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谢无舟给了田小芸三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
此刻放下仇怨,在未铸成杀孽之前重入轮回,来生或许会比此生好过一些。
第二个选择。
他的承诺不变,只要她愿意,他仍可将这名录记载之人赶尽杀绝。
为了让那些人也感同身受,他不介意当着他们的面,将他们的至亲至爱先行残杀。
不过他一向不替旁人背负任何因果,这番罪孽需得由她自己承担。
而这一切的后果,是今后再入不得轮回,魂魄永世被缚于此。
第三个选择。
他会给她足够的力量,让她可以轻易去做包括手刃仇人在内的任何事情。
但禁术所限,这份力量只能维持三日,每日只可以去往一个地方,并且子时之前必须归来。若未遵守约定,便会失去所有力量。
三日之后,禁术反噬魂魄,她将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谢无舟在一旁寻了大树靠坐下来。
没有人催促田小芸做出选择。
她目光涣散地望着月亮,静默得仿佛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
时间像被静止了一般,却又仿佛过了很久。
鹿临溪不清楚自己身上的禁制是何时解除的。
气氛太过沉默,她轻手轻脚走到谢无舟身旁卧好,半点声音都没敢发出来。
夜太深了,鹿临溪没能撑住,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在一声远方的鸡鸣之中惊醒过来。
月光是悄悄溜走的。
天色将明之时,田小芸在有限的范围里,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
她不怕禁术反噬,不怕在这天地间消散无终。
有些事,哪怕注定魂飞魄散,她也想亲自去做一个了结。
反正她这一生命如草芥,是生是死早已无人在意。
多么低贱的魂啊,竟也能拿去换一个公道,怎么想都是老天垂怜。
谢无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撤下四周的结界,将一道灵光度入了田小芸的魂魄之中。
除此之外,他还给了她一片泛着淡淡灵光的雪色花瓣。
鬼魂之身,一向见不得日照,且携有常人避之不及的阴气。
此物可替她遮蔽日光,隐匿自身气息,只要随身带好,便可与常人一样行走在日光之下。
末了,他衣袖一拂,为她换上一身寻常衣裳。
最后叮嘱了一次:“记住,每日只可去一个地方,子时之前必须回来。”
田小芸跪下身来,默默磕了三个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这座荒山。
鹿临溪望着那个纤瘦的背影,一时不知该不该为她感到高兴。
今日天晴,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久违地照亮她前行之路。
可是,这会是一个对的选择吗?
“谢无舟,她真的入不了轮回了吗?你不是答应过我……”
“我骗她的。”谢无舟应道。
“啊?”
“若三日之后,她杀孽不深,仍可重入轮回。”
鹿临溪好奇问道:“为什么要骗她?”
“这世间之事,代价越沉,决心越重。”谢无舟轻声说道,“她想了一夜,仍要这么选,证明这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那要是她最想要的结果是让所有人都去死呢?”鹿临溪认真问道,“你也决不食言吗?”
“她不会那么选。”谢无舟说着,揉了揉大鹅的脑袋,“她若真这么想,在名录书成的那一刻,就已经向我点头了。”
鹿临溪向后缩了缩脖子,仰头望向了天边渐渐燃起的朝霞。
三日……
那个被世道弄得遍体鳞伤的寻常女孩,在拥有左右他人生死的力量之后,会亲手杀掉多少人呢?
“我们不跟去看看吗?”鹿临溪忍不住小声问道。
“麻烦,懒得动。”谢无舟说着,漫不经心地瞟了鹿临溪一眼,嘴角带着几分笑意,淡淡说道:“你可以自己跟去。不过这杀人的场面,应该不适合你这样的小仙鹅吧?”
鹿临溪:“……”
虽然好像被鄙视到了,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她向来胆子不大,连电视剧里人物处理伤口的画面都不太敢看,这种要出人命的热闹确实还是不去凑合比较好。
“仔细想了想,我还是待在这里好了。”鹿临溪扑扇了一下翅膀,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嘴硬道,“不过我不是害怕哦,我这是为了盯着你!”
“你随意。”谢无舟说罢,闭上双眼,最后留下了一句话,“你要是饿了,记得吱一声。”
“我谢谢你啊!”
大鹅扭头望向别处,一时也不再多说什么。
鹿临溪不由得叹了一声。
她想她大概知道谢无舟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他以帮忙为由,让田小芸冷静下来,慢慢回想心中所有的仇人。
却又偏要故意问她,这些人若是死了,能否消解心中仇怨。
在漫长的思考中,田小芸想明白了自己心中所恨的每一个人,却不曾想过杀了他们之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或许,大多时候恨就是如此,轻易便能蒙住一人双眼。
如果你只给她一个选择,但凡这个选择能助她哪怕一点,纵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心甘情愿。
她不会在意这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因为她根本没得选。
如果一个人从来不曾有过选择的机会,又怎会想过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
若是不知自己想要什么,那么拥有无边力量的她必然在仇恨的驱使下彻底失控。
三日之限,原是要她想明白,心底最无法释怀的执念来自何处。
或许这样的选择很艰难,可越是难以抉择,越能证明一个人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三日时间,是田小芸自己抉择命运的时间,旁人帮不了她任何,只能静静等待最后的结果。
第一日,田小芸去往了云县的方向。
回来时带着一身血气,目光几分空洞,眼底恨意未消。
第二日,田小芸去往了陆家村的方向。
回来时仍是一身血气,眼底除却恨意,却又添了几分茫然。
她手里攥着那支陆青明送她的簪子,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的月亮,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三日,田小芸没有早早出门。
她在没有石碑的坟边坐了很久,那小小的坟包上长满了杂草,无人帮忙清理,就像她那不被重视的一生。
如今赵家和田家都应遭了报应,田小芸还剩下一次机会,不管怎么想,她明日都该去找那个负心汉了。
可田小芸茫然的神情,让鹿临溪忍不住要去怀疑——她会不会舍不得杀那个男人。
烈日当头之时,田小芸终究动身了。
她扔下了那支簪子,走的依旧是去往陆家村的方向。
鹿临溪忍不住仰头去问谢无舟:“她会杀了陆青明吗?”
“你很希望他死?”
“他该死!”鹿临溪认真说道,“如果是我,我一定杀了他!”
田小芸生来命苦,从小到大没被旁人爱过。
她那么单纯,又生在那么苦的家庭里,注定是一块糖就能哄好的女孩子。
陆青明嘴上那点爱意让她小心翼翼护在心底,可到头来得到的却是最残忍的背叛与污蔑。
那份逼疯了田小芸娘亲的伪证谁都可以做,可唯独不能是他来做。
如果命运是一口不见底的深井,旁人只是将她推了下去,陆青明却是亲手为她合上了井盖,堵死了她对人世间最后的念想。
鹿临溪这般想着,没忍住冲到那支簪子面前,狠狠踩了几脚。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着。
黄昏之时,田小芸回来了。
这一次,她身上没有一丝血气,只是湿透了全身。
沈遗墨不知何时跟在了田小芸的身后,浮云也在一旁,在看见鹿临溪的第一时间,蹦蹦跶跶地跑了过来。
她的眼神十分平静,眼底仍有不甘,却已不再是一种执念。
她又一次在那个小小的坟包上坐了下来,俯身捡起了地上那支被踩脏了的簪子。
她轻声说起了这三天里发生的事,似也不在意旁人愿不愿听,只是很单纯地想与人说说话。
第一日,她去了赵宅。
陌生的力量,顺应着她心中所想,封堵了赵家每一处出口。
她杀了赵老爷,逼着李管家写下罪状,让赵家人照着誊抄了一地。
她唤了一个脚夫,将这一地罪状交给了他。
其中一份呈去县衙,其余则贴在云县的大街小巷。
她断了李管家的手脚,放过了不知当年真相的女眷和下人,也拔掉了每一个知道真相却从未开口之人的舌头。
第二日,她回了田家。
她曾经的家人见到她时一点都不开心。
他们害怕极了,满屋子都挂着辟邪的物件。
她杀了大伯,杀了大伯娘,杀了那个当初也曾推着她坐上花轿的堂哥。
老太太疯了似的在那大声哭骂。
她说:“白眼狼、没人性!不该养你到那么大,害咱们家抬不起头都算了,化作鬼也不能消停!”
真的好吵,和其他人求饶的声音一样吵。
她没有忍住,把他们全杀了。
这一家人的血,是红色的,温热的。
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不过没关系,她用这血,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三个字——“一家人”。
这三个字,是爷爷每次训人时,最爱让他们晚辈罚抄的。
她再不识字,也没忘过它要怎么写。
至于今天……
她多想,多想去问问陆青明,有没有后悔过哪怕一瞬。
但他不配,不配她把最后的机会用在他的身上。
陆家村的河水好冷,那冤死的魂魄,一直抱着女儿还在人世的美梦沉在河底。
从前她没有力量救她。
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要送她重入轮回。
田小芸说着,催动灵力,折断了手中发簪。
她起身将那片花瓣交还给了那位听她说完所有的恩人。
夕阳落在她的身上,一寸一寸消散着那见不得光的魂魄。
“仇报完了?”
“没有。”
“不恨了?”
“恨。”
“可惜,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
田小芸说着,抬头最后看了一次天边落霞,眼底已然多了几分释然:“恩公能够给我选择的机会,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鹿临溪急着用翅膀拍打起谢无舟的手臂:“要散了!她的魂魄要散了啊!起来干活,干活干活干活!”
谢无舟看了沈遗墨一眼,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摆出了一副劳累后拒绝加班的态度:“这净化一事我也不擅长,剩下的只能麻烦沈兄了。”
沈遗墨郑重地点了点头,雪白长剑出鞘,于地上划下一个阵法,将那将散的魂魄护入其中。
田小芸眼底不禁闪过一丝诧异。
“执念已散、心愿已了,去轮回吧……”
阵法之中,灵光骤起,如月色般温柔,将她轻轻抱拥。
“来生,不会那么苦了。”
他说着,全力催动阵法,灵光顿时淹没了阵中所有。
当光散去之时,那重归轮回之人,便如被风吹过的烟尘,不再留有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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