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合欢
转眼年关将?至,常府上?下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皇贵妃亲手将?种种罪状捅到御前,相爷常修元被革职查办,大公子常裕更是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常、郑两府人人自危,昔日?热闹府邸如今门可罗雀,连一丝年节喜庆也无。
虽适逢满朝文武休沐,但此等?朝廷大案,本也能破例上?值。
可周玹却命各官衙照常封印,有意将?三司会审压去年后。只因?他看出常清念心急火燎,非要年节前发作出来?,便是想?多折磨常家一阵,让他们终日?悬悬。
在今岁这将?人冻毙的风雪当中,二?月终于姗姗来?迟。在皇帝授意下,大理寺卿与刑部侍郎这才率属官动身,赴御史?台鞫问犯人。
谢晏和奉命主审,察觉常家有任何?想?要攀咬皇贵妃的苗头,便立刻将?其扼杀于无形。
历时月余,三司主官将?常、郑二?家罪状一一厘清,呈往御前裁夺。
为?常家拟旨定罪那日?,卷宗堆满案头,只待天子御笔朱批,便可盖棺定论。
常清念特意换上?大红凤袍,陪在周玹身侧,纤纤玉手执着墨条,在砚台里转得那叫一个欢快。即将?亲眼看着常氏一族覆灭,她?脸上?笑意压都压不住。
“陛下,墨已研好。”
见周玹仍握着扳指摩挲,常清念立马挽他胳膊相催,真恨不能将?御笔塞去周玹手里才是。
瞥见常清念兴冲冲的模样儿?,周玹颇为?忍俊不禁,却又故意板起脸,捉来?她?掌心拍了一记,训道:
“岁除那日?,也没见你打扮得这般喜庆。幸亏御史?台如今是谢晏和主事,不然早把你参去冷宫里数梅花。”
常清念飞快抽回指尖,缩进袖子里藏好,这才有恃无恐地轻哼:
“把妾身关去冷宫?陛下才舍不得呢。”
真教这女子弄得啼笑皆非,周玹抬手将?她?抱进怀里坐着,眸中却划过抹幽然暗色,仿佛是怕常清念失望:
“念念,弑母之仇,朕能与你感同身受。可常修元毕竟是国丈,朕没办法明面上?将?他处斩。”
在周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常清念神色未变,轻声说?道:
“妾身明白,也没想?着教陛下为?难。”
常清念清楚,周玹不可能下旨杀常修元夫妇。但只要常家就此落魄,他们还不是任她?搓扁揉圆?这个仇,还是她?由亲手来?报才更快意。
想?起曾经周玹与太后的对峙,常清念捋平龙袍衣襟,柔声却坚定地说?道:
“妾身不会让陛下沾染污点的。”
周玹略一回想?,便弄明白常清念哪来?的这番说?辞,忍不住低笑出声:
“太后固然不配做朕的污点,但为?讨念念欢心,朕未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常清念闻言连忙想?劝,常氏夫妇的性命,日?后她?私下去取就是了,没必要搭上?周玹的圣名。
周玹却竖指点在她?唇间,先一步开口道:
“只是朕有?*?个更好的法子,能替念念出气。”
常清念心中顿时好奇,直起身紧盯着周玹,只见他拈笔蘸墨,在摊开的空白圣旨上?笔走龙蛇。
常修元籍没家财,夺官去职,罢官归乡。其子常裕,斩立决。
“朕会命常家众人,在常裕行刑那日?出京。”
周玹俯首凑去常清念耳边,轻声解释道。
从官道出京,必然会路过东市街口。让常氏夫妻亲眼看着儿?子人头落地,果然是极妙的处置。
得知周玹的安排后,常清念顿时笑靥如花,主动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妾身就知道,陛下最好了。”
常清念一高兴,就爱贴着周玹乱蹭,也不管他能不能克制得住。
周玹无奈弯唇,忙将?常清念抱得更稳当些,任由她?在怀里撒娇。
待常清念逐渐消停下来?,周玹这才轻揉着她?后颈,提前知会道:
“下月初一,朕许是会出宫一趟,有些朝政上?的事要处理。”
怕常清念多心,周玹又软语补充:
“朕会尽量早些了结,不在宫外过夜。”
常清念檀口微张,登时噎在原地。
她?方才的确是想?问周玹去哪儿?来?着,但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仿佛是个不讲理的醋坛子。
常清念羞于再启齿,只好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故作大度道:
“陛下专心料理朝政便是,不必惦记着陪妾身。”-
四月初一,青皇观。
观外铁骑森严,盔甲刀剑寒光凛凛,在阳光下闪着刺眼光芒。顷刻间,已将?这清幽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谢晏和打马至周玹身侧,压低声音禀道:
“陛下,当初周澈在游船中豢养盲妓之事,御史?台一直暗中追查,近日?终于又有动静。据探子回报,京中几家秦楼楚馆,已于今晨将数名盲女送来青皇观。”
青皇观乃是皇家圣观,又为?皇贵妃从前修行之处。背地里竟牵涉如此龌龊之事,着实教人心惊咂舌。
周玹薄唇紧抿,深邃眸中寒意凛然,只抬手一挥,御林军立马抽刀拔剑,齐齐涌入青皇观中。
谢晏和正欲带人进去搜查,却见周玹同样翻身下马,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神情?甚是冷肃。
“陛下,臣与魏统领进去便是,不如您在外面等?候片刻?”谢晏和不由劝道。
周玹摆手道:“不必。朕亲自过来?,也是有些事想?弄清楚。”
谢晏和见状只好作罢,跟在周玹身后,一同走进青皇观。
只见原本平静祥和的观内,此刻已在禁军围堵下乱作一团。
道士们皆被赶到空地中央,惊惶神色中难掩茫然。却有个小道童眼神闪烁,趁乱想?溜去后院。他身形瘦小,动作灵活,像条泥鳅般在人群中穿梭。
谢晏和眼尖,瞧见那道童行踪鬼祟,顿时身形一闪拦上?前去。手中长剑“锵”的一声出鞘,剑尖抵在小道童脖颈上?。
“你想?逃到哪去?”谢晏和厉声喝道。
小道童吓得脸色惨白,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眯眼望向后院一片松柏掩映的袇房,周玹眸光幽深,朝禁军统领吩咐道:
“后院那片袇房静室,你带人挨个搜过去。”
“是!”
御林军领命,立刻依阵形散开,朝后院包抄而?去。
接近一处屋门外时,便听?里面传来?一阵暧昧响动,令人面红耳赤。魏统领毫不犹豫,冲上?前去一脚踹开房门,屋内景象霎时闯入众人眼中。
只见榻上?歪靠着个袒胸露背的老道,正是青皇观主虚岸道长。而?他身旁围着数名衣衫不整的盲女,正在行那采阴补阳之术,场面淫靡,不堪入目。
却也不知香炉中是燃着什么脏东西,房门敞开的瞬间,一股浓烈香气便从屋内溢散出来?。
谢晏和眉头紧皱,下意识挡在周玹身前,低声请他移步。
周玹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丝毫不理会屋内狼狈不堪的男女,只将?目光投向案上?香炉。
这香气的确太过浓郁,几乎要将?那抹熟悉感全然掩去。
可周玹还是辨认出,那是玉髓香的味道。
常清念身上?的玉髓香,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陛下?”
谢晏和察觉到周玹的异样,不由疑惑轻唤。
胸中隐有怒气翻腾,周玹睥睨着伏地磕头的虚岸,冷冷命道:
“把那老道带过来?。”
御林军得令,立马闯进屋内,押着虚岸道长出来?,并将?案上?香炉收缴-
永乐宫中,常清念斜倚在炕桌旁,一边听?锦音描绘行刑时的场面,一边饶有兴味地品着玉兰花糕。那软糕落在嘴里,非但不觉得倒胃口,反倒愈发香甜。
“常大公子被押上?刑场的时候,腿都吓得瘫软,两个官差架着他,跟拖了条死狗似的。午时一到,犯由牌落地,刽子手扬刀砍下去……”
锦音说?到此处,还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那血喷得老高,溅了前排看热闹的百姓一身一脸!啧啧,那场面可真是……”
“常夫人当即就昏死在地,娘娘没去亲眼瞧瞧,实在可惜。”
见锦音说?得眉飞色舞,常清念眼眸盛笑,从承琴手中接来?帕子,自顾自地蹭拭唇角。
承琴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嬉笑道:
“光听?你说?的就行,娘娘惦记着早日?遇喜呢,才不见那血肉模糊的场面。”
去岁状告过常家后,常清念便不再服用避子药。承琴看在眼里,也不由为?自家娘娘高兴。如今娘娘什么都有,如若能添个皇儿?承欢膝下,便也再无缺憾了。
常清念羞恼轻啧,作势要去拧承琴的脸,啐道:
“你这丫头,成日?里净会拿本宫寻开心!本宫何?时说?过惦记遇喜了……”
话未说?完,却被承琴笑嘻嘻地躲开:
“奴婢不敢,娘娘饶命!”
常清念恨得牙痒,招呼锦音来?将?承琴按住,教她?好好出口恶气。
见告饶不成,承琴连忙又提起正事:
“对了,娘娘,兰大人还送信来?问呢,要不要在他们回并州老家的路上?……”
承琴抿住嘴,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常清念闻言敛起笑意,叩着桌案暗自思忖。
“要不还是先缓缓罢?常老爷虽是罪臣,但他毕竟是娘娘生父,别因?着这些晦气事,耽搁了娘娘封后大喜。”锦音低声劝道。
常清念一想?也是,便颔首道:
“等?会儿?皇上?回来?,本宫问清楚日?子再说?,大不了多赏他们几个月的活头。”
正说?着,殿外便传来?太监尖细通禀声。
常清念杏眸漾动亮光,顿时满脸欢喜地迎了出去,眷恋轻唤:
“陛下。”
周玹快步走进来?,见状便一把拥住常清念纤腰,神色温柔如常,嘴里却揶揄道:
“今儿?个朕不在宫中,念念可曾又去池边胡闹?”
“才没有。”
听?周玹又提起她?捉锦鲤来?炖汤的事儿?,常清念跺脚羞嗔:
“妾身上?回也没胡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哪成想?教陛下听?去?”
周玹但笑不语,只搂常清念回软榻里落座。
常清念刚回身坐稳,便见崔福端着黑檀木承盘进来?,上?头摆着个胭脂彩茶壶。
“今日?青皇观进贡些春茶上?来?,朕瞧着很像当初在念念房中尝过的。”
周玹抬手命崔福近前,亲自执起茶壶,为?常清念斟了一杯。
当初周玹来?青皇观进香时,便总会去常清念那里略坐坐。那时他们半生不熟,相对而?坐便有些淡淡尴尬。言辞间多是谈些黄老列庄,后来?慢慢熟络起来?,才逐渐开始聊些别的。
思及往事,常清念也不禁勾唇暗笑,不设防地端茶浅啜。入口果然是观中粗淡茶叶,也不知她?当初怎么敢斟给?周玹喝的?
“后山种出的那些茶叶,也就是尝个新鲜。”
自古由奢入俭难,常清念撂下茶盏,有些难为?情?地哼唧道:
“若真论起来?,还是江南的贡茶更好些。”
“朕倒觉得这茶不错,总能让朕想?起许多旧事来?。”
周玹垂睑轻笑,竟又执茶壶替常清念添了一些。
常清念脸颊浮绯,不欲再提从前青涩往昔,便岔开话儿?道:
“如今又是一年春茶已成,两载光阴匆匆而?过,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册立妾身为?后?”
周玹却并未立即回答,倒有些顾左右而?言他似的:
“朕忽然想?起句诗来?,心中颇有感慨,便也想?说?与念念听?。”
吟诗?
常清念不禁微微颦眉,她?可从未发觉,周玹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周玹慢条斯理地念完,这才当着常清念的面,抬指掀开茶盖。
“金风玉露”四字入耳,常清念陡然睁大杏眸。
而?周玹无端拨弄茶水的动作,更是教常清念心底猛地一沉,仿佛再没法说?服自己,周玹吟那句诗只是巧合。
“这金风露可是个好东西——”
周玹蓦然勾了勾唇,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
“念念说?,是也不是?”
睨着常清念脸色忽而?霎白如雪,忽而?又渐透薄红,周玹似仍觉不足,信手拈来?数颗玉髓香石,渐次投入香炉,滚落叮咚几声响。
难怪他当初查过炉中香灰,结果却一无所获。
玉髓香须得配上?金风露,二?者相逢,才能催动欢情?。
为?了不令他过后生疑,常清念这些年来?,竟一直仍用玉髓香熏染衣裳。谜底就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最危险却也最安全,这女子当真是好胆色。
而?常清念亲自尝过这金风露,终于能体悟到周玹当日?所感。她?此刻脑中竟然无比清醒,分明与常人无异,唯有……
唯有对周玹的渴望,在心底疯狂叫嚣。
常清念早已慌得六神无主,既怕周玹留下同她?清算旧账,却又更怕周玹将?她?撇在这里不管。
见周玹施施然站起身,常清念眸中顿时涌起泪花,无力扑跪在地,哀求道:
“陛下,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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