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琰没有说话。
太多的情绪,太多的心痛,全都化作干涩的棉团,堵在嗓子里,发不出声音。
伸出手,她轻轻地抚摸着这个曾经的邻家小弟。
他长大了,也长开了。
他的眼中早就不见了当初的天真和烂漫,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对和冷漠。
命运以苦涩痛吻,他自然要回以辛辣。
他不是逆来顺受的傻子,也不是任由命运宰割的羔羊。
他的坚硬和冰冷,是他自我保护的外壳,轻易怎肯脱下。
可是现在,他蹲在她面前,情绪尽泄,不畏嘲笑。
那是怎样的一种脆弱和无助,又是怎样的一种欣喜和后怕。
她也怕,生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她苦苦寻来的,其实不是小东,而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泡影。
等到山雨骤停,泡影便会自行破灭,重归荒凉。
为此,她需要再三确认,这不是她在舰艇上午休时的美梦,也不是她在家中小憩时的幻想。
她用力描摹着他的轮廓,熟悉,却又陌生。
冰凉,却又滚烫。
说过的狠话就是笑话,她怎么可能跟小东绝交?
他可是她辛辛苦苦找回来的!
是她最最牵挂,最最在意的小东!
哪怕他身上有呛人的烟味,哪怕这是她最讨厌的味道,她也不会跟他绝交!
他一定是太苦闷了,抽点烟排解排解,没什么好苛责的。
她难得温柔,捏着手帕给他擦去泪水,声音轻柔,是那来自遥远时空彼端的叹息,在当下与心痛共振:“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真的是你,居然真的是你……”吴旭东扬起头来,想要看看清楚。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他怎么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呢?
她说得没错,他是白眼狼,只想着小时候如何如何,却没有意识到,人是会长大的,会变的。
他自己何尝不是变得面目全非,又何必要求那个姐姐温柔依旧?
他忽然有些难过。
他错过了这个过程,不知是什么让一个温柔的邻家姐姐变成了一个强悍的大姐头。
他就这么埋在她的膝盖上,尽情脆弱。
咸涩的泪水足以冲垮刺猬的坚硬,他那从不屈服的内心,莫名的臣服在了这个女人的面前。
“都怪你,从小就喊人爱哭鬼,三岁看老你不知道吗?”吴旭东倒打一耙,嘴硬到底。
周子琰不否认:“是,三岁看老,没想到你还记得。”
“嗯,一点点。”可是即便只有这一点点,也足够经久回味。
像是吹糖人吹出来的糖丝儿,细细的一丝一线,却晶莹透亮,香甜如蜜。
像是汪着一池醉人的梦。
支撑他独自穿过那幽暗的岁月,走到了现在,回到她的面前。
真好,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个珍视自己的人,他很幸运。
他埋在周子琰的膝盖上,迟迟不肯抬头。
她的体温隔着单薄的布料子传来,有种乾坤既定的暖。
踏实,可靠,让他前所未有的安心。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问道:“谁在吃安定?我妈?”
“嗯。扒火车找你,没站稳摔下来了,伤到了脑子……”周子琰说不下去了,换了个话题,“你爸爸身体挺健康的,我爸每年都会亲自监督他去体检,一次不落,你放心。”
“替我谢谢他。”吴旭东记不清了,周子琰的爸爸是什么样?
太模糊,真抱歉。
毕竟他连自己的爸妈也遗忘得差不多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
周子琰默默叹息:“不用,他们是战友,客气什么。再说,你爸爸还做过我妈妈的同事呢,还有,你小姨改嫁给了我大舅,这些你肯定都不记得了。没关系,等会回去的路上我慢慢跟你讲。”
“好。”吴旭东其实不是太好奇那些,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他。
从此这世上,她就是他最重要的人。
没有之一。
可笑他昨天还对她那个样子。
真傻。
她哪里会是那种人。
他很惭愧:“对不起,昨天……”
“不说那个。”周子琰搓了搓他冰凉的手,“我让你爸爸后天再来,我先把王家沟这边处理好。别怕,他们要顾虑王腾虎的利益,不敢乱来,而且纪律检查小组已经出发了,王腾虎一定会积极配合,你会亲眼看到他们哭着跪在你面前,求你原谅。”
“绝不原谅!”吴旭东握紧了双手。
有买才有卖!
王家才是罪魁祸首!
“对,绝不原谅!”周子琰当然向着他。
吴旭东终于笑了。
她真好,真厉害,连后援都请好了。
不愧是当兵的,有勇有谋,而不是蛮干。
也不会胡搅蛮缠让他顾念什么养育之恩。
屁的养育之恩,他自己有爸也有妈!
他仰着脸,曾经的桀骜不驯悉数敛起,只剩信任与感动。
这一瞬的柔软,让周子琰恍惚看到了当初那个乖巧可爱的邻家小弟,忍不住搓了搓他的头发:“这么硬,像个刺猬。”
吴旭东也搓了搓周子琰的板寸,“你才是刺猬,扎手。”
“好哇你,鹦鹉成精了?”周子琰拍开他的手,“不许摸!”
“不讲道理,你先摸我的!”吴旭东服了,只许州官放火!
周子琰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我只是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别的伤口。万一摔傻了,讹我一辈子怎么办?”
“……”不傻就不能讹吗?吴旭东移开视线,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根子,“我没那么无耻。”
“别用这些字眼形容自己,你很好,特别好!最好!无与伦比的好!”周子琰夸人很直白。
但是管用。
某人害臊了,嘀咕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说有就有!”周子琰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别动,让我看看,到底有没有摔傻。”
“从小就傻,你不知道?”不傻就不会屁颠屁颠接过那婶子给的肥肉,不傻就不会毫无防备的去做饭。
不傻,就不会被拐。
午夜梦回,无数次悔不当初。
如果他没有接那块肉,如果他偷个懒,直接给妈妈泡点窝窝头,而不是逞能给妈妈改善伙食……
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婶子到底是不是人贩子的帮凶。
他吃不准,时间太久,他又太小,没有证据。
而现在,线索断了。
他有些失望地跌坐在了地上:“光头死了。”
“这事你不用再管了,从现在开始,一切交给我。”经此一遭,周子琰哪敢再让他去查人贩子。
一没有专业技能,二没有搭档帮衬,只凭一腔孤勇,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吴旭东不想跟她争,怕她生气。
这可是他心心念念的漂亮姐姐。
他愿意妥协。
肆意的眼神勾勒出女人近乎完美的面部轮廓,他忽然问道:“你……结婚了吗?”
“结婚?你不是说我脾气不好吗?谁受得了我?”周子琰失笑,“怎么,你想给我介绍一个?”
吴旭东没有回答,移开视线,低头看她受伤的脚:“你救了我,我总得做点什么。要是你结婚有孩子了,我可以给孩子买点礼物。”
“神经,谁要你买礼物,你活着跟我回去,就是最好的礼物。”周子琰搓了搓他的头发,“等会雨停了赶紧上去,时间久了我怕楚劲雄哄不住王腾虎。”
“好。我在路上听到一个马戏团路过,说要去东莱镇演出,不知道能不能请到王家沟去。”到时候村里人都去看表演,王大柱之流会少很多帮手。
这样他们就算想做点什么,阻力也会小不少。
没想到周子琰翻了个白眼:“你傻吗?他们去的就是王家沟。”
“王家沟?”吴旭东很意外,“你请的?你就是那个富婆?”
“嗯。用你的名义请的,庆祝王腾虎荣归故里。”周子琰没有隐瞒,她这么做,为的也是分散王家沟众人的注意力。
两人想一块儿去了。
吴旭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事别人做来很伤他的自尊,可是周子琰来做,他不会这么想。
谁都有可能轻贱他羞辱他,唯独周子琰绝对不会。
一直以来,他的人生都是残缺不全的,胸口有个巨大的破洞,冷风习习,怎么也填不上那叫人不安的窟窿。
可是现在,窟窿被她堵上了,胸口鼓鼓囊囊,全是被重视被珍惜的暖意。
不禁埋首在周子琰膝盖上,像只温顺的羊羔。
过了很久才开口:“姐姐,都听你的。”
“别叫姐姐了,你都这么高了,叫我名字吧。”周子琰抚摸着他的发尾,刚刚淋过雨,却依旧扎手。
就像他的骨子里始终是个硬茬。
这么一个硬茬,却愿意匍匐在她膝上,柔声细语地说,听她的。
她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
可是他出尔反尔:“我不,我就喜欢叫你姐姐。”
……这叫听她的?
算了,周子琰无所谓的耸耸肩:“你还记得自己的哥哥姐姐吗?”
“一点点。”吴旭东赖在她跟前了,不想起来。
他就像是孤独的行者,独自穿过荒芜的沙漠,向着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长途跋涉的辛苦,无人能懂。
可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绿洲。
终于可以卸下防备,好好地休息休息。
好好地,在她的膝盖上打个盹儿。
周子琰还想说点什么,低头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完完全全,毫不设防。
这是全副身心信任的姿态。
这对于一个动辄炸毛的刺猬来说,简直耸人听闻。
然而他就这么坦然的睡着了。
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个蝉鸣蛙噪的仲夏之夜。
迷路的小家伙趴在她的背上,交付了全部的信任,让她带他回家。
而这一次,她依然会风雨无阻,带他回家。
周子琰拿起背包,取出里面的雄黄粉,在两人周围洒下一圈,防备蛇鼠虫蚁。
随后背靠石头,轻轻将他放平,让他枕在了自己腿上。
就这么,一起打个盹儿。
*
雨停了。
周子琰醒来时,发现吴旭东正坐在旁边搓草绳编草鞋。
看那姿势,绝对是个老手。
她笑了:“你还会做这个?”
“嗯,给你的。”吴旭东什么都会。
王家沟就那条件,别说是编草鞋,哪怕是织毛衣,养蚕织布裁布做衣裳,甚至纳鞋底,他也没有做不来的。
很快,他把一双草鞋摆在了周子琰面前:“试试合不合脚。”
“你没量一下我的脚?”周子琰把鞋拿过来,试了试,“手艺不错嘛小东。”
“量了。”吴旭东难为情地别过头去。
毕竟在人睡着的时候量脚,太像个登徒子。
何况她的体温比他高,那触感到现在都挥之不去。
周子琰却不在意这些,她把他拽到面前,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确认他没有因为采草藤弄出新的伤口,这才松了口气:“怪了,平时我很醒睡的,怎么你量我脚我都没醒。”
“谁知道你。”吴旭东耳根子红了,她的手心热乎乎的,有种惊心动魄的暖,他移开视线,“警察已经勘察完了,先走了。咱俩收拾一下也上去吧。”
这会儿下午三点,不算太晚。
还来得及在天黑前爬上山找到楚劲雄他们。
走出山洞,才发现头顶架着一道炫目的彩虹。
光芒万丈,梦幻迷离。
真是个好兆头。
很快一切都会过去,很快,小东就会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周子琰握紧了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旭东笑了。
这辈子都没有今天笑得开心。
“小东,你笑起来真好看。”周子琰从不吝啬赞美。
吴旭东却有些吃不消,手背抵着嘴唇,别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也好看。”
“哈哈,我还是头一次听人夸我板寸好看。”周子琰把剩下那只鞋绑在了背包背带上:“等等,我找下我的鞋,爬山的时候更稳当一点。”
“烧没了,只剩半截。”吴旭东自然找过了,他看她睡得香,没吵醒她。
周子琰放弃了:“那走,收拾王家沟的人去。”
撅断两根树枝当登山杖,两人从西边三里地的斜坡上去,没费什么劲。
爬到山顶,才发现赵建华正在那里等着呢,还拿着大哥大,一直焦急地拨打着。
毕竟他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山里的哪个地方,不敢轻易下去,万一失散了,他没有把握自己上来。
周子琰拿出背包里的大哥大,换上另外一块电池,一张手写的歌词飘落下来:“没电了,不好意思啊老赵。”
“没事,你们安全就好,走吧,我送你们过去。”赵建华好人做到底,调转车头,当他们的司机。
吴旭东伸手接住飘下的歌词,默默地跟上。
乡村路带我回家。
不,是邻家姐姐带我回家。
两人坐在后面,周子琰看到那张歌词,一把夺了过来:“我的!”
“嗯,你的。”吴旭东默默地重复着。
何止是歌词,连命都是你的。
全部,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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