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必须走,他必须给我走!”
蒋唱晚坐在客厅里,偷摸垂眼在手机上打字,力道大到快要把屏幕敲碎。
“太过分了,什么人啊!”
“是不是早知道我是谁了,不然怎么偷摸跟在我背后,听我说话呢?”
“还记仇啊我去!今天刚进门就敢偷偷阴阳我,给我下马威,那明天就敢跟我妈告假状!以后还能有我好日子过?”
打这句话的时候,蒋唱晚偷偷抬眼,瞄了一眼正在沙发上坐着,跟孟女士畅谈的那人。
他背了个黑色书包,进门后就规矩地放下,放在一旁。
此刻跟孟青说话,脊背挺直,脖颈微垂,眼睛注视着对方,认真倾听,有问就答,不卑不亢,语调平静谦卑,很有礼貌,没有惯常的那种世俗圆滑。
按理说,应该看起来很舒服的。
但蒋唱晚就是气不过,觉得这人讨厌。
“公交车上不提醒我,也不接受我的道歉,让我很尴尬,此为一罪!”
“偷听我说话,还堂而皇之地摆到明面上来嘲讽我,此为二罪!”
聊天框那头,程姗姗等了片刻,问:“然后呢?”
“好歹得有个三宗罪吧?”
蒋唱晚却没再回她。
因为她被孟女士勒令跟某位老师交流目前的学习情况了。
“手机收下去!一天天的就知道玩手机,人家沈老师在这儿关心你的学习情况,你倒是打字敲得噼里啪啦的,要我来帮你说。我上学还是你上学?”
孟青装凶训她,横眉瞪眼的,满脸都是“你最好快点给我投入状态”。蒋唱晚吃瘪,收了手机,慢吞吞往沈衍舟那边挪了点。
“那这样,小沈老师,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孟青转脸就换上笑,非常温柔地对那人说,堪称变脸一级。
蒋唱晚的目光追随着她走进厨房,直到人都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来。
但也没好意思看那位小沈老师,只能盯着地面瓷砖发呆。
比起她,沈衍舟大概算是足够波澜不惊了,除了进门时那句模棱两可的“我是害人精”之外,别无他话,更没有什么能体现出他们早晨才刚刚有过节的表现。
他坐得端正,冷白的后颈从衣领延伸出来,棘突明显,坐在松软的沙发上也脊背挺直,无端让人想到校服白衬衫、黑板、粉笔,与永远敞亮明净的教室玻璃窗。
是个普世意义上的优等生。
他抬眼看向她,开口问道,“听孟阿姨说,你数理化都相对弱一点?”
声音不疾不徐,语调平淡,落入耳道时,仿佛让人感受到夏日冰镇汽水的清凉。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倏然就矮了一截。
蒋唱晚垂着头,嗯了一声。
他顿了两秒,似是好奇,“那为什么想学理?”
空气沉默片刻。
蒋唱晚这人从来不畏惧社交,甚至在绝大部分场合上,都是负责引领气氛的社交主导,但也仅限于跟想交流的人,沈衍舟显然还不在此列。
她顿了几秒,打哈哈似的敷衍道,“就是想。”
没得到回应,沈衍舟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颔首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手肘轻轻撑住膝盖,起身来。
“那我们上去看看你的试卷?”
蒋唱晚:“……”
好啊这人。
才说两句话就想看试卷,那上两节课是不是就要看她的日记本了?
蒋唱晚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慢吞吞地起身,不情不愿地走在前面,领他上楼。
“你先等一下,我收拾一下。”走到房门前,蒋唱晚回身对他说。
然后她快速闪进房间,把门一关,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顺手拿过旁边的玩偶抱着,开始皱着眉思考人生。
怎么就沦落至此了呢?蒋大公主。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思考了五分钟,还是没有获得结果,唯一的答案就是手机黄历上显示的不宜出行。
都是那瓶酱油的错,蒋唱晚托着下巴想。
今天晚上少吃一碗饭,作为对孟青女士的报复!
想好之后,她兀自点点头,从沙发上站起来,草草环顾四周,感觉房间还算得上整洁,没什么好收拾的,于是“砰”一声打开门,面无表情地对着站在门外的人说,“进来吧。”
“小、沈、老、师。”
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就差把牙咬碎了。
“……”
沈衍舟自上往下地看她一眼,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露出那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也面无表情地迈步进去了。
“上学期期末的可以吗?”蒋唱晚站在书柜前,背对着他问道。
“可以。”
沈衍舟站在书桌边,平淡地应道,顺眼打量了一下蒋唱晚的书桌。
其实还算整洁。
一张白色的大桌子,方方正正,靠墙壁一侧竖着摆放着一些笔记本,白色台灯,还有几个泡泡玛特的盲盒玩偶。暑假作业摊开摆在正中央,粉色的笔袋敞开,露出里面数不清的笔。
沈衍舟顿了一秒,将视线从她正在使用的那支、笔端缀着一个十分浮夸的芭比公主挂件的笔上移开,落到她的暑假作业上。
“这儿有张数学……”
“语文卷子……不对不对,怎么是前年的。”
蒋唱晚还在书柜里翻翻找找,一会儿弯腰,一会儿踮脚,艰难地从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里,找出那么一丁点儿和学习有关的东西。
好不容易凑齐了三门主科的试卷,蒋唱晚一边把皱巴巴的纸张顺平,一边走到桌前,“啪”一声拍在桌上。
“喏,看吧。”
她说,人往椅子上一坐,悠闲懒散的样子。
沈衍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试卷上鲜红的那个“69”分。
“不知道的以为你拿的满分卷子呢。”他淡淡地说。
“什么?”蒋唱晚没听清,皱着眉问。
沈衍舟却没有再说话,垂睫打量起了她的卷子。
“……切。”
蒋唱晚后知后觉,觉得他好像是在嘲讽她,撇了撇嘴,懒得计较,又缩回椅子上,拿着手机东点西点。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甚至能听见窗外的鸟鸣声。
有些时刻就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到手机都玩不进去,无意识地左点右点,还是什么都没看进去之后,蒋唱晚终于偷偷抬眼,把目光落在身旁的人身上。
她倒也没有那么讨人厌,给他搬了张椅子过来,但沈衍舟没坐。
他就那么站在她书桌前,脊背挺直,脖颈微垂,低着头看她的试卷。
阳光被纱质窗帘阻挡掉一半,只留下温柔的光芒,落在他的白衬衫上,熠熠闪着光。指节修长,轻轻地扣在纸面边缘,翻页动作间,筋骨分明。
……这么看来,她那保存不当,皱巴巴的试卷,确实有点不美观了。
蒋唱晚心虚地揉了揉鼻子,又偷偷摸摸地将目光再往上。
沈衍舟垂着眼,眼睫漆黑浓密,随着他视线的移动而缓慢颤动,神情平静而专注。
阳光落在他侧脸,闪耀到有些晃眼。
……还蛮认真的嘛。
蒋唱晚撇了撇嘴,收回视线。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他不时翻动试卷,纸张窸窣作响的声音,还有两个人浅淡的呼吸声,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轻轻地交错着。
又过了五分钟,大概是看完了,沈衍舟把卷子往她桌上一放,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淡声问:“叹什么气?”
“可惜啊。”蒋唱晚又叹了口气,摇摇头,慢吞吞地说。
沈衍舟眉梢轻轻挑起,神情极淡地望来,是一个询问的动作。
“可惜什么?”
“感觉你应该会是一个还不错的老师。”蒋唱晚手掌撑着脑袋,偏头看他。
沈衍舟不置可否,把另一张椅子拖过来,坐在她身旁,然后才又看向她,“所以呢?”
“可惜——你遇到我咯。”蒋唱晚拖着尾音,把身子直起来,手肘撑在桌沿上,轻轻甩动她笔上的芭比公主挂坠,一副不好沟通的样子,轻轻凑近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知道在你之前,有多少个老师,撂担子不干了吗?”
沈衍舟没回,只是保持着偏头的姿势,平静而冷淡地回望她,就差把“我看看你要放什么屁”写在脸上了。
没人捧哏,蒋唱晚也不恼,缓缓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
沈衍舟扫了一眼,“三个?”
“nonono.”蒋唱晚摇头,伸出一根食指,随着声音反复晃动,表示他猜错了。
接着,又变回最开始的那个“ok”形状的手势,递到沈衍舟眼前。
“是三十个,懂?”
“……”
沈衍舟沉默。
蒋唱晚收了手,继续道,“所以不管你讲得好不好,长得好看不好看,你都是留不下来的。”
“这跟你这个人怎么样无关,因为我只是不喜欢上课,更不喜欢有人管我。”
见沈衍舟抬眼望来,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蒋唱晚沉默一秒,又补了一句。
“……跟我们之前的恩怨也无关!”
沈衍舟挑了挑眉,非常轻松地识破了这句谎话,甚至都懒得敷衍地问一句“真的吗”,只是很了然地望着她,甚至还顺从地点了点头。
“嗯。”他说。
“我相信你。”
“……”
蒋唱晚倏然气闷。感到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为什么这个人每次看她一眼,都不用开口,就能让她感到心虚的。
蒋唱晚烦躁地啧了一声,移开视线,停了两秒,起身把卷子拽过来,豪迈地往面前一放。
“讲吧。”她盯着卷子上不知所云的题,放狠话似的吩咐道,“讲完你好回家吃饭。”
说话豪迈爽快。
大有一副以后也不用再来了的意思。
沈衍舟倒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收回试卷,从她第一道就错了的选择题开始。
“这道能看懂题干吗?”修长的指节落在试卷上,指着题目。
蒋唱晚装聋作哑,盯着纸面,不回答,他也就不继续往下,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偏头看她。
不气,也不恼,只是十分平静地望着她。
令人坐立难安,头皮发麻。
这种诡异的对视整整持续了近五分钟。
直到蒋唱晚先败下阵来。
“……能看懂。”她移开视线,有些不情不愿地说。
“嗯。”沈衍舟像个没事人一样,轻声应道,继续往下。
“这道题是函数图像的考察,图像移动的口诀你还记得吗?”
“……”
天知道她对这种方式有多无解。
如果沈衍舟不耐烦,反复询问,她也会蹭蹭来火气;如果沈衍舟不管不顾,继续自己讲自己的,她也就顺理成章地不用往下听了。
但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显得十分沉静而有耐心。
蒋唱晚本来根本没在听,故意想着要出神,准备回忆今天看过的霸总小说,并自己脑补出一个结局,却竟然也被他这种时常需要回应的教学方式带着走了。
“……上加下减,左加右减。”她不情愿地小声说。
“不错。”他颔首道,从旁抽出一张草稿纸出来,左手指尖轻轻压住,落笔之前还礼貌地询问了一下,这能用吗,得到蒋唱晚首肯之后才下笔。
手腕轻松一拉,一条利落的直线就画出来了。
蒋唱晚都看呆了。
她一边听他讲,一边看他在纸面上写写画画,觉得这人不去学美术真的很可惜。
这道题讲完之后,孟女士端了果盘上来,站在他们身后,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脸上带笑,“哎呀,小沈老师辛苦了吧?吃点西瓜,来,牙签在这儿。”
“我们家晚晚是不是有点难教?”孟青边给沈衍舟递纸巾,边瞪了蒋唱晚一眼,“你说大家都一样大,怎么你就这么优秀呢?只能劳烦你多多担待了。”
蒋唱晚:“……”
沈衍舟倒是很有礼貌,摇摇头,“没有,她还不错的。”
“这样啊。”孟青明显不信,觉得只是沈衍舟有教养,不跟蒋唱晚计较,“那你们继续吧,我在这儿看看,不介意吧?”
“没关系。”沈衍舟摇摇头,然后把试卷的面儿一翻,笔尖落在倒数第二道大题上。
只写了个解,一分都没有得到的题。
蒋唱晚:“……”
不是,你想显摆你的水平,衬托我的愚蠢,倒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她皱着眉,难掩悲愤地瞪他一眼,沈衍舟没在意,继续用他那时刻要求回应的方式开始讲了。
但蒋唱晚不爽。
她就要找茬儿。
“这个公式知道吧?”沈衍舟在已经写好的公式下画了条横线。
“不知道。”蒋唱晚摇头。
沈衍舟一顿,侧脸瞥她一眼。
“换底函数公式,不会?”
蒋唱晚继续摇头,摇得干脆利落,“不会。”
“如果你只会给我不认识的公式,然后让我套的话,我觉得我们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她还暗戳戳地补充道,看得孟青直对她皱眉。
估计她妈觉得她是个智障了。
但是没关系。
因材施教嘛,沈衍舟教不会她,只能证明,他们之间不合适。
她吐了吐舌头,对上沈衍舟平静的眼神。
“真不认识?”他又重复了一遍。
“哎呀,都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啊!这么难的东西,谁会认识呀?”蒋唱晚往后一靠,准备开始说教。
“我觉得吧,小沈老师,你的教学方法是不是不太适合……”
“可是我刚刚看你的暑假作业,你明明用这个公式做对了题。”沈衍舟轻描淡写地打断她,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连脊背都是挺直的。
“……”
蒋唱晚一顿。
她不认识这个公式。
但用这个公式做过暑假作业里的题。
还做对了。
步骤完善,答案圆满。
这意味着什么?
沈衍舟终于侧脸看向她,在孟女士皱眉反应过来之前,轻飘飘地补刀。
“原题。”
空气安静几秒。
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蒋唱晚腾地一下站起来,拔腿就往楼下跑,剩孟女士在后面大骂着追她。
“好啊你,蒋唱晚,成绩差就算了,还抄答案是不是?”
“你给我站住!”
蒋唱晚十分狼狈地往前跑,边跑边回头,费劲巴拉地在手机上打字,继续和她倒霉闺蜜未完的对话。
【纽特学长的嗅嗅】:第三宗罪!!!
【纽特学长的嗅嗅】:一眼就看出来我抄答案,还耍心机演我,向我妈揭穿我!!!
【纽特学长的嗅嗅】:我蒋唱晚发誓!
【纽特学长的嗅嗅】:我跟这个人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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