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故人之姿
故人之姿
午间的太阳洒在靶场上, 积雪将融未融,正是活动筋骨的好时候,汉王兴致不减, 大手一挥,道:“那檀弓就赐予你了。”
在场宫人神色俱是一变,除了郦壬臣, 众人都知那名贵的檀弓乃是先王遗物,也是当今王上从小爱不释手的珍宝。
郦壬臣虽不知其中关键,但也明白君王佩弓以赐臣子是莫大殊荣。顾不得地面积雪, 她跪拜谢过王恩。
汉王笑笑,叫她起来,走到一处平整的空地, 问道:“郦卿可会剑术?”
这回郦壬臣再不敢说不会了,“臣粗通一二。”
“好, 陪寡人试练试练。”
郦壬臣只好上前,此时汉王已摸上了腰间的剑柄。
铮然一声,集王者之风与霸者之气的龙渊剑出鞘,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郦壬臣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向汉王行君子剑礼。
练剑比试为的是锻炼身体, 点到为止。众羽林卫士将比试的场地围了一个圆,静观场中动静。
人如其剑,一招一式都体现君子的风度。
但见那君王之剑,如雷霆光耀,大开大合,锋芒霸道, 一剑可破山河!
而那臣子之剑,则如轻风明雪, 飘逸悠长,一招一式都富有韵律和美感。
符韬目瞪口呆的站在场边,他想不到连弓都不会握的郦壬臣剑法竟如此精妙,不由得看迷了眼。
郦壬臣此刻很无奈,汉王的剑法实在是太霸道,逼得她下意识就全力抗衡,装都没机会装。
这也难怪,汉王枢的辞典里从来就没有谦虚两个字!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准备找机会卖个破绽结束这场试练,谁料这一时的分心没能逃过刘枢的眼睛。
“郦卿,与寡人练剑,你竟然敢不专心?!”
刘枢气的无语,还没有谁敢在她的剑下分心呢。她奋起一刺,直入关节,迫的郦壬臣不遗余力的反击。
郦壬臣想都没想,剑柄在掌中飞速转了一圈,挽了个剑花,回身反刺,一式漂漂亮亮的“柳叶飘花”就使了出来,化解了刘枢那一刺的同时又反攻一回。
然而就是这剑花旋转的一刹那,刘枢却突然怔住了,她忽然睁大双眼,只觉得这一式剑招如此熟悉……
刘枢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郦壬臣的剑势却已经收不住了,她大惊失色,这一招原本并不难拆解啊,为什么王上突然不动了呢?!
眼见这一剑就要刺中汉王枢,周围人都惊恐万状,大呼:“王上小心!”
好在刘枢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侧身一滑,只听“刺啦”一声响,王袍被剑锋划破!所幸人无碍。
这场比试也随之戛然而止。
羽林卫士们见状立刻冲上去,要拿住郦壬臣,“大胆客卿,敢对王上不逊!”
然而,就听刘枢怒叱一声,道:“退下!寡人身侧,可是轻易近得?!”
羽林卫大惧,仓皇后退,伏地请罪。
他们都还记得,没有王上的准许,是不能踏入十步内的。
郦壬臣也早被吓得面色发白,刘枢慢慢走近她,“无妨,寡人未受伤。”
她捏住了郦壬臣拿剑的手腕,以探究的目光直视郦壬臣,喃喃道:“寡人的太师归婴,也用过同样的招式。”
郦壬臣面色如土,太师归婴……这是一个但凡想起都令她心痛的名字。
“所以,郦卿的这一式,又是跟谁学的?”
郦壬臣垂下头,跪伏请罪,“臣弄坏了王上的王袍,罪莫大焉,请王上降罚!”
刘枢的眸光一冷,“寡人在问你话,这一式,是跟谁学的?!”
汉王的问题是避无可避的,原本热闹轻松的场面顿时变得阴冷而又危险。
“臣……自然是跟着齐国剑师学的。”郦壬臣硬着头皮答道:“这一式剑法平平无奇,在东方诸国中常有人使的。”
“是吗?”汉王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的……就连臣身边新结识的郑国从属都会使的。”郦壬臣急中生智,说出这么一句来。
“哦?”刘枢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疑心道:“不妨叫寡人见见?”
她抬了抬手,让郦壬臣起来。
郦壬臣所说之人便是惊。派下去传话的宫人很快带着惊来到了行宫。
惊被带到靶场的时候,只见几千名威风凛凛的羽林卫陈兵两侧,黑压压一片,瞠目而视,宛如修罗布阵,阎王开道,气氛肃杀,饶是十七岁就敢杀人的惊也被这场面唬的心虚了。
又见武场中心摆了张座位,其上端坐一华服女子,神情淡漠,一人的气场就镇得住千军万马。
惊左右看看,只见自家主人站在那人身侧,和一排宫人还有符韬站在一处。
惊认得符韬,之前在驿馆见过,印象很不怎么样。
惊被带到场中,郦壬臣见她愣愣的模样,小声提醒道:“快拜见王上。”
惊依言拜了,刘枢怕吓着小朋友,温温和和的叫她起来,问过名字,还赏她吃甜藕,一派矜贵雅量的态度。
郦壬臣在一边却看的心惊肉跳,因为她晓得这都是汉王枢的表象。
“寡人问你,可会用剑?”
惊看了眼郦壬臣,才答道:“会……一点吧。”
郦壬臣又提醒她:“与王上讲话,要称呼尊号。”
惊就小声重复道:“哦,回王上,小人会一点。”
刘枢不在意的笑笑,又问:“‘柳叶飘花’这一式也会吗?”
“什么是……柳叶飘花?”
惊的剑术都是郦壬臣所授,短短几月便进步飞快,但郦壬臣不曾专门与她讲过每一式的名字。
郦壬臣俯身道:“王上,臣的从属不甚通文学,请允许臣帮她演示出来。”
刘枢点点头。
郦壬臣提着剑走到场中,宫人为惊也找了一柄长剑,两人交手,在郦壬臣的引导下,剑柄在惊的掌中转了一圈,再回身反刺,正是那一式“柳叶飘花”。
惊的姿势干净利落,完全不像是只学了几个月的成果,更像练习多年的剑客。刘枢因此没有怀疑。
看着随随便便一个郑国奴仆都能使出这一式,刘枢心底那最后一点渺茫的期望也消失殆尽了。
她的目光落在郦壬臣风姿绰约的身影上,心中一时百感千回。
若非故人之女,又怎会有故人之姿呢?
难道寡人又看错了吗?
她长叹一声,自嘲般的摇摇头,近来回想起故人的次数实在是有点多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
郦壬臣回到汉王身侧,刘枢又发话了,问惊:“你的这一式,又是何人教授?”
这个问题叫郦壬臣紧张的攥紧了手,希望惊这回机灵一点,不要什么都说。
惊与生俱来的动物一样的敏感力叫她感觉这一问很不寻常,仿佛所有人都等着她的回答似的。
她学着郦壬臣的样子低下头,答道:“回王上,小人是郑国人,剑术在郑国时便会了,是那时郑国的主人教的。”
她心想,反正郑国的主人已经死了,王上怎么查都不会查出来疑点的。
刘枢听后欣然点头,见她模样朴实,不像是说谎,心里有点喜欢这个孩子,加上是郦壬臣的从属,更叫她好奇,就问:“除了剑术,你还会些什么呢?”
正常来说,圆滑的臣下此时应该适当谦虚几句,然后一走了之。
可惊却张口就答:“小人还会弹弓。”
“什么?弹弓?”刘枢被她逗笑了,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察言观色,也马上跟着汉王一起笑起来,场上的气氛似乎又变回了轻松愉快的样子。
弹弓显然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技艺,郦壬臣正要上前谢罪,刘枢却一点也不生气,摆摆手,笑道:“真是有趣,来人,就拿几个弹弓来吧!”
过一会儿,几个宫人找来几只弹弓,闻喜解释道:“王上,行宫里目前就这么些弹弓了。”
“无事。”刘枢站起身,朝场外的士兵们一指,道:“羽林卫士中有谁擅长弹弓的,不妨出来和这小姑娘比一比,谁赢了,寡人重赏之。”
谁小时候还没玩过弹弓啊,哪怕是这些出身优越的良家子,少时也都或多或少玩过,他们一个个挤上前来,踊跃报名,赢不赢倒在其次,都渴望在王上面前露脸啊。
符韬走下去,挑选了几男几女上来,靶场上很快摆好一排陶碗,当作弹弓的靶子。
惊从怀中摸出了自己常用的木头弹弓,绷紧了皮绳,与其他几个人高马大的士兵站一排,她却毫无惧意。
随着一声令下,弹弓石子如雨点般飞出去,乒乒乓乓击碎了大部分的陶碗,没击中陶碗的人则被淘汰。
换上一排新陶碗,又是一轮乒乒乓乓,又有几人被淘汰。
如此十几轮下来,场上竟只剩下了惊一个人。
刘枢饶有兴趣观察着临危不乱的惊,拊掌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一拊掌,众人也全跟着啪啪拍掌,绝不让君王的情绪落地上。
惊却充耳不闻一样,直挺挺的站在原地,等着自己的前方再次摆上新的陶碗。
符韬见自己手下的战士全数落败,面子上过不去,又去挑了一批人上来。
新一轮的比拼开始,半炷香时间过去,场上最终又只剩下了惊。
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这令在场诸人都大感意外,谁也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客卿从属能有这两下子绝活。
郦壬臣默默观察着场上的情况,时刻担心惊千万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符韬气急败坏,堂堂羽林卫士竟不如一个黄毛丫头,叫他这个中郎将的脸往哪搁?
他朝汉王一抱拳,道:“王上,臣愿一试!”
第062章 太阿宝剑(二更)
太阿宝剑(二更)
刘枢知道他的脾气, 一笑,抬抬下巴,“去吧。”
符韬挽起袖子, 选了只最结实的弹弓,往惊的身旁一站,颇有出气的架势。
傲慢, 轻蔑,一副世家贵子的跋扈劲儿。
惊感受到了这一丝挑衅的气息,扭头看过去, 对上了符韬的眼睛,她毫不示弱的回望过去。
十七岁少女的眼中,涌起一股野狼一般的锐利, 不服输是她的天性。
郦壬臣看到这场面,心里替惊担心, 这回* 惊可真是把符韬惹到了。
不,准确来说,是他们互相都把对方惹到了。
她侧目去瞧汉王的神色,刘枢却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生怕看热闹不嫌事大。
陶碗被重新摆上, 砰砰两声过去,两只碗都碎了。
宫人将陶碗摆远三步,提高难度。
又是砰砰两声。
再摆远十步。
依然是砰砰两声。
摆远二十步。
砰砰两声。
三十步。
砰、叮。
这时符韬的那一只碗依旧被击的粉碎,但惊的那一只只破了个口子。
她愤愤咽下这口恶气,符韬却突然道:“与女子争气力,非男儿所为, 我才不会因为这个就以为自己赢了。”
天上飞过一群寒鸦,嘎声振振。
他瞧了眼惊, 道:“咱们再来比活靶子!”
说完就扬起弹弓,朝那乌鸦射去。
下一瞬,只听“呱”的一声,一只乌鸦从天上坠落。
惊静静的看着那乌鸦坠落的轨迹,竟然微微一笑。
这一笑把在场的人都看得不明所以,只有郦壬臣知道她的意思,这是野猪遇上狼狗——正中下怀了。
活靶子,才是惊的强项。
“你笑什么!”符韬喝道。
惊没理他,她已经举起了自己那把木头弹弓,朝天上瞄着,跟着乌鸦的飞行路线,缓缓移动着弹弓。
符韬哼道:“打个乌鸦还要瞄这么久吗?你还是直接认输……”
他那个“输”字还没完全吐出口来,只听嗖的一下石子飞过,下一瞬,却传出了两声乌鸦的惨叫!
呱——呱——
惊的石子竟然直接射穿了第一只乌鸦柔软的脖子,接着又击中了第二只乌鸦,两只乌鸦同时坠地!
一石二鸟。
符韬目瞪口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刘枢的眼里闪过一抹光。
惊收回弹弓,转身对符韬道:“您的弹弓使得很好,只不过,若在山林里过冬,您恐怕也要饿死的。”
“你……”符韬的脸气的涨红。
郦壬臣见状不妙,赶紧上前解围,向符韬长长一揖,“符将军息怒!我这位从属自小在野地里长大,学会弹弓只是为了应急糊口,雕虫小技而已,不足将军挂齿。”
郦壬臣一边说着,一边心想是时候该教教惊人情世故了。
符韬见郦壬臣跑来求情,便将火气压下去。
“郦卿说的妙啊。”观战许久的汉王枢信步走来,看戏看的很满意。
她伸出一只手,随手扶直了郦壬臣,又上下打量一番惊,对符韬道:“你们两人学习弹弓,一个不过是小时候为了好玩解闷,一个则是为了生存,这般情形下,又怎么可能技艺相当呢?”
在刘枢听到郦壬臣说惊的弹弓技艺是在山林间磨练出来的时候,胜负便已分明了。
不单单是符韬,在场的所有羽林卫士都绝对赢不过惊的。为了生存而学习的技艺,远比娱乐更精益求精。
这句话无意间触动了惊,是啊,这还是阿青教她的呢,如果阿青还在的话,一定比她赢的更快吧……
“好了,寡人也该兑现承诺了。”刘枢笑笑,看向惊,“赢的一方当受重赏。你想要什么呢?”
惊回过神,垂下头,半天憋出一句:“小人什么也不要。”
对君王来说,这可不是个聪明的回答,郦壬臣飞快瞧了一眼汉王,她想提醒惊应该怎么回答才好,但是现在不是她说话的时候。
刚看过一场那么精彩的比拼,刘枢心情不错,也蛮有耐心,语气和气道:“没事,慢慢想,想好了告诉寡人,寡人一定重赏。黄金,还是珠宝?”
惊还是道:“小人……真的什么也不要,小人什么都不缺。”
她缺的东西永远也回不来了。
刘枢沉默了,场面升起一股凉意。
汉王默默回到桌案后坐下,淡淡道:“什么也不缺?寡人给你一点时间,你再好好想想,嗯?”
惊一点时间也没想,根本没过大脑,紧跟着就重复了一遍:“小人真的什么也不缺。”
郦壬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惊这次是说错话了。君王富有四海,万众宾服,谁敢对君王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呢,难道你比君王还富有吗?这句话让一个君王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下的了台面?
况且汉王已经提前说好了要重赏赢家,如果惊执意推三阻四,不就显得是汉王说话不算数了吗?
还是说,连君王这里都没有你想要的东西?王宫上下,汉境之内,叫你统统瞧不上眼?!
总之,惊这一句话,可谓踩中了为人臣子的所有红线。
空气已然凝固,静的令人窒息。
刘枢看看惊,再看看郦壬臣,脸上已经没了笑意,半晌,轻轻道:“郦卿,你养了一个好从属啊,忠于你更甚过忠于寡人呢。”
午后的太阳光弱了下去,阴云慢慢笼罩在天空,雪地里的寒气翻上来,冷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去。五千羽林卫都无人敢吭一声。
完了,这句话的意思……惊是不是要没命了。
郦壬臣当即跪倒,伏于君王身前,“臣教导不利,罪该万死!”惊也跟着她跪倒。
刘枢垂眸看着郦壬臣惨白的侧脸,她纤细的手指扣在冰冷的雪地里,控制不住的抖。
刘枢忽然有一瞬间的心软。
“寡人没叫你跪。”
说完这一句,她自己都感到意外,以前她可从没对任何臣下心软过。
在她心里,群臣都是她要斗智斗勇的敌人,一招不慎,就可能跌入深渊。从十五岁开始,便一直这样想了,根深蒂固。
国王总是孤独的,从来没人对她心软,她又何必对别人心软?!
郦壬臣的出现,是一个奇怪的意外。
郦壬臣依言起来了,依然恳求道:“王上,臣的从属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要什么赏赐,她只是没反应过来,她……”
“好了,罢了……”刘枢打断她,嘴角弯起一抹笑,“寡人也并非小气之人。”
她转头命令道:“闻喜,去将仓库里的太阿剑找出来。”
这话一出,符韬和郦壬臣道都大吃一惊。
《名器录》曰:太阿者,锋芒微寒,白虹流星,天下之利器也!
上古名将也曾写到: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
这太阿剑可是与夜明珠一般珍贵的宝器啊!
符韬上前言道:“王上,请三思,太阿剑乃国库之重宝,怎可随意赐予他人?”
刘枢笑道:“寡人当然知道太阿剑是重宝,既然是重宝,才配得上寡人所说的重赏。况且,大汉的国库里多的是珍宝,又不少这一柄剑。”
看着她这样轻飘飘的态度,符韬气不过去,瞪了一眼惊,又道:“王上,像太阿剑这样的名剑,怎么能赐予一个做过奴隶的人!”
郦壬臣站在一边,也猜不透刘枢的意思。
“够了!”刘枢不耐烦的摆摆手,对符韬道:“子冲,区区一柄剑就叫你如此失态吗?”
汉王冷了脸,符韬也不敢多说了,虽然在他眼里,那绝不是“区区”一柄剑。
刘枢知道他心里憋气,就问:“你们有谁知道为王者为何不爱珠宝金玉名剑这些东西?”
符韬不答,空气也不能冷着,郦壬臣于是上前道:“小臣斗胆言上,王上已富有全国,又怎么看得上珠宝金玉呢?”
刘枢哼笑,道:“你说了对一半。”
她站起身,道:“寡人的确富有全国,汉境之内,莫非寡人之土;率土之宾,莫非寡人之臣;山川河流,莫非寡人之资;黔首百姓,莫非寡人之民。金石宝剑是寡人的,臣工百姓亦是寡人的,汉国的一切均为寡人所有。
那么,这些珠宝名剑无论是放在王宫的国库里,还是放在百姓家中,不都是一样的吗?就譬如左手倒右手,左右都是寡人所有,又有什么区别?”
刘枢微微一笑,“若为王者,连这点道理都不清楚,却要斤斤计较,与民争物,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她缓缓扫视四周,眉间有一股坚定之色,“尤其是珠宝美玉这类东西,放在臣子百姓那里,比放在王宫仓库里,更有效用。”
这洋洋洒洒一段话,听得郦壬臣心潮涌动,虽然刘枢最后一句没有讲完,但她完全懂得刘枢的意思。
珠宝放在王宫仓库里,君王收获的只是珠宝,而放在臣子那里,收获的则是人心,同时珠宝也并没有丢失。
这么多年来郦壬臣从未见过这样的君王,年纪轻轻便深谙权驭之术、王霸之道,思路清晰到令人觉得恐怖。
汉王枢究竟是如何在密不透风的深宫中悟出这些来的呢?也许只能归结为天赋了。
她想起了父亲归婴说过的那句话:刘氏的骨子里,天生就流淌着权术的血。
果然如此啊。
刘枢又看向符韬,恨铁不成钢道:“子冲,真叫寡人失望,你到底何时才能有大汉上将军的气魄呢?多看看尔父吧!”
虽然符韬比汉王还要大好几岁,却被她训的狗血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俯首称是。
他们也算自小一起长大的,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刘枢却要比他成熟的多了。
郦壬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俩。作为新晋的外臣,她可是一句也不敢插嘴。只觉得汉王枢这人比她原先认为的还要深不可测,心思不得了。
很快闻喜便捧着一方剑匣回来了,先给汉王看过。
汉王端看片刻,脸上终于又带了笑,“果然是柄好剑,拿去吧。”
她这一句当然是说给惊的,闻喜将剑匣送到惊手上。
刘枢袍袖一挥,道:“打开看看。”
惊抱着这方名贵的乌木剑匣,在宫人们和羽林卫们艳羡的目光中,慢慢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一柄平平无奇的剑鞘,鞘身已然生锈,不复往日华丽。
不过这不是重点,鞘安于钝,以护剑利。里面的剑才是重点。
第一次拿起如此名贵的古剑,惊有些小心翼翼,她摸上剑柄。
在剑锋被抽出来的那一霎那,连天光也显得暗淡了一瞬!
霜电青锋,夺人眼目!
剑身蜂鸣,薄如蝉翼,隐隐发出嗜血的震颤。
果然是名剑!
惊的目光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天下的剑客,谁能见到太阿宝剑而不心动呢?
她痴痴的看着剑,不敢相信这样的珍宝已经属于了自己。
刘枢点头微笑,很满意自己看到的。
郦壬臣悄悄提醒惊:“还不快谢恩。”
“哦!”惊猛地回神,将宝剑收回鞘中,跪拜下去,伏身在地,“小人谢王上!”
声音里难掩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兴奋和惊喜。
刘枢很满意自己听到的。
“起来吧。”刘枢对惊说,却抬腿走到郦壬臣跟前,意有所指道:
“这是一柄好剑,连寡人见了都喜欢,郦卿可要好好替寡人打磨,来日方成大材。”
郦壬臣当然明白汉王的意思,她打心眼里为惊高兴,也为汉王高兴,俯身道:“臣谢王上厚爱!”
第063章 王陵
王陵
《易》曰:“春, 蒙稚,益动而巽,天地万物之始也。”
立春过后, 齐鲁大地已经回暖,而汉地依然冰天雪地,再等一个月, 嫩绿的草芽才逐渐铺满大地,播种的时节终于到了……
春气上浮,刘枢近来身体大好, 也不怎么咳嗽了,来到雍城后,奇怪的晕倒症也再没有出现。
太卜司根据此时的节气为王上做了占卜, 表示到了该返回的日子了。
敬神是举国重视的大事件,太卜司占卜的时候, 各公卿都齐聚紫光殿,作为客卿的郦壬臣也在场,卜筮的卦象明明白白显示出启程的日子,相国的脸色很难看。
谁都知道, 高傒并不想叫刘枢回到沣都。但还能有别的借口吗, 她毕竟已经康复了呀,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那场没来由的晕倒症就那样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奇也怪哉。
相国一垮脸,周围的气氛便紧张起来,人人都战战兢兢, 唯有那亲手占卜的卜正神情自若,视而不见, 依次收起石盘上的龟壳和蓍草。
于是郦壬臣将注意放在了那卜正身上,那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的整个面部都被毁容了,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嗓子也嘶哑的不成样子,发不出正常人的声音,只能带着“嘶嘶”的杂音简短的公布占卜结果。
汉王挥挥手,他就走了,目不斜视的经过一群高官的身侧,仿佛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在汉国,哪怕位高权重的相国也不能随意处置神职人员,因此这些术士多少都有点傲气,可即便如此,也极少有小小卜正敢对公卿们不敬的。
郦壬臣觉得这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令她熟悉,但一时记不起来。
相国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她的遐想:“王上来雍城疗养,还未去看过王陵呢,不知安排在哪天比较合适呢?”
刘枢锐利的眼光看向高傒,不知他这句话里下了什么套,于是她没有立即说话。
高傒的语气非常不客气,他甚至没有问汉王要不要去看看王陵,而是直接问她要哪一天去。
王陵,即汉王枢自己的墓地。与其他国家一样,每一代君王即位的第一年,王陵工程就会开工,直至君王薨逝,才会停下。所以,在位时间越长的君王,王陵修建的越规模盛大。
按照汉国的惯例,视死如视生,每一代君王都要重视王陵的修建,必要时抽空去视察自己的陵墓工程,也是分内之事。
祖祖辈辈的先王陵墓都建在雍山脚下,守护着汉室江山的龙兴之地,刘枢来到雍城三月有余,却从不提起王陵的事情,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刘枢斜倚凭几,想了想其中的关键,说:“匠作大夫并未一同来雍城,相国可有什么办法?”
刘枢给出的障碍也是实事求是的,专职人员不在,去了也白去。
高傒一笑,“无妨的,少府长丞在此,可为王上驱策问对。”
刘枢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她倒是忘了,少府长丞负责王宫用度,与匠作大夫隶属于同一部门,自然也清楚王陵修建进度的事宜,这次也是跟了来的。
看来是不得不去了呀。
“也好,那便安排在三日后吧!寡人不喜繁琐,车装从简。”
“唯。”
事情敲定,黑压压的众臣如潮水般退散。
郦壬臣听着君相两人的交锋,心里默默想着:这下麻烦了,可别误了回沣都的春祭呀!
……
按照汉制,去往王陵前的三日,刘枢和所有预备前往王陵的大夫们都要斋戒,这也是为什么出行最早只能定在三日后,绝不可再提前了。
郦壬臣作为低微的客卿本来没必要陪同前去,但喜怒无常的汉王枢大笔一挥,郦壬臣的名字就赫然出现在随行人员名册里了,于是她也只好陪着汉王枢吃了三天的清汤寡水。
三日后,一列轻车在雍山脚下蜿蜒前行。汉家王陵规模宏大,轻车队伍先是驶过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两侧耸立着石碑、神道柱,碑柱上刻着经文符咒,为几十位先君护法。
王陵门口,矗立着威风凛凛的麒麟和辟邪神兽,青铜铸造,体型巨大,左右各一对,神兽触角直插天际,令路过的人胆寒。
好不容易到了要视察的王陵,老远就听见工匠们叮叮当当的落锤声,少府长丞引着大家走上一片高地,俯瞰这座宏伟的工程,极目望去,远近高低俱是先王陵墓。
四周地势平旷,绵延不尽,南望阳水,北依群山,气象开阔,地脉极佳。
这片土地上沉睡着刘枢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世世代代的汉王伉俪都深埋此处。
她俯视山脉,一时无话。
少府长丞恭敬又不失专业的向汉王介绍道:“此处乃气脉所集,乾坤聚秀之域,朝阳会和之所,为千百年来第一吉壤,王上您的王陵更是将西、北龙脉相连,藏风聚气,是天下罕见的万年吉地啊……”
长丞一面说,一面对照着堪舆罗盘指给刘枢看:哪里哪里是主墓区,哪里哪里是陪葬区,哪里哪里是祭祀区,这座地宫的结构非常复杂,一时半会儿讲不完。
普天之下,许多君王要到四五十岁才能即位,然后开始修建自己的王陵。通常来讲,也不过修上十来年便“派上用场”了,但汉王枢的王陵已经足足修建了二十二年了,往后还不知道要修多久。
刘枢左看看,右看看,年纪轻轻就听着别人侃侃而谈自己未来的坟墓,总觉得有一丝别扭。
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君王都如此重视自己的陵墓,她反正不关心什么风水之说,人活着已经够忙了,怎么死去了还要规规矩矩的呢?
可是她回望一眼跟在屁股后面的群臣,一个个都表情肃穆,凝神专注,这些人听着别人家坟墓的事情,却仿佛将此当作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事。
她忽然觉得他们有些滑稽,非常可笑,但是面对列祖列宗的坟茔,她也不敢就此笑出声来,那就太不敬先人了,她只好忍下。
少府长丞终于说完了,刘枢问道:“依爱卿所言,寡人的王陵如此好,那为何大汉的百姓仍不如齐郑富足?狁方的胡人为何还胆敢进犯边疆?”
“这……”少府长丞哑火了。
典客大夫这时上前说道:“王上,王陵的福祉,是用来惠及汉室子孙的,王上的恩德定能泽被后代!”
群臣频频点头,一顿唱高调。
殊不知刘枢却最不爱听这类话,淡淡道:“寡人活着的时候若不能叫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死后埋进土里又哪里还有泽被后代可言!”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把那典客大夫吓得浑身哆嗦。
刘枢斜睨他一眼,“告诉寡人,你是谁家的子弟?怎么混到上大夫位子上的?!”
那大夫知道自己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汉王这两问都快把他魂吓没了,他脸色煞白,吭不出一个字。
气氛开始凝固。
郦壬臣走上前来默默换下了典客的位置,笑道:“王上,您看山下的工匠们在向您行礼呢。”
刘枢转头去看,果然见工匠们在向这边跪拜,山呼王号。
刘枢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朝工匠们亲切的招手,赏了些东西,叫他们起来,各自忙各自的活儿去吧。
群臣们跟在刘枢和少府长丞的后面,一边走,一边俯察这片王陵的布局,刘枢亲眼见到了自己那未曾谋面的父母的陵墓,也远远的望到了祖父母、曾祖父母们的安眠之地。
最后,她将目光又落回了自己的王陵上,王陵的中心有一方巨大的深坑,是她的主墓区,她不禁叹道:“寡人以后就要葬在那里吗?”
这个问题没人有胆量正面回答,唯有冷风对她报以回应。
她望着望着,又喃喃出声道:“连陪葬区都离主墓室那样远,果然做君王的,无论生前还是身后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句话听在郦壬臣耳中,不知怎么的,叫她抬起了眼。她还从没在刘枢嘴里听到过如此孤寂的语调。
这座王陵实在广阔,规制超群的主墓室装的下几千名忙碌的工匠,可在遥远的将来,这里也只能容君王一人安眠。
此时的郦壬臣绝不会想到,将来的将来,她会与身前的这位人主一起躺在里面。
孤寂的心绪只有一瞬间,刘枢很快就把它藏起来了,她转头问相国:“这里有多少工匠?”
高傒回道:“每年来此服徭役的黔首足有万余人,您的陵寝将是雍山前最大的。”
“如此多?”刘枢奇道:“该减少些了吧,寡人的王陵不需要那么多人,也不必建那么大,差不多该停工了。”
高傒笑道:“这怎么能够呢?王陵的威严乃国运所系,老臣已经安排下去了,往后每年在此服徭役的黔首都比前一年增加一千名,春季还要从别的地方征发力役,为王室服务。”
刘枢的脑子里“啪”的一声,像是解扣了一般,她终于明白高傒这老狐狸下的套在哪了!
她收敛了颜色,转头看向高傒,说道:“征发如此多的黔首修陵,那还有多少人能留在家中耕种?”
高傒老实巴交的道:“请您不必担心,汉地幅员辽阔,就是征发十万名壮丁来修陵,也不会无人种地的,能为汉室修陵,这是他们的福气。”
“十万?”刘枢吃惊的扫视群臣,竟无一人表示反对。
高傒的话句句站在礼仪的制高点上,叫人无法驳斥。
刘枢定定的瞧着高傒,想了一会儿,她想明白了。
以她对高傒的了解,这是在跟她谈条件。
就像她来雍城前向高傒提了交换条件一样,离开雍城,高傒也来向她提交换条件了。
商贾高傒从不叫自己吃亏。
高傒硬要叫她来巡查墓地,后面几天的流程也相当繁琐,若再耽误一段时间,必会误了回沣都的春祭仪式。而根据汉制的规定,百姓们都要等着王上春祭祈福以后才能播种,春祭一日不举行,百姓便一颗种子都不能下地。
若播种晚了,就会影响秋天的收成。
基于此,高傒的条件是,若刘枢不想耽误今岁的播种季,那便只能答应他逐年增加修陵壮丁数目的要求;
若刘枢执意要减少修陵人数,那他便会以视察王陵为理由,想方设法在流程上做文章,拖慢王驾回沣都的时间,错过播种季,挑起民怨,对王室的民怨。
似乎怎么看,都是对高傒有利的。
修陵的资金直接来自于国库,增加修陵壮工人数,那些黄澄澄的来自国库的铜币就会层层派发下去,结果就是大多数都流进了高傒爪牙们的钱袋里。
壮丁的数量越多,拨款也就越多,高傒和他的党羽们也就越富有。
刘枢的火气险些就要压不住了,她的目光钉在高傒身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她强迫自己维持镇定,因为现在发火只能叫百官看笑话,笑她无能狂怒。
她的手罩在宽大的袖子里,攥紧了拳头,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相国的谏言真是好极了!明年增加一千名力役,为寡人修陵,简直说到寡人心坎里去了!如此……寡人希望尽快返回沣都。”
高傒露出了笑容,“王上英明!”
远远站着的史官们一言不发,默默记录下这些言行。
高傒也是爽快人,两日后,他大刀阔斧地砍去了剩下的繁琐流程,汉王的大驾火速拔寨启程,返回沣都,筹备春祭。
第064章 回程(二更)
回程(二更)
隆隆的马车轮子碾在积雪融化的驰道上, 王驾队伍快速向东行进,溅起一溜泥水,照刘枢的意思, 务必要在春耕祭前抵达王都。
行程将过半,滚滚的车架晃得刘枢脑袋发晕,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下令叫车驾慢下来。
一路上心里都郁闷的很, 手里的书卷也难以卒读,她拍拍手,闻喜就走了进来。
“叫个人来为寡人读书。”汉王懒洋洋的命令道。
“唯。”闻喜问:“是叫鸿学博士们来呢?还是叫公乘大夫来呢?”
刘枢皱皱眉, 想了一圈,说:“算了,叫郦卿来吧。”
郦壬臣踩着黄泥水, 很快从队伍的末尾赶到前面,擦净鞋子, 登上王车。
不一会儿,王车里就响起她清润的朗读声了,嗓音顿挫有致,朗朗的句子从唇边泻出, 叫人烦闷的心绪感到一丝平静。
刘枢叫她读的是一卷春秋史书, 郦壬臣每读上一段,刘枢便与她讨论上一阵。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熟读史书是君王的必修课。
郦壬臣敏锐的察觉到,两日未见,刘枢的兴致似乎不高, 难道还是在为王陵那时候的事情烦心?
她一面想,一面读, 当她读到一句“应龙兮不见,霸图兮怅矣,牧马兮复归……”的时候,忽然就停住口,不念了,心中感到一丝不妙,悄然去看那座上的人。
此时汉王枢正斜倚在桌案边,修长的手指点着眉心,整个面部被手掌遮住,看不见表情。
听她停下,刘枢默默出声:“怎么不读了?还有两句呢?”
郦壬臣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
刘枢的脸庞依然隐在手掌后,话语中听不出情绪:“还有两句是——王道兮已沦昧,战国兮竞贪兵,是不是?”
郦壬臣一俯身,“是,王上好记性,臣不如也。”
刘枢放下了手,忽然一笑,对她道:“郦卿也好记性啊,否则怎么偏偏停在这两句前?”
刘枢朝后一仰,微微靠在了坐垫上,两天以来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似乎减轻了几两。因为她在郦壬臣的这一停顿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情意味。郦壬臣不忍心念出那句“王道兮已沦昧”。
做臣子的,也会真心同情她的君王吗?
刘枢从未见过这样的臣。
她将目光放在郦壬臣身上,正色道:“作为客卿,你应当为寡人顾问。”
音调并不严厉,似乎只是随便问问。
“臣明白。”
“但是,在王陵的时候,你一言未发。”
郦壬臣垂下了眼皮,“小臣……不敢出言。”
“是不敢?还是认为那结果本就是对的?”
“是不敢。”
刘枢点点头,瞟她一眼,“你接着读吧。”
郦壬臣却没有立刻拿起书卷,而是问:“王上信任小臣吗?”
刘枢打量她一眼,郦壬臣作为客卿已经三个多月了,自己是否信任她呢?
君王总是非常善于把难题丢给别人,于是刘枢反问道:“郦卿觉得呢?”
郦壬臣愣了一下,不过她还算机敏。机敏的臣子也总是善于“曲解上意”、蒙混过关的,于是她埋首道:“臣觉得……臣还是为王上读书吧。”
“呵呵……”低沉又好听的女声从上方传来,等笑够了,刘枢道:“寡人觉得你……”
“轰隆!”
话还没说完,随着车架一声巨响,车身整个侧翻过去!
刘枢本来坐在上首台阶之上的位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将她掀下去,两人来不及反应,跟着车厢仰倒。
又是“咚”的一声,随着车厢的滚动,郦壬臣被甩在了车厢一角,刘枢的胳膊肘磕在了厢壁上。
“哎呀!”
车架终于静止,不翻腾了。
车门已经损毁,两人谁也出不去,都四仰八叉的被甩在角落。刘枢晃晃脑袋,看看眼下处境,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了郦壬臣上方。
好在她比较有风度,死死的用双臂撑住两边的车壁,没有叫自己直接压在郦壬臣的身子上。
车架以一种奇怪的情况半斜着歪在地上,车底盘和轮毂也被牵连着横在路心,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外面传来侍从们惊慌的叫喊:“王上可受伤了?王上可受伤了?”
闻喜冲到车门跟前,犹豫着要不要撬开车门,就听里面传出了汉王镇定的回答:“寡人无事。”
众人松了口气,闻喜缩回了手,还是不要让大家看到王上此时的仪态比较好。
驾车的车骑郎官在外面禀报道:“王上,车轴忽然断了,惊了圣驾,臣罪该万死!”
车轴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有限的车厢空间里,刘枢和郦壬臣两个人被迫堆在一角,刘枢两手牢牢撑着车壁,与之空开一段距离,底下是一动也不敢动的郦壬臣。
汉王听着外面的禀报,了解了情况,便命道:“速速更换车轴。”
“……喏。”
王宫里往日都是财大气粗的,什么零件坏了便直接换掉,从来都懒得修缮。
但郦壬臣听到外面那一声勉强的“喏”,就敏锐的猜想到,这临时的王驾队伍里,大概是没有提前准备车轴的。
王车比其他轻车大三倍不止,车轴自然也更粗更长,从别的车上换下来一根车轴自然也不合适。
如今之计,只能修。
可是,王庭工匠们不在,那些良家子郎官们会修车轴吗?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下子就晃过去了,根本没法细想,因为眼下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摆在眼前——她与王上一起被困在这座王车里!
刘枢像那些有洁癖的贵族一样,努力伸直胳膊将自己和郦壬臣之间留出一段空隙,尽量不挨着彼此,似乎非常嫌弃有人挨着她。但是宽大的王袍滑落下去,两人的袍子不可避免的纠缠在一起,也没有办法。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离得这么近,甚至能清晰的听见对方的呼吸声,闻到彼此衣袍上的熏香味。
外面已经响起了热火朝天的议论声和摆弄器械的声音,看来侍从们也在想办法修车了,但车厢内的两人却谁都一言不发,脸对脸僵持着,安静的不正常。
郦壬臣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刘枢,她此时恨不得一剑劈开车厢逃出去。
太尴尬了,不行,她得说点什么才好,来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
于是她若无其事的接上了车架翻倒前的话题:“王上……方才是想说什么?您觉得臣怎么了?”
“哦…”刘枢也若无其事的回道:“寡人方才是想说,寡人觉得郦卿讲话的方式很像一个人。”
她俯看郦壬臣,慢慢说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那人在平日的信笺里,偶然也会像你这般急智、有趣。”
什么……什么信笺?不会是以前的……她……吧。郦壬臣忽然心里打鼓,顿时觉得自己不该起这个话题。
郦壬臣安静了半晌,调整好心态,才附和道:“哦,那人是王上的什么人呢?”
刘枢想了想,很久不言,“是什么人呢……”
她喃喃自语着,目光闪过一抹哀戚。
是臣子吗?好像还算不上。
别的身份就更算不上了。
“一个儿时的玩伴吧”刘枢最后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
郦壬臣的回应轻轻浅浅的,听不出心境。
晦暗的车厢又陷入了阒静,两人都默默的听着车外的喧哗。
郦壬臣想了片刻,想再找个新话题,余光却瞟到撑在自己脑袋两侧的那双手有点微微的抖,不由心想,看来王上是撑了太久了,应该累了。
她想问问王上是不是累了,但也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不是个好问题,就算累了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泄劲压上她吧?
刘枢才不知道郦壬臣现下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呢,在这种处境下,身为君王的她反而没什么好尴尬的,只不过手臂确实有些累了,心里迫切希望那帮侍从赶紧给她把车修好!
她垂目看一眼缩在角落的郦壬臣,郦壬臣的身上散落着几枚书简,是刚才车祸时掉上去的。车里燃着的地龙已经在方才被打翻了,熄灭了,空气变得越来越凉,她忽然问道:“郦卿很冷吗?”
郦壬臣的眼皮颤了一下,回道:“臣不冷。”
“可你在发抖。”
“……”
没听到回复,刘枢又问:“那你就是很热了?”
“臣也没有很热。”
“可是你脸怎么红了。”
“……”
郦壬臣轻轻咬了下唇,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是紧张的!哪有人和顶头上司呆在一个狭小空间里不紧张呢?
“寡人看你是憋闷坏了。”刘枢努力再将身子撑远一点,想给郦壬臣多一点空间,好透风,可是她的胳膊实在太酸了,根本撑不住,她以前可从没如此辛苦过。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了厚重的窗帘,也扰动了车厢内的空气,刘枢的鼻尖嗅到了一股幽香若兰草的气息,似乎是郦壬臣衣襟上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的低头去瞧郦壬臣的脸。
刘枢还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谁。映入眼帘的是光滑饱满的额头,随后是一双睫毛浓密的眼,鼻梁秀挺,双颊清隽,颈项修长,手若柔荑。
郦壬臣的皮肤白皙而光滑,温比玉,腻如膏,叫人一瞬间能联想到无数辞赋中的溢美之章。
瞅了许久,刘枢才回过神来,吃惊于自己竟然盯着别人看了那么久。
她连自己都惊讶,一个当客卿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呢?王宫里那么多好看的宫女,她又不是没见过!
虽然吃惊,但她并没有移开目光,依然瞅着郦壬臣,只不过换了种疑惑的眼神,似乎是想好好看看这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叫自己出神良久。
郦壬臣被她瞅的浑身发毛,小声说:“王上,您……老看着臣做什么?”
问这话后,郦壬臣似乎忘了保持住礼节,抬眼皮来看了刘枢一眼。
清亮的眸子就这样撞进了刘枢的目光里,郦壬臣的眼睛像是一泓湖水,里面藏着灵气的智慧,藏着坚定和深邃,也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软。
刘枢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地方,悄悄动了一下。
听到郦壬臣这么问,她迅速收住心神,旋即摆出一副欣然惬望的样子,笑道:“怎么了?寡人不看你,现在又能看什么?寡人不能看你吗?”
“……”
郦壬臣又重新垂下眼,想了一会儿说:
“王上,这么久了车轴还没修好,臣想出去看看,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刘枢狐疑的打量一眼她的小身板,道:“你能帮忙?”
郦壬臣点点头,想赶紧出去。
看那态度不似作假,刘枢便允许她了,“好吧,那你就出去看看吧,叫他们干快点。”
刘枢自己没法动弹,只有郦壬臣伸手推开她的肩膀,才好不容易从她胳膊下钻出去了。
也只有当郦壬臣推刘枢这一下的时候,肩膀上潮热的触感才叫刘枢明白了这人的手心竟然出了那么多的汗!
原来她竟然紧张的都出汗了?!刘枢愕然不解。
寡人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吗?
郦壬臣爬出去了,车厢里只剩下汉王一人,她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双臂了,翻个身躺下去,舒舒服服的躺在原先郦壬臣呆的位置。
她的手臂已经酸的不能动弹了。
她侧耳听了一阵子,车外原本杂乱的喧闹声有了个统一的节奏,车底下传来呲啦啦的剐蹭声,修缮的进度听起来明显加快了不少。
又等了一会儿,车厢渐渐被抬起,然后立转过来,“咕咚”一声,两轮都着地了,刘枢终于能以一个正常的坐姿坐在车里了。
第065章 春汛
春汛
郦壬臣回到车里的时候, 是半个时辰后了,掀开帷幄,马车内已经快速被收拾过一遍, 又恢复了翻车前的景象。
炭盆里燃着暖烘烘的地龙,博山炉里冒着袅袅的香气,地板和桌案被擦拭的透亮反光,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郦壬臣也悄悄在下首坐了。
刘枢握一卷竹简,闲闲的看书,见她刚坐下, 就问:“郦卿果然会修车轴?”
“是。”郦壬臣点头,一双手规矩的放在腿上,然后将自己如何修车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以现在王车的状况, 只要不过分颠簸,抵达沣都应该没有问题。”
刘枢一面听一面点头, 笑道:“还真是新鲜,堂堂士大夫会做这些事,你怎么想到去学这些技艺呢?”
郦壬臣两只手握在了一处,垂眸平静答道:“臣没有专门想去学这些事, 只是……臣少时家贫, 为讨生计,故而多能做这些鄙陋之事。寻常士大夫,是不会想学这些技艺的。”
刘枢的笑容收敛了,没再问下去。
是啊,寻常贵族士子,哪里用得着去学这些东西呢?
她的目光下移, 落到了郦壬臣那双交握的手上,一个时辰前还嫩如柳枝的手指, 此时却冻得通红,隐隐有几条皲裂的冻疮分布其上。
视线在那双手上凝了一瞬,刘枢将案前的博山炉往前推了推,又将手里的书卷随意扔下,用懒懒散散的语气道:“哎,方才,寡人的胳膊都为你撑酸啦,你还不赶紧为寡人继续读书!”
郦壬臣答应一声,就要伸手接书,刘枢却不给她,指指身侧,道:“来这里读,寡人好听得清楚。”
郦壬臣只好起来,登上一级台阶,坐到王位的旁边。刚一坐下,一股热浪就包围了她的身体,叫她觉得舒服极了,刘枢身边的地龙烧的不是一般得热啊。
读书声响起,滚滚的车轮淹没了清浅的声音,使之不能传到很远,郦壬臣苍白的脸色渐渐回暖过来。刘枢很满意,以手支头,悠哉地听着。
往后的五日,她都是在这样的轮毂声和读书声中度过的……
沣都已不再下雪,一个傍晚,王驾的马蹄声叩响了汉王宫的青砖,青黑色的宫砖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泼上了一层暗橘色的胶漆,王驾车队鱼贯而入。
照规矩,郦壬臣该在公车门前下车,刘枢也没留她,这些天,汉王大部分时候都是沉思着的,似乎酝酿着新一轮的战斗。
下车后,料峭的春风带着些许寒意吹来,郦壬臣正要抬脚出宫,大内侍闻喜跟了上来。
“客卿留步。”
在郦壬臣惊讶的目光中,闻喜递给她一方小小的木匣,大内侍款笑着,“这是王上赐予客卿的,叫老奴下车转送。”
郦壬臣见状要跪拜谢恩,闻喜却阻止了她,“不必了,王上没有亲自下赐,而叫老奴来送,就是不想叫客卿跪拜的意思。”
郦壬臣看了一眼闻喜,他的脸上有一种不明的笑意,她就接过了木匣,打开来,一只晶莹的玉瓶躺在里面。
“这是?”她疑惑道。
闻喜道:“是上好的积雪草霜膏,太医丞特制的御品,效果极佳。”
郦壬臣的手微微一颤,藏在袖笼中的手指摸了摸自己冻疮的位置。
“……谢过大内侍了。”
“该谢王上。”
“谢王上恩典。”
闻喜微笑着看她,点点头,“好,老奴这便去复命了。”
王驾随行的车马一辆辆从她身旁驶过,郦壬臣收起木匣,就着暮色,打量起这座宏伟的宫殿群的轮廓,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汉王宫的内部。
这里是她的父兄们曾经几乎每日都要来的地方,同时也是那位年轻君王自小生活的“家”。
虽然她只瞧见了汉王宫的一隅,但也能感觉到,小模小样的雍城行宫绝不可与此地相提并论。这里的宫阙更巍峨,耸立九霄,森严肃穆,气势恢宏,仅仅远远望着就会使人心生畏惧,这是大汉国真正的权力中心。
夕阳渐渐从王宫的城垣外坠落下去,凌阳原上的晚风吹来,不由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郦壬臣捏紧木匣,走出宫门,默默想着田姬该在家中等她了吧。
* * *
春耕祭祀的仪式总算没有耽误,依照汉制,在汉王亲自举行过春祭后,各地的百姓们才能开始播种,代表他们每年种下的粮食都是神圣的君王为他们祈福得来的。
春雨一场又一场的轻拂了大地,汉王暂时没有要紧的事处理,这段时间只与那郧国来的公子衷走得很近,经常召他去王宫里谈天。
那公子衷一开始还很拘谨,过了几天便放得开了,竟开怀和汉王交起心来。
郦壬臣看得出来郧国公子并不是汉王所欣赏的那一类人,但却主动与他交好,也不知刘枢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两国王室成员相交,按礼节,做臣子的相国也插不上什么话,于是就假装没看见,专心处理外庭的朝政去了。君相两人在这一段时间都互相没找对方什么岔,度过了一段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和睦期。
郦壬臣也没闲着,她甚至比在雍城时还要忙。
她一面要按时进宫陪侍,做些客卿该做的奏对任务;一面要掩人耳目与相国沟通长短;一面还要竭力熟悉沣都城各个官员的情况,在最短的时间内搞清楚□□势。
谁也看不出来,人畜无害又沉默寡言的郦小客卿竟然活的有那么多张不同的面孔。沣都城的显贵们谁也没有把这个不入流的小客卿放在眼里。
在这个渐渐回暖的春季,只有一件事看起来略微蹊跷,那便是汉王那莫名其妙晕倒的毛病又犯了一次。
太医令也对这种奇怪的晕厥病说不出个理由来,只能推测为沣都的水土与王上体质相克。
面对未知的病症,刘枢并没有表现出惊慌,一回生,二回熟,她在醒来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消息,既然太医令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便叫医正记载下来是由于夜间喝了浓茶引起的心悸才晕倒的。
没有人怀疑这个说法,因为谁都知道汉王自小就有病根,勾起什么病都不奇怪。
事情很快就揭过篇去了,相国也忙碌得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后来,在平平无奇的某天,汉王突然去了一趟宗庙和太卜司,逛了一圈便走了,也无人怀疑。
自己的身体感知自己最清楚,经过这么几遭,刘枢敢断定这奇怪的晕厥症绝不是什么病根勾起来的,那种感觉和寻常的病痛很不一样。
可如果是连太医令都无法看出端倪的病,而且又毫无规律的发病,那会是什么呢?
没人知道她的心理活动,而她已经有了判断。
……
雪化干净之后,春汛如约而至,望都河上游解冻,引起河水上涨,积攒到下游便成了洪涝,下游的城池因此受灾。
今年的雨水尤其丰沛,农历二月末,告急的奏疏便像柳絮一样从那些受灾的城池飘到了沣都。
汉王忙的不可开交,整天批阅的竹简多达百斤,相国高傒也每旬都要主持十几次例会,君臣一堂,商议各地的排涝方案、兼顾春耕、调配物资、巩固水利,再一一委派卿大夫们逐次落实。
国库里的铜钱一车一车的拨下去,就像丢进了无底洞,连个响也听不见,部分地方的洪汛总算得到了缓解,可也总有那么几个城邑依旧催命鬼一样的向沣都告急。
有一回清早,郦壬臣照例到宫中陪侍,刘枢正阅览一卷奏疏,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些作卿大夫的,拿着寡人的钱,一天天不干正事,只晓得看高氏脸色,从上到下,无一不贪!无一不怠!”
“啪!”奏疏被掼在地上,宫女们吓得不敢抬头。
郦壬臣正巧进门,她默默捡起那卷竹简,一句句看过,原来是彭城的大啬夫呈来的奏疏,彭城是这次洪灾最为严峻的一处,黔首们流离失所,刚播下去的禾苗都淹没了。
很显然,彭城灾情危急是一方面原因,派下去的赈灾款没有送到位也是一方面原因。
郦壬臣还在思考着前因后果,就听上首的刘枢来了一句:“郦卿,你去彭城一趟吧。”
郦壬臣略微惊讶的抬起头,“臣?臣去?”
刘枢的表情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这并不是她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思虑一番过后的任命。
“彭城水患事急,刻不容缓,你拿着寡人的敕令去,速速办好此事。”
郦壬臣想了想,接下了,“喏。”
她本以为这封王命走到高傒那里的时候,可能会有点阻力,万万没想到,高傒非常爽快的就给通过了。
她正纳闷间,高傒的一条密令也同时送到了她手上,她展开一看,无奈苦笑,果然,这将是高傒对她的第二次考验了。
第066章 治水(二更)
治水(二更)
王廷的特使队伍在草长莺飞的三月到达了彭城外, 郦壬臣骑在马上,护从们跟在一边,举着代表君王的“节”, 那“节”以竹为杆,上系耗牛尾,挂满五彩丝带, 威风凛凛的沿官道行进。
她瞭望前方,彭城离雒城不远,那是兄长归灿曾经游学并帮助黔首治疗过瘟疫的城池, 她便默默想着,也许这一趟也能打听到一些当年的事情。
七年前蔓延到沣都的那一场瘟疫,为何会在归氏家中发觉首例, 高氏到底如何在背后陷害的,这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郦壬臣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
半晌后,热烈的锣鼓声拉回了她的神游,为迎接她这位王城特使,彭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出城来迎了, 百姓夹道欢迎, 好不热烈。
“使君别来无恙啊,彭城城宰拜上!”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这道响亮的女声引起了郦壬臣的好奇,她纵目寻去,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城门口。
郦壬臣差点激动的叫起来, “您是……米晶大夫?!”
果然是王莹。
王莹着一身褐色官服,走到她的马前, 伸手抓住缰绳,一点也不见外的样子,脸上喜气盈盈。
郦壬臣也早下马来,与她相揖拜过。
王莹身后跟着一大群大夫们,她侧身为郦壬臣一一介绍,哪个是大啬夫,哪个是监军,哪个是主簿,以及城佐、城尉、功曹、水利掾、监察等等一大堆官吏,都打个照面。
一顿寒暄后,大啬夫葛仓站出来道:“使君远道而来,下官早备下筵席,为您洗尘。”
说着便侧过身,请郦壬臣先行。
郦壬臣可不敢,在一城之中,虽说城宰与大啬夫的俸禄都是四百石,表面上以城宰为首,但实际上最高行政权是在大啬夫手里。
打个比方,若是一个官员从某城城宰调任另一城的大啬夫,那便是明降暗升,反之则是明升暗降。汉国任何一处官职设置都带有互相牵制的意味。
郦壬臣虽然是从沣都来的特使,拿着汉王的敕令,但毕竟只是个临时的虚职,怎么敢真的在彭城一把手面前充大?
于是她淡笑道:“葛大夫客气了,王上已仔细看过您的奏疏,特意叫我转告,慰劳葛大夫的苦心。在下年纪轻,资历浅,便走您左边吧。”
汉国以右为尊,郦壬臣以年纪小为幌子提出左行,既不落后于大啬夫显得太卑微,又能充分地尊敬到他的主场。
葛仓悦然一笑,心想这郦客卿年龄虽小,却很擅长拿捏官场分寸,不愧是王上身侧的人。
于是郦壬臣、大啬夫、城宰王莹三人并排走进城门去了,后面一大堆官员依次尾随。
郦壬臣本想简单吃个便饭就着手治洪要事,却没想到这基层的官僚之风浓厚极了,筵席足足摆了一下午,期间各种虚与委蛇,谈文论辞,讲道说理,互捧互吹,不一而足。
她在心中默默记下若干情况。
待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王莹与郦壬臣才站在了彭城的水利工事前。水援吏和功曹向她述说这段时间的治水方案与得失,王莹做补充。
郦壬臣一面听,一面爬上高坡,俯瞰彭城水路分野,心里琢磨着对策。她又叫副官取来这几个月的账目查看,查了半日,大致明了了。
王莹叹了口气,引她走到无人处,问道:“治水一事谈何容易啊,少卿,王上给了你多长时间?”
“自然越快越好。”
郦壬臣想了想,分析道:“我查过你们这里的账,首先是缺钱,王庭拨下来那么多铜钱粮草,怎么也不够用?”
王莹苦笑道:“王庭是拨下来几万石粮食,可是一层一层分下来,到我们彭城这里,就只剩下谷壳了。”
郦壬臣懂了,层层贪腐坏了一切,这个问题确实也没法快速解决,她们的权力管不到上面。
她沉吟着道:“其次,就是缺人,彭城的水利工事实在修的太慢了。”
王莹继续苦笑:“彭城哪来的人修坝?”
“不是有徭役吗……”
王莹打断她道:“这彭城里的黔首们,也不是我们做大夫的想使唤便能使唤的。”
“这又为何?”
“少卿可听过游侠娄四大爷?”
“不曾。”郦壬臣不可思议的道:“连你城宰大夫都要唤一句‘大爷’的人,那是何许人也?”
王莹道:“我们这里南北十城,谁不知道娄四大爷娄烦的名字?那是鼎鼎有名的郡国豪侠,广交显贵,手眼通天。”
她来回踱步,慢慢向郦壬臣讲道:“他年轻时据说罪恶滔天,但总能有法逃脱刑律,到老了,却摆出一副简朴好施的大善人模样。我们这里各乡各里,谁不认他?百姓们都说,谁家要有什么不平事,找楼大爷摆平,比找官吏好使。
王莹哂笑道:“我们这些做城宰的想做什么事,不也得找他才使唤的动百姓吗?”
郦壬臣听后,叹了口气,说道:“天高君王远的地方,果然容易滋生地头蛇。可是,这样的名人,昨日筵席上怎么没见着?”
王莹道:“嗐!你一个过几日便走的使节,人家理你干嘛?”
“这……”郦壬臣脸上有些羞然,就问:“所以其实你们也没招到几个人修缮水利?”
“那当然啦,洪灾一事,大家都是扎紧腰带过日子,我们又不给娄烦什么好处,他凭什么帮我们去发动百姓?”王莹无奈的叹口气:“我当了一季的城宰才知道,这基层士大夫可不好做啊。”
郦壬臣默默想了片刻,眺望远处的泥泞平原,说道:“此事以后再说,我想到上游去再看看。”
王莹惊讶道:“这种境地,你还要看啊?”
郦壬臣点点头,道:“这便是我想说的第三点了,彭城治水,取法不当。”
王莹不解道:“怎么个取法不当了?不是年年都这样干吗?加固堤坝,清理淤泥,疏通河流,如此三条,有什么不对?”
郦壬臣道:“往年是因为水势不大,用此法治理能见成效,但今年洪汛弥漫,更甚于往年,自然要变个法子了。”
王莹问:“变个什么法子?”
郦壬臣道:“你先带我去上游看看。”
“……好吧。”
“哦,还有,”郦壬臣转身问那功曹:“你们这里大半区域已经被泥沙覆盖,黔首们如何出行?”
功曹道:“用石块填出道路来,步行往来。”
“那着实不方便。”郦壬臣想了想,道:“我自小在齐国长大,齐国毗邻江河,年年都要治理水患,因此齐国人在这方面比较熟悉,在泥沼多的地方,齐国百姓以橇车代步,便利又省时,你们这里能否找出几个会做橇车的工匠来?”
工曹面露难色,说:“那可是从未见过东西,彭城府曹里没有干这个的匠人。”
王莹这时候插话道:“若府曹里没有,便去民间寻,我在齐国时也见过那东西,橇车并不难做,万一在汉国还有未失传的匠人呢?即刻寻来!”
工曹于是只好领命去了。
剩下一行人慢慢朝上游挪动,走了一阵子,人人都是满脚的泥。
足足两日后,她们才终于回来了,来不及休整,王莹立即去找大啬夫,凑齐彭城大大小小的官吏们,开始组织“集议”。
集议的主题也很鲜明:郦壬臣想出法子了!
大啬夫将自己的官邸院子让出来,搭了个草台架子,挂上兽皮做的水利地图,郦壬臣便向众人讲述这几日的心得:
“望都水从山麓而下,水流湍急,汹涌澎湃,汇到彭城时,水势趋缓,水流减速,今年的水势浩大,上游水携带大量的泥沙在此处沉积下来,使得洪水流经平原时,难以疏导,虽然多次清理淤泥,仍然难以除水患。此为彭城洪汛难治之根本。”
她一面讲,众人频频点头。
人群中的水槽吏苦恼道:“既然古法不可再用,要寻新法,可我们向来是照古法疏浚水患的,哪里还有新法?难道要上报沣都,请王上派少府大匠亲自来规划吗?这又得耽误多少功夫?”
“不必请动少府大夫,鄙人有一法,与诸君集议。”郦壬臣拿起一支毛笔,在那地图上边画边说道:
“彭城处下游,我们不妨将河流分出两条河渠,加快洪汛下泄之流速,两条河渠一南一北,绕彭城而过。
北边较高的那条河渠通过汲水,流进大泽,湖泽也可作为来年春汛蓄积洪水的滞洪地;南边那条水势大,就再分出四条河道,依次导入渭水。
而淤积的泥沙,正好可在南北渠中间堆叠为一泥沙岛,只需稍加巩固,便成一个天然堤坝,拦蓄来年洪水,至此,望都河之洪汛才算彻底疏浚。”
她讲完后,人群中出现一阵讨论的骚动声,主要是曹吏和匠人们在讨论,大啬夫等士人们则不开腔,这并不是他们的专长。
等人群讨论的差不多了,大啬夫才开口,笑道:“特使大夫不愧为王庭信赖之人,于这治水方略甚为了解,叫下官大开眼界啊。”
郦壬臣谦虚的笑笑,只说:“在下不才,这都是在齐国学到的。”
经过一通商议,曹吏和匠人都纷纷同意郦壬臣给出的治水方略,大部分人觉得这法子值得一试。
新办法是有了,可问题就是,既要修河渠,又要筑堤坝,人从哪来?钱从哪来?
(【注】治水方法改编自《汉书·沟洫志》)
第067章 办法
办法
两旬过去, 天气热起来了,夜幕降临,王莹提着竹灯笼, 与郦壬臣和大啬夫葛仓一起,沿彭城的边界走着,检查河渠修建的进度。
按照郦壬臣的规划, 新的水利工事已经开工半月有余了,但城垣外才挖了两道浅浅的沟,河堤也建的太松软, 地基不稳,没法将洪汛分流,因此郦壬臣建议在那儿筑起木篱, 参杂石块,使之更稳固。
葛仓对她的说法相当赞同, 但依然愁容满面。
“郦大夫,您知道的,我们的力役越来越少了,其中的原因嘛……”
他有些难以说出口, 原因自然是黔首们的怠工。一开始几天的时候, 黔首们还看在官府的面子上来一来,应付几天之后,就渐渐不来了。
在这个当口,那豪侠娄烦又闭门不出,假装什么也没看到。黔首们见此,更不愿来了。
法不责众, 彭城的大夫们也拿这些百姓没办法。
王莹见他这副羞愧的样子,便用眼神示意他, 那意思是:她一早已经向特使说过彭城的“情况”了。
葛仓便舒了口气,转眼巴巴去看郦壬臣。
虽然只短短相处了二十日,郦壬臣却逐渐变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她动动脑子,总能解决。
就譬如说,前段时间她让去寻的橇车工匠,没想到真让工曹给找到了,是一对早年从齐国搬来的母女,姓班氏的,本来是匠人,来汉国后便以务农为生了。
郦壬臣听说后,便决定不惜重金请她们出山,重操旧业,叫班氏母女与彭城官府的匠人们一起,赶做了几千架橇车,分发给百姓。这下百姓出行果然方便起来了,也能更好地照看地里的禾苗,对官府自然感谢的不行。
随后城宰大夫再趁机发布号召,三户抽一户,募集百姓们来修渠建坝,这下愿意来干活的人也就多了。哪怕是那些抹不开面子才来的黔首,也总归是干了几天活的。
郦壬臣又抓住这个群情激昂的机会,叫黔首们三下五除二先把原先的旧坝修缮好了,暂时堵住了更多洪水的侵袭,叫彭城的官吏们松了一大口气。
然后再转到修建新渠的工事上来,干了一段时间,黔首热情消散,又不出窝了。
三人就这样默默围着稀碎的新工事转了一圈,又查看了新建的围墙,一些地段的城墙是带壕沟的土围子。郦壬臣指出,这就管用了,只要一段时间泡不软,洪汛便不会糟蹋新的禾苗。
她一面说,王莹一边记下来要点。
检查完一圈,郦壬臣见他俩人都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也不好意思不表态了。
沉吟片刻,她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能怪黔首。受灾这几月,他们没分到赈灾的粮食,更没得到毁坏庄稼的补贴,人人饥不果腹,愁容满面,更不晓得来年的田税怎么交得出来……这般境地,我们怎么指望他们来乖乖干活呢?”
反观那娄烦,这几个月来又是舍粥又是赠粟的,虽然只是小小一点恩惠,但明显更令人依赖。
大啬夫也苦叹一声,说:“使君,并非我们不愿意赈济百姓啊,只是粮仓里实在没有余粮。王庭几次说已经拨下来了,可分到我们这里便少得可怜。我们硬着头皮一再上疏去要,只能惹来相国大夫的责骂……”
郦壬臣点点头,表示理解,但她不能对此给出建议,因为说到深处,只会触及到如今高氏一手遮天,君权不敌相权的形势。
于是她岔开话,问道:“彭城还有多少粮食呢?”
王莹道:“满打满算,恐怕不到万石了,如果都发下去,根本吃不了几天!”
“不到万石……”郦壬臣清秀的眉毛皱了皱,说:“容我想想法子。”
葛仓略带失望的呼出一口气,如若这次治水不利,他这大啬夫估计也就当到头了,王莹的命运估计也差不多。
两人郁闷的回去睡了。
郦壬臣睡不着,这一想便是三天。
三日后,她默默找到葛仓与王莹,道:“在下有三计,可依次而行,与二位商议。”
这一句话出来,王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葛仓更是诧异的说不出话来,心道这年纪轻轻的女子怎么能想出那么多计策来。
“使君快快道来!”
郦壬臣与他们两人走到一处僻静地,说道:“如若我们为力役们包食包宿,只要来干活的,就保证他一天口粮,他们会来吗?”
“当然会来,可是我们哪来的粮食呢?”王莹激动道:“按你这法子,不出十日,仓库里就不剩一粒米了。”
郦壬臣依然平静道:“我么可以向别的城邑借粮。”
“别的城邑凭什么借给我们?现在大家都困难呀……虽说我们这里是最困难的一处吧。”大啬夫也忍不住抱怨道。
郦壬臣微笑道:“我们不仅要问别的城邑借粮,我们还要借人,借很多修坝开渠的人。”
听到她的话,王莹和葛仓面面相觑,随后又听她详* 细说明了一番策略,一二三步,如此这般,她一面说,两人的脸上也随之浮现出希望来了。
“行,就这么办!”王莹和葛仓同时拍板道。
隔天一大早,王莹马不停蹄的下乡奔走去了,按照郦壬臣的第一步计划,她给了那娄四大爷一点好处,叫他陪着自己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他们找到几个乡长和里正,叫他们把彭城的所有工匠从他们家里——有些人是从床上、酒窖中、饭馆里、或农田里——统统叫起来,召集到一起,聚在彭城官邸前。
王莹说明了现下紧急的情况,以及打算怎么修建工事,并向大家宣贯:只要肯来干活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供给全天的口粮;
有娄烦坐镇,里正和黔首们果然都听话多了,一听还有包吃包住这种好事,马上积极响应起来。
然后,王莹带着他们沿水利工事走了一圈,给每个人指定了一个区域:木篱的活儿归木匠,石墙的活儿归石匠,河渠归壮工和妇女,土围子归少年人,并约定了每日领取粮食的时辰和地点,新工程迅速推动起来了。
所有的彭城官员——无论是士大夫还是曹吏——全都换上短打便装,下地充当了监工和指挥。
大啬夫要求今天之内每个人把自己的区域打上桩、扯上绳,然后再回家,还叫大家晚上睡下之后还要想好明天的活儿怎么干。
王莹性格开朗,又有耐心,长着一副邻家大女孩的亲民形象,那些听不懂官话的百姓们,她就连说带比划的讲上好几遍,直到每个人都明白为止。
很快,汇集过来加入修建工程的黔首越来越多,到夜幕时分,沿城垣四周,闪亮的草灯就拉出了一条条点线,工匠们都在挑灯打桩,铁匠就地点起炉火,连夜打造铁锹。
这种不寻常的全民徭役打乱了城内百姓的生活规律,但似乎所有人都挺高兴的。毕竟有吃有喝谁不高兴?
按照郦壬臣的第二步计划,过了几天,工事初见雏形,葛仓便派传驿官去将周围十几座城邑的长官们请来参观。
在这些长官们目瞪口呆的巡视完这些规模浩大的水利设施后,葛仓便信誓旦旦的解释说是因为王上和相国很重视彭城的治理,不仅派了郦特使提前来查看,过几日还要亲自来视察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重磅消息无疑勾起了别的城邑首脑们的极大兴趣,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卿大夫以上的官员——那些牢牢掌握他们仕途命运的人,更别提王上和相国了。
他们正想再问几句,打听点小道消息,葛仓却闭口不言了,转而去说别的事情。
葛仓谈到郦特使规划的这些举措,都是能帮助上下游的城邑一举解决水患的工事,不仅能治理今年的洪汛,就算是来年的洪汛,不论水势如何严重,都不必再怕了,这对彭城周边的城邑也有极大好处。
他说的这倒是实情,城邑长官们听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心想不愧是王上和相国都重视的工程啊。
大家表示想拜会这位象征着沣都意志的特使,葛仓从他们的表情上便知道他们是想打听更多王上和相国莅临视察的事情,但他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郦特使忙于接驾之事,恐不能会见诸位了。”葛仓一脸遗憾的说:“待相国大夫抵达彭城,诸位可再同来嘛。”
城邑长官们面露难色,他们的确不想错过见到相国和汉王的机会,但他们又没参与彭城的水利工事,以什么理由来呢?
这时主簿曹吏恰好跑来禀报关于黔首们分粮食的事宜,又说从明日起要减少力役的口粮供应。
一旁的雒城城宰跑出来问:“此项工事正是要紧关头,贵邑为何要减少口粮啊?”
葛仓一副尴尬的样子,只说沣都派拨的粟米正在路上,还需多日才能运到彭城,于是只好暂时减少力役的口粮。
“哎,这有何难。”大家一听,好像都自以为抓到了什么希望,上谷大啬夫马上站出来说:“我们借给你粮食,周转周转,不就好了嘛?”
“这不太好吧……”葛仓捋着胡须面露难色。
“大家都是兄弟城邑,有什么好客气的?待王庭拨派的粮食运到,葛大夫再还给我们便是。”培城城宰也跳出来说。
这么一说,众长官竟然都表示赞同,他们这些城邑受灾都不太严重,每城只需借出一点粮食来,合在一起,就足够彭城用好几个月了。
葛仓难违众意,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送走这些城邑的大夫们,葛仓心里反而后怕起来,这都是郦壬臣教给他的话术。实际上相国和汉王从来没说要来彭城,他赶紧去寻郦壬臣,问她第三步进行的怎么样了。
郦壬臣此刻正忙着完善水利地图,听到葛仓一五一十的给她讲述借粮的过程,笑道:“如此甚好,您信不信,他们不仅会给你送来粮食,还会给你送来更多的人,好日后向上峰邀功呢。”
葛仓不放心的问:“郦特使,王上和相国大夫真的会来吗?”
郦壬臣道:“这要看彭城的工事干的怎么样了。”
葛仓问:“那彭城的工事怎样才能干好呢?”
郦壬臣笑道:“这要看王上和相国会不会真的来了。”
葛仓拍了拍自己一头虚汗的脑门,叹道:“您这一计,真险啊!”
没错,郦壬臣这一计,叫做“以虚套实”。汉王与相国来不来与彭城的水利工事能否修好,这两样事是互为前提、互为表里的。
此计实在是非绝境不能用也!
郦壬臣道:“我已经向沣都呈上了两份奏疏了,一份送进王宫里,一份送与相国大夫,加急传报,相信不日便会有消息返回了。”
这两份奏疏的内容,葛仓没有看过,他绝不会想到,郦壬臣在奏疏中已经对彭城的工事项目大吹特吹一番了,虚实夹杂,文笔漂亮,写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叫人不得不信。
郦壬臣推测,好大喜功的高傒不会不心动。
“可是……”葛仓纳闷道:“为何要王上与相国大夫一同来呢?只要他们中的一个能来,效果也是同样的呀。”
“非也。”郦壬臣微微而笑,道:“就是要全都来才好。那些城邑大夫们最想要逢迎的,是相国高氏,可若只有相国前来,他们反倒不会来拜谒了,因为哪个士大夫会把巴结的心思写在脸上呢?
若只有王上来,那就也不够。城邑大夫们自然会来拜见国君,这是肯定的,但他们绝不会真心实意的给彭城借这么多粮食和人力。”
葛仓懂了,所以是都来才好。
那些城邑大夫们就可以打着尊敬国君的旗号,巴巴的跑来彭城,实际上行巴结高氏之事。
他默默的瞧着郦壬臣,只觉得这女子心思不得了,仅仅为官三月,就懂得这许多微妙的官场道理,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奏疏公文不在话下。
她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穷苦人家出身的士人,更像是权贵之后,只有从小耳濡目染这些事情,才能熟稔拿捏到这般境界吧。
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问了。
郦壬臣一愣,只是笑笑,道:“葛大夫抬举在下了,在下只是一介庶民,出身微末,在齐国稷下学宫多年,专修的是纵横之术,奇技淫巧罢了,才敢在您面前卖弄,实在是不值一提。”
淡然的神情完全不似说谎。
葛仓没有说话,默默想着,这样特别之人,若遇东风,必得扶摇直上。
第068章 工事(二更)
工事(二更)
暮春时节的一个半夜, 当工匠和力役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去安寝的时候,彭城的官吏们还在城外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商量事情。
人们围在水利地图的四周, 这几个月来,郦壬臣自然而然成为了他们的核心,她在为今天的工程进度做复盘, 然后再为明天的调度做安排。他们每夜都要如此集会。
曹吏是具体工事的领头人,郦壬臣安排他们监督挖沙、夯土、供料和搬运等等事情。
在得到了其他城邑的借粮后,所有人又充分的干了一个多月, 工事进度突飞猛进,但还远远不够。
就在大家都以为今天的集会也要照例结束的时候,郦壬臣忽然停顿了一会儿, 才告诉大家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我收到了沣都的回信。”
众人屏息凝神听着。
“王上已发出王命,将来彭城, 相国陪同。”
此话一出,她感到众人一起松了口气,甚至都有点欣喜的激动。
但一部分人依然不安,包括郦壬臣在内。王莹问道:“王上法驾何时到达?”
郦壬臣道:“旬日后。”
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忍不住叫起来:“才十天?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出名堂呢, 王上和相国来了,就看这?”
郦壬臣心中也有此忧虑,但为了稳住军心,她用镇定的语气解释道:“王上这次只是轻装简行,不用大驾的排场,所以才会这么快就到……而且, 他们是已经走到半路才发来通知的。”
“王上和相国是想来一次突然检阅吗?”又有人问道:“不然干嘛搞这么仓促。”
郦壬臣等这些议论声差不多停下来,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决定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尽量使水利工事的修建状况给王上和相国一个深刻的印象。
“彭城只是一个远离沣都的中等城邑,不到五万户的黔首。”她为大家宽心道:“所以我们不必追求尽善尽美,只要能叫圣驾眼前一亮便足矣。”
“如果不能叫王上和相国满意,由我这特使一人承担后果,诸位只是按我的意思办事,依本国律法,不会受牵连。”她平平淡淡的说着,面上毫无惧色,众人被她的坚定和勇气所感染,心境也慢慢定下来了。
基于此,她开始布置接下来十天的事情,一切为着视察做准备。郦壬臣不像某些士大夫一般清高,她很乐于倾听并采纳工匠们的意见。集会开到后半夜才结束。
郦壬臣一夜都没合眼,到第二日一早,她已经梳理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地基已经挖到应有的深度,班氏和石匠们可以开始筑木篱和垒基石了。再过十日,或许一部分堤坝可以垒到高过人头,以便工匠可以进一步封印砌墙。这样,工事就会比现在看着像样些,但还不够。
郦壬臣真正需要的是再有一千名力役,但彭城的财政连雇一百人的钱都没有,只能靠吸引临近城邑的黔首们自发劳动,可是,到汉王莅临那一天,他们能凑够那么多力役吗?
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和王莹还有几个匠人头领一道去查看工事,并请葛仓以彭城的名义向周围二十多座城邑捎去王上和相国十日后就要达到这片土地的消息。
她相信无论是各城的城宰还是黔首们,都不想错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
她又叫葛仓特意写道,到那一天,彭城的四面大门将尽数打开,凡有乐意前来干活儿的黔首都提供充足的食宿。
巡视了一圈,直到下午太阳落山,她和王莹都呆在工地里,虽然大家忙了一天,却不见工事有什么起色。石坝才升到地面的高度,土围子还是低矮的土堆,木篱地段空隙还很多。
她们转完一圈之后,郦壬臣问工匠们:“十日后,我们来得及完成计划吗?”
工匠们有的说:“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家没精神,干的就慢。”
另一些工匠补充道:“百姓的餐食也越来越少了,后面几天肯定干的更慢。”
“照这种速度不成。”王莹听了一圈后,问:“就没有加速的法子吗?”
这时候,擅于做橇车的班氏女儿站出来说话了,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有着齐国人特有的灵巧性情,还做得一手好木工,那些橇车就是出自她和她母亲之手。她说:
“通常,活儿要是干得快,必然干得糟。”
其他人闭口不言,算是默认,郦壬臣考虑了片刻,却说:“那我们就干得糟些,要怎么弄?”
班氏女子想了想道:“现在,咱们是叫石匠砌墙,叫木匠竖篱,叫力役挖土,叫水曹开渠,各司其职,对吧?这样子活儿干得好,但是慢。”
郦壬臣点头,班氏女子就继续说:“所以,您想要快一些,便调木匠去砌墙,调力役去竖篱,调水槽挖土,调石匠开渠,等这样调配顺了以后,再要求他们加快速度,他们本就不明白手底下活儿的细节,说快便也能立马快起来,只是最后的结果可能不好,那样的工事糟透了,只能看个样子罢了。”
“我明白了。”郦壬臣道:“现在起,就这样办吧。工事暂且糟糕一点也没关系,日后重新加固就是了,可要是相国大夫没有看到令自己满意的场面,那我们就永远也没有修建这项工事的机会了!”
她发出这样的指令,工匠们就立刻照此执行去了。
日子一天天飞逝,堤坝升高了,河渠挖深了,木篱逐渐合拢了,整个水利工事一天比一天壮观了。
若不抛开看看,绝对瞧不出其中有什么缺点。
郦壬臣和彭城所有官员谨慎的静候着,现在只等那最后一搏了。
* * *
汉王莅临的当日,黎明。
郦壬臣和别的大夫们早早起来查看工事,确保汉王枢和高傒今天不会看到什么豆腐渣工程的痕迹,他们在黎明的暗色中行色匆匆。
暮春的好天气和漫长的白昼帮了彭城大忙,郦壬臣计划的部分大都完成了:
城邑北端的河渠已经建好了,可以直接从上游放水分流了。南边的堤坝已经到了应有的高度,远远看去,很难想象这是不到一月筑成的。
班氏母女拿出了看家本领,已做好足够的吊土器械和运石装备,可以让几千人不停歇地继续剩下的工事,只要有这么多人齐上阵,绝不会断工。
此外,望都河下游河边堆满了顺流漂来的伐下的木料,这些材料都要抬上堤坝的陡坡,运到工地,形成一个来来往往的循环劳作的场面。
这都是可以预料的展示成果,至于不可预料的那部分,就要看其他城邑黔首们的意愿了。
郦壬臣就着黑天布置最后的任务——谁来负责砌东墙,谁来负责运沙土,谁来吊石块,谁来搅灰浆,哪些人组织百姓夯土,哪些人去接待王驾……
“我们要让王上与相国大夫看一看,我们的工事已进展得多快了。”郦壬臣以一种胸有成竹的口吻说着这些安排。
她讲完这些后,又有几个功曹补充了一些技术问题:
“大坝侧面的石料可以选难看的,但顶部的石料必须方正整齐,因为是砌在上面的,人人可以看见的,说不定王上会有兴趣登上去看一看,所以要选技术最好的石匠做那一块的工事……”
诸如此类的提议又说了很多,工匠们全都一一记下。
他们说话的时候,郦壬臣和其他大夫们都在一边默默听着,不插话。
两个月来,人们发现郦壬臣这位京官一点官架子也没有,甚至很敬重吏员和工匠,更不会对百姓颐指气使。但到了该树立威严和自信的时候,她也一点不马虎,更别提她还有个绝顶聪明的脑瓜,什么问题都能想出计策来应对。于是人人敬服她的为官魅力,虽知她平易近人,但也绝不敢忤逆她。
大家又协商了一小会儿,其中不乏几个泄气的人出来找茬,但是郦壬臣都平复了他们,眼看将要日出,郦壬臣适时的把握住节奏,结束了这最后一次集会。
太阳升起的时候,苏醒的黔首们又聚集到水利工事附近,王莹和葛仓安排今天的饭食,分量比往日多了一倍,叫他们全吃的饱饱的。
早饭后,活动就全面展开了,年轻男女们各司其职,卖力干活,老人们为大家煮粟粥,准备中午的吃喝,小孩子们也拉来跑腿,传送消息。上到八十岁的老妇,下到七八岁的儿童,谁都知晓,今天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官吏们也在尘土飞扬中四处奔忙,王莹不停地在工地上到处走着,心急火燎地督促着进度。
郦壬臣要确保工事的不同区段接茬的地方要严丝合缝。还要不停地解决从四面八方汇报来的新问题。
所有的官员都按照她前一天的嘱咐,保持笑容满面,鼓励着来往的工人,没人冷脸打骂下人。
在一片繁忙又有序的热闹场面中,郦壬臣一直没有听到从其他城邑传来的消息,不禁有些着急,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太阳升到了清澈湛蓝的天空,这将是个大热天,她吩咐厨师们多备清水,还要加上一点盐进去,在这种天气下,干重活儿的人容易口渴,她可不想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犯困。
过了一会儿,约莫巳时的时候,一伙陌生人从彭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郦壬臣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他们人数不多,但也许后边还会跟来一大群人呢?
她甚至亲自迎了上去,那些黔首们先走到分发米粥的地方,舀粥的小吏很不悦的瞅了这群人一眼,郦壬臣却大方的予了他们每人一大碗。
王莹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问:“你们从哪里来?”这些人此时正咕嘟咕嘟地喝着米粥。
“从雒城来。”其中一个一边用袖口擦嘴,一边回答。
这是个好消息,王莹与郦壬臣对视一眼,果然有别的城邑的人愿意来干活。要是运气好的话,可以指望光雒城就再来几百个人。
“你们一共来多少人?”王莹紧接着问,边问还边朝城外张望。
那人听了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就我们几个啊。”他回答说。
王莹:“……”
日头越来越高了,城外一直没有传来王驾的消息,也不知到底几时会来,派出去的传令官也没有回来的。
在接下来一个时辰里,陆续有黔首们稀稀拉拉的走进大门,到半晌午时,总共有七八十个黔首走进来。后来,就不见再来人了。
王莹叹了口气,走开到一边去了。
郦壬臣为自愿来工作的人一个一个安排工作,把他们分配到合适的位置上去。她仔细分辨这些人的类型,那些懂一点技艺的黔首,她就给他们单独分一块活儿,叫他们领着一批人干,而那些什么也不懂的人,则用来充力役,干些不复杂的活儿。
十里八乡的黔首们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吵吵嚷嚷的聊天,尽管危险的情势就迫在眉睫,但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所有人齐心协力,如同过节一样。百姓们似乎忘记了这次活动可能会面临的一败涂地。
中午时分,吏员敲响了磬钟,大家收工吃饭。百姓们大快朵颐,官员们却高兴不起来,虽然装作高兴的样子,但一口饭也吃不下。
功曹们点数着人数,报给郦壬臣,郦壬臣又去巡视堤坝了,听着别人的禀报,她一言不发的看着大坝侧面半干的石墙,石墙已经砌好了最下边两层石头,准备砌第三排扶垛了,她朝上瞧了瞧剩下的十几层空当,灰心地想,也许这坝永远也砌不完了。
他们还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她想要的是在高傒到来时,工地上是一派忙碌而高效的景象,而不是这么些零零碎碎的小场面。
吃过午饭,喝饱了足够的淡盐水,黔首们又回到各自的位置开始干活了。郦壬臣也回到自己的位置,过了一会儿,正当她忙着解决某个问题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叫她。
“郦大夫!”
现场人多嘴杂,她朝混杂的人群望了一眼,没捕捉到什么特别的人,就低下头,可是那声音却不罢休,又拼命叫她。
“郦大夫!郦大夫!”
郦壬臣这回终于找到了发声的人和地方——只见大啬夫葛仓正在彭城的一个城楼上用一种很不雅观的姿势踩着梯子,保持着平衡。
郦壬臣吃惊的走过去,用平静但送得很远的声音说:“葛大夫,您这是在干什么?快从墙上下来。”
但她没想到,这个前段时间还保持着士大夫仪态的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却固执的待在墙头上,冲她叫着:“郦大夫,快过来,看这个!”
郦壬臣走到了墙根底下,心想葛仓这可不行,新来的人对彭城的官员会有不良印象的,但她不禁好奇是什么引得葛仓激动得忘了应有的举止。
“葛大夫,请您下来讲吧。”
“不行,您得自己看!下官想叫您看看这一幕!”葛仓依然激动。
郦壬臣悄悄咬了咬牙,走了过去,心道他最好有充分的理由才这么要求她的。
她照着他的要求做了,走过一片马厩前的泥地,跨过一道矮墙,再一脚踏上梯子,颤颤巍巍的爬上去。
这是彭城内最高的一处地方,比卫兵巡逻的岗哨都要高得多,郦壬臣好不容易爬到顶了,低声问:“您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您知不知道我……”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了,眼前的一切叫她震惊的说不出下半句来,只能目瞪口呆的望着。
顺着葛仓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越过村舍的屋顶和河流,在那四野起伏的大路尽头,蜿蜒的黄土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群,数也数不清的人,全都朝着彭城而来。
郦壬臣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接着,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这些当然是从四周城邑来的黔首们!
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葛仓在她旁边大声道:“看看吧,一定有一千,不,两千,甚至还要多呢!”
“是的。”郦壬臣激动的嗓音微微颤抖,“他们到底是来了。”
郦壬臣已经不记得她还要说道大啬夫仪态的问题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人群挤满了大路,直到跨过吊桥,从城门外涌进来。
第069章 郦河(三更)
郦河(三更)
郦壬臣和葛仓快速爬下城楼, 这些密密麻麻的不速之客们在工地外围打转,一边喝粥,一边等着有谁给他们派活儿了。
她快速走了过去, 投入调度。光高兴还不够,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些人派上用场。
“来!”她朝王莹和葛仓道:
“把官吏们都召集起来,每人分上一拨人, 按批次分活儿。
告诉厨师尽量多熬些粥,有多少熬多少,多备水!
叫匠人们多做些运土的篮子和木畚, 铁匠们也快快敲打起来,我们要更多的耒耜和铁锹!对了,还有橇车……
我们要在王驾和相国到来之前, 让所有这些人都干起活儿来!”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郦壬臣简直忙得晕头转向, 脚底下都要擦出火花来。
厨师长慌张的跑来和她说:“现有的灶台只够准备一千人的饭,可是这里看来至少已经有五千人了,怎么办?”
郦壬臣吩咐在工地边上就地架起一口大锅,生灶煮饭, 又叫曹吏去城中各个里正家里借厨房, 临时用用。
厨师长刚一离开,又有更多一堆人带着更多问题来找她了,她忙里忙外的部署劳力,叫这几千号人从毫无秩序变成井然有条。
工地的劳动气氛非常热烈,人声喧嚷,尘土飞扬, 夯土扬起的黄沙比人都高,大家拼命的奔走, 拼命干活,正是半下午时分,烈日当头,所有人都挥汗如雨,赤膊上阵。
正在郦壬臣繁忙的发号施令的当口,有人在她后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柔声道:“郦大夫,您能为我分一会儿神吗?”
这声音礼貌又文雅,带着一股沣都人特有的矜持腔调,郦壬臣回头去看,原来是王宫大侍长闻喜。
她心头一惊,什么人到来了已不言而喻。
郦壬臣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来,便看到了莅临的全体人员:
他们全都骑着马,衣着华丽,身上和脸上纤尘不染。一丛人簇拥着最中间的汉王,相国高傒则在她副手的位置。
刘枢一身行军的装束,身穿方领鱼鳞甲,头戴武冠,腰束犀牛带,脚蹬翘头靴,手扶剑柄,端坐马上。
此时,她正张开那双炯炯有神的凤目,惊奇的看着周围的景象。她一旁的高傒也坐在马上,神色淡漠的看着彭城的一切。
郦壬臣观察到它们派出去的传令官都被留在了汉王队伍里,看来是汉王有意扣留,想出其不意的到来。
郦壬臣走到汉王马前礼拜,汉王却道:“不必了。”她微笑着,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灵活又洒脱的动作下了马,扶起郦壬臣。
刘枢一下马,身后的人便也齐齐跟着下马,她道:“除了城宰与大啬夫,叫其他人也不必过来了,都各自忙各自的吧。”
“唯。”身侧的闻喜立马去传递了这条王命。
于是现场的热闹气象在凝固了一小阵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喧腾。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王上已经来了,就被通知继续干活了。
王莹和葛仓来见驾,他们现在都和郦壬臣一样灰尘扑扑的,从鞋子上到脸上都是泥点子,刘枢依然笑着免了他们的礼,至于那些从别的城邑赶来的长官们,她只象征性的点了个头。
“看来寡人派你来对了呀。”刘枢在一行人的陪同下边走边笑道:“果然如郦卿奏疏中写的那般。”
郦壬臣从汉王愉快的表情中竟然出乎意料的看到了一种赞许的尊重,这是她在其他君王脸上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
她恭敬的说道:“这些都是彭城城宰与大啬夫做的事情,臣只是略微监督罢了。”
虽然众臣都建议汉王进城去歇息,但她执意走进工地深处看看,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好奇神色左顾右盼。
她打量着四周数千名干活儿的百姓,问了王莹与葛仓一些问题,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俩人此刻都有点紧张的拘谨,磕磕巴巴的作答了,这是他们作为基层士大夫首次面见君王,怎么能不紧张、不激动呢。
好在刘枢没有计较这些细节,依然对他们的回答很满意,大手一挥便给了赏:“善,彭城令与大啬夫爱民善治,各赐金五百斤,锦缎千匹,玉箸一对。”
两人激动的谢过王恩,退后去了。
刘枢又向高傒道:“如此人才,竟还是十五级俸禄的大夫,待来年察举选拔,不该好好升迁重用吗?相国以为呢?”
高傒摆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笑道:“老臣自然要好好查验,为汉室拔擢最好的人才。”
话说的挺漂亮,但来年升迁名单上有没有那两位,就不得而知了。
刘枢四处走着,看着,浑不在意干净的华服被灰尘所染,她走到哪一处,郦壬臣便为她介绍到哪一处,她见到壮工们在她眼前来来回回的搬运石料,一名石匠正在砌墙,那过分熟练的动作叫她好奇的停下脚步。
只见那匠人铲起一铲灰浆,抹在墙上,利落的用瓦刀把灰浆抹平,再把新的石砖放上去,刮去多余的灰浆。他在放石块时,会瞄准两头扶垛间扯直的麻绳来测水平,保证一面墙都在一个水平面上。
刘枢注意到,石块的上下两头很光滑,而露出的灰浆也同样平整,整个过程眨眼间就漂漂亮亮的完成了,这使她很有兴趣,就问郦壬臣其中的道理。
郦壬臣道:“这个还是叫他本人来为王上作答吧。”她走过去拍了拍那匠人的肩头,与他说了,他憨厚的转过身来。
“嗯……石头上下是不能直接挨上别的石头的,”那工匠规规矩矩的回答说,“要用灰浆隔开。”
他有点不知所措,一时间竟忘了说“回王上的话”之类的句子。
“石块为什么不能接触呢?”刘枢问,脸上并没有不悦的表情。
匠人道:“会造成石块裂开的。”
他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开始解释:“就像……如果人踩在薄薄的石板上,很容易会踏裂石板,但如果在石板上铺一层木板或者毯子,就可以在上面随便走、随便跑,也不会把石板踩坏,因为木板或毯子把重量分散了,灰浆也是起到这个作用。所以盖三层以上的石墙,都要抹上灰浆。”
他讲完后又小心翼翼的看了郦壬臣一眼,不知道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合不合适。
刘枢愉快的笑了笑,点点头道:“寡人还从来没听过* 这个道理,看来石匠也是个蛮有意思的行当,你很不错。”
汉王一通赞许,又挥挥手,赏赐了这个匠人好些布匹和酒肉,便走开了,石匠呆呆地杵在地上,仿佛还在梦里。
路过木匠的地盘,刘枢又问起橇车的事情,郦壬臣便找来班氏女子为她解答,刘枢又笑呵呵的直接赏了班氏小女一个功曹吏员的职位;
路过水曹附近,刘枢又兴致勃勃地听起了水利开挖的事情,同样也留下丰厚的赏赐;
路过夯土堤坝,她自然也不放过筑坝填土的道理知识。
一群人就这么跟在刘枢后面,一路走,一路问,刘枢像个散财童子似的,一路赏赐过去,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那是全然不同于面对群臣时候的冷若冰霜的。
很少有沣都的贵人们会对这些下层黔首的活计手艺感兴趣,但刘枢似乎乐此不疲,她带着一种年轻人特别的求知欲了解这一切。所过之处,都激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涟漪,百姓们有时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着那一群珠光宝气的人物在泥泞中挑着路走。
最后,他们走到堤坝的最高处,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水利工事的全景,一眼望去都是热气腾腾的忙碌场面:
力役们带劲的挑着装满黄土的担子来来往往;
石匠们卖力的砌墙;
泥匠们搅和着大桶里的灰浆;
木匠们哐当哐当捶打着木桩;
铁匠们粗壮的胳膊挥着铁锤,加高炉火,弄出很响的声音;
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传递信息,老人们为壮工送上淡盐水……
郦壬臣便在这时展开了水利地图,指点着远处为汉王讲解这次工事的原理和起到的作用,并告诉诸位从沣都来的大夫们,一旦完工,这将是一个能够永久解决望都河下游春汛水患的工事。
刘枢站在高地上,听着,看着,鼻腔里闻着灰土的气息,脚踏着这片踏实的泥土地,她感受着这一切,许久不语,眼中有一抹郦壬臣看不懂的感慨之色。
“这一切都是郦卿到来后才起的变化吧。”刘枢缓缓道,“寡人念着,这条新的河渠,便叫郦河吧。”
郦壬臣惊讶之余也只能跪拜谢恩,史官们默默记下了这一切。
随后刘枢又顺手将带来的几千车粮食和上万贯铜币全都赐予了彭城。
刘枢眼中的感慨之色不变,下达这些命令的时候,她甚至都没去看郦壬臣,因为她好像第一次尝到了做君王的意义。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下方的黔首们身上,喃喃道:“是你让寡人明白,拥有这样的百姓是寡人莫大的骄傲。”
第070章 相国二试郦壬臣
相国二试郦壬臣
深夜, 空气中还浮动着庆功宴后的酒气,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
相国临时住处的灯却一直亮着, 等郦壬臣忙过一切赶来的时候,甚至还要排队,早就有很多人在她之前来了。
这毕竟是无数人渴望偷偷巴结的高氏相国啊, 郦壬臣的嘴角扯出一抹嘲讽。
她表现的像个虔诚的门客那样,焦急的等在门外,一个时辰后, 终于轮到她了。
“相国大夫一路辛苦!”她神色局促的坐在窄室里,奉承道:“下官已经安排驿站连夜修缮,明日一定为您安排一间宽敞的别馆。”
彭城的条件实在落后, 唯一一座还算舒适的院子已经给汉王用了,按照礼制, 相国和其他大夫们只能去住简陋的小屋。
高傒坐在麦草铺就的坐垫上,打量着郦壬臣唯唯诺诺的举止,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笑道:
“想不到短短三月不见, 郦大夫竟做出这么一桩大事来, 叫老夫刮目相看呢。”
“哪里,都是相国大夫安排的好。”郦壬臣垂下头,“您说只要小臣在王上身边呆稳了便会考虑启用小臣,小臣可是听进去了。”
“哦?是这样吗?”高傒皮笑肉不笑的说:“以今日所见,王上确实很满意你,怎么样?圣宠殊荣, 很快意吧?”
郦壬臣听出了画外音,就道:“正本溯源, 这都是相国赐予的机会,若没有相国,小臣此时还不知在何处落魄呢。”
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竹简,双手呈上,“小臣愿献上一份薄礼,以谢相国。”
巴结就巴结,竟然还想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郦壬臣自己都为出口的话感到不齿,但她明白,高傒就好这口。
送礼是个大学问,有些人就喜欢别人直直白白的送,有些人则喜欢把它包装成等价交换。
以高傒的性情,你直接送礼给他恐怕他还会担心欠你一个人情呢,所以,聪明的方式是将送礼送的像“还礼”一样,彻底让对方心安理得,没有后顾之忧。
其次就是送的礼能不能送到对方心坎上去了,高傒这一晚上已经拒绝了太多的金银珠宝,那些东西在他看来都是送礼人愚蠢的凭证,不仅不会增加好感,反而会打破他苦心经营的“节俭朴素”的光辉形象。
他慢慢悠悠展开郦壬臣给她的竹简,一片一片翻过去,这是一封名单,里面记载着彭城所有士大夫和吏员的名字,以及临近几个城池高官首脑们的名字,在名字的后面,详细的记录了他们的性情、喜好、为人特征、社交圈子、站队情况。
三个月,足够心细如发的郦壬臣对他们有全面的了解。可是这些信息有什么用处?堂堂相国干嘛要去了解这些基层官员的喜怒哀乐?
高傒的表情给出了答案:简直太有用了!他几乎心花怒放,这些看似平平的竹简里,都在向他透露着一个信息,那便是——哪些人是他这边的人,哪些人不是,哪些人可以成为他的人,哪些人永远也不可以。
该提拔谁,不该提拔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高氏的掌控力可以更深的向下浸透,而且轻轻松松。
“郦大夫有心了。”高傒默默收起了竹简,笑得满意。
郦壬臣恭敬道:“礼太轻,承蒙相国看得起。”
她悄悄松了口气,高傒对她的第二次试探,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高傒不禁感慨道:“若老夫所有的门客都能像郦大夫这般叫人省心,该有多好。日后,郦大夫可要更加尽心的为王上献忠啊。”
“这是自然,小臣明白您的意思。”
为王上献忠,便是进一步取得汉王的信任,并且把一些关键信息及时透露给高氏的意思。
待到郦壬臣走出来,剩下排队的人也一律被相国府遣散了,高傒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东西,对其他人的礼物当然提不起兴趣了。
初夏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郦壬臣没有回去安寝,而是走去了另一处更加破败简陋的茅屋。
“夫子!”惊从草甸上跳起来,喜道:“您怎么来了!”
郦壬臣低头迈入屋内,笑道:“我怎么不能来了?让我看看你做郎官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呦,长高了嘛!”
自从上一次靶场比试之后,汉王对惊青睐有加,在返回沣都的时候便授她了个郎官做,呆在护卫的队伍里,日夜接受训练。
“小人过得很好。”惊简单答道,脸上带着一丝腼腆。
“看来王上待你不错。”郦壬臣拢了一堆草杆,在上面坐了,抬眼就见一个妇人端着热汤从里间出来,惊讶道:“咦?田姬,你怎么也来了?”
田姬将热汤捧给她吃,正要说话,惊就抢在前头道:“还不是不放心夫子,听说我要随王驾来彭城,她便说什么都要来。”
郦壬臣接过热汤,尝了一口,无奈笑笑,此次她来彭城出使,想到情势必定复杂,条件必然艰苦,又念着田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便将她留在沣都,做些别的事情。
郦壬臣拉了拉田姬的手,像安抚母亲那般拍拍她手背,笑道:“我在这里好得很,你们都放心,对了,我交代你沣都的事查的怎么样?”
田姬叹了口气,上下打量着道:“小主人,您瘦多了!您要随我们回沣都吗?”
“这要看王廷安排了。”
“那我这次算来对了。”田姬讲到:“小人在沣都打听到一些事,正想和您商量,小人查到当年归氏流放斩首的名册里,缺了好些人。”
郦壬臣的眼光一寒,“哪些人?”
田姬道:“大概有五六个,都是各院的家丁或侍女,您肯定不认得,我倒是有些印象。”
“果然什么事都是从内部开始溃败的。”郦壬臣叹道:“从微处入手,是高傒的作风。这些人还能找到吗?”
田姬道:“在沣都是很难了,不过小人可以试试。我一个老妇,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我有一手绣花的绝活,几个月下来,也算小有名气,经常上各位大夫的府中为他们缝补,东打听,西寻摸,还是知道了一些事。”
郦壬臣点点头,田姬曾经是太师府邸中最高一等的家厮,有一门拿得出手的技艺,外加灵活处事的心性,探查消息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随后,田姬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探查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郦壬臣一面听,一面联系起来,结合最近自己查到的关于雒城的往事,在脑中做判断。
“七年前那场传进沣都的瘟疫与兄长在雒城治疗的并不是同一种病。”
她轻描淡写的放出这个重磅炸弹,叫田姬骇然失声。
“您怎么知道?”
“雒城的史志中存有一份档案,录入了当年那件事以及兄长开出的药方,兄长叫雒城百姓投在井水中用于治病的药方明显是治疗寒症的,而后来在全国大肆传播甚至传入沣都的疫情却是一种温病,这个王庭的太医署有详细记载。两种疾病的发病特征也有所区别。”
“所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病症!”田姬激动的险些忘了控制音量,“灿大夫是被冤枉的!”
郦壬臣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田姬的后背,好叫她平复心情,“现在说冤不冤枉的还有什么用呢?况且归氏被冤枉的远不止这一件事啊。”
此时郦壬臣的神情坚定而镇静,哪还有半分面对高傒时的畏缩?
“田姬,振作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然后她开始细细嘱咐田姬等过几天回去之后再特别关注哪些人、哪些事,一件一件安排下去,田姬也收拾好情绪,一一记在心里。
不料惊突然插进话来,说:“哪有再等几天啊,王上明早就回宫了。”
“如此急?”郦壬臣愕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回去处理的事。”
但具体是什么事,就不是惊一个小小郎官能知道的了。
郦壬臣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思路,便作罢了。
“你觉得王上为人如何?”郦壬臣忽然问惊。
惊答道:“小人觉得王上虽然严厉,不近人情,但处决事情还算公正。”
田姬不禁摇头失笑:“你这小女孩胆子挺大,叫你评价当今王上,你还真敢一本正经评价起来了?”
惊小脸一红,不知道该怎么答。
郦壬臣也笑笑,“无妨,不说出去就好了。”她定定的看着惊,“不过,你真的觉得王上不近人情?”
“那当然,她整天冷着一张脸,谁也不看一眼。”
郦壬臣又是一笑,“那么,你这几个月可受过什么欺负?那些打弹弓输给你的郎官们,他们可都是良家子出身,有没有挤兑你?”
“没有。”
“你一个新来的,那些老侍从有没有刁难你?”
“没有。”
说到这,郦壬臣与田姬相视一笑,继续说:“好,那么你想想,如果无人特意关照,这些事凭什么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惊张大了嘴,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不笨,已然明白了。
“是王上……原来王上一直在照看小人。”
郦壬臣见她懂了,就不再多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王上是心细之人,也是心热之人,从小便是。”
郦壬臣从袖中拿出一叠竹简递给惊,“将这卷名单悄悄交到王上手中,不被任何人发现,可以做到吗?”
“保证做到!”惊郑重其事的点头。
高傒绝对想不到,郦壬臣会一笔一划的将名单誊抄两份出来。
同样内容的名单,交给不同人的手上,也会有不同的用处,利益往往是把双刃剑,就看谁是执剑者了。
她对惊说:“既然你已经做了汉民,当了郎官,便要忠于君王。”
“忠于汉王?”惊从没想过她这个郎官能做得长久,更没想过有生之年要忠于第二个人。
“没错,像忠于我那样,忠于汉王。假以时日,你会知晓,忠于她比忠于任何人都划算。”
毕竟,也许大仇得报之日,便是我生命终结之时了。
她咽下了这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起身离开了茅屋,在黑夜中像一缕白烟一样飘然而去。
在郦壬臣的心里,自己本就是从地狱里侥幸爬出来的孤魂,上天叫她多活这么几年,一定是为了让她来替家族雪耻,她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她现在的人生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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