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一百零一章


    辰哥儿虽说?在御花园中, 玩了了好一阵蹴鞠,可却并未忘记正事儿。


    尤记得在入宫之前,李伯伯有特意?嘱咐过, 今日要带他见位德高望重的老奶奶。


    在世家后院中长大?的孩子,免不了要跟在母亲身后应酬,见过容国公府的各房婶娘姨母,经?历那些场面?多了之后,辰哥儿已经?做到?做到?了见任何女眷,都不会怯场的程度。


    他跨入那座金碧辉煌的殿中, 先?是扑到?李秉稹的怀中, 抬眼就望见正中雕花凤座上的老者。


    她生得好美。


    雍容华贵,气韵高洁。


    除了鬓边的几缕白发, 以及眼尾拖长的些微细纹,俨然看不太出年龄。


    最?主要的是, 辰哥儿也不知为何,虽是头次相见, 却觉得她格外亲厚,甚至比郑家那位已然去?世的祖母, 还?要更加可亲。


    所以压根儿就不用李秉稹示意?,辰哥儿自己就迈开小腿,就像以往过年贺岁一样, 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给太后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笑眼弯弯, 奶声软糯道了句,


    “祖奶奶好, 辰哥儿给您请安。


    祝祖奶奶笑口常开,福寿安康。”


    这聪明?伶俐, 口条清晰的乖巧劲儿……太后只觉心都要化了。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感?慨,眼中蓄满了的泪水,立时顺着面?颊滑过而下。


    太后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心头的那股酸涩,由座上站起身,亲自将孩子扶起身来。


    她情?绪激动,嗓音都有些颤抖,


    “好孩子,快起来。”


    辰哥儿是个懂事孩子,抬起小手就欲要给太后拭泪,又忽想起方才玩了蹴鞠,还?未来得及净手……于是收回小手,由怀中掏出块备用的巾帕来,细细擦去?了太后面?上的泪痕。


    “祖奶奶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莫哭莫哭,仔细伤眼睛。”


    由这个小小举动,太后便知孩子自小被教养得很好,且或是骨血亲缘的传承,太后见这孩子的头一眼,就觉得格外贴心。


    斋饭没有白吃。


    经?书没有白念。


    或许天上的菩萨终于听到?了她的请求,在回京的头一天,就给她送来个梦寐以求的皇孙。


    “哀家不是伤心,而是见了你心中太欢喜,好,哀家不哭了……”


    “李伯伯,祖奶奶喜欢我?哩…


    你以后可以常带我?到?皇宫里来么,我?可以给祖奶奶捏肩捶背…”


    原正是片舐犊情?深的美好氛围,却随着辰哥儿的一声“李伯伯”,空气有些停滞。


    侯在一旁的李秉稹,轻道了声“自然可以”。他迅速察觉到?太后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而后立即解释这“李伯伯”称呼的由来。


    “……母后莫怪。


    这孩子不知实情?,还?有些认生,若是强行改口,儿臣担心他逆反心起,反而同儿臣生分了,便想着先?徐徐图之。”


    经?他此番解释,太后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据皇帝所说?,他与这孩子相认不过半月,除非这小辰哥儿是个没心没肺心大?的,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快改口。


    无妨。


    皇孙孙都在眼前了,还?愁他今后不能认祖归宗么?都等了这么多年,再缓些时日亦无妨。


    太后心中虽是这么想,嘴上却不忘对?皇帝儿子埋冤,“……必是你对?孩子不上心,否则他岂会不认你这个父亲?你这半月时间,都花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几句指责来得无端。


    可太后虽是唬着脸,可听得出来,语气是格外愉悦的。眼见老佛爷正在高兴的当口上,李秉稹倒也乐得挨这几声骂。


    接下来,太后就将辰哥儿抱在怀中,说?了好一会话,问孩子平日里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看过哪些书,识得多少字……


    辰哥儿都一一乖巧答了,期间还?主动提起些课堂上发生的糗事,偶尔李秉稹也适时在旁添补几句……惹得太后笑声不断。


    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辰哥儿连续打了好几声哈欠,显露出些困意?来,太后这才让乳母上前,将怀中的孩子抱了下去?。


    只有老天才知,这些年太后为了皇嗣操过多少心,夜里抹过多少泪,甚至还?常觉愧对?列祖列宗……


    回想起上次这么畅快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儿子登基的时候。


    “你这小子,今儿个总算让哀家享了回儿孙绕膝,含饴弄孙之乐……


    哀家暂且不去?计较你在宫外犯下的那些糊涂事儿。”


    让太后见辰哥儿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给徐温云讨个名份。


    李秉稹自然不会忘记这桩要紧事,此时眼见太后心情?大?好,此时不提,更待何时?


    “母后,四年前为儿臣生下辰哥儿的那女子,儿臣想给她个名份。”


    方才说?了许久的话,太后如今正端起琉璃玉杯润喉。听到?这话,执起杯盖拨弄茶面?的指尖一顿。


    其?实太后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当年皇帝由南方入京,那一路至多四十?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无媒无聘的情?况下,那女子竟就脏了身子,敢跟个男人滚到?榻上去?翻云覆雨……此等行径,妥妥的就是水性杨花。


    在她看来,辰哥儿虽说?被教养得很好,可依旧不妨碍这他是个私生子的事实。


    得亏寻回来了,否则今后还?不知会受多少搓磨。


    依太后看来,如此行为不端的女子,其?实很不该再纳入后宫。可她心中虽是这么想,却也总要顾念着皇帝的想法。


    所以太后先?是沉下眉头,悠悠喝了口茶,而后缓缓闻道。


    “那依皇帝看,该给她个什么名份合适?”


    名份这事儿,兹事体大?。


    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二人之间的关系之所以会破碎得那么彻底,就是因“通房”那两个字搅闹出来的。


    其?实后来,李秉稹在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都曾想过无数次,如若当时他直接让她做正妻,直接坦白皇帝的身份……她是不是就没有理由离开了?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也怪他当年确实没有那样的魄力与决心,非得彻彻底底这么失去?一次,才能后知后觉晓得,她对?自己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如今四年后,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些敞开心扉的苗头,断然不能再毁在名份这二字上。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李秉稹无比确定的是,今生今世,都只想要与徐温云长厢厮守,共赴白头。


    “母后,后宫自古都是母凭子贵。姜姣丽并未生养,都还?高居妃位,而她为儿臣生下辰哥儿这么个麒麟儿,含辛茹苦将孩子养到?这么大?,教得玲珑可爱……”


    “其?次,她确是儿臣真心爱慕之人。当年之事,儿臣行为举止亦有不妥之处,心中多有遗憾,今后不想让她再寒心。”


    男人斩钉截铁的声音,响彻在慈宁宫高阔的殿中。


    “所以,儿臣想抬她做皇后。


    位居中宫,执掌凤印。”


    *


    *


    *


    永安街。


    别苑。


    戌时二刻。


    秋阳西斜,万物逐渐沉寂。


    平日里这个时候,李秉稹早就出宫,在别苑用过晚膳了。可今日直到?这个点,都一直没有出现在院门口。


    他出不出宫倒是其?次。


    偏偏还?将辰哥儿带入宫,直到?现在也没个人影儿。那孩子长这么大?,很少同她分离这么久过……


    徐温云忧心之下,焦躁地在院中来回踱步,指尖攥紧了巾帕,忍不住就要将事情?往坏处想,惶惶不安道。


    “……说?是要入宫给我?讨名份,会不会是诓骗我?的?指不定他就是要将孩子扣在宫中,今后让我?们母子分离?”


    经?历过这么多事,徐温云对?男人的信任委实有限。


    “夫人切莫这么想,皇上若当真如此狠心,又何须等到?今日?……指不定皇上已经?给您讨了个高出天际的位分,规矩礼仪太过复杂,需要筹备之事颇多,所以才耽搁了呢?”


    “您便在别苑中擎等着,保不齐待会儿旨意?就下来了哩。”


    可若当真如阿燕所说?这般,李秉稹必会提前派人出宫通传一声的。


    正在徐温云思?绪不宁之际,院门处终于出现了辰哥儿的身影,孩子好像是累极了,正被乳母抱在怀中安然酣睡着。


    望见辰哥儿的瞬间,徐温云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当下倒也并未问旁的,只示意?让乳母先?将孩子抱去?后院好好休息。


    或许是习惯成自然。


    下意?识的,她又往院门口探了一眼,却并未望见那个日日出现的男人。


    送孩子出宫的庄兴,看出了徐温云的心思?,躬身上前一步,低声禀告道。


    “云夫人,皇上今夜不得空来。


    ……太后娘娘方才突发了心悸,皇上得在塌前侍疾。”


    以往徐温云每每入宫,太后娘娘都对?她颇有关照,所以现在听了这话,不禁也提起了心尖,急忙问了句,“太后娘娘可无大?碍?”


    “云夫人无需担心。


    奴才方才听太医的诊断,倒也不是什么大?病,约莫修养几天就能大?好了。”


    庄兴眼见徐温云神色一松,又朝前呵了呵身,微顿了顿后,迟疑着轻声道了句。


    “……只是太后娘娘发下话来,自明?日起,皇长子每日的功课,都需得在宫中进?行。


    无论是平日里讲学授意?的先?生,还?是伴读的书童,就连用惯了的木桩沙袋……通通都得全都挪到?宫中去?。”


    “每日巳时四刻入宫,酉时二刻出宫。直到?皇长子能彻底适应皇宫的环境为止。”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孩子总有独自展翅高?飞, 脱离母亲的那天。


    对于这点,徐温云实则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辰哥儿做为皇家?血脉,身上担负的责任, 确也要比寻常孩子更重更多些……也是时候逐渐放手了。


    其实按宫中惯例,为防止外戚专权,位分低的嫔妃,是没有资格抚养皇子的,自孩子咕咕落地的那天起,就要抱离开生母身边。


    所以徐温云极力安慰自己, 孩子能陪在身旁四年?, 便已算得?上是赚了。


    所以她扯扯嘴角,露出个得?体的笑容来, 轻浅道了句,“合该如?此。便就该让这孩子入宫, 好好学?学?礼仪规矩,在太后娘娘身前尽尽孝道。”


    其实依庄兴这个奴才看?, 云娘子如?此贤德柔静的品德,实则就是做皇后的不二人?选。


    奈何?过不了太后那关。


    身为贴身侍奉皇上的太监总管, 方才在慈宁宫,李秉稹提出要立徐温云做皇后时,庄兴也在殿内伺候……


    他在旁瞧得?真真的。


    太后听到那话的瞬间, 面色立即冷了下来,沉默半晌之后, 才拧着眉头道。


    “立后之事?, 绝非儿戏。


    皇上容哀家?再好好想想。”


    这话的意思, 就是拒绝。


    或是担心伤了与皇上的母子之情,所以太后没有选择立即张口回绝, 而是行了缓兵之计,让皇上碰了个软钉子。


    所以云娘子如?今的处境,弹性极大。


    近一步,可青云直上,手摘星辰,当一国皇后,享无极富贵。


    可退一步……指不定就会成为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斗争牺牲品。


    皇长子的身世确不光彩,太后娘娘迟早都要知道真相,以太后从前在后宫中的手段,若是当真容不下云娘子,指不定就是一杯毒酒灌下去,无声无息处理掉了……


    太后心思深不可测,也只有在宫中多年?,积年?成了精的庄兴,才能略略揣测出几分。


    想到此处,庄兴又不由对这云娘子存了些怜悯之心。


    好好一个官家?女子,依着这幅美?貌,想要嫁什么如?意郎君嫁不到?偏被卷入了后来这些阴私中。


    郑明存靠她,得?了多年?美?名。


    弟弟受郑家?帮扶,高?中状元。


    妹妹顽疾痊愈,得?嫁高?门。


    儿子一跃成了皇长子。


    就连她那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妯娌何?宁,她儿子都跟着沾光,做了皇子伴读。


    ……


    他们?都因云娘子受益。


    她这一生,好似都在给他人?做嫁衣。


    庄兴想到这些,望向她的眸光中,透了几分怜悯……但愿这女娘,今后能有个好结果?吧。


    “……云娘子,近来多注意吃食,但凡入口之物,之前都要用银针试一遍。


    切记。”


    徐温云听了这话,心头猛然跳空一拍,面上神 情僵了僵,而后迅速意会,朝庄兴施施然行了一礼。


    “多谢大监提点。


    我都记住了。”


    庄兴避开她的谢礼,并未再说其他话,后退几步,扭身就朝回宫的方向去了。直到此人?身影消失不见,徐温云才缓缓朝后院中走?去。


    没有任何?关于名份的旨意。


    李秉稹一改常态,并未现身别苑。


    儿子明日就要赶赴宫中做功课。


    ……


    由这些种种迹象来看?,其实就算庄兴不说方才那番话,徐温云也隐约猜到了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


    必定是李秉稹讨了个颇高?的位分,太后娘娘不乐意,所以母子二人?生了龃龉。


    都是做母亲的人?,从某个方面来讲,徐温云其实很?理解太后。她心中没有怨怼,且已早就想好了后路。


    行到后院时,辰哥儿已经醒了,睁开眼的头一件事?,就是要找母亲。


    徐温云循声而来,将儿子搂在怀中,暖黄的烛光下,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后头的床帷上,显得?格外温馨。


    辰哥儿迫不及待地,与母亲分享着今日在皇宫中的各种见闻。


    “……祖奶奶特别喜欢我,还想留我在宫中夜宿哩,可是我不答应,说要回来陪母亲,李伯伯也说如?此不妥……祖奶奶这才准乳母同我出了宫。”


    徐温云笑抚了抚孩子,


    “辰哥儿喜欢宫里,喜欢那位奶奶么?”


    辰哥儿眸光锃亮,点了点头,


    “喜欢。宫里的人?都对我很?好,祖奶奶对我也很?好。”


    “那是因为谁,辰哥儿才能得以入宫的?”


    “是李伯伯。”


    徐温云佯装唬着脸,


    “他为了能让你入宫,可费了好多好多心力,你却还叫一直唤他李伯伯,他听见了会伤心的。


    说不定今后就不理我们?了。”


    听了这话,辰哥儿心中一阵着急,小?脸蛋都憋红了,睁圆了眼睛,


    “……不是李伯伯,是父亲。


    那待明儿,明儿个见了他,我就叫他做父亲。”


    听了这话,徐温云这才满意点了点头,谆谆教诲道,“辰哥儿这样做是对的。你不仅要改口叫他父亲,今后见了那位老奶奶,也要规规矩矩唤一声皇祖母,记住了么?”


    辰哥儿郑重点了点头,


    “记住了。”


    徐温云将怀中的孩子紧揽了榄,暖黄的烛光下,秋水般的眸子,沁出了些晶莹的泪光。


    “还有一桩要事?。


    母亲要同你说……”


    *


    *


    *


    皇宫。


    慈宁宫。


    殿中内间宽阔的架子床上,太后戴了抹额,由雕花架子床上,支起半个身子,靠在了绣花软垫上。


    听着塌前龙鳞影卫的禀报,太后的面色愈发阴沉。


    直到窗影闪动,殿中并无外人?后,她面上泛出几分苦笑,眸底闪烁着锋锐的光芒,对身侧的苏嬷嬷道。


    “……哀家?就说今日皇帝为何?一直语焉不详,避重就轻,未曾想其中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那孩子的生母竟是她?


    哀家?一直以为她是个良妇,哪里晓得?居然是那样的狐媚子?


    你方才可听见她是如?何?勾诱皇帝的么……那些手段,一环套一环,哀家?在后宫争斗了这么多年?,也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好哇,哀家?为了权势,处心积虑争斗了一辈子,谁曾想竟生了个情种儿子。”


    “他竟还想抬她做皇后?是嫌被骗得?不够惨,上当上得?不够多么……


    除非哀家?死了,否则她休想踏入皇宫半步!”


    太后因情绪过于激动,道完这句后,空气入肺,开始猛烈咳嗽起来,苏嬷嬷立即上前,轻拍着她的后背。


    “太后娘娘息怒,您方才喝了药,太医特意嘱咐了,情绪不宜剧烈波动。”


    “您老人?家?切莫太过忧心。


    他们?两个初初重逢,真是打?得?火热的时候,皇上一时昏头涨脑也是有的。我朝向来以仁孝治天下,只要老佛爷您咬死不松口,皇上绝不会一意孤行的。


    再拖一拖,缓一缓,皇上说不定就歇了念头了。”


    太后轻摇了摇头,淡白的脸上尽是焦虑。


    “知子莫若母。凭他那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脾性,今日既能同哀家?说出那番话来,必是经过深思熟虑,铁了心的……只怕越拖,我们?母子二人?之间的嫌隙就越深。”


    太后暗衬了衬,眉尖紧蹙,薄唇轻抿道了句,“……只能让她知难而退。”


    *


    *


    *


    辰哥儿原就是活泼爱闹,对外头世界充满新奇的年?龄,再加上在皇宫上课时,除了陌生的环境以外,其余所有的人?事?物,都与他在别苑时一摸一样,所以孩子对入宫上学?这件事?儿,消化得?很?快。


    高?高?兴兴地去。


    欢欢喜喜地回。


    还常给李秉稹传信,给徐温云捎回许多各式各样的礼物……


    而李秉稹本尊,已有四五日都未回别苑了。


    他自儿时入军,就未曾在太后身前尽过几天孝,如?今太后病情未愈,他自是要在旁陪护,每每伺完疾,宫门也已经下钥。


    深夜行动不便,亦不想惊动了旁人?,便也就只能作罢。


    至于徐温云这头。


    不用看?顾儿子后,时间就完全空闲了下来。眼见妹妹那门搅不散的婚事?已经落了定,她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接受现实,常去歪柳巷,帮着弟妹打?理成亲事?宜。


    如?若还有空闲,徐温云就常去相国寺烧烧香拜拜佛。


    今日,她原正在歪柳巷,品尝婚宴当天的菜色,阿燕忽凑道耳旁,轻道了一句,“夫人?快回,皇上出宫了。”


    或就连徐温云自己也没料到,听到这话的瞬间,她眸光都熠熠发亮。


    当人?坐在车架上时,心底沁出些期盼与欢喜,可不知为何?,居然还有几分忐忑。


    她取过置架上的长柄铜镜,对镜自照,仔细打?理着仪容……阿燕在旁看?得?直乐,“夫人?放心,您这张脸就算脸上抹了锅底灰,也不碍美?貌分毫。”


    徐温云面上有些微腆然,做势要打?,阿燕只得?笑着躲到一旁,好在歪柳巷离永安街并不算远,驱车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她踩着踏凳而下,原是想提起裙摆,小?跑而入,可到底按耐住了,只比以往走?路的速度快了些,踏入宅中。


    可在院中侯一阵的男人?,俨然没有太多耐心,望见佳人?倩影的瞬间,就跨街而上,将人?搂入怀中。


    他双臂的力道颇大,好似想要将她与自己揉摁在一起,埋首在佳人?的颈窝中,终于又嗅到了她身上独有的馨香。


    “云儿若还不回来,朕可就要去歪柳巷寻你了。”


    徐温云被搂在怀中,心底也沁出些许蜜甜来,纠结了几息,还是抬手圈住男人?细窄的腰身,以做回应。


    “云儿,你可有想我?”


    徐温云由他怀中扬起灿若桃花的面庞,掀起纤长的眼睫,抬眸望他,眼中透出几分慧黠,浅笑了笑。


    “……弟妹三日后就要大婚,忙得?头脚倒悬,委实没功夫想。”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弟妹三?日后就要大婚, 忙得头?脚倒悬,委实没?功夫想。”


    李秉稹并未听到想要的回答,面上神情微黯了黯, 愈发将怀中的佳人?箍得更紧了些。


    “不准将他们排在朕前头?。


    他们都是外人?,只有我们两?个,才是夫妇一体的一家人?。”


    可?若当真如?此,她又岂会至今为止,都孤零零待在宫外这间私宅中呢?


    短短几天?不见,这沉默寡言的男人?, 倒学?会说“夫妇一体”这种甜言蜜语了。


    徐温云被他箍得生疼, 抬起粉拳锤他,嗔骂了句, “……你这莽汉,抱人?怎得也不知轻重。我三?日后还要去肃国公府参宴呢, 若被你箍坏了如?何是好?”


    瞧她这恃宠而?骄,作威作福的模样, 哪里还有半分做臣妇时?,谨小慎微的模样?


    还能怎么办……自己惯出来的, 只能继续宠着。


    李秉稹只得将臂上力道微松了松。


    徐温云仰头?望他,关切问道,


    “太?后娘娘凤体大安了么?”


    “榻上躺了几日, 已好得差不多了。”


    徐温云闻言,略略安心。


    太?后是个善性之人?, 就算现在没?有接纳她, 她也一直念着太?后的好, 且就算看在李秉稹与辰哥儿的面上,她也不相信太?后当真会对她下毒手。


    “你这又是操心弟妹婚事, 又是挂念太?后病情……怎得也不关怀关怀朕?


    朕可?是特意?抽空出的宫,待一个时?辰后就又得回去,如?今连午膳都未来得及用…”


    徐温云听出话语中的委屈之意?,不觉又有些好笑,仔细端详他几眼?,发觉许是因连续夜间伺疾,他眼?底隐隐透出些青黑,她心肠不禁软了软。


    “那煜郎去花厅稍等片刻,妾身这就去后厨看看还有些什么食材……”


    谁知这话还未说完,整个人?就被男人?打横拦腰抱起,他低头?在她樱唇上啄了口,眸底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朕方才已让下人?去准备膳食了,只劳驾云儿幸苦辛苦,为朕操劳另桩要紧事……”


    徐温云自然晓得他的用意?,俏脸一红,“这光天?化日的,你知不知羞。”


    素了四五日,就算再知羞也顾不上了,李秉稹阔步将人?抱至房中,欺身而?上就来了一次。


    二人?以往办事都在夜里,徐温云望见外头?日光,原还有些不自在,起初也是压抑着,由吼嗓中传出些低呜声。


    可?实在抵不住男人?冲撞攻势太?过?猛烈,搂着男人?脖颈的双臂滑落,在他肩膀的古铜色肌肤上,划出道道微红的指痕。


    ……好在或是因为时?间紧,男人?还收着劲儿,并未折腾太?久,徐温云还能有气力,在事后与他温存温存。


    李秉稹将她抱在怀中,牵过?她的指尖,十指相扣在一起,嗓中还带着餍足后的沙哑。


    “云儿,辰哥儿他乖巧得很,在前几日就改口唤朕父亲了……朕晓得其中必有你的助益。”


    徐温云轻道了声“没?什么”,


    “你本就是他的生身父亲,……这也算得上是拨乱反正,了却我一桩心事。唯有一点还不甚妥当,那孩子如?今已认祖归宗,总叫乳名显得不甚庄重,煜郎合该赶紧给他取个好名字才是。”


    这一点,李秉稹自然也想到了,他原预备待太?后的大好之后,就开始翻查典籍着手此事。


    他点点头?,似又想到了什么,紧握了握她莹润如?的手背,语气愈发软了下来,略带了几分解释的意?味道。


    “云儿,名份之事,或还得再等一阵,用不了多久时?日,你且再在这院中再小住几日。


    朕这次,必不负你。”


    最后这句郑重肃然,落入耳中,很有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徐温云眼?睫微颤,抬眼?就望见那张英武面庞上,满面都是真挚。


    这话,她信。


    建佛堂,立遗碑,修宫殿,认养女,整整四年不近女色……他既能做到这些,自然也会去太?后面前,力争给她安个好位分。


    她心里都懂,可?心中又不免觉得悲凉,只轻道了句,“……并未世间所有事,都能顺心如?意?,知煜郎为我努力争取过?,便也算是值当了。且什么名份不名份的,我如?今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这话听着,颇有些‘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身去’的意?味。


    李秉稹察觉到她语气与神态,都有些微反常,正想要细问,她却径直掀开被子下了床,“煜郎不是早就饿了么,折腾这么久,想来膳食早就备好了。”


    她伸出秀臂,由绸制的中衣袖中穿过?,迅速将衣物,覆该在玲珑有致的身段上,而?后坐在雕花梳妆镜前,开始挽发。


    这美人?梳妆的一幕,瞬间让李秉稹忘却了方才心底凸起的迥异。


    他起身着衣,注意到她最后在妆屉中的众多钗镮中,将指尖落在四年前,特意?为她打造的那根浸毒珠钗上,随口问道。


    “怎得想起戴这根?


    ……太?过?素简了些。”


    徐温云在黄铜镜面中,对身后系衣袋的男人?,勾出个清浅的笑容,语调清浅道。


    “近来戴得都是这根呢。在外人?眼?中,我本就是个已经和离的妇人?,不好太?过?招摇过?市,这根钗其实正正好。”


    徐温云抬手那根镶金碎玉钏丝如?意?钗举高,对镜自照,看落在发髻何处合适,一面装作不经意?问道。


    “……就是这钗上的毒,还未曾有机会试过?。煜郎,这毒当真有你说得那么玄乎么?”


    陆煜一面罩上外衫,一面回答道,


    “自然。一旦戳中沾血,五息之内便会昏睡过?去,哪怕被戳之人?是大罗神仙,也至少得昏睡四五个时?辰,方才能转醒。”


    徐温云笑点点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道了句,“那就好……”


    *


    *


    *


    两?日后,皇宫。


    经悉心调理,太?后凤体终于全然康复,如?今正被丽妃搀扶着,在御花园中晒太?阳。


    那只戴了镶金碧玉的华丽护甲的指尖,轻搭在丽妃的手上,正雍容华贵地在御花园中踱步,面上显露出些烦愁之色,哀声叹了口气。


    丽妃是个极其有眼?力见儿之人?,立即上前一步,柔声道,“太?后娘娘可?有何烦心事?”


    因丽妃平日里在宫中还算安分守己,太?后倒也容得下她,现下眉头?深重,略带几分无奈与愤懑道。


    “还不是因辰哥儿生母位分之事。


    ……哀家这心疾,就是被皇帝气出来的,谁曾想这病才刚好,他竟就又旧事重提,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提起这个,丽妃眼?珠子转了转,并不敢说旁的,只轻声安抚了句,


    “保重凤体才是要紧事,太?后娘娘切切莫动?怒,若再有些头?疼脑热的,皇上自然也会心忧的。”


    这不温不火的反应,倒格外异常。


    后宫是个为获帝王恩宠,势要争个头?破血流的地儿。那徐温云若是入宫,无疑就是丽妃最大的竞争对手。


    其实太?后最乐意?看到的,就是丽妃为了皇帝的恩情,在气急败坏之下,主动?出手料理了那徐温云……


    这样的话,便无需用她这个长辈,再沾手这些腌臢事儿了。


    可?谁知丽妃竟如?坐得定,俨然就是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这显然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


    事到如?今,太?后也不怕直接挑明了讲,她驻停脚步,垂下眸子觑了丽妃一眼?。


    “莫非你就要眼?睁睁看她入宫,高你一等不成?


    丽妃,你知哀家向来是很看重你的,原本你才是哀家心中,诞下皇长子的嫔妃人?选。可?你若当真能咽得下这口气,那倒是哀家当初看错了你……”


    这便是赤裸裸地在挑拨离间了。


    可?丽妃明白‘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的道理,自容国公府发生那一系列变故后,她就已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是担心受此事波及。


    丽妃是喜欢李秉稹,也确实贪恋权势,若是换做个旁的女子,她或会心甘情愿做做太?后的手中刃。


    可?那人?是徐温云。


    以皇帝将此人?看护得如?眼?珠子般劲儿……就算再给她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所以此刻面对太?后的威压,丽妃只缩了缩脖子,暗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回话道。


    “皇上心如?磐石。他认准之事,又岂是臣妾能搅得乱的。


    更何况……更何况那徐娘子以往襄救过?臣妾,臣妾断然做不出恩将仇报之事,且她同皇上孩子都生了,臣妾只怕…也是无力回天?。”


    都是些不中用的!


    太?后见她这幅卑卑怯怯的模样,立时?眉眼?就沉了下来,将指尖由丽妃手背上撤了回来,冷道了句,“此处用不着你了,回你的临华宫去吧。”


    丽妃神色一黯,薄唇轻抿,也知这次是彻底得罪了太?后,只怕今后在宫中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


    她依着礼数,屈膝转手,规规矩矩行了个退安礼后,也就扭身离去了。


    太?后那两?道眉毛,已拧成了条直线。因这名名份之事,她脑中闪过?万千瞬念……却依旧觉得都不甚妥当。


    寒冽如?月的眼?中,闪过?些戏谑的锋锐光芒。


    “……既如?此,后日肃国公府的婚宴上,哀家便再亲自会会她。”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八月十三, 诸事?皆宜。


    今日天气格外好,秋阳绚烂,微凉的风习习刮过, 透着当季独有的凉爽。六七只?喜鹊,一大早就落在枝头喳喳叫唤。


    枝叶上泛黄的银杏,在半空中打着旋,翩翩飞舞般,悠悠飘落在地上。


    歪柳巷这间宅子,是徐温云特意为安置弟妹而购置的私产, 平日里?徐温珍与徐绍姐弟二人住着, 倒也还算宽敞。


    可?一到要操办大场面,就略略显得有些不够用。


    四进的院中, 用大红色的绸缎装点着,红纸喜字贴得到处都是。因?着姐弟二人身侧的奴婢不多, 所以?肃国公府专门拨掉了上百个婢女与小嗣来帮手操持。


    个个脸上都带着笑,端得是片喜气洋洋的场面。


    弟妹两个, 今日同?时出嫁,这在徐温云心中是件大事?。她昨夜紧张激动到都有些睡不着, 叮嘱了妹妹,又交代着弟弟……直到看着二人房中的烛火熄灭了之?后,她还放心不下, 前堂后厨仔细查检了番,这才漏夜回?了永安巷。


    还未睡几个时辰, 就又由榻上挣扎了起来, 梳妆打扮了番, 往歪柳巷赶。


    她略微有些忧心,直觉这婚事?还有些不尽人意之?处。


    “……可?惜这几年?田庄收成, 还有铺面营收不太?好,否则他们的聘礼与嫁妆,还能再备多些。”


    对?于这点,远在衡州的父亲徐兴平,倒也并不吝啬。他一听说与自家结亲的是肃国公府,为不让人看轻,几乎就是掏空了家底给儿女添补。


    毕竟一旦傍上这样的皇亲国戚,今后就算金山银山也能再赚回?来。无论是出去经商,还是装货海运,报上肃国公府亲家的名号,那?不知会得多少?便利,捞多少?油水。


    可?徐兴平多年?来都只?是个微末的七品官,也是后来徐绍高中状元后,才被上峰提拔到了五品。


    他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就算倾尽家财,在肃国公府如此显赫的公爵豪门眼?中,也不过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所以?徐温云免不了又暗暗再补了些。


    “……你是不知,只?要手里?有钱银,心里?就不会慌。这两门婚事?,说破了天都是我们徐家高攀,若不在钱银上补足些,只?怕他们两个会被肃国公府瞧不起。”


    阿燕却笑着劝道,


    “依着容国公府白玉做堂金作马的阔气,又哪会在乎咱这三瓜两枣,那?样的门户,早就视金钱为粪土了。


    之?所以?能结亲,还不是因?着他们互生情愫,所以?才走到一起,夫人您呐,就莫要操心这么多了。”


    “旁人不在乎,是旁人的事?。


    可?我们却不能不尽心。”


    其实徐温云身为姐姐,生出这片护犊之?心,自是无可?厚非。可?阿燕很多时候都在暗暗心疼,许多时候都觉得她奉献太?过,太?过无私。


    好在四姑娘与六哥儿倒也争气,且也不是什么脏心烂肺的白眼?狼。


    阿燕有次在歪柳巷的府宅走动时,就曾无意间听到徐绍与管事?的说过,但凡是徐温云添补的那?些田铺银票,金银细软,都要另寻个地方安置起来,待婚事?办妥之?后,是要再寻机送回?永安街的。


    主仆二人正说话的功夫,车架已?驰停在了歪柳巷徐家的门口。祁朝婚嫁的风俗规矩,是清晨接亲,正午吃席。


    按理说,是要男方先?上女方家接新娘,可?由于是一门两亲,且歪柳巷也实在置办不开,于是肃国公府便提议,到了吉时,陆修齐带着上了花轿的胞妹,先?上门来接徐温珍姐弟二人。


    两对?新人沿街走上一圈,而后再回?到肃国公府,操办酒席,宴请宾客。如此倒也算得上合理,所以?徐家人并无二话。


    现在时辰还早,徐温云上妹妹住的院子走了一趟,只?见妹妹坐定在梳妆镜前,身侧围了好几个妆发娘子,在为她梳洗打扮。


    徐温云不好进去添乱,只?在前厅招待客人。他们大多都是徐绍的同?窗好友,以?及徐温珍绣坊雇佣的绣娘以?及主顾……自辰时起,就陆陆续续都来了。


    因?徐温云的名份还未落定,所以?李秉稹暂且未将辰哥儿是皇子之?事?昭告天下。


    偌大的京城中,除了容国公府,以?及教导孩子的先?生以?外,知道此事?的人甚少?。


    所以?她现在的身份,就是徐氏姐弟已?和离的家姐,仅此而已?。


    吉时一到,由巷口处远远传来吹拉弹奏的热闹丝弦声,宾客们都哄闹了起来,府门口还围上来许多看热闹的孩童,女使们将手中的喜糖一样,孩子们一通哄抢……


    个个嘴上都道着恭贺的词语,整条巷子都是喜气昂然的氛围。


    象征性的拦门之?后,弟弟徐绍将身着红灿灿喜袍,头顶了红盖头的姐姐徐温珍,背上了停在府门口的花轿,而后攀着马鞍,长腿一掀垮骑上马,做起了意气风发的新郎官。


    徐温云眼?见歪柳巷这头料理妥当后,随后也坐上车架,跟在长长的花轿后头,来到了肃国公府。


    她现在只?担心一桩事儿。揪着指尖的巾帕,“去问了么,父亲与嫡母的车架,按理说昨儿夜里?就该到了,怎得直到现在都还没入京?”


    这话刚说罢,打探消息的小厮,气喘吁吁跑到了车架前,“夫人,徐老爷夫妇二人为了入京参宴,在路上赶得太?急,夜里?车架翻入了暗沟,人虽没事?儿,可?耽误了行程,只?怕是要赶不及了……”


    听到这话,连阿燕都悬起了心尖,急急问道,“那?可?如何是好?待会儿三拜天地的时候,父母若不端坐在高堂怎得行?”


    订婚订得急。


    成婚也有些仓促。


    其间所有事?务,都是靠着飞鸽传书,与远在衡州的徐兴平沟通的。做为父亲自是不想错过儿女婚事?,收到消息的瞬间,就立马由衡州出发了,可?以?说得上是日夜不休在赶路,谁曾想临到京城,却生了这样的变故。


    徐温云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可?她实在也是无法,只?得定定心神,攥着巾帕道,“……再等等,还有小半个时辰,必然等得及的。”


    可?一直等到花轿绕街完毕,两对?新人双双入了肃国公府,并立在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上……


    却还未等到徐兴平夫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戴着冕帽的礼仪官抬头看看天色,面上显露出些为难之?意,上前几步,朝端坐在右侧上位的肃国公夫妇呵身道,“国公爷,国公夫人,若是再耽误下去,恐就要误了吉时。”


    肃国公微颔颔首,正准备发话说立即举行仪式,此时立在厅堂中的徐绍,跨了一小步上前,态度恭敬道。


    “二位尊长,我有一言,不得不说。


    今日双喜临门,是我们徐氏姐弟的大喜之?日,如若母方亲长未坐高堂,就结了这门亲事?,不仅于礼不合,且我与四姐也无颜面对?徐家的列祖列宗。”


    “虽说家中双亲因?路上出了变故,未能及时赶到京城,可?我们姐弟的二姐却在场。


    俗话说,长姐如母。自小到大,二姐就对?我们姐弟帮扶甚多,可?以?说如若没有二姐,就没有我们姐弟今日。”


    “……所以?二位尊长,可?否容二姐端坐高堂,暂行父母之?名,受我们四人一拜?”


    这话音刚落,站在右侧的新娘徐温珍,就由红盖头下,传来了轻柔的符合声,“我亦正有此意,还望两位尊长成全。”


    徐温云匡扶弟妹,事?事?尽心的美?名,在场者大多都听说过。可?让肃国公府的嫡子嫡女,给个刚和离夫人弯腰行礼,未免有些失了公侯豪爵的风范。


    所以?肃国公并未立即答应,只?沉默几息过后,轻问了声膝下的那?对?儿女,


    “……你们二人觉得如何?”


    陆修齐在那?身花团锦簇的衣装下,面庞显得愈发俊朗,他此时无甚所谓耸耸肩,“我没意见。”


    而站在左侧,身型玲珑的新娘陆梓涵,在红盖头下,略带了几分急促爽利脆声,吩咐下人道,


    “还不赶紧将二姐扶的到主位上去?吉时快过了,凤冠太?重了,快快行礼拜堂!”


    这火急火燎的语气,甚至能让人联想到红盖头下,是一张何等急不可?耐的脸……众人闻言,善意哄笑了一阵。


    肃国公夫妇无奈对?视一眼?,他们这嫡幼女自小娇惯,脾气实在不小,成亲过日子,果然就该寻个如徐绍这样的厚道性子。


    徐温云万没想到会闹出这么一遭。


    她原是坐在下首位观礼的,就这么着猝不及防被人夹着胳膊,架到了左侧的主位上,为让仪式顺利进行,她倒也并未推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随着礼仪官尖细着嗓子的这几声喊,两对?新人齐齐行礼。


    今天是个好日子,徐温云原不想哭的,可?在四人在朝她的方向拱手叩首时,她还是不禁湿了眼?眶。


    多年?前那?两个在后院陋屋中,身形瘦弱的两个弟妹,如今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有了各自美?满的姻缘。


    母亲。


    您临终前的嘱托,云儿终于做到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肃国公?府乃太后母族。


    肃国公?身为李秉稹的亲舅父, 自李秉稹从太后腹中落地的那刻起,就?一直坚定不移,鼎力当他?们母子二人的后盾。在多年前的夺嫡大战中, 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今日肃国公?府双喜临门。


    李秉稹作为皇帝,又是肃国公?的亲侄儿……无论?是表彰有功之臣,还是为表亲缘深厚,他?都合该到场。


    这次是特为容国公?府撑场面来?的,为彰显皇恩浩荡,李秉稹并未更?换常服, 而是一袭金灿灿的龙袍, 坐在象征帝王地位的八副宽阔车架上?,浩浩荡荡由宫门口出发, 缓缓朝肃国公?府挺进。


    街道上?四处都挂着红绸,地面上?还有两对新人游花街后的红纸, 一群抢到了?喜糖的孩童哄笑着跑过……由这几?个瞬间,不难想到方才是何等热闹的场面。


    李秉稹的眸光, 顺着往后翻飞的车帷望去,心中微微有些发热……他?亦渴望能有与徐温云成亲, 共结连理那一日。


    在那之前,必须要?克服目前唯一阻碍。


    李秉稹收回眸光,垂下狭长的眼睫, 朝端坐在车架正首位的太后,轻问了?句。


    “……不知立辰哥儿生母为后之事, 母后考虑得如何了??”


    自太后礼佛回京之后, 接连半月以来?, 皇帝每每来?慈宁宫请安时?,都要?提及此事, 太后实在有几?分不胜其烦。


    可陆霜棠心中清楚,她?决计不能与儿子硬碰硬,所以现在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皇帝急什么?


    以往哀家是见过她?两三次,若说作为个寻常命妇女,她?确是挑不出错来?,可若是想当哀家的儿媳,是不是也得再好好考校考校?”


    “待会儿婚宴上?,再叫她?过来?好好说说话,见过她?弟妹,检验过徐家家风后……再提此事也不迟。”


    贯通阴谋阳谋的帝王,自然?明?白这不过就?是缓兵之计。


    借种留子这事儿,是决计瞒不住母后的,想来?她?如今已?知晓了?全部真相,之所以不松口,必然?是觉得此事膈应至极,所以也顺带不待见徐温云。


    可此事已?耽搁许久,李秉稹不想再等下去。


    孩子俨然?已?经适应了?皇宫的生活。做为今后帝后居所的云玉宫,也已?修缮妥当……实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已?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日日都与徐温云长厢厮守在一起了?。


    秋阳顺着车前帷幔洒入,落在男人英武无双的侧脸上?。


    李秉稹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了?句直戳人心的话语。


    “不管母后同不同意,儿臣都不敢忤逆……只是儿臣此生都已?认定了?她?,断不可能再娶她?人,如若母后不允,儿臣就?另置间大宅邸,今后带上?辰哥儿,出宫与她?独过。”


    “白日侍奉母后,夜里照料妻儿。


    ……往返折腾了?些而已?,合该是儿臣应当应分的。”


    听了?这话,太后再也绷不住,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雍容面庞,瞬间冷僵了?僵,落在膝上?戴了?护甲的指尖,将?巾帕攥紧。


    这多年来?,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一个在沙场搏命,一个于后宫筹谋,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才能有今日坐稳帝位,四海升平的好局面?


    可现在儿子居然?为了?个女人,竟就?与她?生分至此?一家三口独过是什么意思,他?眼里可还有她?这个母 后?


    心头的怒火被哗得点燃,直直冲向天灵盖。如若换做过其他?妇人,此时?或已?大动肝火发作了?,可太后到底行得稳坐得定,只唇角微微上?挑,淡道了?句。


    “你想得倒是周全,可何苦来?哉呢?


    此事哀家心中有数,你暂且将?这念头歇了?。”


    李秉稹方才那番话,不过也就?是想表表决心而已?,并不想母子之间因此产生产生龃龉,所以便也未再多言。


    恰好此时?,銮驾停稳在了?肃国公?府门前,紧而又是副恭迎圣驾的热闹场面。


    李秉稹将?欲要?朝他?磕头行礼的舅父稳稳搀住,轻道了?声“不必多礼”,而后抬眸朝众宾客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徐温云。


    今日虽是喜事,可她?并未穿得喧宾夺主,只着了?身清淡的衣装,至多髻上?别着的钗华丽些。


    就?这么施施然?站着,在人群中相当扎眼,清艳绝伦。


    二人之事还未公?之于众,李秉稹未免麻烦,眸光并未停留在她?身上?太久,就?撤了?回来?。


    皇上?与太后被迎入院中,在厅堂与肃国公?府亲眷们说了?约莫半盏茶的话,赏赐给两对新人不少华贵之物后……


    李秉稹因朝中还有政务处理,不好在肃国公?府多待,于是便先走一步。


    到底是回到母家,太后甚至比在慈宁宫还要更加自在,唤了?好几?个诰命夫人,陪坐在旁与她?说话。


    眼见聊得差不多了?,才屏退了?众人,使了?个眼色给苏嬷嬷,让她?去前厅把徐温云叫来?。


    ……


    其实自太后出现在肃国公?府门口的瞬间,徐温云就?清楚,今日免不了?会遭番劫难。


    她?安慰自己?,以往那些艰难的时?刻,不也都挺过来?了?么?这次理应也会无碍的。


    她?心情沉重得就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面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


    入厅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严格按照宫规,一丝不苟行了?个礼,柔声清浅道,“太后万安。”


    一举一动都仪态万千,再配上?那张并未经过太多妆饰,清水出芙蓉的脸……瞧着确实很赏心悦目,难怪能勾得皇帝情迷意乱。


    人的态度,是随着对方的身份不断变化?的。太后这次再见她?,浑然?没有了?以往亲厚,而是沉下眉眼,剔厉审视着她?。


    太后先是端起茶盏,悠悠喝了?口。并未直接发难,而是将?话头落在了?今日的喜事上?。


    “今日此番喜上?加喜,并蒂成双。


    他?们四个庚帖也换了?,天地也拜了?,其实是没有哀家再说嘴的地方,可哀家还是不由想问一句……你当真觉得他?们相配么?”


    太后语气算不上?特别严酷,可久居上?位之人,自有种色厉内荏的威压。徐温云呼吸微微紧了?紧,朝前呵呵身,态度恭敬道。


    “若单论?家世门第,确有天壤之别。可单论?这点,却并不能说他?们不相配,还需得看人品教养,才学脾性等方面是否契合。


    ……其实依妾身愚见:只要?是能成得了?亲的男女,大多都是相配的。就?像脚上?的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才知一样。”


    太后唇角微勾,眼底透着戏谑,“原就?是两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倒也难为你如此巧舌如簧。”


    “……哀家莫非说错了?么?


    你弟弟是状元又如何,祁朝十年就?出三个状元,入仕之后无甚建树的状元郎大有人在,需得奋斗几?辈子,才能比肩肃国公?府此等簪缨世家?更?莫说你那个日夜以缝补过活,病怏怏的胞妹。”


    听到弟妹被人评头论?足,徐温云只觉甚至比自己?遭人唾骂还要?难受,可此话虽有些难听,却还是在讲道理摆事实。


    徐温云确是辩无可辩,面上?显露出些难堪的神情,可她?还是尽力不卑不亢道。


    “夫妻齐心,其力断金。


    这两门婚事,我们徐家确是高攀,妾身也已?叮嘱过弟妹,成家后要?好好过日子……妾身相信他?们会排除万难,共同携手一生的。”


    太后闻言,眉间愈发紧蹙,眼底突涌起锐利的锋光,轻蔑道了?句。


    “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绍与徐温珍挖空心思往上?爬,以姻亲做饵,攀龙附凤,如蚁附膻……不都是你教出来?的么?又岂会有什么真心真意,好好过日子这一说呢?”


    这些话犹如重锤落下。


    徐温云顿然?抬头,眼眶中瞬间涌出晶莹,心中实在是委屈至极,只梗着脖子,一字一句解释道。


    “妾身未曾。


    他?们的婚事,都是因缘际会之下,互生情愫,彼此相爱,所以才决定在一起的,妾身从未插手过,更?不敢让弟妹有任何攀附之心。”


    太后眼见戳中她?的痛处,唇角微勾,执起杯盖轻拨了?拨茶面,云淡风轻继续道。


    “就?算没有直接插手,也有间接影响吧。毕竟你最擅长的就?是涉局做套,勾引魅惑的狐媚功夫,否则当年又岂会迷得皇帝念念不忘?


    他?们在旁瞧着你的做派,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了?些才是。”


    太后此等在宫中经年了?的妇人,论?道行是成了?精的,哪里是徐温云抵挡得住的?


    她?此时?只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瞳孔剧烈震动,浑身上?下都在微微发颤。


    虽说猜到了?太后已?知道了?实情,可既然?她?老人家不提,她?也可以暂且将?头埋在沙土中。


    可现在,却是避无可避了?。


    她?面色苍白如纸,勉力温稳住身形,颤着嗓子道,


    “太后娘娘,不可因妾身之失,而波及他?人……”


    太后眉锋轻挑,


    “为何不能波及,难道他?们没有因此事获利么?你弟弟写字读书的纸,你妹妹养身调理的药……这些不都是你出卖灵魂与身体换来?的么?”


    “借种求子!


    这条路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么,你们徐家满门都因此尝尽了?甜头,怎得,不会哀家说几?句,莫非你还觉得委屈了?不成?”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这狠辣尖酸的言辞, 就像把?尖锐的利刃,直直往徐温云心窝肺管子上戳,还要在皮肉中狠狠搅动两下。


    徐温云只觉心底一痛, 震得身形都晃荡,贝齿将唇壁咬出血来。


    眼见太后对此?耿耿于怀,误会深重,她不由顿然?抬首,眸光晶莹解释道。


    “可妾身当时压根没得选!


    妾身也是被逼的,您是不知那郑明?存的手段是何等毒辣……”


    “威逼利诱, 软硬皆施是吧?你也是受害者是吧?哀家便猜到?你会如此?狡辩。


    敢情你这个受益最深的从犯, 如今反倒成了最清白无辜的那个?”


    太后在深宫多年浸淫,见过太多阴狠毒辣的手段, 心思透彻,一针见血, 猜都能猜到?当年发生了何事。


    她凤眼微眯,居高临下觑着眼前?即将崩溃之人?, 朝前?倾身,眸底尽是狠厉。


    “且你怎么?没得选?你若是个品性高洁的, 大可选择立即赴死。


    ……之所以愿意忍着恶心,与郑明?存同流合污,说?到?底就是心中生了贪念, 想?要傍着容国公府这棵大树,逆天改命。”


    太后是窥探人?心的个中高手。


    这字字句句都尖刻刺耳, 直戳人?性最深处的隐衷, 偏偏这些话却并?非扭曲作直, 搬弄是非的歪理,所以实在让人?辩无可辩。


    徐温云彻底被击至溃败, 再无二话,只瞳孔震动着,软着膝盖,缓缓瘫坐在厅堂上,神色逐渐木然?。


    确是如此?。


    人?死万事休。


    如若当年郑明?存提出借种求子的瞬间,她就能一刀抹了脖子,郑明?存难道还能再为难徐家不成?


    她贪生怕死是真。


    想?要将弟妹拉出泥沼也是真。


    徐温云以前?一直骗自己:借种求子这事儿是郑明?存主导的,她也是束手无措,所以才被强逼就犯的。


    可难道她就不曾有过半分瞬念,想?要借此?,为弟妹博条出路么??——有的。


    她想?要怀才不遇的弟弟出人?头地。


    想?要孱弱多病的妹妹身体康健。


    ……她有她的私心,且由最终的结果看,从某些角度讲,也算是完成了当初的夙愿。


    徐温云面色惨白如纸,双掌撑在冰凉的岩石地面上,气若游丝,艰难道了句,“……太后娘娘若因此?而嫌憎妾身,妾身无话可说?。”


    眼见徐温云心气全无,意志消磨殆尽,太后的神色才稍稍回缓。


    其实太后阅人?无数,自然?清楚徐温云本性不坏,且由暗中打探过的信息来看,她在容国公府中,甚至是个风评极好的良妇。


    作为一个女人?。


    可以对徐温云产生几分怜悯。


    可陆霜棠还是母亲,一国太后。


    作为自小受严格规训教导的世家贵女,二人?天生天然?站得高度与立场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就不一样,她实在无法接受徐温云那些劣迹斑斑的过往。


    “自皇帝登基后,哀家就一直想?为他?多纳几个嫔妃,可这世间女子谁人?都能入宫,唯你不行。”


    “……你方才说?自己是被逼的,可哀家却觉得你心甘情愿得很。


    仗着肚子里有货,多年来顶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衔儿,十指不沾阳春水,金尊玉贵地养着,甚至还让弟妹都攀上了高门。


    怎得如今东窗事发,容国公府尝尽恶果,你却可以全身而退?莫非只因阴差阳错生下的是个龙裔,不仅可以罪责全免,还妄想?一步登天,入宫做娘娘不成?”


    秋阳顺着高阔的窗棂,斜斜洒入厅堂中,在中间划下道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阴阳分界线。


    厅中的两个女人?,各在明?暗两端,无法相融。


    前?院传来喧嚣热闹的弦乐声,参宴的宾客们?浑然?想?不到?,此?间厅堂上演着一场残酷无情的审判。


    “……在威逼利诱之下,你就能行出借种求子,如此?罔顾人?伦礼法之事。那若有朝一日敌军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是不是也会为苟全性命,毁节求生?


    哀家断然?容不下,宫中有你这般妇德败坏,毫无气节之人?。”


    徐温云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瞳孔涣散,已?是副死生不知的模样。袖下的指尖紧攥成拳,舌腔也尝到?了唇壁伤口处的腥甜味。


    她掀起乌羽般纤长的眼睫,抬眼朝坐在圈椅中的上位者望去,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颤声问道。


    “太后娘娘说?了这么多……是想妾身做个明?白鬼么??”


    太后闻言,眉锋微挑,只觉此?女倒也不算是个愚蠢至极的,竟也猜到?她曾动过杀心。


    太后并?未回答,只在沉默几息之后,端起茶盏,浅浅吮了口,而后悠悠道了句。


    “你死事小。


    伤了皇帝与哀家的母子情分事大。”


    能在后宫屹立不倒几十年,太后手上自然?沾过不少人?命,若是按照她以往的心性,是断不可能留徐温云活口的。


    可一则她如今年岁渐长,心肠已?柔软了许多;二则,如若当真下了死手,无疑是在他?们?母子之间,划下了道永远无法弥合的沟壑。


    抱着最后那丝对徐温云的善性……太后低垂下头,略带着几分无可奈何,长长嗟叹了声。


    “……哀家不想?伤了阴骘,可你也合该为皇帝与辰哥儿着想?才是。京中各大世家眼线众多,借种求子这么?大的事儿,未必就能瞒得滴水不漏。


    如此?伤天家颜面的事儿,如若哪日被有心人?捅漏出来,那便不是死一个你能解决得了的,你在京城多留一日,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远离京城吧,走得越远越好。


    ……今后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他?们?父子二人?面前?。”


    在太后眼中,这实在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手里有辰哥儿这张牌,再加上拿捏着徐温云的弟妹……太后不担心她不答应。


    说?了这么?会子话,太后也乏了,戴着华丽护甲的指尖,略略一抬,身侧伺候的苏嬷嬷,就立即将太后由圈椅上搀了起来。


    太后拖着逶迤在地的金灿裙尾,站定在徐温云身侧,垂下略有岁月痕迹的眼尾,斜眼觑她,冷淡的语调中,透着毋庸置疑的威压。


    “七日之内,办妥此?事。


    哀家晓得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做,能瞒过世上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身后的脚步声愈行愈远,紧而传来房门吱呀开合的声音……


    秋阳由屋檐下洒下,正好将绚烂的光束打在徐温云身上,眼眶中积盈了许久的泪珠,此?时终于由眼角,顺着面庞滑落而下,砸在了地面上。


    侯在院外?的阿燕,眼见太后那行人?已?经走了,立即快步入院,望见主子的瞬间,怔愣住了。


    她从未在主子脸上,看见过如此?受挫的神态,吓得立即跪在地上榄住她,颤着嗓音问道。


    “夫人?这是怎么?了,您可千万不要吓奴婢……莫非是太后娘娘骂您了,打您了?奴婢这就命人?去禀告皇上,他?必回会为您做主的!”


    徐温云听得这句,混沌着的神识终于清明?了几分,她先是取出巾帕,将脸上泪痕斯条慢理擦干,而后眼睫微颤,唇角微勾,眼底一哂,轻道了句。


    “张嘴皇上,闭嘴皇上。


    我与皇上非亲非故,他?是我什么?人?,你就要去请他?给我做主?”


    阿燕遭了这番轻斥,倒不敢说?话了,只还是满面担忧望着她,徐温云只得解释,“……以往那些旧事,太后斥责几句是应当应分的,不是什么?大事。”


    当真不是什么?大事么??


    作为这世上几乎最了解她的人?,阿燕面上显露出几分狐疑,徐温云不想?再让任何人?牵扯进来,只深呼吸一口,迅速整理好心情。


    她撑着阿燕的臂膀站起身来,轻拍了拍裙摆上的浮尘,扯了扯嘴角,极力显露出个清浅的笑。


    “大喜的日子,不准哭丧着脸。


    前?头的戏唱到?哪一出了,喜宴快开了么?,咱们?两个作为徐家亲眷,不好在此?处耽搁太久……还愣着做什么?,快随我上前?院去呐……”


    阿燕立即紧随其后的同时,亦蹙起了眉头,她知此?事或不像主子说?得这么?轻巧。


    可此?处是肃国公府,并?非自家宅院,周围人?多口杂的,既主子不说?,她便没有穷追不舍的道理。


    接下来就是招待宾客,吃席饮酒。这热闹喧嚣的热闹场面,多多少少冲淡了些徐温云心中的悲苦……


    她安慰自己:太后驱她离京,不正好与心中蓄谋已?久的念头,不谋而合么??所以实在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她一直想?跑。


    想?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原还担心皇城根底,在李秉稹眼皮子底下,她的计划或不够周全,可现有太后在旁助她一步之力,那便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她合该觉得开心振奋才是。


    所以还有七日,她就能彻底抛却前?尘往事,重获自由了。


    届时她就寻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从此?往后,过上在入京途中镖队里那样恣意的日子。


    想?到?此?处,徐温云不由觉得心中多了几分畅快,端起盏子,将杯中酒宴仰头一饮而尽。


    “阿燕,今日咱就喝个不醉不归!”


    阿燕由后头稳稳搀扶住她,一眼看出主子这是在故作洒脱,脸上虽挂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没有半分欢喜。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京城。


    宽阔的长安街上, 长柄羽扇开道,宫廷礼仪官列队前行,后头是副珠光宝气的华丽车架, 通身都是金丝楠木制作,车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首。


    通街的百姓望见后,纷纷退至两侧避让。


    虽说是母家有喜,可太后心中?对这两门婚事并不满意,所以?只略略显身撑了撑场面,连喜宴都未曾用, 就坐上车架预备回宫。


    太后如今细想想, 都还是觉得不值当,颇有些?痛心疾首, 与身侧的苏嬷嬷道。


    “若非敲定这两门婚事时,哀家出宫礼佛去了, 回来又犯心悸病了一场……否则哀家拼着落那两个外甥埋冤,也非得将两门婚事拆散了不可。


    哀家那个弟弟, 真真是老眼?昏花了,岂能让徐家那样的门户扒上呢?”


    苏嬷嬷只得在旁安抚,


    “儿孙自有儿女福,娘娘就莫要再操这么多心了。且依奴婢看,这两门婚事, 未必就有那么差。


    先说六姑娘那个状元郎君,不仅文采出众, 相貌也是一表堂堂, 据说当时想与他结亲的高门世?家海了去了, 六姑娘一眼?就看中?他,还是破费了些?心思, 自己个儿倒追来的。”


    苏嬷嬷微顿了顿,“至于二公子……太后娘娘或有所不知,他豢养外宅,浪荡无端的名声,遍京城早就传开了。肃国公想来也是束手?无策之?下,才答应了他与徐家四女儿婚事的。”


    太后也知苏嬷嬷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可为何?那两个与肃国公府结亲之?人,偏偏是徐温云的亲弟妹呢?


    但凡不姓徐,姓张姓刘姓马姓方……也不至于让太后心中?如此膈应。


    “罢,木已?成?舟,说这些?也是无用。


    哀家只盼着她离京之?后,从此皇帝便再不会日日追问给她名份之?事,本宫耳根也就能清净了。”


    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细微咯吱响声,坐在车架内之?人,身形也随之?微微晃动。


    眼?瞧太后如此镇定自若,苏嬷嬷却不禁生了些?忐忑,终是没按耐住,悬着心尖轻问了句。


    “…皇上这次,似是动了真情。


    现下娘娘您棒打鸳鸯,从中?作梗……怕就怕今后皇上知道了,会对您心生怨怼。”


    听到“真情”那两个字的瞬间,太后不由觉得好笑,事实上也是真的嗤笑出声。


    她挑着眉尾,略带几分轻蔑,


    “你也是白跟了哀家这么多年,竟会道出真情这两个字,在后宫经了这么多事儿,你还相信帝王会有情有爱么?”


    “久别重?逢,乍见之?欢。


    在情事上,皇帝终究还是开窍太晚,经历的女人太少,所以?念在她生下皇长子的份上,才想着要抬她做皇后。”


    斜阳顺着翻腾窗帷的缝隙洒下,太后雍容的面庞,神?色一片沉静,她抬起?戴了护甲的指尖,轻拂了拂膝上的浮尘


    “……她走之?后,皇帝难免会伤心一阵,可大抵也持续不了多久,期间重?新给他物色美人就是。


    再不济,宫里还有丽妃。”


    *


    *


    *


    另头。


    徐温云倒是有心想要大醉一场,可未免在肃国公府的喜宴上失态,终究还是保留理?智,并未撒开了手?脚喝酒。


    她灌了两三杯,就听得前头门庭处传来阵热闹喧哗声——徐兴平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姗姗来迟,几乎是踩着喜宴的饭点到了。


    肃国公府作为亲家,且也是喜宴的承办方与东道主,自然是热情相迎,彼此寒暄过一番后,将徐家一干人等?,为为上宾,恭请上座。


    掐指一算,徐温云与亲眷们已?有近四年未见。


    父亲音容相貌并没有太多改变,只两鬓略微斑白了些?。近年来在容国公府的照拂下,他们在衡州的日子可以?说是非常滋润,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在那身新衣的衬托下,显得红光满面。


    徐兴平有心想要与二女儿叙旧,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只按捺着直到喜宴结束,回到徐温云给他们赁的一处大宅子后,才有时间好好说会子话。


    其实一路舟车劳顿,徐兴平合该觉得疲累的,可方才在宴上,那些?平日里伸手?都触不到的大人物,连番朝他恭贺,实在是让他过了把人上人的瘾,所以?现在还正?兴奋着。


    咧开的嘴角,到现在就没合上过。


    “云姐儿,你真真是爹的好女儿。


    还得是你有心计有谋略,否则绍哥儿与珍姐儿哪会有这么大的出息?天菩萨,我这辈子都没想过,会与肃国公府做亲家,如今我们徐家,也算得上是真正的皇亲贵戚了。”


    也难怪太后会想岔。


    毕竟就连自己的父亲,都觉得这两门婚事是她在背后操刀,暗中?图谋来的……徐温云闻言,神?色微暗了暗。


    “唯一让为父没想到的是,那郑明存究竟是在哪儿吃错了药,竟要同你和离?若不是容国公夫妇已?亡,那人又被调到陕甘防沙去了,我非得去郑家,给你讨个公道不可。”


    她这个父亲,小事拎不清,为人偏颇,且也有些?懦弱,却难得对子女还有几分慈爱之心。


    “你不必难过。就算和离了,你的日子也断不会过不下去,如今皇上已?将我调入京城,你弟妹两个也成?家立业,今后有我们在京中?擎护着,你便再也不是独木难支。


    为父今后再给你择个好郎君,必比他郑明存强千倍万倍。”


    徐兴平作为一个局外人,如今还全然被蒙在鼓里。只满心满眼?,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无尽展望,总觉得今后的朝野之?中?,必会有他们徐家的一席之?地。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莫说弟妹了,就连父亲也由地方上的芝麻小官,跃迁至了京中?四品要员。


    可以?说徐温云凭着那张肚皮,助益全家都实现了阶级跃迁。徐家从上到下,都对她刮目相看,就连以?往苛待她的嫡母,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她合该觉得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真正?从心底欢愉,如今看着满门荣光,心中?甚至经常觉得忐忑。


    时常问自己:


    这种走捷径,抄近道,以?极其不道德的方式,为自己谋出路,给全家挣前程的行为,当真可取么?


    以?往年轻,做事情不考虑后果,只凭着一时意气往前冲,如今做了母亲,倒常生出万千反思来。


    应对完父亲。


    与嫡母略略说几句话。


    和众亲眷略略打了照面。


    ……坐上回程的车架。


    这连日来,为了操持弟妹婚事,她也是一直忙得头脚倒悬,回到永安街的别苑时,已?是疲累不已?。


    此时辰哥儿恰巧也由皇宫回来。


    孩子虽小,可心思极其敏锐,在入宫学习这段时间,不仅仅是扩宽了知识面,由旁人待他毕恭毕敬的态度中?,也隐约咂摸出了些?身份上的转变。


    对于生活中?的某些?变化,辰哥儿是能够迅速适应的,可有些?变动,确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中?略有些?委屈,瘪着小嘴问,


    “孩儿在出宫路上见地上满是红纸,才知今日是舅父、小姨成?亲……他们是不喜欢我了么,为何?这么大的喜事,却不让我去参宴?”


    辰哥儿做为亲侄子,确是合该到场,奈何?今日皇帝与太后也会去,就怕孩子刚唤徐绍一声“舅父”,后头紧接着就朝李秉稹喊做“父亲”。


    未免事情败露,她与李秉稹都觉得,在孩子身世?还未昭告天下之?前,暂且莫要让辰哥儿出现在人前。


    所以?徐温云现下只得温声安抚,


    “辰哥儿错想了,他们疼你都来不及,又岂会不喜欢你呢?这事儿怪母亲,母亲想着今日陆学究的课不能耽误,便给你推了。”


    “待三日后,他们回门之?时,母亲提前去宫里给你告假一日,带着你去见他们可好?


    你不仅能见着你的舅母,姨夫,还瞧见以?往一直住在衡州的外祖父呢。”


    既有回门之?礼,那辰哥儿便也能揭过今日的些?许遗憾了,孩子好哄得很?,面上阴霾一扫尽,眸光亮了亮,“那行。”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紧紧依偎在母亲怀中?,带着些?童稚奶腔道,“母亲,你说得话,我全都有记在心里,今后必会好好努力用功的……”


    徐温云闻言,心中?欣慰至极,抬手?抚了抚孩子后脑勺,道了几句鼓励赞许的话语。


    身上衣裳还残余些?酒味,徐温云担心熏着孩子,先让乳母将辰哥儿抱下去,而后就回到后院沐浴更衣。


    两刻钟后,徐温云沐浴完毕,正?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凳上,用干爽柔软的毛巾拭发?……就听得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大力从外头推开,那个男人脚步轻盈踏了进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眸底还闪烁着些?微兴奋。


    “云儿,在肃国公府时,你同母后如何?回话的?”


    徐温云本就有些?猝不及防,听了这话后,心中?愈发?慌乱。


    他已?接连好几日都未曾出宫,今日回到别苑,就直接怼到身前,这么没由来问了一句……莫非是得知了她想要跑路,来兴师问罪的不成??


    可瞧他神?态,又像是在高兴。


    甚至可以?说,她从未在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脸上,看见过这么高兴的模样。


    徐温云心中?有些?拿不准,暗吞了口唾沫,颤着嗓音,试探问道,“……怎,怎么了?”


    “想来母后对你是极其满意的,她由肃国公府回宫后,就命人来养心殿传懿旨,松口允许你入宫,给你名分了。”


    李秉稹眸光温热,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语调中?充满了喜悦。


    “……待一切事宜准备完毕,朕就举办帝后大典,朕要给你传凤印,让你坐中?宫,砌椒房之?宠,做天下之?母!”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待一切事宜准备完毕, 朕就举办帝后大典,朕要给你传凤印,让你坐中宫, 砌椒房之宠,做天下之母!”


    徐温云闻言的瞬间,心脏猛然跳动一拍,瞳孔剧烈震动,拭发的巾帕由指尖滑落,掉落在地。


    传凤印, 做中宫……


    他竟想直接让她做皇后?!


    徐温云终于?知道, 太后娘娘对她漫天的恶意,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她由心底突涌出种德不配位的莫大羞愧, 满面无所适从,倒吸了口?凉气后, 紧着嗓子道了句。


    “…可我,我这样的人……岂配做天下之母?”


    李秉稹闻言, 双臂落在她肩上?,望向她的眸光中充满坚定, 郑重其事道,


    “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娘,若你不配, 还有谁配?”


    “且此?事连母后都允了,又有谁再敢置喙半句?


    云儿, 母后她历来是个古究之人, 若非是为朕着想, 在得知当年真相的情况下,她是绝不可能接纳我们在一起的。”


    或是大事落定, 男人眉眼间神采飞扬,可徐温云的那?颗心,却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


    她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太后当真愿意让她入宫为后。这些话,不过只是应对李秉稹的说辞罢了。


    太后唱的是白?脸。


    在她的皇帝儿子面前,她永远要扮演那?个宽厚大度的慈母。只要口?头上?答应了此?事,她老人家就能从此?事中摘出去。


    而徐温云,只能扮演那?个唱红脸的恶人。人只要一跑,她几乎就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堕入永无翻身之地。


    那?可是皇后之位。


    眼前的这个男人,几乎就要将全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凤印,双手递送到她身前……可她居然不放在眼里,逃之夭夭了?


    多么不知好歹。


    多么不识抬举。


    可她不离开又能如何??


    难道当真顶风作案,腆着脸留在京城,就这么直接等着做皇后,入宫之后与太后打擂台么?


    这一层接一层的谎言,无休无止的纷争,她真的好累。


    什么名份地位,什么繁华富贵……近几年她见?多了,见?倦了,她要不起,不要了,还不行?么?


    男人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可只以为她是一时欢喜过了头,甚至还体贴到,执起底掉落在地上?的巾帕,仔细为她擦拭着滴水的发尖。


    “朕都想好了,待你我大婚之日,百里红妆,江山为聘,但凡是祁朝六十岁以上?的老者,皆由朝廷分发半斤酒,一斤肉……”


    男人充满愉悦,轻柔细语地说着,可徐温云眼中的泪水,却越积越多……


    之前无论是丽妃展示臂上?守宫砂。


    还是那?座冰冷华丽的云玉殿。


    亦或者亲眼望见?那?块祭奠了四?年的“周芸”牌位。


    ……


    旁人再如何?诉说帝王心意,她都一直抱着狐疑的态度,从不入心……她是真的怕了,再也不想在男人身上?栽跟头了。


    直到方才。


    直到“天下之母”四?个字落入耳中的瞬间,徐温云才真切感受到,男人对她的爱意如此?之深。


    潮汐汹涌,几乎就要将她湮灭。


    感动之余,还有几分受宠若惊的失措,心脏剧烈跳动着,好像要从胸口?蹦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


    她哪里配得上?这份爱?


    当年她心思歹毒,肆意勾诱,居心叵测靠近他时,浑然想不到,换来的是眼前男人如此?执着炙热的情意。


    她只觉得愧疚至极,自惭形秽到现?在地上?劈出条缝,躲进里头,再也不出来。


    “……云儿怎得哭了?


    莫非你不欢喜么?”


    徐温云抬起手背,迅速擦去面颊上?了泪痕,坐在梳妆台前,对铜镜中那?个英武俊朗的男人,展露出个柔美的笑容。


    “我只是……有些欢喜过头了。


    煜郎对我太好,这辈子都没有人,如你对我这么 好过,做皇后这事儿,更是我做梦都不敢肖想的,我只是觉得有些无以为报……”


    李秉稹由后揽住她,温声缱绻道,


    “无需你报答,长长久久,此?生?都陪在朕身边就好。”


    此?言一出,徐温云愈发忍不住心底的酸意,硕大颗的泪水由眼眶中盈出砸落在地,哭得梨花带雨,凄惨无比。


    可事已至此?,她岂能再留?


    如若当真强行?入宫为后……其一,直接会引得他们母子反目;


    其二,以她过往容国公府嫡长媳的身份,入主?中宫,只怕要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其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辰哥儿的身世?迟早会暴露,一旦借种生子之事被扒出来,他们母子二人将会被千夫所指。


    ……


    以上?的桩桩件件,就算是李秉稹处理起来也格外棘手,最后无非就是再造杀孽罢了。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她都戕害他甚多……便就到此为止,一别两宽吧。


    在男人的轻声抚慰中,徐温云止了眼泪,她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眸,轻吸了吸鼻头,语中还带着哽咽之后的沙哑。


    “这是天大的喜事,却实在也累人。


    我才操心完弟妹的婚事,又给父亲打理妥当了宅子,腰都累得直不起来,又要立马筹备这么盛大的喜事……那?田里拉犁的水牛,都没我辛苦呢。”


    这似娇似嗔的语气,倒勾得李秉稹嘴角愈发上?扬,眼见?她终于?开始考虑实事,便知她消化得差不多了。


    在他眼中,此?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了,所以便不疑有他,主?动开腔道。


    “倒也不急。


    你且再好好休养几天,待养足了精神头,再筹办也不迟。”


    徐温云要的就是这句话,回身圈住男人细窄得腰身,闷然“嗯”了一声。


    当夜。


    逶迤在地的厚重床幔内,二人交缠在一起,在粗重的喘气声中,已经难耐的嘤咛里,势均力敌,大汗淋漓了一场。


    历经这么许多劫难,徐温云终于?对男人毫无保留,彻底信任,或许也正是因?此?,使得她完全沉浸其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


    *


    *


    *


    无波无澜过了三日。


    到了弟妹二人回门这天。


    回门之礼,原是女子出嫁后第三天,夫郎携着新婚妻子,回她母家一同拜访。


    因?之前徐绍在歪柳巷下榻之地,实在有些太过狭仄,而肃国公府又不舍得让女儿受苦,所以这几日徐绍都是跟随陆梓菡,在与容国公府毗邻的另间豪宅度过的……


    按理说只有入赘的郎君,才会如此?行?事,可二人都是不拘小节之人,且也并不畏惧人言。


    所以今日陆梓菡也破了规矩,乐得在这回门之日,陪徐绍走一趟。


    高阔的厅堂中。


    两对新人,先后给端坐在上?首位的徐兴平夫妇,以及坐在右侧次位的徐温云端茶行?礼。


    毕竟是新婚燕尔,四?人都是副红光满面,喜意盎然的模样。


    徐温云仔细端详,并未看出他们有何?端倪。


    徐绍夫妇自不必说,那?叫一个郎情妾意,夫妇相偕。


    难得的是她那?个最放心不下的妹婿陆修齐,瞧着都是副进退有度,风度翩翩的君子之风。


    且站行?坐落间,对妹妹徐温珍也格外关?照,言语倒也算得上?轻柔体贴。


    最开心的莫过于?徐兴平。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个个都是他看重的。


    先是查问徐绍的仕途。


    又关?切了番徐温珍的病情。


    时不时与陆修齐聊几句京中风俗。


    还会抽空命人给陆梓菡添置茶点。


    ……


    端得是片其乐融融的和美氛围。


    在离开京城之前,徐温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辰哥儿与弟妹。


    她的前半生?,也几乎都是在为他们而活。


    因?着姨娘早逝,徐温云长姐如母,自觉自动肩负起了看顾弟妹的责任,夏纳凉冬添衣……事无巨细,都是她这个做姐姐操持的。


    如今弟妹都已长大成人,各有成就,且还有了美满姻缘,打眼瞧着今后就是都是好日子……她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而辰哥儿。


    其实作为母亲,又岂会轻易割舍得下亲生?骨肉?这个当年被强逼着要来的孩子,如今已是她心头肉般的存在。


    可随着辰哥儿身世?的揭露,她再留在孩子身边,今后只会是他的累赘。


    他如今皇宫适应得很好,随着各种功课的堆积,她这个母亲的角色,许在他生?命中会逐渐变淡吧……


    身为皇长子,有李秉稹与太后的疼爱,他断然不会受委屈,徐温云只盼他长大之后,能够细微体谅她的一片苦衷。


    ……


    为别人而活真的好累。


    徐温云想要摒弃母亲,妻子,姐姐……这些诸多的种种身份,畅快为自己活一次。


    她无私了半辈子。


    就让她任着性?子行?事,自私这么一次吧。


    膳桌上?,众人言笑晏晏,气氛热烈。徐温云抱着辰哥儿,脸上?笑靥如花的同时,心中却默默与大伙儿告着别。


    其实离京这事儿,端坐在慈宁宫那?位,远比她更着急。


    吃完回门宴,徐温云回到永安街,刚命乳母将孩子带下去擦洗,正独自坐在房中恍神。


    未过多久,个在前院伺候的小丫头,借着送花的由头,端了盆开得正盛的蝴蝶兰,垂首轻步走到正房来。


    那?丫鬟穿着普通,长了张平平无奇,令人记不住的脸,端着花盆行?至她身侧,用只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夫人,奴婢奉太后娘娘懿旨,特来传令。


    太后娘娘道,如今您娘家的回门宴也去过了,想来已是无牵无挂,可以安心离京了。”


    “两日后,皇上?要去三百里外的京郊大营处理军务。


    而与此?同时,未时二刻,夫人在相国寺常待的那?件佛堂,会突发大火,顶替您的死尸已寻好。


    ……接下来,就看夫人您的了。”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届时, 夫人所需的一切物件,都?会被提前?放置在佛龛案桌下,藤编箱笼中, 夫人到了之后,自取便是。”


    所以徐温云只能与在意之人,最后再相处最后两日时间了。


    意识到这点?,徐温云眼睫微颤了颤,心?中涌上?些?涩意,面上?确还算得上?平静。


    “去?回禀太后娘娘, 让她老人家无需担心?, 两日后,就是我?彻底消失在京城之时,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徐温云。


    只烦请太后看?在我?尚算乖顺的份上?, 在宫中庇佑辰哥儿好好长大成人,他是个孝顺孩子, 今后必会感念娘娘恩情的……”


    “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小丫鬟埋首应了句, 而后将手中那?盆蝴蝶兰,轻置在多宝阁旁的高架上?,就后退几步, 恭谨退了出去?。


    自太后应下名份之事后,与皇帝的母子关系, 果然大有进益。


    李秉稹再未就此事去?慈宁宫叨扰, 只在处理政务之余, 将心?思放在即将举办的帝后大典上?。


    虽说立后之事还未传开,可他已提前?传旨, 开始在各地?搜罗珍宝,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想搜罗来,只盼能博徐温云一笑。


    阿燕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得知这消息的瞬间,一时有些?感怀于心?,直接喜极而泣,哭着呜咽道。


    “……奴婢原以为夫人会一直呆在容国公府,被郑明存蹉跎终生,哪里想到会有逃脱泥潭的这一日?


    郑明存以往那?是假把式,皇上?平日里虽常闷声不吭的,可他才是真真正正将您放在心?里,竟直接就让您做皇后了。


    这次,夫人寻到了知心?人,真真是否极泰来,熬出头了。”


    阿燕满是感慨与激动,可抬眸一瞧,却见主子并未像自己这般欣喜若狂,脸上?虽然带着笑,可却并不见特别欢欣。


    果然还是主子更?沉得住气。


    不仅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还殷切嘱咐她在圣旨下来前?,莫要将消息传到徐家去?,现在很有些?沉得住气的皇后之风了。


    阿燕忽想起了什么,抬手用袖边胡乱擦了擦泪水,而后上?前?一步,用仅主仆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


    “……夫人既马上?就要入宫做皇后了,那?床头那?用于避孕的香囊,是不是便可以撤下了?


    奴婢总觉得,那?玩意儿闻久了后,会对您身子有碍。”


    自从搬入这间别苑后,徐温云与李秉稹就房事频繁。按理说,如她这般没名没份,只在藏在金屋中的美娇娘,侍寝过后的第二日,就会有宫中的内伺官,专门?递上?一碗避子汤。


    可她那?日左等右等,却怎么都?不见有人安排此事。


    徐温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离京,她绝对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出现任何隐患,更?不想因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而打乱所有计划。


    所以在外出时,偷偷咂摸来了种香囊,里头掺加了些?许红花与麝香,日日悬挂在床头,在太医诊断不出的同时,还能达到避孕效果。


    所以它不能摘。


    必要挂到离京前?一日止。


    “当然不能摘,必要挂到帝后大典前?一日为止。皇帝成亲,可比不得寻常百姓家,需要筹备之事颇多,少?则两月,多则一年的都?有……莫非你想要我?大着肚子,穿上?皇后冕服,跪拜天地?宗亲么?”


    如此说来,确是不妥。


    阿燕抬手挠了挠头,讪讪一笑,便不再提此事了。


    这几日间,徐温云倒也没有闲着。


    她遣退其?他人,就只带了阿燕在身侧,主仆二人如以往在闺中时那?般,将遍京城所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全都?逛了一遍。


    是夜。


    李秉稹回到别苑。


    惊奇发现花厅的膳桌上?,摆满了的美味珍馐,每一道都?是徐温云拿手的好菜,腾腾冒着热气,菜香扑鼻。


    李秉稹勾起唇角,微微挑眉,


    “平日朕想尝尝你的手艺,你都?推三阻四不愿下厨,今日却不辞辛劳,置办了桌如此周全的席面……莫非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不成?”


    徐温云在旁帮忙,将最后一道菜放落在膳桌上?,而后放落挽起的袖边,冲男人慧黠一笑。


    “煜郎不知道么?


    旁人说若是拒绝男人九次,那?第十次便要给次惊喜,如此才能让男人记忆深刻,难以忘怀,欲罢不能呢……人家这也不是,为了更?好抓好煜郎的心?么?”


    随着二人感情愈发深厚,这女人行为举止愈发随意,何曾如今日般刻意讨好过?


    不得不说,李秉稹心?中确是颇为受用,嘴角笑意愈发明显。


    “这又是从哪个话?本子上?学来的歪理?”


    二人说话?间,碗筷都以及摆好了。


    徐温云夹了块湘南小炒肉,放入男人碗中,面颊炫出两个低浅的梨涡。


    “煜郎分明心?中欢喜,却说是歪理……辰哥儿,你如今长本事学知识了,可知你父亲这种行径。叫做什么?”


    膳桌旁,端坐在特制孩童桌上?的辰哥儿,听了这话?只吃吃发笑,转了转如黑葡萄般的晶亮瞳孔后,奶声稚气,响亮道了句。


    “叫……端架子!”


    此言一出,花厅中的众人,包括站在徐温云身侧的阿燕,都?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气氛一片和乐。


    李秉稹在朝堂上?,是个手执生杀夺予大权的帝王,可在这小小别苑中,倒也乐得做个闲适的夫郎。


    他嘴角的笑意不散,却佯装唬着脸,无甚威力轻道了句,“小兔崽子,罚你待会儿用过膳,多写两张大字。”


    “嘤嘤,父亲不讲理,我?明日入宫后,要寻皇祖母告状。”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着,与以往的十数个夜晚一样,度过了个格外和乐的晚膳时光。


    饱暖思淫**欲。


    夜里,待孩子彻底安睡后,二人回到房中,如干柴烈火般,抵死缠绵缠绵了三次。


    用过水后,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享受着两情缱绻的温馨时光。


    在这别苑中的时间虽短,可李秉稹却觉是,这是他生命中难得的美好。


    他将紧揽怀中佳人,哑声道,


    “……云儿,你不知朕有多庆幸,当年为你解毒之人是我?,而并非镖队中的其?他男人。”


    自敲定了皇后的名份后,二人的感情浓度,仿佛又往上?攀升了一个境界,就连水乳交融时,都?用种你中有我?,灵肉合一的完满。


    夫唱妇随,儿孙绕膝。


    这一切都?太过完美,完美到李秉稹有时候甚至会恍惚,觉得这是转瞬即逝的美梦。


    他戎马半生,殚精竭虑的日子,终于要安生下来了,再等上?一段时日,她就能披上?凤冠霞帔,正式嫁给他做妻了。


    可与此同时,他心?中又略略有些?不安。


    “云儿,尤记得四年前?你也是对朕这般浓情蜜意,可后来……近来你对着朕这般好,莫不是憋着什么坏?”


    在他怀中的徐温云身形微僵,而后攥着粉拳,轻捶他胸膛一下,娇嗔了句,“孩子都?生了,煜郎竟还说这种话?,真真是令人伤心?。”


    这倒也是。且她又还有什么坏可憋呢?不过是自己心?中太过在意,所以平白在庸人自扰罢了。


    李秉稹嘴角含笑,在沉默几息之后,又穷追不舍问了句,“……云儿,在你我?重逢之后,你可还向我?隐瞒了何事,如若现在说出口,朕海量大度,尽数都?原谅你。”


    清辉的月光洒落在房中,顺着窗橼划出几道竖条形状的阴影,夜晚格外静谧,静到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秋蝉声。


    李秉稹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得空中传来声悠长的叹气声,格外无奈道了句。


    “……好吧,我?承认当年送你的那?双皂靴,是路上?临时买的。”!


    果然如此。


    李秉稹抬手在她光洁的额间,轻敲一下,由鼻腔中轻哼出声,“朕就知必是如此……就这,再无其?他了?”


    其?实还有。


    相国寺中那?盏无名大海灯,其?实并不是给他点?的,而是为她自己点?的。


    且方才答应,改天要陪他去?听戏也是假的,明日如若顺利,她此时就已不在京城了。


    没有白头偕老。


    没有相守一生。


    比起这份虽然浓厚,但不受太后认可的感情,她终究不敢与他并肩面对,而是选择了向往多年的自由。


    对不起。


    煜郎,真真对不起。


    再骗你一次吧,只最后一次了。


    “没了。


    煜郎可是皇帝,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再犯欺君大罪。”


    *


    *


    *


    翌日。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上?,徐温云陪孩子用过早膳,将其?送上?前?往皇宫的车架……她眼底带着浓重的不舍,直到望见那?车架,消失在巷道尽头的转弯处,这才深呼吸一口,迅速收拾心?情,带着阿燕赶往相国寺。


    自从徐温云和离后,她每每出行,身侧明里暗里都?跟了许多高手,今日也并不例外。


    不过她时常抱怨护卫太多,行事不便……随二人感情逐渐深厚,李秉稹对她愈发信任,不再像初时那?样看?犯人似的严防死守。


    她能明显感觉到,近来身侧的侍卫少?了许多,可就算如此,她若想要逃出生天,那?也极其?棘手。


    现只盼着看?在她近来循规蹈矩的份上?,那?些?护卫放松些?警惕。


    相国寺有专供女香客抄经礼佛的佛堂,徐温云如以往那?般,屏退众人,只带阿燕入了寺中后院。


    阿燕一入院,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耸耸鼻子,蹙着眉尖问,


    “哪来这么重的烛油味儿?”


    为她们引路的小沙弥道,


    “施主有所不知,佛祖寿诞快到了,寺中近来每日都?要做十数场法?事,前?往祈福的香客,也会承数倍增长……所以每每到此时,方丈都?会命我?们备上?足足的燃油,以备不时之需。”


    徐温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为了制造待会儿的火灾,对外的说辞罢了。


    主仆二人踏入那?间熟悉的佛堂,徐温云像是照例上?了三炷香,假模假样抄了几页经书?……


    为避免阿燕事后被问责,待到饭点?时,徐温云格外自然让她去?打斋饭,顺便还支使她去?后厨,问厨僧讨几样其?他的吃食。


    ——此处离后厨甚远,一来一回,够耽误小半个时辰。


    阿燕一走,徐温云迅速由床底,将那?个藤编箱子拖了出来。


    里头的东西很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崭新?的籍契单子,而后就是大小数额不一的银票,还有几套迥异的衣装,及其?他可以乔装改扮之物……


    徐温云取出随身携带的人皮面具——此物是皇帝出现之后,借种求子之事败露前?,她为保性命,有心?逃之夭夭,特命阿燕去?黑市购买的。


    薄如蝉翼,骨面相贴。


    戴在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现是未时正点?,离起火还有两刻钟。


    徐温云迅速换了身衣装,踩上?垫高了的鞋靴,戴上?人皮面具,将箱中能用得上?的物件,裹在一起揣在怀中……


    装作个身形略微佝偻的妇人,缓步慢行,骗过了守在院外闲聊的卫兵,成功逃脱。


    “来人啊,后院佛堂着火了!


    快去?救人啊!”


    在后厨的阿燕,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立马将手中端着食物置盆搁置下,惊慌失措踏出门?,望见起火的方向,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阿燕捂着胸口,箭步如飞往回跑,


    “夫人,奴婢经不得吓,您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


    *


    *


    京郊。


    军营大帐。


    太平日子过久了,兵将们在操练上?总有懈怠,再加上?军中常有贪占银晌的情况存在……在御史们上?奏疏弹劾数次的情况下,李秉稹便抽空走了这么一遭。


    分队演练了几场,果然可见士兵们懒散至极,毫无阵前?威风可言,由此可见他们素日里有多疏于练习。


    依着李秉稹以往雷雳风行的作风,必是要杀鸡给猴看?,填进去?几条性命,才能消心?头之火。


    可近来他心?情好,只将那?几个渎职的将领撤了衔儿,而后命人拖下去?各打了几十军棍,便也就罢了。


    料理了这桩事儿,趁户部?尚书?去?查军账的功夫,他正坐在帐中的虎皮横椅上?,听几个尚堪得用的军官,禀报着军中事宜……


    此时庄兴撩起厚重的帷帐,躬低身子走了进来,他头颅低垂,让人看?不见神情,可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连带垂落的浮尘,都?随之略微晃动。


    李秉稹在处理政务时,向来不喜人搅扰,庄兴晓得他的脾性,若非出了大事,是断然不敢入内的。


    若是紧要的朝堂之事,庄兴通常会径直明言,只有在事关后宫家眷,他才会凑近俯到耳旁来说。


    李秉稹心?中忽有种不好的预感。


    “禀告皇上?,今日相国寺突发火灾,点?燃了寺中烛油,火势甚大,且在凛冽的秋风下难以控制,烧毁了好几座佛堂。”


    “而云娘子,火势起时,未能及时逃出来,此时…已葬身火海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大相国寺。


    后院佛堂起火处, 接连在一起的好几处房屋,都受波及,近乎都被烧成了?灰烬, 到处都被烟熏成了?斑驳的黑色。


    剩余些断壁残垣,在空气中孤零零立着,时?不时?由房檐中掉落下来的焦木,震起阵阵沉灰,空气中亦还能闻到灰烬的味道。


    这场灾难来得格外突然,寺中的僧弥反应尚算迅速, 立即提了?空桶去井边打水, 奋力?救火。


    饶是如此?,也没能避免许多前来礼佛的香客, 受到火势波及。


    大多都被火焰烫伤的,被掉落下来的断梁砸伤的, 受到惊吓的……院中充斥着恐惧与惊慌的气氛。


    而阿燕,只被抽去了?魂魄般, 瘫坐在院中一处僻静角落。她蓬头垢面,脸上?还有几道乌七八黑的污痕。


    身前摆放着的木质担架上?, 静静躺着具面目全非,几乎已被烧成焦炭的尸体?,从头到脚, 盖了?层白色的帛布。


    在火灾中受伤者颇多,可被抬出来的尸体?, 就只有这么一具。


    它被救火的僧弥们, 由那?间熟悉的佛堂中抬出来的瞬间……阿燕直接昏死了?过去, 医僧又是掐人中,又是点穴位, 才让她转醒过来。


    如今只散着瞳孔,跪坐在尸体?身前,一副死生不知的模样。


    相国寺发生火灾的消息,立即传到了?京城。徐绍原还在当差,闻言后指尖颤,将手中书?册掉落一地,托同僚为他告了?声假,夺了?匹快马,就直直往寺中赶。


    徐温珍正坐在绣凳前绣花,听闻了?此?变故后,心?头漏跳一拍,分神将针尖戳到了?指尖上?,雪白的绸面上?,滴落下殷红的鲜血。


    亦立即唤了?车架前往相国寺。


    徐兴平离得稍近,是率先到达的,入院后第一眼,看到阿燕身前的那?副尸身……徐家如今蒸蒸日上?,却?乍然遭遇老?年丧女的变故,实在是让人觉得悲从中来。


    又想起这个二女儿,平日里?待他孝顺有加,乖巧至极,也极其帮扶母族,如今乍然死了?,如何能不让人心?痛。


    两行清泪,顺着略有沟壑的沧桑面庞流了?下来,徐兴平哀丧悲哭道,“云娘,我的好女儿,为父入京后,甚至都未得空与你好好说说话,你怎得就去了?呢?”


    急怒之下,脸胀至通红,不分青红皂白,抖着指尖就朝阿燕叱骂道,“你这贱婢是怎么照料主子的?必是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将她独自留在房中,所以才遭了?这场无妄之灾!”


    此?时?徐温珍也到了?。


    在陆修齐的搀扶下,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急步踏入院中,经事多了?之后,倒不会如少年时?那?般,经常被吓得手足无措了?。


    “不可能…不会的……


    二姐分明昨日还好好的…”


    徐温珍勉力?稳住心?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急步行至那?具烧焦的尸体?前,仔细辨认了?番,发现它身上?的衣装鞋履,都是以往二姐穿戴过的。


    ——这些证据,无疑都从侧面做实了?这尸体?的身份。


    徐温珍这才如遭晴天霹雳般,两眼一黑,蒲柳般单薄瘦弱的身躯,往旁斜斜一倒,站在她身后的陆修齐,眼疾手快,立即上?前将她抱在怀中。


    徐绍身为男子,到底更扛得住事儿些。他强忍着悲痛,去还有留有余烬的火灾时?事发地亲探了?番,而后又细细查问过后,这才眼圈发红,回来低声道。


    “……寺里?头的说法:是个小僧弥,在附近处理燃香灰烬时?不甚妥当,或有些零星的火点子飘了?出来,正值秋日天干物燥,占上?茅草就燃了?。


    而存放烛油的房间,就在二姐隔壁,这才……”


    逝者已去,日子总还要?继续过下去。徐兴平长长哀叹一声,抬起手臂,用袖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忍心?中悲痛。


    “罢罢罢,也是流年不利。如今最紧要?的,就是赶紧让你姐姐入土为安。她被烧成这样,为父实在不忍再多看一眼。


    尸身若再搬动,恐会惊扰亡魂。依我看,就在此?处将丧堂支起来,再让相国寺的得道高僧,日夜诵经超度,只盼她来世能活得更安乐些……”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徐兴平眼见众人都不反对,抬手唤了?两个小厮来,声音中还带着哽咽。


    “将尸体?抬下去,暂且安置在寺中准备的薄棺中,再支几个得力?的,去买寿衣黄纸……都快快筹备起来吧。”


    小厮们得令后,就一前一后,将阿燕身前的那副担架上尸体?托了?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走两步,就听得院外传来道厉喝雷霆之声……


    “无朕允许,谁敢动她!”


    只见个身姿伟岸,通身衣着华贵的男人,在身侧两列龙鳞羽卫的簇拥下,裹着滚滚骤雷,阔步而入。


    他额角鬓边,都微微散落些碎发,袍尾袖边也因赶路而沾了?尘灰,却?丝毫不影响男人半分风姿。


    院中所有人,都被这股气势震住了。


    这世间能以“朕”自称的,唯有一人。


    先是徐绍与陆修齐跪地行礼,而后院中众人陆陆续续反应了?过来,对男人行叩拜大礼。


    不知女儿与皇帝私情的徐兴平,此?时?虽颇有些不明所以,可也颤颤巍巍跪下。


    小厮们将手中担架放落,产生的颠颤,使得尸身脚上?的绣花鞋,掉落了?下来,显露出了?还能看出些肌理的脚掌。


    李秉稹眉尖眼尾尽是猩红,望向尸身的眸光中,闪烁着深刻的痛苦,只觉心?脏被只无形的大手紧攥住,气血上?涌,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昨日还给自己做过晚膳,今晨分离时?,还在塌上?睡得好好的……那?张娇艳无比,巧笑?嫣然的灵动面庞,依稀就在眼前。


    怎得短短半日功夫,竟就冰冷躺在那?儿,化作一具尸身了?呢?


    分明再过些时?日,他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在一起,正式成为夫妻了?……


    李秉稹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他艰难行至担架旁,俯蹲下身,抬起颤抖着的修长指尖,攥住白色帛步的一角……


    他踟蹰良久,甚至压根没有勇气,揭开帛步再看上?她一眼,只觉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的巨痛。


    正在有些无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耳旁传来一句……


    “陛下,这不是夫人的尸身。”


    李秉稹呼吸骤紧,顿然抬头,瞳孔震动道,“……你说什么?”


    方才一直陷入自责情绪中,神魂游离的阿燕,此?时?终于回过神来,跪爬匍在李秉稹的袍角下,抬起已经哭到红肿的泪眼,紧着嗓子惶惶道。


    “奴婢可以肯定,这决计不是夫人的尸身!夫人双足小巧玲珑,仅仅只有六寸八,而这幅尸身遭火炙烤,皮肉紧缩,脚掌却?还有七寸……


    且奴婢听到起火声的当下,就迅速赶到了?屋外,可却?完全没有听到里?头传来任何呼叫声……这处处都透着蹊跷,皇上?,您不可不查!”


    “……夫人现下情况危急,指不定就已落入奸人之手,皇上?,奴婢求您,救救夫人吧!”


    阿燕哭着说了?这么一通后,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框框作响。


    李秉稹闻言,眉头越蹙越深,面上?神色也由哀痛,逐渐转换为狐疑与剔厉,当机立断,直接命调遣来的太医院院正验尸。


    结果很快出来了?。


    “回禀皇上?,这具尸体?表面虽呈烧灼焦炭状,可经过微臣解刨后,它的内脏器官相对完好,并无烧伤碳化,且肺部与胃中,亦没有烟灰沉积物……


    微臣可以确定,此?女是死于心?疾,而后才遭焚烧。”


    所以徐温云果然还活着!


    李秉稹闻言之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她既没死,为何不第一时?间向他求救?且她向来待人友善,从不与人结仇,又有谁会费这么大的心?力?,搭抬唱了?这出假死的戏码呢?


    这世上?有动机,有胆子,有能力?,有心?计做到这点的……唯有一人。


    李秉稹脑中浮现出个人的身影,神色瞬间又冷沉了?下来,他沉默几息后,对侯在一旁的徐家人道。


    “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你们只当未听见方才这番话,该落棺落棺,该下葬下葬,高僧超度,置办丧事……该办的事务,桩桩件件都不要?拉下,务必要?让遍京城中人人都知,徐温云已葬身火海。”


    *


    *


    *


    皇城,临华宫。


    宫婢含桃三步并做两步跑,一脸振奋,夺门而入,跑到了?丽妃娘娘身前。


    “娘娘,奴婢方才听到了?个天大的消息。那?位被皇上?安置在宫外的云夫人,皇长子的生母……她死在今日相国寺的那?场火灾中了?。”


    姜姣丽闻言心?尖一颤,面上?丝毫没有欢喜,反而尽是惊诧,“……此?事当真,你没有听错?”


    “真的不能再真了?!


    娘娘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从此?以后,皇上?除了?您,宫内宫外都就再无其他女人。如今太后年岁渐长,皇长子总要?有嫔妃抚养的,这个担子,今后总得落到您身上?的。”


    姜姣丽丝毫听不进含桃的话,只腾然站起身来,略微有些焦躁,在殿中来回踱步。


    太后前阵子才暗示她对付徐温云,现过了?还没一个月,那?人就在相国寺死于意?外了??


    这怎么可能是巧合,细想想都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她捂着胸口,只觉心?慌至极,暗吞了?几口唾沫,颤着嗓子嘱咐了?句,“此?事不简单。传本宫令,让临华宫上?下行事都低调谨慎些,既莫要?去皇上?身前显眼,也莫要?去慈宁宫太勤。”


    “熬过这一遭,才知今后前程到底如何。”


    *


    *


    *


    另头。


    既得知了?那?副尸身是假冒的,那?现下最紧要?的,便是要?寻到徐温云的踪迹。


    此?事不好大张旗鼓,李秉稹只命人暗中查访。


    办完这一切事务,由大相国寺回城之后,李秉稹并未直接回皇宫,而后先去了?趟永安街的别苑。


    里?头的一花一木,都与他晨时?离开时?并无二般,可里?头少了?个操持家宅的女主人,就让人心?中生出万千落寞与孤寂。


    走入那?间二人曾缠绵过无数次的房间,抬眸朝床榻间望去,只见半个褶子都没有的光滑 被面上?,置放着两眼东西。


    一双绣功精湛,针线工整的鞋垫。


    旁边摆放了?双与当年几乎一摸一样的鞋靴。


    只是千层底纳得更厚,缎面更华贵,靴筒处的祥云花纹多绣了?满圈。


    李秉稹望见的瞬间,心?中酸涩上?涌,差点流出泪来……她竟当真亲手为他制作了?鞋靴与鞋垫。


    她分明不擅长,也不喜欢缝补这些东西的,他甚至能想象到她传针引线时?,眉尖蹙蹙,聚精会神的模样。


    所以她心?中分明是有他。


    可为何遭到胁迫威逼,却?并未向他求助呢?她分明知道,只要?张嘴,他就算是排除万难,也会护她周全的啊!


    所以她自己也想离开么?


    她的心?竟就这么狠,当真舍得?


    这些念头在男人脑中一闪而过。


    此?时?个小小的身影,由门外踏了?进来,他先是伸长脖子探了?探头,而后脸上?显露出些疑惑之色。


    “咦,母亲呢?”


    李秉稹听到这句,心?中又是阵钝痛,他将辰哥儿揽抱在怀中,温声抚慰道,“……好孩子,你母亲她外出礼佛去了?,需得离开我们一阵子,在此?之前,你同父亲去宫中小住段时?间可好?”


    辰哥儿正是依赖母亲的年龄,闻言神色一黯,瘪了?瘪小嘴似是要?哭,可又好像提前知道此?事般,将泪水憋忍住了?,小手圈住李秉稹的脖子,点头答应了?。


    “嗯,我听父亲的。


    其实皇宫也很好,皇祖母与丽娘娘都很关照我,可我从未在宫中过夜,父亲晚上?陪着我好么?”


    “好。


    你母亲回来之前,父亲都陪着你。”


    孩子平日里?常在宫中,吃穿用度宫里?都备了?有,也不用额外收拾些什么,只带上?乳母,以及那?个不可或缺的狗腿子婢女阿燕……就这么着带孩子入了?宫。


    慈宁宫这头。


    直到由相国寺,传来徐温云死讯的瞬间,太后才算是真正放了?心?,后来听说皇帝将皇长子带回宫,便愈发欢欣。


    盼星星盼月亮般,才盼来个如此?可爱萌巧的金孙孙,太后是时?时?刻刻都想将辰哥儿带在身边的。


    奈何以往皇帝执意?不肯。


    必要?孩子晚上?出宫,与他生母待在一处。如今徐温云离了?京,孩子今后也能只能住在皇宫,他们父子二人,终于都无需再奔波往返了?。


    太后对如今的局面尚算满意?,可此?等关键时?刻,她自然不会错过展示慈母窝心?的一面。


    待晚些时?候,估摸着皇帝将孩子安置了?,她这才命人摆架养心?殿,想着好好安慰安慰皇帝。


    太后先是悠悠叹了?口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也是那?孩子命薄,眼瞧着已在筹备帝后大典了?,她却?没能撑到当皇后那?一日,哀家今日听了?她死讯后,也是悲痛不已,跪在佛前念了?好几遍大悲咒。”


    “皇帝,哀家晓得你伤心?,但务必要?保重龙体?。须知后宫有孤儿寡母需你看顾,前朝有万千庶务需要?你做主……你若塌了?,祁朝的天,便也塌了?。”


    多么温柔的语气。


    多么殷切的嘱咐。


    太后其实是个很称职的母亲,就像以往的每一次般,但凡需要?支持,又或者格外脆弱的时?候,她总会出现鼎力?支持。


    能顺利坐上?这把龙椅,母后至少有三分之一功劳。


    可越是如此?,李秉稹心?中就愈发生出万千悲凉。他剑眉紧蹙,身影被月光拖长,尽显孤独与落寞。


    “母后既知儿臣会伤心?,又何故要?将她逼走呢?”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母后既知儿臣会伤心, 又何故要将她逼走?呢?”


    这语调不高,却足够振聋发聩。远扬而上,触及到?高壁的瞬间回弹, 使得耳膜震荡。


    太后闻言,面上慈爱的神色瞬间僵滞,眸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转变成了锐利。


    所以皇帝已知此事是?她手笔。


    太后料到?此事或有可能?败露,可觉得至少也该撑久一点,待她跑得更远一点……谁曾想这才短短半日, 就被儿子?觉察出了蹊跷。


    既如此, 便没什么可遮掩的。


    太后垂下凤眼?,慵懒淡漠的语气中, 有种平静的残酷。


    “不然呢?莫非当真要哀家眼?睁睁看着她登上凤位,做一国之母?皇帝是?觉得她罪名?不够大, 还是?觉得她骗你骗得不够深……我看你是?昏头涨脑,所以才会决意立这么个奸邪狡诈的女子?为后。


    逼她远走?离京怎么了, 哀家没立即结果?了她性命,就已是?宽宥, 莫非皇帝觉得哀家行事不妥?”


    这一字一句,都似重锤落在李秉稹心间。他素来晓得母后作为个颇具野心的政治家,从来都是?心有两面。


    可因着以往母子?二人利益一致, 立场相?同?,所以母后从未在他面前?, 显露过?虚与委蛇, 心狠手辣的一面。


    而此刻, 就像是?最信任的盟友,与给?过?他最多关爱与支撑的母亲, 忽然狠狠背刺一刀,所以李秉稹才觉无法接受,心坠寒潭。


    “母后竟还对她动过?杀心?


    她是?儿臣挚爱之人,是?皇长子?之母……您这么做,就不怕与儿臣离心离德,辰哥儿今后得知真相?对您心生?怨怼?”


    李秉稹越是?如此,太后便心中便愈发失望,她只觉眼?前?之人格外陌生?,陌生?到?有些?难以触及。


    “就算子?孙不体谅,哀家也不得不思虑周全。皇帝啊皇帝,你当真觉得立个和离臣妇为后,朝臣不会起?疑?当真觉得借种求子?之事不会败露?


    与其往后让你们父子?受天下人指摘诟病,倒不如哀家现在就做个恶人。”


    “确是?哀家逼她走?的,哀家不觉有错,你现下心中有气,可累月经年后,自会感念哀家这一片苦心。”


    眼?见陆霜棠如此冥顽不灵,李秉稹愈发心寒,他明白母后此举的用意,但却完全无法认同?。


    母后久居高位惯了,对许多事情无法做到?感同?身身,若想要打消母后执念,须得有滴水穿石的恒心。


    现还不是?与母后争执的时候。


    “当年之事,并非她一人之过?,儿臣亦有错。至于母后担心之事,儿臣早就想好了消解臣民疑惑的解决之法,绝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总之她与儿臣之间的恩怨,烦请母后今后勿再插手。她被母后撵出京了亦无妨,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儿臣也会将她寻回来。”


    “除了她,朕谁都不要。”


    太后望着那个朝她行礼过?后,就径直离去的背影,仿若瞬间苍老,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


    儿子?以往孝顺有加,从不忤逆半句,这还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在她面前?态度这般冷硬决绝。


    太后沉下的眉眼?中,显露出些?微迷茫与惘然……她这分明就是?在拥立皇家正统,维护天家清白,凭何皇帝却觉得她错得离谱?


    莫非她当真错了?


    *


    *


    *


    京郊,相?国寺。


    后院,丧堂。


    口长条形的上好棺木,正正摆在堂上,前?头的案桌上,摆放着徐温云的牌位,焚香袅袅,虚虚攀爬而上,最后消弭在半空中。


    因着徐温云平日里的好人缘,来吊唁者众多,其中不乏荣国公府的旧人。


    何宁是?被婢女搀扶进来的,哭得神魂俱散,整个人几乎都快要昏死过?去。


    “云娘,你年纪轻轻,怎就去得这么早?呜呜呜,父亲升调,弟妹出息,儿子?乖巧……眼?瞧你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了啊……辰哥儿他还那么小,离了生?母可怎么活?”


    灵堂中,众人哭做一团。


    身旁着白色丧衣的徐家人,一个个也是?如丧考妣,悲痛欲绝的模样……


    徐兴平与徐绍身为男丁,正强打起?精神,在寺庙门口支应来访诸人…


    而与徐温云尤其姐妹情深的徐温珍,她身子?最弱,只面色惨白,枯坐在灵堂烧纸,全然似乎死生?不知的模样。


    就算那副棺椁中的尸身,被炭火烧得看不真切容貌,可满京城的人,却丝毫没有怀疑那副尸身的来历,皆对徐温云身亡之事深信不疑。


    徐家人的哀痛,也不全是?装出来的。毕竟就算那副尸身并非是?徐温云,可至少也能?晓得,她现在为奸人所害,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尤其是?徐兴平,他现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借种求子?的实情,只能?隐约猜到?女儿与皇帝的关系不清白。


    所以忐忑不安中,更添了几分不明所以。


    灵堂中。


    婢女趁着宾客散去的间隙,将杯茶水,递送到?徐温珍身前?,心疼劝道,“……里头那位终究不是?真身,夫人委实不必如此真情实感,身子?要紧,不如站起?身来歇歇吧?”


    徐温珍又将张纸钱,撕下放落火盆中,火舌将其迅速吞没,熠熠升起?的火光,将她的侧脸映上了几分暖黄。


    淡白的唇瓣瓮动着。


    “就算不是?真身,想来也是?个苦命女子?……给?她多烧些?纸钱,让其在天之灵,保佑阿姐万事顺遂吧。”


    阿姐,你现在是?否安然无恙?


    如果?当真遭贼人所害,那为何皇上至今还在派人寻你的下落。


    可若你还活在这世上,为何不给?家中送个信,报个平安呢?你应当知道我们都很想你……


    阿姐,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


    *


    *


    那日,徐温云伪装成哑巴老妪,逃脱了侯在院外的卫兵,而后就央求了几个好心香客,将她带到?了个京城附近的村落。


    因着先前?的假户籍之事,李秉稹特意整改过?户部,所以徐温云明显感觉到?,比起?四年前?,这一路的城坊要严密了不少,路障颇多。


    但凡出入者表现出些?许迥异,都要被问询几句。徐温云刚刚拿到?手那张假户籍,压根还未来得及熟悉上头的信息,就被巡防卫兵逮到?了,险些?就要露馅,颇费了番功夫才糊弄了过?去。


    她终究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娘,就算带着老妪的人皮面具,也伪装不了神态与嗓音。


    所以待到?村落后,她将人皮面具撤下,将能?显露在人前?的肌肤全部抹得黄黑,还在面颊处贴了道刀疤。


    她先在村中住了两日,托旅馆伙计仔细探听京城动向,直到?往来商旅,传来徐家已举办丧事,皇宫并无异样,家中族人未曾受她牵连……这才将心落回了肚中。


    心中觉得踏实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惆怅。所以今后这世上,就再无徐温云了。


    她现在名?为陈芳瑞,二十四周岁,潭州人士,是?个早年间父母双亡,因身患重病,被夫君抛弃的寡妇。


    她决定暂且在这间村落安置下来。


    一则如今朝廷管控太严,去的城镇越多,受的盘问也就越多,还不如就在此处暂歇,待建立起?新的人脉关系后,再从长计议。


    二则,此处往来商旅者众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探听到?京城的消息。她到?底还是?心忧辰哥儿,想要听到?他被确认为皇长子?的消息,才能?将心头大石落下。


    几乎所有与过?往相?关的物件,都被她抛却在了京城,唯将四年前?男人送的那根钏金丝钗,带在了身边。


    若无太后助益,她原想好好利用此钗逃遁,虽说后来没有它的用武之地,可她极力说服自己,这好歹算得上是?件防身之物,所以留了下来。


    出门在外,一分钱也会难到?英雄汉,徐温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特在临行前?,悄悄备了许多细软,再加上箱屉中的那些?,已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可她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不能?露富,只赁了间小小的院落,养了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伴在身边。


    洒扫除尘,添置家具,移植花草……无需看他人脸色,一切都是?随着她自己的心意布置的。


    身体确比以往在荣国公府做嫡长媳辛劳许多,好在内心丰盈,精神愉悦,十分充足。


    除了夜晚,会握着枕下的那根钗辗转一阵,其余时候,日子?可以说过?得极为平静安宁。


    约莫七八日的时间,将院子?收拾好,且对周遭环境熟悉得差不多之后,她便想着鼓捣出些?什么营生?,用来遮掩身份。


    出于兴趣使然,她决定在村口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向过?往商旅,兜售自制的辣椒酱。


    她本?就是?个厨艺上佳的,在京中的这些?年,又常与妹妹在后厨研究家乡特色小食,多年下来,手艺早就获得荣国公府的那些?妯娌长辈一致赞扬。


    于是?村口三岔路口处,多了个外地来的,专做腌菜的女娘。


    酸豆角,萝卜丁,腌咸菜,辣椒酱……全都被放置在个小陶罐中,但凡有歇脚的旅客来了,她就拣几样腌菜,置在干净的荷叶中,赠给?别人吃。


    其实北方嗜辣者不多,可奈何赶路嘴里淡出鸟来,这些?个腌菜又能?为馒头面条增香提味,放在竹筒中又能?放置好几天,所以倒也算得上有销路。


    初初做生?意,徐温云原也不敢做太多,只简单做了六七样小试牛刀,谁知半天下来,那些?腌菜几乎就全都售罄了。


    徐温云望着空底的陶罐,抬起?手背,擦了擦额间的汗渍,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无波无澜过?下去。


    直到?那日,个身着锦袍的男人,站在了摊前?……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天?。


    眼见腌菜差不多卖空, 徐温云准备打道回?府。


    每天?出?摊,徐温云都?要?将装满腌菜的?夯实陶罐,由木质的?板车上搬挪下来;待收摊时, 再将几?乎空置的?陶罐,搬娜回?板车上。


    这?连续半月来,都?是如?此。


    快到人膝盖高的?陶罐,就算是空的?,也异常沉重,每次徐温云都?要?使尽浑身气力, 才能将其搬挪移动。


    或者是久坐起猛, 又或者是连日劳累……徐温云当时只觉两眼一黑,脚底趔趄着, 蒲柳般的?瘦弱身姿,往官道旁的?农田中斜斜倾去。


    眼瞧就要?仰面摔倒, 陶罐碎裂……摊前黑影闪现,个锦袍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在后头稳稳搀住她的?身形。


    徐温云似是心有所感,掀起眸子抬眼望去, 只见暖黄色的?夕阳西斜,映照在张英武非凡,不怒而威的?侧脸上。


    ——正是那个曾与她抵死缠绵过无数次的?男人。


    她眸光剧烈震动, 受惊之?下,陶罐由指尖滑落, 几?乎就要?掉落在地的?瞬间, 男人脚尖前伸稳稳接住, 而后将其置放在身侧的?板车上。


    过于出?众的?相貌,鹤立鸡群的?领袖者气质, 以及干净利落的?身手……此等人物,一看?就知不是凡夫俗子。


    而徐温云因伪装得过于完美,那张寡淡平庸的?脸,与天?姿国色没有半文?钱关系,以至于二人站在一处时,有种引人注目的?剧烈反差。


    “陈娘子,这?位郎君是谁,怎得从未见过?”


    “是啊,瞧着与陈娘子甚为熟稔哩。”


    男人面上无甚表情,也不说话,只定定望着她,那双眸子清明剔透,仿若能够一眼看?穿她的?灵魂。


    或许他出?现在此只是意外?,又或许他其实并未认出?她的?身份……徐温云原本还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可她实在太过心虚,伪装的?人皮面具下,连唇瓣都?在颤抖。


    正在她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男人眉眼略沉,眸底闪现出?些锋芒,用仅能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沉澈问道。


    “翻脸无情,扭身就走。


    ……朕亦想?问,在你心中,究竟将朕当作什么?”


    当作什么?


    徐温云闻言,心头酸涩无比,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听得这?句,她便明白死遁之?事已经败露。


    可她宁愿他气急之?下杀了她,又或者雷霆暴怒斥责她一顿……也不想?见他如?此沉冷疏离,诘问不休。


    她哽窒了会儿,而后稳住心神,腾然转身,朝伸长脖子往这?头观望的?摊贩,颤着声线高声回?应。


    “……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先前与他在入京途中走散了,近来不知在何处听到了信儿,终于寻到我了。”


    这?也算是间接回?答了李秉稹。


    男人薄唇轻抿,面上愈发添了几?分愠色……不是夫君,不是爱人,只是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


    围观群众们闻言,心中虽半信半疑,可眼见男人并未反驳,各个嘴中都?开始道出?恭贺之?词来。


    “夫妻团聚,恭喜恭喜啊。”


    “前些年世道不好,多少夫妇都?走散了,许多郎君扭头就另娶了,难得他却还来寻娘子,可见是个痴心情真的?。”


    “何止是情深,实在是生得也俊,身手又好,有了这?样的?依仗,陈娘子今后有福了。”


    ……


    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耳中,大?多都?是夸赞男人的?,道他对发妻情真意切,不离不弃……这?愈发显得徐温云抛夫弃子的?举动,极其丧良心。


    她将这?些话听入耳中,只觉腆然羞愧,恨不得钻进地洞中,永生永世也不出?来。


    颤着眼睫望男人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太出?什么其他情绪。


    久别重逢,徐温云既紧张又尴尬,蹑手蹑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男人倒是动了,屈尊降贵弯下身子,将剩余的?陶罐,一个个有条不紊往板车上搬。


    这?男人喜洁,那身锦袍又华贵,徐温云只怕会弄脏了他的?衣裳,立即忐忑上前,“……我,我来吧……”


    李秉稹别过身,并未让她沾手,只眉峰微扬,略带戏谑,由牙根中挤出?句话。


    “决意离开朕,就是为过这?般辛苦劳作,穷困潦倒的?日子?”


    徐温云纤细的?手腕落在半空中,僵滞几?息后,又扭身搬起另个陶罐,勉力扯了扯嘴角,略带了些怯懦自嘲道。


    “……许是生来命贱,唯有过这?样的?日子,我才能觉得心安。”


    以往那些荣华富贵,就像魔鬼强迫她做了桩交易。掏空尊严,出?卖灵魂,才为家?人换来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确是罪恶,确是可耻。


    就算是挥金如?土,驱奴唤婢……也换不来内心片刻的松快,自嫁入荣国公府后的?每时每刻,都?身如?油烹。


    而现在,她褪去美貌,洗尽铅华,犹如?个寻常农妇般劳作,浑身上下都?腌入味儿,日日与商贾农户们打交道,只赚几?两碎银,粗茶淡饭吃着……


    反倒觉得踏实无比。


    其实在别苑中相处的?那些时日,徐温云就已对他心生爱意。


    可她前半生实在太过如?履薄冰,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她再也不想?被这?些东西桎梏住。


    就算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呢?


    如?果代价是要?引得他们母子反目,她岂不是又要?罪加一等。她只想?过几?安生日子,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与男人并肩坚守了。


    “……我自知罪孽深重,陛下原就该当我死了,又何苦再寻来此处呢?”


    天?下这?么大?,想?寻个人确是比登天?还难。若漫无目的?去找,只怕这?辈子也找不到。


    可若对那日前往相国寺的?香客逐一排查,再由那张伪造的?假户籍入手,让各地府衙官员巡检外?来人口……寻找范围就大?大?缩小。


    实际上,在徐温云伪死的?第七天?,李秉稹就掌握了她的?具体?行踪。起初他确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杀到此处,将人捆回?京城。


    可那样做又有何用?


    若不彻底打消她的?顾虑,今后总有一天?她会再逃,莫非当真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她,又或者将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吗?


    他们分明可以是这?世间最知心的?两个人,为何要?闹到那般同床异梦,两看?生厌的?地步?


    所以李秉稹并未打草惊蛇,只极力按捺着,将自己做为个旁观者,暗暗窥探着她的?生活。


    直到方才她快跌倒的?那刻,才终于忍不住出?手。


    心头的?怒火,经过这?些时日,已经湮灭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失望。


    李秉稹径直接过她手中陶罐,而后闷不吭声干活,直到将所有物件都?搬挪好,双手提起两侧的?木质把手,轻车熟路往她租赁的?小院走。


    男人越是不说话,徐温云就越是不明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心中忐忑,只能暂且跟了上去。


    宽阔的?官道两侧,尽是碎石子,装了重物的?车轱辘碾过,发出?木材积压的?咯吱声,以及瓦罐碰撞的?清脆响动。


    李秉稹到底养尊处优久了,未曾干过此等粗活,也是略微习惯了会儿,才能掌控好板车行进的?方向。


    车上的?重量,对他个大?男人来说,并算不上什么,可对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女子,那便是重于泰山。


    这?些时日,他眼睁睁看?着这?板车上的?陶罐,被她由三个,增加到五个,直至现在的?七个……


    身侧这?个女娘硬生生扛下来了,还坚持了半个月,这?股顽强的?生命力,实在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徐温云拘谨至极,双手互搓着,在前方带路,以至于能让李秉稹能够好好打量她。


    她脸上带着人皮面具,可光瞧娉婷背影,也能看?出?几?分风华绝代,经由这?些时日的?风吹日晒,她粉光若腻的?肌肤被晒黑了些,手掌心也被磨出?了茧子。


    粗布银钗,脖颈间团围了块用来遮掩尘灰的?薄巾,乍眼瞧着,分明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民妇。


    可偏偏,李秉稹就是挪不开眼。


    这?必定就是上天?派来冤家?,注定躲不开的?劫。男人略带些无可奈何,长长嗟叹了声,而后止步,将车架放平。


    徐温云听到身后的?动静,悬起心尖,疑惑向男人望去,只见他冷着脸,下巴颏向板车上的?空余空间扬了扬,毋庸置疑道。


    “坐上去。”


    徐温云一脸为难,弱声回?绝,


    “……不,不必了。马上就到,我走路就使得…”


    “朕命你,坐上去。”。


    徐温云无法,只得双手提起裙摆,战战兢兢爬上车架,双手牢牢把着车身旁的?扶手。


    “向左,直走,拐弯……


    那颗柳树下,前头第三家?。”


    二人终于行至目的?地。


    徐温云下了车,哆哆嗦嗦由袖中掏出?钥匙,门?内传来看?家?护院阿黄的?犬吠声,门?缝吱呀一开,阿黄就由门?内冲了出?来,先是对主人摇了摇尾巴,而后就围着生人脚边嗅了起来。


    动物也有灵性,许是咂摸出?男人不好惹,且又没有恶意,围着脚边绕了几?圈后,便轻而易举接纳了他。


    院中还有些乱。


    草绳上挂着待晒干的?豆角,腌料也四处摆放着,盆中也还积压了些未来得及洗的?衣物……倒显得极有生活气息。


    人在尴尬且无措的?时候,话就会莫名?其妙变多。徐温云脚不沾地拾掇着,一面不好意思道。


    “……着急出?门?,未来得及料理院子……你先坐,我给?你泡壶茶,没有你惯爱的?碧螺春,石崖茶可以么……你用过膳没有,若是没有……”


    徐温云才将院中的?石桌收拾干净,正要?扭身去厨房烧水,就被男人圈住杨柳腰,紧紧抱在怀中。


    粗重的?喘气声,密密麻麻洒落在脖颈间,徐温云僵立当场,下意识挣了两下,反又被箍得更紧了些。


    耳旁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低哑声。


    “你分明是个那般八面玲珑的?人,对上孝顺父母,对下关爱弟妹,看?护孩子,甚至对那狗腿子婢女都?维护有加……凭何对朕就这?般狠得下心,你这?毒妇!”


    徐温云闻言,心头也是一阵酸涩,她愧怍低下头,声调中充满歉疚。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可只有我彻底消失,才是真正对所有人都?有益。我无才无德,不值当皇上这?般挂念,更难当皇后宝座。”


    “江山需你守,太后需你孝,皇子更需你教养……煜郎,你莫要?为我耽搁在此处,快快回?京吧。”


    李秉稹越听越气,眸底都?翻涌上些戾气,圈抱着她柔软腰肢的?力道不减反增。


    “……你离开京城月余,也不问问朕与辰哥儿过得好不好,夜里是否睡得着,张口竟就要?撵朕?


    莫非朕与儿子,在你心中当真就这?般无足轻重?”


    听他提起辰哥儿,徐温云面上闪过些挣扎与纠结,终究没能狠得下心,颤着嗓子问道,“……辰哥儿他,可还好?”


    “那么小的?孩子,乍然离开生母,如?何能好得了?可孩子聪慧乖巧,面上看?不出?什么,只将悲痛生憋在心里,晨起时枕巾哭得都?是湿的?……云儿,你当真就不心疼?”


    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能不心疼?可除了心疼,徐温云委实也不知该做些什么,难道就又这?么着回?京,引得太后忌讳猜疑么?


    李秉稹晓得她心中顾虑,并未步步紧逼,而是掰住她的?肩头,眸光灼灼定望着她。


    “朕只问你一句,抛开地位权势,忘却过往的?种种龃龉……你就当真不曾对朕有过一丝心动?”


    他的?眸光似能直接看?透人心,徐温云眼睫颤动,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发抖,她知此时应该说“没有”,可嘴唇翁动一阵,却终究说不出?违心之?言。


    “……煜郎,我怕。


    我怕留在京中惹人非议;怕入宫后为太后所不容;怕因我一人之?过,搅得家?不像家?,国不像国……”


    “你说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罢。


    ……我实在担不起皇后之?责,更不想?被皇后之?名?束缚……比起做被人敬而远之?,不苟言笑的?一尊佛,我宁愿当乡野林间的?一只雀儿。”


    “煜郎,我确心里有你,也很挂念孩子。可如?若为了你们,就要?在京城提心吊胆一世,夜夜都?不能安眠……那我便要?不起了,我没得选,我只能逃。”


    这?是二人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她头次这?般掏心掏肺般,道出?自己真实的?所思所想?。


    李秉稹在她秋水般潋滟的?眸光中,看?出?了挣扎与痛苦,亦感受到了那些难以压抑的?情意。


    他胸口钝痛,心疼地将她重新拥入怀中,抬手抚顺着她的?薄背,嘶哑着嗓音安慰道。


    “都?怪朕。是朕未能将事务调停妥当,才引得你如?此忧心疑虑。”


    徐温云在男人怀中猛烈摇头。


    摸着良心讲,身为九五至尊,他待她已足够宽宥足够好了,反倒是她不够坚定,一退再退。


    “其实都?无妨。


    你不愿做皇后,不想?待在京城……这?些都?使得,朕征战多年也乏累了,你若喜欢此处,朕就命人将辰哥儿接出?宫,咱们一家?三口,过过闲云野鹤的?闲适日子。”


    徐温云顿然抬头,盈盈的?眸光中蓄满了泪水,“这?如?何使得?你是皇上,若不在京城坐镇,朝中出?了乱子如?何是好……”


    “朕常出?军在外?,也未曾见祁朝的?天?塌了。你便将心放回?肚中,有内阁那些老臣顶着,出?不了什么乱子。


    且此处离京诚也近,隔三差五回?去一趟便是。”


    徐温云还是觉得不甚妥当,薄唇轻抿,贝齿将唇壁咬出?血来,“煜郎,你委实不必为我这?般大?费周章……”


    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些什么,就被男人生生截断。


    “云儿,朕不指望你能立即放下心结,对朕全然接纳……可至少在朕靠近时,你可否莫再推诿?”


    “你屡屡如?此,真真让朕伤心。”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屡屡如此, 真真让朕伤心。”


    此言直接让徐温云的歉疚之心达到顶峰。


    四年前,她费尽心机骗了他的种。


    四年后,她先因掩盖事实真相, 伙同郑明存扮演恩爱夫妻做戏;后又被太后半胁半迫,行?出?火后死遁这?招。


    为了弟妹,为了孩子,为了名声,为了自由……她永远都?是狠心无情,将他抛诸脑后, 拂袖而去的那个。


    而眼前这?个总是被瞒骗, 被舍弃的男人,也?急恼过, 生气过,可难得的是从始至终都?未曾放弃过她, 一直坚定不移站在她身侧。


    这?么浓烈的情意,足以让徐温云卸下心防, 甚至自惭形秽。


    她自问此生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他多?有亏欠。


    徐温云低垂下头, 面对?这?份真挚的爱意,终于没有再选择躲闪,而是鼓起勇气, 抬手回抱住男人细窄的腰身。


    “煜郎,多?谢你。”


    她温声道了这?么一句, 算得上是服软, 二人缱绻相拥了会儿, 她又由男人怀中扬起脸,柔声细语问道。


    “煜郎饿不饿, 给你做菜赔罪可好??


    如今板栗正新鲜,我昨儿去山林里拣了不少,这?就?剥了,做道板栗炖鸡如何?”


    就?算遭遇坎坷, 历经千帆也?无妨,只要她能开始敞开心扉,那便什么时候都?不晚。


    李秉稹心底慰然,在她光洁的额头,浅浅落下一吻。


    二人各自忙活开来。


    徐温云先是将院子收拾了,而后就?准备做菜。她不敢杀鸡,多?花了几文钱,劳驾邻居家的牛婶将牲畜料理干净,再过片刻就?取回来下锅。


    而趁着她淘米做饭的功夫,李秉稹倒也?没闲着。他身为九五至尊,行?军粮草不济时,树皮也?是啃过的,并不是个娇矜性子。


    先是抡了斧头,麻溜将院中堆积的柴火砍了,挪到柴房中垒放整齐,又运轻功修缮了屋顶,顺手还换了个车轱辘。


    二人之前就?有感情基础,将话说开后,就?迅速代入角色,如同世间的民间夫妻般,过起了最寻常不过的日子。


    整整大半个时辰,他们并无太多?话语,许多?时候默契对?视一眼,一来一回搭几句腔……仿佛时光都?逐渐变得缓慢,美好?而又温馨。


    “板栗炖鸡,清炒野菜,还有你喜欢的湘南小?炒肉,最后的最后,近来我卖的最好?的干拌酸豆角……煜郎快尝尝味道如何?”


    经过院里院外的忙活,李秉稹的袖边袍角,都?沾染了些尘灰暗渍,饶是如此,也?难掩丰神俊逸。


    就?这?么端坐在木桌前,生生将这?间简陋的农舍都?衬得明亮了几分。


    李秉稹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修养与清贵,他抬手执著,将每道菜都?放入嘴中尝了尝,笑着颔首。


    “不错,云儿手艺愈发?精进了。”


    其实方才在很多?个瞬间,徐温云都?觉得自己在做梦。眼前这?个人,乃坐拥天下的皇帝,那只掌玉玺握朱笔的手,岂能当真为了她去握斧劈柴呢?


    她眼底盈盈一颤,抬手舀了碗鸡汤,递送至男人身前。


    现下已是初冬,桌上腾腾冒着饭菜香的氤氲雾气,阿黄在桌脚眯着狗眼休憩着,村道上远远传来打更人的悠扬铜锣声……


    端坐在云尖久了,偶尔感受感受人间烟火,倒也?让李秉稹觉得新鲜与稀奇。


    昏暗微弱的烛光下,李秉稹眸光灼然,望着对?面桌上的佳人,这?倒让徐温云有些不好?意思。


    她此时才意识到,自今日男人出?现在眼前的那刻起,脸上的人皮面具就?一直未曾摘下过。


    她流露出?几分腆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庞,笑道了句。


    “……我如今顶着这?张脸,煜郎可还看得习惯?”


    “确不比你原来的面容美貌,可不知为何,望见它的第一眼,朕就?知是你无疑,现看久了,倒也?觉得很顺眼。”


    “……只是如今你也?无需隐匿踪迹,不妨还是摘了,日日带着,想?来呼吸不畅,憋闷得慌。”


    想?想?也?是如此,徐温云点头答应,不过她并未立即摘下人皮面具,而是待到用?过膳,沐浴更衣后,才顶着原本的面容,软步踏入房中。


    现已是初冬。


    徐温云只着了件最素白的薄寝衣,拥着厚袄子,踏入房中的瞬间,就?让男人看得挪不开眼。


    靡颜腻理,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玲珑有致的身形婀娜而至,面颊红润,柔媚万千,秋水般的眸子似娇似嗔望来……


    李秉稹只觉血脉贲张,邪火一涌而上,传至四肢百骸,他腾然起身,上前一把将佳人拉入怀中,眸光充满热烈的占有欲。


    乡间陋室,满怀馨香。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野趣?


    李秉稹看得心热,喉头暗滚,手掌开始游动,凑到她小巧嫣红的耳垂旁,嗓音晦暗道。


    “…夜里无朕,你当真能睡得着?”


    徐温云面色绯红,呼吸开始急促,却又不想?直接依了他,抬起细嫩的指尖,贴着他的衣襟摩挲着。


    嗓音娇媚到似能掐出水来。


    “煜郎应比我更难捱些,不是么?”


    李秉稹喘气声愈发?重,摁住她不安分的手掌,更加心痒难耐,他嗓音嘶哑到了极致。


    “…干脆直接将腿打断,日夜都?捆着我身边,如此看你还怎么跑。”


    狠辣的言语,被男人在如此旖旎的氛围中说出?来,丝毫不具备任何威慑力,反而有另种情致。


    徐温云自然是假装被唬住了,睁圆了杏眼,愈发?往他怀中靠了靠,“煜郎别打别打,腿若是折了,今后还怎么跳舞给煜郎看?我给煜郎赔罪还不行?么……”


    说罢。


    徐温云将樱红的唇瓣凑了上去,轻落在他英武的面庞上,细密绵长的吻,逐渐由男人额间,鼻梁,直到亲到了那两瓣薄唇。


    “煜郎,消消气……”


    李秉稹被撩拨得燥热难当,感受到腰间衣带已被她扯下,便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将怀中佳人按倒在榻上,欺身压了上去。


    月明星稀,夜中寂静。


    偶尔有寒鸦由星空掠过,床腿摇动声,及某些呜咽低泣声,由房中飘荡而出?。


    候在院外的阿黄听?到异动,先是警觉竖起狗耳朵,歪着狗头疑惑了阵,片刻之后,又拱了拱狗腿安心睡去。


    这?夜,李秉稹亲力亲为,往屋内抬了三次水。


    翌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徐温云,原是要照例出?摊的,可折腾了大半夜,实在累到指尖抬不起来,直接睡到了巳时二刻。


    她迷迷瞪瞪睁开眼,手掌往旁一探,身侧已经无人了。犹记得晨时,模糊间听?得他道了声“外出?一趟”。


    必是外出?务政去了。


    徐温云起床洗漱完,蒸了个馒头做早膳,正想?着抓紧时间,赶工做活。


    此时听?得院门外传来车架轱辘声,大黄闻声而起,警觉狂吠起来,“汪汪汪…”


    而后就?听?得外头,传来异常熟悉的孩童声,带着急迫,奶声高?喊道,“娘亲,娘亲……”


    是辰哥儿!


    李秉稹确有说过,要将孩子从皇宫接来此处,未曾想?竟然这?么快,现下就?到了么?


    徐温云眸光瞬间放亮,也?不切豆角了,撂下手中的锃亮的菜刀,往围兜上草草擦了把手,径直就?朝门外跑去。


    院门前停了款造型低调,却格外高?阔的车架。乳母已下了车,伸手撩起厚重的车帷,个虎头虎脑的男童,脚底不稳,急惶惶走了出?来。


    在望见徐温云的瞬间,小?眉小?眼一红,嚎啕大哭出?声,朝她所在的方向张开双臂,“呜呜,娘亲,你怎得离京了这?么久,呜呜呜呜……”


    徐温云亦是红了眼圈,鼻头一酸,留下两行?清泪,立即上前,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辰哥儿哭得眉眼都?皱巴,将这?些时日积压的委屈,尽数哽咽着吐露而出?。


    “娘亲说只是出?门散散心,待我背完四书就?回来的,可四书那么厚,读又读不懂……我背不下来,急得直哭,只以为此生都?再看不到娘亲了,呜呜呜呜呜。”


    孩子的哭声,犹如重锤落在徐温云心间。她当初是咬碎牙齿,才狠心离京的,原本就?有些割舍不下孩子。


    现下重聚了,便觉有种悔不当初之感。


    母子二人哭做一团。


    徐温云抬手轻轻抚顺着孩子背部,带着哭腔安抚道,“都?是母亲的错,是母亲考虑不周,那书咱不背了不背了,母亲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离开你半步……”


    辰哥儿被哄了好?一阵,情绪才终于好?转过来。


    终究也?还只是孩子心性,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眼前的院落,以及摇着尾巴大黄狗的身上。


    乳母先抱着孩子入内熟悉环境,随后下车,在旁候立了许久的阿燕,此时也?泪眼婆娑迎上前来。


    “就?算夫人打了离京的主?意,可岂能瞒着奴婢呢?您是不知,眼见那黢黑的尸身由火灾中抬出?来,奴婢险些就?撞墙随您一同去了。”


    徐温云握住阿燕的手,


    “若非想?着你我二人一同消失,或会太过引人注目,否则我也?想?带你一同走的……”


    主?仆一体,阿燕何尝不明白主?子的所思所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回过头想?想?,她只心疼主?子闷声不吭,独自承担痛苦。


    阿燕掀起眼眸,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泪水如珠链般掉落。


    “夫人终究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您更瘦了,被晒黑了,这?纤纤玉指怎得也?被磨出?茧子了……


    您哪儿是干活的命呢,快快歇歇,如今奴婢来了,今后万事都?不必您亲力亲为了。”


    气氛原本还悲伤着。


    可也?不知为何,一旦与阿燕凑到一起了,徐温云就?想?要逗逗她,玩笑两句。


    她先是感怀至深点点头,而后苦着脸煞有其事道,“……可我如今穷困潦倒,皇上又还在气头上,并没有银子给你发?工钱。


    对?了,你近来在皇宫,是不是领了许多?赏?如若可以,暂且拿出?来支应支应……”


    阿燕闻言僵立当场,哭声截停,下巴颏险些要掉到地上,而后迅速恢复冷静,端得是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一板一眼道。


    “活,奴婢全包。


    工钱,奴婢暂且可以不领。


    可夫人若还要奴婢倒贴,往外头掏银钱……您看,奴婢口袋空空,囊中羞涩,半文钱都?掏不出?来,哎,属实有心无力呐……”


    徐温云闻言噗呲一笑,抬起食指,就?直直往她额头上戳,轻嗔了句,“瞧你这?守财奴的德性…”


    *


    *


    *


    京城。


    慈宁宫,午时。


    偏殿中的金丝楠木膳桌上,汝窑白瓷的碗碟中,装乘着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都?是宫中御厨的拿手好?菜,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开。


    太后坐定在主?座上,眸光往殿门外望,她等?得久了,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两道眉毛拧在了一起。


    “……怎得还没来?”


    苏嬷嬷脸上挂着笑,朝前呵呵身,


    “许是何太傅的课耽搁了,否则皇长子早就?被乳母抱来了……今日也?照例命御厨做了鸡蛋羹,待会儿皇长子来了,定然欢喜。”


    辰哥儿入宫之后,总得要人照料。李秉稹不放心将孩子交给任何人,原是想?放在养心殿亲养,可一则太后担心他太过劳累,二则也?想?尝尝含饴弄孙之乐……所以辰哥儿平日里,倒在慈宁宫更多?些。


    以往陆霜棠初入宫时,因着位分不高?,所以生下李秉稹后,无法将他养在身边,还在襁褓中时,就?被抱去了专门看顾皇子的东西六所。


    只有每月逢五,才能去看上几眼。


    而辰哥儿的到来,无疑填补了陆霜棠当年无法亲养孩子的遗憾。


    辰哥儿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在相貌上更像个活脱脱的翻版小?李秉稹,且与儿子冷心冷性不同的是,这?孩子实在是一等?一贴心嘴甜。


    所以陆霜棠实在是对?辰哥儿喜爱非常,可以说衣食住行?都?样样接手,每日午膳,祖孙二人都?是一同吃的。


    等?了又等?,又过了半柱香,之前遣出?去的小?黄门,终于回来复命了。


    他不敢抬眼,只拱手战战兢兢,颤声禀告。


    “回禀太后娘娘。


    奴才阖宫遍寻皇长子未果,后来才知,今儿一大早,他就?被皇上一顶小?轿送出?了宫。


    除此以外,随皇长子入宫的乳母与婢女,也?一并离开了。”


    但凡有关皇嗣的要事,皇帝通常会同她通禀一声,可这?次却没有……


    陆霜棠轻而易举就?猜出?:


    必是那徐温云找到了,皇帝火急火燎的,要带孩子出?宫去与她团聚呢。


    意识到这?点,陆霜棠眉眼都?沉了下来,分明是她的儿孙,现如今却都?跑没人影了。


    他们倒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但可有将她放在眼里?


    她这?个母后皇太后,又算得上什么,个不得人心,遭人嫌恶的老妪么?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家三口, 确就在离京不远的福柳县安置下来。


    首先说李秉稹的公务。


    他无法日日入京,便征用了县衙的几间?屋舍,作为打?理政务的场所。朝臣们的奏章, 及内阁老臣们的票拟披红,都由御用的快马送达,待李秉稹批阅过后,再当天?送回。


    隔三差五回京一趟,与重臣商讨要事……倒也并未耽误什么朝政之事。


    而辰哥儿,对于乡村生活适应得?也很快。父母两个如?今都在身边, 孩子再没了心结, 整日无忧无愁乐呵呵的,米饭都要多添一碗。


    且比起?在皇宫中不同的是, 他如?今只上半天?课,下午就与村中同龄的小伙伴们一同玩耍, 挖红薯掏鸟蛋……天?天?都玩得?不已乐乎。


    时不时还去村道旁,帮着给母亲叫卖, 不仅熟知各种腌菜的价格,找钱算账, 赠送小食……这些业务都已格外熟练,被阿燕戏称为“小东家”。


    至于徐温云。


    还是照例每日去官道旁卖腌菜。与以往不同的是,身边多了阿燕帮手, 主仆二人日日插科打?诨,生活中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且以往摘菜, 腌制, 装罐, 摆摊……都是徐温云一个人完成,许多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如?今能有阿燕与乳母在旁帮衬着,她肩上担子轻了不少。


    卖完前一日准备好的食材后,就早早回家,陪孩子读书写字,给即将下值回家的李秉稹准备晚膳。


    遇上休沐了,一家人就团围在一起?做年?糕,捏青团,溪钓登山,看花赏雪。


    在福柳村的生活,虽说比不得?在京城富贵,可这日子过得?却无比踏实。


    徐温云甚至很多时候都在想,如?若四年?前她当真是个寡妇,而李秉稹也仅仅只是镖师陆煜,他们如?若没有分开,过得?理应就就是现在这样的生活。


    “这南瓜饼做得?真好吃,母亲,待我下次随父亲入宫时,也给皇祖母带些回去可好?”


    “自当如?此。”


    有些事情是避无可避的。


    就算徐温云与李秉稹刻意?不提,可在很多个幸福的瞬间?,太后这根刺,也一直横亘在二人之间?。


    徐温云并未因太后驱她离京,而就心生怨怼,恰恰相反,她其?实很体谅太后的所作所为。


    她扪心自问,如?若今后有朝一日,自己儿子也遭遇了这些事,她处理起?来,未必就比太后更好。


    太后乃是长辈。


    身为皇帝生母,辰哥儿祖母,以往又对徐温云多有照拂……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不会对老佛爷有任何怨念。


    徐温云心中非常清楚。


    这样温馨而美好的日子,绝不可能永恒。李秉稹乃人中之皇,身份使然,岂会一直盘萎此处?而辰哥儿身为皇长子,难道要一直耽于那?些辣酱腌料中么?


    他们终究会离开的,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再也不愿面对夫离子散的结局。所以自决意?与李秉稹在一起?的那?天?起?,她便想着如?何消解太后的成见。


    每隔半旬,李秉稹都会带辰哥儿回皇宫,让太后看看孩子,以解相思之苦。


    每到此时,徐温云都是捎带些物件,乘送至太后身前。


    风干的牛肉。


    一小盅腌菜。


    应季的板栗糕。


    亲手缝制的抹额。


    在太后寿诞时,亦亲手做了寿饼。


    ……


    虽说乳母回来后,道太后接到礼物并未有丝毫动容,且好几次都亲眼望见,她贴身伺候的苏嬷嬷将那?些物件弃如?敝履处理掉了……可徐温云依然次次用心准备。


    李秉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那?日二人事毕后,将她拥在怀中,“母后乃坚贞不屈之人,但凡认定之事,轻易难以转圜,且她未必看得?上那?些……”


    徐温云靠在他怀中轻摇摇头,


    “看不看得?上,是太后她老人家的事,而我身为晚辈,却不能不尽自己一份心。”


    其?实她死遁离京后,就算二人夜夜都睡在一张塌上,李秉稹心中也不禁有些隐隐不安。


    甚至有夜做梦,都梦见她有日趁着他带着孩子入京,又直接消失不见,不告而别。


    可后来感受到她逐渐平和?松软,脸上笑容逐渐变多,甚至开始主动向母后放低姿态……他才终于放下心,意?识到这次,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离开了。


    另头。


    其?实太后也不好受。


    照她的料想中,皇帝就算带着孩子出?宫另居,可朝中还有这么大?一趟事儿要管,他往返奔波,想来也坚持不了多久。


    所以这次,她并未选择插手,只等?有朝一日,儿子熬不住了,自动缴械投降。


    只要皇帝不说,她这个做母后的就不提,彼此面上倒还是母慈子孝的样子,实则都在暗自较着劲儿。


    可这次她却错想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月又一月,到目前为止,已是过去三月有余。


    让太后难以忍受的是,甚至是大?年?三十那?天?,皇帝虽说带着辰哥儿回宫了,可父子二人也只在慈宁宫陪她用了顿年夜饭。


    翌日一早,给她拜了早年?后,就又马不停蹄带着孩子出?宫了。


    身为太后,分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可整个正月,寻常百姓家都阖家幸福,欢声?笑语连连,而她身在金雕玉砌的辉煌宫殿中,却孤寡凄戚。


    一想到目前这种情况,今后有可能会是常态,太后就有些忍受不了,破天?荒头一次,她在深宫修炼多年?的定力,终于分崩离析。


    不能这么僵持下去。


    山不来就我,我便只能去就山。


    既然皇帝这么沉得?住气,那?她便不得?率先去做那?个主动出?击之人。


    经由三个月的时间?,每日车马往复,太后早就知晓了皇帝在宫外的下榻i之处。


    这日上午。


    辆造型别致,高阔华贵的车架,悠悠驶入了福柳村,停在西南歪脖子柳树第三家的村舍前。


    厚重的缎面车帷,被由外高高掀起?,个雍容华贵,身着锦衣的美妇人,缓缓由车架踏了下来。


    将那?只套着华丽护驾的指尖,轻搭在踏凳旁苏嬷嬷的掌心中,眉间?蹙蹙,带着审视的眸光,打?量着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这是间?再寻常不过的农舍。


    黄褐色的墙面,木门的颜色都被晒得?斑驳,两侧倒是贴了簇新的对联,屋檐下高悬着两个随风飘荡的灯笼。


    若要当真说有些什么不同,就是挂了串几乎要被晒干的红辣椒。


    由里头传来几分犬吠声?,以及听不大?真切的孩童声?……眼见太后面上流露出?些狐疑之色,苏嬷嬷适时上前,低声?道了句。


    “太后娘娘,没错,就是这儿。”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后在门口怔愣许久, 缓不过神。


    作为出身富贵显赫的天之骄女,一辈子享尽荣华,平生住过最差的宅子也是官驿。


    她实在很难想象, 天皇贵胄,放着好端端的皇宫不住,却愿屈居在眼前这间普通农舍。


    这院前甚至连个带刀守门的侍卫都没有,万一有个歹人谋逆行刺,她的儿孙岂不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太后越想越后怕,两道眉毛都拧到了一起。或许是听到门外的动静, 门吱呀一声打开?, 乳母先是冒了个头?,望见来者后大惊失色, 整个人都僵立当场。


    “……太后娘娘,您怎得来了?”


    辰哥儿此时散学归家, 正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做功课,听得这句, 眸光锃亮,将笔撂下, 撒开?小腿就往门口跑,欢欣雀跃笑唤道,“皇祖母皇祖母……”


    直到看见孩子, 太后眼底才沁出几?分笑意,她屈下身, 将孩子抱在怀中, 而后径直踏入院中。


    苏嬷嬷紧随其后, 在入门间歇,对乳母低声吩咐道, “还不去?传信,让皇上与?那位小主来接驾?”


    太后自踏院内,眉头?就未松开?过。


    首先迎面而来的,就是股酸辣的腌料味,闻得让人直呛鼻。不大的院中,拴了好几?条细绳,上头?高悬了许多?长豆角,以及切成薄片的萝卜条,墙角下搁置了数排陶罐,另头?还晾晒了许多?衣物?……


    太后带着迟疑的态度,在辰哥儿热络的介绍中,缓缓绕院子走了圈,有时甚至要弯下腰,才能躲避那些障碍物?……


    虽说在孩子面前,她脸上始终带着笑,可?心却愈发冷沉下来。


    就是短短一两炷香的功夫,李秉稹与?徐温云都听闻消息,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男人驱着快马,在归家的岔路口,正好碰见了急步而归的徐温云。


    李秉稹虽说不知母后到来意欲何为,可?倒也算得上镇定,他看出了徐温云的惊惶与?慌张,袍角一掀,长腿由马背胯落而下,牵过徐温云的指尖,一面往家中走,一面温声安抚。


    “母后对你我之事不满已?久,待会指不定会如?何发难,你若上前,只会惹得她老人家盛怒难消,还是避着些吧。


    莫怕,天塌下来,有朕顶着。”


    徐温云自听到太后抵达的消息,心脏就剧烈跳动,恨不得由吼嗓中蹦出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


    如?此幸福安宁的生活,就像是团五颜六色的斑斓泡沫,而太后就像那根锋锐的针尖,即将戳破那些避之不提的一切。


    太后这次,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而李秉稹又是执拗之人,徐温云实在担心,若是他们双方都互不让步,拉锯起来会是何结果。


    可?事已?至此,只能暂且静观其变。


    徐温云点了点头?,应下了男人,入院之后,只侯在外头?庭院的边角屋檐下,暂避太后锋芒。


    太后已?端坐在厅中的梨花圈椅中,暂且寻了由头?,将孩子打发得远远的,而后便让苏嬷嬷,将李秉稹唤入厅中。


    虽说儿子规规矩矩给她请了个见安礼,可?陆霜棠内心还是恨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


    太后是个涵养极好之人,哪怕心中再?气?,也不太形于色。她晓得儿子的脾性,所以没有直接选择硬碰硬,而是旁敲侧击道。


    “皇帝,你借故不在京中,已?连续三月都未上早朝。为通传紧要政务,六部内阁全乱了套,已?跑死了五六匹马,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任性了这些时日,也该回宫了。”


    李秉稹以守为攻。


    只要太后不挑破了说,他只浑然装傻,现下也只眼观鼻鼻观心,镇定自若道。


    “母后言重了。区区三月而已?,朝堂何至于就出乱子,如?若当真有,那必是官员当差不力,未免母后忧心,朕彻查之后,便该撤职撤职,该斩杀斩杀便是。


    至于回宫……儿臣暂且无此打算。”


    恭敬异常,却又疏离有加。


    这堵水不漏,却又不接招的态度,直接使太后的怒火添了几?重。她不想再?打暗腔,于是直接开?门江山,掐着手中巾帕,沉下眉眼冷声道。


    “现下还不回,那究竟何时回?


    莫非当真要耽于美色,在这破旧不堪的农院蹉跎一世么,就算是你使得,辰哥儿那么小的孩子使得么?


    三四岁正是启蒙的时候,他那么好的天姿,今后指不定就能当大任,你当真忍心他耽误在那陶罐缸中的腌菜中?”


    “皇帝,哀家劝你莫要一意孤行,色令智昏!”


    李秉稹心中涌上些酸涩。


    母后此生为他殚精竭虑,如?今年岁已?高,近年来身子又不好,却还要为他如此操心……他终究有些不落忍。


    可?此时若屈服,便是负了心中在意之人,男人薄唇轻抿,终究顶住了压力,只是语气放轻缓了许多。


    “母后若当真忧心辰哥儿,便知他之前在宫中过得并不开心。且如?今在这福柳村,条件虽说简陋些,可?教他的先生亦是之前的,又有亲生父母在旁……想来也并不耽误什么。”


    太后闻言,气?血愈发翻涌,气?得由那圈椅上腾然站起身来,眼尾发红,抖着指尖对李秉稹道。


    “好好好,哀家说一句,你便有一万句等?着堵哀家的嘴。说来说去?,不就是舍不得那个贱人么?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像个英明神武的皇帝,活脱脱就是个为美色所惑的昏君!”


    “如?今回头?看,她便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狐媚。引得朝堂动荡不安,使得你我母子离心……莫非你当真要为了她,如?此忤逆不孝么,你给哀家跪下,跪下好好想!”


    ……


    这雷霆暴怒的话?语,全都一字不落,传入了门外徐温云的耳中,吧嗒吧嗒,斗大颗的泪水,由眼眶中顺着玉面砸落在地。


    她终是忍不住,做势就要往厅堂中走,被身后的阿燕急急拦住,“夫人疯魔了么,太后娘娘如?今正在气?头?上,您现下冲过去?,就是妥妥的炮灰!


    您忘记皇上方才是如?何说的么?他让您避着点……”


    徐温云摇摇头?,恍然听不下去?这些话?,哭得泪眼婆娑哽咽道,“阿燕,你知道他对我有多?好的,他是一国之君啊,要风得风要雨的雨,本该不必为我遭受这些……”


    “躲不掉的。


    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与?其苟且偷生,我宁愿与?他一同面对骤风暴雨。”


    说罢,徐温云撇开?阿燕紧抓着不放的手,带了几?分决绝,奔入厅中,跪在了李秉稹身侧,颤着身子匍了下去?。


    她的忽然出现,使得厅中二人怔愣当场,李秉稹出于担心,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而太后眼见这个罪魁祸首现身,眸中立即突显出些锋锐,可?察觉到李秉稹的微小举动,心绪又开?始有些复杂。


    太后扯扯嘴角,语带戏谑。


    “到底是能行出借种求子之事的女子,胆子终究要更?大些,竟未经宣召,就冲犯到哀家身前来了。


    打量着是有皇帝护着你,哀家不敢拿你如?何么?”


    凌厉凤威,如?排山倒海袭来,使得徐温云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将身子愈发匍低了几?分。


    “太后娘娘息怒。


    娘娘对我有气?,自是理所应当,毕竟无论是四年前借种求子,还是后来的掩盖真相……这桩桩件件,我确罪无可?恕。”


    说到此处,徐温云哽咽着的嗓音顿了顿,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一点点缓缓挺直脊椎,鼓起勇气?泪光盈盈望向太后。


    “可?太后娘娘,您信我。


    我当时离京,确是想和皇上断得干干净净,死生不复相见,对他这份情意,也曾犹疑退缩过,遭良心谴责过……可?经历过这些诸多?种种,我已?无比确定自己的心意。”


    “就算当年与?皇上相遇不逢时,就算后来诸多?苦衷误会重重,却依旧不妨碍我们二人如?今心心相印。


    无论眼前之人是皇上,还是草寇,我都只想与?他相守一生……还求太后娘娘成全。”


    李秉稹眼睁睁瞧她又深匍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在感情上,徐温云从来都是个内秀之人,哪怕心中波涛骇浪了,面上也看不出分毫。


    他还是头?次,见她如?此真情表露,内心颇受震动,感动与?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不禁紧紧握住了她放落在地上的指尖。


    他剑眉微蹙,修长的身形在地上跪得笔直,亦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郑重道。


    “母后,儿臣从始至终,都只想娶她一个。


    儿臣感念母后恩情,不敢不孝,所以并未执意立她为后,可?也还请母后体谅儿臣这片心意,能让一切照旧。”


    “今后每隔五日入京侍奉母后,其余时候在福柳村照应妻儿,儿臣担保,绝不会耽误政事。”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负隅顽抗到底。太后只觉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昏过去?,得亏身后的苏嬷嬷眼疾手快,上前稳稳搀住。


    她缓缓坐回椅上,望着二人紧挨在一起,如?对苦命鸳鸯般相互依偎着,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禁眼中泛出泪花来。


    知儿莫若母。


    陆霜棠知道,以李秉稹的性子,能软硬不吃,坚持到此等?地步,那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


    可?她哪里?舍得儿孙长期两地奔波?


    尤其孩子还那么小,每次赶路回宫,都被车架颠簸得唇色发白,直喊头?晕。


    既如?此,那就只剩下一条路。


    空气?僵窒,沉默许久之后,简单却温馨的厅堂中,传来太后不甘又沉痛的声音。


    “你二人择日大婚,立即举办立后典礼……今后的事儿今后再?说,再?不济,还可?废后。”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你?二人择日大婚, 立即举办日后大典……今后的事儿今后再说,再不?济,还可废后。”


    徐温云闻言, 心中?顿生出些迷茫,还有些回不?过味儿来。又是大婚,又是废后的,这又是哪桩?


    可李秉稹却?瞬间明了。


    这不?过就是母后不?得不?接受现?实,却?又逞强的说辞罢了。母后既松了口,那就要乘热打铁, 他立即抓住徐温云的指尖, 昂声震震道。


    “多谢母后圆成。


    我们夫妇二人,今后必定在母后身前好好侍奉, 绝不?会再有任何逾矩忤逆之处。”


    徐温云也由怔愣中?,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深深跪匍下去,激动与感慨充斥在心头?, 实在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二人相遇相知?相守的画面,一幕幕都?浮现?在脑海中?……走到今日, 实在是太?不 ?容易了。


    她只泪光盈盈道了句,


    “……太?后既给了臣女?在身前尽孝的机会,那无论是为了皇上还是辰哥儿, 臣女?哪怕竭尽全力,也会做到最好。”


    眼见?二人这般同心同德的模样, 太?后也实在没法子再棒打鸳鸯, 可心中?到底还有怨言, 这一时半会的,也无法做到真正接纳徐温云。


    他们当真如?此情比金坚?


    今朝就算遂了皇帝心意, 儿子今后当真就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此女?执掌凤印后,当真不?会恃宠而骄,舞弄朝政么??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女?是否能当大任,还需得看今后表现?……此事如?今已是板上钉钉,太?后也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窦。


    “现?下总遂了你?们心愿,该回京了吧?哀家片刻都?忍不?了,今日就要带孩子回宫。”


    “帝后大典尚可等等,当务之急,是要寻个由头?,将这孩子的身世,给天下臣民交代清楚,务必要让辰哥儿认祖归宗,做名正言顺的皇长子,认祖归宗!”


    李秉稹正色起来,


    “此事无需母后劳心费力,儿臣心中?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必不?会让他们母子二人受半分委屈。”


    立后之事,就这么?彻底敲定下来。


    太?后交代完这些后,就立即使唤苏嬷嬷将辰哥儿抱上车架,立时就接回了宫。好在孩子只以为徐温云是专门出来苦修的,这次回京,不?过是苦修结束,一家三口在此回京长住。


    当夜。


    李秉稹歇在养心殿。


    徐温云母子二人却?并未回永安街的别苑,而是专门被安置在了靠近徐家的间豪宅中?。


    翌日。


    一桩关于皇室内廷的消息,就被传得到处都?是,顺风传遍了京城的酒肆茶寮中?,百姓们人人皆知?。


    “天菩萨,皇上是最清心寡欲不?过的人,连后宫嫔妃都?只有丽妃一个,谁知?这冷不?丁的,竟冒出来了个皇长子!”


    “据说是皇上还未登基之前,隐瞒皇子身份,与个民女?互生情意生的孩子。


    后来皇上无奈之下要回京起势,所以不?告而别,如?今寻到人时,孩子都?已经快四岁了。”


    “噫,那女?子倒也痴情,一直没有再嫁,只是迫于生计辗转各地?,如?今才寻回来。现?下她母亲子贵,皇上又感念她一片深情,竟要直接封她做皇后哩!”


    “区区一届民女?,哪里能坐镇得了东宫?皇上如?若喜欢,大可纳入后宫做个妃子,何故一定要立为皇后?”


    “呵,一届民女??你?可知?她是谁?


    你?记得前阵子在相国寺火灾身亡那位,前荣国公府嫡长媳么??那民女?,正是她的双胞孪生姐妹,徐尚书流落在外,苦寻多年?亲女?儿!”


    “啧啧啧,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儿?如?此说来,那她便是朝廷三品要员之女?,当朝状元郎、及肃国公府嫡幼媳的亲姐姐……这样尊贵的出身,再加上有生下皇长子之功,这皇后确也是当得的。”


    “你?们一个个的,就光盯着权势地?位看,都?是群俗不?可耐之辈。你?们怎得也不?想想,为何皇上这些年?不?近女?色,为何后宫嫔妃寥寥无几……我听说,是皇上一直对那民女?久久不?能忘怀……”


    ……


    这些传言,犹如?空中?乱飞的鸡毛,抓不?住,扫不?尽,短短几日间,就通过来往商旅的嘴,传到了祈朝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李秉稹思索良久后,想到的一箭三雕,应对外界几近完美的说辞。


    既着实了皇长子的存在。


    又护住了徐温云的名声,


    且最后的最后,甚至维系住了徐温云与母家的联系。


    虽说还有些牵强之处,可只要郑家众人能捂住嘴,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些传闻,亦尽数传入了临华宫的丽妃耳中?。其实在那母子二人回京之前,就算李秉稹离京别居,丽妃也曾有一丝妄念:或许皇上会有回头?那天,或许太?后会使些手段,让皇帝扭转心意……


    可现?如?今,所以一切都成了奢望。


    丽妃不?得不?直面事实,为今后求条出路。钦天监已为帝后大典择定了良辰吉日,就在半月之后。


    其实但?凡李秉稹与徐温云之间,有一丝缝隙可钻,丽妃也势必不?会罢休。


    可这近乎半年?来,丽妃在旁打眼瞧着,二人显然已是到无坚不?摧,合为一体的存在。


    想来祈朝偌大的后宫,就是母慈子孝,帝后相偕,其乐融融,一片和?美之相……丽妃压根没有任何容身之处。


    先不?说徐温云能不?能大度容下她,就算让她顶着妃嫔的头?衔,在旁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恩爱无双,白头?偕老,她心中?也是不?甘愿的。


    按照皇帝的心性,待腾出手来,迟早都?是要处置她,与其做只待宰羔羊,她宁愿自己主动掌握命运。


    太?后老奸巨猾,不?好说话。


    李秉稹不?留情面,说一不?二。


    依丽妃看来,他们都?不?是好相与之人,所以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徐温云身上。


    身为嫔妃,丽妃未经允许,不?得出宫,好在她得知?三日后,相国寺的主持会带领高僧做场法事,而徐温云会以皇长子生母的身份出席祈福。


    那日至关重要,几乎决定了她此生的定局。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起七章


    三日后。


    相国?寺内, 高杖上?悬挂着写满了经符的幡幔,空气中充斥着木檀烛香味,耳边传来?远处僧人祝祷的声音……


    太?后是信佛之人, 之所以迫不及待举办这场法?事,原因有三。


    一则,皇族血脉之事耽搁不得,太?后早就想在?辰哥儿认祖归宗前,借机让高僧们给孩子驱驱邪崇。


    二则,现在?祈朝百姓的眼中, 之前荣国?公府嫡长媳徐温云已死。


    而她现在?更头?换面, 改名为徐闻惠,是徐兴平当年流落在?外的双胎女儿之一, 于情于理,都要来?相国?寺祭奠亡母与胞姐。


    其三, 因为之前在?相国?寺布置的火灾,多少牵连了些无辜, 虽说没有闹出人命,可?也有好几个女眷因此受伤。


    那些实非太?后所愿, 先是以朝廷名义对那些女眷们多有补偿,也多少有点想借这场法?事向上?苍赎罪的意味。


    ……


    太?后年事已高,自?从丽妃入宫以后, 执掌六宫内务之权,就全都交到了丽妃手上?, 这场盛大隆重的法?事, 自?然也是由她来?打理的。


    今日是个好天气, 诸多事宜推进的都格外顺利,再加上?丽妃确是侍奉周到的细心人, 出宫这一路都让太?后很顺心。


    太?后跪在?佛前的蒲团上?,诚心诚意念了三五遍经后,人就乏累了,被苏嬷嬷搀扶着,去?了专供贵客的休憩之所。


    而辰哥儿这头?,参加完高僧们的祝祷仪式后,就吵嚷着要同小沙弥去?后山摘果子,徐温云无法?,只得让乳母跟着去?了……


    这一切打理妥当后,徐温云原想去?后厨,亲自?下厨给太?后做几道拿手素菜,此时个宫婢来?到身前,恭敬说道。


    “云夫人,丽妃娘娘求见。”


    通常来?说,即将就要执掌凤印,登上?皇后宝座之人,多少都会对后宫的其他嫔妃心生忌惮。


    可?或是因知李秉稹心中只有自?己,丽妃对她来?说并无威胁,且又知晓二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所以徐温云对丽妃,并无恶意。


    且甚至还有些怜悯与感激之情。


    怜悯在?于:在?她眼中,丽妃如今的处境,与她当年嫁给郑明存,在?荣国?公府当嫡长媳时别无二般,甚至还要更凄凉几分。


    同样?是高嫁。


    同样?是没有鱼水之欢,可?于她来?说,郑明存是被动不举;而对丽妃来?说,李秉稹甚至是主动远离。


    且她在?郑家尚且是妻,而丽妃位分就算再高,也仅仅是妾。


    感激在?于:在?徐温云死遁离京的月余期间,丽妃在?宫中对辰哥儿颇为照拂,日日嘘寒问暖……不管只是表面功夫,还是真心实意,丽妃至少没有对她及孩子,造成过任何?实质性伤害。


    再加上?每每看见丽妃,都会想到当年在?镖队中时,被虐得几近饿死,瘦的皮包骨的小女娘……心肠不由就更软了几分。


    “快请进来?。”


    过了不多会儿,个身形高挑的美丽女娘,就由房门?外走踏了进来?。


    以往每次见丽妃,都是衣着华贵,珠光宝气的模样?,这次却格外不同,不仅素面朝天,且衣饰还尤其简单,若非身后有宫婢簇拥着,确看不出是个宫中嫔妃。


    丽妃实则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既是求出路的,自?不可?能浓妆艳抹,趾高气扬而来?,她的姿态比任何?一次都要更低,先是屈膝挽手,以嫔妃对皇后的礼数,规规矩矩请了个安。


    而后柔顺轻道,


    “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此举倒有些在?徐温云意料之外,先是侧身躲到一边,然后立即上?前,将他的手腕稳稳扶住。


    “……帝后大典尚未举办,丽妃娘娘切莫如此。”


    姜姣丽虚虚站起身来?,略有些怯懦低下头?,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轻道了句,“其实我?哪算得上?什么娘娘,云娘子是知道的……我?至多是个打理后宫的女使尔,您以后才是真正的皇后娘娘,于情于理,都可?受我?这一礼。”


    此言一出,倒惹得徐温云愈发生出几分共情。只是好歹在?京城贵妇圈混进了这么久,她亦是通晓人情的高手,多少能够咂摸出丽妃此行的目的。


    徐温云先是将人扶了起来?,而后温言道,“你我?原是旧相识,若论身份尊卑,便?是生分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有何?处是我?能帮得上?的,但凡力所能及之处,你都可?与我?直言。”


    这番话落入耳中,至少代?表眼前之人,对她并无成见。丽妃心定了定,也不想再绕弯子,于是颤颤掀起眸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云娘子,你不日就要与皇上?大婚,这原是件举国欢庆的喜事……只是我?却不得不为自?己担心。”


    徐温云意味深长“哦”一声,脸上?笑意未减,声调却微扬,透出些不急不迫来?。


    “……担心什么?


    担心我?今后为难你吗?”


    丽妃瞳孔微扩,立即慌忙摆手,否认道,“不,娘子为人我?心中清楚……我?只是担心,自?己今后在?宫中过不下去?。”


    “有些话其实很不该同云娘子说,但想来?您若听了,或也是能体谅我?的。皇上?他不愿意碰我?,之前就不愿意,往后您入了宫,便?只会更不愿意,而太?后那头?,今后必然还会咄咄逼着我?生皇子……云娘子,您说我?单单一个人,如何?生得了?”


    “其实想想看,这偌大的后宫中,今后只我一个是外人……”


    姜姣丽眸光中涌现出些泪意来?。


    她自?小就被抛弃在?外,快长到及笄时才被寻回家,后又被嫡母苛待多年……如若有得选,她也不想苦心钻营。


    “与其待在?这冰冷的后宫,看你们两情缱绻,暗自?心态扭曲……我?便?想着,或这世上?,也会有个郎君,愿意真心实意对我?呢?


    其实就算没有亦无妨,我?也不愿做横亘在?你二人心中的那根刺。”


    “我?入宫原也只是想活命,原也只是不甘被嫡母送去?给个垂垂老矣的侯爷做妾罢了,如今即挣到了这条命,那便?不能无望消磨在?宫中。


    所以云娘子,求你帮我?,我?想出宫,去?过另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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