宝清看见他从桂树的影子里走出来时?,落雪了。


    明宝清仰脸看天,看着无数雪花打着旋坠下来,她踩空了一节台阶,但是没关系,严观接住了她,四目相对时?没有一句言语,只是相拥着回家去了。


    虽然严观对于明宝清有着很浓厚的探求欲,但他是个好奇心并不强烈的人。


    明宝清不想说的事,他不问,她想说了,他就很仔细地听。


    尤其现在这种时?候,天冷心伤,明家的小女娘们大多时?候都像明宝锦的小乌龟一样,蜷了起来,躲在家中。


    夜里落雪密密,满院的碎玉声,明宝盈闭着眼没有睡,她睡不着。


    明宝锦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她脖颈处,很暖和。


    明宝清回来时?轻手轻脚的,怕吵醒了她。


    被子掀开一点点,明宝清坐了进来,但她没躺下,而是倾身来看明宝盈和明宝锦。


    她也知道?明宝盈睡不着。


    “三娘,”这声唤像是敲裂了一块冰,明宝清说:“对不起。”


    明宝盈睁开了眼,伸手摸了摸明宝清的脸,还好,就是鼻尖有点凉凉的。


    她轻轻将手从明宝锦身上拿开,转过身掀开被子让明宝清彻底躺好,问:“阿姐早知道?阿娘要潜入紫薇楼吗?”


    “那倒没有。”


    “那阿姐为什么要道?歉?”


    “我知道?林姨有些不对劲,但我也没有功夫查证,又?因为是住在兰陵坊,所以太放心了。我以为……


    “以为人人都会像我们一样纵容她的试探?”


    “好像的确是这么想的。”


    明宝清声音低低的,像是做错了事,明宝盈很不愿意?她这么想,没有人可以全知全能?。


    “阿娘她自己怯弱,一向只会催逼我们去想法子救小弟出来,但她这一回怎么说也是自己去做了。虽然很蠢,很……


    再怎么克制理?智,明宝盈还是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还有一座坟墓可以祭祀,已经是天恩了。”


    “三娘。”


    “阿姐。”


    明宝盈用额头碰


    了碰明宝清的面颊,背脊被她一下一下的抚摸着。


    “我想得明白,我不怨,不恨,我,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明宝盈心里有一个大洞,空得要命,但又?不知道该抓些什么东西往里塞。


    “不明白什么?”


    “她的遗言。”明宝盈想起林姨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她走得太快,停留在明宝盈身上的目光也太短暂了。


    明宝盈痛苦地闭上了眼,呢喃道?:“她说她会,会什么?”


    只有碎玉声响在这昏沉的帷帐里,像是一段无尽的空白。


    良久,久到明宝盈以为自己快睡着了,但其实?她只是浮在虚无里。


    “我曾经问林姨,如果你和阿瑶的情况倒转一番,她会不会像牵挂阿瑶一样牵挂你。”


    明宝锦的声音差点没盖过落雪声,她把自己的下巴窝进明宝盈的肩头,贴着她的耳朵说:“她说她会。”


    “她说谎。”在黑暗里,看不见明宝盈用怎样一种表情来反驳这句话的,只听语气简直悲哀到了极点,“都知道?她不会的。”


    明宝锦伸手揽住明宝盈,笃定地说:“会的,可能?少一点吧。我们就当她小气了,原谅她吧。”


    刹那间,明宝盈痛哭出声。


    那些眼泪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淌湿了她的头发、褥子。


    明宝盈整个人哭得昏厥过去,怎么也停不下来,由明宝清渡了好几口水进去才撑住。


    天亮的时?候她才睡着,裹着被子睡得很深,动都没有动一下,就像襁褓里的婴孩一样。


    明宝锦趴在床边守着明宝盈,花狸狸卧在脚踏上陪她。


    明宝珊隔着半挽的门帘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像是一张落下的静谧画卷——明宝锦小小的背影和花狸狸一甩一甩的尾巴。


    走出来时?,明宝珊用帕子拭了拭泪。


    “你又?跟着哭什么?前些日子哭得眼睛跟桃似的,总不能?想起来就哭一场吧,日子还过不过了?”朱姨道?。


    明宝珊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说:“阿娘,只有我还有你了。”


    这一句话把朱姨的心肠也揉碎了,她背过身去吸了一下鼻子,道?:“走吧,咱们赶在年前多做几件衣裳,手头也宽裕些。你姐姐妹妹这三月都停了俸禄,虽说家里还有存钱,只怕她们心思重,放不开手脚花用。”


    朱姨还挺为这事儿?担心的,她这人手里不攥着几个钱,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把上月里四娘做的糕点钱给她结了,几十个钱也不少,叫这小人儿?也高兴高兴。”


    明宝珊点了点头,道?:“放桌上了,四娘瞧见就知道?了。”


    明宝锦这些日子一下学?就赶紧往家里跑,她本来打算先?去瞧一瞧明宝盈的,但孟容川也来了,她就先?去看明宝清。


    明宝清刻猫刻得有些魔怔了,明宝锦不知道?她想刻一个什么样的猫出来,也没问,只是撒娇要她给自己刻糕饼模子,刻糖模子。


    明宝锦会想会画,春花秋月都是一套一套的图案,光十二生肖就够明宝清刻好一阵了。


    “阿姐今日刻好了什么?有没有偷懒。”明宝锦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走过来,做出一副监工的模样。


    但她实?在是太可爱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明宝清躺在躺椅上,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说:“今日没刻东西,帮着老?苗姨晒被褥呢。”


    “晒被褥要晒一整天吗?”明宝锦不信,俯身用鼻尖在明宝清脸颊上碰了一下。


    明宝清笑了起来,看着她像一只小猪似得在自己身上拱。


    “然后画了几只钗的样子,算了算家里的余钱,计划明年攒些金银,给曦姐打点嫁妆。”


    明宝清扬了一下手里的画稿,明宝锦放了心,翘着嘴角笑了起来,明宝清只要别魔怔了似得再刻猫就行了。


    她也挤到躺椅上,靠在明宝清肩头看她画的花钗宝钿。


    “曦姐喜欢小巧精致的,但我觉得她的面庞饱满,大的首饰也撑得起来,但是要雅一点。”明宝清指着一个花钿给明宝锦看,道?:“这藏金点翠的花钿可以打一套,大大小小五个,梳高髻的时?候五个花钿都可以错落有致的戴上,若是平日里的单髻,就可以点在两侧。”


    明宝锦沉思了一下,道?:“还是打只足足的赤金钗好了,成亲那日的花冠就用铜的吧。”


    明宝清惊讶道?:“小管家婆,你还真会算!”


    “多大肚子吃多少饭,咱们要是勒紧裤腰替曦姐置办,她肯定是不愿意?的。”明宝锦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道?:“不过曦姐从前是不是有一套镯子啊,一双玉一对金的?双镯叮当响。”


    “你记得?”明宝清请问。


    后来被明侯说不庄重,她就再也没有那样戴过镯子,那套金玉镯也被抄掉了,早不见踪迹。


    明宝锦也将自己挣的银子翻来覆去数了,总之是吃喝不愁,但想要买金买玉的,还差好多。


    “阿姐,我想做些点心去卖。”


    “你不是已经在给铺子里供点心了吗?”明宝清道?:“不用把自己弄得这样忙。”


    “我可以指使你和三姐姐嘛。”明宝锦笑眯眯的,好像已经有了计划。


    “我下厨,你放心?”明宝清觉得好笑,果然就见明宝锦的面色僵了一僵,她咬着唇盘算了一会,道?:“其实?打打杂还行的。”


    明宝清拧她的痒肉,她‘咯咯’笑了一阵,道?:“上次秦家阿姐过生辰,请咱们去吃席,我不是给她做了轻霜糕当做生辰礼物嘛。她吃了之后特意?让三姐姐告诉我,说很好吃。我要是肯卖方子,她会给我个好价,又?或者我得闲了肯多做些,也能?放在秦家茶楼里寄卖,这倒是个来钱的路子。”


    ‘轻霜糕’是明宝盈取的名字,看起来就是纯白色的一块方糕,连芝麻、花生碎都没有撒一点,像是从雪地里剜出来的那么白,用料只是蛋白、米粉和山药。


    因为会有蛋黄的剩余,所以明宝锦又?想出一味由明宝清取名叫‘捡金花’的点心。


    这两样点心得并在一起做,滋味却是截然不同。


    轻霜糕味如其名,薄甜轻盈,就像在吃一口松软温暖的霜雪。


    捡金花就很甜了,它是用糖水煮出来的一个个小圆蛋饼,又?捏成了一朵金黄的花,放在小茶盅里定型。


    但嗜甜的人不少,捡金花的样子又?喜庆吉利,逢年过节这种甜蜜蜜的糕点一定是好卖的,老?苗姨甚至早早同明宝锦定了明年的喜宴上要有很多很多捡金花!


    明宝清盯着明宝锦看了起来,屈起两根手指在她脑门上叩了叩。


    “这脑瓜一定要看好了,天底下的厨子一定都想有你这么个脑袋。”


    明宝锦捧住自己的脑袋,说:“阿姐夸人,能?不能?别用这种可怕的措辞啊。就算摘了我的脑袋去,难道?还能?当书翻?”


    第158章 细瓷瓶


    冬日?里的确是个做糕点的好时?候, 天冷,人就会想吃甜东西。


    明宝珊给明宝锦做了很多条腰裙,褚、褐、灰、红、绿、黄、蓝, 她甚至可以搭配今日?穿着?的衣裳来选腰裙。


    因为家里有白事的缘故, 除了游飞以外就不做新衣了, 游飞的新袍颜色也是很素的, 裤子不过只是接长了几?寸。


    倒是明宝锦又得?了一条新腰裙,原是一块素白的料子,凑上了一圈鹅黄的绸子做花边, 是霜降捡了废料随手给做的。


    明宝锦知道?自己讨喜, 但没?道?理叫霜降每天忙忙忙碌碌还?抽空这样给她花心思。


    后来明宝珊说,


    霜降有个没?留住的小妹妹,同明宝锦一边大。


    明宝锦就知道?了, 霜降再做了什么给她, 她就甜甜地笑, 说:“谢谢姐姐呀, 我好喜欢。”


    明宝锦穿着?这条新腰裙进了厨房,蓝盼晓正坐在桌旁缝衣裳,是给明真瑶的衣裳, 林姨才做了一半, 蓝盼晓替她做完,然?后让明宝盈给他送去。


    明宝锦走进来时?, 蓝盼晓正在收针藏线头,这件薄袄利利索索的, 穿着?最是贴服柔软, 外袍一类的东西,林姨已经不做了。


    “回来了?晚膳不用你?帮手, 去歇着?吧。”老?苗姨正从泥坛子里摸出三个咸鸭蛋来,文无尽捏着?一本书,边看边烧灶,抬头问?:“有没?有功课要做?”


    明宝锦摇了摇头,说:“只是有体术课要练箭。”


    “这还?不简单,叫你?大姐姐教你?。”老?苗姨掀开锅盖,就见半熟的粥米在锅里‘扑腾扑腾’着?,将三个搓得?干干净净的鸭蛋搁进去。


    老?苗姨用汤勺将米汤篦出来一碗,努唇示意明宝锦加一些糖,端去给明宝盈喝。


    服丧期间禁荤腥的,但老?苗姨、蓝盼晓、文无尽三人是不必这样的,尤其是老?苗姨年迈,蓝盼晓操劳,文无尽读书又费精神,咸鸭蛋总可以吃一个。


    “没?那么简单呢。要先练臂力。”明宝锦动了动胳膊,道?:“不然?容易伤着?。”


    老?苗姨又放下去一截山药,一碗豆腐素丸子蒸着?,解掉明宝锦的腰裙,道?:“去看看你?姐姐们去,过会子就吃粥了。”


    她瞧着?明宝锦端着?米汤出去,目光收回来,又看见蓝盼晓正在细细叠那件薄袄。


    “唉。”老?苗姨重叹一声,她心里又冒上来一股悲哀的怨气。


    “怎么了?”文无尽关切地问?。


    老?苗姨把手放在腰裙上揩一揩,咬牙说:“来日?到了地底下,我真要狠狠骂她一顿!什么脑子,全家差点叫她拖下去,自己也保不住命!害得?三娘瘦得?像一把骨头,我才知道?前些日?子她在我眼前吃的喝的,背地里全吐了,猫还?帮着?她埋呢!也是我不好,一把年纪怎么不入土呢!还?叫她替我担心,在我面?前费心装得?好模好样的!”


    “您可别这么说,旁的话我也不劝了,我就说一句顶晦气的,”蓝盼晓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在灶台上敲着?,道?:“您要再有个什么万一的,我们的心真就掉进火堆里烧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一人攥着?老?苗姨一只手,像是怕她这个老?东西一跤就跌没?了。


    老?苗姨眨了眨迷糊的眼睛,点点头道?:“不说这个了,人死就算了,咱们活人好好过!阿曦,把那衣裳收好了。再把那些辣萝卜丁,小酱菜都拿出来,吃素吃粥也要像点样子。”


    明宝锦端着?米汤来时?,在屋里没?寻见明宝盈,她放下碗就到处找,在偏门处见到她和孟容川时?才松了口气。


    “孟阿兄。”明宝锦脱口而出,“一起吃……


    守孝期间的饭菜简薄,不能待客。


    明宝锦尴尬地抿了一下唇,却见孟容川眉头一舒,露出一个非常淡的笑。


    “今日?是十五,阿娘礼佛,过午吃了一碗素面?就不吃了,你?肯留我吃饭,也省了柴火。”


    “那好,我去灶灰里埋几?个芋子哦。”明宝锦对孟容川道?:“三姐姐房中有米汤,孟阿兄,你?帮我盯着?她饮下。”


    明宝锦跑走了,明宝盈都来不及说什么,只是轻轻‘诶’了一声,转首又见孟容川看着?自己,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担忧,软得?像一块灰蓝的薄绸子。


    “喝米汤去。”


    米汤的温度正正好喝,明宝盈捧着?碗一口一口啜,听孟容川给她读一本书。


    孟容川同尚将军一直是有书信往来的,方时?柔也会给孟容川来信询问?他一些事,军中一直没?有再调文官来,尚将军也没?有提请,方时柔就渐渐担起了这份差事,没?有俸禄,只有米粮而已,实?在很省。


    孟容川前些日子正好要去信答方时柔的疑,明宝盈就拿了一封信来,要放进孟容川的信封里寄给方时?柔。


    信寄去了,只是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又或者,有没?有用处。


    明宝盈原本就悲痛难当,心里还?惦念着?方时?敏,一时?间虚损透顶,那夜痛哭过后,在床上足足有三日没有起来。


    那三日?可把明宝锦吓坏了,她想到了苗玉颜死前的那几日,人就像花一样枯萎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但幸好,明宝盈是逐渐好起来了。


    “喝了米汤,等下还?吃的吧?”孟容川停下了念书。


    “陆大夫让我吃几?剂补药,吃药前要稍微吃一点东西。”明宝盈侧过脸想看他手边书,孟容川将书拿开,道?:“别看,伤神。”


    “就一眼。”明宝盈有些无奈,大家都把她当成碎过一次的细瓷瓶了。


    “我给你?念。”孟容川顿了顿,说:“我不在时?你?自己少?看一会,我在就让我念。”


    明宝盈没?有说话了,拄着?额角闭着?眼听他念。


    真奇怪,孟容川这个人,他的性?子、样貌乃至声音都是很契合的,有点冷的一种韵味,但又软软的,像冬日?清晨的浓雾。


    这一篇文章念罢,明宝盈的指尖动了动,孟容川瞥见了,就顺着?她所示意的挽起袍袖去端茶吃。


    “葛主簿,他,可有消息?”


    孟容川掀盖的动作微缓,这口茶只润了润唇,搁下茶盏后轻声道?:“后日?,刑部大牢许我进去看他,但只能是我,不能带他家眷入内。”


    “大理寺怎么判他?”明宝盈轻问?。


    “主客司的夏朗中已经被判大不敬罪,施以绞刑。葛主簿被判失职,处以流刑,明年开春就会被流放至黔州,刑部复审无异议。”


    这几?日?孟容川和刘保章正都在替葛主簿筹钱以便?沿途打点,安顿家小。


    “葛主簿还?留有一女,翻过年满五岁了。他父母去得?早,置宅成亲全靠他自己,欠下的债刚刚才还?清,所以也没?有什么余钱。”


    明宝盈默了一会,没?有说话。


    孟容川嗟叹道?:“刑部和大理寺的讯问?笔录我都看过了,失职是有的,但更多是被裹挟了,盲从罢了,却也辩无可辩。”


    明宝盈想了一想,道?:“整个主客司都在牢狱里,祠部也损了大半,礼部余下的官员大抵也如惊弓之鸟吧?”


    “总是有些心冷的,”孟容川含糊了言辞,轻道?:“任谁心中都清楚,到底是那一位不想让陛下过个畅快的千秋节,又想一石二鸟截了北衙军的火药监和军器坊,只是这件事情没?有做成,又让底下人填坑平路,虽为门生,也要怨恨了。”


    话说到这里,院里忽然?响起一阵风声,明宝盈侧眼看去,就见游飞跑进这院里来,晃着?一张笑脸立在门外。


    “三姐姐,孟阿兄,阿婆让我来问?问?你?们,是要在屋里吃吗?”


    他这些日?子在加练腿功,严观有意耗空了他的精力,不让他胡思乱想,似乎是挺有些成效的,大跨步跑过来时?,在半空中甚至有微微的停滞感,有力而轻盈。


    明宝盈不再说那些事,道?:“不,我们去厨房吃。”


    明家的厨房足有两?大间,但灶膛一天烧到晚,也暖和。


    游飞只吃粥半夜一定挨饿,从灶灰里拉拔出煨好的芋子,往孟容川手里塞了两?个,自己也剥芋子沾酱油吃了。


    明宝清在给明宝盈剥山药,薄薄的


    山药皮一圈圈剥下来,她留了底部一点皮让明宝盈好捏着?,容她细细吃。


    游飞吃了点灰在嘴巴上,孟容川给他擦了擦,又擦了擦,没?擦干净,他是看见脏就不怎么舒服的人,捏着?游飞的腮帮子用帕子使劲蹭。


    “孟阿兄,你?好像在擦我的胡子。”游飞被他搓红了一圈嘴,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长胡子这事了。


    众人都笑了,文无尽已经笑趴在桌上,孟容川轻咳了一声,道?:“我,我看错了。”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下去,什么也阻挡不了时?间的流逝。


    明宝锦在学业间隙里做着?糕点,明宝清帮她送去秦家茶楼,一日?做两?味点心,每样四盘,一盘里有六份,也就是四十八份点心。


    其中一盘要给成衣铺子,另外三盘三十六份点心原本是打算给茶楼卖两?日?的,这样明宝锦可以间一日?做一次,不至于?太忙碌,但糕点常常是一日?就卖完了。


    明宝珊的成衣铺子买卖愈发好,有些女客有闲钱又爱俏,隔几?日?就来上一趟,来了就要做一身,吃一吃点心喝喝茶,糕点钱其实?都已经算进衣裳钱里去了,只是不挣她的,算上料钱和明宝锦的工钱,平进平出而已。


    不过连日?来已经有四位客人让明宝珊替她们定糕点了,捡金糕定了十份,轻霜糕也定了四份,要在年前和正月里各送出一趟。


    那时?候明宝锦已经放假了,可以做,所以明宝珊就应承了下来,把定钱都给明宝锦拿去了。


    眼下,茶楼还?是出银子的大户,可往茶楼不过送了四五回糕点,明宝清再去时?,发现茶楼的管事换了个人,张口便?说要买糕点方子,还?故作矜持地给了一个价钱,一副纡尊降贵的态度。


    “你?家小娘子给过买方子的价钱了,是你?这个数目的十倍。”


    明宝清坐上车要走,茶楼里又出来一人,看年岁应该是秦臻的某位叔父。


    “这买卖是我与你?家小娘子早先就拟过的,我若是想卖,自然?会找她商量。”


    明宝清说完就要扬鞭,只那中年人得?意洋洋地哼了声,道?:“我那侄女回不回得?来都还?两?说呢!”


    明宝清知道?他是何意,因为吐蕃犬的食粮里被验混杂了毒物,所以大理寺料理了兽苑的失火案后,两?京诸市署上下也遭到了盘查,秦臻也被带走盘问?了,声势虽然?闹得?挺大,但似乎有那么一种只能依着?既定的证据查下去的感觉,就连林姨曾给吐蕃犬喂过食的这件事,也随着?她的死亡而被掩盖了,这其中应该有李素的授意和萧奇兰的默许。


    一场千秋节,明宝清和明宝盈劳心劳力,反倒欠了不少?情面?。


    “人的心肝有红有黑,亲人相恨不奇怪。”明宝清鄙夷地瞧了那中年人一眼,道?:“只是你?这样宣之于?口,未免也蠢毒了!”


    第159章 压祟银


    大理寺的牢狱进去一遭, 总是要脱一层皮的,但秦臻并没有经手兽粮,只是被关?了几日, 日日提审盘查也不过是那么几句话, 这件事最后只会落在了邵阶平的头上, 市署的每一个女?官都会□□干净净择出?来。


    只秦臻被关?的这几日光景, 她家中?叔婶竭力夸大其词,去恫吓她的父亲,挖了很大一笔银子出?来, 说要去打通关?窍, 救秦臻出?来,一通胡闹下来,害得秦父病情又重?了几分。


    秦臻还?以为回家能歇一歇, 没想到家里更糟心, 牛鬼蛇神从一个个门?洞里冒出?来, 笑脸迎到她跟前?, 让她跨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又用柚叶在她身上抽打了一番。


    秦臻还?忍了下来,直到她回到自家院里, 闻到一阵焦糊的药味, 见她几个阿姨哭哭啼啼地奔向她,她才知道?自己遭到了多大的算计和愚弄。


    秦臻在父亲的病床前?守着睡了好几夜, 眼见他病情稳固了,出?门?就回官署去了, 把秦家那几房在东市的买卖都翻了出?来。


    她是东市市署署官, 在她的辖区里一律不得有同居大功以上亲(伯叔、堂兄弟姊妹),自执工商, 家专其业。


    秦臻是小?主簿,她职权不高,所以没人眼盯着她的错处,但大小?也是个隐患。


    自家这一房的买卖多在外地和其他几个集市,当初她在吏部费了银子调到东市做署官,做得很轻巧,谁也不知道?她是操着这一份心。


    赶在年前?,秦臻干脆带着刀吏关?了那些?叔伯在东市的买卖,亦要将?她任职期间这几间铺子的进项都充公。


    年前?哪都缺银子,秦臻做了一回散财童子,一应罚没流入公库,市署当然肯为她撑腰。


    因为这事,秦家大闹了一场,署令亲上门?来探望秦父,顺便给秦臻压了压场子,秦家几房赶在年三?十前?这一日血淋淋地分了家。


    茶楼并没分给秦臻,这消息秦臻亲自上门?来说了,说了之后倒在矮榻上就睡着了,睡醒之后就跟没事人一样,吃了一个甜津津的素油饼子,又喝了一大碗的牛乳茶。


    “你是说,你拉着官差把自家铺子给抄了?”


    老苗姨有些?惊讶又不太好意思?多问,见她吃得多又吃得快,就从明宝锦煨着的小?吊锅子里挖出?了一小?碗红莹莹的冰糖山楂给她。


    “现在不是自家铺子,是别家。”秦臻用帕子擦擦嘴,双手接过冰糖山楂,笑道?:“长痛不如短痛,来个一刀切!我那些?堂兄堂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省得以后还?连累我们?呢。”


    老苗姨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又道?:“那你有几个亲兄弟姐妹呢?”


    “我有个九岁的小?弟弟,还?有个四岁的小?妹妹。”秦臻说。


    “都这么小?啊。帮不到你呢。”老苗姨说。


    “不怕的。”秦臻笑了一下,含笑目送老苗姨出?去。


    她又戳了一个山楂喂给明宝盈,明宝盈不想吃,她就撒起娇来。


    见明宝盈嚼了一个,秦臻的笑容反而收了收,似乎在斟酌些?什么。


    她垂眼戳着碗里的山楂,道?:“前?个我回市署,听署令她们?说,度支司里好像出?事了。”


    冰糖山楂煨得甜烂,但是一颗一颗却还?完整饱满,桂花黏在果肉上,一嚼一个甜酸软糯,香气?清幽。


    “驿券的事吧?”明宝盈的神情并没什么变化,道?:“孟外郎同我说过了,还?是陇右的馆驿自己查出?不妥来的,度支司里有人私卖驿券,都卖了十来年了。”


    这件事其实是方时敏查出?来的,甘州的官员去查验罪奴身份时她正在馆驿里等粮草,无意间发觉了馆驿里住着的牙人是私牙而非官牙,那么他的驿券就有了可疑,而且光是这一个私牙在这一个馆驿里就住过四五趟。


    本来以为是一条小?鱼,没想到是个大家伙。甘州的官员匆匆查验了陇右军里几个罪奴的身份,忙不迭就把这件事报了上来。


    驿券是由工部度支司下发的一种纸券,是用来乘坐驿站车马的凭证,凭借驿券不但可以使用官马,还?可以在馆驿进食,如果不在馆驿内,这一份驿粮还?可以折了钱来。


    驿券并不只是给官员的,的确有私卖的余地。


    光是明宝盈过手的驿券里就有给皇商的,皇商倒不是缺这点马、粮钱,只是沿途住在馆驿更安全些?,还?有宫中?太妃想听五台山的一位高僧讲经,也是派了人送了驿券过去,请高僧带他的徒弟们?前?来。


    所以说驿券被私卖了,叫人一路白吃白喝白骑白住,就跟把国库的银子搬到自己口袋里没分别。


    秦臻觑着她,试探道?:“孟外郎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他先前在忙葛家的事,这几日兵部驾部司的外郎也因为核准那些?驿券的事情被抓了,兵部官署虽放了假,但整个驾部司都被抓去盘问,宿值官大概都要轮不齐了,孟外郎临时兼了驾部司的一些差事,我都没见过他呢。”明宝盈有了不好的预感,道:“怎么了?”


    秦臻见她的脸色一下就凝重?了起来,有些?后悔提及这件事,但说都说了,总不能只说半截。


    她一把抓住明宝盈的手,宽慰道?:“你且别急,只是我听署令说,大理寺的人抓了老主事去。”


    又是一个噩耗。


    林姨去世,明家接到的帛金不多,明宝盈从前?的同窗,青槐乡的乡亲们?,还?有兰陵坊的邻人。


    至于同僚,他们?中?的某些?人听到了些?微风声,知道?林姨死在千秋节兽苑里,纵然不知道?内情,也怕有什么牵连,给帛金的人就很少,有也是工部军器坊、火焰监的那几位,再就是度支司这位张老主事了。


    “什么?怎么


    可能呢?老主事无儿无女?的,他私卖驿券挣来的银子往哪里花?”明宝盈激动起来,面孔粉涨,又觉阵阵晕眩,“大理寺审他了?”


    秦臻连忙替她抚背顺气?,道?:“还?没有,官署放年假了,大理寺也是一样,所以老主事只是收监了,还?没有讯问。”


    明宝盈撑着自己的额角,讥讽道?:“非得要在万家灯火,喜庆吉祥的时候把他抓进去,是欺他孤家寡人一个,反正在外过年也是孤零零,倒不如进刑狱里去,好歹还?有狱卒陪他?”


    秦臻劝道?:“我晓得那老主事待你很照顾,就多问了几句,度支司里有些?年头的官员都被抓进大理寺去了,就从那十来年的亏空查起,你既然信得过老主事人品,他这一辈子又摆在这儿,想来是地砖都撬开了也扫不出?一粒金豆子的,那大抵就是似我这样,受几日困顿的苦楚吧。”


    明宝盈点了点头,只觉得心里还?很不舒服。


    “瞧,都是我的不是了,多嘴说这些?,若是不说的话,等过几日你回了官署,老管事早就好端端一个人了,”秦臻见状端起一旁晾凉的药,道?:“来,我喂你吃。”


    明宝盈躲着她的勺,道?:“缓一缓,缓一缓。”


    “这是补药,我一闻就闻出?来了,酸的,没那么苦!”秦臻倒是鼻子灵。


    明宝盈没了法子,端起补药一饮而尽。


    “三?姐姐。”这时候明宝锦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糕点,道?:“秦姐姐,请吃糕点,灶上刚下来的。”


    明宝盈仰脸正要说话,明宝锦瞥见药碗空了,药汁沿着碗壁还?在往下淌,就往她嘴里塞了一朵捡金花,全家都知道?她怕喝药。


    “大姐姐送点心去了?”明宝盈含着花说。


    “是呀,她和严阿兄一并送去,等下就回来。”明宝锦道?。


    “呀呀,四妹妹,真是对不住你。”秦臻忙把她牵到中?间来坐,道?:“说好的买卖不作数,我这是出?尔反尔,打了自己的脸!”


    明宝锦摇了摇头,道?:“秦姐姐快别这么说,往后有机会咱们?还?在一块做买卖,到时候没别人出?来装大爷,更好。”


    秦臻叫明宝锦逗笑了,从怀里拿出?一个绸布袋子来交给她,说:“压祟银。”


    明宝锦和游飞都还?收着压祟银呢,老苗姨一人给了两?粒小?银馃,余下的人给的都是压祟铜币,蓝盼晓仔仔细细用红绳编了,就挂在他们?身上呢。


    明宝锦一捏绸布袋子就觉得不大对,倒出?来一瞧,见是一对圈口小?小?的细金镯子,上头还?穿着一溜彩色珠子,粗一看有红玛瑙、绿翡翠、紫晶、芙蓉石,虽然都只绿豆那么大,但一粒粒色泽都很好,孔眼打得正,在镯子上滑来滑去的。


    “这是我小?时候戴过的,”秦臻知道?她要推拒的,就道?:“我家里好东西多了去了,自有给我妹妹的,这个你就拿着。”


    明宝锦又看明宝盈,明宝盈瞧了秦臻一眼,道?:“没事,咱们?吃的是大户,越吃她越有。”


    秦臻又笑,明明经了这么些?愁苦的事,她笑得还?是那么灿烂,可能是因为那些?泪水都已经在秦父的病床前?流干了。


    “秦姐姐要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吗?虽然都是素的,但我觉得素的也好吃。”明宝锦掰着手指给秦臻数,“饭是杂豆饭,菜有一个扣三?丝,一个醋花生,一个炸萝卜团子,一个葱油小?芋艿,一个干烧冬笋,一个煎豆腐,还?有一道?桂花蜜藕呢。”


    到底是正月里,总不能满桌子酱菜,吃过就算。


    “这话自你嘴里说出?来,我很信,不过我出?来前?阿姨给炖了清鸡汤,一点点撇油可麻烦了,我得回去喝她这份心意。”秦臻道?。


    “那一定要喝呢!”明宝锦连忙说:“那我备一份红豆粉葛糕给你带回去吃,也请你的阿姨和小?妹妹吃吧。”


    秦臻忍不住把明宝锦搂紧怀里亲了亲,道?:“这可怎么好,真想把你拐回家做我的亲妹妹。”


    第160章 烙饼


    出了正月, 明宝盈的孝也就守完了。


    这三月里除了老苗姨、文无尽和蓝盼晓偶尔会吃蛋之外,大过年的家里真是?一点荤腥都没?见?,老苗姨腊的鸡晒的肉都没?了用?场, 姜小郎拿了一些去, 陶小郎放假回去时叫他带去了两只, 严观去拜访陆大夫的时候也带去了几份, 就这么送掉了。


    但?他们的回礼也都很贴心,姜小郎回了各种山菇山菌子,陶家应该是?把?自家囤的冬菜都拿来了, 冬笋、芋头、菜干等等。


    陆大夫回了一大袋百合干, 宁神解郁最好不过,明宝清和明宝盈几乎每夜睡前都会被蓝盼晓、明宝锦喂一碗百合汤,明宝盈那时候都没?想起来问百合干是?哪来的, 那么一袋百合干掂着虽轻飘飘的, 可是?很贵的。


    吃素必定?是?少不了豆腐的, 家里的骡子倒是?挺忙, 卫二嫂算着他们豆腐快吃完了就来点上?一锅,所以就算一直在吃素,就连游飞都没?觉得?很难熬。难道?连这三个月的孝都守不住吗?


    明宝盈看着游飞扒拉一大碗烧豆腐饭的时候, 觉得?心里有?点酸, 轻声道?:“你吃些肉吧,无妨的, 瞧你还在长个子呢。”


    游飞摇摇头,说:“三姐姐你尝尝, 这菌子碎烧豆腐真不比肉沫烧豆腐差, 鲜得?很!”


    明宝盈吃饭的胃口还是?不太好,吃多一点就要泛恶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掐着她的喉咙不许她吃。但?跟起初那两个月比,又好了许多。


    她用?勺子剜了一点黏着菌子碎的烧豆腐尝了尝,觉得?好像是?挺好吃的吧,但?她也吃不太出来。


    可对上?众人的目光时,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明宝珊就坐在明宝盈边上?,见?她只用?牙齿咬了一点点,望向她的目光很是?担忧。


    她这两月也是?忙得?脖子都要断了,年前那两月根本连做梦都拿着针线,正月里拿来改的衣裳也不少,还有?披帛、褙子一类的小件,女娘们想在年节里光彩夺目,所以也是?催逼得?紧。


    明宝清在家中无事,依着她刺绣制衣时的习惯喜好,给她和蓝盼晓大大小小又做了好几个绣架。


    朱姨另雇了一个懂裁缝的女工,在后院专门打理出了一个绣房,每月能制的衣裳也较铺子刚开那会子多了不少。


    原本说是?等蓝盼晓婚后住在东跨院,那她的房间就归了明宝珊,如今倒是?提前空出了一间,可明宝珊又怎么会去住呢?


    她们姐妹几个又喜欢睡在一处,明宝清又把?正屋里的床给拼了几尺,这下床上?就能宽宽敞敞地睡下四姐妹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明宝盈觉察到风灌进来的一点寒意,很快又被挡在了外头。


    “回来了?”明宝清正和明宝盈在桌上?玩弹棋,棋子和棋盘都是?明宝清自己做的,好的弹棋都是?玉制的,从前明宝清那副弹棋就是?蓝田玉的,不过用?陶土做的弹棋也不差,只是?没?那么清脆,被另一子击飞时,落地声有?些钝。


    明宝清玩各种游戏都很厉害,很少有?人能赢她,明宝盈连输三局,气势都颓了,这局玩了一半就不玩了。


    “大姐姐也不让一让三姐姐。”明宝锦来数落明宝清。


    “我让了,她嫌我让得?太明显,不够自然。”明宝清有?点委屈说。


    “她把?棋子往地上?弹!”明宝盈要姊妹给自己评理。


    明宝锦哈哈大笑起来,明宝珊勾着唇角,掀开两碗吃食,推到明宝盈跟前。


    “这是?杏仁豆腐,这是?酸橙山药,来,三姐姐快尝尝。”


    明宝盈知?道?是?自己吃的太少,让她们担心了。


    “二姐、四妹。”明宝盈不知?该说什么,明宝锦道?:“三姐姐你试一试,若是?还没?有?胃口,也不勉强,我们也能吃完的。”


    “这时候哪来的酸橙?”明宝盈拿起勺子,从黄澄澄的雪山顶上?剜下一勺来。


    “二姐姐买的。”明宝锦道?:“好闻好看,只是?太酸了,我就刮了果茸添了糖,做成了山药泥的甜浇头。”


    明宝盈尝了一勺,有?种舌尖一明的感觉。


    冬日?里的美味大多浓醇、厚朴,这种清新甜蜜细腻的滋味少有?。


    明宝盈又吃了一勺,明宝锦托腮看她,又笑眯眯地看看明宝清、明宝珊。


    那杏仁豆腐也很好,薄薄嫩嫩的口感,没?留神就滑进嘴里去了。


    人果然还是?要吃东西的,明宝盈躺在姐妹中间的时候,觉得?心里的痛苦好像被温情和美味一层层包裹起来了,痛苦还在那里,


    只是?没?那么尖锐了。


    她突然有些怜悯起明真瑶,觉得?他真是?可怜,没?有?亲人在身边。


    这一刻,明宝盈不免共情了林姨的想法,她觉得?那时一味指责林姨的自己有些冷酷。


    一只修长的手虚虚触了触明宝盈的额头,掌心被她的睫毛刮擦了一下,明宝清收回了手?,搭在她胸口上?,说:“小弟身上带孝,如今在书库里伺候着,我先前请示过公?主了,明日咱们一块去见她。”


    明宝盈侧过脸,什么都还没?有?说,只听明宝清道:“我也在想他。”


    如今,每天早早起床的反而是?明宝珊和明宝锦两个,她们睡在床外头,掀开帷帐的一角钻出来,又小心翼翼把?帷帐掖好。


    明宝珊裹好一件厚墩墩的袄子,赶紧冒到厨房里去烧水,但?老苗姨、蓝盼晓往往已经在那里了。


    “阿婆,您也好歇一日?的呀。”明宝珊从锅里舀着她现烧好的热水,道?。


    “你们一忙起来就是?一整日?,我午后还好困一觉的呀,早起也是?自己就醒了的,又不是?雷把?我打醒的。”老苗姨伸手?紧了紧明宝珊的领口,说。


    蓝盼晓在鏊子上?烙饼,问:“四娘也醒了吗?”


    “醒了,”明宝珊道?:“今天严中侯要带她和小青鸟练箭,学堂快开学了,这两日?要做几屉玉兔笼饼,再做一坛子豌豆饼存着。


    “小人儿也忙得?像个陀螺,”老苗姨有?点弄不清楚状况,问:“那官署的假也要放完了吧?”


    “是?啊,”蓝盼晓将烙好的饼搁到鏊子边上?,夹起几张搁到碗里,舀一点酱,又从壶里斟了两杯桂花枇杷膏水,一样样都摆进小竹篮里,“今儿其?实就出孝期了,官署的假也放完了,只等她们去吏部复职呢。”


    明宝珊提着热水和早膳回了房间,明宝锦还在跟自己的头发较劲,小女娘的头发虽然不少,但?因为细细软软的,所以总是?梳不好发髻。


    明宝珊走过来,轻轻松松替她编好了辫子,挽成蝶翼般的两条辫弧。


    “我什么时候能自己把?头发梳得?这样好呢?”明宝锦有?些困恼地在镜中歪了歪头。


    明宝珊拿起两条鹅黄的丝绸,在她耳下的辫子上?缠蝴蝶结,笑道?:“不急,不用?样样能干。”


    年前文无尽同蓝盼晓回了青槐乡上?,黑大黑二替他们收了好些粮食,都是?乡人去用?滚碾的时候一合、一斗集起来的。


    因为都是?新麦,烙饼没?油也香,蓝盼晓惯常做的是?半发面,烙好了之后又白又软又薄的,一点都不干巴,拈在手?里还软乎乎的,表面上?有?一朵朵微微焦黄的‘花’,搅一筷子酱,用?饼子一擦卷着就能吃了,这饼还能一撕为二,像个面口袋似的,中间还能灌菜。


    老苗姨的烙饼是?一种死面饼,急等着吃的时候常做,薄薄一张往锅地一滑,数三个数就得?翻面了。老苗姨有?时候也烙许多张备着,要吃的时候切成一缕缕的宽丝,用?肉丝和茴子白丝一起炒,一炒一大锅,最适合用?来喂游飞和严观了,一吃两大碗,做起来也不费劲。


    在老苗姨同孟老夫人出去玩,而蓝盼晓也忙碌的那几天里,林姨也曾给明宝锦烙过几次饼。


    那饼是?发面饼,半盆面在灶边能发满一大盆,林姨不怎么揉,在手?掌上?颠弄几下就团成老大一个饼,甩在鏊子上?慢悠悠地烤。


    这饼里十?个有?八个她都烤得?焦黑,因为火候不好掌控,饼又太大,怕里头不熟。


    但?若有?一两个没?烙黑的,那一定?是?明宝锦和游飞吃。林姨用?菜刀将焦黑的地方锉下来喂鸡,然后自己再吃。


    这种饼烙一次够明宝锦和游飞吃四五顿了,老苗姨瞧见?了总觉得?林姨偷懒,她的确也有?偷懒的意思,但?明宝锦忘不了她烙的饼,那么厚墩墩的一个,不管外表怎么焦黑,掰开来的时候白蓬蓬的,而且是?最最香的,像是?阳光晒透了新麦,吃起来非常有?嚼劲,还越嚼越香。


    这烙饼吃第二顿的时候,林姨烩了一锅菜,几片没?吃完的肥猪肉擦了锅,丢进去窗台上?摆着的几块冻豆腐,粗粗切开一株晚菘,倒进去几个上?顿没?吃完的炸丸子,就那么炖着。


    等到明宝锦、游飞觉得?饿的时候,锅里已经在咕咚了,她们三个人就围着锅站着,一人抓着一个饼,拿着一双筷,等掀锅。


    这三种烙饼,明宝锦现在都会做了。


    “二姐姐,今晚上?你回家来吗?”明宝锦问明宝珊。


    “今儿要赶一套衣裳,只怕晚上?回来迟,挑灯又碍了你们休息。明晚上?一定?早早回来,阿娘说也该歇一歇了,银子挣不完,也难得?从她嘴里听到这话呢。”明宝珊说。


    明宝锦点了点头,嚼着饼子喝一口芝麻茶,笑道?:“那就明晚上?吃烩菜了,配厚厚的烙饼吃,可以泡汤汁里浸着吃呢。”


    “好,”明宝珊犹豫了一下,往里屋瞧了一眼,道?:“那我要不要带一条炉子烧肉回来?也熬进菜里。”


    明宝锦还没?有?说话,就听帷帐里传出声来,“好的呀。”


    明宝珊和明宝锦两人循声看去,就见?帷帐鼓动着,像是?有?小猫在那里头蹿来蹿去。


    “姐姐醒了呀。”明宝锦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又提桶去打热水。


    明宝珊掀开帷帐瞧了瞧,就见?明宝清和明宝盈不知?道?为什么在被窝里互相碰拳头。


    “不多睡一会子吗?”明宝珊问。


    明宝清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笑道?:“今儿想去看看三郎。”


    明宝盈碰了碰明宝清,轻道?:“能不能顺路回官署里打听一下老主事的消息?”


    “当然是?你说了算,我做车夫。”明宝清伸手?揉了一下明宝盈微蹙的眉头。


    明宝珊好奇道?:“哪位老主事?出什么事了吗?”


    “是?度支司的一位老主事,兢兢业业,平日?待我也很照顾,只是?前个秦小娘子来,说他被大理寺的人抓了,我就想去打听打听。”明宝盈道?。


    明宝珊拿来了明宝清、明宝盈的衣裳,递进帷帐里去,道?:“这样吓人,为什么事呢?”


    明宝盈说:“私卖驿券的事。”


    明宝珊眨了一下眼,有?点似懂非懂的样子。


    明宝盈正想思量着想该怎么解释时,明宝珊张了张口,似乎也想说什么,只这时明宝锦提水回来了,明宝珊起身接了一把?,笑道?:“今晚上?我赶一赶工不回来了,有?什么故事留着明儿说,可别落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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