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玄旸从青宫里边找来的一把旧石斧, 给它安装上新斧柄,他拿着这把石斧去青宫后面的林地里砍木材时,是个大清早, 羽邑勤劳的居民已经起来, 在屋前屋后忙碌,此时, 青宫还很寂静。
获取木材,并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石凿, 对木材进行加工,当青南找到玄旸时, 他已经做好一个晾晒皮子的木架子, 就树立在溪边。
瞥见前方水域走来一缕白色的轻盈身影,玄旸放下手中工具, 注视来人,果然是青南。
“你在这边做什么?”
“你在寻我?”
青南没回答,他留意到立在溪畔的木架子,与及对方正在制作的第二个木架子,已经猜到用途。
清早醒来时, 青南发现睡在身旁的玄旸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这家伙的行囊还在, 他恍惚间, 恐怕要以为昨夜是场幻梦。
数月后,这人突然跨过遥远的地域, 来到自己身边, 那是犹如鬼魅般的行动能力。
当然青南知道玄旸是个是活生生, 拥有血肉,具有温度的凡人, 昨夜缠绵的余韵还在,身上仿佛还有他的气息。
“玉梳。”青南伸出手。
“我不打算归还。”
那家伙继续使用石凿,凿下一块木片,将两根木材严丝合缝榫合。
“没有象牙雕筒,你也没法回去岱夷吧?”
言下之意,你不还我玉梳,我也不还你象牙雕筒。
“不至于。”玄旸给那两根榫合的木材捆上树皮搓成的绳子,他技能娴熟地像一个住在尾埠的老木匠。
剥开树皮,撕下树皮里边的新鲜纤维,飞速搓成一根绳子,玄旸抬头,见青南已经蹲下身,在观看自己劳作,他突然伸手去抚摸青南的面具,摸到没有温度的木质面具,眼神和动作却很温柔,声音也是:“昨夜没有好好看看你。”
今早就又用面具将脸罩上了。
回想起昨夜的激情,青南决定不搭话。
“青南,我以前有个念想。”
“什么念想?”
“那时我舅舅已经去世,我独自待在北方,有段时日就住在台塬上挖的土屋里。因为卷入当地人的纷争,我在打斗中受伤,只能躺下养伤,每一天都过得很漫长,当时就产生一个念想。
台塬是一种东方和南方都没有地貌,由一座座丘陵组成,丘陵上别说树了,鸟兽都少见。当地人在台塬上挖房子,那种房子,就叫土屋(后世称作窑洞)。
我那时想,即便你不肯理我,终有一天,我也会结束旅人生涯,回去羽邑居住,就住在青宫后面的溪林里,抬头便能望见青宫。
搭个木屋子,捕鱼捞螺,种植水稻,采摘菱角为生。”
玄旸说得很认真,他的话令人惊讶。
当年,青南得知玄旸即将离去,少年的心性使然,他对玄旸的态度变得疏远又冷漠,恰恰又是在这时,青南成为青宫之覡,戴上冷冰的面具,抛弃世俗的名字,似乎也已经抛下俗世的情感。
少年时期留下遗憾的分离,使玄旸记得青南在生气,不肯理人,即便这样,长大后的玄旸还是想回去羽邑看看,甚至有机会的话,还要去羽邑定居。
哪怕他们没能在五溪城相遇,因为思念,玄旸也会在某一天来羽邑找青南,他们之间还有缘分。
青南很惊讶,但不想提及年少时的事,故意装作没听明白玄旸话语中的意思:“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羽邑。”
“我喜欢你。”
玄旸贴近青南的耳朵,嗓音低哑:“难道我昨夜还不够热情吗?”
和这个厚脸皮的家伙拉开距离,青南起身,他脸上罩的面具缺乏情感反馈,面具下早就是另一番情景。
找个干净,舒适的地方坐下,青南时而观看玄旸制作木架子,时而环视林野,这里是如此的静谧,天地之间如同只有他们两人,还有几只鹿,一群水禽。
溪畔仿佛建起一座小木屋,乌发成霜,精神矍铄的玄旸穿过堆满各种石质工具,陶器、木器、竹器的门口,走向埠头,他将一条小舟推入水,坐在舟上划着桨,嘴里哼唱着异乡的歌谣。
林雾袅袅,採菱角的小舟远去。
已经不再年轻的青宫之覡,一定会站在窗前,眺望林溪,追寻那人的身影吧。
“有一个消息,我还没有告诉你。”
身边有人挨近,就坐在身旁,听见这句话,青南没有从溪流的尽头收回视线:“你说。”
“大皋城有覡鹳的消息,七年前,覡鹳去过大皋城。大皋君有五个女儿,二女儿叫皋紫,我从她口中听说,她幼年见过覡鹳。据皋紫说,有天她听见覡鹳和一个地中族人交谈,谈到西离往北是另一片土地,那边经常出现异人,身怀异能,必定有覡鹳要找的人。
之后,覡鹳离开大皋城,不知道是不是随那个地中族人离去。”
听完玄旸的讲述,青南琢磨:“西离?”
玄旸解释:“西离是高地族在西北的边地,很遥远,西离往北,即便是我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又是怎样的一块土地。我不认为覡鹳在西离,高地族的部族众多,内部战争不断,异乡人几乎不可能活着穿越他们一座座对峙的石城。”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青南喃语:“我们脚下的大地到底有多宽广,大地的尽头又在哪里。对我们羽人族而言,震泽四周便是大地的全部,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听说地中族,高地族,也只有怀水南岸的羽人族,偶尔才会谈论起住河对岸的岱夷族。”
“覡鹳是个旅人,你们羽人族很少有旅人,他是个特例。”
玄旸说这句话时,突然从衣兜里取出一把玉梳,那正是青南的玉梳,他继续说:“我跟皋紫提过这件玉梳。”
“为何?”
“皋紫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子,还是个技艺精湛的玉匠,大皋君曾想将她许配给我。”
“哦?”
“我跟皋紫细聊过,她说她有恋人,是位江皋族战士,大皋君不允许他们相恋,只想用她联姻,给大皋城带来利益。我说我也有个恋人,是羽人族,我还有他的一件玉梳做为信物。身为玉匠,皋紫想看玉梳,我说我能拿给她看,但我不想让别人摸它。”
玄旸抚摸玉梳,动作轻柔,接着他将玉梳递给青南,附加一句:“青南,我不能还你,离开羽邑时,我还要带走它。”
触摸这件属于自己的私人贴身物品,青南此刻的心情很微妙,他不再说什么,看视一眼分别多时,被保存得极好的玉梳,又将它交给玄旸。
上次是被玄旸擅自取走,这次是青南亲手递交。
定情信物。
那家伙很高兴,亲了一下玉梳,又将它揣入怀里。
“皋紫说她见过羽人族的玉梳,多年前有位羽人族巫祝来到大皋城,那人发髻上就插着玉梳。
我一听,就知道她可能见过覡鹳,一问名称,果然是覡鹳。
皋紫说羽人族的玉匠一定是大地上最好的玉匠,那件玉梳的梳背上有微雕,让幼年的她感到十分神奇。她长大后成为玉匠,苦心专研,仍无法掌握微雕技巧。”
玄旸的讲述,让青南对这个叫皋紫的陌生女子有了印象,他说:“掌握微雕技术的玉匠其实极少,而且只出自一个家族,技法不外传,自从羽邑的王死后,那个家族也消亡了。心有执念,也许有朝一日,她能找到技法。”
不远处出现一群外出采集的孩子,青南起身,打算回去了,他经过玄旸树立在溪畔的三个木架子,等天气晴好,木架上会绑上鹿皮和熊皮,他说:“你还缺猪脑子。”
羽人族用猪脑鞣革,将猪脑加入温水,搅拌均匀,充分涂抹在皮革上,之后再用石片刮去皮子上的脂肪。
“青南,你懂鞣革?”
“当然,我虽然不会耕种、捕猎,也还知道一些常识。”
玄旸看着前方踩在溪石上,脚步轻快的青南,他快步跟上去,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青南离开青宫,以他的能力,他到哪里都能生存。
**
从青宫大覡的房间里出来,玄旸和青南沿着木梯登上城楼,羽邑的宫城尽收眼底。
“和六年前相比,大覡苍老许多,身体看来也很差。”玄旸目光落在羽邑稀疏的屋舍上,见到屋外几个仰头朝他打招呼的居民,距离遥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居民待玄旸很热情,但用不安的目光偷偷打量青南。
“羽邑居民常年受水汽侵袭,很多人得风痹,却没有能够治愈它的方法,大覡风痹发作时十分疼痛,连行走都困难。近来巫鹤为他采药做药浴,情况已经比早先要好一些。”
青南习惯了别人的目光,很淡定,语气也很平淡。
朝下方打招呼的人挥下手,玄旸继续说:“如果大覡再无法管事,按顺序,青宫之主的位置应该由谁来继承?”
“覡鹳。”
“难怪我说覡鹳七年前可能是去往极远的西离,大覡仍询问我从羽邑前往西离,几年能往返。
青南,覡鹳离开羽邑已有多年,即便将他找回来,让他掌管青宫,羽邑的居民肯听他号令吗?”
“我幼年时,羽邑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瘟疫,家家户户染病,有将近一半的人病逝。覡鹳在这场大瘟疫中救了许多人,不只是羽邑的居民,人们从四面八方背着,抬着亲人,来到青宫门口,跪求神明怜悯。他们得以存活,依靠的是覡鹳亲自煎熬的汤药。”
“这么说来他在羽邑确实有很高的声望。”
“不只是羽邑,覡鹳曾去簇地担任过羽原的老师,他在羽原年少时,指导过他。”
“羽原?你说的是簇地的执钺者?”
“是他,他是簇地的首领。”
“覡鹳恐怕已经死去,大覡显然也清楚,对于覡鹳的回归,你们不能抱有希望。青南,排除覡鹳,又该由谁继承?”
“按次序与资质应该由覡鸬继承青宫之主的位置。”
“覡鸬,他人不是去簇地,一直没回来吗?”
“一个多月前,覡鸬曾派人来青宫传话,说他年底会返回。覡鸬的母家是簇地大族,他前往簇地,即是受大覡差遣,亦是访亲。”
“你们青宫大覡并不想以覡鸬为继承人吧?”
“为何这么说?”
“正因为自己身体快不行了,才在七年后想找回覡鹳,如果大覡本来就属意覡鸬,又何必去找寻生死不明的覡鹳。”
青南不再言语,目光注视前方环抱羽邑宫城的森林和山地,似乎有些惆怅。
正值午时,阳光灿烂,光影之下的羽邑显得静谧又热闹,静谧的是山林云彩,热闹的是宫城里的居民。
孩子们在广场上无忧无虑做游戏,大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聊,他们有的用腰机织布,有的在削竹篾编织。
哪怕经历过不少苦难,这份祥和,仍是羽邑的日常。
察觉有只手从背后将自己揽住,青南先是警觉,继而放任。
两人站得近,又有斗篷宽袍遮掩,城楼下即便有人在观察他们,也不能发觉。
“旸叔!”
“岱夷大叔!”
循声望去,两个孩子已经登上城楼,正朝他们跑来。
青南淡定拉开玄旸那只揽腰的手,看向跑在前面的男孩,男孩背着一个装满柴草的竹筐,腰间挂着弹弓,显然刚从野外回来。
青南认出他是乌狶的儿子乌庆。
乌庆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女孩脖子上戴着条红绳,红绳上有一颗玛瑙珠坠子,她是仲溪的女儿小苕。
小苕拽了下乌庆衣角,两人在远处停下奔跑的脚步,不约而同都看见青南,乌庆对女孩小声说:“是覡鹭。”
青南并不狰狞可怕,不过青宫的巫覡本身就让人畏惧,尤其戴着面具,神秘莫测。
玄旸上前,压低身子询问:“你们一路跑来找我,有什么急事?”
“有群野猪,在长堤那儿!”
“好多只!好大一群!
“旸叔不是跟我爹说要抓野猪吗?”
“岱夷大叔我也想去,我爹是猎人,我会使弓。”
俩孩子围在玄旸身旁,说个不停,他们对玄旸的亲昵模样,让青南感到吃惊。
这家伙来羽邑才几天啊,也是,他身边似乎总围簇着一群大人小孩。
玄旸笑答:“把你爹乌狶也叫上,记得带几根粗绳子。”
等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离去,青南才问:“抓野猪?”
玄旸仰起头,阳光照在他眉目舒展的脸上,他伸伸懒腰说:“这几天天气不错,正好鞣革。”
没养猪,鞣革又需要猪脑子,玄旸选择猎捕野猪。
**
前些天,一大群人在溪畔围着营火,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猪肉烧烤大餐,留下两张绷在木架上晾晒的野猪皮,与及绑在枝桠上的一大捆猪筋。
另有几条猪肉做的熏肉,存放在青宫的库房里。
青贞挽着一个装满草药的竹篮子,来到溪畔,正见玄旸在织渔网,乌庆蹲在营火边,似乎在熬制什么东西。
把竹篮子随手挂在树枝上,青贞跑到乌庆身旁,往陶罐里熬制的皮胶瞅上一眼,她拿起一根竹条搅拌,使唤他:“我来,你快去拾柴火。”
柴草确实不多了,而皮胶要熬制很久,乌庆嘴里嘟囔:你又不知道怎么熬皮胶。
青贞瞪了他一眼,他闭嘴,乖乖去拾柴火。
“覡鹭呢?怎么一整天不见他人影。”
听见问话,青贞单手托住脸,歪头看向那个以极其老练手法编织渔网的岱夷族大高个。
“今早菱角家的小孩从屋顶上摔下来,摔伤头昏死过去,覡鹭前去医治他。午时我见西墩族长带人过来上贡,运来的稻米就堆放在粮仓外,大覡腿脚不便,巫鹤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虽然青宫还有两位老巫,但她们都太老了,很少出院子,还是得覡鹭接待。”
把竹条搁下,往灶里塞一把柴草,青贞继续说:“你和覡鹭不是就住在隔壁吗,你傍晚回去就能见到他。”
“青宫的巫覡不能随便离开青宫,以前,覡鹭根本不到这儿来。你们……”青贞没往下说,每到黄昏时分,时常能见到形影不离的覡鹭和玄旸,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太亲昵了。
“以前,你应该也不到这儿来。”
听到对方的话,青贞腮帮子鼓鼓,不过她还是比较率直,坦言:“我当然是因为有好吃的,上次的烤猪肉搭配腌姜一起吃,真好吃。岱夷大哥,你能教我制作腌姜吗?”
“可以。”
玄旸已经织好渔网,他割断网绳,把竹梭子随手一掷,抛进不远处的工具筐中,那动作随性又流畅,他说:“我教你,你仔细听。”
过了一会儿,乌庆抱着一把柴火跑回来,玄旸已经将制作腌姜的方子教给青贞,乌庆听见青贞在对玄旸说:“我都记住了,等我腌制好,就拿给你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我也想尝。”乌庆猜测跟吃的相关,连忙出声。
“我多做一罐给你,不过,你得拿点什么跟我换。”青贞笑眯眯。
“哼,青宫吃的野味,好多都是我阿父抓的。”
“好啦,不用你拿东西换。”
青贞取来自己的篮子,走前她不忘去瞅一眼仍在熬制的皮胶,好奇问:“熬皮胶要做什么?”
乌庆欢喜道:“当然是要做弓,旸叔要帮我做一张岱夷弓!”
几天前,乌庆还叫玄旸:岱夷大叔,才几天,已经亲切地喊他:旸叔。
挽着竹篮子匆匆离开溪畔,路上,青贞遇到几个羽邑居民,见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带了酒,应该也是去找玄旸。
岱夷来的神弓手,不仅去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而且还很富有,身上携带不少好东西可以交易,羽邑居民都想结识他。
“大家都欢迎他,他人真不错,难怪覡鹭跟他这么要好。”青贞自言自语,边走边琢磨:“我啊,到底在担心什么?”
傍晚,玄旸携带两张晒干的野猪皮,还提着一篮东西,从野外返回院子,见青南和巫鹤在院外交谈,他装模作样进入隔壁院子。
隔壁院子半荒废状态,堆着不少竹材,有个小房间还算完好,房间里有睡觉的地方,存放玄旸的物品,但玄旸夜晚根本不在这里睡。
巫鹤离开后,青南就见玄旸提着一只篮子过来,把篮子往前递。
“何物?”
“肉羹,还有些热气,趁热吃。”
接过竹篮,青南打开篮子,见里边有一个陶盒子,掀开陶盒盖子,闻到猪肉羹的香味,特别香。
从添加的佐料看,不是羽人族的做法,玄旸亲自下厨。
“你又去猎野猪?”
“家养猪,有个村民杀猪,用猪肉和酒跟我交易物品。”
青南尝一口猪肉羹,果然特别美味,那不是野猪肉能有的口感,确实是家养猪,肉质又嫩又肥美。
坐在案前食用美味,窗外晚霞染红天际,身旁是亲密之人,见他在火塘边忙活,很快一团火从火塘燃起,映红脸庞,照亮室内,带来暖意。
这个人的到来,带来的何止是美味和暖意。
“我听见你跟巫鹤的交谈声,出了什么事?”
一盏油灯放在案上,玄旸落座。
“你知道羽邑还辖管着几处聚落吧,除去尾埠,舒塘外,还有西墩与鹿畔。”
“知道。”
“今天西墩的族长来青宫上贡,说今年的收成不好,前些天,羽原又派人到西墩强征稻子,并征走十二名青壮,让他们押运稻子去簇地。”
“青宫大覡打算怎么处理?”
“大覡已经遣人捎话去簇地通知覡鸬,让覡鸬责问羽原征稻的事,并勒令他将十二名青壮放回。”
“就这样?”玄旸仰躺,舒展身子,他把十指交握,垫在后脑勺上。
放下羹勺,青南望向窗外爬升的月亮,缓缓点了下头。
过了一会,青南反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簇地只在你们青羽部的西墩抢粮食,还是也去别的部族抢粮食?”
“都有。”
“为何不联合其它部族,对抗簇地?”
“无法达成。黑羽部也好,朱羽部也罢,内部都有许多小族长,信的神都不一样,不再信仰帝君的聚落,不听从青宫的号令。”
从门窗吹进来的夜风,将油灯吹灭,火塘的火焰忽明忽暗,青南起身关闭门窗,玄旸给火塘添加木柴。
紧闭门窗后,室内很隐蔽,很安静。
两人坐在火塘边,各自忙活,玄旸用锋利的燧石片裁制野猪皮,青南磨制药粉,在相拥入眠之前,他们总是会找点事做。
将裁制好的野猪皮卷起,系牢,放在脚旁,玄旸抬起头,见青南已经摘下面具,长发披肩,正在角落里宽衣解带。
他走过去,将衣物单薄的青南从身后抱住,青南回过头:“你做什么,我在库房沾一身灰,要洁身。”
玄旸嗅了一下脖子,低语:“青南,我喜欢你身上香草混合祭神鬯酒的气味,一直忘不掉。”
青南说:“巫覡身上都有。”
“你的气味不同。”
察觉这人将自己越抱越紧,青南推开他,使唤:“热水。”
玄旸松开双臂,乖乖去给恋人准备洁身的热水,而后站在一旁,看他在昏暗的角落里擦洗身体,水汽氤氲。
天蒙蒙亮,青露背着草篓子,手拿蚌刀从青宫的南区经过,他穿过青南居住的院子时,不由地将脚步放轻。青露的身影渐渐远去,玄旸目光从窗外收回,将推拉式的窗户掩上,失去光照,屋中昏暗,青南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低语:“是谁?”
“青露。”
玄旸坐在一旁穿衣服,他拉上衣袍,系上袍带,穿戴好后,侧身去看昨夜共枕之人,见对方背对着自己,正将长发撩起,低头整理袍领,光影朦胧,神态甚美,不觉看得入迷。
“还不走?”青南催促。
天即将亮起,等下外面活动的人就多了。
待穿系好衣物,青南再次回过身,发现玄旸已经离开,用手一捂,身侧他躺卧过的地方,尚有余温。
罩上面具,戴上羽冠,青南推开门窗,阳光倾泻入屋,他走到隔壁院子,院子内不见玄旸身影,四处搜寻,目光越过院墙,果然见到一个携带弓箭,穿岱夷斗篷的熟悉身影往林溪的方向走去。
晨曦披洒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找到他的身影,青南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很快又消失。
冬日过后,这家伙就会毅然决然地从自己身边离开,他是个旅人。
青宫是供奉神的地方,不允许疱炊,巫覡也从不需要自己烹煮食物,有给他们提供食物的人家。
这些人的屋舍都位于青宫附近,世代服侍青宫。
玄旸是位受青宫招待的贵客,相较于别人为他准备食物,他更喜欢自己获取并烹饪,而且他需要加工的场所,他要庖丁、鞣革、编织、磨制等。
烹饪也好,加工也罢,玄旸都需要一处营地,他的营地位于青南居所附近的溪畔。
那边总是热闹的,羽邑的居民喜欢去溪畔找玄旸交易物品,甚至只是去看看那个岱夷族大高个在做什么?
人们对他充满好奇。
玄旸的营地经常有客人,是午时捕鱼归来的渔夫,在他那儿歇脚,是傍晚打猎归来的猎人,到他那儿休整。
他们早就发现这个岱夷族人很慷慨,他喜欢拿出自己的食物招待人,别人也拿出渔获与猎物分享。
不只是猎人和渔夫,还有外出采集的孩子们,他们在营火边用石板炙烤蘑菇、禽蛋,喧闹又快活。
品尝美味令人愉悦,有趣又新奇的故事让人沉迷,人们会在吃饱喝足后,催促玄旸讲外面的趣闻。
羽邑的居民,从这个异乡人口中,第一次知道世间除去羽人族和岱夷族外,还有很多族群。
青南偶尔会到溪畔来,他的出现,会让欢声笑语的孩子们顿时失去笑容,让热烈交谈的大人们慌忙站起身,显得恭敬而不安。
羽邑居民深信,青宫的巫覡是神在人间的使者,他们拥有可怕的神力,任何对神使不敬的行径,都将遭到报应。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在羽邑代代相传。
青南不喜欢接近人群,打扰他人的生活,他白色的身影从溪畔路过,没有靠近。
只要那抹素白的影子出现,营火旁的人们就会发现正与他们闲谈,或在忙着手头事情的玄旸起身离去。
这回也是。
放下手中制作到一半的骨器,玄旸果然起身,匆匆离开,甚至没留意到和他闲谈的仲溪在唤他。
素白的影子在绿林中轻盈如精灵般,高大的岱夷弓手迈开步伐,褪色的斗篷在身后随着手臂的挥动而摆动。
“旸哥这是要上哪去?”
“覡鹭找他。”
“覡鹭找他做什么?”
“不知道呢?乌狶你知道吗?”
“我前天在山谷里猎獐子,见玄旸和覡鹭站在山坡前,两人拿绳索和木棍在测量一处土堤,我听覡鹭说那里是古堤坝。”
“山上有堤坝吗?”
人们七嘴八舌讨论,关于天幕山上的堤坝有一些传说流传,但是除去青宫巫覡,恐怕也没人能说清楚,这些堤坝为何在那里。
“我在西城门也遇到过他们!当时岱夷大哥在攀爬西城门垮塌的城墙,覡鹭站在城楼上,拿着竹板和炭条,似乎在绘着什么东西,你们说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羽邑只要下大暴雨就有山洪,覡鹭是想修补西边倒塌的城墙吧?”
“仲溪,你们家吃用都是青宫给的,你们去修墙,我们才不去咧,今年收成不好,寒冬就要到来,一家老小要养,哪还有力气去挖土。”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仲溪模样有些懊恼。
乌狶家世代是青宫的猎人,为青宫提供山珍野味;仲溪家世代都是青宫的篾工,为青宫供应竹器。
之后的一段时间,羽邑的居民便时常见到岱夷族大高个和青宫之覡的身影出现在山林,他们结伴而行,有时登高望远,有时共乘小舟,泛于溪河。
人们都知道他们不是在闲逛,而是为什么事在忙活。
幽深的林间,青南登上一处高坡,他单脚跪地,伏下身,用手中的石刀削去土坡上的草皮,他用力掰下一块泥土,仔细察看。
泥土表面有不同寻常的现象,为了确认这种现象,青南刮去更多草皮,清理出一大片面积,土坡异常的地方,自此浮现。
这处土坡非自然形成,而是人工筑造,它由无数的土块垒成,垒成土坡的土块上包裹着古老的植物茎叶,至今依稀可辨。
“荻草,又是一处古堤坝。”玄旸捋起附着在泥块上的植物茎叶,古老的茎叶顿时化作尘灰。
用荻草包裹泥土制作成草包,羽邑的先民便是用这样的草包,垒起一座座堤坝。用易得的材料,构建起羽邑城外宏大而壮观的堤坝,经历了漫长岁月,仍在地表留下遗址。
站在高山上,俯瞰山脚下的羽邑,宫城宛如一轮圆月,遍布于山间的层层堤坝,便是一道道防护堤,曾经在雨季保护着这座古城免遭山洪。数百年的光阴使堤坝垮塌,荒废,失去用途,遭到遗忘。
玄旸难得发出喟叹:“如此惊人的规模,即便倾尽今日羽人族的全力,也无法重新建造。”
默默点头,青南也清楚,以今日的能力不可能完成。
覡鹳当年肯定仔细调查过这些遗址,他到底是因为心怀希望而出走,还是因为绝望呢?
“玄旸,宫城在西边有一道口子,倒是可以将它补上。”
从高处看,那道缺口仍很明显。
玄旸伸出手指,隔空在宫城的东城门外,划出一个四方的形状,他说:“城墙既能抵挡山洪,也能抵御外敌。羽邑需要武备,也需要城防,最好是在城门外筑一座瓮城。高地族人擅长营建石城,他们会在主城门外建造保护城门的障墙与门房,称为瓮城。”
第18章
青宫大覡的房间有一股草药味, 光线也比较昏暗,房屋深邃,屋中的四扇窗户仅开启半扇, 有限的光照在大覡苍白的大面具上, 那份苍白,显得有些诡异, 仿佛那并非是面具,而是一位卧榻多时, 缺乏光照的病人脸上应有的颜色。
“西城墙邻近山崖,时常遭遇洪水侵蚀, 修好又塌, 塌了又修,不过是徒费人力。你从外面带来的筑城技术, 能确保新修的墙不会再垮塌吗?你得先跟我说说,你的新方法。”
青宫大覡的声音严肃,他说话时目光落在玄旸身上,人们总是会惧怕大覡面具上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但他却从对方脸上看到笑意。
“确实, 我得好好讲讲我在高地族见到的筑城方法, 就我所见, 他们筑造的城最为牢固, 以人力几乎无法攻破。之所以能如此牢固,在于他们筑城时, 每当城墙垒到一定的高度, 便在城墙上横插一根粗木头, 做为墙体的筋骨,他们称这种木头为:纴木。”玄旸边说边展示一块木板, 木板上有一副用炭条绘制的纴木示意图。
青南将灯盏托至青宫大覡跟前,照亮玄旸展示的木板,使上面的图案更为清晰,方便青宫大覡览阅。
冬日天冷,青宫大覡又患病惧风寒,若不最好的光照是太阳。
青宫大覡对着木板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并询问玄旸几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显然令他很满意,他看向青南,嘱咐:“覡鹭,你遣人去鹿畔,立即将垣周父子唤来。”
“是,我这便去。”青南领命。
他很清楚唤这对父子过来做什么,匆匆离去。
玄旸问:“这二人是?”
青宫大覡回:“羽邑最好的土匠,你说的方法,他们父子只要掌握技法,便能筑造。”
“方法是这个方法,到底有用没用,光只是言语,很难让人信服。可以让这对土匠父子先用这个方法筑造河堤,再以大水冲击河堤,测试效果。”与肃穆的青宫大覡独处一室,即便是其他巫覡也会显得拘谨,普通人更是诚惶诚恐,玄旸却很自在。
“不必,此法可行。”
青宫大覡放下手中的木板,抬起头,声音沉毅,他继续说:“玄旸,筑造西城墙之时,你必须亲身参与,教导众人,你能做到吗。”
“我会在羽邑待到明年开春,乐意效劳。”
“你需用心,事成,我将奖赏你。羽邑虽然僻陋,青宫也还有一两件好物,能酬谢远来相助的客人。”
“多谢。”玄旸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青宫大覡的目光再次落在这个异乡人身上,在他对自己行岱夷礼时,那姿态,那神情,似曾相似,在玄旸身上,看到他舅父舒纪的影子。
那是个放浪不羁,游历四方,博学多闻的人,不过已经物故。
旧交不敌年岁,大多已作古。
青宫大覡轻抬了下手,示意下去吧。
病痛使久坐成为一种折磨,青宫大覡感到十分倦乏,他往后倚靠,望向窗外,不大的窗户,日后恐怕将成为他观察外界的唯一窗口。
他已经无法亲自监工,甚至连凭借自己的力量,下楼都成为一件困难事。
半扇窗带来的光照,只能照亮一个角落,大覡的大部分身体都隐匿于昏暗之中。
羽邑宫城的西城墙有一道被洪水冲垮的缺口,垮塌多年未曾修葺,一直放任不管肯定不行,缺口会越来越大,甚至整面西城墙会因此而坍塌。
在修补西城墙缺口之前,需要先清理壕沟里的淤积,使壕沟通畅,这样下暴雨时,滚滚洪水便能从壕沟流走,而不会溢出壕沟,冲击墙基。
壕沟环绕着城墙,当发生战争时,它是城墙的一道防线,在平日里,它是城中居□□输物资的一条水路。
人们筑城之前,总是先挖壕沟,挖出的土,正好堆筑城墙。
羽邑的壕沟大部分淤塞,全都疏通不可行,需要巨量的劳动力,今日的羽邑无力承担。
西城墙最容易遭受山洪袭击,所以选择疏通西城墙外的那一段壕沟,掏挖淤泥,顺应地势,将水流引入沼泽地。
垣周父子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面上绘制图形,讲解工事,他们身边围聚着一大群人,人们七嘴八舌,提着各种问题,使得垣周父子时不时停下讲解,或与人争辩几句。
“这么麻烦做什么,要让壕沟里的水往外流还不容易,从旁边挖不就行,再过去不是有个大湖。”
“下暴雨大湖的水都要往外溢,把壕沟和池水连起来,你是想让大伙的家被水淹啊!”
“垣崮,你和你爹能吃上青宫的稻子,不愁吃喝,你们父子让我们挖这么长的沟,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挖完,我们要干活又不能外出找食,这些天吃什么?”
“就是!”
“饿不着你们,舒塘的渔夫每天都会过来送鱼。”垣崮站起身跺跺脚,蹲得发麻,他大声朝人群说话。
“等他们将早上捕的鱼从舒塘运来,我们没饿死,鱼都放臭了!”
有好事者叫嚷,大伙纷纷附和。
垣周皱着眉头,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见玄旸站出来,朗声:“不用这么费劲,鱼就在羽邑捕,早上捕,早上就能开火。”
“他们人在舒塘,在西墩,鱼在羽邑,他们怎么捕?”
“你说你是不是傻?岱夷大哥是说让舒塘和西墩的渔夫过来,住在羽邑捕鱼!”
“这样好!”
人们纷纷赞许,点头。
管饭吃就好。
待这些吵吵囔囔的居民离去,垣周才跟玄旸说:“不容易啊,得让大伙吃饱,还得有人伐木,还需要制作大量的竹筏和竹筐,这些都需要事前准备好,要不肯定办不成事。”
玄旸回答:“覡鹭早有准备,已经去调人。”
“岱夷大哥,你能再跟我说说高地族人的城吗?他们的瓮城也是用石头建的吗?”垣崮年纪轻,对外面的事物很好奇。
被父亲垣周瞪了一眼,垣崮补充道:“我知道瓮城我们羽邑建不起来,没那么多人力,就是想听听。”
“准确地说,是先堆土,再筑石,土芯石皮。说来也是取材便利,有什么用什么,他们住在丘陵上,附近不缺石头。”
玄旸往地上一坐,环视四周,他们身处高地,能见到羽邑宫城的全貌,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大腿上,继续说:“至于石头要怎么堆垒才能牢固不塌,我可没琢磨明白,陶匠有陶匠的祖传技法,木匠也是,土匠也是,筑城建房我不行,还得靠你们。”
儿子垣崮似乎很高兴,踌躇满志,父亲垣周又将眉头皱起,用树枝在沙面上画着什么,算着什么,身为一个老土匠,他深知担子很重,必须安排好每一步。
“等城墙补好,青宫大覡问我要什么奖赏,我就说要三件玉锥,用来装饰我成亲时戴的羽冠!”
垣崮跟玄旸闲聊,讲出自己的期许,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件玉器,哪怕是质地低劣的玉石也没有。
身为羽邑最好的土匠之一,很需要一份贵重的奖赏来彰显身份。
垣崮反问:“你呢,你想要什么奖赏?”
“我嘛……”
已经把胳膊搭在后脑勺上,身子歪靠在坡面的玄旸,模样有些漫不经心,他笑着说:“我想要的青宫可给不了。”
“你想要什么?”垣崮凑近问。
他。
玄旸没说出口,而是望向不远处正在攀登山道的一个白色身影——青南。
青南显然是来找他们。
玄旸站起身,迎了上去。
想从青宫带走这个人。
这可不是青宫大覡能说了算,青宫大覡说了也不算,除非青南愿意。
将一筐筐石子从木筏上卸下来,再挑着沉重的竹筐,走至环壕处,把竹筐中的石子倾倒在一旁,如是再三,最终堆出一座小石山。
修葺壕沟的人们猫在壕沟底部,将石子一块块铺设,这是繁重的劳作,需要不停地弯腰,手脚并用趴在泥地里,不过他们的工作比起运石人员,还是要轻松许多。
卸完最后一筏石子,运石人员有的累瘫在地,四肢软绵,有的大力擦汗,着急找陶壶喝水,也有人在冬日里扯下两只袖子,露出上身,把袖子扎在腰间,让汗水尽快蒸发。
玄旸就是那个光着膀子的人,他倚靠在一根木桩旁,边歇息边与人交谈,有提壶妇人递给他一碗汤水,他接过汤水,一饮而尽。
肩膀上已不见汗水,唯有额前的发还湿润,劳作中发髻凌乱,懒得整理,模样倒也洒脱。
仲溪与人将一条空竹筏拖上岸,他走到玄旸身边,朝那名提陶壶的妇人讨来一碗汤喝。
喝完汤,仲溪望向前方同样在壕沟旁歇息的众人,与及沟边堆起的一座座小石堆,已经是傍晚时分,差不多该收工了,他说:“旸哥,你看再干三天,这沟能弄好吗?”
玄旸说:“就剩这么一段要铺石子,两天的活。”
同样在歇息的一名青壮插话:“管他呢,仲溪,我们这队明日就能休息。老垣不是说每队干十天活,就换下来休息,让别的队上去干活吗。也不知道他的话作不作数。”
仲溪说:“作数,那是覡鹭定的规矩。”
“覡鹭?”青壮显然很惊讶,青宫的神使以前从不管这些事。
刚提到覡鹭,抬头就见他出现在西城墙边,似乎是在过问垣周什么事情,又见玄旸起身离开,朝覡鹭走去,青壮推了推仲溪:“岱夷大哥以后都跟我们一队吗?有他在,活干得快!”
仲溪说:“你想得美,旸哥是客人,本来就不用干活。你想拉他入队,人家捕鱼的也想找他帮手,打猎的也想找他帮手,还得跟别人抢咧。”
玄旸没留意身后的讨论,他快步朝青南走去。
垣周眉头紧锁,似乎在为什么事困扰,见他和青南聊完话后明显舒了一口气。
垣周忙得像陀螺,一刻不得停歇,匆匆离开。
玄旸把上衣穿好,稍稍整理下衣服,上前问青南:“西墩还没将盐送来吗?”
端详玄旸的模样,衣物脏污,身上有较重的汗味,青南说:“没料到食盐消耗这么快,西墩族长已经遣人去东埠运盐,后天能到。”
“难怪老垣发愁,我听说伙房食盐已经吃完,你打算怎么解决?”
“让垣周叫大伙回家拿盐,将盐放伙房里充作公用,告诉他们等东埠的盐运来,不仅还他们盐,还会多给一些。”
“可行。”玄旸赞同。
充作公用这种事,大家肯定不愿意干,但如果会还,还会还更多,就都乐意了。
两人走在一起,沿着墙边行走,青南说:“我以为你和乌狶等人去林中打猎。”
“听仲溪说缺人运石子,我正闲着,便过来帮忙。”
玄旸和羽邑居民相处融洽,别人有困难,他会出手相助,他做任何事,似乎都游刃有余。
青南回想玄旸适才光着膀子的模样,体魄健美,肢体充满力量,他强大得像传说里的首领,也确实具有首领的特质,身边总会自发聚集一群人。
“你们在哪里取石子?”
“姜墩,那儿有厚厚的石堆,我看着不像自然形成。也可以到那边取土,土色比较纯净,适合夯筑城墙。”
“姜墩是一座人工堆筑的高台,恐怕十分古远,上面的建筑早已经垮塌,也不知是什么用途。”青南探查过羽邑周边,知道姜墩是一处遗址。
“无论以前做什么用途,早就成为废石堆,正好拆了,拿来修葺宫城。”
玄旸这句话,使青南环视四周,似乎被触动了:“我们身处此时此地,今日所见的一切,他日都会成为废墟吧。”
宫城之外,曾经存在的郭城早就被沼泽和林地吞噬,而他们身后的宫城城墙,即便在今日修葺,也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漫长时光的作用下,遭到遗弃,化作废墟。
你与我存在于此时此地,属于你我的时光是如此短暂,身前与身后的时空斗转,和你我都不再有关系。
“人生不过数十载,管百年千年以后的事作甚。”
玄旸的回答豁达且洒脱。
两人相伴,时走时停,在人群好奇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羽邑的人们,无人不知覡鹭和这位岱夷来客之间有着深厚的交情,时常见到他们在一起商议事情,早就习以为常。
当青南和玄旸返回青宫,已经是傍晚,他们在走廊逗留。
青贞受巫鹤差遣,去伙房送一篮干姜,让厨子做羹汤,给筑城的劳力饮用,有驱寒的功效,回来时,她经过走廊,远远就看见覡鹭和玄旸的身影,他们并肩而立,身披晚霞。
覡鹭的身子倚靠阑干,肢体松弛摆放,他任由玄旸挨近,双方的肩膀几乎挨靠在一起,玄旸有着慵懒的神态,自在而惬意,两人的亲昵自然而然。
青贞的年纪已经懂得情爱,又是住在青宫的人,近距离接触,她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
羽邑正在挖壕沟修城墙,人们担心这个冬日能否将工事完成,会不会影响来年的春播。
只有青贞在担心,这个冬日过后,当玄旸离去,青宫还能不能留住覡鹭。
第19章
挥动石斧, 一下下砍击树身,直到将粗壮而高大的树木砍断,这个过程很需要技巧, 光有蛮力可不行。
大树轰然倒下, 斫木人踩住树干,用石斧清除枝桠, 敲开厚实坚硬的树皮,将树皮从树干上剥离, 露出内部光滑的纹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加工后的每一根木材都是笔直的, 几乎一样的粗壮与高大, 也一样的笨重。
在林中运输木材十分困难,好在能利用河流。
无数的木材被运往羽邑宫城的西面, 沿墙边放置,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在地面上横卧一根木材,它们是加固城墙的纴木。
每一根木料都十分沉重,需要数人协力将它搬运, 利用木架和绳索将它吊起, 横着嵌入墙体, 并与泥土一起夯筑, 成为城墙的一部分。
玄旸在林中斫木,木屑从他挥舞石斧的臂膀飞落, 他抡石斧的动作具有节奏感, 斫木声, 树木倒下的哗啦声,鸟儿奔逃的扑棱声, 运输人员的号子声就这么混合在一起。
有人在远处喊着什么,没有人在意,人们在挥洒汗水,辛苦劳作。
大树倒下时溅起的沙土飞扬,很快又纷纷坠地,玄旸弯下身,抚摸树干,那神情有些肃穆,这是他今天砍倒的第三棵大树。
前天还在猎人小队,为劳力提供肉食,今日则是斫木人,哪里急需人手相助,他便在哪里。
对玄旸而言,猎人也好,斫木人也罢,不过是劳作日常。
“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那个喊叫声由远及近,声音清晰了,也引起众人注意。
“瞎囔什么?出什么事?”
垣崮有些生气,他累得要命,正与数人合力抬起一根木材。
“好多人……”来报信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从他装束和携带的工具看,他也是运输人员,应该是在外面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看到好大一群人进城,有四个拿大长矛的男人,矛杆这么长!还有一些人挑着担着许多东西!”报信人终于说完话。
人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往林地外跑,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伐木的地方是山地,位置较高,能望见羽邑宫城内部的情况,果然远远见到四个戴虎冠,手执长矛的勇士出现在宫城的主道上,仔细打量,发现他们正在前方开道,一位头戴羽冠,身穿黑色长袍,身份相当尊贵的人走在队伍中间,这人后面是五六个或背或挑东西的随从。
“不好,是簇地的虎勇士!”
“你慌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我可不怕他们!”
“那人是覡鸬吗?”
有人辨认出戴羽冠,穿黑袍的尊者。
“还真是覡鸬。”
“覡鸬怎么会带着簇地勇士?”
玄旸听众人议论,望向正往青宫方向行进的队伍,他抱着胳膊,若有所思。
簇地勇士头戴虎冠,手执长矛,虎冠的造型夸张,这种冠饰用木头做芯,外面蒙上皮革,制作成虎头的模样,再绘上老虎的眼睛和嘴巴,狰狞可怕。
他们拿的长矛,比普通的长矛要长一倍,他们的装扮和武器很有辨识度。
覡鸬从簇地归来,队伍的声势颇大,在羽邑引起一阵骚动,城内的居民纷纷出来观看,在工地干活的人们也都扔下手里的工具,登上高处张望,窃窃私语。
结束山上的劳作,玄旸与众人将木材运送至工地,已经是傍晚,羽邑平静而祥和,早些时候弥漫在城中的不安氛围已经消失。
火塘里的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玄旸坐在一旁烤火,外头的夜漆黑,屋中温和,但青南还没回屋,身边空荡。
不知不觉,在忙碌中冬日过去大半,如今西城墙外的壕沟已经修缮完毕,正在修补西城墙缺口,能否在明年开春竣工,玄旸并不在意。
哪怕玄旸不在,以垣周父子的能力也足以将它完工。
习惯天黑后总有青南相伴左右,两人坐在火塘边闲话,夜深则相拥入眠,此时身边缺少一人,不大的屋子,竟有空旷之感。
屋外寒风呼啸,脚步声越来越近,青南匆匆进屋,急忙将房门掩上,他看见坐在火塘边温汤的玄旸。
“还没睡?”
“你归得真迟。”
玄旸倒碗热汤,递给青南,看他低头摘下面具,坐在自己身旁喝汤。
昳丽的一张脸,难得露出疲态,玄旸的手抚摸对方的脸庞,他笑语:“看来覡鸬没带来好消息。”
“覡鸬要见你。”
“哦?”
“他见到正在筑造的城墙,又听闻羽邑有位岱夷来客。”
“这事不值得让你苦恼。”
“是啊。”青南搁下陶碗,他盯着跳动的火苗,脸上有郁色,他确实在为什么事担忧。
玄旸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将火烧旺,给晚归一身寒意的青南取暖,他说:“我看到簇地的虎勇士出现在羽邑,让很多人感到恐惧。”
“只有战斗中最骁勇的战士,才会被簇地的首领羽原提拔为虎勇士。他们受羽原差遣,护送覡鸬返回羽邑,明日就会离开。”青南双手放在火上取暖,入腹的热汤与火塘散发的热度,都让身体感到暖和与舒适。
“那是什么令你不安?”
“覡鸬的言谈,他的变化很大,簇地的旅居改变了他的想法,虽然他试图掩饰。”
“旅居使人离开原居地,与一群想法迥异的人相处,增加见闻,获得新认识。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原有的想法往往会被改变。”
“确实,五溪城之行也改变了我。”
“青南,这些年你变化很多,但内在从未改变。”玄旸伸出手臂揽抱身边人。
对方温暖的拥抱,熟悉的气息,驱散青南心中浮起的焦虑与不安。
这段时日早就习惯这个人的存在,当他离去,自己会是何种心情。
已经是年底,觋鸬归来。
已经是年底,冬日所剩无几。
不愿为这件事烦恼,这个人终要离去,拉开对方搂住自己的手臂,青南站起身。
他摘下羽冠,脱去风袍,将发髻解开,长发放下,站在火边,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身影,那身影没有羽冠,就像一个寻常人。
青南知道玄旸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没有移开过,他解开系带,褪去长袍,身上属于青宫之覡的物品几乎都已经去掉,唯有额头的神徽还在,将伴随终身。
坐在夜晚入眠的土台上,青南整理枕被,用平淡的语气说:“若是诸事皆顺,城墙应该能在春播前营建好。玄旸,你想从大覡那儿得到什么奖赏?”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玄旸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岱夷的斗篷被他扔在衣架上,上衣的前襟松开,他扯下束发的发带。
淡漠与平静都是虚假,青南拽住玄旸的衣襟,用力将他拉向自己。
寒夜里的相拥,有酣畅淋漓后的倦乏,青南抚摸对方发际上的汗水,丰茂而柔软的发从指尖穿过,在这处位于青宫最偏僻的院子里,这间不大的屋子中,他们白日为同样一件事忙碌,夜晚则共枕同眠。
“我幼年失去父母,进入青宫,多年来受羽邑居民的供养。”
青南缓缓讲述,刚开口,玄旸便抬起头,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松开,他侧着身,在认真倾听。
“成为青宫之覡时,亦与神结下契约,我在这里有义务要尽。”
像似没头没尾的话,玄旸却知道青南是在回答自己那句: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青南,覡鸬已经归来,城墙即将完工,来年开春,我想邀你至玄夷城,你可愿意同行?”
“这便是你担土运石,斫木山野想要的奖赏吗?”
“不是,我想将你带走。”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用力扣住,十指相扣,又缓缓放开,他说:“我不能留下,你也不能跟我走,你是青宫之覡,我是一个四处游荡的旅人。”
“这样也不错,我想你便来羽邑见你,你若想我,可以去找我。”
青南沉默,未作答复。
夜半,火塘的火仍在燃烧,早些时候起身添柴的人,此时正在自己身旁沉睡,青南将身子凑近,挨着玄旸,嗅着熟悉的气息,进入梦乡。
覡鸬瘦且高,黑色的长袍与羽冠更显得他身形瘦长,他的语气缺乏情感起伏,仿佛没有情绪,声音并不苍老,可能只比青南年长几岁。
他在青宫的王树下接见玄旸,一身华美而夸张的装扮,连身下坐的席子都是张玉席,派头十足。
本以为对方会询问自己关于筑城的事,却不想覡鸬讲起一件往事: “当年,覡鹳旅行归来,从外面带回一只长角卷毛的禽兽,他称之为‘羊’,说原先有一公一母,公羊死于路途。”
玄旸说:“我听‘羊’的发音,羊应该是来自大河之畔的霁夷部,地中族人唤‘羊’,却是另一个声调。”
覡鸬诧异抬头,很快继续自己的讲述:“覡鹳再次外出,说要去某处另寻一只公羊,用来配种。他嘱咐人每日喂羊豆子和秸杆,洁净的水,像婴儿般照料。
覡鹳离去的第二天,那只禽兽便被人杀死,它的叫声令周边居民发狂。”
“真是可惜。”
玄旸为覡鹳感到惋惜,他继续说:“人们恐惧新来的动物,为从不曾听闻过的叫声而狂躁。即便今日,羊在岱夷也不多见,人们不知道它的益处。它可是好东西,受到驯化,可以豢养在屋前屋后,不像野鹿,只有猎人才能捕获,羊吃的是草,不与人争食,宰杀它能获得肉食果腹,能获得皮料御寒。”
“或许在别处有诸多用途,它在羽人族无用处。”
覡鸬这句话,语调冷冰,他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河溪中有取之不尽的鱼蚌,不缺食物,要是想换换口味,有家养的猪,至于衣料,即便不会打猎,再贫贱的人家,也不缺乏制作粗衣的嫩树皮。
覡鹳听信外人之言,受人鼓惑,以致一生都在做着没有结果的事,执着于虚妄的期许,终迷失在蛮荒之所。我本以为人人都会以此为戒,却不想覡鹭也会踏上这条老路。”
“有意思。”
玄旸站起身,语气中带着讥讽:“若是覡鹳的心愿不受阻扰,得以达成,羽邑的居民在冬日里,无论老幼都将有一件羊皮御寒。”
覡鸬木质的面具上有狞厉的图案和色彩,那份毫无温度的冷酷,亦体现在面具主人身上。
“岱夷人,你是个四处游走的异乡人,我见过你这类人,既不敬畏鬼神,也无视规矩。当神将灾祸于洪水的方式降临羽邑,自然有神的道理,浪费大量劳力,筑造更坚固的城墙,城墙只会被更猛烈的洪水击毁。
那可能都不是洪水,当原有的秩序被打破,羽邑人的血恐怕要融入纷纷下坠的雨水中。”
覡鸬这句话,是在预言,他是青宫之覡,人们相信巫覡有预知的能力。要是羽邑居民听见他的话,恐怕要因为恐惧而战栗,玄旸却瞬间便明白,覡鸬为何强烈反对修补城墙。
在簇地旅居时的见闻,与及簇地首领给予覡鸬的丰厚馈赠,都使这位青宫之覡偏离了立场。
城墙可以抵御外敌,可以增加居民抵抗的信心,却不符合覡鸬的利益,或者说会破坏他认为的应该维持的秩序。
多说无益,在旅程上玄旸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人性之自私,人性之复杂有时还是会令他惊诧。
“看来,覡鸬将我唤来,并不是想请教筑城的事宜。”
“不是。”
“告辞。”玄旸离去。
与覡鸬产生嫌隙,没影响玄旸之后的生活,毕竟青宫大覡掌握着大权。
下令修补西城墙的人是青宫大觋,将属地的群众号召至羽邑参与工事也是出自青宫大觋的口谕,觋鸬无法干涉。
自从回到青宫,覡鸬几乎足不出户,他自视身份尊贵,不屑踏出青宫,俯视下民。
当冬日即将结束,迎来新年祭典时,覡鸬才代替行动不便的青宫大覡主持祭典,向外行使青宫大覡的部分权力。
天气渐渐转暖,玄旸又时常出现在林溪的营地里,他在那儿忙于自个的事,磨制工具,缝制皮革,熏制食物,为出行做准备。
青南来到他身边,坐在一旁,看他捻骨针缝制一只皮囊,针线活竟然也做得不错。
旅人需要掌握多方面的技能,他就算是独自一人也能过得很好。
耳边溪水潺潺,微风轻抚脸庞,林地的景色优美,青南喃语:“我好些时候没到这边来。”
“自从开始营建城墙,你我都在为它忙碌,如今终于不用你我费心,垣周父子管得很好。你该去好好歇息,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说到我的任务完成时,玄旸拉起挂在腰间的一件玉柄形器,向青南展示。
这是一件玉瓒。
玉瓒是行祼礼的礼器,祼礼在羽人族中有很长的历史,这种习俗,今日在本土已经式微,只有青宫巫覡还保留旧俗。用漆觚与玉瓒举行祼祭的仪式传播甚广,对别的部族颇有影响。
玄旸清楚这种礼制的源头,得到青宫大覡的酬谢,获得一件来自羽邑青宫的玉瓒,他很满意。
明日便是离别,青南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尝尝我自酿的酒吗?”
“可以。”
玄旸放下手头的事,从堆积在一起的众多物品中取出一只酒尊,他拿来两只亲手烧制的陶杯,为青南与自己各倒上一杯酒。
黑皮陶,宽柄的手把,完全是羽人族风格的陶杯,看似粗糙,造型倒也别致,淡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
“我来时酿的米酒,去时正好饮用。”
玄旸笑语,他呷口酒,又问:“味道如何?”
低头品尝,浅尝辄止,青南回道:“有些酸涩。”
第20章
簇地的手工业作坊区紧挨居民区, 夏日的太阳炙烤着世间万物,高温作用,使气味越发浓烈, 被风传播得更远更广, 那是一种复杂的臭味,混杂着鞣革作坊里毛皮长期浸泡腐败的味道, 与及骨器加工作坊里鸟兽陈尸的腐臭味,与及堆积多日的鱼虾腐烂味道, 如果风向对的话,空气中还会弥漫一股海水的咸腥味。
若是爬上簇地西面那座不高的山, 能眺望到海岸线, 簇地滨海,大海给予取之不尽的渔获, 还有食盐。
这是一处热闹吵杂的的中心聚落,每日清早广场上人头攒动,有坐在竹轿上悠闲出行的权贵,七八名抬竹架的奴仆,四五名在前驱赶挡路者的爪牙。
人们聚集在广场, 在广场上杀猪宰鸡, 纺织编筐, 在广场上晒粮, 晾衣物,在广场上围观罪人被架上刑台处决。
蓬头垢面的残疾人躺在广场上晒太阳, 露出一只断臂, 家养的黑猪在广场上奔跑, 光着屁股的孩子在广场上追逐,几只脏兮兮的黄狗在家畜孩子与及劳作的大人间穿行, 时不时低下头,寻觅地上的食物。
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寻着气味登上刑台,昨日被处决者的鲜血流至木阶,血已经干涸,发黑,老狗伸出舌头舔舐。
青南每日清早醒来,广场上的嘈杂声便进入耳朵。
簇地比羽邑嘈杂且脏乱,也更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羽邑像一位努力维持体面的安静老者,簇地像恣意妄为的年轻人,而且这个年轻人手执利器,危险又可怖。
青南梳发、结髻,在发髻上别一支玉簪,它的造型似三叉器物,其实仿自禽鸟,接着在发髻上插一把玉梳,玉簪和玉梳呈参差之状。
这是件青玉梳,材质较差,不如之前那把白玉梳无瑕又温润。
白玉梳早就赠予玄旸,玄旸离开羽邑,也将它带走。
初春,天空纯净如洗,羽邑的神树高耸入云,枝桠仿佛已碰触到天际,神树下自发聚集一大群人,他们之中有来自羽邑的居民,来自埠尾的匠人,来自舒塘的渔人,来自鹿畔的猎人,他们都是为了修筑城墙而聚集在一起,此时也都是为了送别一人而来到城门外,神树下。
玄旸与这些共同劳作过的朋友互相拥抱,道别。
大人们喜欢他,就连孩子们都为他的离去而不舍。
多么奇怪,这人只在羽邑住了一个冬季,却仿佛住了大半辈子,拥有一大群热情的邻里。
青南伫立下高大的神树下,听着人们与玄旸的道别声,还有树叶潇潇的声音,他和玄旸在今晨已经道别,此时无需言语。
熟悉的岱夷斗篷,熟悉的笑脸,深邃的眼眸,青南见到他朝众人用力挥手,对自己点了下头,然后渐渐消逝在那条弯弯曲曲,延伸至林谷的山道。
玄旸颀长的身影很快远去,他轻装上路,带着不多的行囊,推谢众人的馈赠,他将大部分物品弃下,毫不迷恋,独身消失在林雾之中。
那时山花灿烂,开满径道和枝头。
青南拂去情绪,熟练地整理发饰,又将羽冠戴上,系好冠带,罩上面具,唯有这样,他才是青宫之觋。
“是我,觋鹭起身了吗?”
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是青露。
“何事?”
“簇地执钺者的侍从刚刚过来,说执钺者邀觋鹭前往高屋。”
青南不慌不忙整理腰间配饰,眉头微微皱起。
一个月前,青南受青宫大觋差遣,出使簇地,参加当地的帝君祭典,如今祭典结束,不知执钺者召见他有什么事。
高屋是簇地首领(执钺者)的居所,位于山顶上,那是一座有高大台基的建筑,占据聚落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视四周。
簇地不建城墙,只有高屋与祠庙外围树立高耸的栅栏,并建起箭塔,栅栏上能行人,有守卒,戒备森严。
若是以为簇地首领的居所也像栅栏那样是毫无修饰的木头,那就错了,高屋由大量上彩,雕刻精美的木构组成,在屋檐与正门点缀由象牙片与玉石片构成的繁复图案,富丽堂皇。
簇地的祠庙同样奢华,而且崭新,飞舞在屋檐上的丝绦色泽鲜艳,涂染在木构上的漆料气味还没消散,白色的地面点缀贝壳,屋檐那接近天空的颜色,源自工艺繁琐的矿物染料。
簇地的执钺者命人将祠庙称作“青宫”,将高屋称作“王居”,他的野心在战事上得到强有力的体现,在建筑上自然也有体现,他以羽人族的王自居。
与祠庙院落中的漂亮贝壳地面截然不同的是,祠庙院外有两座散发异味的木牢,木牢里时常关押罪人或者俘虏。
他们会在广场上被当众处决,有时候,俘虏也会留在重大节日里杀祭,成为祭典仪式的一部分。
青露一脸愁容,在羽邑时,他年少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来簇地后,那份稚气已经消失殆尽。
他路过木牢,见到蜷缩在木牢里的人影,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刚来到簇地,广场上将人处决的可怕场面,就曾将他吓得血色尽失。
身为一位采集草药的少年,青露遭遇到的敌人,不过是山林中突然发狂的野鹿,他还需要一些历练,才能在簇地拥有勇气。
“你在外面等候。”
来到高屋的大门外,青南嘱咐青露。
四位虎勇士执矛守门,红艳的木盾上绘着一头猛虎,张着血盆大口。高屋的深邃入口,也显得狞厉,宛如虎口。
“是。”青露如释重负。
青南迈开步子,从容地进入大门。
高屋是座庭院式建筑,有众多房间,漂亮的回廊,与及种有花草树木宽敞的后院,无数仆从穿行其间。
经由侍从带领,青南经过一道道门,进入后院,执钺者坐在池畔,祠庙的觋申坐在他身侧,院中还有两个男孩在玩陀螺,他们都是执钺者的弟弟。
起初青南没有留意到跪在池边的一个身影,那身影压得很低,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要是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这是一个活物。
簇地的首领名叫羽原,人们以“执钺者”称呼他,这是一个年纪二十岁出头,容貌英俊的男子,但给人阴沉可怖之感。
执钺者用眼神示意青南入座,他说:“看来,青宫之觋注意到这里有一个让人厌烦的东西,我正在想,是将他送上刑架呢,还是用别的方式处置他。”
来簇地不过一个月,青南就见到立在广场上的刑架处死过好几个人。
青南问:“不知他犯了什么过错?”
“此人身为玉匠,不肯用心劳作,竟将制作中的珍贵白玉琮损毁。按法,应该诛杀。”觋申的声音严厉。
青南回道:“按法不该诛杀,《朱觚》竹文有言:理人有罪,不死;漆人有罪,断足。”
羽原享受侍从扇来的凉风,眼睛眯起,男孩们的吵闹声,青宫之觋与簇地觋申的讨论,他似乎都毫不在意。
“腐朽的旧法,早该被烈火焚为灰烬,还轮不到羽邑人来教我怎么处置下人!”
觋申神情轻蔑,他的脸上没有面具,这也是簇地巫觋与羽邑巫觋最大的差别。
“羽邑的法规曾经在羽人族内通行,就算在今日,仍有它的用途。百名玉工之中,只能出一位理人,为祠庙雕琢礼玉的理人,不能因为小错过就诛杀;制作漆器的漆人,如果有大罪,可以严惩,那就砍断小腿,双手仍能劳作。”青南很淡定,语气平静。
觋申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伏在地上的玉匠,以毫无情感的声音说:“即便饶他不死,俗语有言:‘匠人有罪,刑其妻儿’,理竟的妻子已死,倒是有个小孩。”
这个“刑”是指断手断脚之类的惩罚,这种惩罚在簇地比较常见,并制造出不少残疾人。
趴在地上的理竟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恐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觋申。
青南心中也是一颤,不禁呢喃:“幼子何辜。”
理竟的眼中带着绝望,泪水从脸庞无声滑落,他的身体向□□,悲戚地看了青南一眼。
哀求。
青南抚平起伏的情绪,陈述:“理人都是世代传承,他们的子女长大后,往往能继承父母的琢玉技能。理人的孩子有用处,损害孩子的肢体实在可惜。”
“照你的说法,哪个人没有用处?身为神使不能聆听神的旨意,用刑法约束世人,这世间怎么可能不乱。人们都说青宫之觋是智者,在我看来不过是个会诵几句竹文的愚人。”觋申再次露出轻蔑的神态,他对青南的说辞很不耐烦。
这人比青南年长,对于年轻的后生不放在眼里,对于青宫之觋的身份,更带着敌意。
将左臂搁在大腿上,青南无意识间做出与玄旸一样的坐姿,他说:“如果世间只有智者与愚人这两种人,我确实不是智者,那想必觋申是智者?”
觋申语塞。
羽原似乎有些不耐烦,看向觋申:“你们二人还没争出结果?”
觋申身形一顿,将上半身倾向羽原:“我二人不过是各说各话,还得由执钺者定夺。”
“拉下去,把两条腿砍了。”羽原厌烦地挥下手。
理竟被侍卫拖走,他始终未发一言,此时,两个在芭蕉树旁玩陀螺的男孩已经从争吵变作打架,没有人劝阻,侍从习以为常。
觋申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意识到这场争辩,是自己输了。
“觋鹭,我召你来,是想让你传授我两个弟弟《历歌》。”羽原朝男孩们所在的位置投去一眼,他应该看见其中一个男孩将拳头打在另一个男孩的脸上,却视若无睹,继续说:“我年少时,羽邑的觋鹳也教过我《历歌》,他是位不错的老师。”
“将知识授予族人,本是青宫之觋的职责,我愿意传授。”青南回答。
此刻,觋申是何种表情,青南没有去看,《历歌》是羽人族关于历法的歌谣,觋申肯定也会咏颂。
青南敏锐地察觉到,羽原这样安排,是在拿捏簇地祠庙的巫觋之长——觋申。
羽原站起身,朝正在打架的两个男孩喊道:“还不过来!”
两个男孩来到兄长跟前,他们脸上都有伤,但没有告状,谁错了谁对了,谁先动手,这些都不重要。
打赢的人面露自豪之色,打输的人一脸沮丧与愤恨。
羽原轻拍三弟的肩膀,似乎很满意,这孩子流着鼻血,神色得意,他是胜者。
“我让青宫之觋教你们《历歌》,你们两人要好好学。你们要懂得,拥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才能率领族人与敌人作战;获得丰富的知识,才能不被他人用灵巧的舌头,说出漂亮的话语欺瞒。”羽原说这句话时,目光扫视觋申与青南。
簇地的执钺者是个残忍又傲慢自大的人。
同时,他又曾是觋鹳的学生,他得到青宫之觋的教诲,他不愚蠢,可能还挺有智慧。
见青南从高屋出来,青露立即迎上去,小声问:“觋鹭,我们什么时候回羽邑?”
他们经过祠庙敞开的大门,见到美丽的贝壳路面,阳光使簇地的祠庙熠熠生辉,蒙上一层绮丽色彩。
簇地的巫觋们站在回廊里,齐齐看向青宫之觋和他的随从,目光并不友善。他们有的脸上戴着面具,刚举行过祭祀,身穿着华美服饰,有的脸上没有面具,白袍青带。
他们身上都有玉器,但玉料的材质,琢工都远远不及青宫之觋身上佩带的神玉。
无时无刻无不感受到周边人的排斥,使青露将那张白皙秀气的脸蛋皱起,双手不安的攥住。
青南没理会这些人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神色自若:“眼下有事不能推辞,再等些时日。”
他身为青宫之觋,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出使簇地前,青南就知道这不会是趟愉快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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