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余光瞥见伏雁柏将要转身?, 池白榆及时抽出手,别在身?后。
伏雁柏的视线恰好落在她身?上,像是?无意间的一瞥。
“没。”她说?, “也没遇着什么事?,谈不上受伤。”
伏雁柏又移开目光, 走了。
述和有意等着伏雁柏出了藏书室,才与她道:“怕被看见?”
那当然。
要是?伏雁柏知道了,不得早早提防着她。
心底这?么想,池白榆叹气:“伏大人对我本?来就有意见, 要是?知道我闲暇里不干正事?, 又要讨一顿责骂, 不划算。”
述和闻言,心底多?少有些不快。他正想告诉她无需受这?多?拘束, 就听见她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此处妖气冲天, 想不察觉都难。”
池白榆明?了。
肯定是?裴月乌和那雪妖打架,才被他们感知到?了妖气。
难怪她在地窖里都快喘不上气了, 估计是?受妖气影响。
“对了,”她往外看了眼,“那裴月乌已经回?去了?”
“将他‘送’了回?去。”提起这?事?,述和又觉麻烦。
好在提前给这?些妖鬼身?上下了禁制, 能暂且拘着他们。
不然真不知要闹得什么样。
他忽想起另一事?:“裴月乌走前,问过你。”
池白榆心觉不妙:“问我什么?”
该不会把他俩的事?都说?出去了吧。
“问可否会责罚你,又道是?他犯错, 与你不相干。”述和懒懒瞟她一眼,“此事?没告诉雁柏, 但裴月乌也不是?个会随意替人说?话的性子。”
“哦,那什么。”见裴月乌没说?出什么过火的话, 池白榆稍微放了心,但述和显然在怀疑,于是?她道,“我帮他找到?了镯子,还差点死在那衙门?里,他要是?还不知道半点儿感激,那也说?不过去。”
述和听得“死”字,眼帘微垂:“发生了何事??”
“就是?那白狼镇,里面养的都是?鬼不说?,衙门?里的衙役也全被变成了狼。”池白榆压低声音,“好像还吃人,我和裴月乌差点在那儿做了替死鬼。”
“不曾受伤?”
“那倒没有,所幸跑得快。”
述和移开视线:“无荒派的道人为了他们能被长久关在此处,答应他们可以自行选择带进锁妖楼的东西——只要不超过限度。此处的妖鬼多?数犯过杀债,其中?或有恩怨私仇。诸如那白狼镇的存在,还有不少。”
池白榆点点头。
她也看出来了,不光是?白狼镇上的鬼和衙役,还有被锁在画境里的沈家家仆的魂魄。
她还想和他聊聊狼女沧棘的事?,已经离开的伏雁柏忽又折返回?来,出现在房门?口。
外头风雪不止,虽没太阳,却也亮堂堂的。
可那般明?亮的光落在他身?上,也只将他衬得格外阴冷。
他目露不悦:“还不走?杵在那儿做什么。”
述和道:“方才催动禁制,耗了不少妖力,稍作歇息。”
伏雁柏微微眯起眸。
他隐觉何处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片刻,他移开视线道:“歇息好了便出去,还有不少事?要处理。”
跟池白榆和裴月乌赶到?这?儿来的法子不同,伏雁柏是?直接画了五鬼术的鬼阵穿行到?这?儿,回?去也是?同样走了鬼阵。
他方才说?要亲自送沧犽去惩戒室,这?话也没作假。一出三号房,他就带着沧犽上了楼。
至于述和,则说?先送池白榆回?去,再?处理剩下的事?。
他俩刚离开三号房,还没走出锁妖楼的大门?,身?后便传来阵阴沉沉的唤叫:“仙师……”
池白榆背一僵,偏过头。
却见沈见越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幽幽望着他俩。
这?会儿已快到?子时,光线暗淡,那张脸也模糊不清,看不见是?什么表情。
但池白榆能明?显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尽量摆出副自若神情,道:“你何时出来的?方才还没看见你。”
其实她更想问,刚才他应该没看见她跟述和是?从三号房里出来的吧?
出门?前她还特意留心过,确定周围没其他人才放心离开的。
“适才。”沈见越的幽冷声音回?荡在狭长的走廊中?,“闻见了仙师的气味。”
所以你到?底是?狐狸还是?狗啊!
“哈哈……”池白榆干笑两声,“那你鼻子还挺灵。”
沈见越提步往前。
锁妖楼的楼门口悬挂着两盏灯,逐渐将那张脸映得清晰。
池白榆也得以看清他的神情。
他还是?那副阴郁神情,紧绷着脸,眉眼间带着明?显的警惕——这警惕显然是?冲着述和,每走几步,他便要望一眼她身?旁的人,仿在提防着他会动手一样。
“仙师缘何与他在一块儿?”他毫不客气道,“实在危险。”
“沈公子多虑了。”述和神情疲倦,“何来危险。”
“为何没有?”沈见越像被拨动了某根神经,语气突然变得急切,“你跟那姓伏的是?一伙的,他蛮不讲理,若让你伤了仙师,该如何?况且你是?妖,毫无法术的人都会失控,出手伤人,更何况是?妖?若你贪图仙师的术法,为此伤了她,又该如何?”
他越说?,语气便越急促,瞳仁也微张着,颈上更是?有青筋鼓跳。
池白榆觉得眼下他可能要更危险一点。
她是?真怕他闹出太大动静,招惹来了其他妖鬼。
情急之下,她略微收敛神情,低声斥道:“见越!够了。”
沈见越一怔,恍惚的视线逐渐聚焦。
“仙师唤我?”
“这?儿还有第二个叫沈见越的吗?”池白榆蹙眉,不赞许道,“你也太不懂礼节了。是?他受了伏大人之令,给我递了帖子让我到?这?儿来。如今你当着我的面横加指责,将为师置于何地?”
“我……”沈见越面露慌色,“弟子并?未——”
“知晓唤仙师,却不明?白其他道理么?”池白榆将从沈衔玉那儿听来的话往他身?上套,“为师以前也与狐族打过交道,听闻狐与狼相似,都得先明?理,再?学化人。而今一见,你的理学到?了何处?”
她面上装得严肃,其实一直在借着余光四?处乱瞟,唯恐这?时候突然蹦出什么人。
“我——”沈见越艰难挤出一字,脸色渐白。
从那双望向他的眼中?,他看见了明?显的失望与斥责。
这?从未有过的情绪出现在仙师的脸上,令他陡生慌惧,甚而超过了对危险的惧意。
也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师长面前逾矩呵斥旁人,有多?失礼。
他急于解释自己没其他意思,可话到?嘴边,偏又说?不出口。
心好似豁开一个偌大的口子,往里头灌着冷飕飕的风。他唯恐再?多?解释,反会招来更多?不快,最终只道:“弟子知错。”
他看一眼述和,又说?:“见谅。”
述和其实没怎么听他说?话,他这?会儿已神游天外,等那阴森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了,才应道:“无妨。”
池白榆掐了把汗涔涔的掌心,忍着拔腿就走的冲动,又补一句:“倘若是?从狐书上学到?的规矩,那便回?去再?学一遍。待到?下回?,为师再?来问你。”
沈见越低声应好。
说?话间,已经将近子时。
述和索性又关了所有房门?,这?才同她一起离开。
“仙师……”下百步梯时,述和低声念着这?两字,瞥她,轻笑,“倒的确瞧出了仙师派头。”
“……你最好不是?在笑我。要不是?伏大人让我这?么做,我能落到?这?境地?依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想瞧我笑话。”对给伏雁柏甩锅这?事?,池白榆已经万分?熟练。
只要他本?人不在场,什么锅都能往他头上扣。
述和听出她言语间的无奈和气恼,情绪也莫名跟着一沉。
他道:“去你的住处吧,有一样东西送你。”
“何物?”
“去了便知道了。”
等回?了小院儿,池白榆总算知道他是?要送什么了。
她坐在桌前,眼睁睁看着他变出一个木制的食盒,又从中?取出一盘盘菜。
荤素皆有,且配了各色糕点。
香气霎时间就充斥了整间屋子,她怔愕道:“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明?明?之前还只给她发灵丹来着,怎么餐标突然升级了。
“外界。”述和简言道。
“外界?可这?里不是?与世隔绝吗?”
“若真与世隔绝……”述和状似无意地扫了眼她养在笼里的鸽子,“你又如何能与外界传信?”
池白榆:“……”
他这?是?把她变魔术的鸽子错当成信鸽了吗?
但人设不能崩,她索性也不解释。
她在桌旁坐下,从他手中?接过筷子。
虽然跟着裴月乌饱餐了几顿,不过他带她吃的多?是?烤肉,而不是?这?些正经炒菜。
两模两样,各有各的吃法。
尤其是?米饭。
她端起碗白莹莹的米饭,莫名有些恍惚。
从小到?大,她从没想过对白米饭的思念能超过色香味俱全的炒菜。
她看他:“你不吃吗?”
述和坐在她对面,半垂着眼道:“不吃,你慢些吃。”
池白榆点头,她没急着夹菜,而是?先吃了几口白米饭。
每一口都嚼得细,仔细尝着白米的清甜。
往后便有些随意了,跟在家里吃饭差不多?。
房中?一片安静,仅能听见筷子与瓷碗碰撞的轻响。
述和静看着她,瞧她夹的哪些菜多?,哪些菜连一筷都不愿动。
待瞧得差不多?了,他忽道:“不若换个地方吃。”
池白榆正将一块鱼肉喂进嘴里,闻言抬眸:“什么?”
述和:“有些困了。”
他话题跳得快,池白榆没大明?白:“那要不你先回?去?”
述和略一摇头:“这?两日休息得少了些,便是?阖眼,也总觉清醒——椅子坐着不硬?到?这?边来罢,好么?”
话落,他垂下了搭在桌边的手。
池白榆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本?来想拒绝,但经他一说?,她又的确觉得这?椅子坐着不舒服——尤其是?在她连着奔波几日的情况下。
她索性拿了碗筷,起身?,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腿上。
述和从后拥着她,闻见她身?上的气息,连日来的疲累总算缓解些许。
他微躬了身?,下巴抵在她的肩上,疲倦阖眼。
第092章 第 92 章
述和拥着她, 思绪渐得缓解。
之前他也觉疲累,但?始终睡不着。尤其是还要惦记着她的安危,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
现下?总算放松些?许, 她的气息萦绕在四周,钩织出一张无形的、严丝合缝的网, 将他全然包裹住。
在这样平和的气息中,他的心神仿若置身暖烘烘的水里,烦躁不再,困意也逐渐袭上。
他的双臂随意搂在她腰间, 没拘着她。
以免影响到她吃饭, 他有意将头抵在左肩上, 昏昏欲睡。
池白?榆也没管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只当他不在这儿, 夹起一块排骨便专心致志地啃起来。
他带来的菜样式多, 粗略数下?来得有个十多盘,量都不算大。
她从中挑拣出喜欢的, 完全能吃饱,又不会撑着。
这一顿饭吃了足有小半时辰——到后面她还想吃,但?已经吃不下?了,便想着法儿地往嘴里慢吞吞地喂, 譬如用清炒的菜裹着排骨,再沾点蒸鱼的汤;或用一片瓜铺底,中间放了鸡汤煨的菌菇、小炒肉等, 再盖上一片瓜,叠汉堡似的吃;又或拿筷子将鱼丸一颗颗串起来, 权当在吃糖葫芦。
一顿饭吃下?来,她再懒得动了, 筷子一丢便趴在桌上。
肚子一饱,睡意就来了。
述和在此时懒懒散散地睁开眼?。
“吃饱了?”他问,抬手贴上她的腹部,没怎么使劲儿,像是想单纯看看她吃饱了没。
池白?榆:“饱了,还没这么饱过。”
果然,灵丹就算再有用再神奇,也不能和真?正的饭菜相比较。
“味道如何?”
“挺好吃。”
都是家常菜的味道,就算放外面儿,味道也数一数二了。
述和倦声道:“若喜欢,往后常给你带。”
“真?的?”
“嗯。”述和又问,“糕点不吃?”
“不喜欢,吃着噎人。”
“那便给我吃些?吧。”述和没什么气力地开口,“许久没尝过凡界的吃食了。”
池白?榆顺手拈起一块,往他嘴边一递。
但?他没有直接接过,而是捉住了她的腕,借着她的手咬了口糕点。
他又将头抵在了她肩上,慢吞吞地嚼着。同?时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揉捏着她的指腹。
借着对面桌上摆放的铜镜,池白?榆看见了他的脸。
他稍闭着眼?,脸上没什么生息,跟懒得动嘴一样,缓慢重复着咀嚼的动作。
“……”怎么跟死人突然诈尸了,起来吃了两口供在坟前的馒头差不多。
没看两眼?,述和便又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咬下?第二口、第三口……
池白?榆闲来无事数了下?,发现他共吃了五口,才把一块糕点吃完。
见他咬过最后一口,她正欲收回?手,述和察觉到她的反应,却将她的腕握得更紧。
“难得买些?,别浪费了。”他说,随后微张开嘴,将她拈过糕点的手指压在唇上,舌尖轻轻一扫。
指腹上传来湿热的触感,池白?榆下?意识蜷了下?手指,却与他的舌贴得更紧。
他就势咬住了她的指节,柔韧的舌抵着指腹,轻而慢地碾着,将细碎的糕点屑尽数卷过。
他舔得慢条斯理,眉眼?间还带着股倦怠,好像在处理一件极为?麻烦的工作。
池白?榆:“……”
你的洁癖呢?
述和正专心处理着余下?的糕点碎屑,外头忽然传来阵猎猎作响的风声,由远及近。
池白?榆反应极快,登时意识到是伏雁柏找过来了。
她下?意识想抽出手,述和却没放。
他轻轻咬了下?她的指腹,斜过疲倦的眸看她。
“还隔着一扇门,怕什么呢?”他轻语道,声音有些?含糊。
当然是怕他突然闯进来啊!
这人又不敲门。
听见那风声已快贴近房门,池白?榆推他一把,便要下?来.
述和松开手指,转而环住她的腰身。
“放心,他不会贸然闯进。”他道。
趁着伏雁柏还没进来,他尽可能抓准最后一点空闲,将她整个人圈起来,靠在她肩上稍作休憩。
池白?榆看一眼?他,又飞速瞟向门口。
她不知道述和从哪儿来的自信,觉得伏雁柏不会擅闯房门——或许他找述和会敲门,但?进她这儿,他就没怎么敲过,总是神出鬼没的。
那风声越发接近,她只觉头皮都开始炸麻。
她正要不管不顾地推开述和的胳膊,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缓慢而有节奏的三声。
池白?榆顿住。?
被?人夺舍了?
她一脸怀疑地盯着门口。
若不是知道这诡宅里就他们仨,她断然不会信来人是伏雁柏。
房外人等了片刻,许是没人开门,又敲三声,并道:“睡下?了?房中还有烛火。”
果真?是他。
池白榆压着声问述和:“你要躲吗?”
“不用。”述和扫了眼?桌上的饭菜,“人躲了,却来不及收拾碗筷,他总会问起。”
那倒也是。
池白?榆推开他的手,往房门走去?。
怀中的暖意陡然散去?,连带着她的气息也在远离。述和略有些?不适应地拢了下?手,疲累感去?而复返,乌云般重新聚在眉眼?间。
池白?榆打开门,抬眸便对上伏雁柏的视线。
他穿了件黑袍,站在黑沉沉的夜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块儿,偏偏脸又森白?,唯有形似仰月的唇是红的,透出些?怪谲的艳色。
如一抹孤零零的影子。
池白?榆对他摆不出什么好颜色,左右想着还在他手下?做事,才勉强维持住平静神情。
不过说出的话却伤人:“伏大人非要言而无信?”
伏雁柏笑意微凝,垂着洞黑的眼?问:“你说话也非要夹枪带棒?”
“我可不敢。”池白?榆说,“毕竟小命在伏大人手上,要真?说出什么难听话,岂不是给自己找苦头吃——是伏大人心绪敏感了些。”
伏雁柏冷笑。
“你道不敢,说出的话却——述和?”他突然瞥见房中的另一人,连冷笑都一并敛去?,“你在这儿做什么?”
在木屋时的怀疑再度涌上,他觉察到一点微妙的不对劲。
但?跟团乱麻似的,尚未找到源头。
“送饭。”述和起身,语气淡淡,“她被?夺走妖力,与凡人没什么区别,自然要吃些?东西。”
伏雁柏扫一眼?桌上的饭菜。
他嗅不见气味。
刚死的那两年,族中人还会给他供些?新鲜吃食。
那时他总忘记自己已经死了,想跟往常一样吃些?东西。可瞧着味美的食物,吃下?去?却比嚼蜡还难受。
尝不出任何味道,甚带着股奇怪的口感。
更要命的是,他咽不下?去?。
每每想习惯性地吃些?东西,喉咙就跟自动闭上了似的,什么都咽不下?。
时间一久,他都要忘记饭菜是什么味了。
“那灵丹无用?”他问,这回?看的却是池白?榆。
不等池白?榆开口,述和就道:“一回?有用,却不至于每日吃它。”
“既然已经送到,缘何不走。”见桌上饭菜已吃得七七八八,伏雁柏随口问了句,“你别不是也饿了。”
不想述和却道:“是有些?。”
伏雁柏眼?皮微抬。
述和缓声说:“长?居苦地,难免想念人间吃食——雁柏,你不曾有过半分怀念么?”
伏雁柏扯开笑,却使他的神情更添阴冷。
他道:“险些?忘了我已经死了,多亏你提醒一句。”
述和:“多受些?活人气,说不定能起死复生。”
伏雁柏懒得再搭声,转而看向池白?榆,问道:“你去?那狼妖的房间做什么?”
“做事。”
他眉微蹙:“何事?”
“伏大人您交代?的事。”
“我何时让你去?过那儿。”
“找‘孩儿眼?’的时候没去?过?”
“那东西不已拿回?来了吗?”
“是带回?来了,可您还交代?了其他事。”
伏雁柏忽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不知是因她迂回?的话术,还是从她的语气里透出的疏离。尤其是她称“您”时,只觉刺耳。
他平复着快要到极限的耐心,问:“到底何事。”
池白?榆再不说话,直接拿出了剜心刀。
目光落在那条通红的剑樋上,伏雁柏微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开。但?他的脸色并未因此好转多少,反而越发阴寒。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剜心刀,池白?榆只当他被?震惊到了。
她原本想的是有她这么勤快跑业务的属下?,老板早该偷着乐了。
不想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伏雁柏问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谁?”
池白?榆微怔:“什么?”
那双漆黑的眼?不见眨动,死死盯着那条刺目的血线。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帘看她。
他似是想像平日里那样扯开笑——他笑时一双狐狸眼?总没什么变化,眼?尾也不会挑起多少,仅嘴角带笑,显得傲慢恶趣。
这表情都快成?他的本能反应了,眼?下?却没成?功。他的面部肌肉刚有所变化,就陷入阵痉挛似的颤动。
他扭曲出格外古怪的神情,声音愈缓:“这血怨之气……是从何人身上取来的?”
许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对劲,原本站在桌旁的述和抬了眸,也走上前。
他眼?一移,瞥见池白?榆手里的剜心刀。
一条通红的血线,明晃晃竖在匕首上。
见状,他那本因倦怠而略显散漫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
“让我看一眼?罢,好么?”他伸出手。
池白?榆还觉得伏雁柏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就递出剜心刀。
述和接过,指腹压在刀柄上,探出缕妖气。
片刻,他又收回?。
这剑樋里积攒的,确为?血怨之气。
伏雁柏瞥他,似在无声询问。
述和没理会他的打量。
他将剜心刀递还回?去?,语气没多大变化:“想来积攒到这些?血怨之气,也费了你不少心力。”
还好吧。
咔咔两刀就攒满了。
“说一说也无妨……”述和稍顿,“不知你从何人手中攒到了这些??”
他的神情、语气,乃至说话的速度,跟平日都没多大变化,池白?榆却察觉到一点异样。
匕首沉甸甸压在掌心,两人同?时看着她,似乎都在等着她说出谁的名?字。
池白?榆问:“有什么问题吗?”
“别担心,仅是问问罢了。”述和说,“毕竟是施以妖囚的刑罚,总要过问清楚。”
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池白?榆又瞟一眼?伏雁柏。
却见他阴着张脸,好像她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不是吧。
扎不着血要送死,扎多了也不行?
她留了个心眼?,道:“有些?难解释,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不知道是谁……”伏雁柏低声念着这几字,忽笑,“你剜心的时候闭了眼?,还是他们中的谁拿走了匕首,剜了自己的心?”
池白?榆恼蹙起眉:“我真?不知道。当时是在夜里,又在山洞,光线还暗。沧犽受伤昏迷,裴月乌忙上忙下?,也累得很,我便趁着他俩都睡着了,来回?扎了几刀。当时也没仔细看,第二天才发觉剑樋的血怨之气已经满了——你要怀疑我弄虚作假就直说,反正把这血引去?你那符上,就知道真?假了。”
“并非怀疑。”述和恰时开口,平和道,“只不过血怨之气积攒得太?多,有些?令人惊奇罢了——你与他二人相处的这几日里,可曾……察觉到什么异样?”
他这么一问,池白?榆就明白?了。
原来是在震惊她为?什么能攒到这么多血——毕竟血条的长?短跟在意持刀人的程度有关。
池白?榆自然不能说出与裴月乌的事,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她思忖片刻,迟疑着说:“好像是有。”
伏雁柏眼?帘稍抬,问:“何处?”
述和也等着她的下?文?。
池白?榆开始乱扯:“就那裴月乌,脾气很急,为?着块玉都能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那块玉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有沧犽,都说狼族喜欢族群生活,而他总是一个人。另一个带领狼群的头狼是他妹妹,两人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好。”
“还有呢?”述和引导式地问,“他们可曾为?难过你?”
“为?难……也说不上。”池白?榆半真?半假道,“就那狼妖骗过我几回?,那叫裴月乌的应该有些?嫌我麻烦,不过看在我帮他找玉的份儿上,倒也忍着,没发泄出来。”
言外之意,就是他俩与她的关系都不好不坏。仅从这三言两语间,也看不出剑樋里的血怨之气来自谁。
说完,她又补了句:“我当时看见剑樋里这么多血,也觉得奇怪,不过那会儿雪妖找上门,情况紧急,就没多想。如今想来,会不会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或有人知道了剜心刑的事,在故意作假?”
“剜心刑一事,仅有我与雁柏知晓。”述和说,“想来或许是剜心的次数太?多,积攒了些?。”
“那也有可能。”池白?榆颔首附和,“我每个人都扎了好几道。”
述和沉默片刻:“……或与此事有关。”
池白?榆:“再没其他影响了吗?”
“放心,没什么坏处。”
“那就好。”池白?榆明显松了口气,“你方?才问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本来东西吃多了有些?困,连睡意都给吓没了。”
述和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不明显的浅笑,须臾又敛去?。
“那可要再吃些??”他问。
池白?榆摇头:“不了,今天吃得挺饱。”
他俩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伏雁柏在旁听得字字清楚。
分明与他俩共处一室,他却莫名?觉得有堵无形的墙竖在旁边,将他隔开。
他无声无息间就被?排斥在外,也难以融进这些?话题。
不论是在世还是死了以后,他从没体味过被?忽略的滋味。
本应该不快,又或恼怒。
可眼?下?抢在这些?情绪之前,逐步占据他意识的,是一点微弱的刺痛与憋闷。
他又看向那把剜心刀。
剑樋上的血条太?过刺目,根本没法忽视。
他开始不受控地想,这血怨之气到底来自谁。
那狼妖?
不可能。
他死前就与沧犽打过交道。
那时沧犽已经脱离狼群,时常在恶鬼林和白?狼谷两个地方?来回?打转。
他向来独来独往,行事也诡诈,别说在意,连信任都不会轻易托付与谁。
那便是裴月乌?
似乎更不可能了。
一个只知持剑杀人的莽夫,又如何会……
越想,他便越觉头疼。
不光在怀疑此事,更不解他缘何要在这事上耗费思绪。
那股憋闷在听见述和轻笑了一声后,倏然达到极致。
伏雁柏彻底推开微敞的房门,说:“惩戒室还有不少事要做,走罢。”
述和“嗯”了声,抬手轻点。
桌子上的盘子接二连三地飞进食盒,并自动归了位。
他施诀法清理好桌面,用一道妖气卷过了食盒,提在手中。
“明日会再送来些?。”他道。
池白?榆点头。
跟往常不一样,伏雁柏竟没呛声,只把剜心刀里的血怨之气都引走了,便提步往黑沉沉的夜里走。
述和随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荒败的古宅,等走远了,述和忽然问:“生气了?”
伏雁柏冷笑,拿当日他说过的话回?敬他:“又不是在当日的伏府,我便是生气,能有何用?”
述和微叹一气:“既然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没人千方?百计地将你说的每一句话掰碎了听,那为?何不有话直言。”
伏雁柏倏然停下?,偏过一点煞白?的面庞。
“我竟不知,你和她已经相熟到了这一地步。”
“原来是为?此事。”述和还没忘记池白?榆的提醒,只道,“这宅中仅她一个同?僚,不与她相熟,等着这满院的花草枯木帮我做事么?”
“仅为?此?”
“你又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述和道,“雁柏,我每日处理杂事就已颇为?劳累,不愿再揣摩其他事。”
那点憋闷散去?些?许,伏雁柏继续往前,扫他一眼?:“送饭菜的事,你之前不曾跟我提过。”
“也是突然想到此事——要再补一份文?书?”
“不了,麻烦。”伏雁柏踏上百步梯,“先去?惩戒室。”
将沧犽三人带去?惩戒室后,光是盘问私斗一事,就用了整整一晚。
跟他俩想的一样,三人的供词基本句句对不上,处处有出入。
沧犽说他一直待在地窖里,对外界的情况一概不知,以为?裴月乌和雪妖在外面叙旧,便没打扰。
裴月乌却说是沧犽故意把他和池白?榆引去?了白?狼谷,白?狼谷常年积雪,这才引来雪妖。又说他有意躲进地窖,又迟迟不催动法阵,任由他和雪妖私斗。
雪妖则分外漠然,对此事一个字都不肯说。在其他事上他倒是开口说了几句话:锁妖楼中新来的狱官是谁?缘何会突然冒出个新狱官?是否有可能是旁人假扮?
自然没人应他。
三人的供词太?乱,以至于到了凌晨,伏雁柏都没找着机会弄清楚那血怨之气到底是谁的。
述和已听得心烦意乱,借口要开狱门,离开了惩戒室。
往常他心觉烦躁时,不会直接用术法打开狱门,而是要亲手拧锁,一扇门一扇门地开过去?。
他也能借着重复开锁、推门的动作平复心绪。
打开沈衔玉的房门时,他谁也没瞧见。
并不奇怪。
沈衔玉不常与外人打交道,多数时候都待在里间。
他又转过身,解开二号房的门锁。
一推门,他便对上双浅色的眼?眸。
沈见越静立在昏暗的房中,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他不开口,述和也没与他搭话的意思,转身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他跳过了四号房,直接解开五号房的门锁。
也是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他手中一顿,偏头,恰好看见沈见越从房中走出,竟是朝沈衔玉的房间去?了。
这倒稀奇。
沈见越常年不见外人,尤其是他那孪生哥哥。
今日竟会主?动找他。
但?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在他倦垂下?眼?帘的刹那,沈见越站在了沈衔玉的房门口。
他没进去?。
这房间对他来说已经是陌生的险境——看不大清模样的天花板有可能塌陷,桌上的蜡烛或会灼伤他,他也不清楚墙壁中是否藏着什么机关。
没一会儿,里间便有人走出。
是沈衔玉。
他走得很快,若非眼?睛空茫无神,根本瞧不出他目不能视。
“见越?”他唤道,“是你吗?”
“别再走近了。”沈见越突然开口,警惕地往后退了步。
沈衔玉停下?。
“好,不会靠近。”他放缓了语气,尽量摆出温和一面,“只是许久没见,为?兄心中不免急切。你……你今日怎么会……可是遇着了什么麻烦,又或有谁欺负了你?”
“我又并非三岁孩童。”望着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沈见越郁然道,“我今天来,是为?仙师的事。”
沈衔玉微怔:“仙师?是……小池姑娘?”
听见这称呼,沈见越忽觉一阵躁怒。
他凭何这样唤她?
第093章 第 93 章
但想到今日?的来意, 沈见越到底没将?恼怒宣泄出口。
他只问:“仙师这两日?可曾来过?”
听见他的声音,沈衔玉竟觉恍然如梦。
他已记不清沈见越与他断交多久了。
上回和他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还是在?离开沈府远赴狐二婚宴那日?。
沈见越想同他一起去, 而他以?专心修炼为由,让他留在?了沈府。
不想竟是死别。
再见沈见越时?, 仅剩封钉在?棺材里的枯骨一具。
时?至今日?,他仍旧追悔莫及,后悔当日?没带他一起离开。
也正因?此事,加之当日?对付那恶狐时?, 恶狐死前在?沈见越体内留有?恶咒, 致使他的疑心越来越重。
哪怕化身成鬼了, 也依旧惧怕外界残害。
不光外人,他对他这孪生兄长亦心存警惕与排斥, 认为当日?是他抛弃了他, 也要害他。
沈衔玉微偏过头,想要将?他的声音听得更清楚。
他有?时?比沈见越更恨自己。
错皆在?他。
他也想过弥补。
可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 似乎都难以?挽回往日?的情义?。
他半晌没说?话,沈见越压抑着回到画境的冲动,又问一遍:“仙师可曾来找过你??”
仙师……
经他提醒,沈衔玉想到了池白榆, 神情也变得松泛些许。
她的确帮了他许多。
虽不清楚她是何模样,但她的脾性与气息已足以?叫人印象深刻。
一如眼下,她又帮了他。
他与沈见越自幼相伴长大, 又是孪生兄弟,虽不至于全然知晓彼此的想法, 可也多多少少能感知到对方?的一点心绪。
自沈见越死后,他总觉心底像是缺了一块, 空茫茫的,仿若一片枯死的焦土。
而打?从池白榆来这儿以?后,那块枯土上又萌生出鲜绿的新芽。
他能感觉得到,沈见越的心绪正在?逐步好?转。
实在?难言谢意。
想到这儿,他的语气透出几分真切的温和:“这几日?未曾见过。见越,你?是要找她?若是想找,可以?——”
“不。”沈见越不耐烦打?断,“我为何要在?你?这儿找她?兄长是觉得自己与她的关系更为亲近吗?”
沈衔玉怔住,竟从他的话中听出些许敌意。
“见越你?……”
沈见越:“我今日?来,是想聊聊兄长与仙师的事。”
他又想起借由狐术所接触到的沈衔玉的记忆。
最后两段记忆他始终没想明白。
一是借由沈衔玉的身躯,感受到的那股浑身难褪的燥热,还有?在?耳边盘绕、相融的急促呼吸。
再是他经由沈衔玉的手,碰着的那张脸。
他想过直接问他,却又怕得不到真实的答案。
索性作罢。
起初的喜悦逐渐褪去,沈衔玉道:“你?说?。”
沈见越:“兄长鲜少与人打?交道,为何会与仙师来往?”
“她帮了你?不少,我为你?兄长,理?应谢她。”
“仅为谢她?”
从他的言语中,沈衔玉听出了他对池白榆的依赖,也多少猜出他的来意。
这回他沉默片刻,才道:“仅有?谢意,再无其?他。”
“兄长——不,你?的谢意来得并无缘由。”沈见越语气沉沉,“我如今已是白骨一具,隔着生死,与你?也难称兄弟。”
“见越,”沈衔玉笑意渐敛,“为何要说?这些?我知道你?心底有?恨,任凭你?用什么?话骂为兄都无妨,可血缘难断。”
“当日?兄长远走,不曾想过血缘难断?我已经何物都不剩了,族亲、躯壳、性命……”沈见越眼尾微垂,觑见因?肉身消失,正逐渐显露而出的指骨,“就连想维持人形,都得靠着这妖气化出的皮。”
沈衔玉闻言,一股眩晕感袭上,须得扶着一旁的桌子,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我……”一时?间,他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许多,心上更如扎来密密麻麻的刺,疼得仿在?抽搐。
沈见越低声喃喃着。
“刚化身成鬼的时?候,甚而连这张皮都没有?,仅一副血淋淋的骨头。我有?过去找兄长的打?算,总想着兄长哪怕弃我一回,只要我脸皮厚些,也能如往日?一般亲近。可从地里爬出来,不论谁瞧见我,都要惊吓着四处逃窜,或是丢些石块柴火,想要撵我、杀我。我已经死过一回,却还惦记着再杀我一回。
“可我犯了何错?又非我求着他们扒我的皮剔我的肉。当日?那道士拿着八字来找,我说?过不愿去,不愿去!但兄长你?劝我,青鸽也劝我,总说?去了就能吃香火,就能成仙——但兄长可否想过,我何时?!何时?说?过一句想修炼成仙的话?哪怕一个字!在?那破庙的日?子哪怕苦些,至少过得开心。我又不求长生,不求多精妙的法术。
“但兄长总听不见我说?话。我说?不愿去沈家,兄长听不见。狐二结亲,我说?想去看一眼长老,兄长也听不见。你?总说?是为了我,便是为了我今日?平白无故地捱这些折磨吗?”
沈衔玉脸上的血色渐褪,一颗心浸了酸水,又往苦水里泡。
“我当日?……”他艰涩挤出应答,“当日?回来找过你?。”
“当日??哪一日??在?我的尸骨都快开始腐烂的时候吗?”
“那时?——”
“那时?狐族也尽数惨死。”沈见越接过他的话茬,“我如今已知道此事,自然也没立场再怪兄长,但仅一件。”
或是孪生子的默契使然,沈衔玉已猜到他想说什么。
他下意识回避着这话题,却又忍着心头的酸涩难安,开口道:“你?说?。”
“唯有?仙师不惧怕我的模样,待我温和、亲切,又总教我一些道理?。能得仙师教诲,往日?的折磨竟也算不得什么?了。”提到池白榆,沈见越的神情缓和些许,但旋即又有?阴郁覆上,“昔日?我经受剥皮剔骨之痛,如今也熬过来了。眼下只是让兄长断去一些微不足道的交情,也应不算难事,是吗?”
有?意回避的话被他不疾不徐地说?出,沈衔玉微张开口。
应该毫不犹豫地应是。
这还是多年来,沈见越头回主动找他。
他也清楚他这胞弟在?想什么?——他仅是担忧、惧怕。
害怕看重的事物又一次离他而去。
为他兄长,更应理?解他。
可话到了嘴边,却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仅要应声是,或是一个简单的点头便好?。
他与池白榆的交情尚且不算深厚,就此割舍也不算是件难事,不是吗?
可当他再次试图张开嘴时?,指腹忽传来阵微弱的痒。
这令他想到那日?她趴在?桌上,枕着他的手睡着时?,他摸着的一点眼睫。
毛茸茸的,哪怕她睡着了,也会时?不时?地轻颤。
本该脱口而出的应答,又这么?咽了回去。
他迟迟不应,沈见越更觉不安。
他唤道:“兄长?”
“嗯。”沈衔玉垂下眼帘,半掩住那双淡色眼眸,“你?的话我都已经听见了。为兄……不能贸然答应你?。”
沈见越拧眉,语气冷然:“为何?”
“交情并非是一人的事。我无故疏远,何尝不是在?伤害小池姑娘?”沈衔玉轻声道,“但你?尽可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你?视她如仙师,我待她,至少也应有?礼。”
沈见越攥紧手,却又觉他说?得不无道理?,没法寻出话回他。
最终他往后退了步:“兄长此回,最好?言而有?信。”
***
池白榆抱着个木盒,悄无声息地进?了锁妖楼的大门。
眼下过了子时?,走廊中仅她一人。
声响倒有?——三号房还和之前一样,时?不时?就传来阵刨门的响动。
听见这声音,她才迟迟想起一事——
她竟然忘了问沧犽,三号房里每天刨门的到底是谁!
不过眼下问他也不实际,她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走廊尽头。
她怀里的盒子是述和给她的,听说?里面是千年蚕丝,可用来做琴弦。
今晚她来这儿,也是为了送这东西?。
伏雁柏与述和这两天一直在?惩戒室,抽不出一点空——但凡其?中一人走开,便要闹出麻烦。不是沧犽想化成狼跑了,就是裴月乌打?算直接毁了惩戒室。还有?一回,他俩仅出了趟门,再回去时?,整间屋子都被那雪妖给冻住了,用来记录的纸笔都没法用。
不得已,述和便让她帮着把这盒子送给沈衔玉。
她这两天闲得自在?,索性接了这差事。
就送个盒子,办起来也快。
而且审准了子时?过后送,也不会遇见其?他麻烦。
她取出钥匙,熟稔打?开一号房的门锁。门一推,就看见了坐在?桌后的沈衔玉。
沈衔玉听见声响,缓慢抬头。
“小池姑娘,”他探出来人的气息,却未动身,只温和问道,“找我何事?”
第094章 第 94 章
“送东西。”池白榆将手一抬, 本来想?让他看见那盒子,但随即反应过来他根本瞧不见,就曲起手指将木盒敲出“砰砰”声响。
沈衔玉:“琴弦?”
“对?, 述大人说是什么千年蚕丝——我放你桌上吧?”
“有劳小池姑娘。”
池白榆上前:“手伸出来,我递给你, 免得待会儿找不见。”
等沈衔玉照做后,她挨着他的手放下?木盒,以让他知道?盒子在哪儿。
递出木盒时,她也在打量他。
上回因为取走他妖气的事, 他在惩戒室待了好几天。但现下?看来, 他与平常也没什么两样。
似乎没有受惩的痕迹。
虽然瞧不出什么, 她也不打算多留。
她上回攒着不少?血怨之气,一时半会儿也不急。
但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她突然顿住。
这人似乎在有意疏远她。
这就怪了。
上回她从这儿出去时, 他还说过一些拉拢她的话。
怎么转眼态度就变了?
难不成是因为上次他没能从她那儿要?回妖气,为此受了几天惩, 而记恨上了她?
想?到?这儿,她突然道?:“之前沈见越一直闷在画境里,不敢出来。如今好上许多,前两天还见他在走廊上。照这样下?去, 他应该很快就能与人正常来往了。”
她提起沈见越,除了试探他态度的意思,也算隐晦提醒他, 她帮了沈见越不少?,便是真想?报复, 也得先掂量着这层。
灯火摇曳,将沈衔玉的面容衬得温和。
他温声道?:“有劳小池姑娘操心?, 他前些天也来过我这儿,看起来比以前好上许多。”
“来你这儿?”池白榆心?一紧,“是找你有什么事吗?”
“闲聊了两句。不过他对?我似乎仍有抵触,不肯接近。”
“你也别心?急,沈——”
话至一半,池白榆突然停下?。
怎么突然有种班主任和家长聊孩子情况的既视感?
这念头?打脑中一闪而过,她脑一抽便冒了句:“你家孩子——不是,沈见越还是疑心?太重。等他慢慢适应跟人正常往来了,再帮他改这毛病,也没法一蹴而就。”
“是这道?理。”沈衔玉的手指抚过木盒,“眼下?还要?调整琴弦,便不留小池姑娘了。”
池白榆应了声好,转身往外走。
借着刚才的三?言两语,她也算看出来了。
跟他先前说的一样,他似乎并未因为妖气一事怪她。
但他也的确在有意疏远她。
为何?
要?这样下?去,剜心?刀岂不没了用处?
沈衔玉虽未动?身,却始终注意着房中的动?静。
烛火的噼啪炸响逐渐覆盖了她的脚步声,连带着气息也在远离。
人还没走,但他已然能想?到?她离开后,这房间又要?重归何等磋磨人的寂寥。
仅剩他一人。
看不见,也听不着多少?声响。
安静到?连心?跳声都重得惊人。
便是四周再宽敞,他也像是置身狭窄的箱箧中,沉闷难解。
他握紧木盒,压抑着唤住她的冲动?。
可在这时,他听见那脚步声停住。
随后便是一声问询:“我刚才给你盒子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滑出来了,我能找找吗?不会耽误你太久,找到?了便走。”
逼仄的箱箧陡然被掀开一条缝,漏进些许舒畅的风。
沈衔玉渐松开僵麻的手。
或应拒绝。
若叫见越知道?此事,定然不会高兴。
这般想?着,他正要?说会帮她找,等找着了再托述和送还给她。
但尚未开口,他又想?,仅是找一样东西,是迫不得已的情况。
踌躇片刻,他终道?:“好。”
池白榆走到?桌子跟前,视线在地面乱转:“在哪儿来着,我刚才明明听见东西掉的声音了——你有听见吗?”
因目不能视,沈衔玉的听觉要?敏锐许多,也习惯性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声响。
东西掉落,已然算是不小的动?静了。
但他并未听见。
压在木盒上的手指微蜷,他轻声说:“不妨仔细找一找。”
“也是,光线有点?暗,指不定掉在什么角落里。”池白榆说着,突然咳了两声。
沈衔玉头?微偏,问:“小池姑娘不舒服吗?”
“没,就是嗓子有些痒,一会儿就好了。”池白榆躬身伏在桌上,一手撑脸盯着他看,“地上好像没有,许是在桌子上。”
沈衔玉忽觉她的声音有些近,听了她的话,才意识到?她就在桌子跟前。
眼睫微颤了下?,他拿起木盒垂下手,以方?便她找东西。
“在哪儿呢……”池白榆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流转在他脸上,从空茫的眼眸,到?始终带着温和笑意的唇,活像在城中捉贼的卫兵,仔细巡视着。
光看表情,他似乎没有半点?儿不耐烦。
哪怕看不见,沈衔玉也感觉到了那太过直接的打量。但又担心?是错觉,便未多言。
没过多久,他又听见几声咳嗽。
他眼稍抬,道?:“里间有热茶,若小池姑娘不嫌,沈某去取些来。”
“不用,估计是这两天差事太多,跑上跑下?的,有些累着了。”池白榆道?,“在你这儿也算暂歇一会儿了。”
沈衔玉心?下?微动?,温和道?:“便是操劳,也应以身体为重——不知是说话太多所致,还是受了寒?”
“估计是吹了冷风,总觉得喉咙有些肿痛。不过在大事跟前,这些都算小事了,也不好意思往外讲。妖力也没了,唉……没事,待会儿回去多喝两杯热水就好了。”
沈衔玉沉默一阵,忽问:“是何处作痛?”
池白榆:“就是——我可以碰你吗?”
沈衔玉迟疑片刻,最终送出声微不可察的应答:“嗯。”
池白榆探出手,手指抵在他的颈上。
“差不多就是……”她的指腹轻轻划过喉结处,却没能按住它?。不过轻一碰,它?便上下?滑了两滑,跟水中游鱼差不多,“就是这儿。”
颈上传来阵微弱的痒,沈衔玉眼睫稍颤。他道?:“若在此处,应是受了寒。有劳小池姑娘忙中抽身送这琴弦,若是不嫌,沈某可疗伤答谢。”
“好啊。”池白榆答得痛快,“那你把手给我。”
沈衔玉抬手。
下?一瞬,就觉一股暖意贴上——她握住了他的手。
她引着他的手,使他的指尖抵上了她的颈。
“就是这儿。”池白榆说。
她说话间,他借由手指清楚感觉到?了她喉颈的颤动?,以及脉搏的跳跃。
当她咳嗽时,那股震颤便更为明显。
沈衔玉送出一缕妖气。
但在那妖气贴上她颈子的前一瞬,池白榆突然松开他的手。
“算了。”她直起腰身,眼见着银白的气流消散在半空。
沈衔玉的手还顿在空中,忽觉有些怅然若失。
他问:“怎么了?”
“我看你……”池白榆顿了顿,“或许是我来得突然,有些冒犯,总感觉你不大欢迎我,还是不拿这事麻烦你了。”
沈衔玉微怔。
有一瞬间,他竟觉心?往下?一沉,尚未思虑清楚,就已开口:“你——”
池白榆又咳嗽几声,很难受似的。
她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了,那我也不多作打扰,先走了。”
脚步声再度响起。
沈衔玉下?意识想?开口,但旋即又被理智拉回心?神?。
眼下?这般,不正合了见越的心?意吗?
他垂了手,向来温和的神?情中,多了些从未有过的情绪。
如此也好。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
听见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再是门合上的一阵轻响。
四周又陷入死寂,渐渐地,连呼吸声都变得万分明显-
池白榆合上门。
她猜得不错,这人果然在有意疏远她。
虽然不清楚缘由,可也不能为着这事影响了剜心?刀的用处。
她转身往外走,琢磨着该怎么办。
正想?着,她就看见述和从二楼走下?来。
后者也瞧见了她,疲累的神?情略有放松。
“来得正好。”他说,“来搭把手吧。”
“什么事?”她问。
述和微叹一气,道?:“供词仍旧不全。”
两三?天了,那三?人的供词竟还没对?上一点?。
最麻烦的是,每人每回都说得不一样。
这几日下?来,光是供词都写了五六本。
“那要?我帮什么忙?”池白榆想?了想?,“严刑逼供吗?”
述和走至她面前,抬手便抱住了她,懒洋洋躬了身,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处,轻轻摩挲一阵。
“不用。”他道?,“只?需说说那日发?生的事。”
按流程,本来一开始就该让她也去。
不过他想?着那时她刚才白狼谷出来,难免疲累,便暂且搁置了。
被他抱进怀里,池白榆先是瞟一眼楼上。
她记得伏雁柏这会儿也在惩戒室。
确定楼口没人,她才问:“难不成要?按我说的定他们的罪?”
这要?是弄得不好,岂不得同时得罪三?个人。
“不必担心?。”述和说,“不过是惩罚的方?式不同,轻重并无多大区别。”
池白榆还在犹豫。
述和又道?:“已是别无他法了,不然只?能强行将记忆抽出来,以作判定。”!!
这要?是把记忆抽出来,那还得了!
不说别的,裴月乌的记忆里就没多少?能看的东西。
池白榆正要?一口答应,但又觉得未免莽撞。
要?是他说会抽取记忆她就答应,那不明摆着有鬼吗?
她思忖片刻,忽问:“是不是很麻烦?”
述和并未直言,只?说:“你若不愿,也无需走这一趟。”
“倒不是不愿,就是怕说错了话,被人找茬。”池白榆有意停顿片刻,像在犹豫似的,“那还是去吧,我就如实说,又不至于为了几句实话针对?我。况且……”
述和稍松开手,垂眸看她:“况且什么?”
“况且看你熬了这么几天都没说取出记忆的事,估计是挺麻烦,也不能叫你难做——走罢,早些说完了也好早休息。”
她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楼上走。
刚走出一步,述和便又将她拉回来。
夜色昏昏,将他脸上的倦意也遮掩些许。
他抬了另一手托住她的面颊,指腹轻轻抚着。
被他这般望着,池白榆竟觉得他已经看过记忆了。
她压下?心?头?不安,问:“怎么了?”
“无事。”述和淡声道?,“不过在想?同僚关切,却没什么能答谢。”
池白榆只?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本就是该做的事。”
要?是真把记忆抽出来了,那她才算完了。
述和俯首,轻抵着她的额。
“这几日吃得如何?”他问。
“挺好。”
先前他说往后会常送饭,但她没想?到?竟是一日三?餐都送。不过他这几天没空,都是用妖气化出的小妖怪给她送的。
那送饭的小妖是只?巴掌大的迷你棕熊,每天顶着个食盒往她院子里跑,她真怕那盒子把它?给压死。
托在面颊上的手转而捏住她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捻着。述和又问:“去之前,能否先讨个亲近?”
池白榆忽有种在偷情的错觉。
要?是被伏雁柏知道?她在偷偷拉拢他唯一一个真正的下?属,还打算拉他一块儿对?付他,准得暴跳如雷。
她几乎能想?象他会以什么样的表情冷视着她,再将她丢进某个房间,任她自生自灭。
定然还得骂上两句阴毒。
到?那时她再指着他的鼻子说:“都是你逼我的!”
他再——打住!
别想?了!
她收回心?绪,道?:“那你先把眼睛闭上。”
第095章 第 95 章
走廊里仅有门口的两盏昏黄灯火在?烧, 借着朦胧光线,述和的视线落在?了?她脸上。
休息了?这么几?天,她的神色比起刚从三号房里出来?时, 已经好转许多。
瞧不出多少倦意,精神气恢复了?些, 眼也亮。
最初见着她,他对她没有过多在?意,也不曾关心过她的变化。
即便?这样,他仍旧发现?她在?日复一日变得瘦削, 活像烈日底下晒着的一株苗, 晒着晒着便?蔫儿了?。
跟日渐颓靡的精神状态不一样, 她的眼神不论落在?谁身上,都和夏日里的雀儿差不多, 总在?警惕地四?处惊跳。
而现?在?, 她的眼神安定许多。
再不像之前那样,多数时候瞧着平静, 但偶尔会乍现?出一点惊恐。
消下的肉也长了?回来?。
他莫名感?到一点心满意足,指腹顺着她的颊边来?回摩挲着。待将那点微冷的颊肉摸得泛热,他才有些不舍地停下,依着她说的闭上了?眼。
池白榆不露声色地往楼上瞥去。
这时候就怕来?什么人。
好在?周围安静得很, 根本瞧不见什么人影。
她又移回视线,盯准了?他的唇,仰颈飞快啄吻了?一下。
本想就此了?事?, 但她刚退回一点,就被他托住后颈, 截住去路。
亦是同时,他微俯了?身。
他仍旧闭着眼, 却精准无误地吻住了?她的唇。先是慢慢悠悠地啄了?两下,跟在?有意挑动?她的兴致一般。
这样轻快又连续的啄吻,没过两下就牵带出了?微弱的痒。
池白榆忍不住抿了?下唇,想借此消磨掉那点痒意。
述和似有察觉,轻笑了?声。那笑声如一缕青烟,很快就被吹散在?半空。
随后,他抬起一点眼帘。
没睁多少,仅漏出一点疲倦的眼神。
无声的对视间,他含吻住了?她的唇瓣。跟他做事?的态度差不多,他接吻时也缓慢、细腻,看起来?似乎没使多大劲儿。
但事?实上远非如此。
他缓慢吮舐着她的唇,似要将她的唇瓣舔化,再从中抿出一点甜津津的蜜意来?。
托在?她颈后的手也在?轻抚、摩挲着,想以此让她放松。
待觉察到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微促后,他又开始试图撬开她的唇齿,去逗引藏在?其中的舌。
换气的间隙,他竭力平缓着促乱的呼吸,捏了?下她的胳膊,并道:“抱着我,好么?”
池白榆抬手搂住他的脖颈。
述和转而抱住她的腰身,另一手掌着她的后背。
这回再落下吻时,他的指腹开始顺着她的脊骨游移,想要抚平在?微作颤栗的脊背。
但这样的触碰仅起了?反效果。
池白榆渐觉一点酥痒从脊骨漫上,顺着他的指腹往上移、再往上移。直至漫到后颈,又因他移开了?手而倏然消失。
如此重复了?几?遍,颤栗更甚,她也将他搂得更紧,几?乎箍着他的脖子。
述和察觉,再次换气时,他扯开有些作哑的嗓子,说:“若是此时不想,将供词放在?明日来?写,也无妨。”
池白榆觉得他跟志怪小说里吸人精气的妖怪差不多,看着人模人样的,却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吸走了?她的理智。
掌在?后背的手已停在?一处,用?指腹轻揉着打圈儿,酥麻一点点漾开,她正要点头?,楼上却忽地传来?阵巨响。
那声响突然,一下就把她给吓精神了?。
她倏地松开他,又挣出他的胳膊。
看见楼梯上没人后,她用?袖子来?回擦了?两下发麻的嘴唇,说:“还是写供词要紧,快走罢,先去惩戒室。”
怀中的暖意陡然散去,述和捻了?下指腹。待手上残存的气息也散尽了?,他才说:“好,走罢。”-
池白榆来?过惩戒室一回。
上次她来?时,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沈衔玉和那道人就坐在?两把椅子上。
而这次,惩戒室里多了?些东西。
是几?堵半透明的“墙”。
这些墙跟水帘一样,将惩戒室切割成三块,恰好隔开沧犽三人。
沧犽在?左,坐在?椅上。
中间是裴月乌,他将椅子放倒在?地,正踩在?上面,试图去触碰上方的“水墙”。
最右边的则是池白榆上次在?木屋里见着的那个年轻郎君。
白发披散在?身后,半掩住一张雪白的脸。他正阖眼休憩,神情冷淡,长睫上似也凝着霜雪。
伏雁柏也在?。
他懒洋洋坐在?沧犽对面,双臂一环,虽只瞧得见侧脸,可也看得出眼下他极为不耐。
看见几?人,池白榆顿在房门口,没进?去。
述和走出几?步,察觉到身后人没跟上,才回身看她。
池白榆指了?下里面,做口型道:“当着他们的面写供词?”
那到时候决定惩罚,不就都知道跟她有关了吗?
“放心。”述和扫了?眼那几?人,“他们看不见。”
池白榆这才放心,跟着他走到了?右侧的桌子边。
路过最右边的“格子”时,她隐觉有冷意攀上后背,便?多看了?眼里面的人。
述和道:“他是雪妖。”
“八号?”
“嗯。”述和将一本簿子递给她,“这是他的供词。”
供词……
池白榆看了?眼簿册,封皮上写着“述和”二字。
笔力遒劲,可见风骨。
她再翻开。
里面寥寥几?句话?——
狱官是谁,从何而来?,何时来?了?狱官,可曾查清狱官来?历……
“……”
这是供词吗?
这不就供了?她一个人吗!
“他似乎不相?信会有新的狱官来?此处。”述和替她拉开椅子,“此人怪异,无需理会。”
池白榆放下簿子,问:“那我从哪儿开始讲?”
述和翻开一本簿册:“便?从你入三号房开始吧。”
池白榆直接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提起了?白狼镇。
“就跟之前讲的一样,我和裴月乌去找玉,结果在?白狼镇差点被当成替死鬼——至于这事?,也和沧犽有关。是他拿走了?裴月乌掉在?三号房门前的玉,又把玉给了?那知县,骗他说可以借这块玉摆脱恶咒。我估摸着,应该是沧犽跟那知县有仇,想利用?裴月乌,让裴月乌杀了?那知县。如此一来?,知县的魂魄就会被封进?裴月乌的剑里饱受折磨。
“不过沧犽也没得逞。那时刚好碰上雪崩,把整个白狼镇都给埋了?,之后我们就逃去了?白狼谷。”
述和住笔,问:“你们与那知县打交道时,沧犽在?何处?”
“牢里。后来?他应该是感?知到了?什么,赶在?雪崩前逃出来?了?。”
“牢中?”述和眼皮稍抬,看她,“为何会在?牢中?”
“按那知县说的,他是自己要求入牢。至于为什么……”池白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担心出现?什么意外?”
述和略作思忖,又问:“逃去白狼谷之后呢?”
池白榆说:“就在?山洞里待了?两天,之后便?去了?沧犽的木屋,路上还陷入了?雪妖布下的迷阵里。听裴月乌说,那雪妖是冲着他来?的,据说那人不喜欢无荒派的人,裴月乌之前又和无荒派有过来?往。”
“看来?他和你说了?许多。”述和扫了?眼正踩在?椅子上,试图破坏结界的裴月乌,“倒与他平日里的脾性相?差不少。”
“那也正常。”池白榆又开始胡扯,“为着帮他找那块玉,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就这点信息,还是因为雪妖为难,我想方设法套出来?的,不然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裴月乌说,沧犽带你们去那木屋,是为了?躲去地窖?”
池白榆:“……”
这描述听起来?怎么怪怂的。
她道:“那是因为沧犽说地窖里有法阵的阵心,只要催动?法阵,就能抵挡雪妖的攻击,好让我俩离开。”
“他还说沧犽时常用?言语侮辱、唾骂,又在?背地里对他大打出手。”
池白榆:?
有这回事?吗?
她虽没说话?,述和却读懂了?她的表情。
他长叹一气,随后稍动?了?下手,桌上的两本簿册就化作齑粉,消散不见。
述和:“沧犽说裴月乌行事?粗蛮,险些打伤了?你?”
“没。”池白榆摇头?。
她的确受过伤,但跟裴月乌也没什么关系。
“他又说裴月乌常常出言不逊,有意挑衅。”
池白榆迟疑着说:“他说话?不一直都是那样吗?”
述和陷入沉默。
片刻,他又毁去两本簿册。
“再是裴月乌与雪妖私斗一事?。”述和道,“依你所言,是雪妖挑衅在?先?”
“他俩有什么旧怨我不清楚,不过这回是他先动?了?手。”
“但他提过一事?。”
“什么事??”
“他说……”述和笔一顿,抬眸看她,“说若是找你来?,你定会为了?裴月乌说话?。”
池白榆心一紧。
她保持着面上的镇定,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仅说了?这么一句,未曾解释过。”述和道。
池白榆正要开口,那方的伏雁柏突然站起身。
他似乎因为何事?怒不可遏,四?溢的鬼气竟一下就震破了?水墙。
坐在?他对面的沧犽还眉眼带笑,一副闲适模样。
这变动?来?得突然,池白榆被四?荡的鬼气吓了?一跳。
述和及时按住她的手,以作安抚。
或因水墙破裂,禁制也一下全碎了?。
最先发现?他俩的是裴月乌。
他正踩在?椅子上试图破坏禁制,可手还没挨着,那“水墙”就在?他眼前轰然散开。
气流四?溅,他低声骂了?句什么,眼一垂,就看见了?他俩。
或说得更准确些,他起先只看见了?池白榆一人。
他一怔,跃下椅子往前走了?两步。
随后,他才迟迟看见他俩相?握的手。
也是这时,察觉到什么的伏雁柏偏过头?。
他一眼便?瞧见述和按着池白榆的手背,郁沉的眼神中瞧不出情绪如何。
好半晌,他才近乎咬着牙挤出一句:“我倒不知,你们何时已经如此交好了?。”
第096章 第 96 章
听了?这?话?, 池白榆的脑中仅闪过一个念头——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这?般腹诽着,她又顺着伏雁柏的视线看了?眼。
述和的手还压在她的手背上,若离得远了?, 看起来就跟他俩握着手一样。
也不止伏雁柏,她还感觉到了?另一道更为炽热的视线。
那视线近似无声的质问, 比箭矢更为锋利,直直戳过来,仿要?将她扎个洞穿。
看都?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裴月乌。
她估计要?不是提前跟他打过招呼, 得瞒着他俩的事, 这?会儿他就得直接冲上来问她了?。
好在她反应快, 推开述和的手,再一翻腕。
手心里正是述和刚才拿的那支笔。
“拿笔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她说, “还是说, 在伏大人那儿关系好才能借笔?”
述和及时接过话?茬,淡声道:“总论不出对错, 便请了?她来,恰好她当时也在。”
池白榆又道:“若是伏大人觉得我不该插手此事,那我现?在走?也成。”
“别走?!”一旁的裴月乌突然出声。
几人的视线相继落在他身上。
下?意识冒出这?句后,他才迟钝回神, 躁恼蹙眉。
他急于?想出个合理的解释,但嘴张了?又合,最终也只挤出句干巴的应答。
“我……这?事, 我……述和说得也有理,既然供词不同, 那就让旁人评理,也……也挺好。”他的眉头拧得更紧, 透出些凶意,“难不成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儿?若再继续下?去,非将这?地方?拆了?不可!”
说完,他又绷着脸瞟了?眼池白榆。
见她的神情没多大变化,他才稍许放下?心。
这?么说应该不会露馅儿吧?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最右边的雪妖缓缓睁眸。淡色的瞳仁往旁一瞥,他冷声道:“好吵。”
裴月乌登时来了?怒火,睨他:“与你何?干!嫌吵就把?耳朵割了?,往后净得清静!”
雪妖不语,周身却开始有白色的气?流盘旋,如霜雪一般。
在那白气?出现?的刹那,池白榆登时感觉到房中温度降了?不少,冻得她忍不住打颤。
不过下?一瞬,那寒气?就被?黑色的鬼气?尽数压下?。
伏雁柏将手拢在袖中,道:“若想死在这?惩戒室里,便继续。”
雪妖神色不改,转而又将冷淡视线移向池白榆。
“你叫什么?”他忽问。
“别与他搭话?!”裴月乌忽道,“他有病,小心过了?病气?。”
池白榆:“……”
难怪能一见面就打架。
“裴兄实?在心善。”始终没说话?的沧犽突然开口,“只不过他到底是锁妖楼里的妖囚,往后免不了?要?与小池大人打交道。你这?一句……恐叫她难做。”
又来了?!
裴月乌听得怒火中烧,也不废话?,直接化出血剑。
只不过这?一剑尚未劈下?,伏雁柏就已抬手,又化出几面“水墙”。
“水墙”拔地而起,再度将三人隔开。
连同声音、气?息,一并分隔开来。
待“水墙”成形,他提步往外?走?。
从述和身旁经过时,他顿了?步,乜他:“随我出来。”
述和将簿册递给?池白榆,说:“如实?写下?在地窖时听见的响动便好。”
池白榆点头。
眼见着他俩一前一后地出门,她越发觉得心慌。
伏雁柏应该没看出什么来吧?
刚才她的说辞应当挑不出错漏,他听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他把?述和叫出去做什么?
总不可能在这?时候关心属下?。
她放下?簿册,朝门口走?了?步,复又停下?。
不行。
伏雁柏能察觉到她的气?息,这?时候赶过去,反而会惹人生疑。
她又坐回桌边,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心跳,下?意识扯出保命符紧握在手里。
没事。她自我安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的是办法。
就算被?伏雁柏发现?她跟述和的事了?也不要?紧,只要?他不知道她打算拿述和对付他就行。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又拿起那簿册,开始琢磨起该写些什么内容,才能对她有利一点,又不至于?招来三人中的某一个的“回敬”-
门外?。
这?会儿已经到了?深夜,伏雁柏无声无息地走?在没灯的过道中,活像一抹孤形吊影的游魂。
唯有足踝处的明黄小符偶尔露出,才有些许亮色。
他停下?,斜过微挑的眸。
“让她来写供词,是你的主意?”他问。
述和环臂靠在一边的墙上,冷淡应了?声:“方?才便已说得清楚。”
“近些日子,你擅自做下的决定不少。”
“我也说过,若想要?我补上文书,可以随时告诉我。”
“你对我心有不满。”
“今日才知晓吗?”
“不,这?与往常不同。”伏雁柏在暗色中望着他,一双洞黑的眼里毫无情绪,“此回……是为了?某个人。你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的立场?”
述和叹气?:“又非对立面,谈何?立场。”
伏雁柏再不多言,抬手便搭上他的肩。
只是还没碰着,就被?他用手截住。
推开他的手后,述和像往常一样往手上丢了?个净尘的诀法。
但诀法刚成,他忽意识到什么,顿住。
伏雁柏的声音在此时幽幽传来——
“你向来不喜旁人靠近,更不会将东西外?借于?人。借笔?”他冷笑?,开始一字一句地往外?磨,“看来你们的关系远比我想的更亲近,是吗?”
述和垂下?眼帘。
他实?在疲于?应付这?堪称尖锐的发问,甚至生出股消极怠工的情绪。
仿佛只要?他不开口说话?,时间就不会继续流动似的。
可惜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
一缕森寒的气?息突然袭来。
他抬眸,看见一柄黑气?凝成的鬼刃正对着他的眉心,距离已不到一寸。
伏雁柏的声音越发阴冷:“你若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便先化成鬼了?,再慢慢说。”
“何?必这?样激动。”述和语气?平淡。
他开始慢腾腾地想,池白榆对伏雁柏还心存忌惮,她怕他知道此事,因为她笃定伏雁柏知晓后,不会让她好过。
而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她似乎猜得不错。
伏雁柏的确在动怒。
有些麻烦。
倘若伏雁柏还是个活人,那他大可以从头慢慢说起。
但他是鬼。
且是个随时可能堕成厉鬼的恶鬼。
如果任由他的情绪暴涨开,到最后多半会失控。
从池白榆那儿得来的好情绪,又逐渐被?疲惫感磋磨掉,使他心生厌烦。
他忽道:“是。”
伏雁柏微怔:“什么?”
“我说,是。”述和拂开即将刺穿眉心的鬼刃,“我对她的确有些好感。”
“你对她?”伏雁柏倏然回神,“你的意思是,仅是你对她?”
“嗯。”述和反问,“你又在盼着什么?”
“你别忘了?她是——”
“无荒派的人?”述和打断他,“提起这?事,不免想到了?那位叫太史珩的公子。”
他突然冒出个人名,伏雁柏全无印象,眉一蹙,便问:“谁?”
“太史珩。”述和缓声说,“以往在伏府,你那脾气?结了?不少仇怨。犹记得某个太史家的稚童,背地里常骂你是玉面夜叉,洋洋洒洒十多首诗,阳青城里但凡识字的,都?读过那么一两篇。不光他,太史家似都?对你颇有微词。想来也是,太史家规矩严明,便是有伏家依仗,你那作派也不招人喜欢。更何?况,若非他们有意纵容,那些挖苦人的酸诗也流传不出。”
伏雁柏阴着张脸,说:“什么太史什么酸诗,早都?成了?一抔黄土,忘得干净。你不提起,又有谁还记得?何?苦东拉西扯,翻些陈年往事出来?”
述和不疾不徐道:“后逢一场春日宴,你与那太史家的嫡子太史珩打了?照面。几位与我同行的门客见了?,纷纷说要?上前阻拦,唯恐你和他打起来——其中一位姓赵的门客最为担忧,因为前日里,他才从南边的海域寻回一把?绝世?好剑赠与你。而那剑,当时就佩在你腰上。至于?那太史珩,只通文,不学武。若真一剑下?去,只怕当场见了?阎王。”
听到这?儿,伏雁柏已估摸出他想说什么了?,脸色更为郁沉,只道:“够了?。”
述和却还在继续。
“谁承想你待他虽也倨傲,却勉强算得客气?。宴毕,更是拿了?他赠的诗书礼,往后与他也有来往。回去的路上,那姓赵的门客揩着汗问你,你却只道‘断树拦路,又与枝条何?干’。”他稍顿,“若依你所言,便是无荒派让她来这?儿,无荒派如何?,又缘何?要?牵扯到她身上?生前不计较的事,怎的死后成了?鬼,反倒在意起来?”
“绕了?这?么一大圈,便是为她说上几句好话??”伏雁柏眼梢轻挑,眸中却不见多少笑?意,“看来你的确动了?几分心思,倒是难得——她也知晓此事?”
述和思忖片刻。
若要?瞒着这?事,的确麻烦。不仅得时时避着他,还要?处处留神。
光是想一想,就令他有些头疼。
但若不瞒……
他微叹一气?,终道:“不知。”
郁沉在心间的烦闷略有舒缓,伏雁柏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无荒派动作频繁,但掀不起什么风浪。”
述和从他的话?中听出退让之意,却没松口气?,反而隐觉不妙。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话?便是:“眼下?她在这?儿做事,往常交给?她的事务也都?做得不错,不应将关系闹得太僵。”
“你——”
“她如今对我有几分意见,也属正常。”伏雁柏稍顿,“你对她有意,却没到非要?说出口的地步。不若这?样,先将你那些私情暂且先放一放,想法子将那些没必要?的隔阂消失,再谈其他。”
述和默然。
若非懒得动手,他真想将这?人的脑袋凿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而伏雁柏将手往袖里一拢,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似乎还在等着他的回应。
许久,述和道:“你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先管一管你那张嘴。”述和语气?淡淡,“少言,慎言。倘若没有别人逼着你开口,最好能不说话?,便不说。”
“你——!”
“并非在胡说。”述和及时打断他的怒意,侧身,斜瞥他一眼,掩在夜色中的脸上隐约带着点儿笑?,“话?多错多,若何?时能做到少言寡语,再来找我罢。”
*
池白榆坐在桌边,好半天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时不时便往门外?瞥一眼。
怎么还没回来?
都?出去一两个时辰了?吧。
她看了?眼表。
好吧,才过两分钟。
匆匆写完供词后,她借着余光瞥见了?裴月乌。
并非是她有意要?看,而是他的动作实?在太大,很难不注意到。
他送出道赤红妖气?,在半透明的水墙上写下?几字。字形粗犷随意,又是镜像,她盯了?半天才瞧出写的是什么——
【放我出去】
后面还跟了?四个大字——
【过来也行】
池白榆:“……”
她放下?笔,走?到那“格子”跟前。
等走?近了?她才发现?,这?些“水墙”也并非是完全隔音的。
如果距离够近,她勉强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和人声。
譬如眼下?,她分外?清楚地听见了?裴月乌操控妖气?划过墙面的吱呀声响。
跟指甲刮黑板一样刺耳。
她听得难受,下?意识道:“别刮了?!”
墙里的人一顿,随后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谁?”他问,声音很模糊。
池白榆答了?声:“我。”
话?音刚落,里面的人便贴得更紧,跟想直接撞破墙出来似的。
她被?陡然靠近的人惊了?瞬,也忘了?中间还隔着层“水墙”,抬手就想将他推开。
只是手刚碰上墙面,她就感觉到一股不小的吸引力,在拉拽着她往里陷去。
池白榆忽觉不妙,试图将手往外?扯。
可这?“水墙”就跟泥沼一样,根本拔不动。
而里头的人应是看见了?她的手,竟抬手握住,也往里一拉。!!
不是,你拉我干什么!!
池白榆步子一踉,径直跌了?进去,随后被?人紧紧抱住,又被?来回蹭着脸。
好在她还没忘记这?是什么地方?,一把?推开他。
裴月乌却没这?样的警惕心,一双猫儿眼上下?打量着,似在看她有没有受伤。
他恼声问道:“那述和逼你说什么了?吗?”
“没,他挺好的,就是让我说两句供词。”池白榆随口答了?句,并开始打量四周。
跟从外?面看着的半透明空间不一样,这?里头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纯白,根本看不见外?面。
踩在地上,还有种漂浮云端的不真切感。
而裴月乌听见“挺好”二字,不由得蹙眉。
想起方?才看见的那场景,他心中火气?更甚。
是挺好。
从来见谁都?避着走?,生怕别人挨着他半点儿的人,如今手也能碰了?,笔也愿意借了?,还有什么不好?
池白榆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想快些出去。
她抬起手,想像方?才一样直接出去。
但手却碰着了?一堵实?实?在在的墙。
池白榆一怔。
墙?
她攥紧拳敲了?两下?。
砰——
砰——
真是墙。
出不去了??!
第097章 第 97 章
池白?榆又敲了两回。
但还?是没用。
眼前的白?墙格外结实, 根本没法出去?。
也是。
拿来关这三个妖囚的,怎么?可能被?轻易敲开。
这下好了。
她也成囚犯了。
裴月乌突然在旁问道:“你和那述和认识很久了吗?从未听你说起过。”
“快两个月了吧。”池白?榆随口答了句,她将剜心?刀藏在掌下, 借着袖口的遮掩,试图去?刺破白?墙。
她使?的劲儿也不小, 墙面却仍旧没有丝毫变化?。
这么?结实吗?
“两个月?这么?久……”裴月乌躁恼地抓了两下头发,将眉蹙了又蹙,“那我怎么?才见到你。”
“那时候我刚来,能做什么?事?负责的职务也比较少。”池白?榆顺嘴说了句, “我倒是早听说过你。”
裴月乌微怔:“听说什么??”
“就是说你——”池白?榆倏然住声, 面不红心?不跳地改口, “哦,那什么?, 就是说你在十号房间?。我在这儿当差, 他?总得给我介绍下锁妖楼的情况吧。”
“再没说别的?”
“没了。”
裴月乌凑近,歪过脑袋看?她:“真没了?”
有她也不能说啊。
“真没了, 就说了这些。”池白?榆不着痕迹地把剜心?刀推进袖管。
话落,她转身看?他?。
不看?还?好,一看?险些吓她一跳。
刚才她没仔细瞧他?,这会儿才发现他?身上多了不少伤, 脸上也有几道血口子。
最深的一道在颈上,横在正中间?,像是砍掉脑袋后又缝起来的缝合线。
“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她问。
“跟那脑子有病的打了一架。”裴月乌睨了眼左边, “要不是受着拘束,非得将他?碎尸万段!”
池白?榆还?没忘记身后那面跟单面镜似的白?墙, 摆出公?事公?办的语气:“那怎么?没疗伤?”
裴月乌双臂一环,靠在白?墙上。
“那姓伏的用鬼气化?出了白?牢, 在里面能用妖气,但没法疗伤。”他?顿了顿,“不过几条口子罢了,权当给里头的肉和骨头松口气。”
“嘶——”光听他?这描述,池白?榆就觉得肉疼。
她忽又想起什么?,问:“那擦药呢?”
“不知?道。”裴月乌说,“没试过给伤口上抹过药。”
毕竟比起膏药,用妖气疗伤见效快得多,也省事。
池白?榆扫了眼旁边,先轻声问了句:“我们说话,旁边的人听得见吗?”
等他?摇头了,她才从袖袋里取出之前沈见越给的那瓶膏药。
“那试试擦药吧。”她说。
这段时间?她没怎么?受过伤,药也用得慢。
裴月乌面露狐疑:“你不是没了吗?”
“什么??”
“药。”他?说,“上回在洞子里,剩的一点儿不是全给了那狼妖?”
差点忘记这事儿了。
池白?榆面色如常,想着外面可能有人,还?不忘将声音压低:“那都?是几天前的事了,这又是新的。为着讨到这药,我可吃了不少苦头。毕竟在这地方,药也珍贵。”
“那我用不着。”裴月乌一摆手,“这伤三两天就好了,顶多留个疤,不疼不痒的。”
一听留疤,池白?榆一下便拔开塞子:“不行!拿都?拿了,多少擦点儿。”
别的地方就算了,脸上总得擦点。
裴月乌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膏药上,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耳根渐透出一点红。
他?把椅子往她身前一放:“行,试试。那能不能你帮我擦?”
池白?榆摇头:“你自己?来。”
她不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要是被?看?见递药还?没什么?,但若被?瞧见她给他?擦药,定然麻烦。
“为什么??”裴月乌躁恼蹙眉,“我看?不见脸上的伤,要是一通乱抹,岂不全都?浪费了,你方才还?说这药珍贵。”
“是珍贵,但要看?用在谁身上啊。”池白?榆小声说,“而?且就给你擦,不给别人,万一被?伏大人看?见,定会觉得我在包庇你。”
裴月乌挠了下略有些泛烫的面颊,绷着脸说:“他?看?不见,他?这会儿又不在房里。”
池白?榆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鬼气不在。虽隔着白?墙,可也探得着气息。”裴月乌稍顿,“你没探到吗?”
糊弄人几乎成了池白?榆的本能反应。
她面露难色,叹气:“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我的妖气都?被?夺走?了,自那以后,感官也变得迟钝许多。也就坐在跟前的人,能稍微感知?到那么?一点儿。”
裴月乌紧蹙起眉,又觉是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半晌,他?挤出一句:“这有何难。大不了往后找个时间?,我把妖气分你一半,你全拿走?也成,左右从头开始修炼也不难。”
池白榆讶然:“这也能行?”
裴月乌颔首:“你的妖丹还在吧?”
“也没了。”
“妖丹不在?这就难了。”裴月乌思忖着说,“那我再想其他?办法。”
“别想了。”池白?榆坐在椅子上,“先擦药,免得待会儿伏大人回来了。”
万一真给他?想出办法就难办了,她又不是真的妖,平白?无故得了妖气,说不准是好是坏。
裴月乌略一点头,半蹲半跪在了她面前。
池白?榆抹出一点药,擦在他?脸上的伤口上。
裴月乌抬了双赤眸,目不斜视地盯着她。
她的力度不大,擦过面颊,跟毛刷似的扫过伤口,激出一点微弱的疼。
倒奇怪。
他?在这儿待了得有个几百年了,常觉得日子过得快。
唯独这两天,竟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
而?眼下一见着她,原本慢吞吞往前走?的时间?,又有开始飞奔的架势。
想到伏雁柏随时有可能回来,他?忽然捉住她的手,直直盯着她,问:“能亲你一下吗?”
池白?榆倏地将手往前一伸,毫不客气地往他?唇上抹了点膏药。
“不行,”她道,“一股子药味儿。”
裴月乌松开手,转而?拨着额前的碎发,尽量不叫她看?出他?眼底的失落。
“那便算了,这药味儿是不好闻。”
处理完脸上的伤口,池白?榆又取了点,涂在他?颈上。
颈前划过一阵凉意,裴月乌梗了下喉咙,又问:“那抱一会儿,成吗?就一会儿,我都?几天没见着你了。”
池白?榆刚想说不行,忽然记起剜心?刀的血槽也空了。
她点头:“那好。”
“好”字还?没彻底落下去?,裴月乌就已站起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又转而?坐在椅子上,面对面地搂着她。
池白?榆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他?腿上。
热意通过搂在腰间?的两条胳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裴月乌紧紧箍着她,力度大到像要将她嵌进怀里似的。
她推开一点距离,问:“还?有哪儿有伤?”
“身上。”裴月乌道。
池白?榆视线一落,看?见他?的胸膛前纵横着几条血口,将衣衫都?染透了。
她默了瞬,问:“……你确定外面没人吗?”
裴月乌又仔细感知?一遍外面的气息变化?,摇头:“没人。”
池白?榆捏紧瓷瓶。
这感觉有些奇怪。
即便外面真的没人,她也有种被?人盯着的错觉。
就好比闭着眼睛走?路,明明清楚前面没东西,也还?是会觉得有障碍物横在中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但想到剜心?刀的事,她再不犹豫,对他?道:“那你把眼睛闭上。”
裴月乌蹙眉:“擦药也要闭上?又不会溅到眼睛里去?。”
“上回就说了,我不好意思。”池白?榆催促,“快些。”
裴月乌只能照做,合上眼。
池白?榆不放心?,照旧抽出条布带,系在了他?的眼睛上。
感觉到眼前覆来什么?东西,裴月乌:“你——”
“别动。”池白?榆压低声,“很快就好了。”
说着,她将手压在他?的胸膛上,又拨开他?的衣襟。
他?的胸前的确受了不少伤,都?是近似刀伤的血红口子,没处理过。两三天了,到现在都?还?在渗血。
而?他?竟然好像还?不觉得疼。
池白?榆像模像样地往伤口上涂药,又提醒他?:“好像伤口都?有些深,涂药的时候估计得有点儿疼。要是疼得厉害,你就叫我一声。”
涂过几处后,她盯准了最深的一条血痕。
那血口从颈子下方一直蔓延至心?口附近,她的指腹顺着伤痕游移着,偶尔往回涂一截。
这次她使?的力气不小,不过片刻,裴月乌的脸色便白?了些,却忍着何话也没说。
池白?榆只当没看?见,缓慢涂至心?口处时,她有意顿了顿,用压在指腹底下的剜心?刀刺了下。
心?口附近传来阵明显的刺痛,裴月乌闷哼一声,下意识睁眼。
但因为有布条的阻隔,他?何物都?没瞧见。
“是不是弄疼你了?”池白?榆恰时开口。
裴月乌正要应声,她的手忽又移至别的地方,若有若无地压按在胸膛的高处。
一阵麻意猛然从后腰窜起,将他?的思绪打了个混乱,也瞬间?忘了方才的那阵痛意。
他?难耐地低喘了声,声音更因亢奋变得有些作哑:“没。”
池白?榆收手,目光落在剜心?刀上。
上回光线暗淡,她都?没怎么?瞧明白?,这回却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血条是如何“歘——”一下涨起来的。
比上次又多了一点,一下便涨过中线。
裴月乌好不容易回过神,断断续续地说:“就是……有些奇怪。”
“何处奇怪?”
他?抬手,凭着记忆压住心?口。
“此处好像没受伤,方才却有痛意。”他?道。
“哦,那也正常。”池白?榆忽悠他?,“你别的地方疼,也会牵连着心?口作痛。只要不是疼得太厉害,就没事。”
“当真?”裴月乌心?有怀疑。
“真的,你要疼得太难受,就再告诉我。”
裴月乌还?想再说什么?,可她的手又搭了上来,时轻时重地抚过胸膛。
没说出口的话被?他?咽了回去?,他?微仰起颈,想竭力忍着,却压不下那阵从后腰窜起的酥麻。
池白?榆逐渐感觉到异样——似有何物硌着她,且还?越发硌人。
她放缓了涂药的动作,视线一落。
片刻,她彻底停住。
“……”
是因为太年轻了吗?
第098章 第 98 章
裴月乌的?视线被布条全?然遮掩住, 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黑。
视线被剥离,多少给他带来了些许不安。他看不见,便?只能借助其他感官来判断此时的?处境。
听?见她的?气息没什么变化, 他便?以为?她尚未察觉,仰了下颈后, 又微躬了身,想要?遮掩住什么一样。
搭在她腰间的?两条胳膊也?紧绷着?,肌理?的?轮廓变得愈发明显。
哪怕有袖子作掩,池白榆也?摸着?了他胳膊上鼓跳的?经脉。
她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另一手还握着?剜心?刀。
他比她想的?还要?警觉, 她落刀时分明没有用多大?劲儿, 他却仍然察觉到了异于平常的?刺痛。
而在刺中他心?口的?刹那,她又感觉到了同上次一样的?凶意?, 如同置身密林, 不知何处藏着?一只虎视眈眈的?野兽。
不过很快,那股蓄势待发的?攻击性就又消失不见了。
她掂了下匕首。
一回好糊弄, 第二回却不一定了。
思忖片刻,她问:“房间里面进来人了吗?”
裴月乌平缓着?微促的?呼吸,摇头。
“那能不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在哪儿?”
裴月乌尽量稳下心?神?,仔细分辨着?。
一、二、三……
三道气息都在外面, 未曾靠近。
“房外,走廊。”他哑着?声说。
他的?心?这会儿还七上八下的?,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根本抽不出思绪去想其他东西。
她虽没按着?他的?胸膛了,可那股酥麻仍在, 时不时就要?跳一阵。
还有……
他紧抿着?唇,感觉脑袋都快要?烧起来。
虽然不大?愿意?面对那略显难堪的?一面, 可他着?实有些难受,甚而闷得疼。
但唯恐被她发现,他只能僵着?两条腿一动?不动?,身子也?尽量躬着?。
就在这时,有何物搭在了他急于遮掩的?难堪处上。
他浑身一僵,几乎瞬间就抬起头,隔着?模糊不清的?一片混沌“望着?”她。
“你……”他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嗓音也?陌生到连他自己都听?不出,“什么东西?”
“当然是手啊,感觉不出来吗?”池白榆又开始胡扯。她一手握着?剜心?刀的?刀鞘,鞘尖搭在上面,敲了敲,“现下是手指。”
“你、你别……”一阵尖锐的?跳痛代替原本的?酥麻,刺激着?裴月乌的?神?经。
他下意?识去捉她的?手,池白榆却及时抬起,叫他捉了个空。
“药还没涂完,你想做什么?”她道。
“你——”裴月乌恼蹙起眉,哪怕看不着?眼睛,也?能从那紧绷的?神?情间瞧出他的?怒态,“涂什么药,此处又没受伤!”
“那怎么肿了?”池白榆下意?识接了句。
话落,两人都陷入沉默。
裴月乌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连带着?脖颈,眨眼间就红透了。他又是红发赤眸,眼下整个人看起来跟在火里滚过一遭似的?。
渐渐地,池白榆竟看见他头顶冒起白烟——并非是夸张,而是的?的?确确冒出了袅袅烟雾。?
燃了?
随后,她听?见“噼啪”一声轻响。
他的?头顶上方竟凭空燃起一簇小火苗。
“你如何能——!”那小火苗晃了两晃,裴月乌恼声挤出一句,几乎快把牙都给咬碎了。
池白榆又将刀鞘压了上去,来回缓缓磨着?。
“说实话也?不成吗?”她借由刀鞘,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跳动?。手中一顿,她抬眸看他,“裴月乌,你好下流啊。”
她的?声音很轻,却堪比耳光落在脸上,令裴月乌半晌说不出话。
他哪里应付过这种场面,直将耳尖都涨红了,也?不知道该应什么。
刀鞘磨得很慢,他还以为?她说的?是真话,将那冰冷坚硬的?刀鞘误当成了她的?手。
这一认知令他感觉到一阵几令浑身都颤栗不止的?酥意?。
心?口也?在泛麻,那阵麻酥酥的?痒直往心?里钻,往头上窜,又像热腾腾的?火一样烧在背上。
他还没经历过这般摧人心?智的?快意?,经过片刻的?僵怔后,才倏然回神?。
“不、哼嗯……不干净。”不大?利索地吐出这句后,他又搭上她的?腰。却没搂着?,而是顺着?腰身往上,再捏住她的?肩,又顺着?肩往下捉她的?胳膊。
大?概是怕捏疼她,他没用太大?力气。眼见着?他就要?碰到那刀鞘了,池白榆忽地将刀鞘一竖,用鞘尖抵着?,再转了两转。
鞘尖很钝,但好歹也是尖状物。转动下,刺出令人难以忍耐的?刺痒。
那痒意?以难以阻挡的?速度发散开,令裴月乌瞬间失了力。他垂下手的?同时,脊背也?低低躬着?,喉咙里更是挤出声难以自抑的?低喘。
池白榆原还想笑他一句,却陡然瞥见覆在他眼上的?布条洇出了一点模糊的?湿意?。
没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讶然看他。
这人竟然哭了。
也?并非哭,大概是被刺激到极致后,不受控冒出的?泪水。
眼下他两处都在冒“泪”,错愕之余,池白榆还不忘及时拿开刀鞘,以免沾着?什么。
与此同时,她一手抚上他的?面颊,挑出没擦药的?地方,指腹有一阵没一阵地摩挲着?,近似安抚。
另一手则握住剜心?刀,悄无声息地将刀尖抵上他的?心?口。
“你先缓一缓。”她的?指腹按住了他的?唇角,漫不经心?地打着?圈儿,轻声说,“抖得好厉害,还不习惯?呼吸也?好重。”
裴月乌陷在那空茫无依的?快意?里,失神?许久,才逐渐缓过来。
他头顶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感觉到她的?指腹压在他的?唇角,他微张开口,任由那指腹压进口中、抵在牙上。
池白榆压着?他靠近唇边的?牙,指腹来回碾了两下。
牙齿被用力拨弄着?,牙根渐磨出一点酸痛。透亮的?银线逐渐溢过唇角,裴月乌难耐地喘了声,随后略微合上牙,开始轻舔起她的?指腹。
指腹被柔韧的?舌尖扫得作痒,池白榆审准机会,右手微一用力。
但就在她即将刺下的?刹那,他突然将双臂一紧,搂住了她。
两人陡然贴近,池白榆在他促乱沉重的?呼吸声中,听?见了很小的?“噗嗤”声。!!!
坏了!
坏了坏了!
真给扎进去了啊!
但裴月乌这下竟没了方才的?警觉性。
他恍若未觉,脑袋埋在她的?肩颈处,只颤着?声说:“别看了!”
还聊这茬,先关心?关心?你的?心?吧!
待会儿真给她剖出来了!
池白榆登时起了冷汗,手还压在他的?心?口处,竭力支撑着?,以免将刀扎得更深。
而裴月乌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股刺痛,却将其当成了适才那阵空茫感的?连锁反应。
他还想着?果真跟她说的?一样,有些感受竟会牵连到心?脏。
池白榆飞快想着?解释,赶在他开口前道:“那什么,你先松开,我好像把你扎伤了。”
裴月乌一怔:“什么?”
他尚未完全?平复过来,尾音仍在颤。
“就是之前拿来防身的?暗器,我放怀里的?衣袋子了,没拿出来——你没觉得疼吗?”
裴月乌想起方才从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登时绷紧了脸。
“没感觉到。”他抬手攥住布条,意?欲扯下。
但池白榆及时按住他的?手:“别动?,待会儿我给你解,别扯坏了。”
裴月乌只得住手。
趁这空当,池白榆拔出没入一小截的?剜心?刀。
好在扎得不深,比起他身上那些血痕,已经算是轻伤了。
她把刀尖在他的?衣服上来回抹了两下,擦干净血后,又将自己的?衣裳也?挑出个破口。
伪造好证据,她这才收回剜心?刀,解开那条黑布。
陡然见光,裴月乌下意?识眯了眯眼。
待眼睛逐渐适应了,他又垂眸。
却见心?口处果真被扎出个血点,正缓慢往外渗血。
他又抬头去看池白榆,见她的?衣服也?破了个洞,他拧眉问:“你受伤了?”
“那倒没有,就是衣服扎破了。”池白榆问,“你这伤要?不要?紧?我再给你擦点药。”
她从瓷瓶中取了点药出来,给他利索涂了。
而裴月乌也?在此时瞥见了自己衣袍上洇透的?痕迹。
心?又开始狂跳不止,他揉了把烫红的?耳朵,连连甩出好几道诀法,快速将其弄干净,唯恐留下一点痕迹。
池白榆擦好了药,将那条黑布塞进了他手里。
她嘱咐道:“这也?要?弄干净,上面沾了泪水。”
这是她拿来变魔术的?带子,统共就那么几条,也?不能浪费。
裴月乌干涩应了声,正要?丢诀法,却被她按住手。
“用了妖术,还要?用水洗,洗干净了再还给我。”
“嗯。”裴月乌绷着?脸道。
忽地,他头一抬。
“有人过来了。”他说。
池白榆反应极快,几乎在听?见这声的?同时,便?站了起来,还不忘提醒他:“衣服,把衣服收拾好。”
裴月乌正将衣襟合拢,就听?见她又压着?声问:“来的?是谁?”
他迟疑一阵。
来人的?气息虽然跟死水一样,但的?确是活人。
想到这儿,他说:“述和?。”
话音刚落,池白榆就靠在了墙上,叹气。
裴月乌眉头不展:“你叹什么气?”
池白榆摇头,一脸苦色。
裴月乌想问她怎么了,但又感觉到那阵气息已经逼近,只能忍下不言,佯作不快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池白榆察觉到他语气的?微妙变化,估摸着?述和?已经近前了。
这白墙虽然能隔音,但一旦靠得近了,也?能听?见些声音。
她又有意?等了阵,见他开始时不时地往外瞥,似在使?眼色,这才接着?说:“我想了想,刚才闯进这里面来兴许也?不是意?外,指不定是伏大?人在这墙上施了什么结界,为?的?就是把我也?关起来。”
“他关你做什么?!”
“不知道。”池白榆摩挲着?眉骨,半掩住略有些黯淡的?眼神?,“他好像不大?待见我。”
裴月乌又急又恼,既觉得伏雁柏可恨,又明显感觉到述和?已经走到白墙跟前了,想提醒她少说两句——毕竟他和?那伏雁柏是一伙的?,保不齐会告密。
但有述和?在这儿,他也?没法提醒得太明显。到最后,他只气冲冲挤出一句:“何故说这些!”
池白榆微怔,随即抿着?唇笑了下,不过没见着?有多开心?,反而透出些委屈。
她点头:“也?是,还是不说了,不该在你面前谈论这些,你就当没听?见。”
“我不是——”裴月乌躁恼往前迈了步,又硬生生停下,直将耳尖都憋红了,也?没挤出一个字。
那述和?也?奇怪,明明气息都已经在墙外了,怎又没了半点儿反应。
他正想着?,一只手陡然探进墙身,又如挑帘子那般,拂开了“水墙”。
述和?的?脸出现在墙外,眼神?倦然地望着?他俩,最后将视线对准角落里的?池白榆。
他出现得突然,池白榆一惊,又慌忙去看裴月乌,显然一副担心?被抓现行的?模样。
裴月乌心?有担忧,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他摆出副凶相,意?有所指地不快道:“若心?胸够宽广,就别做什么耳报神?,省得叫人瞧不起!”
述和?扫他一眼,视线落在那扎得随意?的?高?马尾上,他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他看向池白榆:“走罢,这里并非什么好地方。”
穿过白墙的?刹那,池白榆还能感受到身后的?灼灼视线。
她看了眼右旁的?述和?,在水墙合拢的?瞬间道:“方才……”
述和?:“那水牢设有禁制,若不知晓其中玄机,一旦靠近就会被吸入牢中——便?如同那沈见越房中的?画境。但与那又有不同,易进难出。”
他解释了那水牢的?用处,也?算在隐晦回应她的?不安。
池白榆:“难怪,我方才见他想出来,就上前看了眼,没成想竟被直接吸了进去。我还以为?……伏大?人呢?他没回来?”
“还在外面。”话落的?瞬间,述和?明显看见她松了口气。
这般提防雁柏吗?
他眼神?微动?,道:“既然已经写完了供词,便?暂且回去罢,天也?晚了。”
池白榆也?没多留的?打算,走前她又问了句:“伏大?人在……?”
述和?知晓她在担心?什么,只道两字:“放心?。”
池白榆颔首,直到出了门,神?情间残留的?忧虑尽数消失。
她往房中看了眼,却见述和?正在看她写的?那份供词。但他的?心?思显然不在那上面,盯了许久都没见翻一页,不知在想什么。
她收回打量,下了楼。
与述和?宽慰她的?一样,一路上她都没见着?伏雁柏的?身影。
但即便?这样,她也?没能直接离开锁妖楼。
在她绕下楼梯后,她看见了一抹素白的?身影木立在走廊中。
远远望去,活像缕缥缈白烟。
那人也?听?见了她的?走动?声。
像是年久失修的?傀儡人偶,他僵硬地动?了下脖子,偏过头。
一双清透的?眼望了过来,他干涩地活动?着?唇齿,唤她:“仙师……”
第099章 第 99 章
沈见越?
池白榆顿住, 错愕望向走廊中的人影。
她低头看了眼表。
1:13
明明已经过了子时,所有牢门也都关了,他?怎么可能还在外?面?
不过自打来?这儿以后, 怪事她也见得多。经过片刻的讶然,她就?意识到有可能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或是闹鬼,又或是谁弄出的幻境。
她谨慎握住袖中的匕首,脸上的神色还算温和,问他?:“这么晚了, 你怎么还在外?面?没?有回画境吗?”
沈见越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
他?扯动了下面部的肌肉, 想使神情变得松泛些。
不过没?能成功。
脸上的肌肉像是与骨骼隔了层距离似的, 根本不受他?控制。
最终,他?还是保持着那副阴冷表情, 慢吞吞地说:“这几日有人受惩, 那述和忙于此事,或因此, 对牢中气息不再时时管控,房门禁制也松动许多。弟子想趁此机会?,尝试着能否离开锁妖楼。”
原来?不是鬼吗?
但池白榆并未放松,心反而提得更?高。
“在画境里待得好好儿的, 怎的突然想离开锁妖楼了?”她问。
说得真好听啊。
还离开锁妖楼,翻译过来?不就?是打算越狱吗?!
想越狱也就?算了,干嘛告诉她啊!
沈见越垂眸:“仙师之前说那伏雁柏不允您住在画境里, 我想着若能出去,便可以去找仙师了。”
越狱的理由这么朴素吗?
池白榆忍着吐槽的冲动, 说:“你要是真出去了,不被捉着还好, 万一被逮着,往后恐怕只会?管得更?严。”
“但——”
“你还是先回去吧。”看他?就?站在房门口,池白榆只当他?才出来?,“在这外?面乱逛也不安全,时间?久了,不是会?化成白骨吗?而且伏大人与述大人都在惩戒室里,要是被他?们发现就?难办了。”
沈见越“嗯”了声,却没?动身。
他?僵立在那儿,一副云游天外?的模样。
池白榆此时才发觉,他?出神时的表情竟与沈衔玉别无二致,连放空的眼神都一样。
有一阵,她还以为站在面前的并非是沈见越,而是他?的孪生兄长。
见他?陷入沉思,她步子一挪,打算离开。
不过刚走出一步,沈见越就?又唤住她:“仙师。”
池白榆:“还有什么事?”
难不成还要按着她上课吗?可她现在就?想睡觉。
沈见越抬了眼帘,幽幽望着她:“已经这么晚了,仙师为何会?在楼中?”
“你问这事儿啊。”池白榆随口就?来?,“述大人托我帮个忙,就?弄到现在了,我正要回去休息。”
“回去?”沈见越望了眼黑洞洞的门外?,“可夜间?难以视物?,周围不知藏了多少危险。您现在回去,又无人相伴,弟子实在难以放心得下。”
或因恐慌,他?的眼神四处游移着,瞳孔也微微扩放,使他?的眼珠子看起来?活像一对死物?。
见他?又陷入疑心重重的状态,池白榆道:“没?事,外?面又没?有别——算了,那你说怎么办?”
沈见越似没?想到她会?把?问题抛给他?,怔了怔,才道:“若仙师不嫌,可去府中歇息一晚。”
“现在?”
沈见越颔首:“更?快,没?有危险,也能随时为仙师备下热汤洗漱。”
池白榆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府中比此处更?为暖和,也无人搅扰。”
“走罢。”她说,“现在就?去。”
沈见越侧身让道:“请仙师随我来?。”
他?带着她入了画境。
前几回她来?时,画中都为白日。而这回大概是为了方便她歇息,他?有意化作夜晚景象。
虽是晚上,却也暖和。
池白榆看了眼身旁的沈见越。
从方才开始他?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像是藏着什么事。不光如此,也明显瞧得出他?的心情不是很好——虽说他?平时就?阴着张脸,可从没?像现在这样难看过。
偶尔他?俩对上视线,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却欲言又止,最后只紧抿着唇,移开目光。
两三?次后,池白榆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沈见越垂着眼帘,摇头。
片刻,他?又道:“近些时日,弟子每天都在修炼丹青一术。但少有长进?,为此苦恼不堪。”
原来?是为这事儿。
池白榆稍微放了心,宽慰道:“要真那么容易就?学会?了,那岂不是天底下人人都会??什么叫独门技艺,就?是难学才珍贵嘛。”
“嗯。”沈见越应道,“仙师教诲的是。”
“慢慢来?,等你哪日学会?了,再回头看这些时日吃的苦,也就?不算什么了。”池白榆一顿。
这什么班主任标准语录?!
“是。”沈见越应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沈见越提前替她准备好的卧寝。
是处宽敞小院,院子里栽了些果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他道:“后山有热汤,仙师可要泡一会?儿?”
“不用。”池白榆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我就?想快些休息。”
沈见越略一点头,替她拉开门。
在她进?门的刹那,他?忽道:“仙师。”
“怎么了?”
“那述和缘何要请仙师帮忙?您整日为弟子操劳,又要替旁人分忧,实在疲累。”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顺手?就?帮了。”
“他?与您……关系似乎很好。”
池白榆反问:“你问这事做什么?我虽教你东西,却也并非事事都得告诉你,是吧?”
“是。”沈见越应道。
“还有其他?好奇的吗?”
“还有最后一事。”
“你说。”
“您愿意帮述和,想来?他?应当不会?招您厌恶。那若是……”沈见越一顿,语气很轻,“若是他?哪日遭遇不测,您可会?伤心?”
他?预设了前提,而池白榆竟还真跟着想了会?儿。
片刻后她道:“这也难说,毕竟他?现在好好儿的。”
况且他?在虚妄境里,能遭遇什么不测。
“弟子知晓,有劳仙师解惑。”
池白榆:?
她解什么惑了?
也不知道沈见越是从哪儿学来?的尊师重道的道理,她总觉得他?对她的态度有些过分恭敬了。
说实话,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他?有什么怪癖。
譬如眼下,他?拿着木梳等物?件儿,又特意取了水来?,说是要亲自帮她洗漱。
她说不,他?便开始往外?摆道理:“往常弟子不在,只能委屈您自己动手?。现下有弟子在身边,您又何须亲自操劳?还是说……您不信任弟子?”
好嘛。
梳个头发的事也能扯上信任感?了。
池白榆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时常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跟他?说道理也能讲通,但就?像是一直往下压的弹簧,不怕把?弹簧压死,就?怕它反弹。
想到这儿,她干脆将手?一垂:“梳吧梳吧,随你。”
沈见越站在她身后,解开发绳。
她平日里没?怎么摆弄过头发,要放小说里,她穿书了指定能有人教她怎么捯饬头发。
但这宅子里统共就?三?人,唯一会?费心打理头发的便是述和,可也不会?太过复杂的发型。
所以她通常只扎个低马尾,有时候长得太长,就?顺手?拿剪刀剪去一截。
旁人对此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也是。
在灰蒙蒙的鬼影和能上天遁地的妖怪面前,一个简单的发型能有什么奇怪的。
沈见越仔细梳着她的头发,偶尔有几小绺打了结,也会?耐心解开。
梳完头发,他?又取了些她叫不出名的香膏,抹了点,在她的头顶、太阳穴等处揉按着。
他?的力?度不大,没?揉两阵,池白榆就?觉得昏昏欲睡,眼皮子也重。
“仙师。”沈见越托住她的下巴。
池白榆勉强撑起眼皮:“嗯,听着呢,你说。”
“仙师再忍耐片刻,还有脸尚未擦拭。”沈见越取来?沾湿热水的帕子,替她擦了脸,又打来?水让她洗漱,这才了事。
到最后,她已经彻底睁不开眼了,两眼一合就?滚到了床上,连外?袍都懒得脱。
沈见越却有耐心,心无旁骛地替她解了外?袍,挂在一边。
仔细掖好被角后,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镜台前。
他?放下灯盏,拿起方才替她梳过头发的木梳,小心取下缠绕在上面的几根头发。
捏在手?中轻抚一阵了,他?又取出贴身的锦袋,将这几根头发尽数放了进?去。
他?似乎还没?察觉到这些行径有什么不对,将那木梳握在手?中,用指腹来?回轻抚、摩挲着。
待木梳上属于她的气息消散不见了,他?才心有不舍地放下。
还有什么?
他?的目光游移着,最终落在那盒香膏上。
他?记起来?了。
方才他?替她擦拭过几回,严格说来?,表皮一层也与仙师接触过。
思及此,他?抹掉表面的薄薄一层,转而耐心涂在自己的手?腕处。
一圈又一圈,直至香膏彻底化开,仿佛融入他?的骨血般,才堪堪停下。
他?又将那木梳,连同她方才用过的杯子、随手?拿起的珠串等尽数收拢了来?,装进?事先备好的箱箧里。
做完这些,沈见越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但仍有烦闷郁结在心。
他?想起什么,无声走至床边,坐下。
眼下,池白榆已经睡熟了,呼吸也变得绵长。
沈见越盯着她的脸。
半晌,他?伸过手?,指腹搭在了她的面颊上。
虽隔着皮肉,可他?仿佛也能摸着她的骨头。
不比皮肉,骨头间?总有缝隙。
若能嵌合在一块儿……
他?的思绪恍惚一瞬,又倏然回神。
实在是大不敬。
他?微蹙起眉,压下这念头。
与此同时,他?的指腹开始游移,顺着鼻子滑落,感?受着那温热的呼吸,最终顿在她的唇上。
他?沿着她的唇,左右缓慢移动着,像在描摹她的唇形,更?像是在摸索什么。
还有些微肿。他?面无表情地想。
是纯粹的碾磨所致,还是那述和用牙咬过?
第100章 第 100 章
沈见越在烛火的映照下, 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那香膏有稳定?心神的效用,她这会儿?睡得?安然,神情间也终于不见倦色。
他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触碰着那微肿的唇, 又不免想起方才见到的场景。
他没有骗她,之所以去了外?边, 仅是想找到离开锁妖楼的法子。刚巧瞧见惩戒室里燃着灯火,他才打算上去看一眼。
但尚未摸清楚里面?的情况,他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从楼下传来。
姓伏的还在惩戒室里,那说话的只可能是述和与那新?来的狱官了。
这般想着, 他转身又往楼下走, 也好看看那书生口中的无荒细作到底是谁。
他仅猜对了一半。
述和的确在那儿?, 就靠在楼道口的墙边。
而站在他身前的哪里是什么狱官,分明是仙师。
光线暗淡, 他瞧得?不明确, 只模糊看见他俩靠得?很近。
是近乎相拥的姿势。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上回见着他俩时,两人虽说言谈客气, 却也看得?出并不亲近。
算得?上陌生的两个人,又如何会相拥在一块儿??
直到他用覆着鬼气的手指抹了下双眼,才清楚看见他俩不仅拥抱着彼此?,还在接吻。
从他的角度望去, 万分清晰地望见了仙师是如何搂着那人的颈子,任由他慢吞吞地吮舐、含吻着她的唇瓣。
而那述和的手,又是如何托着她的后背, 极有耐心地顺着脊骨抚摸、摩挲着。
甚至连两人偶尔相磨的舌、时不时的颤栗、急促沉重的喘息,也都一点不落地捕捉到了。
他尚未做好准备, 便猝不及防地看见这景象。惊愕之余,再难作出其他任何反应。
那些声响混杂着盘旋在他耳畔, 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又化作一阵嗡鸣,冲击着他的思绪。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身急切往楼上走去,以为逃离这处境,便能当作何事都没发生。
但不过刚走出一步,他又萌生出摧毁那场景的冲动,抬手便不受控制地打出道鬼气,在过道的墙上撞出声巨响。
或是那声响太大,楼下的声响有了片刻的停歇。
他也倏然回神,就近躲进?了一旁的茶室。
没一会儿?,他便借着房门的缝隙看见了他二人。
他俩一前一后地上了楼,仙师还在四处张望,似想找到方才那阵声响的来源。
而述和或因异常疲累,又或是没想到会有妖鬼能跑出来,也不曾放开妖识,只宽慰道:“应是惩戒室里的动静。”
等他俩彻底消失在视线内,他仍旧难以回神。
脑中充斥着方才听见、看见的声响与画面?,心头则漫上一股迟来的忌恨与憋闷。
那情绪来得?太过突然,又汹涌异常,几乎一下就覆没了他的所有意识。
等他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房门口。
为何?
他的心底反反复复盘旋着这两个字。
为何仙师会在此?处。
为何仙师会与那述和这般亲密无间。
为何会接受他的亲近与触碰?
到现下,他仍旧没有想出答案。
述和……
仙师放任他的亲近,可她了解这人吗?
他不会欺瞒她吗?
沈见越收回思绪,望着床榻上的人。
恍惚间,他想起刚开始离开狐族的时候。
那时他与兄长都不怎么懂得?维持人形,以为有张人脸,就跟大街上的人群一样了。
因而总会在无意间露出狐耳或狐尾。
不想招来的仅是或厌嫌,或惧怕的视线。
而他俩还没来得?及融入人族,就因这些差异被拒之门外?。
再后来便住进?了那破庙。
庙中所见的人,求财求缘求门路。
在许下心愿便定?能成真的诱惑面?前,他见到了太多变故。
前天在庙门口诉苦族亲不睦的商人,翌日?就要金要银,要这天底下最宝贝的财物。结果将族亲的血肉骨头错当成钱财,杀得?家?中只剩他一个了,又疯疯癫癫地哀哭说只求一家?团圆;
上一瞬还在信誓旦旦说要替病重父亲求来康健的儿?子,听闻只能应验一桩心愿,下一瞬就跪在狐妖像前,将头磕得?怦怦响,想要贤妻美妾、良田大宅。后被纸人化的妻妾咬断了四肢,纸做的宅落也着了火,他被困在其中,又嚎叫着喊爹喊娘,说什么来世?再报答恩情;
……
诸如此?类的事一见多,他就对与人相交失了兴趣,更时常在兄长面前忿忿不平道:“妖总要先化人,再成仙。人占了便利,无需走那化形的苦路,又缘何不珍惜,虚伪善变,竟将一辈子都耗在那些身外事上!”
沈衔玉只叹笑:“人吃饭时,又何曾会对拿筷的手、咀嚼的牙、吞咽的喉咙言谢呢?见越,越是习以为常的东西,便越爱忽视。你?我也如此?,不必看他人。”
话虽这么说,他俩却都默契地丢弃了融入人族的打算。
后来解决了那恶狐,即便破庙里香火渐少?,修炼也慢,都没人提起要走的话。
直到那道人带着沈家大老爷来了庙里。
道人笑吟吟指着他,对沈老爷说:“八字相合,此?子最为合适。养他做儿子,福气自来。”
他自然不愿做什么养子,既不想跟人族打交道,也嫌麻烦。
但沈老爷极有耐心,每日?都要来走一趟。那时他还道稀奇,真不知这沈老爷是拿什么东西做的脑子,竟求着只妖做儿?子,怕是真嫌命长。
如此?过了两三年?,又有兄长相劝,他才就此?进?了沈府。
但跟他想的一样,人族善变。
在收养他之前,沈老爷常来庙中供奉香火,人瞧着也慈眉善目。
而将他收为养子后,便开始常挑他的错处。
他不喜与人交际,寡言少?语,进?府前沈老爷称赞他韬光敛彩。到了沈府,他却又斥他不懂规矩,实无世?家?风范。
狐族有自己的文字,比起那些凡界书籍,他也更习惯读狐书。在庙里时,沈老爷自叹不如,常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挂在嘴边。而收他做养子后,又不满他整日?捧着本旁人难懂的妖书,说他到底不是人,整日?一副野妖作派。
……
没过多久,他就揣摩出了沈老爷的意思。
比之他,沈老爷其实更为看重他的兄长。
他二人虽都不喜欢与人交际,但兄长惯会隐藏心绪。
而这不显山不露水的脾性,在沈老爷看来,便是大家?子弟该有的从容气度。
若非那算命的道人提前说过,“府中若有二狐,命数将尽”,只怕沈老爷早便将兄长也收为养子。
他想,或许积攒在心底的郁气便是从那时出现的。
沈老爷有一话说得?对,他到底不是人。
不懂人的规矩法度,又如何能作为人来思考呢?
那点郁气逐渐滋长、膨胀,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把控。
他开始尝试着旁敲侧击,让沈老爷将兄长也收为养子。
这很简单。
一点狐术就足以迷惑他的心智,令他误以为宅中坐镇的狐妖越多越好。
还不到一月,沈老爷就又去了破庙,摆出与当日?如出一辙的慈和模样。
将兄长收为养子后,他确然过了段顺遂日?子,沈府的家?产也越发丰厚。
可他竟还不知足,打起了整个狐族的主意,撬不开他俩的嘴,他便招来道士门客,四处捕捉野狐。
再往后不到一月,他便死在了沈府的荷塘里。
淹死的。
也不稀奇,宅中的妖气实在太重,难免引来一些贪婪的野鬼。
其中不乏想找个替死鬼的厉鬼。
过往遇见的人在脑中飞快掠过,沈见越沉默望着池白?榆。
是了。
仙师常居山中,鲜少?与人打交道,定?然不了解世?人善变。
哪怕述和是妖,也有可能欺瞒、哄骗她。
今日?如此?,谁又知道明日?、后日?会是何模样!
他清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蓄着、膨胀着,几乎要炸裂开,可又没法得?到纾解,尽数憋胀在心底。
一丝怒戾从中流泻而出,不断冲撞着他的理智。
沈见越倏然起身,开始在房中来回走着。眼珠子如同惊慌失措的雀儿?,在眼眶里四处乱转。
可为什么偏是述和?
那人有什么好,又有哪处值得?她拥抱、亲近!
是喜欢吗?还是一时冲动?
明明他俩之前看起来还十分生疏。
不,不对。
前几日?仙师就因述和斥责过他。
是从那时起?还是在那之前?
什么时候?
再想想,再想想……
他渐觉头疼,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与仙师的接触太少?了。
是,太少?。
仙师大多时候都在外?面?,免不了要与述和接触。
是这缘由吗?
乱七八糟的猜忌尽数涌上,将他的思绪分成两半。
一半被怒戾占满,想要将关于方才的记忆全都撕碎,想现在就找到述和问个清楚。
不对,不想问,什么都不想知道。
只想杀了他。
另一半思绪又被莫大的失落与痛苦笼罩,用鬼气化出的心脏被密密麻麻的疼折磨着。那股痛苦太过剧烈,以至于他再难承受住,抬手便从胸腔里挖出那颗重重跳着的、无形的心脏。
他毫不犹豫地掐碎,“心脏”也化作气流,他的身躯也成了僵立的死尸。
鬼气凝成的“血”逐渐凝滞,他感?到片刻眩晕,意识经过短时间的丧失,又缓慢聚拢。
瞳仁开始涣散,他身上的血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嘴唇则逐渐透出青紫色。
他的骨骼支撑着这具僵死的身躯,可疼痛仍然在体内蔓延,甚令他体味到窒息的痛感?。
最终,所有的思绪都归于一处。
他不由得?去想——
为何要这样对他?
这念头一闪而过的刹那,沈见越倏然僵住。
他?
他怎会有这念头。
仙师与旁人亲近,为何要与他有关?
沈见越僵硬偏过脑袋——心脏被剥离,他对这层皮肉的掌控也不再精准。在颈骨偏过去后,脑袋才跟着迟钝偏转。
骨头与肉磨出黏腻的声响,他抬了双瞳仁涣散的眼眸,望向床铺。
他确然感?到难受,哪怕将心脏剖出来了,彻底捏碎,也没法压下。
可眼下的愤懑与痛苦,源自何处?
这样的事他不是没遇见过。
刚进?沈府时,沈老爷曾给他找过好几位先生。
其中一个教他写字的先生年?纪尚轻,没过两月就以成亲为由告了几天假。
狐族也有结亲的说法,不过大多图个热闹,结亲前后的生活也没什么变化。
听闻那先生在城中购置了房宅,用来婚后居住,他便多问了句缘由。
而那先生知道他是狐妖,只笑说,某年?在某处也遇见过一位狐妖化的胡夫子,还向他请教过学问。时间一久,那位胡夫子偶尔会请他去家?中做客。
他头回去胡夫子家?里就觉得?新?奇,胡夫子的家?在一处废弃的宅子,白?天无人,晚上才闹出动静。而他一眼就看出,那位胡夫子的亲眷也都是狐妖。
他们个个都试图装成人的模样,可狐性难改。哪怕化成人形,同人一样成了亲,称呼着郎君夫人、伯伯叔叔、姑姑嫂嫂,实则也还和小?动物一般可爱,相互依偎在这宅子里。显然是将这地方当成了狐狸窝,而非家?。
人却有不同。
尚不论?两人结亲,便是因为爱慕靠近彼此?,也如两条嫁接在一起的枝条般,希冀着相互扶持的崭新?日?子。
那时他听得?一知半解,但见先生喜笑颜开,他也觉欣悦。最后还送了礼,以表祝贺。
而现下,他将心绪剖开,每一缕每一缕地捋过去,竟寻不出半点欣悦。
心中尽是躁恼。
甚至只消回想起当时的一瞬,便从五脏六腑间生出摧心剖肝的痛苦。
沈见越又坐回床边。
被这不解催促着,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脸上。
片刻,他伸出手,手指搭在她的唇上。
指尖的皮肉已经逐渐褪去,露出森白?的指骨。
那坚硬的骨头在她的唇上擦拭着,沾着了一点细腻的湿润感?。
等他抬手再看时,指骨上擦着了一点微微的红。
颜色很淡,但落在森白?的骨头上,也算明显。
这是她睡前擦的。
方才替她洗过脸后,她就拿了支口哨一样的东西出来,说是这虚妄境里天干,又阴冷,嘴唇稍不留神就会破皮裂口。
这东西擦起来像口脂,但比那颜色淡了许多,也更莹润。
不知道是何物。
他盯着那点淡色望了许久。
直到整条胳膊都开始白?骨化了,才抬起手。
他将指骨搭在唇上,犹疑着探出舌,轻轻舔了下。
很奇怪的口感?。
有些湿润,也不滞涩,轻易便滑过舌尖。
他理应尝不出味道。
可眼下又似乎尝着了一点甜津津的味,还有点不明显的苦涩,凝在舌尖上,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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