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太子瞧着宋知意这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样,有点嫌弃,真叫她日夜在跟前絮叨,岂非要被烦死?
宋知意倒是没太在意太子的表情,赶紧去叫太医进来。
比太医先到的却是在门外贴春联的四皇子,他手上沾着的浆糊也来不及清洗,风似的“嗖”一下跑到床边,一向盛气凌人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三哥,三哥?”
太子微阖的凤眸轻轻掀开,见到四皇子,无波无澜的目光才多了分意外,“你回了。”
四皇子重重点头,握住太子的手语无伦次道:“三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去牵云山请了空空大师回来,他治腿疾很厉害的,不过三哥你放心,我对外只称沉迷武当功法,请他来给我做师父,绝对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太子“嗯”了声,神情没多少欣喜,只嫌弃道:“瞧你这出息。”
四皇子顿时挺直腰板,羞愧地垂下头,低声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反正这也没有外人。”
太子没再说话。
适时太医与空空大师赶来了,四皇子连忙起身站到一旁,宋知意也在,然床前就那么点位置,二人不对付地瞧了对方一眼,各自退到窗边,谁也不搭理谁。
太医把脉半响,道太子的脉象比昏迷时沉稳有力了些,可身子依旧虚弱得厉害,一时半会说不准是有所好转,还是恶化,只能调整药方观察两日。
太医下去研讨药方后,空空大师这才上前来自报家门,见过太子殿下,准备开始先前的揉捏与针刺之法。然而空空大师刚要掀开锦被,一直虚弱无言的太子却如同被人触碰逆鳞一般,猛地伸出手掌按住被角边缘,因为太过用力,他骨节发白,眼神满是提防与怀疑。
四皇子立刻上前道:“三哥,我敢以性命担保,大师是信得过的。”
太子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眉心蹙着,缓缓转眸看向紧张站在外围的宋知意。
四皇子的视线跟着看过去。
宋知意后知后觉,恍然明白了什么,忙说:“那我去小厨房看看他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说完一溜烟退出屋子。
太子的手掌这才放松下来,无力地阖上眼任由空空大师掀被露出他一双修长却苍白得过分的腿,腿上遍布一道道褪不去的丑陋疤痕。
当夜在临水与戎狄余孽搏命一战,刀剑如雨,那难缠的奇兽更是尖嘴獠牙,力大无穷,最后他几乎忘了剧烈的疼痛,跌落山崖,血淋淋地悬挂在树枝,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儿。
“殿下,可感觉得到疼吗?”
空空大师的话唤回了太子痛苦的记忆,他睁开那双枯井般毫无波澜的眸子。
此时不需回答,空空大师已有了答案。
两条腿,太子感受不到一点痛意,是完全没知觉了。
空空大师沉默地为太子放下雪色的裤腿,好生盖上锦被,摇头看了四皇子一眼,还是宽慰:“老衲有祖师流传下来的秘籍,近日可慢慢为殿下一试。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急不来的,还望殿下放宽心。”
半响,太子声音沙哑地开口:“有劳大师。”
四皇子送空空大师出了门,又折返回来,忧心问道:“三哥,刚才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回宫路上我听说慕甯姐姐病了,她身体不是一向很康健吗?还是她得知实情,不想嫁你故意装病?”
这半年发生许多事情,太子却没有心力再一一同四皇子说起,“叫庆嬷嬷进来。”
四皇子满腹疑惑,只好依言去了。
庆嬷嬷进来,自然知晓太子想问什么,一五一十道:“那日您刚出清晖堂的门,太子妃也跟着回宜春殿了,她说宴请了齐王妃和越王妃,不好迟到。之后便是您昏迷着被送回来,皇上来过一次,可龙颜大怒斥责老奴们没有照料好您,那时太子妃一身的血,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又追出去向皇上请罪,为您说了好些推心置腹之语。这两日老奴也是亲眼看着,她除了求菩萨保佑,最过分的也是悄悄探您的鼻息,半点没碰那个匣子,也没去过长春宫。”
太子诧异挑眉,沉默下来。
这是最拙劣直白的计策,宋知意行迹反常,要么,她是真的呆呆笨笨,一无所觉,再要么,就是过分善于伪装,看破了故意如此。
可惜这次吐血过后,太子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身子连往日也不如,或许今夜闭眼,明日就再也睁不开,他提不起什么心力去试探这个莫名其妙的宋氏了,只恹恹对庆嬷嬷道:“你注意着便是,有什么异样再报给孤。”
庆嬷嬷有心想多说几句心里话,然太子将将醒来,憔悴无力,恐一时说太多话耗费心血,遂又作罢。
这时四皇子忍不住愤愤道:“就算她不是长春宫派来的奸细,也没好到哪里去!三哥你不知晓,她把清晖堂布置得分外喜庆,还巧舌如簧说这是为你祈福,摆起长辈的款儿来,使唤我跟使唤下人一样随意!这样狐假虎威的女人怎么配得上你?”
“好了。”太子颇为烦躁地瞥了四皇子一眼,冷冷的语调一视同仁,“你也聒噪。”
“我……”四皇子气闷偏头。
庆嬷嬷劝道:“四皇子,您也刚赶路回来,不如先去吃些热乎膳食暖暖身子吧?”
四皇子摆手,“不吃了。待会便是除夕宫宴,我得替三哥去盯着,看看哪些王孙贵族文臣武将是对东宫存有异心的。”
太子没所谓地由着他去了,只是想起合宫夜宴,宋家如今面上是皇帝的岳家,估摸着也在赴宴之列,宋知意岂不是早换上鲜丽衣裙巴不得早点去?
都走了也好,耳根子清净。
太子混混沌沌间阖上了眼,黑暗的视线里逐渐浮现出母亲温柔含笑的脸,妹妹单纯可爱的笑容。
她们原本渐行渐远,踪迹隐没,遍寻不得,此刻却又无限靠近,仿佛就在身边,一声声唤他——
“淮清,今夜除夕,你妹妹吵着要去点炮仗,放烟花。”
“哥哥,你就带我去嘛!”
窗外纷纷扬扬落起大雪,屋内分明银炭如火,温暖似春,太子却如同坠落冰窟一般,冷得蜷缩了身子,豆儿大的汗珠顺着他额角划过线条流畅的侧脸。他双唇泛白,喃喃唤了几声“睦睦。”
慕慕?
宋知意守在床边,闻言奇怪地皱了眉,觉着这个名字熟悉,想了好半响才回忆起,平阳公主管魏国公嫡女叫慕甯姐姐。
难不成太子是病中想念前未婚妻了吗?
唉,可惜人家早抛弃他了。
宋知意觉着太子真可怜,又见他浑身发抖打冷战,于是把外间小榻的被褥抱了过来,仔细给太子盖上。
正是此时,太子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眼眸中倒映出对方的模样,皆是愣了一下。
宋知意稍稍退了一步,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看你发冷,想给你盖被子。”
太子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她:“你怎么还在这?”
宋知意一脸茫然:“我不在这该去哪呀?厨房做好年夜饭了,我等你醒来一起吃呢。”
太子神情怔忪片刻,默然无言,掀开一半被子想撑着坐起身来,可惜被子叠的太厚,以至动作缓慢。
宋知意见他如此艰难,忍不住上前想帮帮忙,谁知太子伸出一手拦住她,眼神有些冷淡。
宋知意才意识到自己又冒犯了,于是出去叫了两个内侍进来,又问了句:“殿下,那我叫他们传膳了?”
太子没说话,她权当他默认了。
因太子身体虚弱,行动不便,内侍们扶他起来,换了身干净寝衣,又披上墨狐氅,外边宫婢们就开始进来布置席面了。
清晖堂的厨子也是御膳房出来的,手艺极佳,且下午时皇帝命孙内侍亲自往东宫送了年夜饭,因此一一呈上来,也是丰盛地摆满了圆桌。
宋知意坐在太子对面,眼看这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食,香味扑鼻,不禁感慨道:“本来我觉着小年宫宴的菜肴就已经够多够丰盛的了,没想到除夕更盛。”
庆嬷嬷为太子布菜,闻言笑着道:“厨房里还有好些温着的没呈上来呢。”
宋知意两眼放光,期盼地看向太子。
太子莫名其妙,看他做什么?他又不能吃。太子病恹恹地也没什么胃口,挥了挥手叫庆嬷嬷退下。
宋知意补充道:“嬷嬷辛苦忙活了整日,快先去同大家吃年夜饭吧,这儿有我呢。”
在这宫里虽是伺候主子的奴婢,过年自然也有额外的年夜饭,只是比主子吃得晚些,庆嬷嬷早习惯了,但既然是太子的意思,太子妃也如是说,便退下了。
宋知意起身忙活起来,先给太子添了一块松鼠桂鱼,甜津津道:“吃了鱼,年年有余!”
太子语气冷冷的:“食不言。”
宋知意:“……”
规矩真是多!
她只好抿唇闭上嘴,给太子添一碗鲍鱼燕窝粥。然而只听太子又道:“孤的手又没残废,吃你的去。”
宋知意:“……”
好吧好吧,其实她早饿了,求之不得呢。
有太子这话,宋知意便毫无负担地坐了回去,美滋滋地尝了一遍各色.诱人的佳肴。
一时间,屋内只有筷箸汤匙碰撞青瓷碗碟发出轻轻的声响。
太子原以为宋知意这个贪吃鬼会很粗鲁,没想到她吃起东西来慢条斯理,遇着格外合心意的,眼睛一亮,吃第二口就眉眼弯弯,神情满足得不得了,虽不像京都世家贵女那般一味讲究动作优雅,却也多了分难以言喻的家常气息。
这感觉,就像是和母亲,和妹妹在吃一顿寻常的团圆饭。
太子执筷,夹了那块鱼肉放进嘴里。他常年喝药,因病缘故嘴里也总是发涩发苦,见到荤腥就泛恶心。
这会儿却觉鱼肉鲜嫩美味。
他又换了汤匙舀了一勺燕窝粥,清甜可口,还行。
宋知意面前那道冬笋烩鸭子看起来也不错。
太子抬眸看向宋知意。
然而宋知意夹了一块放进自个儿嘴里,满意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眼神已经飘到另一道龙凤呈祥翡翠羹上了,压根没功夫瞧他。
太子轻咳一声,有点不爽:“宋知意。”
“嗯?”宋知意不明所以地抬头,不知想起什么,紧张问,“殿下,你身子不舒服吗?”
太子:“你光顾着自个儿吃高兴了,也不知道给孤布菜?”
宋知意简直委屈死了:“方才可是你自己说的!”她学着他的语气,沉声硬邦邦道,“孤的手又没残废……”
太子面不改色:“孤记得你方才叫庆嬷嬷下去,也说,这儿有你呢。”
一个呢字出来,宋知意顿时窘迫得双颊绯红,算了,她跟病太子计较什么,这便起来,笑盈盈站到太子身边,温柔问道:“不知殿下想吃什么呀?”
太子冷哼一声,身体却诚实地指了指对面那道冬笋烩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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