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后悔
待轻唤了这句“姐夫”,常清念便?再无后话。
莲花盏中满溢着滚烫烛泪,烛芯子里突地发出一声“噼啪”声,正如同常清念此刻心音怦然,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
崔福在旁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闻言只当常清念是要搬出皇后求情。
唯有周玹心知肚明,这句“姐夫”从不坦荡清白,而是不可言说的禁忌过?往。常清念本于宫外清净自在,说到底是他先越界,才将她拖缠入这龙潭虎穴当中。
如此舍弃常清念,与不教?而诛又有何?异?
周玹眸色渐深,不由生出些许恻隐之心,好半晌,终是收回成命,只道:
“降为淑仪,带下去。”
只降一级,再无旁的发落,已是周玹最大的宽容。
常清念惨白的面容上挤出抹苦笑,无力地松开周玹衣袖,轻泣着叩首道:
“妾身遵旨。”
崔福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常清念起身。
常清念借着崔福的力道缓缓站起来,泪珠还挂在鸦睫上,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哭断柔肠。
“妾身告退。”常清念福身,微微发颤的哽咽声中满是眷恋。
而待到转身垂眸之际,泪水却已尽数融进眼底暗色。
明明当日是她故意?引诱,此刻却仍任由周玹自责下去,自己只扮作个无辜受累的模样儿。
——玩弄周玹的愧疚,她屡试不爽。
尽管膝上痛得钻心,几乎站立不稳,常清念仍旧攒足心力,一步一步,尽量挺直脊骨走去殿外。
周玹负手立在原地,将女子清瘦纤弱的背影纳入眼底。他既恼怒常清念的欺瞒,将人罚过?之后,却又不可自抑地心疼。千般滋味覆压在心头,终是化作无可奈何?,空余一声轻叹。
好不容易迈出殿门,常清念扶着门框的手尚未收回,便?觉眼前骤然昏黑。像是被抽尽力气般,常清念再也强撑不住。膝盖一软,便?直直地向前扑倒。
“娘娘!”
焦急守在殿外的承琴见状,忙冲上前去扶住常清念,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惶恐问道:
“娘娘,您怎么了?陛下对您做什——”
常清念按住承琴的手,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在御前多言。
忍着身上一波又一波袭来的恶寒,常清念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只道:
“回宫。”-
不同于永乐宫中愁云惨淡,咸宜宫里摆满了今秋早放的银桂盆景,此刻和着众人恭维之语,桂花香在殿中跃浮萦绕,无疑令岑贵妃心中舒畅至极。
“本宫早便?说那?小蹄子得意?不了多久,这不报应就来了?”
岑贵妃慵懒地倚在美人靠上,指尖捻起一颗凉沁沁的紫玉葡萄,却不急着入口,只掐在手中轻轻把玩。
心情大好时,似乎世间万物,有一个算一个,皆是有趣可赏。
坐在下首的钟顺仪闻言,立马幸灾乐祸地附和道:
“可不是么?如今常淑仪没了妃位不说,还失了皇上的恩宠,看她还能拿什么同娘娘您争?”
听着听着,岑贵妃忽然便?觉得,手中这颗葡萄仍不够圆润饱满,不由扬眉瞧向蒋昭容,吩咐道:
“本宫也瞧够了常淑仪的落魄样儿,你去知会?秋霜一声,打今儿起将那?药下得狠些,早日送她归西罢。”
蒋昭容闻言却有些犹豫,颦眉劝道:
“娘娘,凡事一旦仓促起来,便?难免要露破绽。左右常淑仪如今已然失宠,再难同您争抢后位。妾身以为,此事还是应当徐徐图之。”
每每回想?起常清念那?日所言,蒋昭容便?总觉得她好似察觉了什么似的。蒋昭容投鼠忌器,少不得想?要劝岑贵妃也谨慎为上。
钟顺仪察言观色,眼见岑贵妃取常清念性命心切,便?跟着添油加醋道:
“老话儿还讲夜长梦多呢,蒋妹妹怎地突然畏手畏脚了起来?莫不是收了常淑仪的好处,此时才这般替她说话罢?”
岑贵妃听罢,眸中闪过?抹异色,不由看向蒋昭容问道:
“钟顺仪所言,确有此事?”
蒋昭容脸色一变,连忙起身福礼,恭敬回道:
“贵妃娘娘明鉴,钟姐姐只是同大伙儿说笑罢了,妾身对娘娘绝无二心。当日是常淑仪自己找上门来,妾身推脱不得,便?同她在亭子里说了几句话而已。”
“至于永乐宫送来的东西,妾身断不敢私自留下。本还想?着改日进献给?娘娘,既然今日凑巧提起,等会?儿妾身便?吩咐人取来。”蒋昭容忙表忠心道。
岑贵妃此前并不知晓此事,此时乍一听闻,眼神倏然微冷。她才不稀罕常清念宫里的三瓜俩枣,只朝蒋昭容追问道:
“常淑仪都跟你说什么了?”
蒋昭容忙将常清念和她谈论?香料之事,一五一十地禀告岑贵妃,末了,还再次强调道:
“妾身觉得常淑仪所言着实透着古怪,目下实在不宜贸进,以免中了常淑仪的奸计。”
“她特意?寻你过?去,就只说些什么香袋、香木的闲话?”
钟顺仪显然不信,冷哼一声,堂而皇之地怀疑道:
“别是说了些什么不能见人的,你怕娘娘怪罪,此时才胡诌些话儿来骗我们罢。”
眼见得二人要内讧争论?起来,岑贵妃不耐烦地一挥手,冷声制止道:
“行了。”
“蒋昭容,本宫自是信你,你先坐下罢。”
岑贵妃放缓声音,先是安抚了蒋昭容。随后又瞥向不甚服气的钟顺仪,觉得她今日也不太寻常,便?问道:
“你何?时如此记恨常淑仪了?”
钟顺仪笑容发僵,故作口渴似的端起茶水来抿。
见钟顺仪忽然装起哑巴来,蒋昭容登时掩唇嗤笑一声,此刻寻着机会?报复,便?“好心”替钟顺仪开口解释道:
“皇上不曾收下钟姐姐的扇坠子,却反倒收了常淑仪的,难怪钟姐姐要动怒呢。”
钟顺仪方含了半口茶在嘴里,还没等咽下去,便?听蒋昭容揭了自己老底。茶水卡在喉咙里,差点?要呛个好歹。钟顺仪抚着前襟顺气,不禁狠狠瞪了蒋昭容一眼。
为了挽回颜面,钟顺仪立马放下茶盏,义?正词严地找补道:
“启禀娘娘,妾身就是瞧不惯常淑仪。到底是谁给?她的胆子?竟敢不将您放在眼里,反倒要跟德妃凑在一处,专要跟娘娘您作对!”
“若依妾身看,您合该将她传来咸宜宫教?训一番,怎能任由她躲在宫里逍遥自在?”钟顺仪报复心起,顺带着撺掇道。
生怕岑贵妃会?一时冲动,蒋昭容忙开口提醒道:
“娘娘,常淑仪降位之事来得突然,咱们?尚还没摸清皇上的态度,不宜轻举妄动。万一皇上见常淑仪可怜,又怜惜起她来,咱们?岂不是又帮了常淑仪?”
眼见蒋昭容又跟自己唱反调,钟顺仪心中早便?多有不满,当即反问道:
“还瞧什么皇上的态度?皇上将她降位还不算态度?”
岑贵妃瞥了蒋昭容一眼,没有作声,但眸中神色显然表明,她更赞成钟顺仪所言。
虽然方才制止二人争吵时,岑贵妃好似偏帮蒋昭容,但那?不过?是面子功夫。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时不时便?要伸出小芽来,冷不防地刺岑贵妃一下。
“蒋昭容,你近来的确是谨慎过?头了。”
岑贵妃淡声说着,低头看向正给?自己捶腿的宫女,问道:
“松萝,皇上现下在哪?”
“回娘娘的话,皇上今儿一直都在御书房见大臣,眼下仍没散呢。”松萝恭敬地回答。
岑贵妃沉吟片刻,命道:“你带上几个力壮的嬷嬷,跟着钟顺仪去趟永乐宫。”
说罢,岑贵妃又看向钟顺仪,唇角森然轻勾,说道:
“想?必你有很多话想?同常淑仪说,是不是?”
钟顺仪头一回吵嘴吵赢了蒋昭容,见状顿时喜不自胜,连忙起身行礼道:
“是,妾身多谢贵妃娘娘成全。”
望着钟顺仪兴冲冲地离去,蒋昭容心中隐有不安翻腾,但瞧岑贵妃很是不以为意?。而自己多劝两?句,便?好像故意?向着常清念似的。
蒋昭容垂眸品茶,最终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永乐宫内,常清念倚在堆叠的软枕上,由着承琴替她膝盖上药。
“嘶……”
常清念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柳叶眉微微蹙起,莹润的眸子却未曾睁开,只道:
“轻些。”
承琴点?头如捣蒜,忙抬起手臂蹭去眼泪,心疼道:
“都青紫一片了,陛下怎么能这么狠心?”
常清念闻言,缓缓睁开双眸,知道殿中无人,这才同承琴说些心里话,叹道:
“本宫猜到皇上许是会?不悦,但动怒至此,的确意?外。”
指尖轻抚过?旧疾发作的双膝,常清念竟说不清是哪里更痛。周玹的怒火,比她想?象中更甚。
“悫妃和安婕妤不都是太后的人吗?他怎么不发落她们?,独独对我这样不留情面。”
常清念喃喃自语,眼中囚着魔怔似的恨,仿佛自虐般问道:
“他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觉得我不配?”
承琴只觉眼泪又要憋不住,连忙背过?身去水盆里净手。待鼻尖酸楚消退些,这才端起药碗,喂药到常清念唇边,宽慰道:
“怎么会?呢?陛下兴许只是……太在意?您了。娘娘别想?太多了,还是先喝药罢。”
常清念偏头躲过?羹匙,只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在舌尖蔓延开来,常清念缓缓蜷缩进锦被中。
“娘娘,奴婢晚上给?您做碗长寿面,您多少用些,好不好?”承琴低声道。
常清念微微一怔,问道:“今儿是七月十九?”
承琴含泪点?头,颤声道:“昨儿个见您那?副模样,奴婢也跟丢了魂似的。这心里乱哄哄的,都差点?忘了您的生辰。”
哪知话音刚落,便?听外头当真?乱哄哄地吵嚷起来。
承琴眼露惊恐,起身望向廊外,只见有一伙人乌泱泱地朝主殿过?来。
“娘娘,好像是钟顺仪。”承琴瞧清为首之人,忙回身同常清念说道。
常清念从被子里探出手,拉住承琴,慰道:“没事,由着她们?闹。”
摒去杂七杂八的念头,常清念冷静得过?分,早有预料般说道:
“锦音去请德妃回来了吗?”
“还不曾。”承琴立马答道,“但已去了有一会?儿,想?来是快到了。”
话一出口,承琴忽然明白常清念为何?拖着病体,也要让人去请德妃来叙话。
叙话是假,替她们?赶人才是真?。
承琴心下稍稍安定,却又忍不住问道:“娘娘,眼下宫里都躲着咱们?,德妃娘娘会?愿意?出手相助吗?”
“看似眼前是本宫和钟顺仪,实则打擂台的可是德妃和岑贵妃。便?是为了她自己,德妃也会?来的。”常清念丝毫不担忧地说道。
没过?多久,只见岑贵妃的大宫女松萝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钟顺仪慢悠悠地跟在后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得意?。
“哟,几日不见,常妃娘娘怎地成了这副模样?”
说罢,钟顺仪掩了下唇角,故意?讥笑道:
“本宫失言,竟忘了您如今可不是常妃了。”
常清念自不会?将如此低劣的挑衅放在心上,只见她扶着承琴的手坐起身,冷声发问道:
“即便?本宫不在妃位,也是与你平起平坐的淑仪,谁准你擅闯永乐宫的?”
“常淑仪恕罪,是贵妃娘娘有令,请您移步咸宜宫。”
松萝适时插嘴道,语气里却满是居高?临下,哪里有半分“请”的意?思。
见松萝逼近过?来,承琴连忙上前一步,将常清念护在身后。
“松萝姑姑,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怕是无法应贵妃传召。还请姑姑回去禀告一声,娘娘改日再去咸宜宫请安。”承琴不卑不亢地说道。
钟顺仪只刺了常清念一句,自然还没解气,闻言当即斜睨了她们?一眼,冷笑道:
“身子不适?本宫看常淑仪好端端的,哪里便?不能出门了?”
说罢,钟顺仪不再同常清念斗嘴,直接挥手示意?身后嬷嬷们?上前,将常清念从软榻上强行拉扯起来。
“你们?干什么!放开娘娘!”
承琴拼命阻拦,却被那?些粗壮仆妇一把推开,重重扑倒在地。
常清念膝上旧伤发作,眼下正是虚弱,被大力拉扯后,险些从榻边直接摔下来,瞧着十分惊心动魄。
“钟顺仪,你好大的胆子。”
电光石火间,德妃被一众宫女拥簇着进来,自钟顺仪背后沉声喝道。
钟顺仪面上笑容一垮,回头只见德妃朝她走来。
“德妃娘娘。”钟顺仪行了个敷衍的礼,没等德妃发话,便?自顾自地起身。
锦音气喘吁吁地从人堆中挤过?来,先是扶起承琴,这才回身挡在常清念榻前,目光警惕地瞪着松萝。
仗着自己身后是四妃之首的岑贵妃,自然能压得德妃一头,钟顺仪很快便?又扬展起笑容,指桑骂槐道:
“德妃娘娘恕罪,妾身不过?是想?请常淑仪去趟咸宜宫。偏生有起子狗奴才不让开,非要拦着妾身。”
德妃素日不显山不露水,却绝非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见钟顺仪胆敢顶嘴,当即凤目一凛,语气凌厉地质问道:
“常淑仪身子不适,难道你们?还要将人强扭去不成?”
“德妃娘娘,想?必您方才也听见了,妾身奉的可是贵妃之令。难道您还要违抗贵妃娘娘的意?思吗?”钟顺仪嗤笑道。
“贵妃?贵妃便?可这般强迫人了吗?”
殿门口忽然响起道不甚耳熟的女声,众人惊疑何?人如此大胆,都不由将头转去那?边张望。
常清念尚在病中,面上虽仍清醒着,实则脑子里早已浑浆浆地搅作一团。僵顿了须臾,才反应过?来这声音出自何?人。
“奴婢见过?长公主殿下。”
终是那?几个嬷嬷先认出了华阳,登时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连忙朝门口女子磕头行礼。
余下宫人们?连忙跟着跪下,在挤了一众主子奴才的主殿里,硬是给?华阳长公主让出了条宽敞路来。
“都起来罢。”
华阳冷着脸进来,目光梭巡过?殿内,最后落在钟顺仪身上,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虽说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嫔妃,华阳也没什么不敢骂的。但此刻毕竟在人前,华阳不想?闹得难看,倒叫周玹为难,便?朝松萝骂道:
“黑心肝的东西!没瞧见主子娘娘病着吗?还不带人滚下去,都挤在这儿教?你常主子如何?养病?”
松萝低着头挨骂,身子微微颤抖,却是半声都不敢吭。
钟顺仪没怎么跟华阳打过?交道,不知者?无畏,竟还敢还嘴道:
“长公主殿下,妾身听闻您如今已经出降,既在宫外开府,便?是外命妇。后宫之事,您还是别掺和了。”
“放肆!”
华阳怒喝一声,方才刚站起来的宫人,顿时又吓得哗啦啦跪倒一地。
常清念从前只当周玹有这个威慑,今日一见华阳,也着实是开眼。
华阳登时不愿再给?钟顺仪脸面,心想?回头顶多是被皇兄训几句罢了,便?毫无负担地斥道:
“本宫乃先帝嫡女,圣上亲妹,今日就是岑贵妃在这儿,也得对本宫礼敬三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本宫指手画脚!”
钟顺仪从前只听说过?华阳长公主不好惹,却没料到她这般嚣张跋扈,对嫔妃也能指着鼻子就骂。
钟顺仪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此刻见华阳如此,顿时也不知自己是有理没理,只缩着脖子像个斗败的乌鸡。
华阳歇了歇气,很快又接着说道:
“你若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本宫便?带你去皇极宫,咱们?到御前好生论?论?清楚。”
周玹不许后妃去御前,但华阳长公主却不在其列。钟顺仪自然害怕闹到周玹眼前,闻言宛如惊弓之鸟,也顾不得里子面子,慌忙带人逃遁。
见钟顺仪离去,早便?站去一旁的德妃便?也同华阳告辞。华阳对德妃态度尚可,好声好气地和她还了礼。
待众人散去,华阳坐去榻边,见常清念眼神愣愣地看着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解释道:
“方才太生气了……”
华阳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后悔方才有些失态,“没吓着娘娘罢?”
常清念望着华阳,唇边缓缓漾起一抹笑意?,轻声道:
“殿下替妾身出头,妾身感激不尽。”
华阳顿时又来了精神,替常清念掖好被子,主动请缨道:
“娘娘且等着,我这就去替你告御状。”
常清念只迟凝了一下,便?见华阳要起身告辞,忙拉住她道:
“殿下,您不先问问清楚,皇上为何?同妾身……”
“娘娘这般温柔善良,怎会?有错?一准是皇兄他性子古怪,专拿你撒皇帝脾气。”
华阳将常清念扶回迎枕上欹靠着,忽然严肃地叮嘱道:
“娘娘,男人可不能惯着。”-
御书房内,龙涎香徐徐飘散,香雾氤氲,本该是静谧安闲,可立在殿中的朝臣们?却没那?个心思消遣。
抽紧了大半日的心弦,此刻都撑不住快要绷断似的,却也仍不见周玹放话命众人跪安。
只见周玹端坐于龙案后,垂眸扫过?刚递上来的奏折,眉宇间却不见丝毫放松,反倒愈发深锁。
大臣们?个个低眉垂眼,却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偷瞄外头天色。
自打散了早朝,明明已是大半日过?去,陛下却仍要将他们?留在这里议事。
陛下虽素日便?勤勉,但今儿个倒像是不知疲倦。可端看他眼下,赫然是一片青黑,便?知昨夜也不曾歇息好。
见同僚们?频频投来催促的眼神,常相终于上前一步,躬身拱手道:
“陛下宵衣旰食,实乃臣民之幸。只是陛下为国操劳,还应多当心龙体啊。”
周玹掀起眼帘,只瞧了右相一眼,登时又不可避免地要去想?常清念。
见右相先出了这个头,左相也忙跟着附和。
周玹淡淡扫了朝臣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揉了揉眉心。
“那?今日便?先议到这里。”周玹仿佛才察觉到疲惫,摆手道,“诸位爱卿都退下罢。”
“臣等告退。”众朝臣如蒙大赦,纷纷跪地行礼,而后鱼贯而出。
唯独常相心下踌躇,在即将踏出殿门时,脚步微微一顿,便?立马被众人落下。
“常大人还有事?”周玹的声音自上首响起,带着几分探究。
常相心头一跳,连忙回过?神来,脸上堆起谦卑道:
“回陛下,臣……”
常相语气稍显迟疑,似是欲言又止。
见常相的确有话要说,周玹抬手命人赐座,又道:
“常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常相却不曾谢恩落座,只见他忽然跪下,拐弯抹角地从常皇后开始说起:
“启禀陛下,微臣近日常于梦中见到大行皇后。每每念起,便?不禁痛惜哀叹,涕泪满襟。幸而承蒙陛下恩典,又将淑仪召入宫中伴驾,令臣阖府上下得以再沐天恩。只是淑仪娘娘自幼养在府外,论?起性情礼数种种,自不能与大行皇后相较——”
常相说到此处,话音里忽然多了几分假惺惺的哽咽,竟是替常清念请罪道:
“若淑仪娘娘有侍奉不周之处,还望陛下念在娘娘年?幼无知的份上,能够多多担待,莫要令她见弃于前。”
“常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周玹眉头微蹙,忙命崔福将常相扶起来。
心中莫名觉得,常相此言虽是惦念女儿,但话里话外都听着有些刺耳似的。
周玹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大人多虑了,朕并未不喜常淑仪。”
常相见周玹如此说,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生怕常清念进宫非但不能延续荣光,反倒见罪于皇帝,到时连累母家可真?就成了得不偿失。
常相心里打着算盘,抬起袖子拭去挤出来的眼泪,又试探着问道:
“陛下,微臣斗胆,可否让拙荆入宫探望淑仪娘娘?拙荆身为淑仪娘娘嫡母,也可替您劝劝淑仪,素日常习妾妇恭顺之道,免得日后再冲撞陛下。”
周玹睨了眼常相,心中隐隐有些怫然不悦。他虽在同常清念置气,却也听不得旁人这样贬低她,哪怕是她父亲也不行。
周玹收回视线,语气略重几分,暗自维护道:
“常大人,朕说了念念很好,你不必如此。”
念念?
常相惊得语无伦次,连忙应声道:“是,是……臣多虑了。”
眼前之人毕竟是岳丈,周玹自不可能随意?朝常相动怒,语气略缓和些:
“常夫人入宫探望之事,待朕回头问过?常淑仪的意?思,再做定夺。”
没等常相开口,周玹已有些不想?再听他再言,便?摆手道:
“常大人今日也累了。崔福,命人套辆马车,送常大人回府。”
常相忙起身谢恩,说道:“微臣告退。”
崔福刚引着常相出去,守在殿外的小太监便?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跪下禀报道:
“启禀陛下,华阳长公主前来求见,已在偏殿中等候多时了。”-
“什么时辰了?”
常清念抱膝坐在软榻里,盯着香炉中未燃尽的香灰,忽而张口问道。
“戌时二刻了,娘娘。”
承琴低声回答,偷偷抬眼看了看常清念的脸色,见她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您早该饿了罢,奴婢去给?您煮碗面?”
常清念没什么反应,只偏头望向窗外漆黑夜色。
宫门已经落钥,周玹却仍不曾露面,想?来今夜是不会?再来。
连华阳都说不动周玹回心转意?吗?
常清念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和苦涩,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什么来。
只见那?物晶莹剔透,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承琴刚瞧清那?是皇帝的羊脂玉扇坠,便?见常清念扬起手来,似乎要掷去地上。
“娘娘!”
承琴连忙扑过?来拉住常清念的手,急声劝阻,想?唤回常清念神志。
“娘娘,这是皇上的东西,摔不得啊。”
常清念眸中全然透着死寂的冷,固执地将承琴手指一根根掰开,力道之大,让承琴忍不住痛呼出声。
“娘娘……”承琴还想?再劝,却对上常清念隐含薄怒的脸,心中一凛,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玉器碎裂声在殿中乍响,清脆而刺耳,仿佛在寂静的夜里炸开了一朵冰花。
承琴颤抖着呼吸,忙蹲下来想?拾走,免得叫人瞧见。
“哎哟,我的淑仪娘娘,您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东西怎么就摔了?”
承琴刚蹲下去,眼前便?忽然出现双绣鞋,承琴忙抬头看去,只见是赵嬷嬷,正一脸阴阳怪气地站在自己面前。
锦音端着药碗跟在后头,颇为头疼似的朝承琴努了努嘴,意?思是自己根本拦不住这老虔婆。
赵嬷嬷可是个平日就敢给?常清念脸色看的主儿,如今见常清念失宠,生怕自己没了指望,叽叽喳喳地便?开始埋怨起常清念,话里甚至带着指责的意?味:
“这宫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顶金贵的?娘娘这般糟蹋,传出去更教?皇上厌烦。您就老神在在地往永乐宫一坐,也不花心思去哄哄皇上。这一等,又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圣颜呐?”
承琴越听越心惊胆颤,真?想?将赵嬷嬷的嘴缝起来算了。她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瞧见娘娘脸色差成什么样了吗?
见承琴要去同赵嬷嬷理论?,常清念摆了摆手,反倒命承琴稍安勿躁起来。
赵嬷嬷只当常清念没了气焰,当即变本加厉,说的话更是难听。
常清念却好似充耳不闻,指尖摩挲着药碗边沿,忽而道:
“锦音,将门掩了。”
锦音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常清念,却见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得依言走到门口,将殿门紧紧关?上。
赵嬷嬷的话堆在喉咙里,不由尽数卡住。纳闷儿地望向常清念时,却见她从袖子里掏出个纸包来,将里头的东西尽数倒在药碗里。
“您这是……?”赵嬷嬷觉得不对劲,壮着胆子问道。
“怎么?嬷嬷觉得本宫是在药里下毒?”
常清念似笑非笑地看向赵嬷嬷,语气轻柔,却让赵嬷嬷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
“那?还真?教?嬷嬷猜中了。”
赵嬷嬷觉得常清念忽而变得诡异起来,心中愈发不安,转身推开承琴,便?想?匆匆遁走。
谁知不小心踩中碎裂的羊脂玉,脚下打滑,便?“扑通”一声坐在原地。赵嬷嬷登时眼冒金星,摔得七荤八素。
常清念端起药碗,面无表情地朝赵嬷嬷逼近。
见赵嬷嬷连滚带爬地想?要起身,常清念施施然抬足,旋即狠狠踩住她身后衣摆。
身后一沉,赵嬷嬷“哎哟”一声,又重重地摔回地上。
“嬷嬷这是怎么了?怎地这般不小心?”
常清念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嬷嬷,脸色白得骇人,双颊上却又浮着抹酡红。
赵嬷嬷惊恐地望着常清念,忽然觉得她很陌生,却又莫名像什么似的。
到底像什么呢?
就像是……就像是艳鬼。
赵嬷嬷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不由狠狠打了个哆嗦。
常清念垂眸打量着赵嬷嬷,忽而丹唇翕合,模仿道:
“念姐儿,您睡了吗?”
赵嬷嬷闻声,也顾不得挣扎,登时愣在原地。
待终于将兰姨娘被杖杀那?夜的情形,从记忆中翻找出来,赵嬷嬷已惊惧地瞪大双眼,嗓子眼却像被泥水堵住,连声救命都叫不出。
“这可是上好的安神药,嬷嬷可莫要辜负了本宫一番好意?。”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越挨越近,赵嬷嬷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哪里敢喝半口?
“娘娘饶命,老奴真?的喝不下……”赵嬷嬷语无伦次地求饶道。
“喝不下?”常清念脸上的笑意?更甚,仿佛终于愉悦起来,“那?可由不得嬷嬷了。”
说罢,常清念一把捏住赵嬷嬷的下巴,另一只手端起药碗,毫不犹豫地猛灌下去。
承琴见状,连忙上前替常清念按住赵嬷嬷。
锦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常清念,顿时吓得呆在原地。
直到见承琴上去帮忙,锦音这才如梦初醒,忙与承琴一左一右,用力钳制住赵嬷嬷。
“咳咳咳……”赵嬷嬷被呛得直咳嗽,拼命想?要挣脱,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转瞬间,常清念松开手,空了的瓷碗顿时砸碎在地面。见赵嬷嬷要叫喊,常清念抽出手帕,塞进赵嬷嬷口中,死死堵住她的嘴。
却见这毒发作极快,赵嬷嬷起初还有力气捂着肚子,在地上痛得打滚。过?了一会?儿,便?七窍流血,仰躺在地上再无动静。
常清念收回脚,理了理衣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是身子已经开始有些摇晃。
伸手扶住桌角借力后,常清念忽然瞧向锦音问道:
“告诉本宫,你都瞧见什么了?”
锦音抖颤着嘴唇,立马屈膝跪在地上,几息后,只听她惊魂未定地说道:
“赵嬷嬷素日便?照顾娘娘起居,今夜也同往常一般,亲自替娘娘尝药。不料汤药里被秋霜那?丫头掺了毒,赵嬷嬷误打误撞,正好替娘娘挡下这一劫。如今剧毒发作,转眼间便?已然去了。”
在常清念投来的目光中,锦音言之凿凿地补上最后一句,道:
“宫中竟有人胆敢谋害娘娘,奴婢这便?命人捆了那?秋霜,即刻去御前禀告皇上。”
这样的回答,常清念心下十分满意?。她一面阖眸抵御阵阵袭来的晕眩,一面牙齿打颤地说道:
“打今儿起,你便?是永乐宫一等宫女。”
“奴婢谢娘娘隆恩。”锦音重重磕头道。
还未听得常清念再开口,便?先有一声闷响传入耳中。
锦音惶惶抬头,却见常清念撑在案边,双眸紧闭,竟已然昏厥过?去。
承琴惊叫着去扶常清念,却被她额间的温度烫灼了双手。
自昨夜起便?强压着的寒症,终于在此刻轰然席卷,承琴流着泪,朝殿外大喊道:
“来人,快传太医!”
第24章 赔礼
承琴和?锦音合力将常清念扶去榻上,忙又将殿内痕迹收拾干净。
却不曾想,比御医更先到永乐宫的,竟是周玹。
承琴刚将断裂的羊脂玉扇坠拾进帕子里包起来,便听外头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皇上驾到——”
闻声,承琴惊得浑身一颤,险些又将那两截碎玉从掌心摔落。与锦音对视一眼后?,承琴慌忙拉着她跪下,趁机将裹着锦帕的扇坠塞进袖子里藏好,心中不由暗叹:
倘若皇上早来小半个时辰,娘娘兴许也不会赌气摔了这扇坠子。
来不及再多想,周玹已然掀袍跨过门槛,疾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却说周玹刚到永乐宫门口,便迎面碰见匆忙去请御医的小太监。
从小太监口中闻知常清念高热昏厥,周玹心中初是一惊,旋觉五内焦煎如?焚,急不可耐地奔进永乐宫。
“奴婢叩见陛下。”眼前闪过银纹龙袍的影子,承琴与锦音忙伏首道。
周玹置若罔闻,只满心惦念着常清念,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边。
不知可是来得惶急的缘故,周玹挑开帷幔时,指尖竟微不可察地轻颤。
长垂及地的纱幔后?,常清念正烧得迷糊,此刻脸颊上浮着两团病态的潮红。只见她蜷着身子,青丝散乱黏在弯折的玉颈,随着清浅呼吸起伏蜿蜒。
想起自?己身上犹带秋夜寒凉,周玹立马解了外袍,这才在榻边落座。根本不理会什么过不过病气,周玹忙倾身搂住常清念,将她连带着锦衾一同拥进怀中。
似乎是认得周玹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常清念忽然依赖地窝蹭进他怀中,像倦鸟泊在她唯一的沙洲渚。
感到热软身躯缩躲在自?己怀里,仿佛眷恋无比,周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常清念最后?望向他的那个眼神?,简直是玉碎连城般的痛楚。
周玹心疼得无以复加,俯身将常清念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末了又怕常清念难受,周玹忙松开些,替她捋顺散落在颊侧青丝,动作间满满透着珍重与呵护。
指腹轻轻贴蹭着女子滚烫面颊,周玹分心瞥了眼跟来榻前的宫女,这才顾得上发问?,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们娘娘怎么病成这样了?”
听得周玹问?话,锦音忙跪下来,将方才编好的今夜经?由,又在周玹面前说了一遭:
“……娘娘昨夜便有?些着凉,方才又亲眼见着赵嬷嬷七窍流血而亡,顿时蒙受惊吓,这才病得这般厉害。”
“陛下,还望您替娘娘做主啊。”锦音泪涟涟地磕头道。
听闻此事,周玹顿时眸中盛怒,冷声命道:
“崔福,着命宫正司三日之内,将此番下毒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该审的审,该问?的问?。各宫胆敢有?推诿阻挠者,不论何人,一律杖责五十,不必往御前回禀。”
崔福闻言大骇,忙以头抢地,高声应道:“奴才遵旨。”
且说寻常奴才怎敢阻挠宫正司办案?皇上这话,分明是说给?各宫嫔妃听的。嫔妃主子们个个身娇体贵,五十杖下去几乎无异于杖毙。
为?了替常淑仪出?气,皇上竟都不惜在后?宫开杀戒了吗?
崔福连滚带爬地出?了主殿,这才敢站直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心里直道这常家女真是一个比一个了不得。常相大人心心念念的后?族荣光,说不准还真要教常二?小姐保住了。
“陛下。”
待崔福离去,承琴忽然俯身磕头,悲咽着开口道:
“奴婢还有?一事想禀。”
“说。”周玹疏沉命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怀中女子。
“启禀陛下,娘娘早年曾在道观中落下旧疾,每逢阴雨天时,双膝便会疼痛难忍。”
承琴说到此处,已是哽咽得声音都变了调子,勉力稳着声线禀道:
“此事娘娘不愿让您知晓,可奴婢实在心疼娘娘……”
周玹闻言,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揪住,伴着脑海中有?一幕赫然浮现,疼得他肝胆欲碎。
常清念为?皇后?守灵的那阵子,他曾无意间瞧见常清念腿上绑着护膝。
当时常清念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他居然也就信了,过后?竟没有?多问?一句,更没有?多疼惜她一分。
“陛下,如?若您愿意垂怜娘娘,奴婢恳求您,便不要再教娘娘罚跪了,娘娘受不住这样的责罚。”承琴泣不成声地哀求道。
周玹喉结滚动,艰涩得他几欲呼吸不畅。
伸手搭向锦被边缘,周玹却忽然有?些不敢去看常清念的伤势,生怕瞧见了那上头的青紫淤伤,又该是好一番痛心切骨。
承琴无法抬头瞧清周玹的神色,不知这些能否打动皇帝,便又夸大其辞地说道:
“今儿还是娘娘生辰,娘娘可是一整日都在等您。望陛下开恩,就莫要生娘娘的气了。”
周玹抚着常清念后背的手微微一僵,不由转头看向承琴。
今日是常清念的生辰?他竟浑然不知。
听承琴接着说起常清念连长寿面都没吃,周玹再难忍住酸楚,连忙沉痛敛目。
他本以为?给?她纵容,许她高位,便已然是无上恩赐,如?今才恍然惊觉亏欠良多。是他高傲惯了,为?何就不能俯下身来认真看看她呢?
周玹垂首轻吻在常清念濡热的额间,明知常清念病得糊涂,多半听不见什么,仍扯着沙哑嗓子,固执地低声重复道:
“是朕不好。”
直到御医总算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周玹也仍不松手,将常清念搂在怀里便让御医把脉。
御医哪敢劝周玹,只好跪在地上替常清念诊脉。又被周玹在上首凝盯着,御医紧张得快要手抖,满背大汗淋漓,连头都不敢抬。
常清念紧闭着双眸,耳尖却缓缓染绯。幸好她正发着高热,即便难为?情起来,倒也教人看不出?。
方才悲喜起落得太快,常清念病中之躯受不得刺激,便一时厥了过去。早在周玹搂起她的时候,常清念便已然清醒过来。
只是她尚未思虑好要以何种姿态面对周玹,就索性装晕不起,没成想周玹也太过火了。
待御医下去开方子后?,常清念终于忍不住想“苏醒”过来。
周玹忽而感到怀中女子似有?反应,不由垂眼看去。
只见常清念微微抖动着羽睫,迷离徐缓地睁开双眸,恰似悠然转醒。
周玹心中顿时一喜,而后?又不禁浮起隐忧。
“卿卿。”周玹温柔缱绻地轻唤。
常清念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在看到周玹后?便立马落寞地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周玹见状暗叹,将常清念扶坐起来,正面圈住她腰肢,低哑道:
“朕对不住你。”
常清念闻声又是沉默,暗自?思忖着华阳长公主所言,心想左右周玹眼下正愧疚,便倔强地想要推开周玹的怀抱。
“妾身才不是您的卿卿。”常清念别扭地哝道,开口时还带着浓重鼻音。
周玹知道常清念心中有?气,立马挥手示意殿内伺候的宫人退下。
待殿门被宫人轻轻合上,周玹这才压低声音,不住地同常清念赔礼,而后?认真解释道:
“朕昨夜动怒,是因为?……朕不想见你同太后?有?所勾连。”
周玹眸中神?色晦暗,终究没瞒常清念,徐徐说道:
“朕怀疑母后?之死,和?太后?脱不了干系。”
常清念惊闻此密辛,也不由得手心冒汗。她本以为?贺兰皇后?是命数已尽才去了的,却不想竟还有?此等?内情。
病中更易脆弱多思,常清念眼神?微微放空,浑浑噩噩地想着:
太后?之所以能当上继后?,也是因她曾亲自?杀了元后?吗?
见常清念默不作声,周玹只当她还没消气,忙补充道:
“但无论如?何,朕都不该如?此迁怒你……”
“那陛下现在是在可怜妾身吗?”常清念回过神?来,语气幽怨地打断道。
不得不承认,周玹洞若观火的本事用在哄女人上,也实在厉害。
只听周玹都没怎么犹豫,便极准确地探中常清念心意,温言抚平常清念的怨气:
“不是对阿猫阿狗的可怜,是由爱故生怜。”
听得如?此缱绻爱语,常清念也不由心神?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却又渐渐沉寂下来。
常清念心里虽不再信这话,面上却好似陡然憋不住委屈,伏在周玹怀中低声啜泣起来。
“陛下,有?人要杀妾。”
常清念娇颤着哭诉,好似惧怕至极。没等?周玹开口安慰,常清念又撩起衣袖,给?周玹看自?己手臂间被拉扯的红印子。
“您不在,她们都欺负妾……”常清念幽咽道。
周玹只觉心都要被常清念哭碎了,忙拥住她,一叠声地应道:
“朕知道,朕都知道。”
常清念啜泣不止,好似温顺柔弱般将下巴搭在周玹肩头。在周玹看不到之处,常清念眼中却是一片寂然无波-
咸宜宫中,岑贵妃早不复昨日安闲,只见她僵直脊背,攥着玉如?意的指节都直泛白。
“钩吻?”
岑贵妃眉心紧锁,面容上好似覆着冷霜,重复着方才松萝禀报的消息。
蒋昭容闻言连忙起身,福了福身子,道:
“启禀娘娘,妾身交给?秋霜的确然是金刚石粉无疑。应当只会慢慢耗损常淑仪的身子才对,断断不是钩吻这般霸道夺命的毒物。”
坐在一旁的钟顺仪也不由提心吊胆起来,闻声顿时刻薄道:
“宫正司都验看过那嬷嬷的尸身,说是钩吻还能有?假?蒋妹妹这差事到底是怎么办的?”
蒋昭容强忍着脾气,替自?己辩解道:
“贵妃娘娘明鉴,昨日妾身便同您禀过常淑仪所言蹊跷。此番亦可证明妾身所言非虚,的确是常淑仪早有?察觉所致。”
只是上回蒋昭容说起时,没人相信她罢了。
见岑贵妃有?些被驳了面子的恼怒,蒋昭容忙又补充道:
“不过娘娘大可放心,秋霜爹娘的性命还捏在妾身手里,她断不敢攀扯出?咱们来。”
“但愿如?此。”岑贵妃烦躁摆手道。
正当此时,守在殿外的宫女匆匆来报:
“启禀娘娘,崔公公求见。”
岑贵妃做贼心虚,不禁心里一紧。眼神?示意蒋昭容落座后?,岑贵妃命道:
“传他进来。”
须臾,崔福便躬身走了进来,只见他先是向岑贵妃行了一礼,随即说道:
“贵妃娘娘,皇上说您近日操劳,还是该花些工夫多修身养性。后?宫之事,暂且不劳您费心,尽数交给?德妃打理便是。”
岑贵妃脸色骤变,没料到皇上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后?宫大权交给?了德妃。
岑贵妃正欲开口问?清缘由,却见崔福又转向钟顺仪,躬身说道:
“正巧钟顺仪也在,奴才便也少?跑一趟。皇上口谕,命您即日起在自?己宫中禁足三月,您这便请回罢。”
钟顺仪更没想到还有?她的事,顿时如?遭雷击般瞪大了双眼。
听到此处,岑贵妃便已然明白过来。今儿个这通发落,并?非是给?常淑仪下毒之事败露。
而是皇上在为?着昨日钟顺仪闯永乐宫的事,替常淑仪做主。
眼看着钟顺仪脸色惨白,被崔福陪着离去,岑贵妃猛地将玉如?意摔去地上,拍案怒道:
“常清念,又是常清念!”
忽然瞥见殿中唯一还安然的蒋昭容,岑贵妃一双美目中怒火更甚。
察觉到岑贵妃陡然流露的怀疑神?色,蒋昭容心头凛然,不禁张口忘言。
第25章 制衡
两日后,永乐宫。
常清念一清早醒来时?,便察觉周玹已?不在身边,想来是上早朝去了。
“承琴,快去将外边窗子推开半扇。”常清念倚在软枕上,懒怠地吩咐道。
卧在榻上将养了两日,常清念只觉得永乐宫殿梁上都缠着股苦涩药气?,成天到晚地萦绕不去。
承琴闻言却没动弹,无奈地笑劝道:
“娘娘,您昨儿趁陛下早朝时?开窗子,可是教陛下逮个正着,今儿便暂且忍忍罢。等午后日头上来,外边暖和些?,奴婢再?给您透透气?。”
听承琴搬出周玹来,常清念抬指按了按额间勒着的攒珠卧兔儿,心里憋气?地埋怨道:
“觉着闷还不能开窗,哪来这么多讲究?”
话虽如此?,却也没见常清念再?提开窗的事?。承琴暗自摇首,心道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若陛下与娘娘只是寻常夫妻,说不准真能成对儿良配。
殿门?外,锦音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欠身禀道:
“娘娘,德妃正在殿外,说是来探望您的。”
常清念正将青丝捋顺至耳后,听得锦音禀告,手下动作微微一顿。
寻思着德妃来得这样早,应是有事?要同她说,常清念颔首道:
“请她进来罢。”
“是。”
锦音将药碗搁在檀木小几上,便转身下去,引了德妃进来。
承琴搬来个绣墩儿请德妃落座,未免过?了病气?,特地放在离榻前远些?的地方。
“没打扰常妹妹歇息罢?”德妃扶着宫女的手坐下,朝常清念问?道。
常清念将手中?药碗递给锦音,挥退余下在殿中?侍候的宫人,应声笑道:
“娘娘能来看望妾身,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呢。”
“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德妃见状同样屏退众人,只留下心腹宫女在侧。
“劳娘娘挂心,只是风寒罢了,将养几日便不碍事?的。”常清念说着,掩唇轻咳了几声。
寒暄几句的工夫,殿中?已?无外人,德妃忽而笑赞道:
“妹妹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使得出神?入化,着实教人佩服。”
殿中?忽然?离了不少人,便又觉没那么闷热,常清念将织银绣被拢在身前,闻言倒是不由一怔。
“德妃姐姐谬赞。”
常清念知德妃有所误会,忙无奈解释道:
“妾身前番触怒陛下,并非有意为之。只是当日苦寻破局无法,被迫行此?凶险之棋罢了。”
德妃本以为激怒周玹也在常清念计谋之中?,未料竟是临场应变,不由叹道:
“幸而有惊无险。此?事?虽一旦成了便是涅槃,败了却……”
见德妃似乎犹豫着措辞,常清念淡笑接过?话茬儿,道:
“败了就再?爬起来。”
她本就是一无所有之人,又何?惧重?头再?来。
“妹妹好魄力。”
德妃眼中?划过?抹欣赏,却亦有戒备暗色,很快又掩唇道:
“不过?本宫瞧着,陛下如今倒的确是更疼爱妹妹了。”
常清念听罢却没作声,只是客气?地笑了笑,绕着随手扯来的一根锦绸,三两下便缠成个死结。
“听闻陛下这两日都在永乐宫陪妹妹,本宫特意早早前来,也是想借着陛下去早朝的工夫,能和妹妹说几句体己话。”德妃道。
见德妃终于?要说明来意,常清念软靠回迎枕上,垂眸略一琢磨,猜着问?道:
“娘娘如今接掌六宫事?宜,可还觉着满意?”
“自然?。妹妹实在是送了本宫一份大礼,只是……”
德妃顿了顿,更将声音压低几分,说道:
“若能乘胜追击,彻底铲除岑贵妃,岂不妙哉?”
常清念盯着德妃,忽然?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很快却又敛去神?色,故作苦恼地道:
“娘娘所言甚是。胆敢向妾身下毒之人,十有八九便是岑贵妃。可无奈查不出什么确凿证据,秋霜昨晚也暴毙在宫正司中?,这下可真成了死无对证。”
得知此?番未能如愿揪出岑贵妃,德妃心下微微失望,追问?道:
“妹妹便没什么别的法子了吗?”
德妃言下之意,无非是既然?宫正司查不出证据,那便想办法栽赃到岑贵妃头上。
“此?番忒紧迫了些?,很难做得尽善尽美。万一留了口子教岑贵妃反扑回来,恐怕得不偿失。”
常清念打定主意不帮这个忙,只道:
“只是娘娘也不必心急,虽暂且教岑贵妃躲过?一次,但眼前不还有个娄婕妤吗?”
德妃略一思忖,也是这个理?儿,便将刚探来的消息说与常清念听:
“岑贵妃那边买通了稳婆,许是要在娄婕妤生产时动手。”
“只是这回走的不是蒋昭容的路子,而是岑贵妃亲自着人去办,不知里头可会藏着什么门道。”德妃蹙眉道。
常清念心念一转,旋即了然?轻笑,“娘娘无需担忧,这是好事?。此?番妾身报复了岑贵妃和钟顺仪,却唯独放过?蒋昭容,岑贵妃怕是心里犯嘀咕呢。”
说罢,常清念又不由在心底暗啧,宫妃间的信任原就是这么不牢靠,她不过?小施离间,岑贵妃便已开始不放心蒋昭容。
“至于?娄婕妤的龙胎——”
常清念抬眸瞧向德妃,轻声说道:
“九九重?阳之日,娘娘只管擎好儿便是。”
“妹妹已?有了主意?”
见常清念身子微微前倾,似有话说,德妃便起身凑近过?来。
常清念拥被坐在榻上,趁势与德妃耳语一番。
德妃听罢暗自心惊,再?看向常清念时?,眼神?都不由微微变了。
“妾身让承琴将安息香取来,待会儿您要走时?,便也带些?回去罢。”常清念面色坦然?道-
承琴送走德妃后,又折身回来殿中?侍奉。
“娘娘,虽说那钩吻是咱们的,可岑贵妃的确也是要拿毒来害您来着,您当真要放她一马?”
承琴方才听了德妃与常清念的交谈,颇有些?云里雾里,此?时?不由疑惑问?道。
“本宫瞧上去,像是那种会发善心之人?”
常清念挑眉,捻了颗蜜饯儿含在口中?,细嚼慢咽了半晌,才缓缓道:
“只是如今,还不能让岑贵妃太快跌下来。”
“德妃掌着六宫权,岑氏坐着贵妃位。一个有宓贵仪全心襄助,一个有钟、蒋二人勉强帮衬。她们始终互相制衡,僵持不下,才是于?本宫最?有利的局面。”
常清念微阖眼眸,轻声吐露道:
“本宫还须韬光养晦些?时?日,留待日后能与德妃兵戎相见。”
在这诡谲深宫,走一步,便要看十步。登临凤位的路上,绝没有永远的盟友。
承琴心头微震,默默俯身替常清念掖好被角,低叹道:
“您有时?可也会觉着太累?”
“累是自然?,可那又能如何??”
常清念缩在被子里,垂睫感喟道:
“谁教我生做个女儿身,除了在这宫里斗个你死我活,再?没旁的法子,能教我握住权柄。”
承琴听得眼眶有些?发酸,不由暗自后悔提起这些?,倒勾惹得常清念伤怀。
忽然?记起怀中?的锦帕,承琴忙将其取出来,捧到常清念眼前问?道:
“娘娘,那日的扇坠子奴婢拾起来了。虽已?是断成两截,但若用金子镶补,倒也还能凑合收着,您看……?”
常清念闻言倒的确不感伤了,只是登时?生气?起来,扭头背过?身去,冷冷道:
“有什么好收着的?扔了罢。”
“奴婢今早问?过?御前宫人,那日陛下一直在皇极宫召大臣议事?,等长公主殿下见着陛下时?,时?辰便已?然?很晚了。”
承琴道出那日情由,轻声宽慰常清念道:
“陛下知道后应是立马过?来的,并非故意拖到您病倒才来看您。”
常清念闻言却也不松口,仍背对着承琴,将脸儿埋在被子里,哼道:
“谁知他是不是今日高兴了才哄哄我,改日不高兴了,又要将我弃之如敝履。”
承琴见常清念是当真恼恨皇帝薄情,只好暗叹一声,心里忍不住想道:
若非陛下早年对娘娘有恩过?,娘娘此?刻怕是恨不得要连陛下一同报复起来-
散朝后,周玹照旧命人将折子搬来永乐宫,自己先回皇极宫换过?常服。
因?怕吵着常清念歇息,周玹并未命人通传,只放轻脚步走进殿内。
常清念此?刻醒着,自是听见动静。只见她慢吞吞地撑榻坐起身,软声唤道:
“陛下。”
周玹颔首扶住常清念,自然?而然?地在榻边撩袍落座。
见常清念脸色尚可,周玹轻柔撩起她额上的卧兔儿,手背贴上去试了试温度,旋即笑道:
“今儿还成,没偷偷开窗?”
觉出周玹在笑话自己,常清念耳根发烫,低声咕哝道:
“妾身哪有那么不听话。”
“好,是朕错怪了卿卿。”
周玹不禁勾唇,将常清念搂腰捞了起来。
常清念心里生着闷气?,面上却只能垂眸顺从,没骨头似的软倒在周玹怀里。
“卿卿,让朕抱一会儿。”
周玹埋首在女子颈窝,闻见她身上仍沾染着惯用的玉髓香,只是此?刻同药香掺杂着,又不禁教周玹心疼起来。
就着相拥的姿势,周玹又细细关怀常清念几句,随后将手伸进被下,替她揉了揉膝盖,问?道:
“还疼不疼?”
常清念微微摇首道:“不疼了。”
虽是问?过?常清念,但周玹已?渐渐摸清楚,常清念是个惯不说实话的,便自顾自地说道:
“光用艾叶来煎汤浸泡恐怕治不了根,改日朕寻个医女来替你施针罢。”
常清念一听这话,顿时?捏紧了被角,头皮阵阵发麻。
在宫外时?芜娘也替她针灸过?,她试过?一次便嫌疼作罢,左右她也不惦记着长命百岁,没必要非吃这个苦头。
“陛下,妾身当真不疼了,不必这般麻烦。”
常清念试图推拒,但周玹却异常坚持,气?得她连面上的温柔乖顺都快装不住。
“此?事?就这么定了。”
周玹语气?不容置喙,但见常清念蔫蔫的,忙又放缓语气?,说道:
“卿卿乖,朕想你能好好的。”
“养好身子方便您下回再?罚?”
小狸奴忍不住亮出爪子,看似很凶地挠了周玹一下。
周玹听出常清念还在委屈,立马轻哄道:
“朕即刻复你妃位,好不好?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常清念闻言却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反而眯起眼思索起来。片刻后,只听常清念说道:
“陛下,妾身暂不求复位。”
周玹显然?没有料到常清念会拒绝,不禁有些?诧异:
“为何??”
常清念垂下眼睫,斟酌着说道:
“妾身自知有错在先,不愿仗恃恩宠复位。只待日后若有功劳,再?向陛下讨赏,还请陛下成全。”
好不容易从那个惹眼位子上降下来,常清念琢磨还是该借着机会做点别的,譬如去太后那里索些?补偿。
此?番将她折腾半条命去,总得将该讨要的都讨到才是。
周玹闻言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惹得常清念疑惑地看过?去。
周玹握着常清念纤指,柔声解释道:
“朕只是忽然?发觉,卿卿虽瞧着软,实则骨头硬着呢。”
“您是不是又在拿话儿挤兑妾身?”
常清念抽回手指,蹙眉嗔道。
周玹却又将柔荑捉了回来,好声好气?道:
“怎会?朕是在夸你有骨气?。”
见常清念似信非信,周玹转而问?起道:
“那你可想见见家人?”
“家人”这两个字倒教常清念恍惚了下,待反应过?来周玹指的是常相夫妻,常清念不由问?道:
“陛下为何?提起这个?”
周玹回想着那日常相所言,略去了那些?不甚中?听的话,只道:
“常大人惦念你独自在宫中?,便向朕请旨,想令你嫡母进宫探望。”
听罢,常清念心底冷笑一声。
惦念?他是想派常郑氏进宫来探探虚实,瞧瞧她还中?不中?用罢?
趁着常清念走神?的工夫,周玹又好笑又心疼地说道:
“你昨夜身上发寒,便一个劲儿往朕怀里钻,还要拉着朕喊‘娘’,朕想你应也是想见家人了罢?”
拉着周玹喊娘?
常清念惊愕地睁大了杏眸,脸腾地一下烧起来,虽然?心里十分不愿相信,但她又清楚周玹不会胡诌这种话。
震惊过?后,常清念难免又是一阵后怕,只道幸亏没在糊涂之际说出些?别的。这病还是得快养好才是,总拉着周玹说呓语可怎么成?
常清念抬起手背遮着脸,闷声解释道:
“妾身只是想念生母了。”
周玹已?经知晓常清念生母早逝,听罢心中?愈发怜惜,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温柔许诺道:
“此?事?是朕疏忽,择日朕便下旨,为你生母追封诰命。”
“……多谢陛下。”
常清念喉咙里忽然?有些?发堵,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着,待忍下泪意,这才说道:
“妾身的确惦念家人,还望陛下恩准嫡母入宫探望。”
——她倒要瞧瞧,这对夫妇又要从她身上榨出什么?
第26章 野心
待常清念病势稍缓,流光已渐逝至七月底。
“娘娘,您身子骨才?养好些,咱们当真要现在就见?太后?吗?”
承琴瞧见?前头寿安宫的鎏金宫檐,心里便禁不?住七上八下?,恨不?能躲得远远的。
既已料到九月后?情势愈艰,常清念自然闲不?住,毫不?犹豫地叩开寿安宫,只道:
“趁着陛下?还?没散朝,咱们快去快回。”
寿安宫内,太后?方起身梳洗毕,此时一袭绛紫色凤袍,扶着英嬷嬷的手从后?殿步出。
瞧清是常清念立在阶下?等候,太后?凤目微眯,顿步冷声道:
“哀家还?没朝你兴师问罪,你倒是自己先过来?了。”
“妾身拜见?太后?。”
秉着伸手不?打笑?面人的道理,常清念和悦见?礼,不?慌不?慌地跟着太后?走进?正殿。
待殿门掩起,常清念这才?颦眉可怜道:
“太后?娘娘这话可实在没道理。您挑的姑娘不?合陛下?心意也便罢了,还?连累妾身受了陛下?好顿发落,娘娘怎能怪到妾身头上?”
“你还?有?脸跟哀家提。”
太后?才?没被常清念绕进?去,只见?她掀眼睨了睨常清念,一针见?血地问道:
“还?不?是你三推四阻,不?肯主动进?献?你敢说你是认真办的差事?”
“娘娘此言差矣。”
常清念扬眉接下?太后?质问,游刃有?余地回应道:
“妾身不?献上云裳,便是一早觉着此计不?通。结果您瞧瞧,是不?是按妾身的话儿来?了?”
“此时木已成舟,你倒是装起事后?诸葛了。”
太后?冷哼道,显然对常清念的说辞并不?买账。
“娘娘且别动怒,妾身又不?是非要与您结仇。更何况妾身如今被贬,不?也算是教您出气了?”
常清念忽而上前几步,来?到太后?身前跪下?,仿佛顺从臣服般,俯身叩首道:
“娘娘,您若愿意在宫中庇佑妾身,妾身未尝不?能?*?为您所用。”
太后?闻言,捻着佛珠的手不?由顿住,旋即又哂笑?一声,道:
“你想复位还?不?求你那皇帝主子去?来?哀家这说嘴顶什么用?”
“娘娘有?所不?知。”
常清念神情受伤地垂下?眼,毫无惭色地编排周玹道:
“陛下?虽常来?妾身宫中,却也不?过是虚情假意,图个心安罢了。这些时日?以来?,陛下?非但半分不?提为妾身复位之事,言辞间也多有?教训,可见?并非真心疼惜妾身。妾身从前糊涂,如今已幡然醒悟,太后?娘娘才?是妾身值得效忠之人。”
太后?低头审视着常清念,试图从她脸上分辨出几分真假。好半晌,太后?不?置可否,只开口问道:
“那你想要什么?说来?让哀家听听。”
常清念思忖片刻,躬腰轻声说道:
“妾身前些日?子见?过尚仪局的刘司赞,觉着她年岁渐长,实在该换个清闲的差事。六尚局中不?乏年轻女官,她们也需要机会不?是?”
“你想要六局权柄?”
太后?顿时了然常清念的意图,不?禁朗声发笑?起来?,笑?罢又嘲弄道:
“你姐姐都没做到的事,你倒也敢想。”
听闻太后?此言,常清念不?由凝噎,忙垂睫掩去神色,心底大骂常清婉这个废物。
自打入宫封妃后?,常清念便只见?凤仪宫的宫人们争相在她面前露脸,迫切寻新主子庇佑,但却迟迟未有?女官来?向?她示好。
常清念本还?觉着怪哉,现下?才?知,原是皇后?进?宫两载都未摆脱太后?掣肘,竟只拿回半数宫权。
太后?端起茶抿了两口,再看向?常清念时,目光竟有?些缓和,语气却仍似是讥讽:
“常氏,你野心不?小。”
常清念深深吐出胸中浊气,噙笑?回道:
“太后?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妾身只是向?您讨个司赞司而已,算不?得什么很过分的事罢?”
太后?却没接话,只盯着常清念上下?打量,忽而断道:
“可惜了是个庶女。”
“倘若当初常家送你来?坐这个凤位,恐怕会比你姐姐更稳当些。”
常清念笑?容微凝,心中不?由唏嘘。想她平生?所闻,不?过是说她比不?上常清婉。
常清念听得太多,便早已从最初的不?忿不?甘,变为如今的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而头一个说常清婉比不?上她的人,居然是和她势同?水火的太后?。
“得空将你的人送进?司赞司,哀家给你这个脸面。时辰不?早了,你也退下?罢。”太后?摆手道。
听出太后?这是应允,常清念叩首谢恩,起身恭敬退下?。
正当常清念欲转身踏出殿门之际,忽然听得太后?端坐上首,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姐姐死得倒还挺是时候。”
常清念停住脚步,蓦然抬眸问道:
“娘娘这是何意?”
太后?拨弄着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常清念,只幽幽道:
“哀家是何意,你难道不?清楚?”
常清念心中转过几个来?回,忽而微笑?道:
“太后?娘娘为何要这样想妾身?别是您以己度人了罢。”
常清念却没否认,自己明?白太后?言下?之意。
太后?抬眼呵斥一句:“放肆。”
太后?同?样不?曾否认,常清念所言有?假。
“妾身失言。”
常清念福身说道,见?太后?不?再发话,便默默退出大殿。
等常清念彻底消失在眼前,太后?将佛珠一圈一圈缠在腕间,没来?由地同?英嬷嬷说道:
“她若当真是哀家儿媳便好了。”
英嬷嬷却懂太后?心中所想,也不?由颔首感?叹道:
“常淑仪的确很像当年的您。”
太后?阖眸养神,又想了想,忽而嗤道:
“罢了,她没做成哀家的儿媳也是好事。就澈儿那傻小子,若娶了这样的王妃,准是要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常清念从寿安宫出来?,没见?锦音来?寻自己,便知周玹还?未进?后?宫。
想着今日?既出来?一趟,常清念又顺道去长春宫瞧了瞧娄婕妤。离开时,正巧撞见?立在门口苦盼皇上的钟顺仪。
钟顺仪瞧见?是常清念,当即翻了个白眼,扭头命宫女关门。
常清念看到这一幕,忽而伫足在原地,若有?所思道:
“本宫倒没想到这茬儿。”
“娘娘,您怎么了?”
承琴从旁扶住常清念,生?怕她是被钟顺仪气着,顿时皱眉道:
“这钟顺仪还?敢如此嚣张,看奴婢替您教训她。”
说着,承琴气汹汹地瞪向?那边,仿佛要冲过去理论。
常清念忙失笑?拉住承琴,她自然可以进?去羞辱钟顺仪,但学做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她可实在嫌跌份儿。
“无事,不?必和她计较。”
常清念扶着承琴的手步出长春宫,徐徐解释道:
“本宫方才?只是在想,钟顺仪和娄婕妤同?住长春宫,即便被罚了禁足,总也不?能将长春宫的宫门全然锁起来?。如此这般,倒还?真教她有?机会再见?到皇上。”
“见?着又能如何?依奴婢看,皇上只会更厌弃她。”承琴呸道。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这事谁又说得准?”
常清念拢着云锦披风,转身坐进?轿辇里,暗自想着下?回应当更周全些才?是。
“娘娘多虑了,毕竟……”
见?宫人们围上来?抬辇,承琴默默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心道皇上看着可不?是什么念旧情的人-
回到永乐宫后?不?见?周玹,常清念也只当周玹是在前朝忙着。
可直到晚膳时分都没等到圣驾,常清念倚在炕桌边,不?禁抬手招来?承琴,吩咐道:
“命人去御前问问,皇上今晚还?来?不?来?了?”
“娘娘昨儿不?是还?嫌皇上吗?”
承琴捂嘴偷笑?道:“怎地皇上不?来?,娘娘倒还?着急了?”
见?常清念作势要扭脸不?理人,承琴忙哄道:
“娘娘放心,锦音方才?已出去打听了。”
这话儿还?没落地,便见?锦音从外头进?来?,附在常清念耳边禀了几句。
听罢锦音的回话,常清念黛眉微蹙,侧身看向?锦音,疑道:
“陛下?不?在皇极宫?那是去哪了?”
锦音摇摇头,怕常清念失落,愁颜赧色道:
“御前相熟的宫人都随驾走了,奴婢没敢细问。”
常清念按捺下?心头那股作祟的占有?欲,随手从蓝釉盘中取了颗石榴来?剥,好似轻松道:
“那就传膳罢。”
“是。”
承琴和锦音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底看见?一抹忧色。
承琴怀着心事下?去端膳,出门差点和人撞个正着,退后?半步认清后?,不?由喜道:
“崔总管?”
常清念垂眸剥着石榴,闻声抬眼看去,只见?崔福独自进?来?。
崔福满脸堆着笑?,行礼后?恭敬禀道:
“启禀淑仪娘娘,陛下?今日?有?事绊住了脚,还?请娘娘先用晚膳。等晚些时候,皇上会再过来?陪娘娘。”
知晓周玹不?曾在忙政事,多半是去了谁宫里,常清念也没兴致多问,只温声颔首道:
“多谢崔总管告知。”
崔福退下?后?,常清念草草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殿内等着。
夜色渐深,常清念命锦音将永乐宫中灯烛纷纷熄去,只余正殿还?留了几盏烛台,在夜风里晃动着昏黄团影。
周玹快步下?了步辇,待踏着夜色走进?永乐宫时,便赫然瞧见?眼前这熟悉一幕。周玹顿步在门槛前,握拳抵唇,不?由哑然失笑?。
心知常清念应当不?会再故技重?施,周玹还?是谨慎地放缓了步子,直到辨出坐在帐中的女子是他的卿卿,这才?伸指挑开纱幔。
纱幔拨分的刹那,帐中人忽然吹灭烛火。
一室黑暗中,带着玉髓香气的温软忽然缠上周玹脖颈,藕臂如蔓般痴缠紧附。
周玹垂眸看去,只见?皎澄月光自绮窗外倾泻而入,尽数拢覆在常清念肩头。白玉镀银,青丝透光,一似月仙下?瑶台。
常清念指尖微一勾挑,肩上松松垮垮披着的月华锦登时淌去地面,露出内里赪紫薄纱,裹覆着胸脯前一痕雪色,在周玹眼底幻作鸩羽,牵去九分风情媚态。
周玹喉结暗滚,凝睇着女子软款温柔的眸。几息后?,周玹忽然倾身下?去。
常清念笑?意愈浓,本以为周玹会顺势抱起自己,却未料他只是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锦袍,重?新替她拢在身上。还?着意将襟带系得紧极了,尽数遮住那片乍泄春光。
“陛下??”
常清念有?些错愕,抬眸望向?周玹,却见?周玹面色如常——倘若能够略去他眸中墨浪掀天的欲色。
下?一瞬,常清念只觉手腕一紧,旋即便跌入熟悉温暖的怀抱。
周玹将常清念拦腰抱起,轻轻安放在榻上。
正当常清念心音纷乱之际,周玹却是扯散妆花锦被,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对上那双委屈杏眼,周玹单手撑在榻边,捏了捏女子秀巧鼻尖,无奈叹道:
“身子养好了吗?就敢来?撩拨朕。”
第27章 浮浪
烛火摇曳,将殿内照得忽明忽暗。
常清念看?着周玹唤人来点烛,便知晓自己这番媚眼彻底是抛给了瞎子看?。
常清念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伏在软枕上念秧儿?道:
“妾身没?有宫中?其他姐妹贴心?会侍奉,陛下嫌弃也是应当的。”
周玹从承琴手里接过支玉钗,正俯身替常清念拢着青丝,闻言垂眸问道:
“什么?”
周玹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蔷薇香,方才拥上去的时候,常清念便有所察觉。
常清念伸出指尖,抵着周玹心?口,轻轻在那?处衣料打圈儿?,娇嗔道:
“您身上有蔷薇露的味儿?,可是哪位妹妹不小心?沾染上的?”
周玹自己倒没?察觉,再一看?醋海翻波的常清念,不禁莞尔。
周玹忙替常清念挽起发丝,俯身吻了吻她唇瓣,带着安抚意味,低哑解释道:
“朕只是过去说了几?句话?,并未做什么。”
周玹吻得温柔克制,只贴着常清念唇缝轻轻磨蹭,像羽毛轻抚过心?尖,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常清念没?抗拒,探指扶在周玹肩上,心?里却在暗自走神。
只因她从前不曾留意哪位宫妃会用蔷薇花露,想来并非是常打交道的那?几?位,这倒实在教人好奇。
而且周玹方才看?似诚实回答,其实也并未吐露他究竟去了哪儿?。
见周玹没?有不悦的苗头,常清念有心?试探,仍不依不饶地哼道:
“您去做什么了,妾身原也管不着。”
周玹没?再开口,倒弄得常清念有些提心?吊胆,刚想开口说自己失言,却被周玹扶住双肩。
周玹望着常清念双眸,只见那?里净透得仿佛一眼能看?到底。但?周玹知道并非如此,常清念其实有很多小心?思。
就当常清念快被盯得脊背发毛时,忽而听周玹轻声问道:
“你想要朕只宠爱你,是吗?”
常清念心?中?陡颤,立马咬唇否认道:
“妾身没?有。”
周玹兀自低笑?了两声,像是春风拂过柳梢,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卿卿,人有私欲不过是常情。”
“欲望不一定?是错的,但?口不应心?一定?是。”
周玹同?样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常清念心?口,贴在常清念耳畔,蛊惑人心?似的低语呢喃:
“你可以多对朕坦诚一些。”
常清念被周玹这番话?搅得心?乱如麻,不由躲开视线,半晌后闷声问道:
“那?妾身想求什么,陛下都?会应吗?”
周玹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立马应承下来哄常清念高兴,而是认真思量过后,缓声答道:
“朕恐怕不能许给你这种?承诺。”
那?话?问出口后,常清念便猜到会是如此,故而心?中?很是平静,却又听周玹补充道:
“但?你尽可以提来试试。”
这算什么?
常清念扭头哼道:“您还真是半点亏都?不吃,天底下就没?有人比您更过分?——”
周玹衔住常清念喋喋不休的樱唇,将那?些嗔怪之语尽数吞没?在唇齿之间。
见那?双水眸一点点软和下来,周玹微微撤开身,低声夸奖道:
“真乖。”
还没?等潮湿红雨爬上芙蓉颊,周玹的一句话?,又教常清念手心?沁出冷汗来。
“听说你今日又去寿安宫了?”周玹忽而问起。
常清念知晓瞒不住,立马蹭到周玹身前,将今日之事?省去些要紧的,余下的拼拼凑凑讲给周玹听。
末了,常清念眨着杏眸,诚恳说道:
“陛下,妾身可以帮您试探太后。”
周玹静静听完,眼中?忽然浮起笑?意。只见他望着常清念,饶有兴味地扬眉道:
“等去了太后跟前,你再换一番说辞。到时看?朕和太后互相算计,然后你两面通吃?”
常清念多少有些被拆穿心?思,暗自恼恨自己在周玹面前,怎么总是如此无?所遁形。
常清念忙拉着周玹的手臂,若有似无?地贴蹭,娇声道:
“这怎么会?妾身的心?当然是向着陛下的。”
周玹纵容着常清念撒娇,心?中?却始终有疑团未释:
“你……”
周玹想问常清念,她和礼王之间有何渊源。一个“你”字刚出口,却又忽然顿住。竟怕是自己多心?怀疑,会惹常清念伤心?。
见周玹欲言又止,常清念紧张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周玹终是抚了抚常清念柔软发顶,淡笑?道:
“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哪怕常清念与礼王曾是旧识,但?周玹自信能赢过礼王,便也不觉有什么必要多问。
“只是——”
周玹转了转套在指根处的玉扳指,而后缓缓取下来,道:
“别让朕拿住你的错处。”
常清念并未察觉这个动作的危险,忍不住小声追问道:
“那?被您捉住会怎么样?”
越同?常清念相处日久,周玹便越能发觉她的可爱之处。
这女子好像能将纯澈与妩媚、勇敢与羞怯奇妙般地融为一体,他不断摸索,却仍能偶获意外之喜。
周玹将取下的扳指抵在常清念下唇,常清念望向周玹,不确定?地略分?唇瓣,用贝齿轻轻衔在口中?。
见常清念咬住扳指,周玹满意地吻了下她额间,手掌无?声无?息地滑进锦被里,故意慢吞吞地揉挑,却在不经意时探指轻刺。
团花锦衾早被攥出了一条条褶子,常清念这下当真再难忍耐,连忙曲拢着腿想要藏匿。
察觉掌心?下的猎物要逃,周玹忽然发狠将她按住,噙笑?回答起方才的问题:
“如若被朕捉住,朕自然会好好教育你。”
常清念顿觉浑身烘热,眼尾渐渐氤氲起艳色,像极了方才她剥的那?盘石榴。
仰颈盯着头顶绣着银丝玉兰的花帐,常清念只觉层层叠叠的云水波潮奔涌而来,似是要将那?可怜的玉兰花瓣尽数冲上堤岸。
常清念忍不住想躲,却被周玹虚掐着细颈,牢牢桎梏在原处。
无?法,常清念只得又偏过头去,将桃花脸儿?埋进鹅黄软枕里躲着,刚用玉钗挽起的青丝再次散乱,可怜无?助地贴在颊侧。
白玉扳指忽然被吐在枕旁,常清念声音软得不成调子,泣求道:
“陛下……”
似是不满常清念的举动,周玹指腹上忽然加了几?分?力道,薄茧蹭过玉软花柔,惹得惊颤连连。
盏中?银烛随风晃动着金影儿?,灯花缓缓凝结,流蜡的气息却久久仍未散去。
好一会儿?,常清念失神涣散的双眸渐渐凝焦。瞥见周玹仍衣冠齐整地坐在榻边,用帕子拭着指尖,常清念过意不去地嗫嚅道:
“妾身的病当真好利索了。”
听闻这女子还不肯老实,周玹将沾了水渍的锦帕浸去银盆里,并不正眼瞧常清念,只隐忍地说道:
“别胡闹。”
到底是谁在胡闹?
常清念还想分?辩,却无?奈舒懒倦意袭上心?头,蜷在被子里连半根指头都?不愿动。
周玹正欲抽身去殿外吹吹冷风,却忽然想起件要紧事?,便垂首在常清念耳畔低声问道:
“常夫人八月初一入宫,要朕陪着你吗?”
常清念努力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微微摇了摇头-
八月初一,永乐宫。
新上任的司赞女官持笏进殿,笑?意真切地朝上首禀告道:
“启禀淑仪娘娘,常夫人到宫门外了。”
常清念闻言却并未急着请人进来,只同?司赞女官寒暄道:
“韩司赞进来办差可还顺遂?”
韩司赞忙拱手道:“司赞司中?一切安好,还有多谢淑仪娘娘提携之恩。”
“韩司赞过谦了,既是贤才,总也不会被埋没?。即便没?有本宫举荐,韩司赞也迟早会出人头地。”常清念笑?道。
虽知常清念多半只是客套之语,韩司赞还是不由喜上眉梢,道:
“多谢娘娘夸赞。”
常清念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案上,兜了一大圈子,总算吐露真实心?思道:
“本宫听闻尚仪局中?存有彤史,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按着宫中?规矩,彤史记录唯有六宫掌权之人可以翻阅。只是常清念既已张口,韩司赞承了常清念的恩,便自当为她分?忧。
韩司赞没?多犹豫,便立刻躬身道:
“娘娘想看?,自然是使得,午后微臣便派人将彤史送来。”
“多谢司赞大人。”
常清念满意颔首,这才吩咐道:
“有劳大人将母亲请进来罢。”
韩司赞依命退下,不多时,便见尚仪局诸女官引着常夫人走入正殿。
常夫人抬头瞧着容色愈发娇美的常清念,心?里着实气不打一处来,当着众人的面,却只能捏着鼻子行礼道:
“臣妇拜见淑仪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母亲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常清念嘴上说得热切,实则身子半分?都?不曾动弹,更别提什么亲手搀扶一二。
承琴上前引着常夫人落座,上过茶点后,常清念和常夫人在众人面前演了番母女情深,心?底都?是好一阵犯恶心?。
待女官和宫人们退下后,二人脸色登时一个赛一个地冷沉下来。
常夫人本惦记着好生奚落常清念一番,却不料转眼之间,常清念竟又复宠了。
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常夫人终于如愿寻着由头。只见她挑着眼梢,一面起身好似在殿中?打量,一面尖酸挑剔道:
“这就是陛下拨给你的宫室?怎地瞧着如此寒酸?比起当初清婉所居的凤仪宫,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常清念冷冷睨了常夫人一眼,嗤笑?回敬道:
“你也知道是‘当初’啊?如今你女儿?住在皇陵里头,那?才真叫一个气派,本宫可万万不敢相较。”
这话?无?疑是正扎进常夫人心?窝子,常夫人气得眼前昏黑,险些仰头栽倒过去。
承琴眼疾手快,立马将常夫人按坐回椅子上,省得她犯起病来,脏了她们好端端的永乐宫。
常清念厌烦见常夫人作态,不耐地催促道:
“你进宫究竟何事??快些说完,别耽搁了本宫午后伴驾。”
第28章 惊变
听出常清念是在炫耀自己如今得宠,常夫人暗骂果真是个?小妾生的下贱坯子,专会给男人灌迷魂汤。
常夫人呷了几口茶水顺顺气,总算觉得缓过来些,这才开口问道?:
“听说你近来跟华阳长公主交好?”
见常夫人消息十分灵通,常清念不由?掀眼?瞥向?她,随后又想起,应是赵嬷嬷从前?给常府递过信。
不知常夫人意欲何?为,常清念便只轻描淡写地说道?:
“交好谈不上,算是还凑合罢。”
“凑合?这怎么能凑合?”
常夫人重重将茶盏搁在桌上,茶水溅出来,在紫檀木茶案上留下一块椭圜水渍。
“既攀上了长公主,你还不好生巴结着?!”
常夫人急声?道?:“你可知她驸马是谁?”
“本宫当然?知道?,不就?是御史吗?”
常清念听到这儿,大致猜到几分常夫人的来意,立马暗中留心,语气不阴不阳地激怒她道?:
“夫人这么惦记,该不会是您娘家兄弟又教?人告了御状罢?”
常夫人闻言,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自打周玹登基后,朝廷上下整饬吏治,彻查贪墨。
虽有常相帮着?遮掩,教?郑家勉强躲过几遭大祸。但荥阳郑氏如今元气大伤,日渐式微,只徒有个?昔日望族的门庭,内里早就?入不敷出。
连带着?常夫人在常府也矮了一头,没法再如当初那般作威作福。不然?她何?至于拧不过常相,没奈何?要将常清念送进宫里。
见自己娘家的腌臜事?被常清念戳破,常夫人气不忿地说道?:
“你也少拿郑家说嘴。当初若不是借了郑家的势,你们常家哪里能有今日?如今倒把自己撇得干净。”
听出常夫人在府里过得不顺,常清念更乐得说起风凉话来:
“夫人还是省省力?气罢,您有这闲工夫朝本宫发牢骚,不如回去好生笼络相爷。本宫可听说,去岁相府中又新抬进两房姨娘?”
见常清念在看自己笑话,常夫人阴沉着?脸不接茬儿,按下怒火,倨傲哼道?:
“让你同长公主多来往也是相爷的意思,平日里探得什么信儿,便多跟府中通通气。”
常清念才不盼着?常家好,闻言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道?:
“嫔妃勾结外戚乃是死罪,本宫可不敢做。”
“别忘了府里送你进宫是干什么的!”
眼?见常清念油盐不进,常夫人顿时有些气急败坏,愠怒威胁道?:
“若不是在常府里托生个?好命,你当皇上能高看你一眼??倘若相府遭了难,你也是自身难保,休想再在宫里做你享清福的娘娘。”
相府遭难?
捕捉到常夫人话里所用字眼?,常清念心中一动,但竟不知她是在夸大其辞,还是常家真捅出了什么大篓子。
“夫人说的是,本宫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是常家女?。只是这打探消息可是要花银子的,待到宫里宫外传递,也处处都要打点……”
常清念故意拖长了腔调,目光紧紧盯着?常夫人,等着?瞧她作何?反应。
哪知常夫人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沓卷起的银票,愤恨掷到茶案上,怨怼道?:
“一个?个?都是讨债的鬼。”
常清念本意是狠狠敲常夫人一笔,试试他们究竟急迫到何?种地步。
却没料到常夫人此番进宫,竟已将银票带在身上,看来常家这回摊上的事?绝对不小。
惊讶过后,常清念顿觉令常家倒台有望,粲然?笑道?:
“银子本宫收下了,夫人回去转告相爷,就?说本宫寻着?机会,自然?会好生替他‘分忧’。”
见常清念态度急转,常夫人只当她方才故作忸怩,只是想索要银子罢了,不由?轻蔑嘀咕道?:
“见财眼?开的赔钱货。”
承琴就?站在常夫人身后,此时听了一耳朵,立马柳眉倒竖,质问道?:
“你嘴里不干不净的骂谁呢?”
常清念眼?神瞥去下首,没等听得常夫人说什么,却先见锦音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
“娘娘,大事?不妙——”
锦音小跑进殿里,跪倒在常清念身前?禀道?:
“长春宫出事?了!”-
将常夫人打发走?后,常清念命人传来轿辇,急匆匆地往长春宫赶去。
路上听得锦音细细禀告,原是娄婕妤忽然?见红,眼?下方召了御医过去,具体什么情?形还不得而知。
宫门前?,承琴扶着?常清念下辇。萧瑟秋风拂过,常清念不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抬眼只见长春宫中早已乱作一团。
各宫嫔妃聚在一处窃窃私语,有人在等着?瞧热闹,自然?便有人忧心祸及己身。
德妃暂理六宫,最先闻讯赶来,此刻已在廊下等候常清念多时。
见德妃投来探询的眼?神,常清念无声?朝她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内情。德妃见状,只好又转身进去守着?娄婕妤。
常清念刚想寻个?角落站定,便见宓贵仪身边的宫女?来寻她过去。
德妃进去陪着?娄婕妤,只剩宓贵仪孤身一人待在殿外。
宓贵仪正盼有人来和她作伴,忙上前?拉住常清念的手,说道?:
“妹妹可算来了。”
常清念瞥了眼?自己被拉住的左手,也没抽回来,反倒又覆了右手上去,轻拍着?安抚,问道?:
“里头如何?了?”
宓贵仪挽着?常清念,轻声?说道?:
“御医正在施针,不知龙胎还能不能保住。”
常清念只瞧众人神情?,便知她们都在盼望着?,娄婕妤这胎还是保不住的好。
“这回准是咸宜宫又坐不住……”
宓贵仪一面紧张地同常清念倾吐,一面有意无意地扫向?对面。
只见这话被岑贵妃听了去,立马狠狠瞪了宓贵仪一眼?。
常清念有话要问宓贵仪,便将她拉远些,低声?问道?:
“姐姐,今日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宓贵仪凑到常清念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今日尚食局送来的膳汤里被人掺了红花,可巧娄婕妤今儿个?犯了头风,没喝几口便命人撤了下去。不然?这会子血崩起来,御医们也都用不着?在里头了。”
说到此处,宓贵仪不禁掏出帕子,忌讳地掩了掩唇。
常清念却不关心什么一尸两命的事?儿,只讶于宫中还有人手段这么粗劣,不禁道?:
“这么明目张胆?”
“可不是么。”
宓贵仪立马被常清念引去了心思,恨恨地说道?:
“依我看,这分明就?是冲着?德妃娘娘来的。等到了皇上跟前?,她们便状告德妃娘娘办事?不力?,好借机教?岑贵妃重掌六宫。”
常清念顺着?宓贵仪的目光望去,只见岑贵妃等人也在暗中朝这边瞥过来。
可常清念总觉得她们眼?神中同样充满戒备,并无计谋得逞后的挑衅或是喜悦。
就?在这时,宫门外传来一道?嗓门儿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收敛心神,纷纷聚拢到宫门前?,跪下行礼道?:
“参见陛下。”
只见周玹仍着?衮冕,应是散朝后未及更衣,便匆匆赶来长春宫。
一眼?瞧见常清念在何?处,周玹半刻未停,只举步越过众人,沉声?命道?:
“平身。”
十二旒珠垂落在周玹眼?前?,将旁人欲要窥探的目光尽数隔绝。天威俨临咫尺,却深不可测。
不同于岑贵妃之流想在周玹身上下功夫,常清念忙着?未雨绸缪,半点儿不曾分心去瞧周玹。只于心中推演等会儿若有人发难,自己该如何?化解。
忽然?,大片阴影自头顶覆下。
瞥见衮袍一角出现在视线里,常清念心头陡惊,连忙抬头。
自下而上望过去时,却陷进男人一双温和深邃的眼?眸。
旋即,常清念感到腕间一热。
周玹竟是俯下身,亲自将常清念扶了起来。
待常清念站稳,周玹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问道?:
“娄婕妤如何??”
众人屏息怔愣,还没从方才那旁若无人的一幕里回过神来,便听殿门处传来“吱呀”一声?。扭头一看,原是吴院判推门从里面走?出来。
吴院判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周玹面前?,跪地禀告道?:
“启禀皇上,微臣已为娄婕妤诊治过,幸而娄婕妤服食毒汤不多,眼?下龙胎无碍。只是娄婕妤受了惊吓,近来仍需好生休养,方可至岁末平安生产。”
听到娄婕妤腹中胎儿无恙,宫妃们心中皆是大失所望,但面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欢天喜的样子,称赞娄婕妤吉人自有天相。
“果然?是上天庇佑,陛下一来,娄婕妤腹中皇嗣便安然?无事?了。”
岑贵妃挤出笑容,率先朝周玹福身道?。
周玹瞥了眼?岑贵妃,只颔首作听见状,便再无多余反应。
“朕进去看看娄婕妤,九嫔以上去正殿候着?,其他人散了罢。”
吩咐完,周玹也不理会众人作何?想法,抬步便朝偏殿迈去。
听闻周玹只命主位宫妃留下,众人登时面面相觑,心底虽猜测纷纭,但总归都是暗自胆颤,不觉得是个?好兆头。
低位嫔妃见事?不关己,朝位份最高的岑贵妃行过礼后,便纷纷作鸟兽散。
却说常清念方才被周玹一扶,脑中原本盘桓的念头也骤然?烟消云散。直到此刻,仍没能再找回方才那番心境。
左右进去也是争锋斗法,常清念索性?缀在众人后头,慢悠悠地往玉阶上走?,能拖一会是一会。
正当此时,一个?端着?热茶的宫女?从正殿里弯腰钻出,却跟没长眼?睛似的,突然?直直撞向?常清念。
撞倒常清念的瞬间,半碗热茶顿时泼洒出来。
虽然?仲秋时节,身上衣料已不算薄,常清念仍被烫得轻“嘶”一声?。
承琴和锦音跟在后面,眼?见常清念脚步趔趄,马上要从台阶上栽倒。二人也顾不得自己站没站稳脚跟,连忙伸手想去托常清念。
失重的前?一瞬,常清念忽觉有人握住她手臂。那人力?道?很大,一下子便将她扶稳在台阶上。
“淑仪娘娘当心。”
话?*?音落入耳畔前?,蔷薇露的气味已先一步钻入鼻尖。
惊魂甫定间,常清念灵光一现,连忙转眸看去。
第29章 心术
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双女子的手,只见她因来扶常清念,素白指尖上也被?崩溅了几点茶渍。
常清念立马暗暗抬眼,去分辨那女子面?容。半晌,才从脑海中搜寻出个模糊印象。
“聂修媛?”
常清念试探着问道,语气?中仍有些犹疑。
聂修媛算是宫中主位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又不曾依附于任何人,是以常清念从未和?她打过任何交道。
聂修媛浅笑颔首,松开拉住常清念的手,福身行礼道:
“妾身见过常淑仪。”
承琴和?锦音这时也跟了上来,一人一边扶住常清念,掏出帕子替她拂去衣裳上的茶水,不住担忧道:
“娘娘可有烫着?这起子奴才,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聂修媛自己拭去指尖茶渍,立刻从旁帮着常清念理平衣襟,同样扭头训斥那宫女道:
“你是哪个宫里的?眼瞎了不成?,竟敢冲撞淑仪娘娘。”
只见方才还胆大包天的宫女,此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道:
“娘娘饶命,奴婢不小心走神了,当?真不是故意冲撞您的……”
常清念低头瞥了眼那宫女,又抬眸望向殿中,心中猜到这宫女多半是钟顺仪派来的,专挑着要报复她罢了。
果不其然,钟顺仪身边的大宫女绿珠很快走出来,不耐烦地挥手,让人把那宫女拉了下去,一边还阴阳怪气?地说道:
“真是晦气?,一大早就冲撞了贵人,还不快些拖下去,省得污了娘娘们的眼!”
绿珠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却半点不给常清念张口的机会,摆明要包庇这个和?她们一伙的。
聂修媛见此,登时不悦拧眉,眼下却顾不得多理会,只转头关切道:
“淑仪娘娘,您没事罢?可要让御医来瞧瞧?”
御医眼下都在偏殿照看娄婕妤,常清念没怎么觉得疼,便摇首道:
“本宫无妨,方才多谢聂修媛搭救。”
“娘娘客气?。”
聂修媛应道,眉头却仍紧攒着,仿佛十分挂心常清念的安危。
见常清念抬手遮着身前水渍,聂修媛体贴解围道:
“妾身的寝宫就在前头不远,不如妾身命宫女为您取来身干净衣裳罢?您暂且换上,免得着凉。”
思及自己不便朝娄婕妤借衣裳,钟顺仪那边更是不消多提,常清念点头应允下来,只是心里总觉着聂修媛似乎过分好心。
“外头风大,娘娘快请进罢。”聂修媛说道。
常清念收回?探究目光,正欲进殿,余光却瞥见承琴脸色苍白,额头上隐隐有冷汗冒出。
锦音见常清念看过来,连忙解释道:
“娘娘,方才承琴姐姐着急去护您,不小心在台阶上崴了脚。”
常清念自己被?烫都不曾动怒,此刻眸底竟闪过戾色,转头吩咐随行宫女道:
“扶承琴下去歇着。”
承琴想说自己没事,却被?常清念一个眼神按住,只得听命被?宫女们搀扶下去-
长春宫正殿里,众人知晓周玹会来,自然便将上首主位空了出来。
钟顺仪吩咐宫人抬来八张雕花玫瑰椅,左右各四,依次摆开。
岑贵妃三人并悫妃已先于右边落座,宓贵仪独坐在左次的位子上,将左首留给德妃。
常清念见状,便与聂修媛寻到宓贵仪下首落座。抬眼一瞧,对面?恰是钟顺仪。
见常清念只是衣裳湿了些,余下都好端端的,钟顺仪大失所望,随后又出言讥笑道:
“哟,常淑仪这是怎地了?”
见宓贵仪也投来关询眼神,常清念淡淡一笑,半分不曾理睬钟顺仪,只同宓贵仪低声解释了两句。
说罢,常清念将脱下的披风拢在身前挡着,一副不愿理会对面?的模样。
见殿中气?氛微妙起来,向来不声不响的悫妃,此时却忽然放下茶盏,叹道:
“说起来,真是许久都不曾如今日这般,同各位姐妹坐在一处了。”
“可不是?现下想想,应有大半年?罢。”
蒋昭容掐指数了数,随口接道。
自从今岁年?初起,常皇后小产病倒,便免了众妃请安。眼下时隔半年?,她们照旧列坐于此,只是其中多了个常清念。
数月又半载,却不知尘埃落定那日,谁还能在宫中留有一席之?地,谁又能端坐上首俯瞰众生。
见众人皆默然,常清念不知她们在莫名?其妙什么,只独自冥思苦索地盯着悫妃看。
六尚局既多半在太后掌控之中,那在尚食局汤膳里动手脚的人,会不会是太后?
但娄婕妤腹中龙胎犹在,太后出手竟如此大失水准?还是说她只想坐山观虎斗?
常清念苦恼地抿抿唇,正欲拉宓贵仪商议两句,便见门口处出现皇帝衮袍的玄影。
周玹迈步进殿,神情莫辨。德妃紧随其后,面?色却是显而易见的肃然。
“免礼。”
未等嫔妃们拜下去,周玹已先抬手挥止,径直从众人面?前经过。
行至常清念身前时,周玹忽然再次停驻。
手指碰上常清念身前深色水迹,察觉果然湿漉漉的,周玹不由皱眉问道:
“怎么回?事?”
瞧见对面?的钟顺仪暗自撇嘴,常清念心底冷笑,眸中却忽然漾泛起一泊水光。
“回?陛下,方才钟顺仪的宫女出去换茶,不慎在阶上撞倒妾身。虽有聂修媛及时相扶,但妾身这衣裳还是被?泼湿了些。”
“妾身失仪,望陛下恕罪。”常清念楚楚道。
周玹见状,自然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心中顿时无名?火起,转身朝钟顺仪斥道:
“你宫里的人当?差如此毛手毛脚,成?何体统。”
“陛下说的是。”
钟顺仪骇了一跳,忙蹲身道:
“妾身下去之?后,定会好生管教那丫头……”
“不必了。”
周玹冷声打断,吩咐道:
“崔福,将那冲撞常淑仪的宫女杖责二十,即刻撵出宫去。”
周玹处置的是那个宫女,可钟顺仪却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兜头掴了一耳光。
周玹回?过身来,目光瞥向常清念旁边,诘道:
“就让你主子这么冻着?”
锦音忙要跪下回?话,却听聂修媛先张口道:
“妾身命人回?宫去拿干净衣裳,这会子想是该取来了。”
常清念暗地里去打量聂修媛,却被?周玹握了下掌心。
“去换身衣裳。”周玹声音缓和?不少。
常清念忙福身应“是”,乖乖退了下去。
待常清念走后,周玹再无牵绊,大步走到主位上落座,目光扫过殿内余下七个嫔妃。
思量着要先发制人,岑贵妃鼓足胆量,率先开口道:
“陛下,今日之?事着实?令人发指。依妾身看,各处当?值的宫人乃至女官,真是愈发懒怠松散,实?在该好生约束一番。”
见岑贵妃果然暗暗指责德妃管束不善,宓贵仪当?即反驳道:
“岑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那脏东西?到底是怎么进的娄婕妤膳食里,咱们都尚未可知。怎地贵妃如此着急,立马就要怪到女官和?宫人们头上?”
见宓贵仪先跳出来,岑贵妃冷笑道:
“那宓贵仪有何高见啊?”
“既是长春宫里出的事,妾身如何能得知。”宓贵仪不甘示弱道。
听宓贵仪着重?咬了“长春宫”三个字,钟顺仪顿觉她在污蔑自己,立马反唇相讥道:
“贵仪向来同德妃交好,此时也该知道避嫌才是。宫中发生此等龌龊之?事,德妃如今暂掌六宫,总归是难辞其咎罢?”
见宓贵仪还要争辩,德妃脊背上爬满冷汗,连忙拉了她衣袖一把,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此时安静下来,众人这才发觉,周玹自从在上首落座后,便一言都未曾发。
周玹掀起眼,声音淡得发冷:
“都说够了?”
方才吵嘴的三人顿时偃旗息鼓,不禁讪讪低下头去。余下宫妃虽未开口掺和?,却皆觉不寒而栗。
“先是对嫔妃下毒,后又对皇嗣出手——”
周玹双指捻转着茶碗盖,时不时磕碰在碗沿,清厉刺耳的声响像是敲打在众人心间。
“朕竟不知,这后宫何时变得如此乌烟瘴气?。”
只听周玹原本还慢条斯理的语气?,突然间急转直下。
伴着碗盖掷碎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周玹厉声喝道:
“你们真是愈发放肆。”
几片碎瓷猝不及防地溅在脚边,宓贵仪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身子都僵麻了半截。
还是德妃见她怔愣,忙拉着她一同跪下,随众人齐齐叩首道:
“陛下息怒!”
“息怒?”
周玹冷笑一声,清越嗓音原似金玉锵鸣,却不妨此刻帝威浑然,透骨剜心:
“你们若当?真想让朕息怒,这后宫之?中,又怎会接二连三发生此等事?”
常清念换好衣裳回?来时,正瞧见众人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心中不由一惊。
似乎被?往昔回?忆慑住,常清念猛然顿住脚步,打心眼里生出些恐惧。
崔福揣着柄玉犀拂尘,躬腰低眉地站在一旁。冷不丁瞥见常清念,崔福连忙朝她摆手,示意她别往里进。
常清念会意,立马回?身贴在墙根底下立着,仍可听见殿内隐隐传出呵斥。
“朕知道,前番给常淑仪下毒之?人也在你们当?中。”
周玹目光凌厉地剐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语似结冰:
“朕亲自去永乐宫守了常淑仪十日,就是想瞧瞧,你们有没有胆子连朕一起毒死。”
这样大的罪名?压下来,恐要将全族上下夷个干净。
若说方才嫔妃们脸上只是惧怕,此刻便已尽数变作?惊恐万状,纷纷泣泪叩首道:
“陛下明鉴,妾身万万不敢……”
一时间,殿内告罪乞饶声此起彼伏。
周玹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任由她们哭喊,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朕知你们不会承认,”
周玹冰冷开口,却被?一声没压住的哭泣打断。
见周玹睨过来,德妃忙抬手捂住宓贵仪的嘴,将她死死按伏在地上,压低的嗓音里全然是颤抖:
“不想让九族跟你一起死,就赶紧闭嘴。”
没同宓贵仪计较,周玹接着说道:
“所以朕也不打算再问。”
周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审视着匍匐在地的众人,冷声下旨:
“尔等自今日起,每日在宫中跪省两个时辰,跪满十日。”
“往后这宫里再出任何风波,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既当?不好这一宫主位,那就趁早换人来当?。”
说罢,周玹当?即一拂衣袖,冷面?举步离去。
殿内众妃皆是面?如死灰,胆子小的已然瘫软在地,半天缓不过神来。胆大冷静的已经开始在心中暗恨,到底是谁既没打掉娄婕妤的胎,还连累自己跟着连坐。
崔福也不由暗自抹了把冷汗,忙小跑着跟上去,低声禀道:
“陛下,淑仪娘娘在那边……”
常清念原本躲在墙根一声不吭,见周玹顺着崔福指的方向看过来,顿时欲哭无泪,硬着头皮朝周玹走过去。
“陛下今儿?也累了,要不改日再骂妾身?”
常清念强挤出一丝笑意,简直比哭得还难看。
不料周玹收放自如,转眼间怒火消失不见,竟还蓦然轻笑了一声:
“卿卿别怕,朕没动气?。”
周玹牵过常清念的手,朝崔福吩咐道:
“回?永乐宫。”-
永乐宫中,常清念立在周玹身后,素手轻抬,替他卸下沉甸甸的冕旒。
“妾身从未做过这些,陛下若不习惯,不如还是唤宫女来罢?”
常清念刚听完周玹发火,此时正心有余悸,声音轻柔得近乎小心。
周玹从铜镜中望向常清念,含笑安抚道:
“你尽管弄便是了,一回?生二回?熟,说不准往后都是你的差事。”
待卸下冕旒后,常清念终于能瞧清周玹的眼睛。只见他本该带着威严与疏离的眸子,此刻望向自己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陛下当?真没生气?吗?”常清念忍不住问道。
周玹牵过常清念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引她坐入怀里,轻笑解释道:
“君者?之?威重?,重?在不可揆度。”
“有时你分明动怒一分,却要发作?出九分,如此方能教臣下知畏。”
周玹语调缓缓,仿佛想教会常清念些什么。
常清念静静听着,虽觉得这些离自己很远,但仍乖巧颔首道:
“妾身受教。”
“那您上回?同妾身发火,也是驭下之?术吗?”
常清念抬起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不禁好奇地问道。
周玹目光下视,随即埋首于女子颈窝,低沉的笑声带着几分无奈:
“朕那是真生气?。”
常清念轻轻“哦”了一声,愈发觉得帝王心思深沉难测。明明上一刻还雷霆震怒,下一刻便能云淡风轻,仿佛方才一切都只是错觉。
“再过半月便是秋夕,朕带你出宫散散心。”周玹忽然说道。
常清念惊讶地望向周玹,问道:
“留娄婕妤独自在宫里,您也能放心得下?”
周玹沉吟片刻,坚持道:
“朕晚上悄悄带你出去,顶多几个时辰便回?来了。”
经过今日这番突生变故,常清念更想留在宫里提防众人,便欲寻个法子婉拒,突然却听得周玹低语道:
“卿卿自六岁起便住在道观,想来不曾如寻常女儿?般庆度过秋夕。”
周玹吻在常清念眉心,柔声道:
“你儿?时错过的缺憾,朕都会为你一一弥补。”
常清念闻言不由怔住,她本以为周玹是想与民同乐,却万没料到是这般缘由。
察觉眼前逐渐模糊,常清念忙慌乱地垂下羽睫遮蔽。
平生一路走来,旁人越说她不配,她便越要咬牙坚持,让他们睁开眼睛看清楚,她常清念究竟配不配。
可她明明没要求周玹做这些,周玹为什么要捧给她?是不是算准了人心,故意要惹她亏欠?
她受恩于他,却杀他元妻,弑他嫡子,还即将害死他第二个孩子。
可她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陛下,不要对妾身太好,算妾身求您了。”
常清念敛眸痛叹,自觉不配。
第30章 逗弄
察觉相较于?动容,常清念竟是难过?居多。周玹略感惊讶,不由蹙起眉心,设身处地思索一番。
半晌,周玹牵来常清念的手,徐缓而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尝试哄道:
“朕的念念,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听罢,常清念微愕失色,差点以为是自己将心事宣之于?口。随后才反应过?来,她并没?有说漏嘴,只是周玹又?猜中了她的心。
俯首埋进?周玹肩窝里,常清念按捺不住心头震荡,只好闷声埋怨道:
“您能不能收收神通。妾身在您面前,就像一眼能被看透似的。”
周玹沉默片刻,低沉的嗓音里缓缓染上笑意:
“看不透。还是得解开衣裳看才行。”
语毕,周玹竟真拢起常清念双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常清念突然?被挪动身子,不由慌忙揽住周玹脖颈。经过?碧纱窗下时,常清念悄悄瞥了眼,只见?外头仍天光大亮,顿时羞红了脸。
正?好好说着话呢,周玹怎地突然?就急色起来?
单手将常清念抱回榻上,周玹随意解开纱幔,任其飘飘摇摇地垂落。
片刻未曾犹豫,周玹骨节分明的长指已将眼前衣带挑开,唬得常清念连手脚都不知要往哪里摆,更不敢去看周玹。
明明周玹不肯的时候,她百般撩拨,如今周玹强势起来,她反倒退缩欲逃。
此时白?日?青霄,寝殿里四下都亮堂堂,便是遮了帷幔也不顶用。
“陛下,这会儿便就寝,未免忒早了。”
常清念羞答答地嗫嚅道。
如若教常清念来选,一切太过?透亮璁珑的,她便都不甚喜爱。凡事还是隔得远些,影影绰绰地朦胧着,才能瞧出几分趣儿来。
譬如青皇观那晚飘摇风雨急,云迷雾锁江,舟翻舟覆都湮没?于?密匝落珠声中,仿佛天地间都不剩什么了,这就很好。
周玹手指微顿,抬眼扫向常清念,见?她误会,不由暗自好笑。但周玹也不解释,还故意吓唬道:
“正?是要在白?日?里,才方便瞧得一清二楚。”
什么一清二楚?
常清念这下是真受不住,扭身就要往榻里躲,随后自然?是被周玹捞着腰捉回来。
“好了。”
周玹轻抚女子薄如蝉翼的脊背,低笑道:
“朕只是瞧瞧你可曾烫伤。”
说着,周玹撩起常清念心衣,卷到?小腹上堆叠着。低头看去时,竟见?瓷白?肌肤上赫然?是一片淡红。
周玹脸上笑意顿时消失殆尽,眯起双眸朝常清念问道:
“方才在外头时,你不是说没?烫着?”
“就那碗茶泼上来时疼了一下,而后真的没?什么感觉。”
常清念瞧见?后也是惊讶,不禁小声辩解道。
不欲被周玹一直盯着瞧,常清念偷偷把?心衣下摆盖了回去。
周玹自然?留意到?常清念的小动作,也不阻止,只睨她道:
“盖回去可以,只是等到?一会上药时,你自己掀起来咬着。”
常清念羞愤欲绝,直想给周玹脸子瞧,但又?怕罪加一等,最后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周玹,盼他能收回成命,别只可劲儿欺负她。
周玹却不为所动,待宫女从帘外递来药膏子,便只管伸手接过?,扬眉示意常清念自己撩起衣裳。
常清念心一横,手指绕到?身后挑开心衣系带,竟直接褪了那层轻薄衣料。
“陛下怎么愣着了,还不快给妾身上药?”
常清念大方凑过?身去,指尖捏起周玹袖角,甚至还拉着轻轻摇晃。
只见?那副无辜娇态之下,实在是明晃晃的挑衅。
药膏经掌心焐过?,覆涂在小腹前却仍有些凉丝丝的。可男人唇齿间,却是热烫得惊人。
周玹欺身将常清念按回枕上,转瞬低头的工夫,红的仍是红的,白?的上却添了圈红印子。
见?常清念吃痛,惊叫着重新把?织锦窄缎拢在心口前,周玹双臂撑在她身侧,垂眸笑话她道:
“谁教你这么疯的?真当朕治不了你?”-
待总算将周玹送回御前批折子,常清念自个儿拢起青绦玉罗裙,这才扬声唤来锦音。
“承琴那边如何,可叫医女来瞧过?了?”
常清念趿着绣花鞋,慢吞吞地走?去炕桌旁倚着,终于?顾得上关心承琴的伤势。
“回娘娘的话,承琴姐姐并无大碍,说是明儿便要来伺候娘娘呢。”
锦音一边回话,一边手脚利落地抻平被褥,又?将散落在芙蓉绣榻上的软枕归拢回原处。
“让她再好生休养几日?,不必急着过?来。”常清念吩咐道。
见?锦音回到?身旁添茶,常清念忽而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道:
“韩司赞可将彤史送来了?”
“方才便已送到?,奴婢这就给您取过?来。”
锦音福身应声,立马去多宝槅子后头将彤史捧来,放到?常清念面前的炕桌上。
常清念捻开册页,一目十行地扫过?,只留心去寻聂修媛的名字。
薄薄一本没?几下便翻完了,见?今岁三月过?后皆是空白?,常清念不由纳罕道:
“这便是所有的了?”
锦音颔首,琢磨道:
“之前大行皇后病着,皇上就没?怎么来后宫。至于?近来……皇上夜里只在永乐宫陪您,可您又?没?侍寝,所以便不曾记上。”
常清念只得又?回头细细看一遍,还招来锦音让她一同瞧着。
“皇上是不是每月都要去聂修媛那里一回?”常清念忽而说道。
锦音抻头陪常清念看彤史,闻言仔细回想一番,点头道:
“正?是。虽说去的日?子偶尔差上几天,但总归都是在月末似的。”
常清念觉得奇怪,聂修媛素来不争不抢,看上去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周玹却每月都去她宫里?
貌美如宓贵仪,都没?见?周玹常去宠幸。
常清念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且掩起彤史,交回锦音手中,命她明日?给韩司赞还回去。
锦音刚将彤史收回匣子里藏好,便见?守在殿外的宫人进?来,朝常清念禀道:
“启禀娘娘,华阳长公主?来看您了。”
思及常夫人进?宫提起之事,常清念眼眸一亮,颔首道:
“快请长公主?进?来。”
不多时,华阳长公主?笑盈盈地走?进?殿中,与常清念互相见?礼后,便也在炕桌旁落座。
见?常清念青丝披散,华阳放下茶盏,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打扰娘娘歇息了?”
话虽如此问,华阳心里却又?疑惑。眼下这时辰不午不晚的,常清念按理不该歇息才是。
“殿下不必多虑,妾身不曾歇息。”
见?华阳看过?来,常清念顿时有些难为情,不由轻声嗔怪周玹道:
“只是方才你皇兄刚来过?。”
华阳已经成婚,顿时听懂帝妃是方才嬉闹来着,忍不住掩唇打趣道:
“往后想来娘娘这儿,我可得先递了折子问过?皇兄,万万不敢再乱闯。”
常清念赧然?端起茶盏,一面随口与华阳说笑,一面分心想着该如何从她口中套话儿出来。
过?了半晌,常清念将茶盏搁回桌上,纤纤玉指轻抚着盏沿,轻声请教道:
“殿下,妾身如今自个儿住着这偌大的永乐宫,却不怎么会看账册,又?生怕被底下人糊弄,也不知……”
常清念欲言又?止,眉间轻蹙,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华阳长公主?何等通透之人,闻声立马便明白?常清念的意思。
思及常清念自幼长在道观,无人教她这些执掌中馈之事,如今贵为一宫主?位,却连看账册都不会,说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华阳顿觉自己重任在肩,立刻满口应允下来,道:
“娘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您也不必去寻旁人,论及掌宫之事,贵妃或是德妃都未必及得上我呢。有我在,保管将娘娘教得明明白?白?,日?后执掌六宫都不在话下。”
“可不敢说这个。”
常清念闻言连忙掩唇,先是欣悦浅笑,随后又?忽然?忧道:
“只是妾身听闻殿下新婚燕尔,想来与驸马正?是如胶似漆。如若常来宫里教妾身看账,不知可会耽搁了殿下?”
华阳一听这个,登时来了怨气,只将手中菩提串子往桌上一撂,直跟常清念数落起驸马的不是来:
“娘娘有所不知,那御史台的差事简直忙得脚不沾地。驸马他三天两头地不回府,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衙门里头金屋藏娇了。您瞧他今日?若再晚回来一时半刻的,我非要去皇兄面前好生说道说道。”
常清念暗自听着,不禁莞尔。
只觉华阳话里虽是在埋怨驸马,却仿佛更怨周玹派的差事太多,害得他们?夫妻不能团聚似的。
“妾身只听闻秋后刑部忙碌,怎地御史台的差事也这般多起来?”常清念状似随口问道。
华阳长公主?朝常清念眨眨眼,忽然?神秘兮兮地说道:
“娘娘有所不知,朝中近来在查个大案子,日?后发作出来,恐怕动静绝不会小。”
听罢,常清念心里虽迫切,却只好奇地望向华阳,并不贸然?张口再问,免得有打探朝政之嫌。
果然?,还是华阳长公主?自己先忍不住,低声同常清念说道:
“娘娘,您听说过?卖官儿吗?”
常清念闻言杏眸圆睁,心跳骤然?加快几分。
莫非常家和郑家掺和的,正?是这卖官鬻爵的勾当?
常清念暗自平复呼吸,讳莫如深地点头,谨慎试探道:
“妾身在闺中时略有耳闻,听说朝廷里严令禁止此事。”
“那娘娘可知为何?”华阳挑眉道。
常清念倒还真不知情由,便如实摇头。
华阳兴奋地抿抿唇,忽然?又?朝常清念凑近些,低声道:
“因为前朝便是亡在了上头。”
“自从太祖爷夺了天下后,咱们?周家的皇帝都很是忌讳这个,谁承想竟真有人胆大包天。”
华阳绘声绘色地同常清念说完,又?不禁摇头叹息道:
“想来也是皇兄查贪墨查得太紧,那些个贪官污吏补不上窟窿,被逼无奈只好狗急跳墙了。”
“只要能查出这买卖的一头,自然?便会顺藤摸瓜抓出另一头。此事一旦查清,想来会扯带出许多人受牵连。”
常清念强按着满心激动雀跃,故作忧心忡忡地同华阳长公主?议论道:
“殿下您说,若是这回抓住了哪位大臣,会不会杀头抄家,殃及亲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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