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守在屋外,见宋知蕙从寝屋出来时,身上裹着薄毯,连头也裹在其中,很快便反应过来,忙唤了个下人到身侧,要他先一步跑去西苑,吩咐赵嬷嬷备水。
到底是人精,只是看一眼就能猜个七八分,便是他猜错,这夜晚风寒,忙了一日备水沐浴一番暖暖身子,也是桩好事。
等宋知蕙被送回西苑的时候,那热水已经备好,赵嬷嬷看到她裹着毯子,只露出一张雪白面容,也是心里咯噔一下。
原昨日听闻宋知蕙进了王爷的池房,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今日又知她夜里去了安泰轩,回来时还要沐浴,更是震惊到不知说什么好,要知道她入府这般久,可是头一次见有哪个女子能连续两日进安泰轩的。
两人来了水房外,云舒已经等候多时。
赵嬷嬷询问可否留她在旁帮忙,宋知蕙谢拒了,“这么晚了,不必劳烦嬷嬷了。”
赵嬷嬷笑着摆手,“一点也不劳烦,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
宋知蕙见她站在原地,还是不走,不由道:“嬷嬷若是方便,可给我屋中添两个汤婆子吗?”
这是宋知蕙入府以来,第一次提出要求,虽不算过分,可若是从前的秦嬷嬷,自然是要收些好处才肯做,如今的赵嬷嬷可是极有眼力价的,一听便立即应下,甚至还问她,“两个够吗?要不老奴送上四个过去?”
宋知蕙弯唇颔首,“那就劳嬷嬷费心了。”
赵嬷嬷笑盈盈退出屋外。
在西苑,姬妾们的小院里通常不会备水房,若只是寻常洗漱,会由婢女们来水房打水,若是想要沐浴,便需要提前与水房的管事说,有时候碰巧好几位凑在一起,便要讲个先来后到,又或是看哪个娘子肯出银子。
总归,这沐浴之事也是有规矩的,像宋知蕙今晚这样,只招呼一声就全部做好准备的,在西苑也是头一遭了。
房中只剩云舒,宋知蕙没让她近身,只叫她在屏风外等着。
屏风这边的浴桶里冒着热气,一旁的衣架上也有备好的干净衣裙。
宋知蕙终是取下薄毯,这薄毯是上好的羊毛所制,于晏翊而言,这毯子算不了什么,对于宋知蕙来说,却是冬日御寒的好东西。
既是给了她,那日后便是她的了。
宋知蕙舀了一瓢温水,浇在毯子中沾了污秽之处,用香胰子揉搓了一阵,再冲了几遍水,等彻底看不出那些污秽以后,这才将毯子与身上衣服扔进桶中,又开始用瓢将水舀出,先洗净了头发,最后才整个人才进了水桶。
桶里的水不如最开始那样热,宋知蕙唤了云舒进来添热水。
云舒虽为做过近侍,却也是知道规矩的,她进屋后没敢抬眼,害怕看到宋知蕙身上的痕迹,全程都是低着头的,待添了热水后,又垂着眼退去了屏风外。
宋知蕙也不予解释,只静静坐在水中。
她一开始的确不知晏翊为何寻到她,如今是彻底明白了,她给赵凌的那些兵法批注,助力了广阳侯与乌恒之战,晏翊应是恨她的,同时也怀疑她才智,这才会带着晏信寻她下棋。
那晚若是她棋艺不佳,兴许晏翊就将她放过了。
不对,依照晏翊多疑的性子,怕是她输了,也要将她带走,这便是宁可错过,不可放过,兴许知她无用,还会直接将她杀了。
宋知蕙合眼长出一口气。
方才她当面要个保障,他都不愿给,只应了会放她离开,却不愿给她自由,哪怕敷衍或是欺骗,都不愿开口。
是了。
她如今知道许多晏翊的事,他更加不会将她放过,往后若她无用,定是杀之灭口,才最为保险。
片刻后,宋知蕙缓缓睁眼。
那《尚书》中包含治国之策,父亲当初批注时也从未瞒她,还曾与她共同商讨,也正是因为父亲从不避讳与人探究这些,最后才落人口实,背负罪责。
宋知蕙能够想到,若洛阳知道《尚书》完本在靖安王手中,且里面所著内容还有伏生与杨歙之解,便是这兄弟二人情谊再深,依照帝王之性,也会对晏翊生疑。
所以《尚书》完本之时,便是她无用之日。
她必须要拖延,赶在完本前离开王府。
降雪轩距离北边偏门更近,但守卫森严,正常情况出不去,若是纵火之类造成混乱,她就算当场能出了王府,怕是以晏翊智商,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以她的能力,单枪匹马无人接应,根本逃不出山阳郡。
硬跑是下策。
只有寻到合理的理由外出,才会给她的逃离创造更多机会。
“云舒。”宋知蕙朝外唤道。
云舒应声垂眼进来,又帮宋知蕙添置热水,这次宋知蕙没让她出去等,而是留她说话。
宋知蕙语气轻松,好似随意闲谈般开口询问,“过几日便要入冬,待入冬后眨眼又要过年,上次你与我说过,过年时府中热闹,那府内女眷们可能参与其中?”
云舒道:“若是府中设宴,官员带了女眷来,后宅的娘子是不能露面的,如果是王爷为了犒劳府内幕僚设宴,娘子们便可去前院伺候,若有旁人设宴相邀,王爷赴宴时也会带人,但通常不会带女眷,带也是带刘公公他们……”
宋知蕙若有所思道:“那坊间可热闹?”
云舒笑着点头,“自然热闹,尤其是上元夜里,街道上满是花灯,王爷还会与兖州刺史他们一道外出巡游,就是那个,怎么说来着……”
“与民同乐是吗?”宋知蕙也弯了唇角。
云舒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宋知蕙又问,“你见过吗?”
云舒见过许多次了,一说起那场面,她眉眼都弯了。
那晚在尚阳郡最热闹的街道处,会搭建台子,有百戏人杂耍,还有艺人歌舞,最后还有太守散钱。
“奴婢小时候挤不到前头去,每次都捡不到几个钱,后来大一些,因着力气大,还捡过不少呢!”
宋知蕙见她笑,唇角也弯得更深,“那后宅女眷……可也能出去逛逛?”
云舒摇头,“这可不行。”
宋知蕙缓缓叹道:“你们想外出,还能乞假,我若想出去逛逛,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么?”
便是从前在春宝阁,她请示过刘妈妈之后还能外出走动走动,如今进来王府,便形同坐牢。
云舒也跟着叹气,过了片刻,她低道:“若娘子能得了王爷应允,肯定可以吧?”
在云舒眼里,宋知蕙所提不算过分,且王爷一连两日都要她去身前,想来待过年的时候,定能允她外出。
宋知蕙笑而不语。
许久后,她开始起身穿衣,云舒帮她烘发时,她忽然压声道:“对了,王爷身边无人伺候,那信公子呢?”
云舒没有多想,只随口回道:“也没有的。”
“为何?”宋知蕙道。
云舒手上动作一顿,欲言又止道:“他们说……说……”
宋知蕙起来好奇,坐起身看她,“怎么了,与我可直说。”
云舒凑过去将声音压得极低,“传言这信公子面上是王爷收养的义子,实则……两人……”
云舒还是不敢说出口,但宋知蕙已然明白过来。
她点了点头,重新半倚在暖炉旁,继续让云舒烘发。
宋知蕙知道传言为假。
晏信当时在溪边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好男风。
晏翊则更不可能了,虽她未曾亲眼看到,但根据昨日与今日的时长来推断,在那种事情上他不是不行,且还极有兴致。
不碰她是因为嫌她卑贱,不碰旁人却不知是因为何故。
许也是觉得这些女子都配不得他?
宋知蕙唇角浮出一抹冷意,想不明白便索性不想了,又不是重要之事。
从水房出来时,赵嬷嬷已将四个烫手的汤婆子备好,回到降雪轩后,宋知蕙让云舒送去两个给了顾若香。剩下两个她留了一个,一个又给了云舒。
顾若香也是备了红枣姜汤让安宁送了过来。
喝下姜汤,宋知蕙沉沉睡下。
第二日一早,她带着云舒来到杏园。
再往前走,便是教场,没有刘福领路,门吏不会允她出去。
云舒上前递了银钱,表明来意。
“要见刘福公公啊?”门吏将银钱踹进袖中,犹豫了一下,点头应承,让她等着。
若是从前,后宅有哪个姬妾要带话,这门吏是不会答应的,可宋知蕙要见的是刘福,且这两日她风头正劲,王府内早就传开,她入了王爷的屋,进了王爷的眼,自王府所建至今,只她一人有此殊荣。
故而这门吏才会替她跑这一趟。
平日里这个时辰,若无要事,晏翊会在教场练功,今日也是如此,刘福也跟在教场中。
门吏来传,他愣了一下,与另一近侍叮嘱一二,跟着这门吏来见宋知蕙。
“娘子寻老奴,所为何事?”刘福笑着问。
宋知蕙恭敬有礼道:“昨日王爷与我有约,我怕扰了王爷清静,所以想着先寻公公询问一番。”
没有晏翊吩咐,刘福也不能做主,只得让她继续等。
王府教场极大,宴翊身骑高头骏马,在场中驰骋,扬起阵阵尘土,除了在练骑射的晏翊,西北角的沙地上,还有几人在近身搏斗,晏信便在其中。
刘福不敢上前叨扰,只得耐心等晏翊下马休息时,上前与他禀报。
听到宋知蕙突然来寻,晏翊眉心微蹙,“可说了是何事?”
刘福道:“宋娘子说是昨夜与王爷约定好的。”
晏翊想起是何事了,不由冷笑,她那般惧他,竟是着急写那《尚书》,不怕她写完了他将她灭口?
“将人带来。”晏翊说完,再度跨上马背。
不多时,教场内骤然出现女子身影,虽模样不算惹眼,但能在此处看到女人,已经令场中之人无比惊奇,但见她身侧站着刘福,便立即意识到那女子便是一连两日都近了安泰轩的宋娘子。
众人连忙压住新奇,敛眸不敢再看。
晏信这两日也听说了,起初他还不信,直到现在看见宋知蕙就站在那里,才知道那传言是真,王爷当真宠了那女人。
想起两人在溪边那光洁白皙的手臂,还有那轻轻柔柔的声音,晏信心里不知怎地忽然空了一瞬,且还有股无名火朝心头涌来。
他撩起袖子,喊了声“再来!”
随即扑上去与对面而来的武师傅扭打在了一处。
场中晏翊已经连射七箭,皆是在快马加鞭之下,正中靶心。
最后这次,他索性三箭齐发,用力拉开弓箭,朝那最远处的靶心看去时,莫名朝那青色身影看去了一眼,这一眼,却是让他瞬间沉了眸光。
那原本该老老实实低着头的宋知蕙,却在此时抬眼看着某处。
晏翊随着她目光幽幽看去。
晏信已将那武师傅摔在沙地,迎着周围几人的叫好声,晏信仰起头,在晨光下笑容灿烂。
少年人的俊逸笑容,可真是引人眸光。
晏翊调转马头,抬臂重新拉弓,在众人倒吸冷气声中,三箭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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