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人。


    更倒霉了。


    归雪间的动作一顿,看到眼前多了个人影,正在接近自己。


    那人看起来二十来岁,体态有种不正常的干瘦,眼睛在面庞上凸起,黯淡无神,像两只没点亮的灯。


    他的目光阴沉沉的,如附骨之疽,死死盯着归雪间的脸。


    归雪间没动,两人离得太近,对方是个魔修,他不会赌自己和对方的速度谁更快。


    太容易被拦下来了,到时候更麻烦。


    半刻钟,他扯着嘴角,大笑起来:“竟然真的是你,叫我走了大运。抓住你的功劳,能让我在刑戒堂的位置往上升一升了。”


    又是刑戒堂的人。白存海也是。但之前是长老,眼前这个,估计只是刑戒堂中的普通一员。


    看来白家于魔修一事上钻研多年,的确有些成果,且付诸行动。刑戒堂一贯做的都是不能见光的事,并不在外行走,白家应当是将刑戒堂里的人当做消耗品,尝试让他们修魔。


    归雪间抬起眼,轻飘飘地瞥了眼前的人一眼,随意道:“哦?看来你也是要抓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天行山实在是……太无聊了。”


    在不知情的白家人眼中,白十七是白家族长的后嗣,从小体弱多病,备受宠爱,所以从不见人。白存海都不知道的事,眼前这人更不可能了解。


    他这样轻慢的态度果然惹恼了眼前的人,他瞪大了眼睛,神情显得更加狰狞:“就凭你的血脉,你就能高高在上,我却只能被派去偏远的地方找你。”


    归雪间坐在椅子上,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人。


    其实他是在看灯架边的银簪。


    那人嗤笑一声:“十七公子,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犯下这等大错,还以为能像从前那样,端坐于高台之上,安心享受供奉吗?你一个修不了仙的人,和凡间那些杂碎有什么区别。”


    归雪间想,凡人自食其力,辛勤劳作,养活自己,没什么不好。可你如今成了魔修,恶贯满盈,也是成不了仙的。


    “可是抓了你后就不同了。”大概是出来前长老许下种种好处,他已沉浸其中:“我一上船,长老给我的血瓶就有了反应。但我没有立刻通报。我要亲手抓住你,再告知长老,这样功劳才是我的。即使你和于怀鹤得到船长的称赞又如何,现在还在东洲的地界,白家还拦不住一艘船吗?”


    听到这里,已经碰到银簪的归雪间动作忽的一顿。


    也就是说,一旦他抓住自己,或者出现不能解决的意外,这人会立刻通知白家。


    灯火下,归雪间的身形有些模糊,眉眼被昏黄的光线映衬得很美。


    巨大的情绪起伏中,那人看到这样的归雪间。


    他喘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很恶心,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归雪间的身上:“你生的倒是很漂亮,难怪那个什么于怀鹤,前程不要了,连东洲都不能再回,也要和你私奔。”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归雪间。


    长老们只说把白十七活着抓回来,为了不让他逃跑,打断腿,灌下毒药,这些都是被允许的。


    ——那么脆弱的人,那么高不可攀的一张脸。他从前甚至没资格见一面。


    呼吸声似乎离得很近了。


    归雪间微微偏过头,避开这人伸过来的手。


    他垂着头,脖颈弯着一个弧度,什么都不懂,将自己的致命弱点暴露在别人眼前:“你非要这样,抓我回去吗?”


    嗓音很轻,好像对此非常、非常困扰。


    玉佩滴血,于怀鹤会立刻发现不对,但这人也会通知白家。


    然后,于怀鹤又要带着自己逃命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再待在船上,必须摆脱追兵,或许不能按时抵达紫微书院,到时候又要等待一年。


    而这个新房间,是归雪间运用学过的东西从船长那里挣来的,说来也有他的一半功劳。而现在才待了不到一刻钟。


    很可惜。


    归雪间不想自己去往新的地方,过新的生活的过程被打断。


    似乎是察觉到他被人威胁,身处险境,归雪间的身体本能地被激发出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解决掉这个麻烦。


    那根被吞食掉的鞭子——归雪间不止一次地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大多数时间,他都和于怀鹤在一起,担心拿出鞭子后会有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一直没动过。


    那人扑了个空,却并不在意归雪间这点微不足道的抵抗,在他眼中,毫无修为的归雪间只能任人宰割,他嘲弄道:“你不会以为自己还是……”


    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一根长鞭瞬间束缚住了他的身体,就像一条蛇那样紧紧缠绕着猎物。


    鞭子极长极柔软,从他的双手开始,沿着躯体往上,勒住脖子,最后堵住了嘴,喉咙中只能发出沙哑的嘶鸣声。


    极度恐惧下,他唯一能动弹的只有眼珠子了,他拼命想寻找罪魁祸首,却看到鞭柄握在归雪间的手中。


    这一定是个用鞭子的高手。


    但归雪间从未锻炼体魄,他是个半跑半走三里路事后都要昏睡三个时辰的人。


    这根鞭子就像本来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不是他的躯体使用鞭子,而是他的意志支配手臂配合鞭子的使用,身体从而变得无比自如。


    昏暗的灯光下,那人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摆脱目前的困境。他自恃有接近金丹的修为,还有魔修的阴狠招数作为辅助,归雪间一介凡人之躯不可能逃脱得了他的手掌心。


    ……他是那么想过。


    归雪间半垂着眼,静静地等待那人失去了呼吸。


    好一会儿,归雪间松开了手,鞭子没有实体,一离开他的掌心,化作点点灵力,消散在了天地间。


    方才绷紧的身体虚脱一般失去所有力气,猝然,归雪间眼前一黑,失去所有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似乎只有一瞬。


    睁开眼时,归雪间发现自己不在船上,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天空灰蒙蒙的,彤云密布,大雪将至,此刻正下着小雪。雪花自天空飘落,已经覆盖住了整个地面,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


    一眼望去,灰的天空,白的细雪,除此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


    哦,还有自己。归雪间后知后觉,他立于雪地间,向前迈了一步。


    他并不害怕,反而觉得这里很熟悉,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雪下着,却不冷,归雪间行走其中,想要找到一条出去的路。然而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东西,没有石头,树木,房子,人烟。


    这里只有雪,无穷无尽的雪。


    归雪间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到自己的脚印,被雪覆盖了一半。


    看来他一直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地方徘徊。


    走是走不出去的,归雪间轻轻叹气,只好找别的出路。他蹲下来,捧起一堆积雪,灰暗的天空下,细碎的雪也失去了光泽,在他的指间簌簌而落。


    ——是由灵力凝聚而成的。


    归雪间如梦初醒。


    这里是他的灵府。


    据他看过的杂书所言,修士到了渡劫的境界,超凡脱俗,一步成仙时,便可脱离人身。灵府不再只是储存灵力的场所,过于充沛的灵力将会自发模仿天地运行之道,宛如一方小天地,可供主人出入。


    但归雪间没有修仙,渡劫更是天方夜谭,由此可知,灵府大约是白家计划的一部分。


    自出生后,白家不知道在他身上消耗了多少灵石,但他筋脉干涸,毫无灵力。现在看来,大概都存在了灵府中,导致他的灵府根本没有经过修行,已经成了一片天地。


    灵府是按照主人的意愿搭建而成。归雪间没有见过世面,没走出过园子,对于天地的浩然之景并无感受,他讨厌永远雾蒙蒙的园子,珍爱自己的名字,所以灵力凝聚成实质后,这片天地只有雪,唯独是雪,却不能供归雪间使用。


    想来第一魔尊纵有通天之能,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灵力应该是为了魔尊降临他的身体所准备的,到时候会转化成魔气。


    归雪间继续往前走,慢慢思索。


    突然,他的脚步一顿,有一个看起来不是脚印的痕迹。


    是那根鞭子。


    鞭子很长,像一条蛇一样首尾环绕了好几圈,拓印在雪地上。但这雪只下了薄薄一层,痕迹很浅,所以很难发现。


    无数种可能涌上心头,思绪如一团乱麻,归雪间一时间难以理清。


    不急于一时。


    归雪间想要离开了。


    灵府不会困住自己的主人。


    须臾一瞬,归雪间猛然惊醒。


    他重新睁开眼,与面前的尸体相对无言。


    暂时将灵府的事放在一边,还是先处理眼前的事吧。


    归雪间有些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尸体。


    幸好,白家很有钱,白存海的身份也够高,所以储物戒指的空间很大。里面不能装活着的东西,却能装死人。


    死人很重,归雪间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终于将这人的尸体拖进去了。


    他累了,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灯火,思考自己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在白家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的努力下,自己的身体真的变得很奇怪,而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人能解答他的疑问。


    明明拥有堪比渡劫期的灵府,身体却没有丝毫灵力。他是个人类,却似乎有了魔族吞噬同类,获得对方能力的本能——如果那根鞭子勉强也算魔族同类的话。


    他的身体吞掉了那根鞭子,然后他用那根鞭子解决了麻烦。


    这确凿是魔族的修炼方式了。


    但那根鞭子是灵力凝聚而成的。


    所以他到底是人是魔?


    纠结间,门忽的响了一下。


    归雪间回过头,于怀鹤走了进来。


    老实说,在他又一次疑惑自己算什么时,看到于怀鹤……归雪间有点心虚。


    被砍下头颅的时候,归雪间没有痛苦,但到底是自己的身体。


    归雪间感觉脖子有点凉。


    于怀鹤走了过来,停在桌边,看归雪间将烛火玩的都快熄灭了。


    归雪间松开簪子,默默地往椅子里缩了缩,试图用言语转移自己的情绪:“这么快就绘制好了吗?”


    于怀鹤道:“东西不齐,他们还要准备。”


    怪不得回来的这么快。


    于怀鹤居高临下地看着归雪间,他的身影几乎将缩成一团的归雪间笼罩住了。


    他低下.身,握住了归雪间的手腕。


    猝不及防间,归雪间有点被吓到了。


    他仰头看着于怀鹤,蹙着眉,脸色苍白,好像很可怜,问:“怎么了?”


    于怀鹤皱了下眉,他捏着归雪间细瘦的手腕,掌心朝上,虎口往下的皮肤泛红,有细微的破损。


    他说:“你的手受伤了。”


    归雪间:“……”


    他自认为处理得天衣无缝,房间里没有魔气,只有一点消散的灵力,但于怀鹤没有来过这里,只会以为是房间里原有的。


    百密一疏,他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手。


    归雪间回忆了一下,可能是他把尸体拖到戒指里的时候,太过用力造成的。


    “是被衣服磨破的吗?”


    于怀鹤的语气偏冷,骤然听到,似乎是在指责他为什么会这么娇弱,连普通的布料都会把他弄伤。


    归雪间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脆弱,但……这样也比被发现他可能是个魔修好。


    他慢半拍地“哦”了一声,像是思考了片刻:“可能是看房间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


    又看了一眼:“已经好了,我都没感觉到疼。”


    这句话是真的。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于怀鹤没有松开归雪间的手腕,归雪间正心虚着,也不敢擅自抽回手。


    于怀鹤用另一只手扯下了发带,用了个简单的清洁法诀。


    归雪间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于怀鹤的眼眸漆黑,晦暗难明,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微弱的灯火下,发带两端的玉坠散发着莹莹的绯红色光芒。


    这条发带是于怀鹤所有的、唯一称得上柔软的布料,不会伤害到归雪间的东西。


    他将发带覆盖住了归雪间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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