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君酌死了,死在了寒冷僻静的暗巷里。
那日下着大雪,他从宫塾里出来时,发觉本应来接他的马车并没有来,他无奈只能冒雪走回侯府。天气实在太冷,为了抄近路,他选了条平日里少有人走的暗巷,没想到却再也没能走出来。
锋利的匕首刺入他身体时,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直到小腹上传来一阵温热,他才惊觉那是自己的血正在往外涌。
“为……为什么?”喻君酌眼底满是不解。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谁想要他的性命?
“下辈子投胎,选个好人家。”男人被他那无辜的眼神盯得不自在,一手蒙住他的眼睛,用匕首在他颈间又补了一刀。
喉咙被刀划开,喻君酌的意识顷刻间便涣散了。
血从他失去生息的身体中流出,将周围洇红了一小块,远远看去像是白茫中开出的一簇殷红。
临死前的那一刻,喻君酌忍不住有些怆然。他想,应该没有人会为自己的死伤心,说不定冬天还没过完,这世上就没人再记得他了。
好冷。
尽管已经死了,但喻君酌还是觉得很冷。
那冷意像是透过躯体浸入了他的三魂七魄,令他死后依旧摆脱不得。然而就在这时,他原本静谧的耳畔,忽然传来了什么人的交谈声。初时他听不太清,但渐渐的那声音开始变得真切……
“这都开春了,还要炭火,真够矫情的。”
“乡下来的庄户人,到了咱们府里反倒开始穷讲究了。”
“你小点声,仔细让他听到。”
“听到又怎么了?也不看看这侯府上上下下,哪个将他放在眼里?”
交谈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厮,两人一边抱怨,一边在院中生着一个炭盆。
“我听说这小公子原是府里的嫡子,为何会这般不受待见啊?十六年没回来,今日回府侯爷和夫人竟无一人来迎接,住的地方也安排了最冷僻的偏院。”
“你来府里晚,不知道很正常。我听府里的老人说过,这小公子命里带煞,一出生就克死了娘亲,算命的说他克父克母,侯爷这才让人将他送去了乡下。”
“怪不得,这种晦气的人现在接回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许是侯爷发了善心吧。”
不一会儿工夫,炭盆生好了火,其中的一个小厮便端进了屋里。
屋内的软塌上,一个少年安静地坐在那里。少年身量纤瘦,穿着一袭月白袍子,露出的肌肤带着点过分的苍白,似是身体长期得不到妥善的照料,是以带着几分病气。
“小公子,炭盆烧好了。”小厮试探道。
“嗯,放着吧。”少年懒懒开口。
小厮趁机偷看了一眼,发觉少年眸光凌厉,神态一扫方才的局促,那模样看着竟是隐约带着点慵懒的贵气。他心中不禁纳闷,暗道这小公子明明进门时看着畏畏缩缩的,怎么一眨眼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刚入府时的少年,而是重活一世的喻家小公子。
喻君酌怎么也不会想到,死在暗巷中的自己,竟会重生到了刚入侯府的这一天。
他在雪地里侵染的寒意仿佛尚未褪尽,浑身冷得发疼,好在眼前有了个炭盆。他感受着四肢百骸渐渐恢复的暖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颈间。不久前被利刃划开的伤口荡然无存,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是真的活过来了。
“三弟。”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
喻君酌眸光微滞,听出来人是那位与自己同岁的二哥,喻君齐。
“都开春了,怎么屋里还点了炭盆?”喻君齐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又道:“三弟,今日你回府,父亲母亲都在忙,忘了去门口迎你,你可别放在心上。”
喻君酌专心烤着火,并未搭理他。
“午饭母亲让厨房备了席面,到时候你可以过去一道用饭。”
“我坐车累得慌,就不去了。”喻君酌淡淡道。
喻君齐一怔,喻君酌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印象中,幼时几次见面,自家这三弟都喜欢巴着他,还会朝他打听父亲和兄长的喜好,竭力想讨好一家人。
但是这一次见面,喻君酌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态度疏离,好似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这令喻君齐有些不悦。
“今日是你正式回府的日子,怎么能不去拜见父亲和母亲呢?”
“待我歇息好了,改日自会去朝父亲和姨娘请安。”喻君酌道。
“姨娘”这字眼令喻君齐忍不住拧紧了眉头,他心知自家母亲原是侧室,是喻君酌的生母难产死后才被抬为正妻。这么多年,府中没人提及此事,没想到喻君酌回来第一日便这般不识趣。
“你,你当真不去?”喻君齐问。
“嗯。”喻君酌专心搓着手指烤火,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上一世他回府这日,因为要拜见父亲心中紧张,便朝喻君齐请教府中的礼数。喻君齐倒是热心,教了他不少吉祥话。许久后喻君酌才知道,只有家仆拜见家主时才会说吉祥话,那日在家宴上的他,宛如一个笑话。
这一世他索性连家宴也不参加了。
既然他费尽心机也讨好不了这一家人,何必浪费那个心思?
喻君齐讨了个没趣,也没心思再装笑脸,寒暄了几句便走了。
“到底是乡下来的,半点礼数也不懂。”
“二公子您别生气呀……”
喻君齐和小厮的声音自窗外传来,一旁的小厮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喻君酌,发觉少年神态如常,既没有恼怒,也没有羞惭。他如此自若,反倒显得那位二公子不体面了。
方才还在背后嘀咕喻君酌的小厮,这会儿却对对方没了恶感。虽然府中人人都说小公子是乡下养大的粗野之人,可依着他所见,对方这气质非但不输二公子,甚至更胜一筹。
若是换了上一世,喻君酌定要为了家人的态度患得患失。
但重活一次,他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曾经,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这一生就是个错误。
母亲在他出生的那天难产而死,父亲当日就让人把他送到了乡下寄养。只因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煞气重,克父克母。
他甚至想过,父亲将出生不满一天的自己送走时,应该是没想让他活着。但不知是他命硬,还是负责送他走的人心善,竟是护着他一路没被冻死、饿死。
十六岁时他才被接回来。
原以为一切都会变好,没想到等着他的却是无尽的冷落苛待。
直到临死前的这一天,喻君酌也不曾得到过来自家人的关怀和温暖。
老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这一次,他决定换一个活法。
喻君酌让小厮给他准备了笔墨。
眼下,他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第一件是把杀他的凶手的模样画下来,免得日子久了记不住。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何人要取他性命,但此事他必须弄清楚,否则焉知将来会不会再被杀一次?
第二件事,他得想想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这侯府他是半点没有留恋,一刻不愿多待,可离开侯府他又能去哪儿呢?
喻君酌仔细想了一圈,发现偌大个京城,竟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有那么一个地方,倒是真给过他短暂的庇护。
上一世他回来后不久,便被父亲命人送到了武训营中。
那里是少年人云集的地方。京中的勋贵子弟若是读书不好,到了一定年纪便会被送到武训营,一是有个管束不至于在外头浪荡,二是几年后出来能混个武职。
彼时的喻君酌只想讨父亲欢心,对这安排自是不敢忤逆。可他没想到,营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不知何故,有那么几个少年总喜欢欺负他。
那些人起初还只是试探,发现他不会找人告状后就开始变本加厉,从言语侮/辱,到拳脚相加,愈演愈烈。有一次他被打得伤痕累累,又不愿让家里人看到这幅狼狈模样,便在外头躲着……最后倒在了街上。
喻君酌记得那夜下着雨,春末的冷意伴随着雨水将他整个人都浇透了。他躺在冰凉的街砖上,意识已经模糊,伤口传来的痛意却清晰无比。
那时他甚至以为自己要悄无声息的死在那里……
直到他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抹光亮,街对面的那扇大门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迈步而出,停在了他面前。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