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禀明父母
景文宸下意识看向那位权势熏天的权宦
凤明一贯的面色冰凉, 却和景文宸对视瞬间向他颔首示意。
景文宸:“!!!”
他仿佛间似乎听见这位权宦对他说:你儿子伺候的不错,赏你个亲王位,老实点, 别自讨没趣。
景文宸眼前一片昏暗。
他!高祖嫡子!真正的皇亲贵胄!却沦落到要靠卖儿子的境地。
列祖列宗啊,孩儿不孝。
景文宸精神恍惚地领旨谢恩, 景恒扶着他爹站起来,觉得他爹高兴得有些过头了, 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抓的他胳膊生疼。
只听他爹对他说:“跟我回府。”
景恒回头看了眼凤明,心说:啊,又不能跟老婆搂搂觉了。
凤明微微抬头,暗示景恒别找事。
二人这一番眉来眼去落在景文宸眼中,就是他儿子要回家还得看凤明眼色。一时间悲怒交加, 几乎恨不能去和凤明拼命。
他心中疑惑, 凤明不是对他大侄子景衡一心一意吗,怎还找上他儿子了。难道是因景衡已去, 凤明寻自己儿子当替身!
都怪他儿子也叫景恒。
他当时都禀明父皇,说他儿子的名字和景衡同音, 皇上也不知怎想的, 说既然排谱排到‘恒’字,就是缘分。
什么缘分, 他儿子和大权宦的孽缘吗!
他早说了‘恒’字不好,孩子生下来两五岁了还痴痴的, 竟是个傻子,好容易不傻了, 眠花宿柳地玩了五年, 最后落到个宦官手里。
景文宸的手越攥越紧, 景恒哎了一声他才松开,不顾众人道贺,反手拽着这逆子回了府。
景恒被他爹拉着,可怜兮兮地看了眼凤明,眼神跟钩子似的,恨不能勾着凤明的腰把人拽回家。
回府时,淮安侯门前的牌匾已让宗人府换了。
‘淮安王府’四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地挂在上面,好似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抽在景文宸脸上。
下人道喜,说一应册宝俱已送到。
景文宸拽着景恒一路疾行,进了供奉列祖列宗的先德院,也不许人跟着,连淮安王夫人都被关在院外。
景文宸推开祠堂大门:“跪下。”
景恒嬉皮笑脸:“爹,您不会还要玩甚么棒打鸳鸯那套吧。”
景文宸大怒呵斥:“你给我跪下!”
景恒从没见过他爹如此生气,怕给他爹气出高血压,从地上捡了两个软垫摞在一起,跪了。
还是有点硬的,他索索摸摸地去够远些的那个
“逆子!此处非玩笑之所,你跪好,在列祖列宗面前,把话再说一遍。”
景恒跪直,双手虚握执礼,抬于胸前:“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景恒今日再次禀明诸位先祖,我与凤明”
景文宸一脚将景恒踹倒在地。
景恒被踹了个狗吃屎,他捂着腰:“爹啊,祖宗看着呢,你这么打你宝贝儿子。”
景文轩抖着手指向景恒:“生了你这么趋炎附势的孽畜,我就该打死你,好去向先祖谢罪。”
“别啊爹。”景恒翻过身:“咱老景家都没剩啥人了,先祖哪儿舍得你去陪他们啊。”
“你堂堂高祖嫡孙,委身给一个太监”景文宸仰天长叹:“景氏的荣耀繁华,竟要依靠太监,真是报应啊,报应!”
景恒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扶他爹,又不太敢,怕挨踹。他爹有些功夫在身上,那一脚没留余地,差点给他腰踹折了。
景恒道:“爹啊,你不能歧视太监啊,宦官只是一个职业,他们人都很好的。”
“他们?”景文宸已经没力气发火了,难道不只一个人?难道他儿子竟然
他颤声问:“他们是谁?”
“呃,就东厂那些。我最近都住在东厂,和他们朝夕相处,他们绝非传言中那般狠辣恐怖,反而想法简单、直来直往,很好相处。”
景恒扶着腰,被他爹踹的肾疼。
他爹这一脚,他愿称之为‘断子绝孙’脚。
景文宸抖着唇,脸色惨白:“你你和他们都‘好了’?”
“我和他们都很好。”景恒一天说一万句话,成日瞎编乱造的,早忘了这句‘好了’是何意。
他肯定道:“爹,你如果放下成见,试着和他们相处,也会喜欢他们的。”
“”
“我就不和他们‘相处’了。”不知为何,景文宸气势忽然弱了下来,果断卖掉儿子:“你和他们‘相处’就行了。”
难怪他儿子一直揉腰,这和这么多‘太监’相处,这腰能不疼吗?
景文宸此刻完全忘记,方才是谁一脚踹景恒腰眼上了,才致使景恒不住揉腰。
如此看来,他父子俩的记性一脉相承。
景文宸看了眼高祖的牌位,心说:父皇啊,儿臣一没兵、二没人的,委实难以抗衡凤明,若不是您当初改立太子引起储位之争,景氏怎会衰败至此。
您知道儿臣无心皇位,想派景恒来京救出小皇帝的心思您也知晓。
但小皇帝没救成,他儿子景恒还搭进去了。
儿臣能做的努力都做了。
您说的没错,皇宫、储位、权势就是一滩浑水,您总不会希望儿臣也掉进去吧。
所以您这个嫡孙咱就别管他了,儿子还年轻,争取在和王妃赶紧生一个。
赶紧走吧。
景文宸打定主意,只想打点行礼,连夜回淮安才好。
又想起什么,回过身对高祖的牌位默默念叨:儿臣没有怪您改立太子的意思,毕竟若早知大哥的病会好转,您也不会废黜他。
那段往事现在回想,也只能说是天意。
当时大皇子病重,高祖为固国本只能改立太子,却引起储位之争,数位皇子因夺嫡而死。
可就在无人可立之时,大皇子病情好转,再次被皇上立为太子,最终承袭皇位。
然那次废立埋下隐患,唤醒诸庶子对皇位的野心。自此,景氏皇族进入了十年的内斗,斗死了仁宗、圣宗两位皇帝后,皇室也就此败落。
直至五年前,凤明横空出世,以铁血手段镇压肃、越二王谋反而告一段落。
凤明虽然狠绝,却也确确实实保全了景氏正统。
景文宸叹息:“我管不了,这就回淮安!只当没你这个儿子”
“爹啊。”景恒哭笑不得,委实不能理解他爹的某些言行:“怎就要回淮安了。”
景文宸板着脸:“你的事我管不了,眼不见为净。”
“别呀爹。”景恒挽着他爹胳膊,小孩似的耍赖:“你不能不见啊,你得帮儿子啊。”
“!”景文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帮,怎么帮?
他低声训斥:“你自己丢人还不够?还得拉上你爹?”
景恒道:“凤明缺乏安全感,他不让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你,说你会反对,还说全天下都会笑我。”
景文宸道:“他说的难道不对?你就该听他的。”
景文宸说完,觉得有些怪,他怎会让他儿子听,听那个人的话。
这将来凤明欺负起他儿子来,他儿子岂不
景文宸失了主意,他本就不是那掐尖争先的人,否则也不会堂堂是嫡子之身,却宁可躲到淮安当个小小侯爷,也不去夺嫡。
旁人如果盛气凌人,他便会退避三舍,绝不是会硬碰硬。
此刻凤明势头强劲,他心中不免打起退堂鼓。
景文宸在原地来回踱步,最终忍不住问道:“你和你和他是如何搅到一起去的?”
景恒一听,他爹竟然对他的恋爱经历感兴趣,这可是好消息,他奉上好茶,请他爹上座,寒冬腊月的,也不知从哪儿找出把折扇,说书般一敲折扇:
“说来话长,当时我从淮安出来,一人先行至霸州,某日,听得窗外喧哗,便推窗去看,谁知那支窗的叉竿滑将倒去,落至楼下,我恐误伤他人,探身忙喊‘小心’,楼下正是位骑着高头大马的青衫公子,他抬眸一望”
景恒一展折扇:“一时间,我俩眼神撞到一处,霎那天地失色,眼中只余彼此,正可谓‘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哐当一声,门口传来动静,景恒看去,只见他娘不知何时来的,手中的锦盒未曾拿稳,跌落在地,盒中玉器散碎开来。
淮安王夫人来的巧,正将这一段听了个完完整整,结合之前景恒所说,她哪里还猜不出那青衫公子是谁。
不就是那声名显赫的凤明!
淮安王妃失神道:“初会便已许平生,你你也”
她也不知想说什么,是太大胆了?还是太快了?
景恒扶着他娘坐下,也端了杯茶敬奉:“娘,您别急,听我讲完。”
景文宸终究先回过神来,夫人面前他不可露怯,于是故作镇定地问:“第一次见,你可知他是谁?”
景恒摇摇头:“不知,但这一面,足以我钟情于他了。”
景恒接着讲述:“后来我遭遇刺杀,他派了锦衣卫来保护,可纵我思之如狂,他却始终不肯给予回应。”
淮安王妃心中,自己儿子是天下第一好,凤明就算是位高权重,也断不该看不上他儿子。这时急着为儿子寻借口开脱:“他是宦官,定然不敢叫你知道他的身份。”
“正是了。”景恒应声:“他三番五次拒绝,后来被缠得急了,言明他是太监,想以此使我退却。这是小看我了,他如玉如琢,我岂会因他的身份而转变心意?此生非他不可。”
景恒失魂落魄:“娘,怎生是好,我真的好喜欢他。”
淮安王妃疼儿子,在心中已然自行将剧情补全:二人墙头马上一见钟情,景恒穷追痴缠,凤明默默相护,却囿于身份不能接受。
有情人不能眷属的俗套故事,无论哪个时代都能叫女人流泪,特别是其中一个主角还是她儿子。
淮安王妃率先败下阵来,也不知是在说服谁:“左右也不是女子。你既走了偏路,是男子还是宦官,这也没什么区别嘛,是不是?”
景文宸:“”
景文宸问:“他可有以权势逼迫于你?”
景恒惨然一笑:“我倒希望,可他总觉我会因旁人言语而放弃。”
“这几月,他若即若离,始终也未曾直言,”景恒卖惨停不下来:“他若逼迫,我倒能知晓他心意,也不会患得患失了。”
景文宸端起茶,暗自思附:原来如此,他就说凤明不似荒淫之人,都怪他儿子把他给带偏。
或者说,一旦接受了个可怕设定,两情相悦这选项倏忽转成最优解,变得很好接受。
他儿子也是傻的,凤明给他封王进爵,这心意他儿子还看不出来?没想到他这逆子这般祸水,将凤明迷得神魂颠倒,还没怎着,王位都给封了出去。
这凤明竟是如此为情乱智。
是了,凤明跟着先帝时,二人也只是君臣,凤明便为先帝几次出生入死,这般比来,对他儿子也理应如此。
他儿子得到的可能还差一些。
这可不美。
父母都想给儿子最好的,景文宸也不能免俗,他放下茶盏:“此道难行,凤明说的不错,你和他的事,即便我和你娘不管,天下人也会笑你。”
景恒道:“纵万人讥诮,千人拦阻,然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好。”景文宸赞了声:“这才有我景氏子弟风采,景氏惯出情种”
景文宸似忆其往事,叹道:“只是聚散离合自有天意,来日分散,你也不要勉强,更不可偏激,伤人伤己。”
景恒疑惑:“何出此言?”
景文宸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十哥。”
淮安王妃握了握景文宸的手:“端慧太子?”
景文宸不欲多言,沉默着,回忆起往事伤怀。然而他儿子并不省心。
“爹,爹。”景恒叫他。
景文宸被迫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又怎的?”
景恒道:“凤明总不信我,所以我想 跟他成亲。”
即便‘跟他成亲’四个字已经说得很快了。但景文宸不老不聋,听得清清楚楚。他已经对这逆子彻底没了脾气,咬着牙反问:“怎,还得我上门给你提亲去?”
“那再好不过了。”景恒好像听不出他爹言语中的嘲讽,飞快地说:“你真好爹我爱你爹回见。”
说完怕挨揍,瞬间没影了。
“”
淮安王妃是个实诚人,她疑惑道:“这跟谁提去啊,凤明也没个高堂,这倒难办了。”
作者有话说:
当景文宸以为儿子献媚于凤明:逆子死了算了。
当景文宸以为儿子还要拉着自己一起:你努力把人伺候好了,别让人把主意打到你爹头上。
皇室中著名的退堂鼓表演艺术家景文宸!?
? 32、景恒夜奔
入夜, 景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他匆匆套上衣衫,披了件薄氅衣,翻墙跑了。
王府的墙好翻, 大内的宫墙可就难了,景恒几次运力, 可宫墙平滑,跃到半空中没有借力, 又落了下来。
“嘘”一声口哨响起, 景恒寻声去看,高高的宫墙上蹲着个人,正是玄一。
“师父!”景恒兴奋道。
玄一脸上露出笑意:“我拉你上来。”
他抬臂去拽景恒手臂。
景恒借力,脚在宫墙上一踹,轻灵地翻上来, 和玄一并肩蹲着。
宫墙极高, 几乎将整个皇城都收入眼底。
玄一揶揄他:“会情郎?”
景恒哈哈一笑,大大方方承认:“想他了。”
“还是你厉害。”玄一感叹, 景衡和凤明曲折十余年,到死都没能互通心意, 换了这转世而来的景恒, 看似没心没肺,却几个月就成了。
他替二人高兴:“要没那些顾忌, 你俩早成了。”
这话景恒爱听:“现在成也不晚,我哄着我爹给我提亲呢。”
这玄一知道, 他一直守在景恒身边,就像以前保护景衡一样, 寸步不离, 只是景恒没察觉而已。
玄一感叹:“你可真能编啊。”
那天凤明分明说过两人相悦, 景恒楞装没这事,唬他爹娘提亲。
现在凤明武功几近于无,玄一天天在房梁上蹲着,两人谁也不知道,叫他听了好多墙角。
阿弥陀佛,幸亏凤明不肯叫景恒太亲近,不然二人要是突然云雨一番,他还真来不及往出躲。
等天暖些罢,暖些他就去屋顶。
玄一带着景恒在宫中穿梭,巧妙躲避每一处光影,连侍卫巡逻路线都了然于胸,一路如过无人之境。
“皇宫都无侍卫巡查的吗?”景恒疑惑道。
玄一自负一笑,绕到东厂后门:“这墙不高,你自己进去罢。后门当有六人职守,高处还藏有弓箭手,你落地后要及时出声,别让他们当刺客给射穿了。”
景恒称赞:“师父这踩点踩的也太清楚了,你是刺客吗?”
玄一:“我是暗卫。”
景恒比了个大拇指称,赞玄一真牛,而后原地一跃,消失在黑暗中。落地瞬间,他果然听见兵器出鞘之声,忙道:“是我!是我!景恒。”
东厂之中,还有谁人不知道景恒的?
圆柱后走出一人,他提着灯笼照了照:“世子爷?”
景恒还没应声,一只手就伸过来,在他脖颈耳侧处摸索。
“”
这么开放吗?
半晌,那人收回手,回身说:“没有易容。”
其余五人从黑暗中走出,七嘴八舌:“世子爷来了。”
“这大晚上的?”
“怎从后门翻进来了?”
“下次直接叫门。”
“督主吩咐过了。”
景恒问:“凤明睡了吗?”
“没。”
“督主今日有些咳,这会儿定睡不着。”
“晚上还传了御医针灸,他是腿疼呢。”
景恒往主殿走:“怎还腿疼了?”
其余人没跟过来,留在原地职守,只跟来一个叫肖埙的,给他打灯引路:“许是要下雪了。现在天寒,督主的腿本就隐隐作痛。”
景恒愣了一下:“我从不知他会腿疼。”
肖埙:“”
他真诚发问:“世子爷,您能不告诉督主是我说的吗?”
“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为何他会腿疼。”
肖埙答:“是旧疾,都说是年轻时跪的。”
再多的他也不知,景恒便没再问。
到了寝殿,双喜见着景恒,有些高兴:“世子爷来了,快进。”
凤明睡不着正折腾着。
双喜倒不怕他折腾,左右不过是一会儿要水一会儿燃香的。只过了三更还睡不下,定又要白躺一夜,次日脸色煞白,令人看着心焦。
景恒进外殿,小声吩咐:“打盆热水来。”
“谁?”凤明在里间问。
双喜瞧见景恒给他使眼色,故意说:“是我。”
里间便没了动静。
景恒脱下氅衣,先去炭盆边上熏暖衣服,生恐带了寒意进去。
双喜接过氅衣一掂,心说嗬,这大冷天的,怎披着这么薄的衣裳就来了。
过了会儿,又听凤明唤双喜:“茶。”
景恒端起茶,想了想,把茶泼了,换上热水,才悄悄走进内屋。
凤明畏寒,内官监果然没怠慢,内室里暖春似的,一进来热气虚脸,景恒额角一下子渗出汗来。看来还是要多使银子,正好各路藩王进京,谈生意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内室很暗,一盏七彩琉璃宫灯挂在墙角,斜斜的在墙上投下片绚丽灯影,如梦如幻。
凤明阖眼躺在塌上,床头上放着本《白蛇传》,被子踹到一边,卷成个团。
屋里热,他衣领解开好几个扣子,是景恒在时从不解开的几颗。就这几颗扣子,估计够双喜明儿的一顿罚了。
可怜的双喜。
景恒走到床边,凤明睁开双眸,坐起身,去接景恒手中的茶杯。
他眼睛落到捧茶的那双手上,疑惑抬头。
景恒朝他笑。
凤明身上的燥郁之气譬如朝露逢阳,顿散无形,他脸上没有喜悦的神色,但语气分明带着欢快:“怎这时辰来了?”
景恒也跟着高兴起来,他实话实说:“想你。”
“没正经。”凤明接过水喝了,往里侧躺,让出位置。
景恒解开外袍,坐下宽衣,不经意间一瞥,塌上只有一个凤明的玉枕。
他睡不惯硬瓷玉枕,平日睡的都是府里单做的棉花枕。他去皇陵时去的急,没有用的,只能自己扯块布棉花随便塞了一个,高矮大小正正合适,故而虽针脚粗糙,却一直带到东厂。
那简陋棉枕一直搁在凤明玉枕边上,这满床绫罗锦绣极不相配。
现在枕头没了,景恒有点不高兴,面上没显露,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枕头呢?”
他只当凤明让人收了起来。总不会是扔了吧,那是他最得用的枕头,凤明是知道的。
凤明一僵:“你出去问问双喜。”
“算了,”景恒把外袍搭在衣杆上:“不枕枕头我也能睡。”
他翻身上床,一掀锦被,他的破烂枕头卷在被下。
凤明:“”
景恒满意了:“嗨,怎给卷被里了,叫我好找。”他拽着枕头躺下。
凤明没接话,也躺下翻过身去,背对着景恒。
景恒枕着枕头琢磨了会儿,倏忽间福至心灵,从后面抱住凤明:“你放的?”
“没有。”凤明把脸往被里埋:“安置了,别说话。”
“就是你放的!”景恒不放过他,心中充斥暖意,尽是满足:“我不在,你搂着我枕头睡吗?凤明,我好欢喜。”
凤明说:“困了。”
景恒欢喜地找不着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一口叼住凤明后颈:“你被我标记了。”
凤明:“???”
不知为何,被景恒抱着,他是真犯困。
左右景恒总说些奇怪的话,早习惯了。他意识逐渐混沌,顾不上景恒还狗似的叼着他脖子,径自睡去。
凤明呼吸见沉,景恒知他是真睡着了,不舍得闹他。心中的满腔爱意呼之欲出。
他从不知爱一个人可以这般深,恨不能把心剖出来给所有看。
看他有多爱他。
难怪后世那么多人都要搞什么天幕告白、无人机告白。
古代没有天幕、没有无人机。还好他和小皇帝关系不错,可以哄着小皇帝帮他昭告天下。
倒霉的景俞白此时还不知道,他将被哄着写下人生中第一道圣旨,而这道圣旨将多么震铄古今。不过还好,后人都以为他那时只是傀儡皇帝,没人认为这道圣旨是他所写。
翌日清晨,景恒醒来时,凤明还睡着。
凤明困坏了。景恒不知,他不在这两日,凤明几乎没真正睡下过。
冬日天亮的晚,此时还没出太阳,殿内也暗,凤明窝着脑袋,额头挤着景恒肩膀,手塞在他腰窝下面取暖,脚丫蹬着他小腿。
墨黑长发盖在脸上,露出个削尖的下巴,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极沉,睡得很香。
好像一只睡熟的小猫咪啊,好萌啊!
景恒在心中疯狂呐喊。
怎!么!能!这!么!可!爱!
小猫睡得香时,会把尖牙利齿全都收起,这时候如果偷偷摸他肚皮,还会翻起来让人随!便!摸!
景恒坐起身,伸出狗爪子,讨嫌地去摸凤明的肚子。
果不其然,凤明猫儿似的哼唧一声,动动腰去躲那讨厌的手,懵懵懂懂地睁开眼。
意识还未回笼,先察觉危险!
甩手一巴掌呼到景恒脸上。
景恒偏过头。这次凤明睡意朦胧,这一巴掌是毫没留手,他唇角流下一道血痕。
【额睡迷糊的小猫是很可爱,但遇见脾气差的,挨一爪子也很正常。
诸君慎摸。】
《猫咪饲养手册》
作者:景恒
凤明甩了一巴掌,困得睁不开眼,当是做梦。他一侧身,伸手摸了摸,没摸到人,便薅过景恒的枕头搂在怀里,抱着又睡了。
还是好可爱。
景恒用拇指把唇角血丝抹掉,看着指尖血痕,坏心眼地点在凤明眼角,点出个鲜红泪痣。
凤明原本是冷清孤绝样貌,因这点艳,平白添些人间色。仿佛是将瑶池中的冰莲摘下,养在红尘里,令他从此失了仙身,染上烟火,再回不去天宫。
真招人疼。
景恒摸摸凤明的唇:“小可怜,原谅你了。”
他躺回床上,没了枕头,脸还疼,左右睡不着,索性琢磨他的赚钱大计。
琢磨着,琢磨着就睡着了。
没羞没臊,活该他脸疼。
作者有话说:
凤明:入睡神器罢了。
景恒:听见没,我老婆没我,睡!不!着!?
? 33、螳螂捕蝉
凤明醒时, 入目的就是景恒顶着巴掌印的脸。
他内疚极了,心想这定是淮安王打的,倒浑然忘了是谁最爱抽景恒巴掌。
外面天光大亮, 凤明起身,把被里揉成一团的枕头拿出来, 小心地托起景恒的头放在枕头上,装作没有抢他枕头搂着的样子, 丝毫不知他搂枕头的过程, 景恒早上都看全了。
凤明掩唇打了个哈欠,睡得餍足,身上又酸又软,舒服极了。轻巧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上, 拨开琉璃灯的罩子, 拿着把小金剪,踮着脚剪灭烛火。
景恒睁眼, 看到就是这般幅景象。
就像对寻常夫妻相守了许久一般。
凤明回首:“醒了?”他眼下血痕绽出妖冶艳色,一双凤眼水光潋滟, 好似千年的狐狸成了精, 美得煞人。
好似多看一眼都会被吸走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凤明走到窗边, 双指撩开帘子:“下雪了。”
“怎光着脚,”景恒下榻, 走向凤明:“鞋呢?”
凤明低下头浅浅一笑:“你也光着呢,还说我。”
景恒站到凤明对面:“我身体好。来, 你站我脚上, 别踩地, 凉。”
“管得好宽,你嗓子哑着呢,我看你倒像是病了。”凤明中、食二指搭在景恒手腕,去探景恒脉搏,听了许久,皱起眉:
“你脉跳得好快,我探不出,还是传御医来瞧瞧吧。”
景恒喉结微颤,哑声道:“不用瞧,我燥的。”
凤明觉得好玩,去摸景恒喉结,丝毫不知这动作多危险:“那是炭烧的太足了,以后你来,叫他们少燃些。”
景恒猛地弯腰,抄着凤明膝盖弯将他横抱起来,沉声道:“叫你别光脚踩地,怎生不听话呢,想让我抱?”
“一早上起来,火气这么大。”凤明搂住景恒脖颈:“我惹着你了?”
“你天天惹我。”景恒把凤明扔回床上,附身压下去:“我快烧死了。”
景恒又顶着凤明了,每日晨起都这般,凤明习以为常,倒不恼怒了,只去推景恒,小说抱怨:“别顶我。”
景恒本就憋着火,凤明还推他小腹。
这可了不得,他打了个寒颤,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喷嚏先出来,他掩唇不及,从上而下,实实在在把这个喷嚏送给了凤明。
“”
凤明闭着眼,额上青筋绷出,咬着牙说:“景!恒!你想死吗!”
“双喜,双喜!”凤明急忙唤人来:“传热水,沐浴!”
*
浴房内,并排摆了两个木桶,凤明还在生气,晦气地搓着头发,好像头发上染了瘟疫。
景恒安静如鸡,把大半张脸藏在水里,只露出眼,咕噜噜往外吐泡泡。
他只脱了上衣,赤着上身。凤明穿着整齐的中衣,泡在水里,还不忘警告景恒,乱看剜他眼睛。
凤明头发长,搓着搓着就缠成一团,他暗生闷气,把檀木梳齿都扯掉了。
搁往常,景恒肯定笑着哄他去了,现在景恒可不敢,把自己藏在水里装木头。
他现在呼吸都是错的。
“别弄出怪动静。”凤明骂他:“你有病吗?”
景恒:“”
凤明撩水洗脸,越想越气。从第一次见到景恒,就该宰了他,偏偏留到现在,宰也不舍得宰,打也不舍得打,容他百般放肆僭越。
大胆!
梳子落入水桶中,景恒捞出来,双手捧着递给凤明,讨好地笑:“我错了。”
凤明接过梳子:“早说你着凉了,你偏不信。”
“我的错,别气了。”
热气一蒸,景恒脸上的巴掌印更显眼,凤明错开眼:“淮安王打你了?”
提起那一脚,景恒心有余悸,他站起来,在水声中背过身,给凤明看:“你看我腰,是不是青了?”
何止是青了,淤得发紫。
习武的成效此时尽显出来,景恒肩宽腰窄,肌理线条流畅。水从肩胛骨往下淌,顺着脊椎,一直顺着腰窝流到看不着的地方。
景恒的裤子沾满水,沉得很。他提着裤腰,防止裤子掉下去,惹怒凤明,从此彻底加入东厂。
凤明有些热,他把脸埋进水里:“你身上有淤青,别泡遖鳯獨傢热水了,快出去罢。”
景恒转过身。
他的腰更好看,他心里知道,故意给凤明看腹肌和腰线:“别生气了,我知错了,哥哥。”
凤明错开眼,胡乱点点头:“出去传御医看看,让双喜给你熬药。”
景恒得逞似的笑了下:“都听你的哥哥。”
*
约莫是凌晨时分,京城下了场大雪,到上午风雪初歇,积雪若云砌在红墙之上,宫里宫外一片素裹银装,阳光洒在上面,碎银子般折出璀璨光华。
然而,风止雪霁皆与东厂无关,此处仍陷于无限阴云之中。
景恒病了。
中午时还不过是打个喷嚏,下午就发起热来,来势汹汹,额头烧得烫手。
凤明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个去请太医、那个去淮安王府传话、这个熬药、那个烧水。
整个东厂被使唤的团团转。
然而往来众人寂静无声,汪钺拧帕子稍带了些水声,就被凤明冷冷一瞥,遣到外间去了。
这个狐狸精!汪钺心中怒骂。
不过是偶感风寒发热,整的跟生孩子似的,至于吗?
景恒烧得双眼血红,看见汪钺怒气冲冲的背影,心说这小子肯定在骂自己。
“你唬他做甚,”景恒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是我自个儿着了凉,也怨不得旁人。”
凤明立在一边盯着众人,瞧谁不顺眼就要发作一番,他声音不近人情:“伺候不好主子,没发落他已是开恩了。”
凤明鲜少已主子自居,这会儿子胸中含怒,阴阳怪气,众厂卫又害怕又新奇。
一边在找事儿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忙。
是的,找事儿做。
配草药的、沏茶的、剪线香的、糊窗户的、烧炭盆的、磨羊角粉的、擦桌子的
一屋子人安静、又专心、又慢。
凤明长眸一转,挑不出错来,去寻景恒晦气:“谢停呢?主子病着,他却不见影儿?”
景恒求饶道:“好督主,就是那拉磨的驴,也得有时有晌啊。自上回谢行办丧事,他就再没回过家,他小娘吓得什么似的。”
凤明挑眉:“我看他是又想吃廷杖了。”
景恒烧得脸红眼也红,可怜巴巴地瞅着凤明。
凤明去试景恒额头温度,他指尖冰凉,景恒舒服地迷起眼。他亲自去拧了帕子,盖在景恒额上,抱怨道:“一屋子人,一个干正事儿的都没有。”
众人:“”
凤明靠近,景恒拿袖口掩住口鼻:“离远点,别给你招上。”
“我身体好得很。”凤明望着景恒,下句话却是对屋内其他人说的:“都低头。”
景恒:?
他见众人都把头低下去,也迷迷瞪瞪地跟着低头。
凤明忍不住勾唇:“傻子。”他捏着景恒的下巴,亲了过去。
景恒:“!!!”
凤明的呼吸是凉的,冰凉的吐息落脸上,景恒脸却更烫了。
这满屋子伺候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虽然低了头谁也不敢看,景恒还是有些害羞,耳朵都烧红了。
二人浅浅换了个吻。
凤明退开后,景恒呐呐道:“完了。”
“你嘴里怎有股血腥味儿。”凤明问他。
“我吃饭时咬的。”他因偷摸凤明肚子挨巴掌,咬破腮肉,并不敢承认。
“笨手笨脚。”凤明捏开他嘴巴,去看他口腔里的伤口:“上药了吗?”
景恒说:“你再亲亲,就不疼了。”
凤明扫视殿中众人,此时众人仍然未敢抬头,只不过凤明的目光饱含杀气,他们做奴才的,对这种要命的感觉非常敏感。
众人齐齐思索:为何我不是聋子。
“都下去吧。”凤明说。
众人如蒙大赦,放下手中活计,垂首拢袖退下。
个别大胆的心里想着:叫他们下去,是真的要再亲亲么?
玄一蹲在房梁上,被两人腻歪的牙酸。他一把年纪,着实欣赏不来这个,便趁着众人离殿,寻了么个间隙悄悄溜了。
*
怀王府。
密报被扔入炭盆,火焰舔嗜上面的‘恒’字,纸条卷曲着烧成灰烬。
幕僚说:“王爷,这景恒果真有几分手段。”
“景文宸封王,本王委实始料未及。”景沉叹息着拨动炭,伸出双手烤火。
幕僚说:“他是高祖嫡子,身份贵重,王爷若想成事,如今反倒越不过他去……”
“论名正言顺,谁能及他。本王隐忍谋划多年”
“那倒未必。”幕僚抚须思附:“嫡子靠着取悦太监争来的王位,他能坐稳吗?”
“甚好,把这消息传出去。”景沉赞同:“另外,凤明既好此道,怎可叫景恒一人占尽鳌头?去寻些美貌少年,去东厂探探虚实。”
书房外,景旬瞪大双眼,他万万没想到,他嫡兄竟有此雄心。覆巢之下无完卵,景沉若能成事还好,若不能,他焉有活路。
做个富贵闲王不好吗?
景旬愁眉不展,失魂落魄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京中暗波涌动,在权力的斗争之中,人人都想做黄雀。
凤明是那只引人垂涎的蝉,谁能夺了凤明的权柄,谁就是大齐的王。
原来,凤明宛若冰雕玉琢的战神,无私无情、无欲无求地镇守着大齐。直到景恒一头撞进来,消融去战神冰铠雪甲,露出‘人’的一面。
战神便因此失去神格,沦为凡人,坠入人间窠臼,像个最普通无能的凡夫俗子一般,会因爱人的小病小伤乱情乱智,大发雷霆。
从前,凤明的破绽很多,圣宗是,养大凤明的仁宗也是。可仁宗死了,仁宗的皇后死了,再后来后来圣宗也死了。便在无人能钳制凤明。
那真的很可怕的事情。?
? 34、前尘之仁宗之死(1)
那是仁宗二年阳月。
圣上病危!
太子景衡不在京中。
皇帝病后迷信, 前月遣太子往泰山祷祝。
凤明也不在京中,他仍守着西北,有心人刻意瞒他, 消息传了几次,才传到军帐之中。他读过密信, 没有二话,当即抄起头盔:“回京。”
汪钺阻拦他:“西北军无诏回京, 视同谋逆, 三思啊。”
凤明推开汪钺,走出大帐。
西北苦寒,十月飞雪,朔风如刀,卷着黄沙抽在脸上, 凤明扣上防沙面罩:“皇宫被瑨王把持, 圣旨传不出来。我得赶快回去,皇上皇后还在宫里。”
他骑在马上, 点了三千亲兵轻骑:“其余人守着西北。传信给太子,请他千万小心, 待我夺回皇宫, 再行进京。”
骁季将军道:“京城有四大营护卫,计七万兵马, 宫中还有三万禁军”
纵然是善战如凤明,三千打十万, 何异于以卵击石。
凤明道:“我率亲兵入京,乃个人所为, 与西北军无关, 即便救不回圣上, 新王也不会为难尔等。”
这是把西北军摘出夺位之争,几位将军知凤明向来如此,此时俱单膝跪地,请命道:“愿与将军同生共死。”
凤明却说:“同生共死是傻话。好好守着西北,守着十六州。西燕全民皆兵,一日未曾灭族,咱们便一日不能放松警惕。我效忠圣上,你们效忠大齐,这不冲突。”
他无诏归京,若将二十万西北军挪走,西燕必会卷土重来,无大军镇守,大齐西北门户大开,西燕入关,受苦的是大齐百姓。
届时前有齐军,后有西燕兵,西北军腹背受敌,三方混战,大齐必将陷入乱战之中。
况且还有各路诸侯虎视眈眈。凤明不愿、也不能燃起这场战火。
大齐是天下人的大齐。
太子还在,大齐就在。
他领三千人进京勤王,倘若失败,史书中也无非留下句‘三千人造反不成’罢了。凤明不在乎名声,从头到尾,他只是想让他在乎的人,活下去。
“瑨王挑唆陈元山等几位老臣,百般挑拨我与圣上,将我远远发配到西北来。”凤明眉间冷然:“他赌我会心生怨怼,视而不见?”
凤明扬起马鞭,策马而去。
瑨王打错算盘了。
瑨王算盘打的很好,他买通司礼监太监,提前仿制遗诏,只待皇上咽气,就能平平顺顺地即位。
皇上体弱,本就不理朝政,从前是太子景衡代为理政,然经西燕王刺杀一事,皇上对景衡、对凤明皆有了忌惮。皇上耳根子软得很,谁在他耳边念叨得对,谁就是对的。
自朝廷削藩以来,瑨王最识时务,以不善治理为由,自请回京,把大好封地还归中央。皇上因此颇为信任瑨王,认为瑨王此举是没有野心的表现,将好些政务从太子那里拿回放在了瑨王手中,以此嘉奖。
却不知乃是养虎为患。
瑨王所图甚大,小小的封地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以退为进,图谋的是大齐江山。
病重皇帝躺在龙榻上,艰难喘息。瑨王在等他咽下这口气,他不能咽,他要等太子回朝,等凤明回京!
凤明手中有二十万西北军,凤明可以救他。
皇帝此刻无比后悔。
他听信谗言,把凤明遣到西北吃沙子,又庆幸自己足够心软,没有褫夺凤明兵权。
他的心太软。
父皇就曾说过他,仁慈是好事,可仁慈过头就成了软弱,软弱的帝王会被大臣欺瞒。
父皇英明神武,他果然被欺瞒了。他亲佞远忠,如今自食苦果。
一声轻响,太监为瑨王撩开帘子,瑨王穿着明黄色亲王袍,戴着八龙冕冠,款款走进寝殿,野心毫不遮掩。
“皇兄啊。”瑨王坐在椅子上,理理袖袍,慢条斯理地说:“您怎的还留着口气儿啊,您知道的,臣弟不想担上弑兄的罪名,求您让臣弟省点心,自己去了罢。”
皇上喘着粗气:“大逆不道”
瑨王为难地转着手上的扳指:“您就圆了臣弟的心愿,让臣弟当回皇帝。臣弟生母卑微,从小在宫里爱欺负,您疼疼臣弟,让我也座座龙椅,我还立您儿子当太子。”
皇上阖上眼,不再理他。
瑨王讨了没趣,也不恼。
诚如他所言,生母出身卑贱,他从小受尽冷眼。大哥是个好人,宽厚仁和,善待庶弟,他受过大哥的恩,他心里记着,如今大势在握,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做绝。
*
入夜,皇宫中响起几声鹧鸪叫声。
皇上猛地睁开眼,太和宫窗户轻轻煽动,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潜了进来。
凤明摸黑走到龙榻前。
皇上睁着眼,每一次呼吸都伴随这心肺间的剧痛而颤抖。
凤明眼一红,跪倒在地:“圣上!”
皇上也红了眼,危机之下,来救他的只有凤明!
他艰难地喘息:“好孩子起来太子呢?”
凤明答:“太子就在京外,京中危险,明日,待臣明日杀尽反贼,再迎太子回宫。”
“好。”皇上赞叹:“你自小有勇有谋 做事从来周全,万不可叫太子涉险!”
凤明去探皇上的脉搏,皇上的脉搏又虚又浅,分明已然是弥留之相。
凤明说:“圣上并无大碍,敬请宽心,凤明必诛杀奸王,夺回皇宫。”
皇上已然强弩之末,自己的身子他岂能不知。凤明心善聪慧,不会说谎,眼里含着泪,说话声儿也颤,这般的人那里会阳奉阴违?
是偏他听信旁人,冤枉了老实孩子。
皇上轻轻一扣垂幔,龙床边翻出个暗格,他示意凤明去拿:“遗诏”
‘遗诏’二字令凤明落下泪来,他将诏书放入怀中:“圣上请您忍耐。”
说着便想将皇上绑在身上,带他逃出宫去。
皇上摆手:“他有高手五名暗卫皆已被杀你带不走”
凤明急道:“臣明日进攻皇城,瑨王必定挟持于您”
“我快死啦”皇上仰着头:“我不是不是个好皇帝,软弱无能江山有衡儿有你”
他艰难喘息,人之将死,终于辨明清难参透的是与非:“你和衡儿要好好的。”
凤明跪在地上不住点头。
“明日,不必顾忌顾忌我,天子死社稷,这是朕的命。”皇上说:“护好太子,大齐正统,不容有失。”
“去罢。”皇上浑浊的眼合上:“去罢。”
凤明磕个头,久久不起。
“明儿,”皇上唤他:“你长于、东宫,朕与皇后亲自抚养,你比瑨王他们都贵重,别怕。”
凤明含泪离开,在黑夜中,如同一道暗光,前往皇后居所承乾宫。
承乾宫守卫远不比太和宫,凤明绕过职守侍卫,翻入皇后寝宫。
夜已深,皇后却没睡,坐在妆镜前黯然伤神。
皇上自登基后,渐渐与她离心,听不进去逆耳忠言,宠信宦官,受奸佞蒙蔽,日益昏聩,前后放逐可用之人,如今瑨王控制宫闱,手段低劣,却偏偏能得逞。
皇后是高祖亲自选纳,娶妻择贤,皇后虽为女子,胸中自有沟壑,性格刚强坚韧,与丈夫互补,年轻时二人琴瑟和鸣,凡事共同商量,一体两面,相辅相成。
何时开始变了呢?
一声婉转莺啼,适逢初冬,哪里来的鸟雀儿?
定是是凤明来了!
那孩子惯会学莺啼鸟鸣逗她开心。
皇后见到凤明,又惊又喜:“明儿!”
凤明跪在皇后膝前:“明儿来晚了。”
皇后扶起凤明,上下打量:“听说瑨王请了高手,你伤没伤着?”
凤明摇头:“我去见了皇上”
“皇上的病”皇后眉间染愁,皇上病入膏肓,然现下还有更重之事,没时间哭皇上的身子,她定了定神:“太子可好?你作何打算?”
凤明一一答完,背对着皇后,半跪在地上道:“娘娘恕罪,请上来,让凤明带您出宫。”
凤明此时不过二十岁,因净身之故,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削瘦,肩膀很窄。
他如今温顺地跪在地上,天真地妄想将皇后背出宫去。
皇后抚了抚凤明的头发:“明儿,皇上冤枉你,放逐你。可你总这般乖,将来本宫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凤明双眸发热,含着眼泪:“我不会让您不在的,我会保护您、保护皇上、保护太子。”
“皇上夺了你统领禁军之权,如今宫中已被瑨王掌控,以你一人如何能救?”
凤明自恃功夫卓尔,进出皇宫已是不易,他心中知道他带不走任何人,但他仍想拼一把。
“是我没用。”凤明的眼泪滴在地上。
他武功高强,一人能敌百万师;他骁勇善战,率军可覆没西燕。他能夺回皇城,可他救不了他想救之人。
作为将军,凤明从没吃过败仗。
杀人易,救人难。
在生死之前,年轻的凤明无能为力。
“傻孩子。”皇后蹲下身,擦去凤明脸上泪痕:“这皇权斗争非你一人可解。”
皇后拔下头上朝阳凤凰金钗,递予凤明;“好孩子,你名字里有个凤字,便是缘分。娘娘没甚么送你,这只凤钗你虽用不上,日后看见,也是个念想,别哭了,快走罢。”
凤明叩首道:“凤明发誓,会永远守护太子,守护大齐正统。”
“去罢。”
三更时分,凤明返回营帐。
营帐就驻扎于京外,四大营心知肚明,主帅们商量着一合计,干脆两面不帮,却只当眼瞎,不肯掺和到夺位之争中。
四大营非传召不得妄动,他们守守规矩难道还能有错?无论谁当皇帝,都需依仗四大营,还能发落他们不成。
瑨王也得到了消息,听闻凤明只带几千人马就要打京城,简直要笑死了。
几千人,翻得上城墙吗?
届时弓箭手居高临下,势必将凤明射杀马下。二十万西北军一直是他心腹大患,如今凤明带着三千人来自投罗网,他何愁大业不成。
明火执仗,二人俱把对方当反贼。
史书如何定论,端看明日成败。
作者有话说:
凤明一生遭遇数次背叛与怀疑,但他始终坚定与黎明百姓站在一起。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 35、前尘之仁宗之死(2)
凤明回到营帐, 两名亲卫守在帐前。他深吸一口气,撩开布帘,帐中挂在盏七宝琉璃灯, 灯下坐着一人。
正是当朝太子景衡。
凤明将在宫中见闻一一讲述,最后承诺:“等我打下皇宫迎你归朝。”
景衡拨了下腰间铁链:“父皇母后俱在宫中, 你这般锁着我”
凤明取出诏书:“若不能救出圣上,你尽管治罪于我, 以慰天下。”
明日瑨王挟天子相胁, 太子身为人子,进退两难,怎样都是错的不顾圣上强攻皇城是错,顾念圣上认下伪诏也是错。
救驾不效的千古骂名,他一个人足以背负, 他要他的太子殿下干干净净地坐上龙椅, 睥睨天下。
凤明把诏书塞到景衡怀中:“怎这般看我?”
景衡说:“凤将军好威风。”
凤明不理他,端茶喂他:“臣以下犯上, 即位后你尽管杀我。”
景衡温和地望着凤明,眸光温润, 似有千言万语, 凤明最怕景衡这般看他,再看一会儿, 他又要被哄着听话了。
凤明扯下发带,罩住景衡双眼。
明日殊死一搏, 必然险象环生,太子千金之躯, 无论如何, 他觉不会在夺下皇宫前放太子出来。
翌日, 彤云密布,京城上方酝酿着一场大雪。
凤明立马城门外,身后是三千玄甲轻骑,他一人身穿银铠,在阵前扎眼的很。
“好把子。”锦衣卫指挥使冯绪立在城墙上,他目力极佳:“一个太监生得这般花容月貌,领兵多辛苦,合该是伺候人的。”
冯绪早被瑨王收买,如今替瑨王管着禁军和锦衣卫,今日势必要杀了凤明。
他接过破云弓,弓重逾三百石,以蛟筋为弦,沉重异常,寻常人拉不开,冯绪武艺超群,力能扛鼎,弓是圣上赏他的。
冯绪挽弓,弓弦宛若满月:“传说在西燕,三百弓箭手都没能射死凤明,说是得狼王庇护”
冰冷的箭同头瞄准凤明:“今日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替他死?”
长箭破空呼啸,穿云裂日,直直射向凤明头颅,以这一箭势头顶,若落在实处,别说要命,足以另人头崩裂。
可惜了,小美人。
冯绪闭上眼。
陡然间,三军哗然!
冯绪睁眼一看,只见凤明仍立于马上,那一箭准头极佳,箭尖正对着凤明眉心,却被一只削瘦的手握住,硬生生止住去势,攥在寸许之地不得前进。
这是怎样的功夫!
这还是凡人可拥有的武艺吗?
凤明手一松,长箭哐当落地。
冯绪心中一震,完了!
凤明道:“冯绪,半年前圣上赏我廷杖,你‘着实打’的情,我今日还了。”他单手持僵,□□骏马在原地踱踏:“你打开城门,我饶你不死。”
冯绪犹豫间,只听一声巨响。
只见严笙迟砍断绳索,密不透风的城门裂开一条细缝。
严笙迟拉着铁链,脖颈上青筋暴起,他大喝道:“瑨王挟持天子,罪不容诛,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
此言一出,便是逼着城门守卫抉择,几名锦衣卫率先齐声呼和:“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
同一时间,东厂净军身着褐色长袍,从长街蜿蜒而过,奔向城门:“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
皇上虽卸去凤明提督东厂之权,然而东厂乃凤明一手建立,拿走一块儿腰牌,夺不走凤明的权。东厂厂卫并两万净军,无时无刻不再等凤明归朝。
“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的呼和声从南到北连成一片,山呼海啸亦莫如是。
这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先前凤明单手接箭,已然令人胆寒,此刻谁都不敢站出来,去做那第一个反对凤明的人。他也许杀不尽三万禁军,但杀一个领头的,确实绰绰有余。
瑨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此时此刻,京城守卫仿佛一瞬间回忆起了儿时夫子教的‘君臣忠义’,纷纷扔下手中兵器:
“恭请凤明将军进京勤王!”
京城正北,三座城门大开,凤明率领三千轻骑,未动一兵一卒,策马跨进京城。他横穿长街,背后的轻骑与净军,宛若一玄一褐两条长龙,狰狞扑向宫门。
宫门内,厂卫与禁军早已兵戈相见,厮杀声穿透宫墙。
“撞门!”长风扑面,凤明一踏马背,纵身而起,宛若孤鸿,落上宫墙,率先翻入皇宫之中,
凤明一人一剑,杀出条血路。
禁军们被这残忍地杀戮震慑,颤着手谁都不敢再上前送命。
谁能敌凤明的一合之力?
那可是一剑能挡百万师的凤明!
宫门打开,轻骑跃入皇宫,凤明翻身上马:“降兵无罪,谁还来?”
谁还能来?谁还敢来!
凤明回来了。
那是大齐的战神,一剑收取十六州的凤明!
精锐轻骑,东厂净军,锦衣卫,这三方势力被凤明瞬息间整合,一同冲入皇宫,谁敢与他争锋?就连那早被瑨王收买的,都被这杀神吓破了胆,扔下兵器惶惶投降。
谁能做凤明的对手?
凤明提着剑骑在马上,他银铠染血,面容凝重:“见到瑨王,不必请旨,就地诛杀。”
话音未落,一厂卫上前来报:“圣上的太和宫与关着众皇子的紫和宫,厂卫已经均已夺回,只是皇后不知所踪!”
“可都好?”
“皇上还活着,皇子们也都无碍。”
“去找皇后!传令下去,救下皇后者,封万户侯。”
凤明驱马在宫道上飞驰,在猎猎长风中奔向太和宫。
另一边,瑨王自知大势已去,被三名高手护着,还不忘挣个鱼死网破,吩咐道:“去一人把皇帝杀了。”
紫衫人领命而去。
凤明赶到太和宫时,正见一道紫影闯入寝殿。那人武功神妙,守着太和宫的厂卫根本不是对手!
凤明满身冷汗,一踹马镫,追进大殿。这般绝世高手,执意去杀人,已是易如反掌,况且那人卧病难起。
待赶到时,亲眼看见,一只手自皇帝脖颈处利落拿开。皇帝怒张双目,头歪在一边,已然气绝。
凤明眼前一片血色,他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与皇上相处的场景又刹那破碎消散。
“我杀了你!”凤明暴呵一声,提剑而起,消失在原地。他身着战铠,原不该如此轻灵。他将功法逼到极致,丹田如被火烧,奋力运转之下,身法快如光影。
紫衫人武学以至臻境,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却不能捕捉到凤明位置。高手对招,半招差池都不能有。
下个瞬间,凤明落到紫衫人身前,提剑刺向对手咽喉,凤明周身空门大开,不避不躲,只想杀人。
紫衫人提剑去挡,却没料到凤明看着削瘦,剑上的力道却不容小觑,仅一个对剑,他就落了下风。他反手一个剑花,剑刃包含内力,刺穿铠甲,凤明肩上登时炸开一朵血花。
凤明置之不理。
紫衫人且战且退,他敌不过这个疯子!这疯子功夫本就略胜他一筹,又受了刺激,疯了一样。
他替瑨王做事只求财,并不卖命。
紫衫人足尖一点,就要逃走。
凤明岂容他走,一人一剑,剑光细细密密,将对手裹得密不透风。
最后时刻,凤明掷出剑,紫衫人侧首避开,那长剑破开长风,铮鸣一声,深深扎在墙上,他提掌劈在凤明胸口,凤明恍若未觉,拼着硬接一掌,也要攥住对手脖子。
凤明缓缓施力,眨眼间将那人颈椎生生捏碎。
紫衫人死后,凤明脱力,跪倒在地,失神看向塌上皇帝。
皇帝死了,景衡的爹死了。他该如何向景衡交代。
凤明猛然一惊,吐出一口鲜血,他方才被仇恨冲晕,竟和那人缠斗起来!
他应该去救皇后的。
凤明站起身去拔墙上的长剑,因用力过度双臂微微发颤,拔了几次才把剑从墙上拔了下来。他倒提长剑,走出寝殿:“皇帝驾崩,守好圣上遗体,我去杀狗贼。”
天光一晃,凤明一阵眩晕,厂卫扶住凤明:“督主。”
凤明丹田剧痛,胸前伤处发闷,他侧首,吐出些许内脏碎块儿,觉得好了些:“我没事。”
他翻身上马:“找到皇后了吗?”
“瑨王挟持了娘娘。”厂卫低下头:“咱们的人围住了瑨王,在微雨台。”
天越来越阴沉。
此处有汉白玉石阶九十九块,顺台阶而上,微雨台几乎与天相接。
瑨王被围上绝路,东厂蛰伏、禁军倒戈,在这场宫变之中,他成为了那只困兽。
他站在高高的微雨台上亲眼看着凤明策马而来。
瑨王居高临下,狞笑道:“凤公公,别来无恙啊。”
凤明勒马:“娘娘呢?”
瑨王大笑,指着凤明身后的几路人马:“你很得人心!太子没来,他们也听你的。”
凤明寒声道:“你免些口舌,没人听你挑拨。”
“好好好!”瑨王连声道:“太子不来,皇子们也不来,反倒推出个太监勤王,是知道救不了皇帝了,派你来领着苦差!”
“皇后娘娘呢?”凤明拔出长剑,指着瑨王:“回答!”
瑨王拍手笑起来,得意极了:“皇后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急坏了吧。来人,把娘娘请上来,可别叫凤公公着急。”
皇后被人推出殿门。她鬓发微乱,神态自若,款款站在微雨台上,端庄华贵,沉声道:“瑨王,你气数尽了。”
凤明松了口气,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参见皇后娘娘”
他身后千万人亦单膝行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道:“众卿平身。”
瑨王看着眼前一幕,目眦尽裂,他费劲心力所求,不过是万人跪拜,山呼万岁。而这一切,一个被他挟持的女人都唾手可得,而他却得不到!
瑨王怒火中烧,一把抓过皇后,凤明猝然起身,大步迈上台阶:
“景文茂!”
瑨王紧紧扯着皇后的凤袍:“你上一个台阶,本王就脱这娘们一件衣服你上来啊。”
凤明拧眉,攥紧拳,缓缓撤步退回台阶之下。
“哈哈哈哈哈”瑨王大笑,就像见到什么此生未见的乐事:“原当你是猛虎,原来不过是只奶猫崽子,本王只要捏着皇后,你就会乖乖听话,有趣!有趣!”
凤明胸口鲜血翻涌上来,他咽下甜腥,涩声问:“瑨王,你要什么。”
“跪下!我要你跪下朝本王磕头!喊皇上万岁!”
“好。”凤明拆下头盔,扔在地上。
“凤明!”皇后怒喊。
她挣身向前,鬓发间珠环相撞:“大齐正统,你不要了吗?”
皇后指着台下凤明:“你养于东宫,与太子同师同傅,你的身份比瑨王高贵!今日你拜这奸王,等同于太子拜他,你跪得下去吗!”
瑨王道:“好啊,你们亲情深重,一个太监也比我尊贵。好,尊贵好!你们都听到了!皇后亲口所说,凤明拜我等同太子拜我。”
他扼住皇后咽喉:“凤明,跪下。”
凤明全身颤抖。
瑨王缓缓收紧手指:“跪!下!”
凤明咆哮一声,提剑冲上微雨台,两名高手乍然窜出,将他围住。
瑨王眯着眼数了数:“一、二、三、四、五,你跑得好快啊。皇后有这么多件衣裳吗?”他似乎极为苦恼,伸手去扯皇后的凤袍。
凤明见状急怒攻心,长剑扫尽霜寒,一人避之不及,被削断一臂。
二人对视一眼,未曾料到凤明以一敌二仍不落下风,不免心生退意。
断臂那人先行逃去,另一人瞄准时机,也一点而逃。
凤明也不去追,手中长剑掷出,风声雷历,竟有吕奉先辕门射戟之势,长剑传胸而出,那人立时犹如坠雁,落地而亡。
凤明腾出手来,一回身,正见明黄袍影从微雨台落下,以为是瑨王真扯去了皇后凤袍扔了下来。
他勃然变色,望向微雨台去寻皇后的身影。
下一秒,‘嘭’的一声。
凤明怔在原地,时间仿佛静止。
积攒一夜的云雪翩然而落。
明黄满绣的凤袍上,鲜血缓缓洇开。
凤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心中方寸大乱,他不知那是皇后!若知道他也许来得及接住。
可他没有。
作者有话说:
全盛时期的凤明非常能打,仍救不下他想救的人。?
? 36、前尘之仁宗之死(3)
凤明仓皇颤抖, 慌忙去探皇后的鼻息,轻微的吐息吹拂在他指尖。他倏忽活了过来:“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明儿”皇后唇角微动, 凤明急忙附身去听。
“娘娘!娘娘!凤明在这儿,凤明在的。”
皇后气息奄奄:“你命好苦, 所有生离死别都叫你见了。”
凤明双眼血红:“娘娘”
“别怕好孩子”皇后口中涌出大股鲜血,那血好热, 凤明伸手去抹, 怎样都抹不净,他托起皇后的头,防止血呛入气管,泪滴在冰冷的石阶上,瞬间结出霜花。
鹅毛暴雪洋洋洒洒, 恍若因风而起的柳絮。
“娘娘, 别别死。”
皇后喉间哽咽,艰难地蜷缩手指, 摸到了凤明的铠甲。
她心满意足:“人死时,能有能有一个孩儿陪着, 已然不错了。”
凤明:“娘娘”
“一个就可以”皇后虚弱地展开笑, 唇角还微提起,头便虚弱地歪向一边, 握着铠的手指也缓缓滑落。
大雪宛若鹅毛,簌簌落下, 落在皇后眼睫之上,没有化开。
再也不会化开。
就像那双温和的凤目, 再不会睁开。
“娘娘!”凤明仰天长啸。他双眼含泪, 狠狠地盯着瑨王, 那眼中包含销魂蚀骨的破天恨意。
隔着九十九阶高台,瑨王仍被那目光刺得倒退三步。
“她自己跳下去的!”瑨王慌张摆手,指向微雨台下禁军,语无伦次地说:“他们都看见了!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凤明抬臂抹泪,站起身,恍若变了个人——
紧张、暴怒、害怕、犹豫、怯懦这些情绪全埋葬在这场雪里。重新站起来的凤明沉着镇定,理智得不可思议.
他冷静陈述,如同一个无情的宣判者:“景文茂,你弑兄杀嫂,我要你死。”
凤明解下素银披风,轻轻盖在皇后身上。
就这般一步、一步踏上了微雨台。
“杀了圣上,你后不后悔?”凤明攥着瑨王前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觉得圣上软弱可欺,不配做皇帝?你就配吗?我早想杀了你。你该感谢圣上心软,他兄弟不多了,杀你他会伤心。可偏偏你总不知足,非要害死他。”
凤明单手提着瑨王,把他推到微雨台外面:“还逼死了皇后。”
瑨王紧紧握住凤明的手,双腿狂蹬。
“怕掉下去?”凤明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不因瑨王的丑态而有丝毫喜怒,看着瑨王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死物:“娘娘掉下去时该多害怕,你也试试好不好?”
凤明轻轻松开手,瑨王惨叫一声落下微雨台。紧接着凤明双手一撑,跟着跳了下去,他先落地,一把又薅住瑨王的衣领,接住瑨王。
凤明笑容明媚,煌煌然宛若阎罗:“好玩吗?瑨王殿下。”
瑨王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吓得干呕不止,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凤明走到瑨王面前:“做人不能太绝,皇上皇后都去了,谁能来救你呢?”
他拖着瑨王的衣领,如同拖着条狗,把他往微雨台上拽:“再玩一次,你不是喜欢数台阶吗,这次好好数。”
瑨王挣扎着跪地:“我错了,我错了,凤明,凤将军,凤督主,凤殿下!饶了我。”
“不想玩这个了?”凤明表现出几分苦恼:“在西燕沙兵捉到齐军,会把齐军栓到马上,拖行至死。那年在宫宴上你觉得西燕灭族可怜,那定是喜欢这个了。”
凤明把瑨王推倒在地:“把他栓起来。”
禁军不敢、锦衣卫不敢,厂卫可不管这个,用绳索套着瑨王右脚挂在马上。
瑨王如待宰的畜生,疯狂嚎叫。
“将军,”严笙迟上前道:“他毕竟是亲王”
“有道理,他是亲王,把他衣裳脱了。”凤明蹲在瑨王身边:“还是瑨王殿下法子多,又多又好。”
凤明顿了一下:“把宫里宫外的王爷、皇子都请过来,叫他们看看谋逆的下场。”
圣宗元年十月,瑨王景文茂,死于微雨台。
这是凤明杀的第一个皇族。
***
同样是冬日,同样的大雪。
凤明陷入梦魇:“我该接住她的,我能接住她,我的错,是我的错!”
景恒被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抱住凤明,轻轻拍打凤明后背:“没事,没事是梦。”他根本没醒来,拍了两下,手落在凤明背上,又沉沉睡去了。
凤明蓦地惊醒。
很久没梦到从前了。
到今年冬至,景衡就死了六年了,这是凤明第一次梦到他,虽然只有很短、很短的一点。
凤明抬手,指尖抚过景恒英挺的眉,从梦中彻底挣脱出来。
景恒还在发热,呼吸滚烫。
无力感再一次将凤明包围,他紧紧抱着景恒,叫他:“景恒。”
景恒嗯了一声,半醒不醒间,哄着:“我在”
“景恒。”
“我在。”景恒张开眼,睡了一夜,醒来不仅没好转,反而像口烧了一夜的锅,全身的骨头都烧干了。
他回拥凤明:“做噩梦了?”
“你的病怎还不好?”凤明头埋在胳膊上,声音发闷。
景恒说:“好多了,咳咳咳。”说罢一阵低咳。
“满口胡言。”凤明坐起身:“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说罢披了外氅,走去外间更衣。
寝殿内余遇景恒一人,他撑着酸软的身子起来,去桌前倒水喝。
壶里只有冷水,景恒渴得急,顾不得许多,接着壶嘴一通猛灌才好了些。
凤明昨日还骂汪钺不会照顾人,天可怜见,这主仆俩一脉相承,哪个比哪个强。
景恒烧成这般,一早上起来连口水都不给倒。他倒也不挑,怕凤明发作下面伺候的人,渴也不说,只等凤明走了自己喝。
好养的很。
躺了一天一夜,景恒再躺不住,套上衣服,晃晃悠悠走出门。
双喜候在候在门外,见景恒出来忙上前去扶:“世子爷怎出来了?”
景恒应了声,说转转。
双喜道:“外面雪还没化,世子就别出去了。”
他看了眼一旁的小内宦,两个小内宦见机行事,一个倒茶,一个钻出门去请凤明。
景恒自然不会为难双喜,坐在椅子上,接了茶,是清热去火的连翘薄荷。景恒喝了,空杯子才放在桌上,小内宦便有眼色续上一杯。
这么会儿工夫,又有其他内宦拉来扇屏风置于椅前,用以挡风。
“世子爷进些饭吗?小厨房一直温着粥,请您用些。”
景恒感慨道:“难怪凤明留你在身边侍候,果然周到。”
双喜垂首道:“世子爷过誉,做奴才的本分罢了。”
有守本分的,自然也有那没本分的,说话间,汪钺掀了帘子进来,张口就是:“病秧子,你好点没?”
说罢伸出手,没大没小的去探景恒额头。
景恒往后一靠,躲开汪钺的手:“没好,见着你就好不了。”
汪钺切了声:“少往小爷身上辙,你三更半夜穿着薄衫往东厂钻的事儿,都传开了,谁不知你怎病的。”
景恒脸上一热,轻咳两声,端起茶喝了口掩饰。
汪钺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扔给景恒:“川贝枇杷丸,止咳的。”
景恒握着瓷瓶,上下打量汪钺:“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汪钺道:“给你就吃。”
这川贝枇杷丸是东厂几个掌班凑钱,从京城神医朱汝熙那重金所购。
与景恒关系好坏暂放一边,凤明昨日脾气发作得厉害,景恒再病几日,东厂都该叫凤明拆了。主子心情不佳,下面的人难做,实在受不住,凑了钱抽筹去去朱神医那求药。
朱汝熙师从医圣,医术高明,悬壶济世,不侍权贵,对别人东厂还有辙,对大夫却只能恭恭敬敬,一大早赶着去了。
景恒瞧见瓷瓶上印着的‘熙’字:“兄弟,谢啦。”
汪钺被声兄弟哄得高兴,嘴上非说:“你死了,我那二百两银子找谁要去。”
景恒笑了笑:“我如今做生意,和府里分了账,银钱都放在谢星驰那儿,你自己写了条子找他去支。”
汪钺随口道:“他会管账么?夏阳账做的好,你跟将军要去,将军准给。”
他说完似觉不妥,景恒的钱,哪儿有叫东厂里的人管的,好似东厂往景恒身边派人监视,他怕景恒因此和凤明生了嫌隙,忙描补说:“也有外面许多正经账房,你随便吧。”
景恒不以为意:“确实,都给谢星驰也为难他。除了账房,我这儿还缺个管事,你替我留意着,有好的我一并和凤明要了。”
汪钺不知景恒赚钱就是为了凤明,自然没必要避讳。
听景恒这般说,只道景恒把东厂都当自己人,他当然高兴,连带着看景恒更顺眼几分。
但照先帝还差得远。
不过先帝从未说过喜欢将军,将军思恋得苦;而景恒呢,虽然处处不及先帝,对将军却全心全意。
汪钺心中换算半晌,勉强接受了景恒与将军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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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大碗软饭
景文宸一跃而成最尊贵的亲王, 王府络绎不绝,连婉仪大长公主和玉河公主都相协而来,拜见这位嫡亲皇叔。
都是一家人, 免去许多繁文缛节,坐在听雪阁中, 同景文宸夫妇一道叙话。
玉河公主是庶出的六公主,她刚死了丈夫, 妆容简单, 只钗支素簪,衣裙淡雅,披风都是玉色蜀锦的。
婉仪解了狐毛满绣牡丹裘:“六妹妹清减了许多。”
玉河浅笑:“劳长公主记挂,玉河一切都好。”
玉河夫家是虢国公嫡子温让,温让好色嗜赌并非良配, 二人并不和睦, 温让去岁患了唠症,拖了一年到底病死了, 如今玉河一人在公主府住着,应是更自在, 只不知为何眉间染愁, 反倒没什么精神。
到底是死了丈夫,婉仪心中感叹。
四人闲话家常, 一道用膳时,婉仪问:“怎不见恒哥儿?”
景文宸端起茶:“逆子贪玩, 成日不见人影。”
“还小呢,大些就好了。”清河道。
景文宸摆手:“过了年就十八, 哪里还小, 整日里没个正形, 叫人操心。”
淮安王妃嗔道:“你见了儿子便横眉冷对,还怪儿子不爱回家。”
婉仪笑道:“正是呢,一晃眼十三皇叔的儿子都这般大了,还横眉冷对,我真真想不出是甚光景。”
玉河也笑:“十三皇叔在宫中时,便是出名才好性儿、好人,如今也学会冷着脸训儿子了。”
婉仪与玉河辈分虽比景文宸小,但论岁数,婉仪还更大几岁。
婉仪道:“我瞧着恒哥儿就很好,本想给他说门亲事,他却说已经定下了,不知是哪家的?”
景文宸与王妃对视一眼。
“拧不过儿子愿意,”淮安王妃侧头微抚鬓角,叹道:“不提也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间打打闹闹做不得数,他是亲王世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攀附的,婶婶若有相看好的,去请了皇上旨意也未尝不可。”婉仪一听,心思活泛起来:“驸马家有个侄女”
玉河打断道:“长公主,恒哥儿父母尚未阻挠,您何必跟着着急,满腔好意倒讨恒哥儿厌烦,岂非不美。”
她言语含着冷意,余人皆是一怔。
玉河向来恭敬婉顺,因着庶出的身份,行事小心谨慎,对旁人的事从来隔岸观火,这会儿忽然出言拦了长公主的话,稀奇之中倒也透着合理。
同样是面对苦难,有的人沉溺于此,见不得别人圆满,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拉入这人间苦痛之中;而有的人会在苦难中坚强振奋,也更加悲悯柔软,不愿看别人再受同样的磋磨。
玉河公主显然是后者,玉河姻缘坎坷,吃足了‘门当户对’的亏,不愿见小辈重蹈覆辙。
婉仪有些尴尬,她是嫡长公主,先帝亲姐,如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受人敬重,许久未曾被人截断话茬,夹枪带棒的暗讽手长,她有些恼,于是冷冷一笑:“玉河以己度人,只不过各人有各人姻缘,本宫与驸马也得父皇指婚,倒没你这多感慨。”
这是嘲玉河管不住夫君、理不清家事。
玉河攥紧帕子,咬了咬唇,也不退让:“玉河驸马命短,不似长公主家的长寿。”
这话实在诛心!婉仪拍案而起。
景文宸最怕女人吵架,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他从小长在宫中,父皇的三宫六院成日勾心斗角,后宫乌烟瘴气,他是怕极了,小小年纪就发誓将来绝不纳妾。
后来他夫人十月怀胎却生下个傻儿子,旁人都笑他。夫人郁郁病重,为宽慰夫人,他更是再不近身其他女子,以防生下庶子叫夫人难过。
只是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十年前好容易有了一胎,才三个月就掉了。后来景恒转好,夫人高兴,身子也康健了些,只是二人年纪不再年轻,至今未再有孕。
故而他府里一直清净的很,现下两位侄女争执,他做长辈的只能圆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能宽心罢。”
不宽心又能如何?
若真是婉仪认为的小门小户便罢,偏偏是那位在京中只手遮天的人。
请皇上赐婚?婉仪下午去,晚上东厂就能抄了淮安王府
这话不能和人说,只能憋在心里,难受极了。
婉仪扶着头上金乌宝石流苏,缓缓坐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将恒哥儿迷成这般。”
是个什么样的?
淮安王妃真情实意:“生得极好,那模样出挑极了,跟神仙似得。”
玉河笑了笑:“竟有这般的人物,年岁可般配?”
淮安王妃心说:景恒肖兔十七,凤明肖龙二十八,这算是配还是不配?
景文宸不愧是从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的人,他反应极快:“肖龙。”
婉仪、玉河一算,那岂不是正值二八,俱是赞叹:“差着一岁,碧玉之年,般配的很啊。”
景文宸夫妇二人干笑道:“也是呢。”
*
此二八非彼二八的凤明,正盯着景恒喝药。
这碗汤药熬得很浓,墨色药汁装在玉碗里,碗壁上挂着些许黑浆。
拿出勺,勺子上的药汁凝而不落,可见其浓。
景恒:“这咋咽啊。”
汪钺道:“快喝,将军亲自熬的。”
景恒面露假笑:“好啊。”
凤明拿过碗,舀起一勺:“张嘴,别孩子似得怕苦。”
景恒高热不退,实乃御医无用,御医们久在宫中当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开得方子过于温和庸正,用药手浅,想是效力不及,于是凤明足添了三倍药材,亲自熬了这一碗出来。
景恒张口吞了勺黑浆,酸苦咂舌,一口咽下去全黏在嗓子上,着实腻口。然凤明喂着,别说是苦药,就是鸩毒景恒也能一口一口,硬生生生咽下去。
晚间,景恒的身体屈服于浓稠药力,终于退了热。
他暗自发誓再也不敢生病。
凤明这回给他把药熬得这般浓,偏偏见了效,使得凤明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得,下次只会更浓是否直接会练出丹来,都未可知啊。
凤明的手艺实难恭维,一颗下去保准升仙。
他还是比较趋向于活着的。
病好后,景恒走动起来,为他的商路牵桥搭线,由简入难,他先找上晋恭候。
晋恭候算起来长他一辈,是一位堂出三千里的皇叔。四十多岁,膀大腰圆,极爱美酒。
景恒回王府取来只多宝树,带上好酒,给晋恭候府递了名帖。
谁人不知,景恒如今是京中红人,晋恭候客客气气招待他,叫了好些人作陪,景恒认识的不认识的,乌泱泱一大群,日日拜宴,歌舞不休。
自离了淮安,景恒好久没过这般声色犬马的日子了。
宴上琴瑟琵琶,轻拢慢捻,嘈嘈切切好不热闹。十数舞娘妃色裙曳飞旋,褶褶如雪月光华乍泄,领头那女子藕白手肘间挽着青色臂纱飘动,宛若神女。
一舞暂歇,舞娘散落席间,为众人倒酒。
景恒婉辞了:“家里管的严,可不兴这个。”
晋恭候大笑,以为景恒说的是淮安王景文宸。
景文宸成亲二十年,从未纳妾,这莫说在皇室之中,在百姓之家都极罕见。
老子不贪美色,管儿子自然管的严些。
晋恭候不断给景恒敬酒,赞淮安王人品贵重,又赞景恒一表人才。他占着长辈身份,说的都吉祥话,景恒辞不去,喝了好些。
商路的事谈的很顺,只是晋恭候的酒量着实令人犯怵,景恒拿出喝甲方的架势,还带上了谢停,愣是没喝过。
连着三天大酒,景恒每日浑浑噩噩,第四天谢停求饶道:“兄弟,我真不行了。”
景恒也不行了,但不把酒喝足,显得没诚意、没胆气,生意就难往下谈,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凤明见景恒连着三日醉熏熏的,满身酒气呛得他睡不好,索性把景恒的破枕头扔出了寝殿。
本就入冬,身边少了个热腾瑞的人,凤明更睡不着。
手凉、脚凉、膝盖凉。
晋恭候请景恒喝酒并非为难,反倒难辞,景恒也没辙。这日,晋恭候府又作席,景恒出门前在凤明面前立下军令状,保证不喝醉,小心翼翼地把棉花枕头放回凤明床上。
凤明昨夜没睡好,懒得同他费口舌,让他快滚。
*
晋恭候歌舞绵绵不止。
晋恭候桌案上摆着棵多宝树,逢人就好一番介绍,说是淮安王世子送他的。
谢停瞧那树眼熟:“你怎也给他了?”
景恒说:“之前送出去几个,剩下的也无用,不如送人做人情。”
“督主挺喜欢的。”谢停道:“我和表哥的,他都给要走了。”
景恒一拍大腿,后悔不已:“他没说啊,早知他喜欢,就都给他了。”
俗话有言,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道鬼。这俗语流传了几千年,可见是有些神异的,说话的功夫,殿外传来通传长喝:
“九千岁到”
霎时间,歌舞歇、人声止。
众人呆在原地,稍清醒些的赶忙起身相迎,醉得厉害的,起不来身,舞娘婢子扶不起来,索性就势跪倒叩首,把头藏在臂间,瑟瑟发抖。
谢停站起来,去扶景恒。
景恒一摆手,仰坐席间不动如山,只看热闹。
兵荒马乱之间,凤明走入殿中,他来前酒乐正欢,有轻狂的已然搂了歌舞姬作乐,女子们俯跪在地,罗裙染酒,鬓发松散。
他凤眸扫视,见景恒身边干干净净,就一个谢停,很是满意。
“晋恭候。”
凤明一开口,晋恭候便吓得跪在地上。
凤明冷冷问道:“今天是甚么日子,你记得吗?”
晋恭候左右看看。
这时候,谁敢与他对视,他只能诺诺回答:“回九千岁的话,今日腊月十九。”
“不错。”凤明颔首道:“先帝忌辰在即,你公然歌舞宴饮,该当何罪?”
我的老天爷,晋恭候心中念叨,先帝都去了六年了,国孝时您都没管这个,今天怎忽然想起来了。
正此时,八名锦衣卫飒飒而至,队尾二人提着廷杖。
晋恭候吓了一跳:“九千岁,这”
“听闻晋恭候千杯不醉,想来身体健硕。”凤明转身离开,冰冷冷的声音寒玉似的砸在地上:“就杖四十罢,侯爷受得住的。”
景恒:“”
谢停见凤明走远了,才敢凑到景恒耳边:“难道一天十杖?”
景恒:“”
锦衣卫上前把晋恭候拖下来,不留情面,霹雳巴拉打下去,没几下就渗出血来,血肉黏在一处。
众人被迫观刑,这般酷烈场面,再醉的酒也醒了,满身冷汗,胆战心惊。
四十杖后,锦衣卫拿绒布一抹,两条廷杖又是簇新,包着的铁皮寒光闪烁。
晋恭候在原地低声哀嚎。
锦衣卫抄走多宝树,为这顿廷杖寻了个好解释:“齐律有云:凡收受公侯财物者,处杖一百,发边充军。念晋恭候初犯,想来无意枉法,特赦四十杖,晋恭候,谢恩吧。”
晋恭候心说真是倒霉到家了,歪歪扭扭地从地爬起跪稳:“谢九千岁恩典。”
谢停挑眉,小声说:“这下侯爷没法找你喝酒了。”
景恒打了个寒颤,凤明是来给自己出气的么?
这软饭也太大碗了吧。
锦衣卫将赃物以白布裹挟,郑重入匣封存,走到景恒面前:“世子爷既以行贿,便同卑职走一趟罢。”
景恒:“”
锦衣卫们押着景恒,骑马奔向东厂。
谢停骑着马,与景恒并肩而行:“这是甚么情趣?”
景恒抬鞭,一抽谢停的马:“闭嘴。”
作者有话说:
凤明:本督医术果然高明。
景恒:你开心就好,?
? 38、大郎喝药
凤明从中接过多宝树, 和先前的四个摆在一起,多宝树簌簌轻响。
他拨了下砗磲细钿,珠玉相撞发出悦耳音色。
凤明满意地点点头。
还差三个。
*
京中流传这可怖的传说:凤明看中了淮安王的嫡子景恒, 淮安王父凭子贵;景恒和凤明狼狈为奸,结党营私;凡是招惹景恒的人, 都会收到一个死亡多宝树,谁接了景恒的多宝树, 就会被凤明盯上, 找机会赏一顿廷杖。
目前受害者有:印绶监太监郑文、锦衣卫同知严笙迟、锦衣卫百户谢停、晋恭候景敇安。
“哈哈哈哈哈。”景恒要笑死了,自他被‘押回’东厂,仅仅几日功夫,传言就进了宫。
景恒说:“你想要多宝树,直接和我说啊, 为何还要借机打人一顿, 你看看现在外面传成什么样了。”
凤明冷着脸:“剩下三个呢?”
“哈哈哈,在王府, 但我不给你了,以后看谁不顺眼我就给谁, 你给我打他去。哈哈哈哈哈。”
凤明要气死了:“很好笑吗?”
景恒点头, 一本正经地回答:“很好笑啊。”
“我是真不打你是吗?”凤明亲自抄起廷杖,追打景恒。
景恒足下一点, 运着轻功上蹿下跳,凤明才不会跟着他瞎窜, 他折下树枝,随手甩出, 正中景恒腰间, 景恒内息一断, 从空中跌了下来。
凤明在下面接住景恒,横抱景恒:“不是跑得很快吗?怎生掉我怀里来了?”
景恒笑:“哎呀,又被捉到了。”
凤明敛眉:“仗我宠你,无法无天。”
景恒呵呵笑:“我像不像你的小娇妻。”
凤明猛松手,景恒骤然失重,单手撑地,翻了个跟头才站稳,还要调笑:“害羞啦,你不还要娶我呢吗?这就害羞了?”
凤明红着耳尖,理袖袍:“没人娶你,搁在府里太闹腾。”
“哎”景恒整襟口,凤明拉他一下,他抽袖躲开:“拉我作甚,你把人吃干抹净,又不认了,我气着呢。”
景恒娇羞侧首,正对上朝峰一言难尽的表情。
“”
“我刚就想和你说来人了。”凤明悠然道。
景恒:“”
朝峰抱拳道:“督主,首辅甄大人遣人来问,过年的春闱如何安排?”
凤明道:“内阁选吧,有个叫顾徽年的,把他塞进去,借机会提一提。”
朝峰走后,景恒才道:“我都忘了这么个弟弟了。”
凤明垂眸说:“忘了才好。”
*
腊月二十八,在京的皇亲国戚都进宫皇上请安,婉仪身为大长公主,来的早,安排着一众女眷在泠音阁听戏。
景俞白坐在御座上,实在不知这咿咿呀呀的戏有什么好听,百无聊赖,只想去找景恒玩。
年年岁岁,台上常点的戏就这么几出,唱罢三醉唱思凡,唱罢秋江唱阳关,只是听戏的人却不同了。
婉仪环视众人,满目华服珠翠漂亮精彩,只是旧人都去了
高祖在位时有十三位皇子、二十多位公主,婉仪没出嫁时,作为皇长孙女养在宫里,曾见过当时的盛景。
那时人多的,泠音阁哪里能坐下的,高祖的嫔妃就能坐满泠音阁。皇室枝繁叶茂,光高祖的子孙就几十位。
可如今皇室凋敝,仁宗这一脉就剩一个景俞白。
台上又唱起了还魂记,听过多少遍的了,在座的女眷都听过无数次,再也不会因为那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落泪了。
落泪也无用,婉仪看向玉河。
十几年前来着,玉河十五那年,宫里第一次唱还魂记,满宫的娘娘、勋贵夫人没一个不落泪的,都说生生死死为真情,没什么再可阻拦。
可怎没阻拦呢?杜丽娘是巡抚千金,柳梦梅是穷书生,二人原不相配。纵然死而复生,在那柳梦梅高中状元前,不还是被杜巡抚判了斩刑。
若不是这状元中的及时,早死了。
少时看戏,总看不破这一层,还真当真情动了天地就够。真经历了才知,没那一纸功名,天造地设也没有用。
那是的玉河不知此节。情情爱爱的戏看得多了,玉河萌生春心,同一个侍卫相爱了,当年闹得满城风雨、轰轰烈烈。后来呢,一道圣旨把玉河下嫁虢国公嫡子温让,又把那侍卫打发去了西北。
这么些年再没回来。
父皇仁慈,没把那侍卫打杀了,已是万幸。
百转千折,玉河也是可怜,她做大姐的和玉河置什么气,婉仪拿帕子轻拭眼角,叹了口气。
景俞白耳朵尖,在昆曲的水磨腔里听见了这声叹,他看了眼姑母,万分不解,这有啥可哭的,人不都活了么?
*
除夕这日,宫内一片喜气,景俞白很盼望过年,可过年有什么意思,喧闹之下孤寂更深。
上午,凤明还杵在闻政堂批折子,端坐椅上,悬笔勾勒。景恒坐在旁边,翻着那本《白蛇传》。
书里夹着个鎏金梅花书签,别在白蛇产子那一章。
景恒翻翻后面,觉得结局不好,不太吉利,他随手一抛,把书扔到房梁上。
噔的一声,飞尘四起。
凤明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又作妖。”
过完年,各路王侯离京,林林总总好些事,凤明一刻也不得闲。好在五年才来一次,要是年年来,可真叫人受不住。
“朝中有人奏请淮安王留京摄政。”凤明提着笔:“如何?”
景恒剥了个橘子吃:“我爹早就想回淮安了,他可能没这份心思。”
“闻政堂不得饮食。”凤明无奈:“说多少次了?我是管不住你。”
景恒喂个橘瓣喂给凤明:“不会吧,还有凤督主管不住的人?”
凤明捏捏鼻梁,心里念了句‘冤家’,他将朱笔递给景恒:“别吃了,我教你批折子。”
景恒:“”
人在书房坐,活从天上来。
凤明从龙椅上站起身,要景恒过来坐下。
景恒推辞:“不好吧,龙椅啊。”
凤明挑眉:“少装,你陪皇上读书时,还坐在龙椅上睡觉。”
“”
景恒左右躲不过,只好过来坐下。
坐下的瞬间,不知为何头疼欲裂,这种疼痛又急又烈,好似血管都要爆裂,景恒捂着头去撞桌角。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脑海中乍响:【攻略反派系统竭诚为您服务你的任务是让他爱上你。】
景恒闷哼一声,眼前倏忽闪现模糊影像凤明捻着块儿梅花点心,喂到他嘴边。
爱上谁?什么完蛋系统,怎么这时候激活了,都他么挂机五年了?
“景恒!景恒!”凤明手垫在桌角,半揽着他:“你怎么了?头疼吗?”
“来人”
景恒陷入黑暗。
***
一场奇怪的梦。
他是一棵兰草,生在山林之间。
别的花草都在等蜂盼蝶,兰草却在等一个人,日复一日,许是这山野太深,他等的人总是不来。
不知多久,采药人将兰草从土中挖出,放进药篓。
兰草被养在陶盆中,放在街上叫卖,长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没一个是他找的人。
一位公子买下了兰草,那公子丰神俊朗,把他带到了一个金灿灿的书房。
兰草嫌弃地缩起枝叶。
公子常常对兰草诉说心事,原来这位公子有一个心上人,买花就是想送给心上人的。
公子说:“幽兰不可佩,或可寄朕心。”
这可给兰草急坏了,求爱送兰草,活该你单身。你应当送点漂亮的花!
可惜兰草不会说话,白白着急,叶子都急黄了一片。
公子对着兰草小嘴巴巴的,又吟诗作对,把他心上人比作洛神,对着他吟洛神赋。
还好兰草没开花,不然他真的会谢!
这日,公子的心上人来了。
当那人进来后,满殿堂皇装饰都黯然失色。
那人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兰草伸展枝叶,努力去够那人。
这是他等的人!
公子将兰草送给了那人。
那人摸摸兰草枝叶,兰草熏熏然,觉得自己要开花了。
公子坐在桌边看奏折。
那人帮公子将奏折一一展开。
兰草闻到室内散出蜜香。
公子说:“今日御膳房做了梅花酥。”
那人正站在角落里发愣,听见公子所言,退到了外间。
“好吃吗?”公子问。
那人应声,从外间走进来,捻着块梅花酥递给公子:“你尝尝。”
公子低头吃下。
之后,二人长久默默无言,静处了一个下午。
傍晚,那人将兰花抱走。
兰来不及开花,就枯萎了。
那人总给他浇水,虽然很喜欢那人,但还是麻烦那人以后别养花了。
真的会谢。
***
景恒意识回笼时,太阳穴微微跳动,头仍隐隐作痛。
在心里唤了一声:【系统?】
毫无意外,完全没任何回复。
难道他的系统必须坐在龙椅上才能激活?
可也不对啊,他刚穿越来的时候也没坐龙椅啊还有他之前在龙椅上打盹,也没激活。
那真的是系统吗?他总觉着那个什么系统鬼里鬼气,不像什么正经系统。
还有那些奇怪的梦,为何他总会在梦中化为蝴蝶、化为花草却始终都会出现在凤明身边呢?
凤明坐在塌边,正训斥御医:“什么叫不知所因,无用便是无用,少来寻些借口。”
凤明顿了下,问:“去请朱汝熙的人如何说?”
“凤明。”景恒唤了声:“你是不是养过一盆兰花?”
凤明疑惑地嗯了一声,没答,反而问:“头还疼吗?”
景恒摇摇头:“让他们都下去吧。”
凤明抬手叫众人退下。
景恒瞧见他手背淤紫一片,握住他的手问:“我磕的?”
凤明看着他头上的白纱:“头都撞破了。”
“应该有一盆兰花,”景恒又问:“是先帝齐圣宗在闻政堂给你的。”
凤明仔细回忆,捕捉到些零碎片段,大概是景衡刚即位时,似乎有过这么回事。时隔八年,当真过于久远,若非涉及景衡,凤明估计会一点印象也无。
“兰花很难养的,”凤明想起来:“他给我时就没精打采的,后来没几天就枯萎了。”
景恒:“”
他非常确定刚到凤明手上时,他还好好的。
“还在吗?”景恒问。
凤明迟疑道:“如是景衡给的应当都收在库房罢。”
景恒有些醋:“他给你的东西,养死了的花你都留着?”
他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闻到了一股子旧情难忘的味道。
说这话,双喜听见动静,知景恒醒了,在殿外请安:“督主,药熬好了。”
“拿进来。”凤明坐在床头,接了玟龙玉瓷碗,欲唤景恒喝药,景恒正醋着,凤明有心哄他,可双喜在,一声‘景郎’着实叫不出口。
凤明温言道:“大郎,喝药了。”
景恒:“”
果然不是什么好预感,词也不详极了。
作者有话说:
凤明:喝药。
*
兰花,第五次转世。?
? 39、转生七世
景恒看着面前凤明一双狭长狐狸目, 斟酌着问:“我昏倒的这段时间”
没有什么人还魂、想借他身体死而复生,需要凤明药死他的吧?
他现在十分怀疑齐圣宗景衡没死透。
景恒心脏猛跳,脑海中浮现五个字-
七星续命灯!
【人死后, 执念代替灵魂转生七世。
每过一世,灯灭一盏。
七盏俱灭, 倒转生死。】
倒转生死,倒转谁的生死, 景衡的吗?
玄一武功出神入化, 是个暗卫。
那玄一的主人是景衡?
景恒心神大乱:“我能去库房看看吗?”
*
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藏在宫墙的夹角错落处,比起院子,它更像个天井,巴掌大的地方, 四四方方, 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立在院中,树干伸展, 将小小天地遮得严严实实。
若非凤明领着景恒,景恒就是把皇宫转上十遍, 也难发现它。
院内极局促, 有座阁楼似的戏台落在楼上,挂着块儿匾, 上书“听梧”二字。
“这地方过于精巧,”景恒步入听梧院:“倒像个牢笼。”
凤明道:“是前朝皇帝养伶人的地方。”
前朝国号为‘乾’, 崇尚理学,讲求‘克己复礼’, ‘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乾朝皇帝养个伶人都要藏头藏尾, 故而建了这么个院子。
景衡死后, 他生前御制用度大多随葬,余下的,凤明都收在听梧院中,一应相关,封存在此。
人死如灯灭,留下种种皆是虚幻,凤明从未过来看过。
六年来,凤明第一次推开这扇门
景恒一手掩鼻,一手挥开灰尘。
因屋内俱是旧物,为避光,窗纱用得是不透光鲛绡,房内极暗,凤明捡起火折子,点燃墙角的九头青鸾灯。
屋内陈列一一展现在景恒面前。
两排长长梨木桌案,展览似的摆放这件件旧物,有价值连城得龙玉金佩,也有一文不值的木石枯草;墙边衣箱木架,挂在许多杂物,铃铛朝珠、宫绦玉带有,风筝灯笼、草编竹篮也有;书架上另有许多书卷奏折,字画扇面。
点点滴滴,尽显出凤明对景衡的不舍。这份思念如同一个浪头,狠狠打在景恒脸上。
一个拳头大璎珞突兀地挂在架上,景恒取下来,仔细端详:“这是甚?”
“不知。”凤明走过去:“他亲手打的络子,谁知道里面藏得什么宝贝。”
景恒掂了掂,还颇有些分量:“不会是石头罢。”
景恒脑海中倏忽闪过个画面:
【“那你怎生谢我?”他问。
凤明从路边随手捡起块儿石头,打发道:“给你。”】
“就是石头。”景恒肯定道。
他语气温柔宠溺:“高祖二十八年阳月,东宫锦池边。”
凤明汗毛倒竖,顾不上景恒说了什么,只看那神情语气,着实太像齐圣宗!
他不信鬼神,可杵在满是遗物的房间,由不得他不多想。
难道是哪件旧物生了精魂?
《志异传》有载:南阳许生者,道遇匪,乃亡。复三年,许生归,传信南阳府州,自言名‘安’,于剿匪有功,匪灭坠井去,不得其踪,井内余一腐尸,手握玉佩沁血,雕字曰安。
凤明后退半步,手不自觉的去找腰间配剑。
他许久不曾配剑,自然什么都摸不到。
凤明瞳孔缩为一线,周身肌肉调整至最佳状态,伺机而动。
那架势别说是遗物生魂,仿佛就是景衡还魂,他也能登时给打得魂飞魄散。
景恒打了个寒颤,看着戒备的凤明:“你干嘛?又要打我。”
诡异之感顿去,景恒变回熟悉模样。
凤明微微放松,掌间续着内力不散:“有点怪,先出去。”
景恒不觉得怪,他几乎能确定了,一定是景衡鬼魂上了他的身了!
他心口出阵阵悸动,宛若有不可名状之物正在苏醒。
靠,景衡自己哄不到老婆,他挨了好多打才哄到的,这当皇帝就是心眼多,坐享其成玩的很六啊。
还他么装作系统哄自己给他打白工!
不愧是当皇帝的!
景恒不信什么转生七世,也不做谁的执念。
【我不是你。】景恒在心中说:【如果你想从我身体里复活,那真是对不住了。】
难怪齐圣宗不吃‘长生丹’!这颗长生丹就是他给凤明留得,齐圣宗算好了自己会复生。
景恒摸摸胸口:
【我也不信什么你是什么系统,你连电子音都没有!明显是个老男人的声音!还有,你把凤明归结为反派这事儿,凤明知道吗?】
灵魂深处的躁动蓦然止息;一直若有若无的头疼也随之消失。
脑海中神出鬼没的声音终于出现:【根据你的记忆,在你的朝代里十分盛行‘攻略反派’,把凤明归结为反派,更能激发你攻略的动力。】
景恒:不要偷看我脑子里的东西啊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潮!
【系统?】景恒卧槽一声,又唤道:【景衡?】
没任何回应,那声音宛若幻觉。
景恒后脊阵阵发凉,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他对凤明说:“明儿初一,咱去庙里拜拜?”
凤明察觉景恒还没跟上,转身怒嗔。他挑着眉,青鸾灯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橘色光影,鲜活明亮、恣意张扬:“我不信这些,让别人陪你去吧。”
景恒见凤明兴致不高,把鬼啊神都抛到一边:“那咱们去温泉别苑。”
凤明颔首:“你怎忽然想看景衡旧物?”
景恒问:“他是个南风知我意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人,”凤明答:“高祖二十三年岁末,嘉荣殿满庭红梅,含香凝雪,他救了我。”
“红梅白雪一定很美”
“嘉荣殿的梅花开了,你去看吗?”
这座皇宫自乾朝建起至今六百年,每座宫殿都有无数的故事。嘉荣殿中最出名的,是二百余年前乾盛帝的梅容妃。
梅容妃善做剑舞,梅林一舞名动天下。
乾盛帝在宫内满种红梅,传闻繁盛之时,有梅花十里,红云如雾,香雪仙海,梅容妃承欢十数年,宠冠后宫。诚如许多故事那般,开头越轰轰烈烈,越显结局潦草惨淡。
前朝内宫辛密,年代久远,细枝末节外人无从窥测。
后人只知,梅容妃以饮剑自刎收场,芳魂远去,最终落得玉殒香消。
妃嫔自戕乃是重罪,梅容妃匆匆入殓,据说入棺时面盖白纱,糠米塞口,一席薄棺未入皇陵,而是葬在宫女太监埋骨的常乐坡。
那一年,宫中梅花谢尽。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从那以后,十里梅林付之一炬,宫中的梅便只余嘉荣殿这几枝。
“乏善可陈。”凤明站在梅林中:“君恩如流水,来去不由人。”
青松亦摧折,月圆亦亏缺,相悦时海誓山盟是真的,变心时恩断情绝也是真的。
景恒折下枝梅:“有花堪折直须折,这花送你。只盼你莫作流水无情,使我魂魄无依。”
凤明接过红梅,置于鼻间轻嗅,意有所指:“一别两宽不好么,生生死死的,岂不辜负花意?”
“我不信,”景恒往树上一靠,震得梅瓣簌簌落下,宛若缤纷红雪:“你若是梅容妃,那一剑,定不会割在自己喉咙上。”
凤明道:“不错,我会拿铁链栓了乾盛帝,关在嘉荣殿,日日对他拳打脚踢。这答案你可满意?”
一片红梅坠落景恒眉间,他吐气吹开:“哪敢情好,我求之不得。”
漫天红雨中,凤明走向景恒勾着他的衣领:“我现在就找根链子栓你。”
“妙极最好赤金的,阔气。”
“金的没有,库里有些生锈的烂铁,你凑合凑合。”凤明反手牵住景恒:“从前驭兽司栓细犬用的。”
景恒随着凤明往殿外走:“拿我当狗啊。”
“你不像狗吗?成日舔我脖子。”凤明停下,回首看景恒:“在西燕边漠时,我遇见过一头大狼,它就喜欢舔人脖子。”
*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早早定下要去温泉别苑过正月的计划,终究未能实现。
宫墙外,内阁首辅甄岐一身整齐官服在前,身后是内阁大臣十三人,并御史台二十七人,一众官员浩浩荡荡,仰视景恒:“淮安王世子逗留京城,与九千岁交往甚密,淮安王,你可是有不臣之心?”
甄岐一撩袍跪在宫门外:“请圣上下令,着淮安王世子速归封地。”
与此同时,他身后众臣赫然俯首:“奸佞当道,国将不国!请圣上明断!”
“淮安王世子一日不离京,臣等一日不起”
永元六年正月,以甄岐为首的内阁骤然发难,公然奏请淮南王世子离京,与凤明默许景恒留京的意思相悖,以此为契机,敲锣打鼓再一次将内阁与东厂党争摆上明面。
联合起来以死为谏,逼当权者退步,是文臣一贯的伎俩。
这招对皇帝好用,对凤明却不好用,他不在乎名声,你来死谏,他直接送你一程。
先帝死后,凤明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把自己打磨成杀器利刃,快刀斩麻,断了文人的念想。
那是曾经的凤明,如今不同了,景恒不是随便从街上捡来的凡夫,能够肆无忌惮的躲在东厂里和凤明厮守。
他还有重身份淮安王世子,他的立场代表淮安王的立场,他的行为时刻影响淮安王府。
牵挂一环勾着一环,锁链束缚在凤明身上。
没人在乎景恒和凤明的私情,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偏偏要站出来反对。
这是个千载难免的好机会,文臣蛰伏在凤明威吓下许久,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拿捏不住凤明,可以拿捏景恒,景恒行事不羁,便向淮安王发难。
就问‘不臣之心’四个字,景文宸能否受得住。
作者有话说:
景恒:我怀疑齐圣宗装系统驴我,但我没有证据。
齐圣宗:不要试图和凤明告朕黑状,谢谢。?
? 40、赐婚
他凤明不在乎名声、景恒不在乎名声, 难道景文宸也不在乎吗?千秋万代后,这位高祖嫡子,愿意在史书上留下污名?
这次的死谏, 是一次试探,要的就是他凤明进退两难。
留下景恒, 淮安王为否认‘不臣之心’,只会与凤明背道而驰, 倒是就轮到景恒选择, 久而久之,二人必生嫌隙;送走景恒,是凤明六年间第一次退让,撕开了坚不可摧的统治。
整整六年了,终于叫文臣一脉摸到了凤明的软肋。
古往今来, 那么多皇帝, 那么多当权者,都会被臣子逼着做选择。
马嵬坡兵变与杨玉环何干, 他们却偏偏要逼死她今日他们就要让景恒做这个替死鬼。向凤明敲醒警钟!
北风席卷而过,厘清甄岐所思所想后, 在淮安王府的景恒听闻此事, 第一次体会到何谓‘高处不胜寒’。
他保护不了凤明,只会给凤明带来麻烦。
文人们平日垂头丧气, 对凤明无力招架,此时蓦一出招, 当真又准又狠,直直戳着凤明肺管子上。
景恒略一思索, 没正经八百地走宫门, 而是运起轻功前往东厂。
*
东厂内, 凤明冷笑一声:“叫锦衣卫拖着廷杖去,跪地不起的一律打死。”
朝峰头大如斗,这此与以往不同,哪儿好全打死了事,他跪地规劝:“督主”
凤明轻咳:“我打死的大臣还少吗,去办罢。”
这次众文臣来势汹汹,准备充足。
朝峰禀告说:“太学三千学生罢学,言及淮安候无功而封王,跪请圣上收回封赏。”
凤明神色一变。
他能打杀老臣,对这些学生却难动手。
这三千学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如煌煌旭日,实乃是大齐未来,如尽除之,大齐未来十年将陷入青黄不接之窘境。
“国子监向来远离朝廷,谁煽动的?”
“还在查。”
*
话分两头。
景恒师从暗卫玄一,隐匿功夫上佳,躲在东厂檐上听了几句,心中有了主意,纵身离开绕到东宫。
东宫里,景俞白正读到《春秋宣公十五年》中‘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这几句。
宫外的喧嚣传到东宫,景俞白倒扣《春秋》:“外面在吵什么?”
张太傅把书合起来:“是甄大人,内阁奏请送淮安王世子离京。”
景俞白起身,走到窗前,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十六皇叔?”
内宦多福扶着景俞白,轻声解释:“国子监的学生也跟着闹,说淮安王封王无据。”
景俞白笑:“朕封赏谁,还得他们点头不成。”
他看向张太傅,漫不经心:“民反德为乱,他们这般算不算‘反’呢?”
少年帝王威仪乍显,张太傅微怔,恍然察觉,这位小皇帝已经十一岁,距离亲政越来越近。
正这时,窗棂清响,三长一短,景俞白笑起来,露出天真模样:“皇叔!”
景恒翻进窗子,一瞧张太傅在,手扒着窗台又翻走。
片刻,一小内宦进殿通传:“淮安王世子景恒求见”
张太傅:“”
他还没有老到老眼昏花,看不清刚才进来个那么大的人!
张太傅拱手告退:“朝堂党派之争,自古有之。圣上不必太过挂怀,您是天子,天威所在,断不容僭越。”
景恒与张太傅擦肩而过。
景俞白屏退左右:“皇叔,你怎叫人做了靶子,可好倒霉。”
景恒:“你书读的不错,进步很大。”
景俞白坐在龙椅上,往后一靠:“这些日子你只和小叔叔玩,只不带朕,如今有了麻烦,才想起朕来,朕可不依。”
“小孩子哪儿学的阴阳怪气?”景恒走过去,坐在龙椅扶手上:“咱俩多好啊,给我道圣旨。解了这局,也好把你小叔叔放出来。”
“什么旨?”
景恒凑到景俞白耳边,耳语一阵。
景俞白开始还认真听着,慢慢神情转为疑惑,而后震惊,最后迷迷糊糊,彻底被景恒绕晕了。
年轻的小皇帝悬起笔,犹疑难定。他望向景恒,大大的眼睛中写满不解。
大人的世界,他不懂。
景恒挑眉:“快写。”
景俞白:“莫要催促,朕在斟酌。”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景俞白凝神而落笔,漂亮的瘦金体洋洋洒洒落在明黄圣旨之上。写完后,他吞了吞口水,上下检查三遍有无错漏,确认无误。
从锦匣中取出玉玺,沾上红泥,端端正正落印。
“谁去宣?”景俞白问:“一般是司礼监宣,只是他们若去,绕不过小叔叔。”
“内阁宣。”景恒卷起圣旨,递给景俞白身边的内宦:“他们不是正在宫门前跪着,这等好差事岂能不给他们?”
宫门前,锦衣卫倾巢而出,足足二百余人,提着廷杖,当头的传凤明口谕。
甄岐纹丝不动。
“甄大人,得罪了。”
廷杖高高举起
正此时:
“圣上有旨!”多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及时赶到:“请甄大人宣旨。”
甄岐见传旨的并非司礼监太监,而是皇帝身边的内宦,心中怵然一惊。
他与凤明争权,全然忘了皇帝,小皇帝渐渐长大,也有自己的想法。
接过圣旨,展开一阅。
更好似被当头一棒,霎时间耳边嗡鸣。
多福道:“圣上口谕,着淮安王世子回封地准备,择吉日成婚。”
甄岐握着圣旨,双手微微发抖。
只见明黄圣旨上书:
“昊天有德,成人之合,今凤明品德贤良,渊清玉絜,尚未婚配。淮安王世子景恒,怀瑾握瑜,可为佳偶。着有司吉日,岁前成婚,姻昏敦睦,以慰朕心。①”
圣上把淮安王世子赐婚给了凤明!
他身后的大臣不知圣旨内容,只听闻皇上口谕‘着淮安王世子回封地’一句。
顿然喜不自胜,洋洋得意,自以为棋高一着,逼得凤明退步。
多福躬身:“甄大人,诸位所求,圣上已然应下,尔等还在此处不散,非要以死相逼吗?”
甄岐重重叩首:“微臣不敢。”
多福扶起甄岐:“甄大人,忠君之路只有一条,您可别走岔了路。”
寒风中,甄岐却惊起热汗,与凤明夺权胜负只在一时,失了君心却再难挽回。
圣上如今年幼,万事依靠凤明,大臣与凤明作对,只会叫圣上为难。皇上距亲政尚有时日,若无凤明,谁能入宫照顾皇上?大臣吗?还是亲王?
都不合适,大臣和亲王摄政的后果,原比凤明可怖,凤明是宦官,没有后人,他永远不会肖想皇位。
旁人呢,可说不准了。
他们这般逼迫凤明,在圣上看来,到底是谁存了‘不臣之心’。
年前凤明离京,独去皇陵,朝中大臣与婉仪大长公主轮番去劝,才把人劝回宫中。才几个月还是说,忙过年下这段,他们就又来难为凤明。
这叫什么,过河拆桥吗?
圣上看在眼中会作何想法。圣上不是五岁、八岁的孩子了,这些事,他会记着。
所以圣上下了这道圣旨,既能借着备婚,先把景恒遣回封地,既保全内阁死谏的颜面,又足以安抚凤明。
将亲王嫡子赐给一个太监,这是何等荒谬!
又是何等蹊径另辟,巧解眼下危局。
淮安王身出身贵重,足以威胁龙位。
这道圣旨之下,淮安王一脉,自景恒起便彻底断绝,与皇位无缘,待淮安王死后,圣上还能拿回江南的大片封地,暗中削去一藩,可谓一举四得。
皇上年仅十一,便能有此决断,大齐何愁不兴?
甄岐拜了又拜:“皇上圣明!”
正月十五,圣旨在元宵佳节这天昭告天下。
景恒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淮安王府更安全些,淮安王夫妇坐在中堂,案上供着那道赐婚的圣旨。
淮安王妃穿着朝服,头上珠冠太沉,她单手扶着珠冠:“这”
景文宸所思与甄岐相似,定是他高祖嫡子的身份引来圣上忌惮,他喟然叹息:“今上手段雷霆莫测”
景恒装作不知的样子,不遗余力地把锅甩给景俞白,装作很不满意的样子:“圣上赐婚给凤明,那岂非是我嫁给他?”
淮安王妃看不透景恒拙劣演技,出言安慰:“你二人既然两情相悦,都是男子,哪有甚么嫁娶,你口口声声喜欢人家,神魂颠倒的,好容易如了愿,怎还抱怨起来。”
景文宸指指景恒:“早叫你离凤明远些,你只不听。”
他拂袖道:“自今日起,淮安王府沦为天下笑柄,甄岐等人一句‘不臣之心’压下来,这道圣旨万莫能辞。”
古人讲究气节,把颜面看得比天还重,他爹娘虽是半路得来的,然这些年相处,景恒已视其为至亲。
他心中惭愧,景恒展袍跪下,郑重道:“孩儿不孝,行事荒唐,忝居世子之位,弗功于淮安,弗顺于父母。”
景恒叩首,复又跪直,继续说:
“父亲母亲明察秋毫,自入京来,所观所见,定知凤明绝非奸佞,他匡扶大齐、扶持幼主,委实辛苦。余愧对父王一脉,仅以此身许国,愿同凤明一道,肃清政治、削藩集权,颐养万民,光复天下。”
景恒立指起誓:
“皇天后土为证:重铸景氏荣光,景恒在所不辞。如违此誓”
景恒话没说完,凤明提剑赶到,以剑鞘将他抽翻在地,凤明勃然大怒:“大齐江山与你何干,用得着你赌咒发誓!”
凤明越急越怒,声音越冷越寒:“光复天下,你好大的口气!如违此誓如何,你是想万箭穿心,还是不得好死!你想气死我吗?”他急怒之下掩唇一阵咳,竟咳出血来。
自景恒向凤明表白心意,日夜精心照料,凤明许久未曾咳血,此时叫景恒瞧见凤明指缝中露出些红,可心疼坏了。
景恒顾不得发誓,起身扶住凤明:“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急。”
作者有话说:
①改编自百度赐婚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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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峰:真他妈烦内斗。一打团,我家AD又他妈要去站撸了。
景恒:嘿嘿,我卖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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