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27
奉云哀何曾见过如此傲慢之人, 不过眼看着和尚们纷纷上马离开,还是松下了一口气,转而伸手道:“剑鞘上掉下来一物。”
桑沉草虚眯着眼, 直至那些和尚完全淡出视野,才回头道:“什么?”
方扭头,她目光停滞, 只见那一杆哨子躺在奉云哀掌心上, 其色与寂胆鞘身一致,乍一看好似鞘上遭人削了一截。
“这哨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奉云哀问。
桑沉草不等对方收拢五指, 径自将哨子拿过去,举高至头顶,审视着道:“虫哨么?有几分像。”
说完, 她竟就将哨子抵到唇边。
奉云哀哪里来得及阻拦,还未开口,那嘹亮一声已从哨中传出,顿时好似利箭穿耳, 惊得她匆忙捂住耳朵。
躲在客栈里的人纷纷跑出店门, 余下的那些光顾着往外打量,肉不吃, 酒亦不喝了。
掌柜在门后小心翼翼挪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哨声惊得屏了气息,怵怵道:“两位, 谈完了?”
随着哨声停歇, 奉云哀忙不叠朝四周望去, 哪有闲心应话。
而桑沉草竟又吹出一声, 根本不怕哨声引来毒虫巨蟒。
远处簌簌作响,有极小的东西在暗处涌动。
桑沉草不吹了, 一双眼亮得瘆人,眸子弯弯地道:“你不是想知道问岚心在哪么,依我看,问岚心还在城内,听闻她曾有一支随身十数年的虫哨,应当就是这支。”
四面遍布着虫蛇爬动的声响,声音极微弱,若非习武之人耳力惊人,怕是无从觉察。
只是四面都有,便叫人无法断定问岚心的位置。
奉云哀心跳如雷,将虫哨从桑沉草手中夺了回去,紧紧按回到剑鞘中,冷声说:“剑在这里,她会不会来?”
“也许会,也许不会。”桑沉草微微耸肩,显然方才化阵的那一剑,未给她带来任何损伤,她依旧是那闲散姿态,转身便幽幽慢慢地回到了客栈中。
掌柜如何敢拦她,可就是这妖女把那群和尚打跑了。
奉云哀冷不丁将剑鞘架到桑沉草肩上,皱眉道:“问岚心就在城中,你……竟还想歇息?”
桑沉草睨她一眼,笑说:“是你想见问岚心,不是我想见。”
奉云哀收剑,作势要走,心道这靛衣人要歇便歇,她此时不找问岚心,更待何时?
桑沉草环臂转身,倚着门框道:“等夜深了,虫蛇必会聚在一地等待投食,届时再找问岚心也不迟,莫急。”
这倒是奉云哀不曾设想过的,她读过的书中,无一册涉及虫蛇饲养,她自然也不懂个中道理。闻言她脚步一顿,别开目光道:“听着是有几分道理。”
桑沉草眉梢一抬,进了客栈便往楼上走。
这一通折腾下来,客栈堂中已不剩几人,只有几个心大的,还敢坐着喝酒吃肉。
奉云哀走几步忽觉得胸口闷痛,随之喉头涌上一股锈味,才知自己受了内伤。
她暗暗调整内息,脚步不由得放慢了许多。
楼梯上方的桑沉草忽也停步,鄙夷道:“是不是没人教过你,不是任何招式都容得你正面抵挡,那金身罗汉阵之所以能镇萃雨寺,并不是因它固若金汤,而是因为,它对敌时威慑力十足,其实破绽多得是。”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仰头。
桑沉草又笑,扶着护栏不紧不慢往上,慢声道:“不过你的确令我大吃一惊,竟能挡得住金身罗汉阵的一掌,有几分奉容当年的风采。”
奉云哀气息尚有少许虚弱,淡声道:“那问岚心当年也是这么剑走偏锋的么。”
换成桑沉草冷了面色,即便她唇角还勾着,却已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奉云哀隐约觉得,这靛衣人多半不喜问岚心,如若真是师徒,当真是一对极怪的师徒。
两人回房后,掌柜再不敢来敲门,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让小二送来吃食,恨不得将这二人供起来。
赶不走,就只能恳求这两位悠着点,莫坏了客栈的生意。
奉云哀在屋中坐着调息,靛衣人便躺在床上,好似已经沉沉睡去。
幼时练武,不曾有人说过她经脉孱弱,是后来瓶颈越来越密,她才觉察到零星蛛丝马迹。
后来一问,方知自己的身子其实不宜过多练武,小练可以强身,但如若再往上,恐有反噬致命的风险。
不得不说,那罗汉阵的一掌确实厉害,她用了近七成的功力才抵挡下来。
片刻,在将经脉中的积淤疏通后,她抿紧的唇溢出一道血丝,终于周身轻松。
本以为床上之人已经睡熟,不料那人忽然开口:“自找苦吃。”
那话音不咸不淡的,叫人听不出情绪。
奉云哀没一点想要应声的心思,合目便小憩起来,不与此女争辩。
是到傍晚时刻,窗外天色渐暗,小二又送来吃食,两人才不约而同地睁了眼。
桑沉草起身便一个伸手:“虫哨。”
虫哨能使驭毒虫巨蟒,怎么看也不是至善之物,如若落在歹人手上,整个江湖怕是都不能安宁。
奉云哀原是不想给的,但要想用虫哨引来虫蛇,辨清它们的位置,还得靠些技巧。
譬如哨声长短,或轻或重,及每一声的间隔。
不得已,奉云哀从剑鞘上取下虫哨,抛给靛衣女子道:“此物是要归还的。”
“我像是会贪这虫哨的人么?”桑沉草轻哼着走向窗边,“若不是为了帮你,我连这哨子都不想多碰。”
奉云哀半信半疑,索性问:“你与问岚心有何嫌隙?”
“嫌隙?”桑沉草将虫哨抵在唇边,轻飘飘道:“是有些仇怨。”
奉云哀不解,师徒二人能有何仇怨。
哨子骤响,长短相继,忽疾忽徐。
先时还听不到窸窣声响,但随着哨声不断,暗处的动静越来越分明,才知那些虫蛇已结伴逼近。
奉云哀屏息不语。
桑沉草放下虫哨,跃出窗道:“随我来,我带你见问岚心。”
奉云哀跟着翻出窗,运起轻功紧随其后,心中警铃大响,唯恐这是师徒二人的瓮中抓鳖之计。
似乎是看出身后人的顾忌,桑沉草笑道:“此时知道怕了?你将我押在身边一路,可不像是会怕的。”
奉云哀冷声:“我如今觉得,妖女二字倒是分外衬你。”
前边的人踏得树梢一颤,鄙夷道:“那你与妖女作伴,算妖还是算人?”
“你认了?”奉云哀紧追不舍,耳畔窸窣声越发清晰。
桑沉草笑道:“我不认,自有世人会认,寡不敌众,哪容得我说话呀。”
奉云哀不作声,省得又着了此女的道。
恰逢艳阳落山,正是街上城民归家之时,底下的人忙忙碌碌,谁也不曾留意到,上边有人掠空而过。
那些虫蛇藏得好,连个尾巴脑袋都没有往外露,不过在哨声停歇后,它们便也不再朝着声音传来处爬,而是归巢般,又一股脑涌回原处。
这是桑沉草的计,如此一来,便能知道问岚心是在何处喂养虫蛇。
奉云哀提起十二分警惕,不放过身前人的一举一动,生怕这当真是陷阱。
即便她自认,她根本不值得这师徒二人如此设计陷害,如若是为了一把寂胆,那不久前桑沉草便已得手。
皓思城街巷繁多,且还凌乱非常,若非此地长住城民,定会觉得,四面八方宛若迷宫。
屋舍多,阴凉避光处自然也多,傍晚初临,四周便阴沉沉一片,极适合问岚心藏蛇藏虫。
奉云哀环顾周遭,不怀疑桑沉草带偏了路,毕竟她只微微动耳,便也能辨得清虫蛇的去向。
前边的靛衣人忽然慢了脚步,像吹哨一般,唇边轻飘飘逸出一声嘘。
奉云哀几乎屏息,眼前是近城郊的一处破庙。
庙已破落,门前积灰繁多,已是连一星半点的香火味也闻不到。
再看地上积灰,上边那密密麻麻的古怪纹路,分明是虫蛇遗下的痕迹。
不错,就是此地。
奉云哀作势要上前一步,却被桑沉草抬臂拦住。
靛衣人仰头看向飞檐,抬臂时两指一钳,硬生生夹住了飞扑而来了黑蛇。
蛇头正巧夹在她两指间,尖尖尾奋力甩动着。
黑蛇用上了全力,可饶是如此,那藏着毒牙的蛇口也无法张开一点。
看似,问岚心对这靛衣女子也下了狠手。
奉云哀暗暗捏起腰间薄刃,将远处掠近的飞虫削成两段,冷冷道:“问岚心,想要寂胆便速速现身。”
靛衣人听得嗤地一笑,摇头说:“我看,她多半不想要,否则早已现身。”
果不其然,出面的只有虫蛇,而问岚心本人,是一个身影也不曾出现。
奉云哀将扑近的虫蛇纷纷削断,提着剑不动声色地踏入庙中。
靛衣人悠悠走在后边,踩得一地虫蛇嘎吱作响。
地上脏兮兮的瓷碟里,还有喂食留下的零星蛆虫,但庙中已经无人。
奉云哀蓦地甩剑,剑气将远处悬挂着的旧幡通通削毁,依旧不见人影。
“她走了。”桑沉草跃上屋檐,立在黑瓦上一动不动,漫不经心道:“走得倒是快,连昔日的佩剑都不要了。”
奉云哀心头一紧,“出了皓思城便是朱雨镇,朱雨镇之后,若再想找她的踪迹,可就难了。”
“无妨。”桑沉草垂目,“她总归是要到云城的,何不去云城堵她?”
奉云哀默不作声。
“还是说,你不敢回云城?”桑沉草意味深长。
奉云哀装作没听清,转身道:“事不宜迟,去朱雨镇。”
桑沉草不疾不徐地走在后面,徐徐道:“你究竟要找问岚心作甚,问岚心不出世已久,中原武林是好是坏,可都不是她能干涉的,如若你要说虎逞,那人必也不是她杀的。”
“我就是要见她。”奉云哀吝啬吐字。
桑沉草哂道:“我不急着见她,你急便急,我两日没歇好,正乏着呢。”
奉云哀正要将剑鞘又撘过去,桑沉草便好似有所预料,抬手将挥至颈侧的剑鞘钳住,笑道:“急不得,问岚心又不是死人,你追她,她会跑,但她势必要到云城,你去云城找她,她就未必还会再跑。”
“听起来,你与问岚心无甚感情可言。”奉云哀心觉莫名。
“要感情作甚?”桑沉草笑中夹了几分讥诮。
奉云哀想不明白,书上可不曾写过如此古怪复杂的情谊,也不知……算不算情谊。
桑沉草松开两指,“不过今夜或许不能好眠,白日里觊觎寂胆的人,如今也还虎视眈眈着。”
奉云哀原是不信的,毕竟宝剑是稀,但若在不相称的人手中,也只能算作废铜烂铁。
她总觉得江湖中人应当都明白个中道理,不料,还未至夜深,果真有人在暗处窥觑。
客栈早早就关了门,是因今日横祸繁多,来客稀稀拉拉,掌柜索性便闭了店。
住店的人半数都退了房,只余几个不怕事的还在楼中。
楼内安静,一切动静便也跟着变得清晰可辨。
奉云哀坐在桌边养神,突然听见檐上有声,似是野猫飞驰而过。
不是野猫,野猫若是成群结队,万不该如此安静,总归会小打小闹,折腾出一些别的声响。
床上之人不紧不慢地起身,睨着木窗不作声。
奉云哀已握住寂胆,心知暗处之人一定不怀好意。
但就在这时,桑沉草没来由地笑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打草惊蛇,那嗤的一声,格外分明。
奉云哀顿时冷下面色,用目光询问她出声作甚。
桑沉草压着声道:“看来我没猜错,今夜是不能安眠了。”
暗处之人或许听不清屋中的说话声,但想必已是万分确信,他们的行迹早已暴露,此时再藏,无异于此地无银。
那一个个的,索性不再谨慎藏息,没想到不光窗外和檐上,就连客栈廊上都藏了夺剑之人。
奉云哀何曾见过此等阵仗,在窗户破开的一瞬,她猛地拍出一记掌风,硬生生将人拍成断线纸鸢。
桑沉草轻鼓双掌,不以为意地坐在床边,笑道:“好功夫,那檐上之人,你又当如何对付?”
她话音方落,顶上瓦片骤塌。
随着齑粉凌空飘落,还真有人甩出当头一刀,那宽阔的刀面,看似比人还宽。
能驾驭得了这般阔刀的,哪里会是寻常人,一般的三脚猫功夫,怕是连刀都扛不动。
不得已,奉云哀握住寂胆,以剑鞘抵住袭向颅顶的刀刃。
吭的一声,寒光迸溅。
奉云哀仰头不退,缓缓将握剑的手推向前,真气凝于剑上,寒芒逼人。
再下一刻,阔刀上竟被老钝的剑鞘硬生生磨出豁口。
眼看着刀刃上裂纹百出,持刀人拍出搅海翻江一掌,他杀心骤起,掌风直逼奉云哀的头颅。
但白衣女子依旧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地,桌上茶壶和杯子全化粉末,她也不曾移开目光。
她手中真气鹰唳般尖鸣一声,循着剑鞘上攀,蓄势腾飞。
它不同于靛衣人的武功路数,它并非以柔克刚,而是以愈发迅猛之势,将那记掌风震得一个倒旋!
此时奉云哀的剑并非寂胆,亦非身上的任何一把刃,她的真气便是她最为锋利的刀与剑。
需是心无旁骛,一往无前,才能以身化剑。
靛衣人凝视不动,嘴角勾着,心道这果真是奉容的功法,也只有奉容的亲传,才能涉足如此境界。
杀意重重的掌风倒袭其主,那人瞪直双目,哪来得及退避,不得已吃了自己一招,哗一下吐出血来。
血沫未能溅上白衣女子的脸面衣裙,被她轻飘飘一拂,血便甩向了别处。
桑沉草看戏看得乐不可支,压根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甚至还扬声问:“还有谁?”
此等冷锐逼人的功法,哪是有心窥觑之人能应对得了的。
不过仍然有人不信邪地夺步上前,那人刚出手,手中的荆棘长鞭便碎成数段,内息被完全搅乱,再无还手之力,只能灰溜溜地掠出窗。
不过片刻,客栈里外又静凄凄的,只有这满地狼藉,诉说出方才的交战。
白衣人还坐着,没因为旁人的离开而变换神色,只是她白纱下的灰目微微一敛,单薄的胸口倏然震颤,唇边逸出血来。
殷红的血砸在衣襟上,好像雪里开了梅。
“净会逞强。”桑沉草嗤笑着走上前,并起两指在奉云哀背上轻轻一点。
奉云哀方想避开,忽觉一股滚烫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挤入经脉,烫得她几乎要轻哼出声。
太烫了,这真气分明与她的功法相背,但两股真气竟又能巧妙地化在一块。
一经中和,周身如煦风洗涤,春日已至,乍暖还寒。
只是极炎真气并未化尽,还遗了一缕。
奉云哀察觉背后之人撤了手,蓦地转头回望。
夜里有白纱蒙眼,她看不真切,不过反之,任由桑沉草如何凑近,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白衣人唇边还沾着血,孱弱得好似一枝易折的梅,叫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偏偏她话音何其淡漠,苍白的唇一动,冷冷道:“你如若真想帮我,方才早该出手。”
“走吧,去朱雨镇,如今不想睡了。”桑沉草伸出手,往白衣人唇角轻轻一拭,退开道:“正巧你对朱雨镇念念不忘。”
奉云哀僵了一瞬,抿紧唇不语,连辩驳都不辩驳了。
如今客房遭毁,明日掌柜一看,怕是要心痛不已。
奉云哀起身不动,正考虑要留下哪一把剑抵债,便看见靛衣人掷下了一枚碎银。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说:“够他重新置办了,省得又说我是妖女。”
两人到后院牵了马,在夜里踏破城中静谧,快鞭朝朱雨镇赶。
奉云哀牵着缰绳,忽然觉得周身越来越沉,眼皮也越来越重,方觉察到……
这妖女在给她输真气之时,还顺势下了毒。
也不知是什么毒,竟扩散奇快,沿着筋脉往颅顶一钻,奉云哀便不省人事。
她两手垂落,抓在手中的缰绳也顺势松开,但马匹并未乱跑,是因缰绳被桑沉草抓了过去。
就在此时,疾驰的马忽然慢步,随着缰绳紧拽,便嘶叫着调了个头。
马原是从什么方向来的,如今便跑回到什么地方去。
桑沉草敞声笑了,揽住前边白衣人的肩不让她滑落,蓦地一踢马腹,快马加鞭。
不曾想,奔波了漫漫长途的马,如今一溜烟又进了黄沙,踏得沿途尘埃四起。
桑沉草好似不知疲倦,一路都不曾停顿,眸子亮得诡谲,连带着眼下的痣,也变得妖异非常。
此时任由谁看见,怕是都要惊呼一声妖女。
桑沉草是奔着黄沙崖去的,在过了杳杳山谷后,马匹便在密集的虫蛇中穿行,毫无阻挠地回到了那片绿野。
她将马拴好,也不管马背上的人会不会摔下,一顿乱摸,从寂胆上把那支虫哨抠了出来,随之便不紧不慢地朝蛇窟靠近。
如今蛇窟中哪还有什么嘶嘶声,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蛇尸,看着惨烈非常。
桑沉草没有动容,踩着蛇尸从深坑中穿过,直直抵向洞窟深处,这不疾不徐的模样,像足活阎王。
深处再无暗道,泥壁上却有一个个好似不足拳头大的孔,好似是什么东西钻出的洞。
桑沉草弯腰细看,慢悠悠从衣襟里摸出虫哨,吹出尖利一声。
洞口内窸窸窣窣作响,未几,数条蛇觅食般往外钻,模样都极为乖顺。
桑沉草哂笑一声,不假思索地逮住其中一条,捏住它七寸道:“看你长得黝黑发亮,就你了。”
这蛇身上遍布蓝环,蛇鳞上有暗银流光,一看便非同寻常,观其尖长的蛇首,分明有剧毒在身。
但这蛇根本不动弹,任桑沉草捏在手中,乖巧得好似泥捏的。
拿到蛇,桑沉草将之盘到腕上,离开时步子格外轻慢,好像不怀好意。
马背上的人无知无觉,还软趴趴地伏着,依旧没有睁眼。
桑沉草将虫哨按回到剑鞘上,用那只逮过蛇的手,捏起奉云哀的下巴,凑近一阵打量。
白衣人好像任人宰割,或许体内真气还未捋顺,唇色显得有些苍白,整个人恰似一张细腻白皙的纸。
尤其桑沉草的肤色要沉一些,更衬得她白。
桑沉草看几眼便松了手,碰碰对方那扫上眼睑的睫毛,悠声说:“你点我穴道,我势必是要还回去的,可别怨我。”
盘在她腕上的黑蛇倏然一动,许是将奉云哀也认作是可以亲近之人了,竟挺起身,拱首往其侧颊上蹭。
桑沉草笑着捏住蛇头,将紧闭的蛇口按向奉云哀的脖颈,不紧不慢道:“蹭她作甚,往这儿咬。”
话音方落,此前还乖顺无比的黑蛇竟张开巨口,露出格外锐利的尖牙,在奉云哀颈侧留下了一个极深的咬痕。
咬痕一瞬发黑,不过片刻便全部褪尽,像是毒素全都渗进去了。
桑沉草往咬痕上抚了两下,继而又将蛇口送到自己颈边,催促般在蛇首上轻轻一叩。
先是令毒蛇咬奉云哀一口,接着自己也以身试毒,偏她不慌不乱,拉下袖子将腕上黑蛇遮好,便又策马离开。
奉云哀依旧没醒,许是身上容易留红,颈边痕迹尤为明显。
桑沉草坐在后边驭马,眸光只微微一垂,就能看到对方颈侧的那片绯色。
马连着奔波数日,再回到皓思城时,已经疲得快迈不动足,不论马鞭如何甩,都快不了半分。
日落时分,闹市上的人又渐渐散去,街上空落落一片,比往时人烟更少。
约莫是在夕阳近乎滑下山头的时候,伏在桌边的白衣人头痛欲裂地睁了眼。
睁眼的一刻,奉云哀蓦地拔出寂胆,不由分说地指向桑沉草。
她轻轻摇头,身摇摇欲坠般晃动两下,坐都坐不稳。
不过她手中剑倒是稳,直直指着床上侧卧着的靛衣人,一寸不偏。
靛衣人露出诧异神色,眸子一弯,眼波无惊无怵地荡过去,慢声道:“你醒了?”
奉云哀也有些许错愕,定住神后,余光朝周遭扫了一圈,冷冷问:“我们怎么还在这?”
靛衣人走向前,食指往剑尖上抵,将之微微推开,单臂撑上桌沿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和我一齐踏进客栈的,莫非睡懵了?”
“夜里有人突袭,你我明明连夜离开了皓思城。”奉云哀神色愈发冷。
桑沉草却道:“我们今日才住的店,何来的突袭?”
奉云哀仍然头疼,她直勾勾盯着身前人,心下有些摇摆了。
“你做梦了?”桑沉草笑问。
奉云哀还举着剑,余光中,客栈的陈列和此前无异,甚至没有损毁过的痕迹,她愣住,心道难道真是睡懵了?
桑沉草徐徐斟了一杯茶,搁在奉云哀手边道:“润润喉,做了什么梦,说来听听。”
奉云哀气息不稳,恍惚中寻觅到经脉中流窜着的一丝滚烫,猛将剑送至桑沉草颈边。
那是靛衣人强行灌给她的真气,她还未来得及化为己用,便昏了过去,以至此缕真气如今还在四处乱窜,捣得她难受无比。
此番她已不再迟疑,笃定道:“你输我真气之时,暗中下毒,将我迷晕。”
桑沉草眉梢一抬,不装模作样了,摇头道:“你怎知是毒,万一不是呢。”
“不然还能是什么。”奉云哀冷声。
剑鞘抵着脖颈,再近一寸,势必要皮开肉绽。
桑沉草岿然不动,悠悠道:“是蛊,问岚心养虫可不单是为了制毒。”
奉云哀一愣,反手探向后背,不知毒虫是何时入体的。
桑沉草便好似恐吓,倾身时长发被剑刃削断了一丝也浑不在意,压着声道:“虫么,有大有小,大的得钻破血肉,一寸一寸往里啃,小的么,穿过你的七窍,轻而易举便能入体。”
“你——”奉云哀后颈发寒,“妖女”二字已涌至喉头。
桑沉草轻笑,炙热的手指往奉云哀颈侧上一碰,退回去道:“莫要担心,不过是昏了两日,它在体内一死,你也便醒了,如今它尸骨无存。”
奉云哀如何还敢轻信,寒着声道:“那你回来作甚?”
“想歇一歇,只是突然反口,想来你势必不肯,我只好出此下策。”桑沉草满嘴歪理。
奉云哀依旧不信,狐疑盯着身前人,可怒意刚起,持剑的手便好似僵住,竟伤不了此女分毫!
她的手似被一根线牢牢缚住了,不论如此凝聚真气,都无法将剑往前再送一寸,甚至于……
心中不满也在古怪地淡去。
奉云哀只觉得诡谲不安,伤是伤不了身前人了,但她试图收剑时,竟又能将之稳稳当当收回身侧。
行云流水一个收臂,没有任何阻隔,不像方才。
奉云哀短暂一愣,不信邪地又挥剑向前,没想到手又被扼住,心还狂跳不已。
桑沉草笑得开怀,模样艳丽又邪性十足,推开奉云哀握剑的手道:“莫再试了,我已不想和你交手,你伤不了我。”
“你做了什么,又是蛊?”白纱下,奉云哀灰色的双眼露出轻微惶急,显得生动许多。
“暂不告诉你。”桑沉草垂下手,将袖子拉齐了,连半根蛇尾也不给白衣人瞧见。
奉云哀握剑的手微颤着,她博览群书,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诡术,这哪里是正道会使的伎俩!
“莫气。”桑沉草又朝奉云哀光洁的颈侧瞄去一眼,那处的咬痕已完全消失,任奉云哀如何找寻,也找不到半点外伤。
奉云哀抿唇不语。
桑沉草哂道:“只是不想和你交手罢了,毕竟还要同行一路,中途如若起* 了纷争,暗中可就要有人趁虚而入了。”
又是歪理。
奉云哀被寂胆冻得掌心发寒,索性收剑入鞘,退开不愿再与靛衣人接近,冷声:“我要见问岚心不假,原以为是我迫你一道前往云城,如今看,你本意也想找她,何故?”
桑沉草微微垂眼,漫不经心道:“我想知道她为甚离开黄沙崖,又为甚要去云城。”
“她想将奉容取而代之。”奉云哀词正理直。
“不可能。”桑沉草嘁一声,“如今去朱雨镇,多半见不到问岚心了,想必她已经走远,不过,你我必能在云城见到她。”
奉云哀走去推窗,这才发现,这压根不是原先的那一间房,不过是同样的摆置。
桑沉草叫住她:“既然不能在路上将问岚心逮住,你我又何必急着去云城,饿了,下楼点几个菜。”
奉云哀又摸向剑鞘,虎口刚碰着那一片冰凉,想想还是松了手。
她如今伤不了这靛衣人分毫,剑在手中,怕是和棉花无异。
是她小看了问岚心,也怪江湖册上记载过少,想来问岚心匿迹多年,除了这“蛊”外,怕是还调制出了不少厉害玩意。
桑沉草弯着眼道:“不吃上一些,它无养分可用,怕是要将你整个掏空。”
刚听完这句,奉云哀便觉得周身发痒,尤其是奇经八脉之中,就好像……
当真有虫。
桑沉草推门下楼,回头时语气轻扬,好似连嗓子也渗了毒,“不可离我太远,否则子蛊逆乱,必也会将你吃了。”
奉云哀暂不想死,只得迈步跟上,未想过自己竟会被此等偏门制住。
楼下掌柜本还噙着笑,乐悠悠地跟打尖的客说话,他听见脚步声,才一个仰头,笑便凝滞在嘴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本以为送走了这两尊阎王,不料两人中途折返,又吓跑了他大半的客。
尤其这靛衣女子……
靛衣人坐在正中那一桌,明显是特意为之,轻叩桌角便道:“炒两个卖相好些的小菜。”
掌柜听得发懵,何为卖相好,卖相好的可未必就好吃,到时这女子将桌掀了可如何是好。
桑沉草环臂,漫不经心地打量起坐在另一桌的奉云哀,悠悠道:“离我这般远,莫非怕了我?”
若非此女说什么“子蛊逆乱”,奉云哀本还不想跟下来。她勉勉强强下楼,不愿同对方一桌,便坐到边上去了。
桑沉草托起下颌,肆意打量对方,又道:“怎不说话,不说话也不成,两蛊一生隙,也将逆乱。”
这回奉云哀听出来了,这人分明就是胡诌的,冷冷道:“你!”
“我?”桑沉草笑起来。
“胡说八道。”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微微摇头:“可如若是真的,你的命可就得交代给我了。”
奉云哀抿唇不言,撘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暗暗运起体内真气,企图循着奇经八脉巡上一圈,好找到那不知潜伏在何处的蛊。
桑沉草有所察觉,但并未打岔,神色间兴味盎然,仿佛好奇对方能做到何种程度。
白衣人的唇色仍旧寡淡,那蒙眼且还一动不动的样子,更有几分像仙了。
全然不怕所下蛊毒被真气逼死,桑沉草等了良久,直至白衣人身侧真气倏然一逝,才道:“如何,见着了?”
没找着,奉云哀心下渐冷。
蛊虫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似化在了她的血肉中。
倒是那余下的炙热真气,依旧在她体内乱窜,撞得她内息大乱。她本想将之化为己用,没想到它根本不受制,也不知先前靛衣人是如何做到的。
奉云哀看向不远处那坐姿闲散之人,压着声问:“蛊虫藏在何处?”
“不说。”桑沉草摇头。
奉云哀从未如此气愤,好似沉寂了多年的心,此刻才算真正活了。
掌柜交代完后厨,刚出来就看见两女针锋相对的模样,唯恐这二人忽然打起来,费解又害怕地道:“两位稍安勿躁,厨子已经在颠勺了!”
桑沉草笑道:“燥着呢。”
指的分明她输给白衣人的那一股真气。
奉云哀默不作声地并住两指,点在另一只手腕上,想将那股滚烫的真气引向别处。
这几日客栈的来客少之又少,门庭略显荒凉。
掌柜已是习惯,只要不再在他门外打起来,不将他的客栈弄得一地狼藉,一切好说。
两人倒是没交手,只是门外忽然进来数十人,全都穿得轻便,是江湖人的扮相。
不止,而后又跟进来十来人,后边的人穿着统一,都是蓝灰色的长袍。
只余光瞄到一眼,掌柜身都僵了,险些躲到柜台后边,总觉得是这两人又惹来了事。
江湖人本就不好惹,更别提是寻仇的了。
掌柜是这么认定的,他战战兢兢,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本已做足跪地求饶的打算,没想到为首那人神色平静,不像是来寻仇的。
江湖人多少都有真气傍身,连周身气浪,都与寻常人不同。
奉云哀一下便认出,这些人都是高手,在将目光荡向后方时,她的瞳仁倏一颤。
后边那些穿着灰蓝色长袍的……
是瀚天盟的人。
这些人的腰间,无一例外都挂着瀚天盟的令牌,其色如蓝空,上雕青山与鹤,其下还悬着翠碧流苏。
奉云哀的心陡然发紧,抿紧的唇不由得微张,露出诧异之色。
桑沉草也望了过去,屈起的食指轻飘飘叩动两下,唇角勾着,那点兴味又将心头填满。
寻英会将近,所有能人异士都在往云城赶,瀚天盟本该专注筹备寻英会才是,怎会在此时派人来这偏僻之地?
奉云哀悬着的心愈跳愈急,气息却屏上了,她摸向遮眼的白纱,生怕白纱未将双目遮好。
来人并未留意其他,进店后便纷纷坐下,随之将小二招了过去。
桑沉草敛了目光,继而看回奉云哀,意味深长问:“认得?”
奉云哀冷目以对,沉默着警告此女莫要多说。
桑沉草轻笑,往自己心口上轻轻一按,勾起食指道:“你来,同你说个趣事。”
进店的人几乎要将前堂全部填满了,奉云哀坐得不安,虽觉得靛衣人不怀好意,却还是动身坐了过去。
桑沉草笑得愈发深,手还按在心口上,倾过去道:“无妨,你不答我也知道是怎么个事,你的心跳得如此快,要将我的胸膛震麻了。”
奉云哀错愕看向靛衣人的胸口,从唇齿间挤出声:“你如何知道?”
桑沉草笑道:“两蛊相连,你是冷是热,是畅快还是痛苦,我自然都知道。”
奉云哀说不出话,她低估了此女的蛊。
“看来你与瀚天盟不和。”桑沉草将声音压得极轻。
若非那翕动的唇就在耳畔,想必奉云哀听都听不清。
奉云哀不动声色。
小二端菜过来,桑沉草适时退开,笑道:“难不成你是被驱赶过来的?所以说,那个厉害人物当真出事了。”
这句她说得还算隐晦,也不怕被旁人听到。
奉云哀依旧不应声。
坐下的其中几个江湖人突然长吁短叹,有人道:“奉盟主怎就死了呢,寻英会将近,会不会是有人蓄意夺取瀚天盟?”
奉盟主,可不就是奉容。
桑沉草皱眉,不信地侧过头细听。
“当真是死于问岚心之手?”
“她尸上有针,又带毒,那毒不曾见过,多半出自问岚心之手。”
“瀚天盟召集我等,此程可不就是为了讨伐黄沙崖么。”说话的人看向那一众蓝灰长袍的侠客,“想来瀚天盟早有确凿证据,否则也不会发出召集令,只是想来证据尚不便透露。”
为首之人冷淡点头,并不说话。
桑沉草又靠白衣人极近,一双眼近乎要贴上白衣人遮目的纱。
她好整以暇地将人盯着,得凑到这么近,才能寻觅到身边人眼中冷冷的怒意。
奉云哀不想令后来进店的这些人起疑,缓缓松开收紧的十指,任由桑沉草盯着。
桑沉草不再笑,转头装模作样道:“你们说奉容死了?”
那些被召集而来的各派侠客不遮掩地露出怅惘神色,其中不乏有人点头。
“竟然是问岚心所为,问岚心多年不出黄沙崖,想必根本不是有心退隐,而是为了研制奇毒。”桑沉草佯装气愤,冷笑一声。
奉云哀心惊胆战地看去一眼,不知道这人想做什么。
桑沉草环视众人道:“穿云宗、观风门、珩山派都有人前来,诸位都出身正派名门,不知身为无门游侠,能否有幸一同讨伐黄沙崖?”
她说话哪还有丁点散漫,听起来像极正道侠女。
为首那瀚天盟的人道:“自然,此为江湖大事,瀚天盟的召集令人人可接。”
奉云哀这才明了,这靛衣人是想跟着前往,但她愈发不解,此女对问岚心究竟是何情感?
敬仰与爱惜是半点也瞧不见,可是,是恨么?
似乎亦不算恨。
桑沉草唇角略微扬起,忍着未哂出声,接着道:“奉盟主是何时遭遇了什么不测,毒与针又是怎么回事?”
别宗侠士看了瀚天盟的人一眼,掂量了少顷,叹气道:“盟主是在听雁峰上遇害,是因传讯久不见回应,长老才登峰寻觅。要知道那听雁峰,往常可是瀚天盟禁地,只盟主一人可以出入,盟主痴迷剑法,在听雁峰上练剑,向来不喜旁人打搅。”
“长老到巅顶时,盟主已是……”此人停顿唏嘘,“她身上的伤便是毒针所致,但山上除她外,再不见旁人身影,想来那人轻功造诣极高。”
桑沉草眉梢微抬,“我怎听说奉盟主收过徒,就藏在听雁峰上,难道是谣传?”
“不曾有人见过,想来是谣传。”
奉云哀垂下眼,气息略微一重。
“敢问边上这位姑娘是……”
桑沉草哂道:“同我一般,无门无派。”
奉云哀赶紧将桌上寂胆垂放到腿侧,借以挡住。
幸而亲眼见过寂胆的人不多,只知它刃上有紫光流转。
众人粗略一眼,认不出,也便浑不在意。
桑沉草忽然道:“只是诸位来势汹汹,而问岚心如若得到消息,想来必不会回黄沙崖,诸位怕是要落空。”
“那也不能放任黄沙崖其余人逍遥法外。”为首那瀚天盟的人道。
“所言极是。”桑沉草漫不经心颔首。
奉云哀心道,此女全然未将自己当作黄沙崖的人,也不知问岚心会作何感想。
第28章 第 28 章
28
“问岚心非死不可!”有人哀叹。
另有人道:“如若是谣传, 奉容的孤心心诀并无后继之人,那实在……实在可惜。”
叹息声此起彼伏。
是了,奉容的孤心剑法, 至今是所有江湖人的心之所向,而奉容一死,意味着孤心剑法必将失传。
十足可惜。
“可如果是问岚心所为, 她何必出此下计?我至今仍想不通。”有人闷声。
桑沉草悠悠问:“不过我好奇的是, 奉盟主死后,如今瀚天盟由谁掌管?”
瀚天盟的人看向她, 为首者拱手道:“自然是周妫周长老。”
桑沉草若有所思,又问:“便也是她登上听雁峰,头个见到盟主尸身的?”
“不错。”
桑沉草意味深长地看向奉云哀, 慢声:“寻英会将至,想必如今盟中事务繁多,周长老肩负重责,当真辛苦。”
“长老本欲带队前来, 可惜抽不开身。”
奉云哀神色沉沉, 借余光察看那些人的腰牌。
腰牌上乍一看是一样的图腾,实则有细微不同, 就比如那鹤羽,羽多者职位在上,羽疏者职位在下。
而鹤之朝向也有不同, 四个朝向分别代表四堂会, 周妫便是其中一堂的堂主。
这一细微外门人知之甚少, 只瀚天盟中人, 能一眼看出蹊跷。
带队前来的,竟无一例外都是周妫手下之人。
此事古怪, 此前奉容在时,此等诛讨恶人之事,惯常由截堂负责,绝非周妫担职的拂堂。
桑沉草同奉云哀挨得近,面上神色不改,却暗暗运起内力,动用腹语传音入奉云哀的耳。
她悠悠道:“我曾有听说,这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与周妫关系甚密。”
奉云哀瞳仁微缩。
堂中这一众江湖人可都是武功不低的,在察觉到旁人内力流转的一刻,纷纷移去目光,好在谁也没有听清。
桑沉草不再多言,仗着内息浑厚,简直肆无忌惮。
奉云哀的神色好似一方被撕毁的染布,沉甸甸又湿淋淋,好在有白纱遮挡,不会引人起疑。
奉容之死,于中原武林而言,就好比天石破漏,海枯山崩,征讨令一出,哪会只有这三个宗门附和?
可来的……竟只有这三个宗门,许是周妫特地出声点了的。
奉云哀心尖泛起酸楚,滞涩许久的悲伤在此刻倾泻而出,她在书上读到过,知道她此刻的心绪定是忧伤难过。
可惜,她见过的人少之又少,看过的书也不甚详尽,偶尔间心头涌上奇思,还得钝上许久,才明白自己想的是什么。
桑沉草将筷箸一放,想起身上楼。
人群中有人问:“不知女侠如何称呼。”
桑沉草笑了,身前的菜碟中,只有凉菜还剩得多,她又一阵拨弄,没看到折耳根,不过还是像先前那般胡编:“蕺儿。”
寻常人还真不能单凭这字音,想到蕺儿根的另一个名,独独奉云哀清楚得很。
奉云哀神色莫辨。
问话的人转向奉云哀,再度拱手:“那这位……”
“便叫她香菜。”桑沉草大度应声,全不管旁人脸上的古怪神情。
这怎么听,都不像本名。
奉云哀索性不出声了,她本也不想将真名真姓说给这些人听。
桑沉草起身,人已经在楼梯上,忽然停步问:“不知诸位何时启程黄沙崖?”
众人已起疑心,不过行走江湖,多的是更名改姓之人,有些人直到死,都只能在江湖上留下一个意义不明的名号。
这什么蕺儿和香菜的,怪是怪了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众人相视一眼,后来还是瀚天盟的人出了声:“明日卯时。”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上楼,牢牢将寂胆按在身侧,不容任何人肆意窥探。
等进了屋,她才将寂胆放到桌上,还找来粗布层层包裹,一边冷冷道:“不是去云城么,如今又改主意了?黄沙崖你我已经去过了,还去作甚,问岚心根本不在那里,那里也没有别的人。”
“我想知道,他们去黄沙崖作甚。”桑沉草坐到桌边,托起下颌看对方裹剑,“难道你不想知道?”
“他们不是说了么。”奉云哀心下有些动怒,若非此女,想必她此时已经见到问岚心了。
有蛊虫在,两心相连。
“谁知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桑沉草许是有所觉察,转而往自己心口处轻飘飘一指,笑道:“莫要动气,气出病可如何是好。”
奉云哀委实想将此女手刃,她系紧粗布时,那撕拉一声,活像是要将剑鞘勒断。
“不瞒你,黄沙崖有一样东西我还未找到,不知能不能借这几人之手找出来。”桑沉草虚眯起眼,眸中有寒光掠过。
奉云哀登时警觉,冷声:“醒神散?”
哪料对方还记挂着此毒,桑沉草笑得前俯后仰,摇头道:“自然不是,如若真有醒神散,找不到最好,又何必借他人之手。”
“你护着问岚心。”奉云哀道。
桑沉草轻摆食指,坐直身环臂,“我不护她,只是不想受她牵连。”
奉云哀皱眉,她思绪一转,不咸不淡道:“难怪在黄沙崖时,你任我四处翻找。”
“有几分聪慧。”桑沉草低笑。
奉云哀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味。
“且先不说是什么,总之是问岚心藏得极深之物,与药毒无干。”桑沉草心不在焉。
“难不成是武功绝学?”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哧地笑了:“和奉容一样,你也是武痴?”
奉云哀自觉不是,但她不再应声,也索性不问,以这人的脾性,再问下去,多半全是谎话。
桑沉草似乎在盘算什么,她往床上一卧,反复翻看自己的掌心与手背,神色极其深沉。
“问岚心教你功夫,为何你好似恨她。”奉云哀转头看了过去。
桑沉草撑起身笑了,揶揄道:“对我百般好奇,想找我破绽?”
“这也算破绽?”奉云哀不解。
“人活一世,喜怒哀乐全是破绽。”桑沉草意味深长,“看来奉容教你的,只有武学上的破绽。”
“喜怒哀乐?那便是剑与心不够干净,造诣不够深,寻根究底,还不是武学破绽?”奉云哀淡声反驳。
桑沉草慢吞吞“嗯”上一声,道:“听闻奉容不通人情,看来你也是。”
奉云哀瞥她一眼,侧耳去听廊上的动静。
那些瀚天盟的人极为谨慎,根本不会在外谈论要事,路过时均是不发一言。
奉云哀心觉不安,起身道:“我不与你一道了,你将蛊虫解开,我自己去找问岚心。”
床上的靛衣人嗤上一声,慢声道:“由不得你,你必须和我一道。”
“你真是……”奉云哀思来想去,实在不知此女的思绪到底能有多诡谲不定。
桑沉草压低声,蛇般的目光直勾勾地荡过去,道:“你如果实在想知道奉容是如何死的,便一块去黄沙崖,奉容之死与问岚心无关,但和那周长老有无干系,可就说不定了。”
即便靛衣人未说这话,奉云哀也觉得周妫身上疑点重重,只是在她看来,找到问岚心才是当务之急。
正因为,奉容给了她问岚心的剑。
只是如今,她有些不确定了。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问岚心为什么要弃剑?”桑沉草侧卧着,闲散地托着下颌。
“她怯战。”奉云哀道。
“非也。”桑沉草讥讽一笑,“她只是不想和奉容鏖战,以她对奉容的情谊,她当年不会下杀手,如今亦不会。”
奉云哀愣住,她心口有些空,不太懂“情谊”二字,她也从未听说过,奉容与问岚心竟还有情谊。
桑沉草不再多言,两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奉云哀看过去,抿紧唇安坐不动。
所幸那日削落铜钟时,旁人只听说靛衣人手中的剑锋利无比,未能见识到剑之全态,更不知剑名为何。
皓思城中又多半都是寻常百姓,寻常人不敢妄议,这些事自然也传不到瀚天盟的耳中。
客栈难得客满,又难得平静,得知瀚天盟与其他几个宗的人在这,无人再敢贸然夺剑。
奉云哀已将寂胆缠好,坐在桌边似是不知累,单薄的背挺得秀拔笔直,就等着次日卯时。
而靛衣人平躺在床,看起来睡得格外安稳。
是在半夜的时候,端坐在桌边的白衣人才终于动上一动。
其实奉云哀对蛊虫的了解少之又少,她莫名觉得,人睡着之时,那所谓的蛊虫指不定也要入眠,便起身走到床边。
这件事,从桑沉草合眼起,她便寻思了良久。
夜色已深,桌上烛台曳动不已,映在墙上的人影便好似鬼魅。
奉云哀垂眼凝视,用心留意此女的气息。
如此平缓,当是入眠无疑。
她蓦地并指,想朝桑沉草的颈侧点去,指尖冷光莹莹,分明是动用了真气,将点穴一术施到了极致。
如此下去,被点穴者就算武艺再高强,也不能轻易解开。
但两指还未落下去,她的经脉便受到拉拽,硬生生滞在半空。
奉云哀下不了手,莫说杀念,竟就连反制,也根本做不到。
她怔住,刚要收手,面前人忽然睁开眼,将她悬在半空的腕子握了个正着。
腕骨如受火燎,握上来的掌心干燥而滚烫。
奉云哀气息大乱,眯眼道:“你竟没睡着?”
“非也。”桑沉草没睁眼,悠哉仰躺着道:“是你忽然心绪大乱,把我从美梦中揪了出来,真是扰人清梦。”
奉云哀自然不信,冷声:“你未睡着。”
桑沉草笑着坐起身,“睡得深着呢,只是我未同你说过,饶是我昏死在梦中,蛊也是醒着的。”
她略微用上劲,将白衣人拽近,语气幽慢中挟着威逼:“你刚刚,是想杀我?”
“我不想杀你。”奉云哀甩开桑沉草的手,冷声反驳。
“别白费气力,我现在不想去云城了。”桑沉草冷不防扯下奉云哀的眼纱,笑说:“莫逼得我下别的蛊。”
第29章 第 29 章
29
奉云哀从未沾过血, 更无杀人的心思,不过如今看,她动不了桑沉草, 那蛊亦是她想除也除不了的。
她腕上余温还在,自己用指腹揉一下,不光揉不散, 似还揉进了皮肉里, 叫她周身不自在。
白纱虚虚挂在脸上,要掉不掉的, 露出一双灰瞳冷冷将人盯着。
桑沉草看着退开的白衣人,从那看似寡情薄意的眼中,寻觅到了一丝难能可贵的无措。
如果这人当真是白衣仙, 那她势必乐此不疲地令之谪堕,她向来喜欢做这等坏事。
“不杀我?”桑沉草哂一声,揶揄道:“还是说坐了几夜坐累了,终于想到这床上躺躺了?早说么, 我还能匀你一半。”
奉云哀自然不愿与此女抵足, 如此诡谲之人,如若同榻, 夜里也不知自己会是何种死法。
她未找到问岚心,还没弄明白奉容的死因,暂不能死。
“也不是。”奉云哀冷声。
“那你歇你的, 我歇我的, 省得叫我误解。”桑沉草托腮道。
奉云哀退回桌边, 握住那被粗布裹得严实的寂胆, 余光甩至床沿,看到那人垂下一条腿, 光洁足趾踩在地上。
她皱眉道:“我原也打算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是你下蛊将水搅浑。”
桑沉草仰头笑了,笑得开怀,但笑声陡然顿住,转而便将人直勾勾盯着,慢声道:“你我在客栈初见时,水便浑了,打从你怀疑我的一刻起,你我便不可能井水不犯河水。”
究竟是谁先怀疑谁,谁先缠上谁,谁先出声搭的话?
奉云哀本欲辩驳,思来想去,不论她怎么说,多半都会被此女绕进去,索性闭嘴。
“睡吧,明日去黄沙崖,顺势看看你们瀚天盟的周长老有何意图。”桑沉草道。
奉云哀拉下摇摇欲坠的白纱,攥在手中,否认道:“不是我们。”
“也是,奉容将你养在听雁峰上,都不曾容你下山,又岂会允你加进瀚天盟,你说我猜的对不对?”桑沉草阴阳怪气。
事到如今,两人的身份已无从遮掩,奉云哀能猜到桑沉草的身份,桑沉草自然也猜中了她的出身。
奉云哀抿唇不言,少顷:“她有她的苦衷。”
桑沉草轻笑一声。
翌日卯时,天还未亮,客栈尚笼罩在夜色下,客栈内却已是窸窸窣窣,江湖人接连动身。
掌柜一夜未眠,生怕重蹈前些天的覆辙,卯时前便已惊醒,撑开浓黑的眼圈将客一一送离。
从皓思城到黄沙崖,领队的人不走黑风潭,而是行经大道,避开了密密麻麻的虫穴蛇窝。
此前走的都是黑风潭,如今一改径途,奉云哀竟有些不识路了。
所幸她也不必认路,在旁人看来如若太过娴熟,许还会引来麻烦。
途中黄沙漫天,从中原来一众江湖人不甚适应,一路上走走停停,有人周身不适,不得不盘腿调息。
暂歇的这片刻,有人又开始唏嘘。
“你们可还记得釜海之战?”
虽亲眼目睹过釜海之战的人少之又少,但江湖中极少有人不曾听闻。
便是釜海之战后,奉容剑法之精妙,心性之定传扬四海,而问岚心本就是邪门歪道,名声变得愈发稀烂。
“奉容的那一式定风涛,我虽未能亲眼所见,但心中已是向往许久。”有人应声,“没想到那般厉害的人物,竟也会……被人害死。”
“在釜海之战前,我还不曾想过,那两人竟还有交手的时候。奉容素来独来独往,又是无门无派,她心性寡淡,不像是会与人交恶的。”
“不,在釜海之战前,两人便已结仇。”
“如何见得?”
奉云哀侧耳去听,这些事她都不曾听闻。
随后有人道:“问岚心也无门无派,但她脾性反复无常,在江湖中树敌众多。几次好几个宗门邀天下客前往试剑,无人邀她,她竟不请自来,你们猜,我是如何发现那二人不合的?”
“如何?”
“但凡两人碰面,奉容的神色都不算好,随之便会离场,分明是不想与问岚心相见。”
“竟还有这等事,这不会是你胡诌的吧!”
“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那时我穿云宗有意招揽奉容,所以对之百般关注,可惜奉容并无此意,后来瀚天盟一成,才知是穿云宗唐突了。”
独来独往,倒也是奉容的脾性,只是奉容为何成立瀚天盟,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奉云哀看向桑沉草,神色沉沉,眼中有话——
在外人看,两人结怨颇深,怎么在你口中,问岚心便一定不会狠下杀手?
桑沉草极轻地嗤上一声,面上不见笑意,只有一闪而过的讥讽。
等旁人聊得津津有味之时,她才动用内力传出腹语道:“你信一个和奉容、问岚心毫无交集的人,还是信我?”
奉云哀谁也不想信了,她往边上侧身,避开了桑沉草那挨得奇近的吐息。
歇足了,一行人又接着朝黄沙崖去。
此番再去,两峡间的虫蛇少了许多,那些虫蛇还扒在泥壁上暗暗窥探来人,却没有一只敢贸然接近。
众人狐疑地骑马越过,个个心惊胆战,唯恐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是难能可贵的安宁。
桑沉草倒是悠悠地牵着缰绳,未将虫蛇放在眼里,目光从那一众瀚天盟的人身上掠过,压着声道:“你说他们如何确定,黄沙崖一定会有别人?”
奉云哀不知道。
桑沉草低声:“问岚心可不是蠢人,他们想找的,可未必就是问岚心和黄沙崖的其余人。”
“你的意思是。”奉云哀思绪一转,“他们想找的东西,或许与你想找的一致?”
桑沉草嘴角一翘,不应声。
“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卖起关子道:“等他们找着,你不就知道了?”
“又或许他们并非真的想找问岚心,只是想令她坐实罪名呢。”奉云哀思索着道。
“好聪明。”桑沉草颔首,“这都被你猜到了。”
奉云哀不吭声了。
前边的江湖人放慢马速,心惊肉跳地停在那界限分明的绿野外,全都错愕瞪眼,难以置信此地竟还有如此多的草木。
众人提心吊胆,任何风吹草动都惊得他们拉紧缰绳,殊不知还真的只是风声,半人高的草间根本没有毒蛇毒虫。
那些玩意儿,早因为桑沉草的现身,又纷纷匿到了暗处。
桑沉草唇角噙笑,在后方目不转睛地看着瀚天盟为首那人。
只见那人忽然从衣襟下取出一卷丝绢,丝绢古旧,上方有字有画。
可惜隔得远了些,饶是桑沉草眯起眼,也看不清丁点。
“认得么?”桑沉草微微回头。
奉云哀摇头道:“没见过。”
“也是,奉容也不会事事都说予你知。”桑沉草意味深长。
“她说与不说,是她的事。”奉云哀冷声:“与你何干。”
桑沉草还在盯着那卷丝绢,隐约瞧出来一个图腾,是她不曾见过的。她慢声:“我倒是见过,这是问岚心的东西,丝绢是她亲手所绣,听闻在釜海之战后,她将丝绢的一半留给了自己,一半赠予奉容。”
瀚天盟为首那人收起丝绢,转头道:“分头搜。”
众人齐齐散开,有人奔向那黢黑蛇洞,扬声道:“此地不久前被烧过,谁随我进去一观?”
有人奔向蛇窟,有人上竹楼,这地方本就不算大,眨眼间好像要被人影塞满。
桑沉草冷笑一声,到底是她住过多年的地方,如今被这般乱翻乱踏,她心中不免烦闷。
为首那瀚天盟的人突然运掌,真气凝在手中,分明用上了十成的功力!
站在其身后的十余人也跟着运掌,举动整齐划一,根本就是有商有量。
其他宗门的人却是一无所知,还在别的地方费劲搜罗。
奉云哀微怔,看这些人的架势,分明是要将黄沙崖谷的这片地掀翻。
这是想……
掘地?
桑沉草也冷了面色。
随着众人掌风一带,草屑通通卷向天际,所有参天大树顷刻折腰。
气劲撼天拔地,就连扎了数尺深的草木虬根,也在瞬息间腾空而上,泥点乱飞。
这巨响令远处所有的人都僵住了,他* 们赶紧捂住口鼻,不敢草率靠近。
原还是蓊郁苍翠的山谷,不过少顷,竟已与外边的黄沙地无异。
在草木被搅进气旋腾空之际,底下的泥地暴露无遗,还有一物也跟着露出真容。
难怪这地方长了如此多的草木,泥虽还是黄的,却隐约泛绿,分明是被药浸得入了色。
而就在这成片的泥上,一方铜皮静静盖地。
它微微隆起,图案看似是卷成一团的虫蛇,唯正中敞着的蛇口是往里凹陷,似乎是机关所在。
桑沉草静静注视,握住缰绳的手微颤着。
奉云哀跃下马,本以为此女或是惊恐,或是无措,不曾想,那一双蛇般勾人的眸子里,竟亮着非同寻常的精光。
靛衣人如此亢奋和期许,与怵惕两不相干。
瀚天盟的人还未收势,随着足尖一踏,个个都凌天而起,齐齐将腾空的草木毒泥震出谷外。
黄沙崖底顿时被掏了个底朝天,变得荒芜至极,再无生息。
瀚天盟以外的江湖人终于寻到机会围上前,瞠目结舌地问:“这是什么?”
瀚天盟一众人接连落地,为首者屈膝跪地,靠近打量那深陷的蛇口。
此人拔出佩剑,试探般将剑刺入铜皮蛇口中,他缓缓转动手腕,企图摸索出内里大概。
边上的人近乎屏息,不敢出声打搅。
就连桑沉草也静静看着,眼神越来越炙热,好似在开启机关的人是她。
少顷,铿一声巨响。
那人并非是在试探,而是胸有成竹地用剑将内里一一触动。
奉云哀算是看出来了,那丝绢上所画所书,一定是解开机关的关键。
可那么一件东西,怎会在这些人的手里?
难不成奉容和问岚心的关系,当真与靛衣女说的一样,而这些人……
他们是在听雁峰上找到此物的?
机关倏然开启,铜皮裂成四半。
第30章 第 30 章
30
铜皮往四面展开, 利器一般嵌入泥中,一个漆黑的洞口跃入众人眼底。
里面无光,也不知该有多深, 亦不知这里边会不会是另一个蛇穴虫巢。
有人惊呼:“这地下竟还有暗室,会不会有诈?”
无人答得上来。
也有人道:“瀚天盟果真厉害,竟还能拿到地下图纸。”
瀚天盟带队的那个人回答:“据周长老所言, 她是机缘巧合, 正好拿到此物。”
机缘巧合?
奉云哀可不信,她跟随奉容多年, 都不曾见过此物。
“莫非是铸这机关密道之人所绘?”
“谁会将这般重要的东西,画在丝绢上啊?”
奉云哀看向桑沉草,但见桑沉草眼中越发惊诧, 显然也是第一次见。
有人点燃火折子丢进洞中,随之将耳贴至洞边细听,冷声道:“看样子不是蛇穴,进去看看。”
瀚天盟的人率先跃进去探路, 其余几个宗门的人尾随其后。
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叫喊声:“洞口极深, 越往里越开阔,可以都下来——”
奉云哀还未跟上, 身后的马嘶叫一声,是坐在马上的靛衣人忽然往马背上一踏,便轻盈盈地掠进洞内。
她皱眉跟上, 潜入时特地留心了周遭, 依旧觉得问岚心嫌疑颇深。
连靛衣人都不曾见过这机关暗道, 看来问岚心瞒得颇深, 秘密也颇多。
若非有丝绢在,怕是任谁也想不到, 这古怪的绿叶蔓生之地,竟还藏着此等玄机。
原只是一人宽的窄径,当真是越走越宽,也不知这暗道会绕到何处。
不过黄沙崖一望无际,如若有心挖凿,怕是能挖到天涯海角。
桑沉草摩挲着沿途的泥壁,冷不丁笑了一声,步子却是愉悦的,不见分毫滞涩。
“看来问岚心也不是事事都说予你知。”奉云哀压低声,冷冷将话还了回去。
这话伤不着桑沉草一星半点,她弯着眼回头,笑道:“她从始至终,都不曾事事说给我听。”
奉云哀又道:“她瞒你。”
“我与她的关系,还未到无话不说。”桑沉草气定神闲。
奉云哀无话可说,同此女讲话,她总会有几分……不知要如何吐字的无措感。
深处蓦地传出声音:“这竟是个藏书阁,此地竟有如此多的宝典秘籍!”
“非也。”又有人道:“此地什么都有,还有画像与杂物。”
泥壁上的灯被逐一点亮,屏风与柜架全被照亮。
此地明显尘封多年,想来也是,这地方似乎只有那一个入口,在入口被草木遮盖后,便轻易不可进出。
这根本不是什么藏书阁,更像是问岚心做的坟冢,她将这里的所有器物,都长长久久地葬在了地下。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有人已经如痴如醉地捧起宝典细看。
瀚天盟的人四处摸索,不远处忽然传出撕拉一声,引得众人扭头。
屏风被撕开了一层,底下竟藏着其它绢帛,而那绢帛上绣的,并非此前的山水,而是……
一个中原武林都相当熟悉之人。
是奉容!
那秀颀身影立在陡崖边沿,长袖似迎风而动,手中剑直指底下苍生,可不就是奉容么。
“奉盟主,是奉盟主!”
众人神色微变,继而摩挲起其它屏风,就连悬挂在高处的画也未放过。
果不其然,不论是屏风还是画,竟都藏着两面,而底下的每一面,无一例外都是奉容。
奉云哀心惊肉跳地看着,她不清楚这是何等情谊,但如若只是寻常关系,万不会做到这般。
桑沉草低笑道:“你看,我可有骗你?”
画上和屏风上的那些身影,奉云哀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何等用心,才能绣画得如此相像。
“明月门,她们同出一脉,是明月门的后人!”突然有人扯嗓惊叫。
“明月门”三字一出,众人僵在原地,心头震荡难定。
瀚天盟的人朝那惊叫者走去,只见他手中捧着一薄册。
薄册极为精巧,其上覆着一层用银丝绣边的绢,绢上写字数个龙飞凤舞的字,俨然是——
明月门雅籍。
翻开头一页,便是从创派起,门内所有亲传的名字。
最后一页,分明就是奉容和问岚心。
捧册子的人双手颤抖,哑声道:“奉盟主怎么会是明月门的后人,那明月门不是在五十年前就灭了么?”
奉云哀怔住,她不曾听说过明月门,听雁峰上的所有书册上,都没有出现过“明月门”三字。
不过她思绪一转,心轰然扑向胸口。
不,她曾在江湖录上见到未撕干净的一页,那一点点残余的页脚,令她困惑了许久。
看来不是没有,而是奉容刻意隐瞒。
有人道:“怎么会是明月门,明月门……”
另一人接话:“可都不是善类啊。”
“明月门之人邪门古怪,偏又都有无上天赋,门中人四处掳掠各派宝典,将各宗各派的功夫都学了去,遂又用学来的功夫上门挑战。”
“就连我珩山派也惨遭毒手,明月门的人四处横扫,肆无忌惮,令珩山派……颜面扫地。”
“明月门极其恶劣,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所幸后来掌门孙萋突发恶疾身亡,明月门此后便再无消息。”
“众人只知道孙萋是有传人的,谁能想到,奉盟主竟就是其中一人!”
“万一这名册是胡诌的,这是问岚心的诡计,她想令我等先行内讧!”
“可奉容已死!”另一人摇头,“而这地下,又岂是短短几日就能挖成的。”
“明月门只出妖人,问岚心是妖无疑,奉盟主她、她……”
“我不信,盟主岂会是魔门中人!”
奉云哀好似堕入迷雾,听起来,那明月门并非什么好门好派,她淡色的唇微微一动,终归说不出话。
和靛衣人说的一般,奉容当真不是事事都说予她知,甚至还瞒她良多。
可奉容……
她不信奉容心思歹毒。
突然有人低声揣测:“奉容成立瀚天盟,莫非是魔门的诡计,如此一来,明月门再想取到什么秘籍宝典,岂不是轻而易举?”
“魔门那些人都是一心扑在武学宝典上的,奉容那痴迷剑法的样子,当真像极!”
“那问岚心也是魔门之人,为何她会对奉容下杀手?”
“无非是内讧。”
明月门的名册一出,众人思绪万千,就连此前不信之人,在摇摆片刻后也被说服。
再看这雅籍后还记录着明月门从各门各派掳到的宝典,还有门下传人对应的宝兵。
问岚心手中持寂胆,奉容手上持孤心。
其上绘有寂胆和孤心的铸材与打造之法,两把剑明显也是同出一脉。
证据凿凿,众人不信也得信。
同行的一些人纷纷朝瀚天盟众人看去,眼中敌意毫无遮掩。
“瀚天盟来路不正。”有人拱手:“恕不奉陪了。”
说完,此人便领着穿云宗离去。
但珩山派的人道:“慢着,既然瀚天盟来路不正,我等为何不借寻英会成立新的武林盟,恰好各路豪杰齐聚云城,切莫错失良机啊!”
瀚天盟的人神色难看,有人忍不住道:“莫要忘了,是瀚天盟打退了疆外邪教,若非瀚天盟,武林能有今日的太平?”
珩山派为首的老者冷冷一嗤:“此前我原也是不信的,如今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诉诸位,我不久前听说奉容私下收养了疆外魔头殷无路之女,就养在听雁峰上。”
“胡说八道,听雁峰上再无旁人!”瀚天盟之人怒辩。
奉云哀低垂着眼,心头好似笼着一团吹不散的雾。
漫天大雾中,似有暗箭扎进心口,她周身发麻,不能动弹。
站在边上的靛衣人却径自走远了,对众人口中的江湖秘事,她显然兴致不大。
余光中那身影一隐,奉云哀回过神,蓦地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桑沉草站在另一侧的书架前,仰着头似乎在找寻什么。
奉云哀直觉不对,走上前时恰好看见那人从架上抽出了一本书,似乎也是名册,但究竟是什么名册,她根本没来得及看清。
泥壁上悬着灯盏,在火苗舔着书页的一瞬,灯烧得愈发旺盛,焰尖歘一下蹿了老高。
“你在烧什么!”奉云哀欲上前夺,可惜来不及。
书册本就不厚,尤其桑沉草还施了真气助燃,使得那册子一下就被烧成了灰烬。
这一声冷问,远处之人通通望了过来。
数声质问齐刷刷响起,众人目眦欲裂。
“烧了什么?”
“你是黄沙崖的人?”
“住手——”
但书页已变作飞灰,被桑沉草轻轻一吹,便扬了老远。
桑沉草低声哂着,偏头看向那一伙人,不紧不慢道:“不过是毒经,此等罪孽之物,若是落到旁人手中,江湖必将大乱,我不过是有些先见之明。”
奉云哀冷眼视之,心道明明不是毒经,但她说不出究竟是何物。
“我事前便怀疑你来意不善!”有人道。
旁人连连附和,明明先前还和瀚天盟的人剑拔弩张,此时竟齐齐拔剑,剑尖指向靛衣人。
奉云哀无话可说,既然这些人心觉靛衣人用意不善,那她在旁人眼中,定也绝非善人。
她抿紧唇,手摸向身后,在触及那被粗布包裹的寂胆时,又蓦地收回手。
不行,不能动用寂胆。
人群中有声音:“明月门什么都会,那问岚心在易容上也有一手,你、你不会就是问岚心吧?”
奉云哀的思绪已是乱成一锅粥,冷声道:“我们都不……”
话未说话,便被开怀大笑打断。
桑沉草抚开那些沾在衣袂上的灰烬,笑道:“我是问岚心?我如若真是问岚心,怕是不会容你等闯入黄沙崖!”
“活捉她搜身!”瀚天盟为首那人厉声道。
“我自然不是问岚心。”桑沉草神色微沉:“寻英会我也要参加,你们说,到时如果出现两个‘问岚心’,你们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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