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璇玑的姑姑裴护法,在侄女嘴里是最最聪慧沉稳的天师,修为高深,十分可靠。
上京之前,她的两位天师同伴偶尔从她嘴中听到裴护法的名字,都伴随着各种溢美之词。
没来京城前,李挚与张鹤关于裴护法的印象就是如此了。
若是不来京城的话。
听到裴璇玑说,裴护法要亲自来一趟时,李挚与张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在本朝中,异人寺是个特殊的衙门。
异人寺下,设置卿一位,少卿三位,另有寺丞若干。
作为当朝官员,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科考出身的文臣,读四书五经长大,与斩妖除魔的天师们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因此,为了防止外行指挥内行,影响天师们破案,异人寺里的诸位大人,通常只抓门中大事,如门中拨发经费几何、天师破案率多少、威胁江山社稷的大案要案等等。
具体如何降妖、如何除魔,如何指派天师们行动,都归属没有官职的各地天师总司、副总司负责。
另外,还有一位超然于所有天师的国师,是名义上异人寺的领导者。
除却负责天师们庶务的总司们,异人寺另有七位护法,乃是当今修为最高,又不愿插手具体庶务的天师,他们专职负责天南海北地解决寻常天师们解决不了的案子,和各地总司任命。
裴璇玑的姑姑裴江平,就是七护法之一,擅长阵法符咒,号称符阵一绝。
按道理来说,这样厉害的天师,若是能亲自出马,李挚和张鹤应当感到庆幸才是。
可来到京城后他们方才知晓,裴护法,符阵一绝,为人处世也是一绝。
当天师的,多是穷苦出身,各自有师承,隐隐以民间师承为派系,互相抱团。
像裴护法这般出身武官世家,哥哥当大将军,侄女做贵妃,做天师前并无任何传承的,是凤毛麟角。
只要是她出手的案子,若是地方天师能力不足,与她配合的不好,导致哪里出了疏漏,裴护法一定会不留情面地与地方总司理论清楚,甚至有直接越过另外几位护法,单方面去信与异人寺卿,要求将某位总司革职的。
上回嵇仁在裴护法眼皮子底下失踪,听闻她已经发了很大的脾气,与其余诸位护法们例会时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导致后续底下天师们追踪嵇仁时,各有各的心思,事情推进处处受制,十分艰难。
如今这案子牵扯地越来越大,在京城旁,竟然发现了这种程度的妖魔作祟,若是由裴护法负责处理这个案子,少不得要在京中掘地三尺,闹个天翻地覆。
水越浑,鱼越容易隐藏,那背后的黑手,会不会躲藏得更深?
李挚在暗自思考着,不防眼前一花,一个中年女子背着一柄剑,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一惊,定睛看去,却发现正是裴护法。
只见裴江平背着手,皱着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这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冷不丁地回头对另一位中年天师道:“看到了吗邹总司?这就是你治理下的京郊,距离京城不过百里的地方,竟然有人做下这样的恶行,我都弄不明白了,你做了这么多年了,竟然做成这样,我瞧你这总司也是做到头了。”
她身后那位中年男子,想来就是异人寺京城总司了,这样一位极有权势的男子,被裴江平当着几个小辈的面一顿呵斥,脸上已经有些勉强。
李挚与张鹤只觉头皮发麻,默默拉着不明所以的裴璇玑退到了不起眼的地方。
这邹总司擦了擦额上了汗,只当没有听见裴护法的训斥,忧心忡忡道:“这罪魁祸首,深谙阵法之道啊。”
裴护法冷笑一声,说道:“这不是废话吗,我以为你说的我呢。”
邹总司一时语塞,沉吟片刻,叹息道:“此事,回去我就上报到……”
“上报上报,事情上报了,然后呢?上回我说了我要单独关押嵇仁,你们偏说不合规矩,结果呢?”裴护法眉毛倒竖,指着嵇仁的尸首道,“被人从你的大狱中弄走了,死在这儿了。”
邹总司闻言,终于克制不住,语气中带上了情绪:“裴护法这话就偏颇,此地,难道只有你一位护法吗?我确实是总司,可京城这地儿,我上头有多少人能越过我说话,你也想一想!”
裴护法先是一怔,然后狐疑道:“你这是在暗示我,谁给你施压了,护法当中有鬼?这话你先前怎么不早说?”
邹总司几乎厥过去,他大汗淋漓地瞥了一眼远处三位默不作声低头盯着泥巴的后辈,崩溃道:“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此时,山中又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气喘吁吁的天师们,想来是追着两位修为高深的天师疾驰而至,裴护法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她一甩袖子,回头冲着李挚三人道:“那个谁,过来一下。”
李挚三人面面相觑,裴璇玑迟疑地指着自己道:“大人说的可是我?”
“不是,是那秀才!”裴护法嫌弃地朝裴璇玑摇摇头,又冲李挚招手,“我听闻你很会写呈状,回头你写一份给我,我直接去找异人寺卿谈谈。”
李挚闻言,顶着邹总司意味不明的视线,颔首称是。
十来位天师此时已经按照章程开始清理现场,邹总司亲自加入其中,沉着脸动作。
裴护法站在一旁插着腰,出神地看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除却我外,其余五位护法都是积年的老人了,唯有云如风年纪最轻,性情不稳,这些年一直神出鬼没,在嵇仁职位调动这件事上,虽然他与另两位护法都说了话,但我觉得你方才就是暗示的他,对吗?”
裴护法说起话来堂堂正正,众天师听在耳中战战兢兢,只恨自己聋了。
邹总司忍无可忍,回头指着裴护法大骂道:“你有毛病!你闭嘴!”
且不论后来裴护法是如何与邹总司理论自己没有毛病的,在诸位天师还未赶到虎啸山时,外头几个凡人在林中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人力车。
算盘连忙发力将小满抬上了车,又把赛雪也放在车中,他此前很少与天师们打交道,对天师的畏惧刻在了骨子里,听闻等会儿天师将至,吓得激发了无穷的潜能,独自一妖拖着二百斤的小满往山下狂奔。
三个凡人几乎被他甩得瞧不见人影。
直到算盘拉着车轰隆隆地离开了虎啸山,他方才松了一口气,放缓了脚步,边走边等着身后的凡人们。
走了几步后,算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僵在了原地。
他的脑袋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背上也瞬间被冷汗浸湿。
犬妖算盘,这辈子都没有像今天一般出过这样多的汗,几乎变做了一条狗干。
他缓缓回头,看着虎啸山,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宝珠啊,你跑哪儿去了!”算盘哀嚎。
此时算盘拖着小满,已经离开了虎啸山一段距离,若是又要返回山上去寻宝珠,恐怕会与天师们迎面撞上。
算盘思来想去许久,最后,他咬咬牙自言自语道:“对不住了宝珠,我先将小满送到鼠婆婆那儿,再回来寻你。”
于是乎,掉入了山中缝隙的宝珠,就这样被同伴落在了虎啸山中。
在算盘拉着小满狂奔回京城时,可怜的宝珠,正缩在地洞的边缘,小心地观察着眼前这只沉睡中的巨大老虎。
这是一只非常美丽非常威武的妖怪,她有着极为强大的妖力,之所以宝珠在跌落缝隙时,感受到了一阵无法摆脱的吸力,是因为沉睡的虎妖在呼吸。
只是寻常的吸气,就让已经大有长进的宝珠难以逃脱,让她跌落的那条缝隙,也已经缓缓合上了。
这就是虎啸山中那只许久没有出现的老虎吗?
头顶上的缝隙合上了,但地洞中也隐隐有光。
宝珠一边想着,一边谨慎地打量着地洞,试图找到另外一个出口,趁着虎妖毫无知觉地还在沉睡,从这里逃出去。
找了许久,她都没能发觉一条出口,好似这只虎妖将自己封闭在了洞中,并不打算再出去了一般。
宝珠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死心,双手变做利爪,想要挖出一条通往外头的道。
只是,她刚刚伸手比划了一下,洞中便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你出不去的。”
宝珠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
这个地洞只有一片可供虎妖沉睡的平地,其余地方空空荡荡,并不能藏下什么东西,宝珠方才四处打量时,并未察觉有第三只生灵的存在。
此时她回头看时,却有一个小小的人儿,蜷缩在地洞的边缘,抱着双腿,出神地看着她。
宝珠有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楚这个小人儿的模样。
在昏暗的光线下,宝珠反复看了许多次,终于在心中确认——
那是一只幼小的半妖。
他有着瘦弱的四肢,浅灰色的瞳仁和头发,在身上裸露出来的一些地方,覆盖着片片纯白的羽毛。
宝珠睫毛轻颤,小心地开口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只虎妖,还有你,你们是谁?”
小小的半妖歪了歪头,愣愣地看着宝珠,开口道:“这里是山君大人的地盘,我没有名字。”
“我叫宝珠,那,我能从山君大人的地盘离开吗?”宝珠一边问,一边慢慢朝着半妖移动。
半妖盯着宝珠,眼见她靠近自己,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回答道:“你出不去,需要山君大人的允许。”
他扬起头,看着宝珠缓缓来到了自己身旁,又靠着自己坐下,补充道:“山君大人并不凶,只是你要听话。”
靠得近了,宝珠才发觉,小半妖蜷缩成一团时,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她瞥了一眼后,轻声道:“可是山君大人何时才能醒来呢?”
“山君大人前不久才醒过一次,或许要等一段日子。”小半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宝珠离他似乎有些近,这认识让他有些惶恐,“你是坏妖怪吗?”
宝珠摇了摇头,稍稍让出了一点距离,好让小半妖觉得好受些,她笑道:“你若是去问我的朋友们,他们一定会说我是个好妖怪的,你莫怕。”
小半妖懵懂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东西攥地更紧,喃喃自语道:“什么是朋友……”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景,宝珠闯入了一只正在沉睡的强大虎妖的地盘,可她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在安慰一只同样身处地洞的小小半妖,让他不要害怕自己。
宝珠想着,莫名地笑出声。
“你为什么笑?”小半妖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宝珠。
“无事,既然出不去,就苦中作乐咯。”宝珠笑道。
“苦中作乐。”小半妖一字一顿地复述着宝珠的话。
看着他学话的模样,宝珠生出了些好奇,小半妖有父母吗,他为何会跟宝珠一样出现在这里。
他看上去非常木讷,像是很少与人交流的模样。
宝珠回想了起了不久之前,她与裴璇玑一同杀死的那只假河伯。
妖怪与凡人结合,是无法诞下孩儿的,除非如同那只金鲤鱼精一般,用妖气,将凡人女子变做盛放妖气的器皿——或者说变成半个妖怪后,才能生下不完全的妖怪。
在河伯赖三曾经守护的那片水域中,宝珠见过许多与这只小半妖相似的半妖们,他们或是鱼头人身,或是身上有着无法收起的鳞片,就像眼前这只小半妖身上的羽毛一样。
他们并不是完全的妖,也不是完全的人,只能落得这个模样。
宝珠心中想着事,不知不觉看了小半妖太久。
这让他止不住地害怕起来,他瑟缩着将身子尽可能地变小,颤声道:“你不要这样看我。”
小半妖将头埋在膝盖间,猛地发起抖来。 宝珠一怔,连忙偏开了头,哄道:“我没看你了,别怕,我已经看向别处了。”
小半妖没有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宝珠又开始在心中盘算着,她并不能真的等到这只虎妖清醒后才离开,她一定要想到一个什么法子时,小半妖才缓了过来,他小声道:“山君大人对我很好,我不小心掉进来,她没有怪我,她还要教我妖术。”
小半妖顿了顿,期盼道:“或许她也会教你呢。”
宝珠忍不住看向小半妖。
小半妖瞪大了浅灰色的眼眸,正在看着宝珠,观察她的脸色。
不忍拒绝小半妖,宝珠的面上流露出了一丝迟疑。
小半妖立即发觉了,他改口道:“你跟她说,你要离开,应当也是可以的。”
说完,他自顾自地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
他将额头抵在手中攥地紧紧的那个东西上。
宝珠看了好几眼,仍旧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犹豫了许久,方才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呀?”
小半妖听了,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而后飞快地将手打开给宝珠看了一瞬。
“是礼物。”小半妖不住眨着眼,一字一顿地说着,“我娘,给我的。”
狐妖的眼神很好,即便只有短短一瞬,宝珠也看清楚了小半妖说的礼物是什么。
是一颗在常见不过的鹅卵石。
什么样的母亲,会送孩子一颗鹅卵石当做礼物呢。
她似乎想得太了许久,唯恐小半妖不安,宝珠下意识地笑道:“很好。”
可小半妖却回过了神来。
她知道了,小半妖心想,她知道这不应该是一个礼物。
他又颤抖起来,将自己蜷缩起来。
小半妖喃喃道:“她知道我是骗她的了。”
可这一次,他没有颤抖很久。
他感到了一阵暖意,是那只叫宝珠的妖怪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上,他听到宝珠柔声说:“没事的。”
第一次,他被人带着善意触碰。
小半妖露出了半张脸,看着宝珠道:“你不讨厌我吗?”
宝珠笑了,她轻轻摸了摸小半妖的头,坚定道:“我不讨厌你。”
顿了顿,宝珠又道:“我认识一些其他的半妖。”
她说出这个词后,小半妖猛地哆嗦了一下。
“他们都不坏。”宝珠赶紧违心地说道。
“他们都跟我一样吗?”小半妖天真地问道。
“差不多。”
“他们有娘吗?”
宝珠愣了一会儿,迟疑道:“有。”
“他们的娘,也讨厌他们吗?”小半妖小心地说道。
宝珠呃了一声,反问道:“你娘……?”
小半妖攥紧了手中的鹅卵石,咬了咬牙,终于鼓足勇气对宝珠开口。
他的母亲,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她家中富有,嫁了一个待她极好的丈夫。
只是,他并非是母亲与她丈夫结合生下的孩子。
他诞生在一个雷雨天,生下来时,母亲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因为他身上的绒毛几乎遮蔽了他的长相,他这样丑陋,这样令人作呕,母亲并不能接受自己生下了一个怪物。
在场所有的人都用憎恶的眼神看着他。
半妖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他太过孱弱,太过笨拙,看着众人的目光,他吓得发抖。
他母亲的姐妹,和母亲的丈夫,都走过来看了他一眼。
半妖看到了他们的眼神,他意识到,他们想要杀掉他。
但他还不想死。
趁着母亲尖叫造成的混乱,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从襁褓中挣脱开,逃进了瓢泼的大雨中。
他太幼小了,短短几步路,这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只能把自己藏在宅子里无人的角落中。
这间宅子外头,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人。
他逃不出去。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缩在那个角落中,他发现自己不动时,即使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也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于是,慢慢的,他开始大胆起来。
到了晚上,宅子里静下来时,他终于鼓起勇气,悄悄地来到母亲的房间前,透过门缝,静静看着里头的她。
那是生下他的母亲,她是那样美丽,又是那样虚弱。
他一瞬不动地看着她,默默地落下了此生第一滴泪水。
于是,他每一天晚上都要去看看母亲,确认她还存在着,确认她的身体在慢慢恢复。
直到有一天,他又一次去看母亲时,不小心动了一下,被床上的母亲发现了。
母亲瞬间变得极其恐惧,她看着他,疯狂地尖叫起来。
他不知所措,只得赶紧把自己藏回了角落中。
那一夜,宅子里的人来了又走,母亲一直到天亮,方才安静下来。
他也蜷缩着,睁着眼直到天亮。
那时他已经流不出泪了,他后知后觉地发觉,母亲恨他。
母亲在宅里整夜不睡,她说她要离开。
母亲的丈夫答应了她的要求。
可他怎么办呢,他能不能从此不再出现在母亲眼前,但仍然待在她身边。 母亲离开她的丈夫的那一日,他藏在车底,跟着车队一块儿离开了那间宅子。
母亲开始一个人住在山脚下。
这让他也变得快活了,这里不再有许多人,他一日日长大,山中有许多食物可以让他果腹。
但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即便他每日觅食后,都会缩在母亲的房子后头睡觉。
幻想着一墙之隔的母亲,如今的模样。
有一日,母亲的姐妹,与母亲的母亲过来探望她。
他小心地躲在一旁,听着被拦在门外的她们交谈。
那一日,他知道了一个词。
晚上,他贴在母亲院子的墙外,第一次张开了嘴,试图发出声音。
他的舌头抵着上牙,慢慢往后滑。
他生涩地道:“娘……”
“娘。”
这是他说出的第一个字,他把头靠在墙上,仿佛靠在母亲的怀抱。
母亲恨他,可他爱她。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去看望母亲。
母亲安静地坐在院中,她还是那样美丽。
他将自己从山上摘来的最好看的野果,悄悄放在了花园中,然后心跳如鼓地离开。
他靠着墙,等了一会儿。
他听到母亲发出了尖叫,他的母亲胡乱地将野果扔出了墙外,又朝外头使劲地扔了一块石子。
石子砸破了外头僵硬的他的额头。
他慢慢低头,将石子捡起,握在手心中。
他该走了,带着她赠与唯一的礼物。
第62章
小半妖离开母亲之后,开始在山下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个世界没有曾经困住母亲的墙,没有许许多多的人,守在墙外警惕。
当然也没有任何存在关注他、寻找他、看到他。
小半妖万分迷茫,在没有任何限制的世间踽踽独行。
他白日睡在他从地上挖出来的洞里躲避着凡人们的视线,晚上偷偷爬出来,在树林中寻找食物。
某一日,在深山中寻找食物时,小半妖脚下踏空,从缝隙中掉落,他无力地挣扎着,想要抓住两旁的泥土,却无法控制自己。
他跌落到了这个地洞中,遇见了山君大人,还有宝珠。
这就是他到目前为止短短一生发生的所有故事。
小半妖一边认真地盯着宝珠的眼睛,一边说着。
他预备着,若是眼前这只妖怪眼中流露出一丝丝厌恶,他就闭上嘴,然后再也不要开口与她说话了。
可即便他非常警惕,可他确实没有察觉到那种,从前人们看着他时会不由自主流露的眼神,好像他是什么脏东西,是什么怪物。
小半妖面前的宝珠,她的眼神从始至终都那样温和,甚至在听完他说的话后,宝珠的眼中开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这是什么意思?
小半妖不知不觉地咧开了嘴,心中生出抑制不住的高兴,或许宝珠当真不厌恶他,她竟然会不厌恶他!
他满心欢喜地想着。
而宝珠愿意给他的,比小半妖想象的还要多。
“你是个好孩子。”宝珠哽咽着,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你并不是什么怪物,并不是只能被厌恶的东西。”
宝珠感到了巨大的悲伤,她在小半妖的描述中看到了一对可怜的母子同时遭受伤害的悲剧。
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金鲤鱼精的山洞里,他的半妖孩儿中长得最好的那一个,在害怕时,期盼地回头去看他身后的金鲤鱼。
他轻声呼唤着他的父亲,然后,死在了宝珠的面前。
宝珠难以自持地落下了泪,她喃喃道:“你的母亲……”
宝珠还未说完,便被急切的小半妖打断了,他睁大了眼看着宝珠,大声道:“我母亲没有错,我的母亲很……”
小半妖绞尽了脑汁,思考着措辞。
他磕磕巴巴地很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偷听到的,母亲的丈夫说过的话,他立即将那话复述了一遍。
“她本应当有个好丈夫,做家中尊贵的女主人,有几个乖巧的孩儿,花团锦簇地过完一生。”他仔细地回忆着那凡人男子说的话,“但事情却变成了这样,是我对不起她。”
没错,小半妖眼神黯然,他喃喃重复道:“是我对不起她。”
宝珠听了,再也忍不住,将小半妖一把搂进怀中,大哭了起来。
她的怀抱是温暖的,是小半妖日日夜夜幻想着的感觉,她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小半妖脸上,烫得他不知所措,烫得他的神魂都战栗起来。
小半妖有些飘飘然,他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地对宝珠道:“你不要哭。”
“但我忍不住啊。”宝珠索性释放天性,张嘴嚎啕大哭,“到底是哪个天杀的作恶,我要将他大卸八块,我要吃了他!”
宝珠哇哇哭着,她怀里的小半妖却开心地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
两只小妖一阵闹腾,宝珠的哭声不住地回荡在地洞里,魔音穿耳中,沉睡的虎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鼻中猛地喷了一口气。
宝珠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战战兢兢地抱着小半妖,凑到他耳边声若蚊蝇地说道:“若是我吵醒了山君大人,她可会生气。”
小半妖的耳朵被宝珠的气息吹得发痒,他咯咯笑道:“山君大人很难醒来,我此前从未将她吵醒过。”
宝珠松了一口气,见小半妖笑得开心,将眼泪一抹,伸手去咯吱他的肚子。
小半妖笑得停不下来,在宝珠怀里像只蛆般翻滚着。 宝珠也不由自主地傻乐起来,为了让小半妖开心,她使出了许久没用过的妖法,在地洞中变出了一个脸上涂着颜料的滑稽丑角。
小半妖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宝珠操控着丑角动了几下,啪地一声,又让他原地变做了一个妙龄旦角。
小半妖啊了一声,惊呼道:“漂亮。”
看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只是不如我娘。”
这妙龄旦角在地洞中走了一会儿,没有发出声音便消失了。
小半妖一愣,抬头看着宝珠道:“没有了吗?”
宝珠讪讪挠了挠头,尴尬道:“我只能变一会儿,这个妖法很难,我没有如何使过。”
“啊。”小半妖有些失望,但他乖巧地安慰着宝珠,“你比我厉害。”
小半妖才出生不过几年,若宝珠还不如他,羞也要羞死了,宝珠正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妖法可以使出来,却不防听到沉睡的虎妖发出了一声叹息。
宝珠骇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立刻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手捂住了小半妖的嘴。
“你这小妖,三脚猫的妖法也好意思使出来。”山居大人缓缓起身,前脚撑在地上,压低了身子,臀部高高翘起。
她一边打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
然后,不待宝珠回答,地洞的景色忽然一变。
宝珠只觉眼前一花,便出现在了一个精美的戏台子下。
她身边坐着一位懒洋洋的美貌女子,另外还有无数客人,将戏台子下坐的满满当当。
台上的小生举起长剑,耍了个漂亮的剑花,声音洪亮唱道:“我阮天正,一生为民除害,为百姓撑腰,南边剿灭葛家堡,北方扫平妖怪窝,岂是你小人能污蔑!”
他唱完,摆了个极威武的姿势,站定在台上。
一句唱词引得台下客人轰然叫好,无数银钱铜子往台上飞去。
戏台子上的小生与丑角,戏台子下的客人们,一切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宝珠面前,若不是知晓这是山君大人施展的妖法,宝珠恐怕会以为自己又重头开始了。
山君大人满意地看着宝珠脸上震惊的表情,轻轻一笑,地洞中又变成了原本光秃秃的模样,懒洋洋的美貌女子消失了,只剩一只懒洋洋卧在地上的虎妖。
“还行吧?”山君大人得意地说道。
“原来这就是大妖的实力,太厉害了。”宝珠心悦诚服道。
“既然如此,那你与那只半妖一块儿留下来吧,我得空了就教教你们,可好?”山君大人说着,原本是一只前爪伸直,下巴搁在前爪上的姿势,忽然一个翻身,肚皮朝上,勾起两只前爪,四仰八叉起来。
宝珠呃了一声,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拒绝才好。
山君大人听得她许久未回答,大脑袋缓缓地后仰,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她,不悦道:“你还不乐意了?”
宝珠怀中的小半妖闻言,也期待地抬头看着她。
宝珠被两道视线锁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打哈哈道:“山君大人想教我,自然是我的荣幸,只是外头还有人在等我,我不好在这里久待,请山君大人放我离开。”
山君大人甩了甩尾巴,平静道:“不要。”
宝珠猛地低头看向小半妖,用眼神谴责他,你不是说山君大人很好说话,会放我走的吗?
宝珠的眼神仿佛会说话,善于观察旁人脸色的小半妖立刻读懂了,他缩了缩脖子,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小声替宝珠对山君大人道:“大人,不如您就留下我,让她走吧。”
“不要。”山君大人一口拒绝了,“妖怪多,热闹。”
这样一只强大的妖怪,不讲理起来,宝珠也无可奈何,只能泄气地顶嘴道:“山君大人既然爱热闹,为何有人在你头上养妖时,你不将他抓来陪你呢?”
“有这么回事吗?”山君大人闻言,终于翻过身子,变回女子模样走到宝珠面前坐下,将脑袋伸到宝珠面前疑道。
山君大人呼出来的气都吹到宝珠脸上了,她连忙朝后一缩,小声道:“我们今日才将那妖怪赶走呢,这虎啸山,不该是你的地盘吗?”
山君大人哦了一声,神神经经地晃了晃身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这一次好像太久没出去了,人们忘了我也很正常嘛。”
宝珠狐疑道:“大人活了多少年了?”
山君大人被问住了,手指点着嘴唇,使劲翻着眼睛想着,许久后才不确定地答道:“可能有八百年了?不对,似乎更久,一千年了吧?”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震惊道:“一千年!”
“对啊,大概有这么久了吧。”山君大人笑嘻嘻地答道。 这恐怕是宝珠见过活得最久的一只妖怪了,即使是鼠婆婆,似乎也只是三五百年的妖怪呢。
想到这儿,宝珠期待地问道:“山君大人在京城这块儿待了很久了吧,你可认识鼠婆婆?”
山君一愣,喃喃道:“鼠婆婆?没听过啊,我只知道前些年似乎有个鼠小姐时常在这一块儿活动。”
“鼠小姐?”
“是呢,成日里不是与书生谈情,就是与天师说爱,要不就是跟哪个健壮妖怪处对象,那会儿几十年间好像接二连三地谈了七八个对象,各个都闹得死去活来的,我印象深刻着呢。”山君大人回忆起来了,一脸敬佩道。
宝珠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无助地捂住了脸。
她都听到了什么,怪不得白玉团闹着要与石公子成婚,鼠婆婆随意地说了几句,也就答应了。
山君大人被宝珠勾起了谈兴,兴致勃勃地开始忆往昔。
她从有灵智起,便生活在京城附近,那时的京城,还不是如今这个姓的皇帝们当家做主——“现在的皇帝是姓阮吧?”山君大人问宝珠,“姓孙呢。”宝珠答道——那时候,妖怪和凡人们之间的关系更为恶劣。
老虎,是百兽之王,山君大人既然是只虎妖,随着她年岁渐长,妖力越发强大,她义不容辞地成为了北边妖怪们的首领。
那时的妖怪们,生存的环境极为恶劣,凡人天师,即便未曾得到妖怪伤人的消息,也会定期抱起团来,找到没有躲藏好的妖怪,痛下杀手。
山君大人为此,曾经带领妖怪们,奋勇与凡人们战斗了多许多次。
一开始事,妖怪与凡人互有胜负,但这样斗了两三百年后,最终山君大人还是败下阵来,手下的妖怪尽数被杀死,自己也回到了山林中。
因为凡人们即使没有妖怪活得长,可他们代代传承,他们会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妖怪的一切信息记录下来,发明厉害的符咒法阵,传给下一代天师。
如此只需修炼数年,天师就能与妖怪们厮杀。
但妖怪都是天生地长的,无声无息地藏在山间水里,山君大人从哪儿去源源不断地找到与她有着一般抱负,愿意追随她的妖怪呢。 她的部下,死去一只,便很难再有新的。
所以山君大人一定会失败。
那之后,她意志消沉了许多年。
但她不再带领妖怪与凡人争斗后,凡人竟然也慢慢地不再疯狂围剿妖怪了。
山君大人渐渐意识到了这点,百思不得其解,而后,她悄悄地化身为男子,遮掩了妖气,混迹凡人当中,成了一位天师。
假装凡人几年后,她明白了,原来,多年围剿妖怪,凡人之中的强者越来越多,强者多了,他们自己就要分个高低胜负、努力争夺名利,连带着放松了对妖怪的攻势。
山君恍然,与凡人斗,从外面是打不倒他们的,只会让他们越来越团结,非得要从里头将他们一点点化解掉不可。
山君大人自觉悟了,她既然是妖怪,与凡人内斗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在天师内部斗争了几十年后,毫不意外地第二次失败,被打得头破血流,又逃进了山林中。
她既然是妖怪,哪来的自信,能与凡人斗心眼?
山君大人又悟了,她指天发誓,去他祖宗的带领同胞占领世界!她要自顾自地享受,再也不要有一丁点理想抱负!
于是乎,山君大人在世间纵情享乐,身边有睡不完的美男,喝不完的美酒,一个月当中,她只清醒一天。
这样糊里糊涂地又过了几百年,她好似将脑子醉没了。
世间的一切都不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时常感到浑浑噩噩,她的记性时好时坏,有些时候,早上发生的事情,到了下午她便忘了。
山君意识到了,她的大限将至了。
于是,她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离开了自己修在凡间的宅子,自顾自地走到了离家不远一处普通的小山中,开始了长时间的沉睡,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说到这里,山君大人砸吧着嘴,歪着头道:“我似乎又困了。”
宝珠大惊,唯恐她这一睡又过去了许多日子。
宝珠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上前摇晃着山君大人的肩膀,高呼道:“山君大人,你别睡!不如来教我妖法吧,什么都可以!”
山君大人眨了眨眼,眼神聚焦在宝珠身上,她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宝珠的鼻尖,神秘道:“小妖怪,我的肉.体虽然还强大,可神魂似乎要消散了,到了这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难道只有凡人能传承吗。”
这句话,已经在她脑中想了又想,想了许多年。
所以她说到这里时,神情忽然一凛,她周身散发出王者的气势,仿佛又变回了千百年前那个妖王。
山君目光灼灼地看着宝珠,一字一句道:“你应当成为我的传承。”
“然后你应当找到什么办法,不是战争,不是我失败过的那些办法,带领着我们千千万万的同胞,不再躲躲藏藏,从山里走出去,从水里走出去,走到人前去。”
“世界不仅是凡人的,也应当是妖怪的。”
这是山君难得清醒的片刻,她终于像只大妖般开始说话。
宝珠听完她说的话,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一路走来,一直在想,她要成为一只什么样的妖怪。
今日之前,宝珠想的是,她想要做一只好妖怪,可今日之后,宝珠意识到,她可以做的更多。
“山君大人,你能教我一些什么呢?”宝珠颤声道。
“什么都可以。”山君大人的眼神又涣散下来,她看着宝珠傻乎乎地笑了。
第63章
宝珠对山君大人的话心动不已,他们妖怪天生地长,一向独来独往,她活了两世,从未听说过可以向哪位大妖学习的,如今让她误打误撞遇见了大限将至的山君大人,实在是难得的奇遇,说什么也要抓住。
唯独有一点,宝珠担心若是她久久不归,外头一无所知的李挚,又会回到上一世以为自己被抛弃的惶恐中。
宝珠不想让他再有一点点难过。
于是她郑重地又拜托山君大人道:“大人,我不离开,但是请你让我往外头传一封信好吗?”
山君一脸迷糊,歪头笑道:“我什么时候不让了?”
她现在记性又变差了,方才的事也不记得了。
宝珠哭笑不得,生怕过一会儿山君大人再次把自己说的话给忘了,急急忙忙将自己遇到了机缘的事情写在纸鹤上,又对山君大人说上了一箩筐的漂亮话,这才成功的将纸鹤送到李挚手中。
纸鹤传了,接下来该做正事了,宝珠拉着小半妖的手,期待地看着山君大人道:“大人,请教导我吧!”
山君大人嗯了一声,皱着眉闭上了眼,趺坐在地上,捏起了一个手势。
宝珠屏住了呼吸,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她等了一会儿,等到了山君轻轻的鼾声。
宝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扑上前去凑到山君面前,小心地左右观察她的脸。
在她敬畏的注视下,山君大人法相庄严地开始大声地打鼾。
“山君大人!”宝珠崩溃地跌坐在地上,声音发颤地指着她,“啊——!你怎么又睡着了!”
她身后的小半妖看了一会儿她的脸色,迟疑地解释道:“山君大人时常这样,许多回正在与我说话呢,就睡了过去。”
宝珠无措地抹了一把脸,神情恍惚道:“那这样下去,我得在地洞中花上多少时间啊。”
她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几个画面,在许多许多年后,宝珠终于得到了山君大人的传承,她走出地洞去找赛雪,那时赛雪已经长成了远近闻名的神棍,麾下有一百零八位神算瞎子,并且彻底将她忘了。 赛雪一脸疑惑地看着宝珠道:“很多年前,我似乎是有个朋友名叫宝珠呢,难道是你?”
然后宝珠又去找小满,小满扛了一百年的大包,已经扛成了码头一霸,一只妖承包了半个码头的大包。
他左右各扛着比他高出三倍的大包,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宝珠道:“宝珠?不记得了,找我有何事?想要加入我一块儿扛大包吗?”
接着宝珠又去寻找她的李挚,在京城寻找了一圈,人们都说没有听说过李挚这个人,宝珠上天入地,终于在老家找到了他,这时候李挚已经垂垂老矣,有许多儿孙承欢膝下,见到宝珠后一愣,然后平静道:“宝珠啊,好久不见,我等不了你,就回了老家,像凡人一般娶妻生子了。”
不行,这些事情都不能发生!
宝珠猛地甩头,将可怖的幻象甩出脑外,而后吃下熊心豹子胆,上前疯狂摇晃山君大人的肩膀,崩溃道:“山君大人,别睡了!”
山君大人被她摇晃地鬓发纷乱,却毫无反应,只是鼾声越发响亮起来。
宝珠绝望地回头抱住小半妖,凄凉道:“她醒不来。”
小半妖同情地拍了拍宝珠的肩膀。
他看着宝珠,正想要说些什么。
遽然间,地洞中景象一变,沉睡的山君消失在他们眼前,身后坚硬的岩壁变成了空旷的戏台子,戏台之下空无一人,没有观众,只有两位穿红戴绿的戏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戏台正中心。
宝珠与小半妖变成了戏子装扮,高高挂起的灯笼照耀着披挂整齐的他们,戏台后头,一个女声轻声哼唱道:“我是山君大王,谁人不知我名号……”
在很张扬的年岁,英武非凡的山君,身穿金光闪闪的鳞甲,脸上涂着厚重的颜料,缓缓迈入了戏台上。
“谁人不服我,就来与我打上一场!”
年轻的山君看向戏台中动弹不得的宝珠,眼中精光一闪,先是朝着宝珠慢走了两步,接着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犹如猛虎下山,狠狠挥拳,向宝珠袭去。
宝珠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可怖的妖力,离她尚远,还未触碰到她,就要隔空将她碾碎,她心中一凛,将小妖怪甩开,立即伸手格挡。
只听得砰得一声巨响,宝珠的身子从戏台中央飞起,摔落在戏台边缘。
“哼,哪里来的小虫,不堪一击!”山君口中喝道。
她头一甩,摆了个神气的姿势,接着身形一闪,又来到了宝珠身前,这回不再是极尽全力的一击,而是铺天盖地、令人窒息地快攻。
宝珠勉强站起身来,接住了山君前几次毫无力量的攻击,紧接着,山君的攻击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重。
宝珠猝不及防地被击中了许多次,剧烈的疼痛从击中的地方传来,她的视线渐渐被鲜血糊住,这让她看不清山君的进攻方向,只能笨拙地抱住整个头部,试图保护自己。
山君大怒道:“怯懦的小杂碎,终将败给我!”
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环绕着宝珠,她像只不倒翁,无法彻底地摔倒在地,只能被动的、踉踉跄跄地挨打。
最终,在山君毫不留情地攻击下,宝珠彻底失去了意识。
下一瞬,她独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中醒来。
她的脚下踩着已经僵硬的尸体,凡人的、妖怪的,不分彼此地叠在一块儿,死不瞑目地睁大了眼。
呼啸的北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直往宝珠的鼻子里钻。
宝珠茫然地活动着身体,她身上完好无缺,山君给她造成的伤痕消失不见,但她仍然感到寒冷和恐惧。
然后她眼前一花,山君身穿被鲜血和尘土覆盖的铠甲,满脸血污地出现在战场中。
“我失去的朋友,永远留在我的心中。”山君垂眸,看着脚下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喃喃道。
她的左臂裸.露在空中,一道深可见骨、几乎将山君胳膊卸下的伤口,横亘在她的手臂上。
这是山君战败的地方。
宝珠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
山君目光倏地一转,她直勾勾地盯着宝珠,叹道:“你是谁,我的朋友,还是敌人?”
“我是你的朋友。”宝珠道。
“配不配做我的朋友,要试过了才知道。”山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宝珠,语气森然道。
宝珠点了点头,摆出了防守的姿势,她沉声道:“那便试试吧。”
山君冷笑一声,再次攻向宝珠。
这一次,宝珠勉强接下了山君的前三招,然后就被她彻底打倒在地,与无数的尸体躺在一块儿。
她茫然地看着天空。
天空灰蒙蒙的,不一会儿,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
她缓缓闭上了眼。
接着,宝珠身处的幻境再次改变。
她来到了满山遍野开着银茯苓花的山谷,刺鼻的味道熏得她直流眼泪。
她的对手的山君也变了模样,这时的她变成了一位男天师,身穿宝珠十分熟悉的制服,手持桃木剑,微笑道:“看来你已经察觉了我的身份,那么,我就不能让你离开了。”
他话音未落,宝珠身形一动,欺身向前,主动向山君发动攻势。
山君甩出了数张天师们常用的符咒。
宝珠并未想到这个山君不再用妖怪的方式与她争斗,猝不及防下,身影一顿,被符咒定在半空。
山君见状,仰天笑道:“真是不知所谓。”
这一回,宝珠没有与山君有任何接触,败在她的符咒之下。
如此反复,宝珠不断地在幻境中穿梭,与各种各样的山君战斗,年轻的山君勇猛,中年时的她沉稳,后来的她善于用凡人的符咒。
宝珠在幻境之中分不清日月变换,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数十天,或许是数月、数年,在某个幻境中,她终于第一次挥拳,击中了山君的身躯。
这无穷无尽的幻境,忽然在宝珠眼前片片破碎。
宝珠回到了那个逼仄昏暗的地洞中,山君仍旧在她面前沉睡着,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她身旁的小半妖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小声道:“没事吧?”
宝珠缓缓软倒在地,她并未感觉到肉.体上的疼痛,可一阵阵排山倒海的疲惫,让她丧失了掀起眼皮的力气。
“没事。”
她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便陷入了真实的昏睡当中。
宝珠昏睡了许久。
久到小半妖数次不安地去触碰她的脸颊,想让她清醒过来。
宝珠感觉到了,可是她太累了,连指头都没法动弹一下。
我没事,宝珠在心中说道。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半梦半醒间,她听到了小半妖与山君在交谈。
“山君大人,宝珠究竟何时才能醒来呢?”小半妖忧心忡忡的,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
“她应当早就醒了,为何会睡得这样久?”山君的声音带着疑惑。
而后,宝珠感到一阵清凉流淌过了她的身体,这让她的脑子舒服了许多,她终于能慢慢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山君。
此时的山君目光澄澈,神情自若,是她难得清醒的时候。
“你醒了。”看着宝珠一瞬不动地盯着她,山君笑着,伸出一只手给她。
宝珠拉着她的手,艰难地起身,昏昏沉沉地问道:“你的幻境会让我睡上这样久吗?”
山君摇了摇头,挑眉道:“若是你的神魂完整,应当也不会睡上这样久。”
“你能看出来吗?”宝珠惊讶道。
说到这里,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是啊,你真是幸运,像你曾经那样弱小,又拥有纯元体质的小妖怪,在我那个时候,早就不知被谁吃掉了。”山君叹道。
“什么是纯元体质?”宝珠疑惑道。
山君见她并不懂,便给她解释起来。 这所谓的纯元体质,是天师们的叫法,说的是这一种的妖怪,妖力纯粹,与神魂融为一体,可以随意地将神魂分成许多份,赠与旁人,旁人得到纯元妖怪的神魂,大有裨益,而纯元妖怪自己,也不会有大碍。
“过个许多年,你们又会长好了。”山君耸肩道。
山君说的毫不在意,宝珠却听得毛骨悚然。
宝珠并不知道,妖怪之中还有着这样的分别,那她上一世,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莫名其妙的死去了。
她有这样的体质,却毫不自知,犹如小儿抱金行于闹市。
宝珠打了个寒战,颤声道:“许多凡人妖怪都能看出来吗?”
山君摇头道:“你若不表露,要比你强大许多的存在才能看出来,最近这些年,我没再听凡人提起过这件事,或许太久远,凡人的传承也会断了。”
不,这样的事情,凡人的传承或许变得更隐晦,但并没有断,上一世,便有某个存在,将懵懂的宝珠吞下了肚。
宝珠背脊阵阵发凉中,又听得山君饶有兴味地说道:“我也没见过几只纯元妖怪,传闻中,他们是最为纯粹的灵物,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模样了,能让我看看你的原形吗?”
宝珠点点头,摇身一变,在山君面前成了狐狸。
山君发出了轻轻地抽气声,她微微睁大了眼,看着眼前这只无暇的生灵。
这是一只,通身纯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狐狸,她拥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仿佛会发光似得,只是站在地洞中,便让这逼仄的地方熠熠生辉起来。
“真美啊。”山君感慨道。
她靠近宝珠,着了迷般,伸出手轻轻给她梳理毛发。
可宝珠却闷闷不乐,她躲避着山君的手,变回了人形,恹恹地说道:“美丽又弱小的东西,总是容易被觊觎。”
山君闻言,咯咯笑了起来,她说道:“若不是和我比,如今的你,可不再弱小,若是有人觊觎,你戳瞎他的眼睛便是。”
宝珠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她喃喃道:“我变强了。”
“没错,你变强了。”山君抚摸着身旁小半妖的脑袋,长长地叹息,“你有这样的体质,倒也方便许多,你们不仅是拯救一切的灵药,也是能承载一切的器皿,寻常妖怪无法吸收旁人的力量,但你都能吃进肚去,消化成自己的力量。”
“任何力量。”宝珠恍惚地回想起了山中十万鬼,在她体内停留后,留给她的星星鬼气。
“任何力量,包括我的。”
山君让小半妖躲在山洞的一旁,伸手抓住了愣在原地的宝珠。
宝珠毫无反抗能力地被她拉近,然后,被动地承载着源源不断来自妖王山君的妖力。
这蛮横霸道的力量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宝珠的四体百骸一齐疼痛起来,在钻心地痛楚中,她颤声道:“山君大人,这力量给了我,你又当如何呢?”
“嘘,我是将死的妖了,留着又有何用,趁我现在还清醒,你能收下多少,便收多少吧。”山君目光灼灼,她身上的无穷无尽的力量在地洞中翻滚着。
在极致强大的妖气的压制下,这块地方一时仿佛被压扁,一时又好似被拉长,在场的三只妖怪扭曲成了怪异的模样,身影不断在虚空中晃荡着。
这样的景象太过怪异,一旁的小半妖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慢慢睁开一只眼睛,看向山君与宝珠。
只见那两只妖怪,双双倒在地上,都失去了意识。
小半妖倒吸一口凉气,赶忙上前,一时查看山君,一时查看宝珠,直到确认她们俩都好,不过是力竭,方才放下了心。
如此又过去了一天一夜,直到宝珠再次苏醒,山君仍旧无声无息地在沉睡。
见宝珠终于睁开了眼,小半妖欣喜地抱住了宝珠的胳膊,笑道:“你醒来了!”
宝珠点点头,揉了揉太阳穴,迷糊道:“山君大人还未醒来吗?”
“没有,山君大人本就虚弱,失去了一些力量,想来要睡上好久好久了。”小半妖担忧道。
宝珠闻言,连忙上前仔细地观察山君的脸色,直到感觉到山君只是在沉睡,才放心下来。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宝珠从未有过这样强大的妖力,若是要与某个对象比较,恐怕现在的她只比鼠婆婆要弱一点。
“山君大人。”注视着山君睡颜,宝珠心中感慨万千,“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尽全力。”
说罢,宝珠站起了身子,抬头看向某个地方。
小半妖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你要离开了,对吗?”
宝珠嗯了一声,反问道:“你要跟我走,还是留下来照顾山君大人。”
“我要留下来。”小半妖半分犹豫都没有,“山君大人需要我。”
“那好。”宝珠笑了笑,“我会回来探望你们的。”
山君留下的限制,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宝珠眼前,她解开了此处地禁制,随意选了一条道,回到了地面上。
宝珠环顾四周,发现她来到了离京城十分近的地方。
宝塔山。
上一世她死去的地方。
这一世重来后,宝珠做过无数次的噩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这里,梦见自己再次死去。
她曾经对自己说,只要这一世再也不靠近宝塔山就好,这样她就不会再次死去,她就能躲藏在属于她的山林中,安稳地度过一生。
可是为什么呢?
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此时太阳悬在宝珠的头顶,照耀着苍翠郁郁的宝塔山,山上景色怡人,充斥着虫鸣鸟叫,喧嚣且美丽。
宝珠信步走在山中。
她想,她是自由的,她大可不必再躲避谁。
宝珠在山上放飞了一只纸鹤,告诉李挚自己已经回到了京城。
不过一会儿,她便接到了李挚的回信。
“近日事多,家中无米又无油,你且慢慢回来。李挚。”
在与幻境中的山君打斗了无数回后,李挚信中的米与油,终于又重新将宝珠拉回了现实当中,她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笑,转身朝着南边走去。
既然李挚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宝珠便决定先去鼠婆婆那儿,探望受了重伤的小满。
宝珠大步流星地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黍园前,门口的大老鼠见了她,惊喜道:“你可终于出现了!算盘找你可是找得要发疯了!你怎么,变得这样强了!”
“算盘找我……”
宝珠倏地倒吸一口凉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虎啸山中莫名消失,只记得给李挚去了信,完全没有想起要跟算盘说一声。
“算盘现在在哪儿呢?”宝珠连忙央求大老鼠,“你知道吗?”
大老鼠笑呵呵道:“无事,我帮你知会他,你先去看小满吧。”
说罢,大老鼠带着宝珠来到了黍园的客房中,敲响了一扇门道:“小满,赛雪,宝珠来了。”
房里传来了赛雪的惊呼:“宝珠!”
赛雪飞快地从里头将门打开,不管不顾地跳进了宝珠的怀里,紧紧抱着她道:“你去哪儿,我们都好担心你。”
宝珠愧疚地拍了拍赛雪的背,轻声道:“我跌进地洞中了。”
赛雪从她怀中退出来,狐疑地道:“只有这样吗?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忽然变得好强啊。”
宝珠打了个哈哈,绕过赛雪走到屋里,低头打量着浑身缠满绷带,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小满,笑道:“你如今可好些了?”
小满嘿嘿一笑,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赛雪便控诉道:“我与你说!小满说他好了,如今是一日也躺不下去了,要回码头扛大包。”
宝珠瞬间收起了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脑子也坏掉了?”
小满缩了缩脖子,嗫喏道:“一日不去上工,少挣许多钱呢。”
说着,小满勾着手指算了起来:“一日,我可以抗两百大包,一个三文钱,一共可挣六百文……”
“停。”宝珠大喝一声,“我给你六百文就是!”
“……我已经十日未曾上工了,这就是……”
小满没说完,宝珠啊得一声跳起来,左右开弓飞快地抽了他六十个清脆的嘴巴子,打得啪啪直响。
“你还要吗?”宝珠暴怒道。
小满脸红红的,乖顺地摇了摇头。
宝珠冷哼一声,正要在赛雪崇拜的眼神中再教训他两句,不防听到外头传来了算盘撕心裂肺地叫声。
“宝珠——!” 宝珠倏地偃旗息鼓,鬼鬼祟祟地想要躲在赛雪背后。
可算盘已经猛地推开了门,双目通红,浑身黄土地看着宝珠。
“十天了!”算盘崩溃地伸手指着宝珠,“你知道我这十天是怎么过的吗?你到哪里去了!”
可怜的算盘自从在虎啸山上丢失了宝珠,日日如疯狗般来回百里,躲着天师们在山中拼命寻找宝珠,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妖都熬傻了。
宝珠自觉理亏,使尽浑身解数,试图给犬妖顺毛,方才对小满有多嚣张,此时对算盘便有多谄媚,直到指天发誓,一定将算盘这十日的误工费、担惊受怕费统统赔偿给他,方才得了他一个好脸色。
如今朋友们都好好的,又聚在了一块儿,大伙又都开心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又要一起吃饭。
提到吃饭,宝珠心中一动,拒绝道:“不吃饭了,李挚在等我。”
李挚在等她。
顶着朋友们打趣的眼神,宝珠抑制不住地勾起了嘴角。
“我要走了。”她跟大伙道了别,往家中走去。
京城不算宝珠的地盘,此时也没有一间属于她的宅子。
但这里有李挚。
有李挚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宝珠回到李挚的官舍前,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大门。
李挚正在院子旁的小厨房中忙碌着,听得门口有声音,便伸出头来看情况。
他见到宝珠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李挚一怔,随即慢慢地笑了起来。
宝珠最爱的眼眸中,流露出让她忍不住喟叹的暖意,李挚轻声道:“回来了。”
他好似没有看到宝珠变强了,就像宝珠只是出门玩了一趟,赶在傍晚前回家了。
宝珠关上门,一颗心如同风筝一般,飞到了天上。
她雀跃地来到李挚身旁,将自己投进了他的怀抱,在他胸前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想你了。”
李挚愉悦地笑了起来,宝珠看不到的地方,他面上感慨万千。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轻吻了怀中的宝珠。
欢迎她回到专属于她的港湾。
第64章
他们只是分别了十天,宝珠却觉得如今再见,像是久别重逢一般,狐狸大王钻进李挚怀中黏糊了许久,依旧不觉得满足,索性趴在了李挚背上,没长脚似得要身下人背着她忙来忙去。
也是李挚此时年轻力壮,足够高大健硕,任由宝珠挂在自己身上,还能继续忙活着下厨。
等到家常菜都做好了,李挚背上的宝珠仍旧不愿下来。
“怎么了?”她的情绪有些不对,李挚担忧道。
宝珠从身后环住李挚,将脸贴在他背上,含含糊糊地说道:“无事,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
“何事让你不痛快了?”李挚拉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好容易长出来一双脚又没了骨头的宝珠便落进了他怀里。
宝珠低着头,身子歪歪扭扭不肯站直,也不肯直视李挚。
李挚捧起她的脸,俯下身看着宝珠的眼睛,柔声道:“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
宝珠脸上红扑扑的,她伸手搂住李挚的脖子,嘟哝道:“我在地洞中时,担心山君大人要将我留很久,我想,若是留上许多年,一百年那么久,我再出来找你,你会不会已将我忘了。”
即使只是想象,宝珠也难受极了,她闷闷不乐地看着李挚,小声道:“如果我消失了很久,你会不会跟凡间女子成婚生子,把我抛在脑后了。”
李挚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他笑道:“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永远不会忘。”
宝珠闻言,傻乎乎地扬起了嘴角,随即又强行抿嘴,收起笑道:“我瞧凡间男子,成婚后生下许多孩儿,你与我一起,不会有孩儿,会不会很失望?”
她在黍园探望小满时,没有见到鼠婆婆,听闻是白玉团与石公子坦白了凡人与妖怪无法生下孩儿这件事,夫妻之间生出了罅隙,鼠婆婆去劝了。
宝珠说完,期待地看着李挚,果然听得他认真说道:“不失望,能与你在一块儿已经是老天垂怜了,其余任何事,都比不上这一件。”
宝珠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眉眼弯弯、志得意满地感叹道:“我就知道,我早知道了,我的李挚,比全天下任何男子都要好。”
“你既然心中晓得,为何还要闷闷不乐?”李挚失笑,轻轻点了点宝珠的鼻尖。
“我就是想听你说嘛,你最好每天都跟我说一回,我爱听。”宝珠笑嘻嘻地搂住李挚的腰,顺势要坐在他腿上。
大王回家后,黏糊程度简直比从前翻了几番,一会儿又要李挚喂她吃饭,一会儿又说不吃了要抱抱,花样百出,将李挚勾的嘴角放不下来,甘之如饴地伏低做小伺候宝珠。
伺候着伺候着,不知大王嘴上怎的发威,叫李挚脚下一软,他们一起跌倒在了床上,在床上方才贴着滚了一会儿,遽然间,又遭遇到了可怖的妖风,屋里李挚的书都没吹翻一页,偏偏将他们的衣裳都刮走了,好下.流的妖风,闹得他们只能坦诚相见起来。
这狐狸大王好大的淫威,竟不让可怜的李挚伸手挡一挡,用眼睛将他上下瞧了个遍,还要质疑老实人李挚弄虚作假。
大王唯恐李挚作弊,亲自上手验了验他,果然所见如所得,让她满意地不得了,扬言道:“我变得这样强了,也不知你最近有没有勤于修炼,实在我俩要切磋一番,才晓得谁要更努力。” 说完,宝珠又后悔了,喘息道:“不行不行,要不得。”
李挚自然是日日勤学苦练,没有一丝懈怠,只是宝珠近日得了妖王传承,修为一日千里强得可怕,实在畏手畏脚。
见此番大王又要放过自己,教李挚委屈不已,他早想将清白奉上,如今已到临门一脚,哪里肯让大王放过他。
论心眼,狐狸大王如何能比得过他,李挚略作委屈姿态,抓着宝珠一根手指,轻声细语道:“大王,近日在下的修为,有十足的进展,还请大王怜惜。”
李挚眼尾发红,本就漂亮的眼睛一汪春水般荡漾,脸上一副欲拒还迎的神情,着实惹人怜爱。
果不其然,勾得大王狂性大发。
宝珠声音都在发颤:“罢了罢了,若是你有个好歹,我再舍去神魂救你,命都给你好了。”
说罢,便俯身亲上了李挚。
如此这般,李挚苦苦准备了这样久,终于得到大王首肯,能将清白奉上。
而后宝珠恍惚中,感受到了李挚体内,即将与他融合为一体的自己的神魂。
这神魂本就是上一世宝珠为了救他,从自己体内分出去的,既然本就是宝珠的一部分,那不再能如何伤害到李挚。
李挚的精气,带着星星点点宝珠的妖力,又囫囵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本就是一体,再也不用分离。
“本事很大,修炼得很好,不错不错,今后还是要勤快些,多多切磋。”
宝珠餍足地勾起了嘴角,醉酒般迷糊道。
“遵命。”李挚亲了亲她的嘴角,将她搂在了怀中。
这间小屋,一日之间又入了春,教外头的野猫野狗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清晨,李挚准时睁开了眼。
他怀中的宝珠紧紧抱着他,如孩童般沉睡着,让他忍不住低头轻吻她的睡颜。
她这样可爱,让李挚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
但李挚也清楚,宝珠不仅仅是可爱的狐妖。
如今的她变强了。
昨日她出现在李挚眼前时,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李挚由衷地为宝珠感到高兴。
上一世宝珠的死因不明,李挚一直担心,是否是某个天师中的强者,或者极强大的妖怪伤害了她,会不会到了这一世,那个存在仍旧会威胁宝珠的安全。
宝珠越强大,便越发能自保。
她是自由的妖怪,想要在世间来去自由,就要有足够强大的力量。
如今,不会再有什么存在,能够轻易地夺走宝珠的性命,这缓解了李挚隐隐的焦虑,让他安心了许多。
但李挚心中也另外生出很多自我怀疑。
这一世,从始至终,他都想走一条更能保护宝珠的路。 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宝珠是妖怪,她能变得极其强大,她并不需要谁的保护。
那他究竟还能有什么用,他还能为宝珠做些什么呢?
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李挚忽然笑了。
曾经在他考取功名,在官场平步青云,在凡世建功立业时,宝珠作为凡人李挚的妻子,一直都默默在后宅中等待着、陪伴着他,当时的大学士李挚,可曾需要宝珠为他做些什么吗?
正想到此处时,李挚怀中的宝珠也悠悠醒转过来。
她眨了眨眼,见李挚的注意力似乎不在她身上,顿时心生不满,双手一摊,噘嘴道:“抱。”
李挚回过神来,低头微微一笑,给了宝珠一个安全感十足的拥抱。
宝珠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将头搁在李挚胸膛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昨日还未曾来得及说的正事。
她将自己遇见了山君,然后如何获得了传承,知晓了自己是纯元妖怪,又生出了新的理想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变轻,宝珠慢吞吞地犹豫道:“我能成功吗?”
李挚笑了起来。
方才,他还想着上一世自己建功立业时,宝珠是如何陪伴他的,那么这一世,也该轮到自己了吧。
李挚爱怜地将脸贴在宝珠脸颊上,他笃定道:“一定可以的,你只管去做,这一次,换我陪着你。”
得到了最重要的人的肯定,宝珠信心大增,她笑道:“听你这样说了,我心里就安稳了许多。”
她抱住李挚,又温存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对了,你还没有与小满交谈过吧,我昨日去探望他,他对我说了一些事。”
昨日她要走前,小满偷偷拉着她,对她说了自己听到的那少年与夜魇之间的交谈,当时宝珠心中还想着,若是见到李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没曾想,李挚像是给她喝了迷魂汤似得,她一见到他,心中想的种种便全忘了,满脑子都是些奇怪的念头。
李挚听了,皱起了眉头,略微思忖了一会儿,他道:“今日裴护法让我去她那儿写呈状……”
“十日了,还未写完呢!”宝珠惊呼。
李挚露出了一丝苦笑,叹道:“裴护法要写的呈状,可太多了。”
先前,裴护法只说,让李挚将虎啸山之事写下来,她要将呈状递到异人寺卿那儿去。
后来,李挚、裴璇玑、张鹤三人又将涉及到树蝇的葛家堡一案,涉及到嵇仁的神女庙一案拿出来与裴护法细谈了一番。
裴护法听了,先是大怒,斥责裴璇玑不早将细节说给她听,又责令李挚,将这两个案子写出来,她要好好带着与上头好好研究一番。
李挚自然只能听令,如今是日日去裴护法那儿报到,一边翻卷宗写呈状,一边随时按照裴护法的要求进行修改。
个中滋味如何,只瞧裴璇玑与张鹤两个没良心的久久也不来探望他一次,便能知晓了。
宝珠听了,十分同情李挚,只又抱了他一会儿,便放他洗漱穿戴好,神色凛然地往衙门去了。
李挚来到衙门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方才迈腿踏入。
他日日都来,侍从们都见怪不怪,只与他点点头,便由得李挚自己前往裴护法办公的小院。 今日他来的不算早,裴护法早已到了。
“你迟到了。”裴护法不满道。
“对不住,有事耽搁了。”李挚致歉道。
简单地交流了两句,两人便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自顾自地开始了忙碌。
今日李挚在回溯葛家堡的案子。
葛家堡这个地方,谜团太多,不比神女庙那边天然地暴露在大众的视线当中。
它虽然深埋地下,可从百年起,便出现在了朝中的卷宗当中,有许多的细节可以深挖。
李挚拿着百年前异人寺的卷宗,不过略看了几行,便听得身后的裴护法叫他:“李挚,我有话要问你。”
“您请讲。”李挚放下卷宗,恭敬道。
“我与你共事这些天,发觉你确实是个好苗子,我到目前为止,学了一身关于法阵、符咒的本事,我要教给你,你可愿意学?”裴护法随意地说着,好似不是要教李挚本事,而是问他中午要吃什么一般。
李挚一愣,念及裴璇玑,谨慎道:“护法是裴璇玑的长辈,裴天师也是一位有天赋的……”
“你别跟我绕圈子,要是裴七学得来,我早教了,谁晓得她一身蛮劲,学剑术还行,学这些我看她不及你。”裴护法不耐烦地打断了李挚,直截了当问他,“你就说愿不愿意,愿意就学,不愿意算了。”
李挚当即答道:“愿意。”
裴护法常年紧皱的眉头松开,露出一个笑来,她道:“我看你也是男子,恐怕心中也向往打打杀杀的刀剑术,只是你别小看我们钻研法阵、符咒的,若是钻研进去了,学得好了,你想要做什么,哪怕是不断地延续寿命,想要活得多长,都有办法。”
李挚心中一动,试探道:“我此前不知,还有这样的办法。”
裴护法神秘一笑,低声道:“外人不知罢了,你修为上去了,想要颠倒乾坤,恐怕都能做得到。”
心念电转间,李挚脑中闪过了宝珠曾说过的,她上一世死前曾听见的那句话,他顿了顿,斟酌了措辞,低声道:“既然如此,虎啸山上那些失去神智,被养在树笼中的妖,会不会是某些人用来……”
“是有这样的可能。”裴护法又皱起了眉头,“那些将血肉献祭的恶咒,我这些日子仔细钻研,只觉得非得是极其强大的天师,方才做的到。”
“您不怀疑是妖怪作恶?”
“妖怪跟裴七一般,用点蛮力,打打杀杀还行。”裴护法撇了撇嘴,毫不留情地张嘴说着侄女的坏话,“让他们下这样复杂的咒,也是为难他们了。”
裴护法说着,长叹一声道:“其实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为擅长法阵符咒的,是国师大人。”
李挚心里存着事,漫不经意道:“比您还厉害?”
“自然。”裴护法又叹,“只是他老人家这次闭关也太久了些,自从六月底开始,便不再见人,这整个七八月,都没出现过一次,连科考时的祭天祈福都是皇上住持的,他也未曾出现过。”
裴护法语气轻松,但听在李挚耳中,不啻晴天霹雳。
“您说,从六月起,国师便未曾出现过了?”
李挚缓慢地说道,他的背脊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第65章
裴江平称呼国师为老人家,只是因为当朝国师虽然不知年岁几何,但一定比裴护法年长,她为了表示尊重罢了。
可李挚知晓,若是有人能与国师见面谈话,是绝对无法相信,面前这位风姿卓越、容貌冶艳的仙人,已经活了至少百年。
据李挚所知,活了上百年的国师容起,成为当朝国师已经超过五十年了,这样久的时间里,本朝孙姓的皇帝都已经换了三个,足以让世人忘却了容起的来历。
有人说,容起这样的相貌,这样的仪态,寻常百姓人家如何能养的出来,若是出身于前朝皇室,炊金馔玉地长大,到还有些可能。
又有人说,虽然容起如今已经跟仙人无异,但论起根本,却是穷苦出身,莫说皇室了,容起不过是做马奴长大,又幸运在乱世中得到了好机缘罢了。
李挚分不清哪一种说法是真的。
他前世在前朝为官,唯独并未插手过礼部的庶务,而容起寻常只负责皇室大祭、科考前后祈福,以及参与京城两年一度的安民祭典。
除此之外,容起很少现身前朝,摆出了一副绝不插手国政的姿态,很得文臣们的心。
因此李挚对他的了解,实在算不上多。
他与寻常百姓们一样,对容起最为关心、印象最为深刻的时刻,便是每两年的九月底,由皇室发起的安民祭典。
这是孙氏王朝的传统,每两年的这个时候,在京城中组织一场盛大的游行,皇室成员们也会参加,他们会骑在装扮地无比华丽的高头大马上带领游行队伍前进。
容起作为国师,在当日会穿上繁复精致的礼服,装扮成仙人的模样,高坐在为他特制的马车中,无遮拦地露出容貌,为两边欢呼的百姓们祈福。
这样的他,全程不过微笑,便能引起两旁见过他的百姓们阵阵惊呼。
更有那大不敬的传言,说某家贵女在安民祭典上看了容起一眼,不过惊鸿一瞥,却让她回家后数月茶饭不思,自此后寻常男子再也入不了她的眼,在家中生生蹉跎成了老姑娘。
安民祭典中,容起原本并非主角,可许多年下来,游行变得越发沉闷繁琐,他便成了祭典当中唯一让百姓们期待的惊喜。
祭典当日的清晨,队伍会从京城的东门出发,在城中缓缓绕上一圈后,再去往城郊的皇庙当中,由皇帝完成剩下的仪式。
随后皇帝会携内眷,在皇庙中住上一小段时间,为百姓虔诚祈福。
当然,容起也会全程相伴在皇帝左右。
孙氏皇室希望通过每年的安民祭典来彰显国力,让万邦知晓,他们乃是民心所向。
国师容起,则是这场盛大演出中最为精彩的一幕。
除却安民祭典,李挚在高中进士的那一年,也曾在殿试时,在金銮殿中见过容起。
那是他作为国师的另一职责——在科考前后,为国朝祈福,祈求本次科举能选拔出忠于朝廷、有理想抱负的人才。
李挚与其余的学子们一块儿向龙椅上的皇帝行礼时,容起正坐在皇帝的下手处,他略略偏过身子,不受学子们的全礼。
在当时的李挚看来,国师与年轻的皇帝之间,君臣相得。
等到后来,李挚已经在官场沉浮了许久后,听到有秘闻说,皇帝是庶妃所出,上头两个哥哥又是嫡,又是长,母族也尊贵,原本这个位置,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的。
他能坐上龙椅,国师曾出过力。
那时李挚与皇帝,也已经君臣相得,一年年过去,皇帝变得日渐沉默,李挚敏锐地察觉到,皇帝隐隐地,对国师不再如年轻时那般信赖。
这是皇帝的私事,作为臣子,只要皇帝不昏聩到威胁江山社稷,不要事事都干涉内阁的决议,他要恨谁、爱谁,最好是由他去,皇帝恨够了,爱够了,自然会消停下来。
回忆到这里,李挚的思绪忽然飘远了,他很忽然的,又想起了那个晚上,他开始一点点地溯回。
那个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能与眼前的事遥遥呼应。
当时已经大学士的李挚,严格地遵守着臣子的本分,从不置喙皇帝的私事。
可皇帝却先越了界。
那一晚,皇帝找到李挚。
这是个擅长武艺、精于弓马的中年男子,从来都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人前,一天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可那天晚上,他看上去像是倏然衰老了。
那天是曾经的裴贵妃的忌日,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帝都会意志消沉,但那一日有些格外不同,他好似沉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
皇帝颤抖着抓住李挚,嘱咐道:“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去做。”
他太过失态了,李挚垂下了头,不去看皇帝的面容,只低声道:“臣遵旨。”
“不,不是以臣子的身份,李挚。”孙三郎声音也在发颤,这个强硬的男子像是遇见了让他极度痛苦的事情,“我明白得太晚了,前朝后宫,到处都有眼睛看着我。”
他的手指用力,反复强调:“这是一件私事,你要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谁在看着他?
当时的李挚心中一凛。
他不太相信有谁能够看着孙三郎,他是个杀伐果断的皇帝,又与裴大将军一脉联系紧密,手中兵权在握,连刚刚上任时辖制过他的阁老,也早就与阁老的皇后孙女一块儿死在了他的手中。
孙三郎没有说明白,那句话说完,他好像又清醒了过来。
他语气变得平静,冷冷道:“你与我妹妹一块儿,去帮我找一个妖怪。”
李挚有些没听明白,他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妖怪?”
“你们把他找回来,我要好好看清楚他现在的模样。”孙三郎这样说道。
他没有对李挚解释为什么。
李挚走出皇宫后觉得,自己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当天是裴贵妃的忌日,皇帝那样失态,很可能涉及到宫闱秘事。
李挚隐隐了解到,裴贵妃出宫前,曾经有过一次孩子,只是那孩子没能生下来,这让裴贵妃大受打击,甚至慢慢地变得疯狂。
十年前,她在疯狂中死去了,同时死去的还有半个皇帝。
这曾是帝王痴情的佐证,虽然李挚对此不屑一顾,但那一天,见过那样的皇帝,他觉得这个说法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李挚。”
“你听到了吗?”
“你在想些什么呢?”裴护法不耐烦地伸手在李挚面前晃了晃,“我叫了你好几声。” 李挚回过神来,抱歉道:“刚刚心中想着案子的事。”
那一天,大学士李挚接下了皇帝的委托,他只当是宫闱秘事,如今,天师李挚忽然后知后觉地从中窥见了,在皇宫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无情地拨弄着帝王的人生。
果然,凡人无法理解超出自己认识的事。
李挚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裴护法说着关于他写得上一份呈状中有哪些地方要改,一边思考着人生。
这已经是裴护法要求修改地第四回了,她提了一堆要求后,又监督李挚立即拿起笔修改。
等待到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改好了,裴护法拿起呈状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甚满意,叹息道:“罢了,这样改来改去变得更是奇怪,我看还是用回你第一次写得那份吧。”
忽然而来的打击让李挚停止思考关于容起的种种,他心如死灰但面不改色地从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找到了最初的版本,正要开口,又听得裴护法道:“等等,我觉得这一份还是要重新誊写一遍,不用馆阁体,用什么你自己想想。”
李挚听完,闭上了眼,缓缓放下手中的初稿。
半晌后,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平静应道:“是。”
李挚在衙门中被裴护法磋磨时,宝珠正一无所知地偷偷跑去裴府中,寻许久没见的裴璇玑玩耍。
自上一回裴璇玑临阵脱逃去虎啸山出外勤,让她娘不得已一个人赴宴后,裴璇玑在京中忙了整整五日,三过家门而不入,生怕被家人逮住。
直到裴护法来信大骂,说曾夫人找上了门,让她归还小女儿,还责怪她带坏了裴璇玑。
明明是裴璇玑自己要当天师,说得好似被姑姑诱拐了去,她裴江平行得正坐得端,此生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当即与大嫂在官舍门口大吵一架,回头越想越气,责令裴璇玑一人做事一人当,赶紧回家摆平曾夫人。
不然她就要上书到异人寺卿那儿,将裴璇玑就地革职,以正视听。
嫌这还不够,裴江平又放下狠话——你娘要是再来找我,我就替你跟她断绝关系!
裴璇玑接到信,见她姑姑与她娘本就恶劣的姑嫂关系因她雪上加霜,唬得屁滚尿流地回了家。
回家后,先是被曾夫人动用家法,按在祠堂一阵好打,又被哥哥嫂嫂们轮番教育,如此这般,裴七已经乖顺地在家中待了好几日,门都没出,闷得要长毛。
这时候宝珠来信说要来看她,裴璇玑没有不乐意的。
盼了好一会儿,终于盼到了宝珠左手烤鸭右手烧鸡地翻墙进了裴将军府,裴璇玑开心极了,拉着宝珠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听完裴七回家后的遭遇,宝珠同情道:“你都这样大了,你娘还打你呢。”
“可不是吗,出去问问,哪家闺女二十来岁了还要挨打的。”裴七越说越来气,恶狠狠地将整只烧鸡的腿塞进了嘴中,嘴一抿,扯出来一根干干净净的骨头。
宝珠安抚地摸了摸裴七的圆脑袋,给她出主意道:“下回你仍旧干活去,次数多了,她们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
“这到也是,我娘也六十来岁了,再过几年也就打不动我了,我爹又常年在外头,一年也打不着我一回。”裴璇玑点头道。
一个敢出馊主意,一个还真敢用,马大哈姐俩放下了一桩心事,乐颠颠地一起将宝珠带来的鸡鸭吃了个干净,裴璇玑又从床底下偷偷摸出一瓶私藏的酒来。
酒香扑鼻,一闻便知晓是好酒,裴璇玑神神秘秘地说道:“从我大哥那儿偷的,让他成日里鼻子朝天,净会教训我。”
宝珠两眼放光,正想拍开封口,与裴璇玑一块儿不醉不归,不防听到小院门口传来了曾夫人的声音。
马大哈姐俩一怔,急忙动手一阵收拾,险之又险地赶在曾夫人进门前,先将裴璇玑的屋子恢复了原状。
曾夫人着急地推开了女儿的房门,忽然感到一阵食物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叫她想好的话也忘了,怔忪道:“什么味儿?”
房梁上,怀中抱着一堆鸡鸭骨头的宝珠,闻言赶忙卷起一阵妖风,瞬间将屋子里的味道吹没了。
曾夫人按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终于想起了正事,走到裴璇玑面前急道:“你石家表弟不好了,上回不是与你说,他与家中吵了一顿,搬出去找不见人了吗?”
裴璇玑听得奇怪,忘了心虚,问道:“然后呢?”
“哎哟,没想到啊,他搬出去是因为被只妖怪迷惑了。”曾夫人揪着手帕,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京城中怎么会有妖怪呢,你们异人寺,究竟怎么干的活,竟然将妖怪放进城中来了,妖怪可是会吃人的。”
曾夫人说着,房梁上的宝珠越听越耳熟,抛开关于妖怪的偏见,她记得白玉团的丈夫也姓石,可他们不是彼此相爱才成婚的吗,怎么到了曾夫人嘴中,变成石公子被妖怪迷惑了呢?
曾夫人不知道女儿的屋里此刻就有一只妖怪,絮絮叨叨地说着妖怪如何可恶,裴璇玑听得汗流浃背,连忙打断道:“石家表弟这样大的人了,怎么会被妖怪迷惑,别是他编出来的谎话吧。”
曾夫人不乐意了,嗔道:“怎么是谎话呢,你姑姑来人特地说了,石家表弟遣人去信给家里了,说是被什么,白兔精纠缠住了,让家人找天师去降妖。”
宝珠立即明白了曾夫人说的正是自己认识的那两位,一阵无名怒火袭上了她的心头,教她恨得牙痒痒。
这石公子,真是极坏的一个男子,竟然将自己说成了无辜的可怜人,被妖怪骗了。
她定了定心神,又听曾夫人说道:“天师去了,将那妖怪打伤了,却没抓住她,好恶毒的妖怪,逃跑之前竟然打伤了你石家表弟,如今还昏迷着哩。”
“妖怪既然伤了人,事情性质就变了。”
听到这里,漫不经心的裴璇玑的面色终于凝重起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要换上天师的制服。
曾夫人看着她动作,小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裴璇玑回头看着她娘,疑惑道:“您过来说这些,不就是要我去帮忙的意思?若是不愿我去,我就给江平姑姑写信。”
从裴璇玑嘴中听到江平二字,曾夫人气得柳眉倒竖,怒道:“与那人有何相干。” “那便我去。”裴璇玑无奈道。
这回,曾夫人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了。
实在是石公子的娘,虽然也是裴璇玑的姑姑,但这个姑姑比曾夫人小上了许多。曾夫人长嫂为母,一手将她拉扯大又嫁了出去,待她自然与裴江平这个孤僻刺头不一样。
裴璇玑穿戴好,曾夫人目送她出门,结结巴巴道:“小心些啊,注意安全啊。”
裴璇玑应声走远。
曾夫人一脸复杂地在原地注视着她。
但她还不曾来得及感慨,她女儿一踏出院门,屋子里忽然哗啦啦地掉落了许多鸡鸭骨头,砸了曾夫人一身。
曾夫人如何跳脚骂女儿的且不提。
裴璇玑没有与宝珠打招呼便走,自然是十分信任宝珠,觉得她们之间不必过多客气。
可宝珠在见到裴璇玑往外走后,咬了咬牙,施展妖法,朝着另一个方向奔走。
白玉团伤害了凡人,这凡人竟然还是个权贵,按照天师的做法,这样的妖怪应当要立即处死才行。
但那是凡人的法则,凡人为何能不分青红皂白,不问缘由,给一只年幼不明是非妖怪判下死刑。
宝珠知道,白玉团并不是坏妖怪,那石公子说的都是假话,她要赶在天师前头,救下白玉团,保护她,送她安全离开京城。
宝珠的心不断下坠。
她在京城中不断游走着,寻找着逃脱的白兔精。
她一时清醒愤怒,一时茫然难过。
这一次,她与至交好友裴璇玑,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第66章
此地是京城,在京城中,白玉团这只妖怪当着天师们的面重伤了石公子,然后又奋力反抗,从天师们手中逃走,这样恶劣的异事,在城中已经许久未曾发生过了。
宝珠已经可以想象到,不仅仅是裴璇玑,城中但凡在巡视的天师恐怕都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会结成三五人的小队,将京城一寸寸的翻开来,直到找到那只作恶的妖怪。
然后等待白玉团的,一定是最可怕的结果。
宝珠要赶在所有人的前面找到白玉团,那么她需要一个帮手。
元府前头的小院中,算盘接连白天工作,夜晚找人的过了十日,好容易今日休息,正悠闲地躺在摇椅上,在小院里惬意地喝着茶水,晒着太阳,发着呆。
不防眼前一黑,一只狐妖门也不敲地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身旁。
算盘一时僵在了原地,片刻后,方才缓缓地转过头。
他上下打量着一脸严肃的宝珠,狐疑道:“我累了许久,今日好容易休息不干活,你有事可别找我。”
宝珠只当没听见,沉声道:“白玉团当着天师的面重伤了石公子,如今全京城的天师都在找她。”
“什么!”
宝珠说罢,算盘大惊,从摇椅上一跃而起:“这孩子糊涂!”
“如今唯一能护住她的办法,就是抢在天师们前面找到她,我做不到,全靠你了,算盘。”宝珠伸手拍了拍算盘的肩膀,叹息道。
算盘闻言,沉默地将手中的茶盏往小桌上一放,旋即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墙。
他骑在墙上,扭头冲没反应过来的宝珠焦急道:“你还愣着,快些啊!”
“来了来了。”宝珠连忙追了上去。
算盘在京城呆的时间久,既熟悉白玉团,又熟悉地方。
他们先是来到了白玉团与石公子婚后在城中居住的小院附近,这里正如宝珠所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异人寺天师与兵马司校尉。
宝珠跟算盘虽然没办法靠近,但算盘在外头,嗅到了一丝属于白玉团的血腥味。
“孩子受伤了。”算盘脸上皱成了一团,叹道。
“严重吗?她往哪边去了?”宝珠凝重道。
“血腥味不重,应当伤得不严重。”
算盘说罢,干脆趴在地上嗅闻起来,没一会儿,他站起身冲宝珠道:“这边。”
他们刚想出发,宝珠忽然瞧见身后白玉团的小院中,一个天师拿着罗盘走到门外,正在等待着罗盘指引。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扭头对算盘道:“他们也有狗,算盘,快些!”
算盘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咬牙道:“我尽全力。”
毕竟是活了百余年的妖怪,算盘毫不省力地使出了全部妖力,带着宝珠在京城中翻墙爬树钻狗洞,两只妖怪几乎围着京城转了一圈,终于在一间酒楼外的墙角处,发现了白兔精的身影。
白玉团已经化为了原形,一只雪白的兔子,身上沾着些许斑驳的血迹,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宝珠瞧在眼里,心中十分不好受,她与算盘对视一眼,示意跟白玉团更熟悉的算盘上去叫她。
算盘吸了一口气,生怕吓着白玉团,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白玉团,我是算盘,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买过糖葫芦的。”
白玉团闻言,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欲语泪先流,叹道:“算盘,你竟然找到了我,我对不起我娘,你帮我带句话给我娘,告诉她,女儿知道错了。”
她这话说的,算盘不知为何,也跟着流下泪来,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哄道:“好孩儿,咱们先走,这事也不一定就那么坏。”
小白兔仰着脸看着算盘,红眼睛蓄满了泪,疑惑道:“还能如何呢,我好像将石、石公子打死了,娘恐怕也护不住我。”
“你娘为何护不住?她护不住,我也偏要护住你。”宝珠冷冷道。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宝珠总觉得天师们就在身后,一时半会儿也与白玉团说不明白,她扒开算盘,从地上一把抱起了白玉团,朝着算盘使了个眼色,三只妖怪又匆匆地离开了此处。
白玉团愣愣地窝在宝珠怀中,小声道:“可是我伤了人。”
宝珠面无表情地朝城门处赶,听了白玉团这话,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白玉团身子抖了抖,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白玉团与石公子的关系,自他们成婚的那日起,便逐渐坏了起来。
石公子是京城著名的衙内,本就是勾栏瓦舍的常客,又爱热闹,爱与友人们一块儿饮酒作乐。
与白玉团成婚在黍园住了几日后,石公子并不适应,他觉得鼠婆婆虽然从不过问小两口的生活,可到底是妖怪,恐怕在无时无刻地监视他们也说不一定。
而且黍园位置太过偏僻,进城一趟十分不易,他好似当真脱离了从前的生活,每日除却与白玉团面面相觑,再也没有旁的娱乐。
这一切都让石公子烦闷不已。
见石公子闷闷不乐,白玉团心中也不快活,便向鼠婆婆提出,要与丈夫一块儿搬出去,小两口独立生活。
鼠婆婆听闻后,自然百般不乐意,可女儿都成婚了,确实也到了离巢的时候,只得勉强点了头,让他们搬出了黍园。
白玉团与石公子在城中找了一处小院子,租住了下来。
当石公子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生活当中后,他们之间产生了更多的矛盾。
先是日常家务,白玉团不会干,石公子更不会,头几日还好,可随着家里越来越乱,石公子每日眉头紧锁、唉声叹气,待白玉团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温柔了。
他扬言要请几位侍女回来照料家事,可石公子与家人断绝了联系,哪儿来的钱呢。
于是石公子对白玉团说,他有几位极为要好的友人,可以支援他,但友人们许久未曾见过他了,他要好生重修与友人们的关系。
白玉团没有理由拦着他。
可这一重修,石公子便重修去了勾栏中,还遇见了蛇妖媚媚。
媚媚本就在勾栏中做花魁,这些日子三番两次见到石公子,她本想当做没瞧见,旁人的家事,之前她与白玉团说过一次,白玉团不信,媚媚便再不想管闲事。
没想到石公子胆大包天,竟然打起了媚媚的主意。
媚媚恼了,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儿的丈夫,竟然是这样的货色,她一气之下,将这事越过了白玉团,告诉了鼠婆婆。
于是有了那日鼠婆婆进城调和女儿女婿的关系。
宝珠恍然大悟,对算盘道:“原来那日不是因为白玉团坦白了凡人与妖怪不能生孩儿,是鼠婆婆帮石公子遮羞呢。”
白玉团听了,羞愧的浑身通红,喃喃道:“我对不住娘的一片苦心。”
算盘叹了一声,又问白玉团道:“竟然媚媚都将事情捅破了,婆婆都去了,你当时为何不跟你娘回来?”
“我……”白玉团声若蚊蝇,“是因为,他指天发誓,下不为例……”
鼠婆婆当时长叹一声,摇头道,无妨,白玉团还年幼,性子执拗,若不亲身经历,不撞到南墙,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石公子一眼,又对白玉团道,你记住,娘永远是娘。
白玉团懵懂中,只觉得自己伤害了鼠婆婆,待她娘离开后,心中难过,也学着石公子的模样,不对石公子有好脸色。
石公子伏低做小了几日,终于不耐烦了,挥袖离开了家。
这一回,白玉团多了个心眼,她不再信任石公子,任由他在外头游荡,而是悄悄地跟在他身后,想知道他究竟要去哪儿。
她跟着石公子,来到一户人家门口,她记得那户人家似乎姓朱。
石公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后,找了不远处一间清净的小茶楼坐下,不一会儿,朱府中出来了一位侍女,她来到那间小茶楼,与石公子交谈了几句。
白玉团见到石公子拿出了一些银钱,交给了那个侍女,然后便离开了茶楼。
白玉团疑窦丛生,连忙跟在朱府那位侍女身后,她跟到了一间偏僻的小院子中,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位刚刚生产完不久,还在坐月子的女子——白玉团说到这,宝珠立即与算盘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赫然便是那位当时让她与石公子产生联系的,在酒楼中卖身葬父的女子。
当时明明石公子指认她是骗子,为何回头又与她的侍女联系上。他如今钱袋子干净得很,却还给了银钱。
而那位女子如今已经生了孩子,这孩子、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白玉团脑中一片空白,当即找到石公子,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问他,那女子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石公子先是支支吾吾,而后一声不吭。
直到他偷偷写信请来的天师终于赶到,他才笑嘻嘻地对白玉团说了实话,他确实与那女子有过一段情,但后来他厌倦了,那女子转头又与朱姓公子好上了,给人做了外室,早产下了一个足月的男孩儿。
她自己也闹不清了,这肚子里孩子,究竟是姓石还是姓朱。
这话说完,天师赶到,白玉团脑中一片空白,争斗中失控重伤了石公子。
白玉团说完这悲伤的故事后,算盘脸上遽然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也不知是不是给他的元小囡瞬间想了十来个宅斗的法子,要助小囡一臂之力。
宝珠余光瞥见了,警告地清了清嗓子。
算盘方才勉强地收敛了起来。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城门前,果不其然,城门前也多了许多守备,还有穿着制服的天师,在警惕地打量人群。
白玉团见状,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整个脑袋都钻进了宝珠的怀中。
算盘也担忧地看着城门,看了一会儿后,他迟疑地回头对宝珠道:“宝珠,你是不是有天师朋友?如果你去请求,他们会帮忙吗?”
宝珠闻言,心中有些茫然,如果她请求裴七,她会放过白玉团吗?如果将前因后果说个明白,她觉得裴七会理解,白玉团并非作恶的坏妖怪。
但白玉团毕竟当着天师们的面重伤了石公子,石公子此刻生死不明。
按照凡人的规矩、异人寺的规矩,白玉团应当受到惩罚。
而宝珠的好友裴七,她是一位天师,天师有天师要遵守的规则。
宝珠想要让白玉团免受任何处罚,但她觉得,她不该扰乱裴七的道心,用她们之间的情谊去让她违背规则,此时的她们,各自有不同的立场。
宝珠缓缓摇头,她沉声道:“我不愿去找他们。”
“那样恐怕更方便些。”算盘迟疑道。
“但那样不好。”
显然算盘不懂宝珠在说些什么,宝珠也没有再与算盘多说,她表情凝重,思索了许久,当着算盘的面,将白玉团用妖法变做了一个小女婴。
算盘立即瞪大了眼。
宝珠拿着小女婴白玉团看来看去,皱着眉道:“怎么看着还有有妖气溢出来呢,这样会不会瞒不过城门前的天师。”
算盘吃惊地看着她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呢?这哪儿有妖气溢出来,不就是一个凡人小女孩儿吗?”
宝珠也吃了一惊,奇道:“你当真看不出来?你仔细看,用妖力看!”
“我真看不出来!”算盘几乎将脑袋凑到了白玉团的面上,又使劲地嗅闻着,“宝珠,你现在真厉害,真是一点破绽没有!”
宝珠狐疑地看着算盘,直到确认算盘一脸认真,绝不是在哄她,方才放下心来。
她抱着白玉团,对算盘道:“咱们装作一家三代,你演我爹,她演我女儿。”
算盘闻言大乐,立即大声应道:“唉,乖女儿!”
且不说这一声乖女儿让算盘挨了宝珠多少拳脚,三只妖怪走过城门时,竟然当真没有惊动天师。
那天师还专程拿着罗盘冲着他们仨看了好一会儿,罗盘半点动静没有。
宝珠心内惊涛骇浪地出了城。
站在城门外,她回头朝里看去,似乎隐隐看见了张鹤与几位天师,正匆匆与城门口的天师换班。
“是我们太厉害了吗?还是那位天师修为不够?竟然这样轻松的出城了。”宝珠对算盘道。
“我们厉害,那位天师修为也不够。”算盘乐呵呵地答道。
宝珠有些糊涂起来,在从前,她还是山野狐妖的时候,她是十分畏惧天师的,那时候,好像随意一位天师,都能夺走她的自由与性命。
而如今,她用妖法将一个妖怪变做了凡人,当着天师的面,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城门,那位天师却一点也没察觉。
宝珠走在去往黍园的路上,看着道路两旁的大树上,枯黄的树叶被秋风吹地在空中飞舞。
她忽然觉得身上一轻。
那些曾经压在她头上的沉重的东西,就如同这落叶一般,随风飘逝了。
宝珠与算盘又赶了一会儿路,终于来到了黍园前。
守门的大老鼠正昏昏欲睡地打瞌睡,见到宝珠抱着身上沾着血的白玉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通报也忘了,拉着宝珠他们便朝屋里跑,边跑边喊:“婆婆,不好了,白玉团受伤回来了!”
鼠婆婆正午睡呢,披头散发地从床上爬起来,惊道:“我女儿怎么了?”
“娘!”白玉团此时再也忍不住,从宝珠怀中跳下来,投入了鼠婆婆的怀中,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了自己重伤石公子的事。
鼠婆婆紧紧搂着女儿,闻言变了脸,缓缓道:“不怕,娘在这儿。”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转身对宝珠道:“这回多谢你和算盘了。”
宝珠犹豫了一会儿,出声道:“婆婆,你要将白玉团送到哪儿去?”
京城是定然留不下了,虽然鼠婆婆与京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石家也不是吃素的,她若是想要护住女儿,最好还是将白玉团送走。
果然,鼠婆婆略略一顿,轻声道:“让她去金鳞那儿,金鳞是他们那儿的土皇帝,总能替我护住白玉团。”
宝珠松了一口气,又道:“可金鳞大王的船每旬只来一次,下一次要过几日才会来。”
“是啊,这几日……”鼠婆婆说着,陷入了沉思。
宝珠想了一会儿,提议道:“我有一个地方,谁也找不到,这几日便让白玉团先去避避风头,等船到了,再立即送她走。”
在场另外三只妖怪的眼睛一齐看向了她。
鼠婆婆盯着宝珠看了一会儿,忽然怔住了,她惊疑不定地对宝珠道:“你这一身,你这是……”
算盘恍然大悟道:“你是要将白玉团送到上一回,我寻了你十日的那地方!”
白玉团缩在鼠婆婆怀中,迟钝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宝珠笑道:“没错,我将她先送去虎啸山。”
“虎啸山,好熟悉的名字。”鼠婆婆唏嘘不已,她感慨万千地看着宝珠,“山君大人,她还活着呢。”
“她就要死去了。”宝珠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一时间,她们陷入了沉默。
不明所以的算盘与白玉团,也感受到其中的情绪,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鼠婆婆回过神来,对宝珠道:“你便带她去吧。”
说罢,她又转头对白玉团道:“到时候,我就不送你上船了,我身边是一定会有许多人盯着的,你到了金鳞那儿,一定要听他的话,再也不要任性淘气了。”
这次一分别,她们或许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见了。
鼠婆婆看着女儿,眼中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玉团如同赛雪一般,原本是一只先天不足的妖怪,被同胞们发觉后,送到了鼠婆婆这儿。
鼠婆婆亲手将她从一个巴掌那样大,养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其中花费了多少心血与爱,只有婆婆自己知道。
当然,白玉团也能知晓一部分。
她抱着养母,放声痛哭。
从前习惯了,所以不觉得如何特别的点点滴滴,到了分别的时候,忽然涌上了白玉团的心头。
白玉团有一个最好的母亲,不论何时,母亲总是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又为她的一切行为兜底。
鼠婆婆抚摸着女儿的背脊,忍了又忍,才没有掉下眼泪。
女儿之前离巢时,鼠婆婆明明当着众人的面哭过许多场,等到这时候,女儿在她面前了,她反倒刚强起来,好似一个打不倒的战士一般,沉默地支撑着。
白玉团哭了一会儿,在鼠婆婆的要求下止住了泪。
她什么行李也没有拿,两手空空的,在鼠婆婆的注视中离开了家。
就像她两手空空来的时候一般。
宝珠与鼠婆婆还有算盘道了别,独自带着白玉团前往虎啸山。
一路上,白玉团既没有再哭泣,也没说话。
她安静地团成一团,缩在宝珠的怀中。
到了地方,宝珠打开了通往山君大人地洞的通道,带着白玉团从缝隙中滑落。
令人惊喜地是,山君大人此时清醒着,正将小半妖倒吊在地洞中,说是要锻炼他的体术。
脑子充血、满脸通红的小半妖见宝珠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新朋友,立即惊喜道:“宝珠,你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山君也一脸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与白玉团,挑眉道:“怎么了?”
宝珠先为她的不请自来道歉,而后又向山君说明了此次过来的理由。
山君听完了,冲着白玉团摇了摇头,叹道:“小东西,你实在不像是鼠小姐的女儿,你可知晓你娘当年……”
山君还未说完,便被宝珠打断了,宝珠慌慌张张地说道:“山君大人,莫要在孩子前面说这些!”
白玉团原先还怯怯地做鹌鹑状待在宝珠身旁,此时听闻鼠小姐三个字,忽然生出了勇气,敬畏地看了山君一眼。
山君逗她道:“她不让我说,没事,我等她走了再告诉你。”
这倒是真的,宝珠等会儿便要走了。
听了这话,倒挂着的小半妖,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咯咯笑了起来。
宝珠无法,便对白玉团道:“到了要上船那日,我也不来接你了,你自己去往码头,到时候让小满在码头接应你,可好?”
白玉团听话地点头道:“好。”
这时,山君又发话了,她指了指倒挂着的小半妖,嘿嘿笑道:“让他送你去,这小东西成日闷在洞里,我瞧他都要发霉了,他也极擅长隐匿,倒也能帮帮你。”
被指到的小半妖先是下意识想要拒绝,而后余光瞧见了白玉团的脸,见她一脸期待,显然是心中害怕,想要有同伴陪她一块儿,便心软了下来。
“好,到时候我陪你行吗?”小半妖赧然地对白玉团小声道。
白玉团立即应了声道:“好,多谢你。”
说罢,她又冲宝珠跟山君道:“多谢两位大人。”
山君笑呵呵的,并不如何在乎,宝珠却被白玉团一声大人叫红了脸,连连摆手道:“应该的,那我先走了,你一路小心。”
宝珠这边终于将白玉团的事情处理妥当了,那头的李挚,方才从纸山中抬起头来。
他揉了揉手腕,见裴护法满意地点了头,终于能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裴护法拿着李挚写好的呈状,心思又飞到了别处,忧心地对李挚道:“也不知今年的安民祭典,国师究竟能不能出席,也没剩多久了,上回我去宝塔山拜见国师,见山下已经开始游行的准备了,正式开始的时候若是少了他,恐怕百姓们心中都会犯嘀咕。”
今年是举办安民祭典的年份,这一点李挚早已知晓,国师会不会出席,他不清楚,他更在意裴护法方才说的另一点。
“此前我只听闻,先皇为了让国师安心修行,在皇庙旁为他修建了道场,原来国师在宝塔山还有住处吗?”李挚语气自然地问道。
裴护法不以为意,为他解答道:“那一处道场,国师很多年前便不常住了,他如今更常住在宝塔山上,山上的隐秘处,有他的一处私宅,这件事知晓的人并不多。”
但她也毫不隐瞒地对李挚说了。
又是宝塔山。
上一世宝珠死去就是在宝塔山。
李挚此时如坐针毡般难受起来,他几乎可以下定论,恐怕上一世,他可怜的宝珠,便是一头钻进了容起的法阵中,失去了性命。
她有那样的体质,又出现在了容起眼前,他为什么要放过她?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事,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护法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吃惊道:“竟然已经不早了,你收拾一下,可以回去了。”
裴护法正这样说着,忽然屋子外头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唤她道:“裴护法可还在,我是云如风。”
这声音钻进了李挚耳中,让他收拾书卷的手一顿。 一旁的裴护法撇了撇嘴,对他小声介绍道:“云如风,咱们异人寺最年轻的护法,传言他与国师的关系十分密切,这才年纪轻轻当上了护法。”
裴护法当日,在虎啸山中提及过这个名字,李挚此时心中还有印象,令他感到疑惑的并非这个名字,而是这个声音——似乎听上去有些耳熟。
云如风见裴护法没有回答,又走近了些,将头伸进了屋子,又伸出手敲了敲门,他笑道:“裴护法这不是在吗?”
他的眼神充满探究地,缓缓打量着这间屋子。
正在云如风的视线就要扫过李挚的这千钧一发之际。
李挚倏地侧过了身子,背对着云如风,整理起了卷宗。
而这时候,裴江平也冷淡地站起身来,朝着云如风走去。
她显然不想让这人走进这间屋子,便带着他往外头院子里去了。
这是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事。
李挚的头皮阵阵发麻,他终于想起了这个声音曾经在哪里听见过。
葛家堡,赢姬破裂前,那位古怪的葛夫人在离开之际,变回了他原本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赫然是如今距离李挚咫尺之遥的云如风。
察觉到了这一点后,电光火石之间,李挚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云如风此人,当着那样多天师的面,用回了自己原本的声音,是因为他行事不拘一格、不计后果,还是因为他自信,认为任何指认他的人,都不会成功?
并且,他见过李挚。
李挚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院中,正在与裴护法交谈的云如风,这位云护法当真年轻,看上去与此时的李挚差不多大。
他想了想,抱起一堆能挡住自己面容的卷宗,走出了裴护法办公的屋子,远远地对她含糊道:“裴护法,我先走了。”
裴护法应了一声,又专注地回头跟云如风说着什么。
云如风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望着李挚离开的背影,歪头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裴护法闻言,不高兴地拉下了脸,瞪他道:“这是我看中的苗子,是今年才入门的新人,你想要做什么?”
今年才入门的新人,那大概是自己认错了。
云如风一脸无所谓地冲裴护法笑道:“无事,裴护法,你待我也太不客气了。”
他们后来又谈了一些事,但与已经离开的李挚毫无关系了。
李挚离开衙门回到家中后,一推开门,便瞧见堂屋的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宝珠正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她听见动静,立即转向李挚,朝他露出了笑,嗔道:“再不回来,饭菜都凉啦!”
这样温馨的场景,终于叫李挚的心回到了肚子里。
他的肩膀松垮下来,笑道:“是我不对,让你久等了。”
说罢,李挚将手中的卷宗放进书房,回到桌旁坐下,难得与宝珠认真地一起吃完了一顿饭。
用完饭后,李挚先将桌上碗筷收拾后,又回头与宝珠相对而坐,出声道:“今日有一事,要与你说。” 宝珠也道:“正巧,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既然如此,那肯定是由宝珠先说。
宝珠便从头开始,将她如何去寻找裴七玩耍,又如何掺和进了白玉团一案的始末说了一遍。
说完后,宝珠叹道:“这件事我是一定要与裴七坦白的,可是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说,也不知道说了后,裴七会不会责怪我。”
宝珠与朋友之间的事情,李挚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自作主张地出主意,一切要由宝珠自己想明白才行,于是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不时朝宝珠露出鼓励的笑。
宝珠自言自语地说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时,也没能拿定主意,她挠了挠头,对李挚道:“你要说的是何事呀?”
李挚捧着一杯茶水,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宝珠道:“国师容起,是葛家堡案、神女庙案、虎啸山案的幕后黑手,上一世,你也是因他而死。”
他平静的一段话,犹如晴天霹雳,唬得宝珠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她方才捂着胸口颤声道:“这样的大事,你为何不一进屋就对我说。”
李挚眨了眨眼,说道:“那样,恐怕你便没心思吃饭了。”
宝珠捂着胸口,径直倒进了李挚的怀中,搂着他的脖子道:“你快些将事情缘由好好说给我听。”
李挚便从与裴护法的谈话说起,一直说到了云如风为止。
宝珠听完,靠在了李挚的胸前,她喃喃道:“我似乎觉得,我们俩一起,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可怕的事情当中。”
李挚低头亲了亲她,低声道:“有时候,命运总是将人猝不及防地推进漩涡中。”
“该怎么办呢。”宝珠将头埋进了李挚怀中,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你还记得吗,上一世,容起最后到底有没有参加安民祭典?”
“我记得,他不仅参加了九月底的安民祭典,八月秋闱时,也曾现身祈福。”李挚答道。
“那么这一世,他为何会缺席?为何会闭关这样久?”
宝珠说完,忽然心跳如鼓,她看着李挚的眼睛,久违地感到了害怕。 容起究竟会不会出现在安民祭典上,要等到九月底才能知晓。
几日后,先到了白玉团登船的日子。
小半妖紧张地按照山君大人的嘱咐,小心翼翼地带着白玉团,一路遮掩身形,来到了码头上。
码头上果然有一位二百来斤的健硕妖怪接应了他们,他看着孔武有力,让小半妖感到安心。
这位健硕妖怪带着他们绕开了码头上正在巡视的天师们,悄悄让白玉团登上了一艘外面瞧上去不起眼的船。
白玉团临走时,小声地对小半妖道了谢,又问他:“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小半妖愣住了,他低头想了想,在白玉团要上船之前终于给自己想好了一个名字,他悄声道:“你叫我,蕙。”
白玉团点了点头,轻声道:“蕙,谢谢你。”
蕙站在原地,目送着白玉团乘坐的船离开了码头,他拒绝了健硕妖怪要请他用午饭的邀请,独自踏上了回去虎啸山的路。
只是,他的脚好似不受控制一般,在经过一个岔路口时,选择了去往宝塔山的路。
蕙在心中发誓,他这一回,当真只是去看看娘,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自己。
当他来到宝塔山脚时,却意外地发现,这里因为距离京城不远,山脚下又有大片空地的缘故,出现了许多人在练习,他们一会儿组成一条长龙,一会儿又组成一个方阵。
另外还有许多乐手,独自占据了一块儿地方,正一起练习着合奏。
蕙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来了,这些人似乎在为了安民祭典提前准备呢。
想到这里,蕙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立即赶去了他母亲的住处。
果然,母亲又发作了,这回并不是因为瞧见了他,或者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他听到宅子里的母亲在尖叫着,一旁似乎有侍女着急地在说:“怎么办,直到安民祭典,还有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女冠难道一直会这样。”
另一位侍女惊呼了一声,似乎伸手拉住了母亲,她语速飞快地说道:“两年前不也是这样吗?”
蕙忧心忡忡地在心中答道,是的,两年也是这样,当外头的声音传来时,母亲似乎非常的害怕,她只要听到动静,便要闹起来,整个白天不停歇,直到夜晚,那些人散去为止。
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两年,如今的蕙已经长得更聪明了,他相比之前,更能克制自己。
他小心翼翼遮蔽了自己的身影,不让宅子中的任何人发觉他的踪迹,来到了母亲的身旁。
蕙隔着一扇门,含着泪,看着失控的母亲。
母亲似乎变得老了一些,她的头发早就变成了银白色,眼眸也与蕙一样,是浅色的。
她看上去仍旧美丽,只是现在,她的脸上只有惊恐。
侍女们将她身旁一切坚硬的东西都拿走了,裴仙蕙仍旧控制不住地想要伤害自己,侍女们逼不得已,小心地用软巾子,将她的双手束缚住,又在她耳中塞了软木塞,终于让她消停了一会儿。
在裴仙蕙身旁伺候的最近的那位侍女,担忧地看着眼前双目无神的她,低声道:“您究竟为何害怕安民祭典呢。”
侍女的话,裴仙蕙一丝一毫都没有听进去。
外头那些声音,将她带回了令她痛苦一生的回忆当中。
裴仙蕙无法逃离,只能被迫一遍又一遍地观看这段令她疯狂的记忆。
四年前的安民祭典,是孙三坐上皇位后的第一次。
孙三很重视,与裴仙蕙小心商谈过几回,祭典当天,他们应当如何行动。
可是裴仙蕙兴致缺缺。
那时皇后方才死去了不到一年,对孙三来说,这时间已经足够久了,但对裴仙蕙来说,仿佛还在昨日。
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可是裴仙蕙每日入睡时,似乎都能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语,是你害了皇后吧,是你动的手吧。
不是她。
皇后虽然与她不对付,可裴仙蕙从未想过要她死。
可究竟是谁夺走了皇后的性命,裴仙蕙连想都不敢想,一旦想起,她便喘不上气来。
那是她挚爱的男子,她从未想过他会变成裴仙蕙不认识的模样。
裴仙蕙渐渐地与孙三疏远了。
孙三心中也清楚这一点,可他使出浑身解数,也仍旧无法与裴仙蕙重修旧好,明明横亘在他们当中的阻碍已经在被他一一拔除,可他的仙蕙却似乎离他更远了。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安民祭典后,按照惯例,孙三要携内眷,在皇庙中住上一段时间,为万民祈福。
这时候,国师容起也会相伴在他们身旁。
孙三十分信任容起,容起于他亦师亦友,是不同于裴将军的存在,而容起也是他见过言语间最能安抚人心的人。
若是由容起开导仙蕙,想必仙蕙便不会这样苦闷,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能有所改善。
孙三天真的,犯下了他此生最大的错误。
到了安民祭典当日,裴仙蕙虽然提不起精神,也仍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与孙三来到了皇庙中,孙三要去完成剩下的仪式,而她需要在一旁等候。
等到孙三结束了所有的仪式,他带着一个人,来到了裴仙蕙的面前,是国师容起。
孙三期待地看着她,对她说,国师一向很能开解众生,若是仙蕙心中有烦忧,可说与国师听。
裴仙蕙看着容起冶艳的脸,并不相信孙三的话。
只是,容起确实极能安抚人心。
他不过站在孙三身旁,笑着朝裴仙蕙问好,裴仙蕙心中便奇异地安静了下了。
也许国师当真能让她不再夜夜噩梦也说不定,裴仙蕙当时是这样想的。
于是,在皇庙的那段时间,或者有许许多多的侍女侍从侍卫们陪伴,裴仙蕙与容起隔得很远,端坐在无遮拦的水榭旁谈话,或者孙三处理完政务,亲自陪着裴仙蕙与国师谈话。
一开始裴仙蕙确实好了许多,她不仅吃上了容起给她开的丹药。
容起还赠与了她一种安神香,点上后,裴仙蕙确实能够安然入睡,不再被噩梦侵扰。
只是,噩梦不再来时,容起却出现在了她的梦中。
起初,他们在梦中只是守礼地如同白日一般谈话,而后,裴仙蕙察觉到,梦中的容起一日一日地变得诱人起来。
他不再规规矩矩地束发,身上的衣裳也不得体地只遮住了半个胸膛,如妖般艳丽的脸颊上,在无人会注意看的鬓角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引诱着裴仙蕙犯下不可饶恕的罪。
裴仙蕙害怕极了,她终止了与容起的谈话,可她还是能梦见容起。
这些令她感到羞耻的梦,让她的情绪重新不好了,裴仙蕙崩溃地与孙三大发脾气,要求他们立即回到皇宫当中去。
孙三不明所以,但他听从了裴仙蕙的要求,回到了皇宫中。
在深宫中,裴仙蕙被困在重重禁制当中,她不可能再见到容起,她终于感到安全了。
可从皇庙中回到皇宫后,没过多久,裴仙蕙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裴仙蕙如坠冰窟,她的牙齿在打颤,她几乎无法站立。
可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毕竟裴仙蕙从未真正与容起有过接触,那都是梦,梦里都是假的。
这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待了格外长的一段时间,久到按照常理往前推算,不可能是在皇庙中怀上的。
孙三很开心,于是,在丈夫的陪伴与感染下,裴仙蕙也慢慢地高兴起来。
在一个下雨天。
她在妹妹前来探望时,忽然发动了。
裴仙蕙痛了许久,终于生下了孩子,她满脸是汗,期待地看着周围人,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所有人都沉默了。
裴仙蕙挣扎地起身看了一眼她的孩子,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那不是孙三的孩子,那是——
梦里竟然是真的。
裴仙蕙崩溃了,她都做了什么,她怎么能,她背叛了丈夫。
她身体也开始急剧的变化,她的头发开始变白,眸色越来越浅。
在一片混乱中,她听到了丈夫在门口对妹妹说。
裴仙蕙……品行高洁、贞静贤淑。
不、不、不。
孙三错了。
他的这句话,像是一把利刃,插进了裴仙蕙的脑子里。
她当时便失去了意识。
然后她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他们似乎拿走了那个让她崩溃的孩子,这让裴仙蕙开始自我麻痹。
或许她并没有生下这个孩子,她只是流产了。
可有一个夜晚,她在睡梦中惊醒,看向窗户外时,发现了一个小人儿,正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意识到了,这是她生下的那个孩儿。
他长大了一些,那些遮挡视线的绒毛也褪去了一些,露出了他的脸。
裴仙蕙发觉,他长得极像容起,在耳边的鬓角旁,也依稀有一颗小小的痣。
裴仙蕙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品行高洁,贞静贤淑,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她无法面对,她尖叫起来。
已经离开了皇宫,身处宝塔山脚的裴仙蕙,陷在回忆当中,缓缓落下泪。
而此时已经有了名字,叫做蕙的小半妖,并不知道他的母亲脑中在想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担忧地守在母亲的房门前。
长开了后,蕙变得更像母亲了,他很满意他的脸,只是他的鬓角旁有一颗红痣,他不喜欢。
他总是用头发遮挡住那里。
蕙抬头看着宝塔山,忧心忡忡地想着,这个安民祭典,究竟何时才能开始呢,快些开始吧,不要再让他的母亲难受了。
而此时此刻,宝珠与李挚,正打算出门与裴璇玑、张鹤商议容起之事。
站在家门口,一阵风吹来,宝珠抬眼看向宝塔山的方向,皱着眉头与李挚道:“当天,容起会现身吗?”
李挚摇摇头,也跟着宝珠一块儿,抬眼看向宝塔山的方向。
宝塔山下热闹非凡,山中却是一片寂静。
云如风信步走在山间,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宅子前。
他不抱希望地上前敲门,轻声唤道:“主上。”
等了许久,宅子里仍旧毫无动静。
云如风叹息一声,正要转身下山,忽然耳边传来了吱呀一声。
门,从里头打开了。
第67章
听见门开的声音,正要下山的云如风停下了脚步,惊喜地回头道:“主上。” 门口处,站着云如风的主上,本朝国师容起。
他赤着脚,身着月白的长袍,长发披散在肩上,容颜仍旧如少年一般。
容起看着眼前的云如风,缓缓眨了眨眼,他轻声道:“如风,你瞧上去年轻了许多。
云如风失笑,挠了挠头道:“主上是在与我开玩笑吗?”
容起勾起了嘴角,没有回答。
他的眼神上看上去很奇怪。
云如风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只是有些忐忑地笑道:“主上这回闭关,整整过去了数月,发生了许多事,属下无能,几处牧场都……”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容起的表情。
云如风此前数次来宝塔山都没有见到容起,这一回原本也没做指望,并没有做好要坦白的准备。
听得几处牧场出了事,容起面上却没有一点变化,只是淡淡道:“这样。”
简单两个字,却让云如风瞬间紧张起来,他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暗自咬了咬牙,小心转移话题道:“如今马上要举行安民祭典了,各处遣人来问过许多回了,您会出席吗?”
“安民祭典啊。”容起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云如风,而是问他,“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九月二十一日。”
“哪一年?”容起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迷茫。
此言一出,云如风当真吃了一惊,他疑惑地观察着容起,想了一想,一字一顿地认真道:“今上登基六年,尚未改国号,如今是兴启十八年。”
“啊,原来如此。”容起恍然大悟道。
“主上,您瞧上去有些不太好,可是闭关时……”云如风小声道。
他观察着容起,只觉越看越是诡异,细想下,直让他背脊一阵发凉。
而容起闻言,大笑起来,他摇头道:“我没事,只是法阵出了问题,与我想要的结果有一点偏差。”
他越说,便越是愉悦,像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可容起身上的力量起伏不定,就连云如风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法阵不仅结果产生了偏差,也让他本人受了暗伤。
云如风疑窦丛生,却不敢再细问,斟酌了许久,正要开口时,容起忽然说道:“对了,今年的安民祭典是何时?”
“九月二十九日,八天以后。”
容起嗯了一声,微笑道:“帮我转告他们,安民祭典,我会照常出席。”
云如风立即拱手称是,他等了等,没有听到容起再有别的交代,于是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提醒道:“那,皇上那儿?”
容起一怔,随即一拍手,啊了一声道:“是了,皇上与我私交甚笃,他那儿,便由我亲自去信吧。”
云如风不敢再说什么,勉强笑了一笑,便向容起告辞。
下山的路上,云如风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回想着方才与容起见面的每个细节。
越想,便越是疑惑。
也不知容起关闭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样也有疑惑的,是正走在路上的宝珠与李挚。
他们与张鹤、裴璇玑约好在张鹤的官舍中见面,因住得不远,便徒步去。
宝珠这些日子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每回想到容起,便觉得心惊胆战,似乎有哪里被他们忽视了一般。
此时与李挚携手走在大街上,周围都是或行色匆匆、或相伴逛街的行人,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让宝珠觉得既热闹,又有安全感,心中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她正想与李挚说些什么,不防身边的李挚率先开了口,他道:“宝珠,容起闭关一事,我这些天思来想去,始终觉得有些不对。”
某个猜测,最近一直在李挚脑中不断出现,他几次三番地压下去,却又总是不自觉地想起。
那个猜测太过离奇,又太过可怖。
但如今到了要与同伴们商议之时,这个念头忽然地再次占据了李挚的脑子,让他完全无法忽视。
宝珠看着他,轻声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重来这一世,似乎遇见的许多事情都与从前不同了,譬如,江北府的大旱,便是上一世没有的事。”李挚的声音与大街上的喧嚣混在一处,增添了一丝奇异的感觉,“而归结到底,是因为容起无故闭关数月,没有及时打理他的牧场。”
“容起他,究竟为何如此呢?他是故意的,还是遇见了意外……”宝珠跟着李挚的思路道。
“其实还有一点,似乎也与此有关。”李挚的语速慢了下来,他的嘴抿地紧紧的,“宝珠,你是何时重生的,你还记得吗?”
“我啊。”宝珠的声音开始发颤,“我重生时,你还在村中,大约是,七月初吧。”
“是啊,我们俩,都是那时候重来的。”李挚缓缓说道。
周围人声鼎沸,宝珠却觉得身上发冷,她喃喃道:“我们的重生,与容起有关吗?”
李挚握住了宝珠的手,稍稍用力,给了她一些安慰:“我想,或许是因为你身上的神魂并不完整,所以让容起原本想要做的事情转变了效果。”
“而容起被反噬,所以才被迫闭关。”宝珠继续推理着,“也许,重生的并不止我们俩。”
李挚接着道:“如果容起清醒过来,或许他会试图找到他失败的原因,从他身边的变化开始。”
“那你……”宝珠反应了过来,她猛地转头看向李挚。
李挚上一世官至大学士,而这一世的此时,还是异人寺中一位不出名的新人天师,若是容起知晓宝珠与李挚的关系,他只需要稍微调查,便能发现李挚的变化。
容起会立即找到李挚。
李挚安抚地摩挲着宝珠的手背,他面色不改,平静道:“你出现在宝塔山只是一个意外,他不一定知晓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今我们先他一步知晓真相,抢占了先机,已经是极大的优势。”
宝珠皱起了眉头,她的语气变得冰冷:“既然这样,容起活在世上一天,你便有可能受到伤害。”
张鹤的官舍已经在他们眼前,宝珠站定在原地,反握住李挚的手。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容起必须死。”
李挚拍了怕她的手背,点头道:“是。”
张鹤的官舍中,裴璇玑早早等在里头,与张鹤喝着茶水,聊着最近京中的大小事,见宝珠与李挚一块儿进来,脸色瞧着都不大好,怔忪道:“怎么了这是?你们俩吵架了?”
张鹤奇道:“怪了,老李这是要造反?”
李挚也奇道:“张兄,你竟觉得我是这样有本事的一个人?”
几人打趣了几句,张鹤给他们俩上了茶,问道:“究竟怎么了?”
宝珠看了一眼李挚,叹道:“还是他说吧,我怕我说不清楚。”
李挚摇摇头:“并不是宝珠说不清,只是这事,是我恰巧发现的。”
于是李挚便将关于容起的事,隐去涉及到他与宝珠的地方,说给了同伴们。
李挚说完,张鹤的官舍中安静无比。
裴璇玑与张鹤表情凝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裴璇玑才开口道:“若是想揭示容起的真面目,恐怕十分棘手。”
张鹤叹息道:“是啊,你们俩一路走来,不觉得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一点吗?”
宝珠回想起来,似乎是比平日多了许多,疑道:“这又如何呢。” “因为临近安民祭典,许许多多的百姓从外地赶来京城,你猜他们赶来作甚。”张鹤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起来,“他们只为一睹容起的风采。”
裴璇玑也接话道:“京城之中像我娘这样的贵妇人,每月都去容起的道场祈福的都有,他与权贵们关系甚好,尤其与皇上私交甚笃,在皇上还是三皇子时便认识了。”
张鹤又道:“再说这异人寺,到处都是他的徒子徒孙,那云护法尚且不提了,就是裴护法,也不能说没受过容起的指点,我们到底没有切实的证据,只凭三言两语,实在难以扳倒他。”
宝珠听他们说完,只觉有些气馁,难过道:“难道他做下这么多的恶,便一点都不能得到惩罚吗?天师们不应当追求正义吗,为何有这样多的规则拦在你们面前。”
她说完这些,三位天师都心有戚戚,却无法反驳宝珠。
裴璇玑喃喃道:“凡人总是被无数的规矩束缚着。” 四个伙伴坐在张鹤官舍中商议了许久,几个时辰下来,仍然没有找到能扳倒容起的办法,看着天色越来越晚,裴璇玑起身道:“我今日还要去探望姐姐,恐怕要先走了,明日我们再议,但我的看法,我们必须要一个确切的证据才行。”
宝珠吃惊地抬头看着她,略略一想,也明白了过来。
裴七与张鹤,对容起的情绪只是出于正义,即使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拼命去解决这个案子,但此案实在是难如登天,对他们而言只能慢慢来,他们并没有宝珠与李挚这样性命攸关的迫切感。
宝珠叹了一声,又想起白玉团的事,起身道:“裴七,我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我可以陪你去吗?我们在路上说。”
裴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宝珠与裴七同乘一匹马,策马朝着宝塔山下的道观而去。
前些日子,白玉团的事情对宝珠而言沉重无比,可在知晓了许多真相后,这原本难以开口的事,也不再那样困难。
宝珠靠在裴七背上,低声将自己抢在天师之前救走了白玉团的事说了一遍,又沉声对裴七道歉:“我偷听了你娘对你说的话,又带走了白玉团,真是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裴七听完,长叹一声,惆怅道:“若是不知晓容起之事,我心里恐怕还会生气,毕竟白玉团伤了人,虽然不是她的错,但按照规矩,她也应当受到一定的惩罚。”
“可是,异人寺的规矩、天师的规矩,究竟是对是错呢。”裴七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我如今,真的不明白了。”
裴璇玑的马很快,不一会儿,她们便赶到了宝塔山下。
这时天已经不早,宝塔山脚的人群也陆陆续续的散了。
裴璇玑逆行穿过人群,来到了道观前,她勒马停下,看着眼前的道观,对宝珠道:“其实我知道姐姐不会见我,只是我还是想来看看她。”
说罢,她下了马,信步朝着道观走去。
宝珠跟在她身后,疑道:“你姐姐为何住在城外道观中?我方才还以为我们会去向城中某个大户人家。”
裴璇玑没有做声,只是轻轻地敲了敲道观的门。
这一次,道观的门都没有开,里头一个侍女出声道:“不论是谁,女冠都不见,抱歉了。”
宝珠闻言,悄悄地打量着裴璇玑,见她听了这话,只是叹了口气,并不如何失望的样子。
只是裴璇玑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望着道观的大门出神。
她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宝珠见状,柔声唤她:“裴七,若是你想哭,也是可以的。”
裴七摇摇头,正想说话,却瞧见宝珠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她的身后。
她跟着转身看了过去,发现有一个小孩儿,正站在道观的墙边,吃惊地看着她们。
这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那孩子的脸在裴璇玑眼中不断放大,她发觉,这个孩子长着一张她十分熟悉的脸。
裴璇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响雷在她耳边炸开,眼前的世界失去了颜色。
“证据……”裴璇玑看着那孩子,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这不就是证据吗……”
第68章
这一日,送白玉团去码头的蕙,因为思念母亲,在事情办妥后并没有立即回到虎啸山中,而是走上了一条前往宝塔山的路。 因为安民祭典的缘故,裴仙蕙受到了惊吓,在房中无措地尖叫,久久难以平静。
为此,小小的蕙心中担忧无比,难以放下母亲离开,守候在她的房门前默默地陪伴了她许久。
直到外头聚集的人群散去,裴仙蕙终于平静下来,在侍女们的伺候下在床上安睡,蕙听着母亲平缓而绵长的呼吸声,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有谁敲响了道观的大门。
天色不早了,裴仙蕙闹了一整日,好容易睡下,侍女们担心她被吵醒,急急忙忙出言拒绝。
敲门那人果然不再敲了。
侍女们等了一会儿,不见外头再有动作,便放下心来,回到了裴仙蕙的房中。
只有蕙悄悄地来到前院,他的听力比侍女们要敏锐许多,所以听到门口传来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声音。
——是宝珠。
宝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她也认识母亲吗?
可是、可是宝珠明明是妖啊,蕙满心疑惑,忘了自己来时曾发誓,这一回绝不现身人前。
他翻过了围墙,看向大门处,果然见到了宝珠的身影。
蕙有些疑惑,又有些高兴,正想要出生呼唤宝珠,却发现她对面还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回头过来看到了他,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难看。
蕙的笑也凝固在脸上,他认了出来,这个女子是母亲的妹妹,在他出生的那一日他们便见过。
那一个雨夜,每一个细节蕙都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女子看着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善意,他只要闭上眼,女子眼中的恨意便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宝珠、裴璇玑、蕙,三者仿佛静止一般站定在道观门前。
电光火石间,蕙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转头便逃。
裴璇玑想也没想地追了上去,她甚至忘了今日自己没有佩剑出行,下意识地去拿无锋剑,似乎想要动手将蕙斩于剑下。
宝珠心中一凛,从后头伸手,想要拦住裴璇玑。
眼见蕙就要消失,裴璇玑怒道:“你为何拦我?”
“你想要对他做什么?他只是个无辜的小孩儿。”宝珠难以置信地说道。
“你不懂!”
裴璇玑说着,咬牙想要从宝珠这儿脱身。
一个要追,一个不让。
裴璇玑索性转过身,摆出架势,使了个假动作。
宝珠并不当真想要与裴璇玑动手,见她朝自己挥拳,一个愣神,朝一边躲去,这下便让裴璇玑借机脱身,追着蕙飞奔起来。
宝珠无法,只能跟上。
太阳将要跌落地平线,蕙跌跌撞撞地背着夕阳奔跑,他后头紧紧跟着那个女子,她跟的那样近,他的耳边仿佛已经吹拂着她的气息。
蕙知道自己只要略微松懈一点,就会落入她的手中。
可他到底只是小小的半妖,惊慌失措地被追了这样远,早已气息紊乱,穿过一丛灌木时,蕙没有看清脚下,一个趔趄后,将自己远远地摔了出去。
下一瞬,蕙便被裴璇玑提在了手中。
蕙吓得牙齿打战,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裴璇玑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使劲看,她的神情与他出生时见到的一模一样,蕙害怕地僵在了原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他没有死,跟在后头的宝珠身形一闪,上前夺走了裴璇玑手中的蕙,她将他紧紧护在怀中,沉声道:“裴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孩子什么都没有做过。”
“可是他害了我的姐姐!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姐姐不会这样,我姐姐……”裴璇玑激动不已,一边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裴璇玑说完,宝珠感到怀中小小的蕙忽然一颤。
宝珠一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一边茫然地思考着。
她想起蕙说过的身世,又想起了裴璇玑家中曾经最尊贵的那个姐姐,眼前这一切为何会发现,宝珠已经明白了,可她该如何化解呢?
裴璇玑擦了一把脸,稍微冷静了一些,她鼻音浓重地对宝珠道:“宝珠,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把他给我。”
“给你,然后你想要拿他如何呢?”宝珠问道。
“我要……”裴璇玑被问得一怔。
时隔数年,她再次见到了这个孩子,他长大了,长得十分可爱,一张脸有一半像裴仙蕙,而另一半……
裴璇玑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抓住他看个清楚,然后要做些什么,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明白。 宝珠见裴璇玑的杀心已失,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缓缓开口道:“裴七,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我曾听他说过他的身世。”
裴璇玑闻言,惨笑道:“他竟然说过吗?”
这个秘密在她心中藏了这样久,久到她内心的一角几乎要溃烂,让她每每想起,便痛苦得不能入眠。
偏偏裴璇玑还不能与任何人倾诉,就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被她瞒在鼓里。
曾夫人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裴仙蕙不适应宫中的生活又失去了孩子,与孙三感情破裂后自请出宫,隔三差五便要感慨女儿有些太过骄纵了,都是因为自己太过宠爱她的缘故。
这样的话裴璇玑每回听,每回都一如既往的难过,可她甚至不能帮姐姐辩解。
——她不敢想母亲若是知晓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遭受了什么,而自己又说了一些什么,会是什么反应。
这样一块伤口,终于被人知晓,被光天化日之下袒露人前,裴璇玑自暴自弃地笑着流泪,她看着宝珠道:“那你知道那个人是什么?那个人……”
那个伤害了裴仙蕙,制造了这一切的人。
裴璇玑嘴角扬起,大颗大颗的眼泪却从她眼角滑落,她轻声道:“我们方才还在讨论要如何扳倒他呢。”
裴七指的是谁?他们在讨论的那个人,容起吗?
宝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喃喃道:“可他,不是凡人吗?”
裴璇玑指着她怀中的蕙道:“他是不是凡人,他的真面目如何,那个能证明一切的证据,现在就在你手中啊。”
太阳终于完全消失,四处慢慢地暗了下来。
宝珠抱着蕙,沉默不语。
“你现在还是不愿意将他给我吗?”裴璇玑看着脸被黑暗遮蔽的宝珠,大声道。
宝珠收手,将蕙紧紧搂在怀中,垂眸道:“如果我将他交给你,他会遭遇什么呢?”
裴璇玑一怔,她想起了姐姐见到这个孩子时的反应,她想起了那个雷雨夜,皇上面无表情的脸。
这个孩子不被祝福地来到世上,没有任何人爱他,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只能作为罪恶的佐证,无声无息地消亡在命运的不公中。
裴璇玑没有回答宝珠的话。
宝珠退后了一步,抬头看向她的朋友。
今天之前,她还以为白玉团一案,已经是她与裴七之间最大的隔阂了。
“我不能将他交给你。”宝珠温柔地看着裴璇玑,轻轻地摇头,“他是个可怜的小妖怪,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他。”
裴璇玑面无表情地看着宝珠。
“对不起,裴七。”
宝珠又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红红的,声音有微微地颤抖:“我要带他走。”
说罢,宝珠如同融化一般,从裴璇玑眼前消失了。
而裴璇玑一动不动,并没有再次试图追上去。
她茫然地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许久许久。
蕙埋头在宝珠的怀中,他眼前的景色在飞速地倒退着。
这是去往虎啸山的路,蕙知道宝珠想送他回到山君大人身旁,在那里,谁也不能伤害到他。
可宝珠似乎忘了问问他。
蕙的手指动了动,轻轻抓住了宝珠的衣裳。
他低声问道:“我娘的妹妹,想要带走我,是因为这样就能扳倒那个伤害了我娘的人了,对吗?”
宝珠一愣,放慢了速度,低头安抚道:“不过我不会将你交出去的,你是个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可是这样最快,对吗?”蕙喃喃道。
蕙垂着头,教宝珠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不得已,只能停下脚步,俯下身子去看小半妖的脸。
宝珠看到这只可怜的小半妖痛苦地紧皱着眉头,努力地想要将眼中的泪咽回去。 这该怎么办呢,宝珠手足无措地想要给蕙擦眼泪,她支支吾吾道:“你别哭。”
蕙扬起头来,天真地问道:“是不是如果我从未出现,我娘会比现在好得多?”
宝珠一时语塞,不知该不该说真话。
极其会看人脸色的小半妖从宝珠的表情中读懂了许多,他笑了笑,缓缓道:“宝珠,谢谢你,可是你将我送回去吧。”
“如果我死了,能让那个人也一起死掉,那么让我娘痛苦的东西便一起消失了。”
蕙的眼睛,在夜幕降临时也依旧闪亮。
他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个时候,母亲脸上的神情。
这是蕙送给母亲的最后一颗野果,他想这一次,母亲一定会喜欢。
“请答应我的请求。”
蕙看着宝珠,认真地说道。
第69章
小小的半妖,一脸认真地请求宝珠将他送回去,还未曾长大的小生灵,以为只要自己不曾出现,只要自己消失,就能将他的母亲从痛苦中拯救。
可事情能这样简单吗,宝珠很怀疑。
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们周围响起了虫鸣声,夜晚的林间也十分喧嚣,这让宝珠的心情更复杂了。
她沉默了很久,心中纠结不已。
忐忑不安的蕙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宝珠的衣角,轻声追问道:“可以吗?”
宝珠抿了抿嘴,摇头道:“你还太小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让我想想。”
宝珠说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亮,没有被云雾遮掩,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那么对于蕙来说,他还能拥有一个好的未来吗?
宝珠与蕙,在京城外的林间僵持。
而被他们甩在身后的裴璇玑,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后,转身往回走。
她回到了宝塔山脚的无名道观旁,骑上了自己的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你希望我怎么样做?我该怎么样做,才能让你解脱呢?
裴璇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姐姐了,她对姐姐的想念与日俱增,她好想像小时候一样,能靠在姐姐的肩上说悄悄话。
可是尽管知道姐姐在哪儿,她们姐妹却咫尺天涯。
裴璇玑转过头,骑马回家。
此时的城门早已关闭,她掏出了从孙三那儿得来的令牌,让守卫打开了一角的小门。
进城后,她下了马,牵着马儿往将军府去。
裴璇玑其实拥有在入夜后的京城中骑马的权利,这也是孙三给她的,皇帝在裴将军府的那些年,将裴璇玑看做了自己的亲妹妹,在登基后,给与了她种种特权。
只是这些格外不同的优待,在姐姐出宫后,裴璇玑便没有再使用过了。
今天除外。
等裴璇玑牵着马,终于慢慢地回到了家,忽然发现今日的裴将军府有些不一样。
裴将军府的门口,有一队披甲护卫,安静地候在一旁。
她放慢了脚步,停在大门口,打量着护卫们。
护卫们齐齐转移视线看向她。
裴璇玑认出了护卫们中的几张脸,他们在皇上身旁已经呆了许多年,若是皇上要离开皇宫,在京城中走动,一定会带上他们。
而能见到他们,说明皇上此时就在裴将军府。
该来的迟早会来,裴璇玑深吸一口气,牵马走进家中。
一进府,她便见到了裴将军的亲兵,裴璇玑一怔,旋即明白了皇上为何会在府中——她许久难回家一回的父亲裴将军,今日回京了。
皇上深受裴将军的照拂,知晓裴将军难得回来,上门拜访,也是应有之义。
裴璇玑抿了抿嘴,慢吞吞地将马儿送回马厩,亲自动手给她的马刷了一会儿毛,又喂了马儿一些好料、几颗糖,在马厩中消磨了许久,
直到确信时候已经不早了,即便皇上留下用了饭,此时也过了回宫的时候,裴璇玑才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可走到一半,她停下了脚步。
皇上,她曾经的姐夫,此时正候在她回自己院子的必经之路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裴璇玑喃喃道:“陛下。”
“今日月亮挺亮,明天想来是个好天气。”孙三坐独自在凉亭中,身旁的侍卫们都离得远远的,他转过头来看着裴璇玑,眼中带着责备之意,“我方才与将军、夫人用了晚膳,听你娘说,你最近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孙三是裴将军锤炼出来的一条汉子,他无缘皇位的时候,裴将军曾经点评他,堪为猛将。
可这样的孙三,这几年却愈发颓唐了,他很少再锤炼身体,曾经健硕的身子渐渐地消瘦下来,眉间也出现了刻痕。
裴璇玑觉得他失去了曾经那股精神头,变得越来越像一个面目模糊的雕塑。
虽然孙三自己并不这样觉得。
孙三见裴璇玑低头不语,纳闷道:“怎么了,可是遇见什么事了?以往即便在外头玩到这样晚回来,问起你来,你都振振有词。”
“我还能遇见什么事……”裴璇玑苦笑道。
“也是,如今裴七已经是天师了,听闻你这些日子屡屡破案,想来十分用功,夫人过于担心了。”孙三笑道。
“案子的事,您也知道了?”
“你回京许久,也不来信,我也无法,只能去问问裴护法。”孙三略带不满地对裴璇玑说道。
说罢,他站起身来,叹息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只再多说一句,你有理想抱负,这是好事,只是夫人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来,还是莫要将她气得太狠了。”
孙三用完晚膳,在这里等了裴璇玑许久,不过就是听了曾夫人的抱怨,想要与裴七谈谈,调节这对母女之间的关系。
他待裴家人很好,从来、一向都是如此。
裴璇玑忽然难受极了。
她拦在孙三回去的路上,小声道:“陛下……”
她的表情很难看,孙三看在眼中,心头一跳,暗中朝已经靠近的侍卫们挥手,低声道:“何事?”
“陛下……”裴璇玑艰难地开口,“姐夫,我有一件事,不知怎么跟你说才好。”
从那件事后,裴璇玑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姐夫了。
孙三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他僵硬着一张脸,平静道:“但说无妨。”
“我想问问你,如今对你来说,姐姐还是那样重要吗?”裴璇玑的脸皱成了一团,她一字一句说着,“如果我知道了真相,那真相让人难堪,你、你还想知道吗?”
裴璇玑语焉不详,可她不必说的很清楚。
因为爱着同一个人,她与孙三同享着一个痛苦的秘密,这个秘密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他们的一切。
裴璇玑的话终于掀开了孙三雕塑外的假象。
他不再假装自己还一如既往,他行尸走肉般看着裴璇玑,许久后,方才慢慢道:“是谁?”
裴璇玑艰难道:“是一个我们曾经信任过的人。”
孙三垂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过了许久之后,他一言不发,踉踉跄跄地朝外头走去。
裴璇玑没有回头看,她想,至少这一刻,还是留给孙三一些尊严吧。
回到自己的小院后,裴璇玑几乎一夜未眠,她表情麻木地看着天花板,睁眼到了天明。
她在外头待久了,已经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小院中的侍女们只会在她准许时才进来,可是这个时候,裴璇玑似乎听到外头传来了动静。
裴璇玑猛地掀被从床上起来,走到了窗边。
窗外,有一位从不爱走正门的客人,正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你还要在外头装多久的哑巴。”裴璇玑忍不住咬牙道。
“我怕你此时还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敢先说话。”宝珠的声音,隔着窗户听起来有些模糊。
裴璇玑鼻头一酸,推开窗道:“你进来再说。”
窗户一开,只见宝珠眼巴巴地趴在窗台上,她看裴璇玑眼睛通红,脸色也蜡黄,磕磕巴巴道:“你没睡好呢。”
说罢,又如同以往一般,翻窗进来。
裴璇玑有心要装一装生气的模样,可见到了宝珠,心头五味杂陈,一背过身子,眼泪又抑制不住地落下。
宝珠连忙探过头去,极狗腿地哄道:“莫哭了,你要是难受,我将李挚拉过来,让你打两拳。”
“我好端端的,打你家李挚做什么。”裴璇玑哭笑不得,转身轻轻锤了宝珠两下,“要打也是打你。”
宝珠作势往后一倒,白眼一翻道:“好厉害的天师,竟然将我打死了。”
说完还吐出舌头,一副死狐狸的模样。
裴璇玑这下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上前将耍宝的宝珠从地上拉起来,嗔道:“净会哄我开心。”
宝珠拉着她的手,笑呵呵地道:“裴七,你不要难过了,我跟你是一边的,我们俩一定会将那人扳倒。”
她不等裴璇玑回答,飞快地将蕙对她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裴璇玑听完,更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何心情。 她爱姐姐,那孩子爱他的母亲,何况他们本来也流着相同的血。
她昨夜胡思乱想了一整夜,也想明白了,自己对那孩子的恨意全然是迁怒。 ——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儿,到底能犯下什么错。
裴璇玑感慨万千,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小院外头有侍女敲门道:“小姐,宫中有一封信,一早便送到府上了。” 她与宝珠对视了一眼,出门去接了那封信,在门口读了,又回到了房中。
宝珠见她此时又面色恍惚起来,连忙追问道:“怎么了?”
裴璇玑看着她到:“我姐夫来信了。”
“你姐夫……他说什么?”
“他说,仙蕙重于一切。”裴璇玑喃喃道。
“你的姐姐,叫仙蕙啊。”宝珠想起了小半妖昨夜对她说的自己的名字,万分感慨,“那个小孩儿,他说他叫蕙。”
“你、你姐夫、还有蕙,你们三个,其实也是一边的。”
裴璇玑沉默了片刻,对宝珠道:“既然如此,我想让姐夫见一见……那个孩子,我们昨日曾讨论,只靠我们几人,实在难以对付那人。”
宝珠听明白了,她道:“但如果你姐夫出手,那就不一样了。”
裴璇玑点了点头。
宝珠想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可以带他去见你姐夫,但是,我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大人的事,实在不必牵扯到小孩身上,你觉得呢?”
“好。”裴璇玑应道。
第70章
宝珠与裴璇玑,一同分享了一个秘密,又争吵再和好,都觉得彼此之间的情谊似乎更深厚了一些。
蕙的事情一经说定,姐俩一块儿挨着坐在贵妃榻上,裴璇玑将头靠在宝珠肩上,喃喃道:“这件事,在我心中实在捂了太久。”
宝珠的姐妹是一只红狐狸,狐狸们之间的事情简单的许多,她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痛苦。
但宝珠还是轻轻地摸了摸裴璇玑的头,安抚道:“这一回,一定可以让你姐姐好起来的。”
“说的好像已经有过许多回了似得。”裴璇玑笑道。
宝珠没有回答,她望着裴七直笑。
裴七不知道,但宝珠晓得,为了姐姐,她早已经历过许多艰难。
这一回,一切当真会不一样吗?
宝珠想得出了神。 裴璇玑也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宝珠方才开口,慢吞吞地说道:“裴七,你姐夫当真很在乎你姐姐吗?”
“从我小时候起,他便一直对姐姐很好。”
“可是,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凡人之中,他是最为有权势的那一个了,他还会像以前一般吗?”
裴璇玑想了想,迟疑道:“不知道,希望如此吧。”
她们又安静了一会儿,裴璇玑站起身道:“我给他去一封信,约定好何时相见。”
说罢,她回头问宝珠道:“什么时候方便呢?”
“愈快愈好。”
裴璇玑点点头,心中有了数,不过一会儿便写好了回信。
这时,又有侍女敲响了裴璇玑的院门,轻声道:“小姐,将军让你去正院中陪他用饭呢。”
裴璇玑一怔,一股凉意倏地自背后升起,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抓着宝珠的胳膊道:“完了,我竟然忘了这最可怕的事儿。”
宝珠在一旁紧张道:“你爹也会打你吗?”
“一般都是我娘护着。”裴璇玑脸皱成了一团。
“完了。”宝珠龇牙咧嘴道。
最近揍裴七揍得多的,可不正是她娘。
“那我先走了。”宝珠脚底抹油,“你嘴甜些,莫被你爹打得太狠了,别耽误了,咱们还有事呢。”
裴璇玑泫然欲泣地看向宝珠,眼见这狐妖头也不回地翻窗走了。
宝珠这边抛下裴璇玑翻墙跑路,李挚那边却没这样好过,仍旧在裴护法眼皮子底下接受她的磋磨。
这一日是裴护法打算将旧日的卷宗都翻一翻,研究一番今日与往昔,在实战中究竟何种符咒使用的最多,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读不完,只能抓来了李挚做帮手。
这些旧日卷宗浩瀚如烟,随手拿起一本也能升起袅袅青烟,李挚屏气凝神,往身上贴了几张清洁符咒,方才敢动手翻看。
另一旁的裴护法也与他一副模样,皱紧了眉头翻看着卷宗,时不时还要发出咦的声音。
李挚略翻了两卷,研读了一会儿百年前一桩狐妖魅惑书生的案子是如何处置的后,装若无意地问裴护法道:“那两份呈状递上去后,可有消息?”
“别提了。”裴护法沮丧地放下手中的卷宗,唉声叹气地说着,“上头与我说,虽然这案子蹊跷,但好歹已经结了,若是要找后头的真凶,恐怕要费许多人力,想来那真凶被铲除了这样多的老巢,一时半会也不会再犯了,如今的头等要事是安民祭典,其余事项统统延后处理。”
这回复十分官僚,李挚听在耳中无比的熟悉,他配合地与裴护法一块儿骂了几句,又听得裴护法道:“对了,听闻昨日国师已经出关,说这回的祭典他会出席。”
李挚手中的动作一顿,试探道:“既然国师出席,为何还要这样多的天师们巡视,不论多少,加在一块儿也不是国师的对手吧?”
裴护法想了想,犹豫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恐怕要七位护法同时出手,才能与国师一较高下。”
说到这儿,裴护法转念一想,改口道:“但国师也只能专心守护皇上,恐怕无法同时照顾很多地方,这样大的场面,还是需要许多人手的。”
七位护法同时出手——
李挚在心中思索着,云如风是容起的人,其余六位护法中,他只认识裴护法一人,尚且不清楚剩余五位的立场,但即便是这六位护法都愿意出手,又能一招将容起制服吗?
这并不是行军打仗,人越多越好,这样的高手,若是无法第一时间制服他……
李挚想起了嵇仁,嵇仁是总司级别的天师,他生受了鬼化的宝珠一掌后,都能立即逃脱,何况是容起?
或许是李挚沉思地太久,裴护法从纸堆中冒出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凝重的模样,略想了一想,出言道:“国师只能专心保护皇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与孙氏皇族有誓约,约定要保护皇裔,同时也接受皇族的供奉。”
李挚一怔,下意识重复道:“誓约?”
“唔,你可以看成是符咒中最为特殊的一种,只有极少部分天师才能使用,是用力量来约束誓约双方的一种办法。国师,之所以称之为国师,自然有不同之处。”裴护法解释道。
这确实是李挚从未接触过的一种符咒,不论是上一世,还是已经成为天师之后。
这一瞬,好像许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李挚问道:“若是立誓者违背了誓言,会有什么后果?”
裴护法道:“要看誓约双方的约定,像是国师立下的这一种,自然是以性命为代价吧。”
性命为代价。
这五个字,宛若一个响雷,轰隆隆地回响在李挚的脑海中。
李挚是在宝珠离开他的两年后忽然重生的。
也就是说,那时的容起,启用了一个阵法,使得乾坤颠倒。这样强大而特殊的法阵,即使对于容起而言,也应当是特殊的。
那时候,是不是有谁,以性命为代价,迫使容起启动了最后的保命阵法。 李挚回想起了上一世,他摔下窄桥的那一刻。
当时他按照孙三的嘱咐,仔细地看了那只妖怪一眼,可他片刻后便身受重伤,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那妖长得与裴璇玑有些相似,瞧不出第二人的踪迹。
但当时同样在场的裴璇玑,也许看清楚了那只妖的脸。
她将张鹤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后,枯坐在昏迷的李挚身旁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李挚回京后不久,便失去了宝珠,他方寸大乱,告假修养,孙三痛快地批了。
三个月后,他翻遍了京城,也找不到宝珠的踪迹,于是干脆上书皇上,告老还乡,孙三也批了。
由此,李挚从南到北,踏遍千山万水,找遍了每一处他觉得宝珠可能会喜欢的地方。
所以他不知道远在京城中的孙三做了什么。
李挚认真地回想着上一世他认识的那个男人。
他高坐龙椅上,手握无边权势,但后宫之中空空荡荡,只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位侄儿,立做了太子。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他会做什么?
李挚有一个即合理,又大胆的猜想。
他的眼前,仿佛看见了最后时刻的孙三。
孙三布置了整整两年,终于到了那一刻,他会面无表情地看着杀死了自己的容起。
他们之间有誓约,容起一旦动手,便会遭到反噬,这是最为稳妥的一条法子,不需要有人相助,只要步步为营,让容起动手杀死自己。
可即使豁出去了性命,他还是失败了。
容起早就在设法摆脱这个束缚着他的誓约,他花费了许多年,建造了一个能颠倒乾坤的法阵。 李挚闭上了眼,他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上一世,孙三失败了,李挚失败了,所有人都落得不好的下场,如今再重来,他提前知晓了许多事情,事情会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李挚,专心些。”李挚出神得太久,裴护法在后头暗中观察到了,不满地指了出来,“明日,最迟后日,你眼前那些卷宗都要看一遍,知道吗?”
李挚醒过神来,看着眼前比山还高的卷宗,头皮发麻地应了声是。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头晕眼花地看了大半日,到底还差许多,便向裴护法告了罪,索性搬了几摞卷宗回家看去。
等他搬着许多卷宗回了家,发现宝珠带着蕙正在家中玩耍,桌上放着她从外头买回来的食物,小小的半妖原本被宝珠逗得哈哈大笑,见了李挚便收起了笑,站起身背着手向他问好。
李挚笑着与他点了点头,意外地对宝珠道:“你去寻裴天师,为何回来的这样早。”
宝珠心有戚戚道:“可别提了,裴七的爹回来了,我看她又要挨训,怕看了难受,就先回来了。”
她说着,揉了揉蕙的头,笑道:“这个小东西饿了许久,我听到他肚子都在叫了,偏偏不肯吃饭,说是要等你回来呢。”
宝珠这样说着,光洁的脸在灯光下格外的莹润,李挚看得心头一暖,转身将手中的卷宗放进书房后,坐在了桌旁。
桌上,宝珠将自己与裴璇玑商议之事说了一遍,李挚听了,心中感慨,又将誓约一事说给了宝珠听。
还有一些上一世的猜测,李挚也避着蕙,小声地说给了宝珠听。
这下,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小小的蕙也怀着心事似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
过了许久,宝珠方才开口道:“如今,那人恐怕还没有那样的后手,这是最好的时机,只是,似乎很难将他制服。”
她听李挚说需要七位护法同时出手,心中便有些忐忑起来。
李挚先表示了赞同,而后暗示道:“不过,他此时才出关,想来是闭关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
“但凡人的皇帝,能召集十万精兵,可他能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找到许多听他的话的天师高手吗?”宝珠问道。
李挚担心地便是这个,二十来年后的孙三,在他面前直言有人在看着他,谁知道如今他身旁有没有容起的眼睛。
“你们与他约见,一定要十分小心。”李挚凝重道。
宝珠看了一眼蕙,见他惴惴不安的模样,连忙道:“放心,裴七心中有数,她答应了我一定要保护蕙的安全的。”
李挚心中轻叹,他想说的是,宝珠上一世到底也曾经出现在容起眼前,她自己要万分小心才是。
狐妖此时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当着小孩儿的面,李挚又不便与她有什么‘口舌之争’。
再三忍耐下,李挚还是将心中担忧说了出来,他道:“我是担心你,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这话说的,宝珠的脸瞬间便红了,她伸手捂住头低低的蕙的耳朵,嗔道:“当着小孩儿的面呢,怎么说这个话。”
李挚索性也伸手,遮住了蕙的眼睛,然后他起身在宝珠的唇上轻啄一下,幽怨道:“我说的隐晦了,你又假装没听见。”
宝珠嘿嘿一笑,反过来又亲了他一口,道:“给你道歉,可别往心里去啊。”
“宝珠。”李挚的脸色忽然变得极认真,“待我学成了,我与你,也立下誓约可好?”
“我们要立下什么誓约呢?妖怪也能立吗?”宝珠看着李挚的眼睛,喃喃道。
“譬如,永不分离?白头偕老?”
李挚皱着眉,认真思索起来。
宝珠的神色也越来越恍惚,她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沉浸在某个念头当中。
“我有一个想法,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另外的帮手,绝对可靠,绝不会站在容起那边,并且。”宝珠睁大了眼,“还有一个极大、极大的好处。”
她一边说着,一边猛地站起身往外头走。
还沉浸在风花雪月中的李挚吃惊地看着宝珠,他也站起身来,走到院中,追问道:“这样晚了,你还要去哪儿?”
宝珠听了这话,停下脚步,原地跺着脚,而后飞快地转身。
宝珠一把搂住李挚的脖子,拉下他的脸,她小鸡啄米似得左右各亲了十下,又大声道:“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所以你等我,回头告诉你。”
可怜的李挚被狐妖色.诱,顿时放过了宝珠,站在小院中喃喃道:“那你注意安全。”
他们俩一时情急,谁都忘了家中还有个孩子。
蕙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被迫见证了大人们之间的友好交流,小脸羞得红彤彤的,肚子却又饿了起来。
他见李挚呆呆地站在院中,看起来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来,便悄悄地夹起一筷子菜塞进了口中。
不防李挚忽然转过了身子。
蕙含着一口的食物,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眨巴着大眼睛天真地看着他。
因为这个小孩儿,李挚昨夜与宝珠分开睡在了地上。
此时见他小小一只坐在椅子上,虽然脚都踩不到地,但莫约是可以启蒙的年纪了。
李挚笑了笑,低声道:“小孩儿,你可想要识字?”
蕙倒吸一口气,连连点头道:“我想!”
“吃完饭,来书房里。”李挚推开了书房的门,指着一屋子的书诱惑小孩,“我教你识字,你是妖怪,应当学得很快,这间屋子交给你,不过几日,想来便能读书了。”
蕙欢喜地坐不住了,他重复了一遍:“这间屋子交给我?”
李挚意味深长地笑道:“对,这间屋子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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