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再吻
沈盈缺白眼直要翻上天。
果然,有些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关心。这种时候还不忘给自己的嘴巴过年,以前逗她多少还会端着自个儿做长辈的矜持,不会口不择言毫无下限,现在是当真连脸都不要了!
“起开!”
沈盈缺两手抵在他身前,用力推他,“再不起来,我就打得你趴在榻上,永远起不来。”
萧妄忍笑,懒洋洋抓出她一只手,在空中摇晃,“就这么点力气,还想来打我?阿珩怕不是在拓跋小儿身边待得太久,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吹牛皮的本事倒学了个尽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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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板起脸,“我在阿兄身边待的时间更长,阿兄怎么不觉得,我是被你教坏的呢?”
萧妄挑眉,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若教你,你就不只是被‘教坏’这么简单了。”
沈盈缺起初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茫然垂睫与他对望,待看清他浅淡的褐色眼底涌动着的深浓欲/望,她心头陡然大跳,精瓷般白嫩的脸颊“噌”地泛了红,直烧到耳朵尖。
如何也不敢相信,人前光风霁月,身边连个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的广陵王殿下,没想到私底下竟是这样的人!
简直……
“无耻之尤!”她一掌推开他的脸,恨声怒骂。
清润的杏眼瞪得滚圆,清凌凌似有水在其中流动,月光一照,更显清润,仿佛丛林深处呦呦饮水的幼鹿。
她大约还不知道,她这模样,有多招男人喜爱,哪怕是这般无礼的举动,也让人生不出气,只想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好好疼惜一番,又忍不住想束着她的双手,压着她,欺着她,狠狠地,让她在自己怀里哭得更加厉害。
最初听到拓跋夔将她绑走的时候,周时予他们还颇为惊讶,以为那拓跋小儿抓她,只是为了威胁他,只怕连这丫头也是这般做想。只有他最清楚,那野心勃勃、利欲熏心的蛮人,唯独这一刻,心里最想要的,无关任何利益得失,只是这丫头本人。
就连他自己,对她的心思,也从来算不得干净。
萧妄无声一笑,喟然长叹般地唤了声“阿珩”,俯身抱住她,磨蹭她柔软的脸颊,轻轻地,虔诚地,万分小心地,仿佛沙漠中的旅人寻寻觅觅许久,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绿洲;又似被拘束多年的孩童,成年之后再次见到自己孩提时代丢失的至宝,一心只想紧紧拥在怀中,片刻也不愿放手。
濡热的气息有一搭,没一搭地喷洒在她脖颈上,沈盈缺不禁泛起一阵毛栗,淡淡的酥麻感宛如过电一般,微不可察地顺着血脉,漫至脚尖,她下意识蜷起脚趾,红着脸,嘤咛般地出声。
“王爷……不要这样……”
萧妄轻嗤,“怎么,不让叫‘阿兄’,就又改口喊‘王爷’了?你这丫头是当真没有一点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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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颇为冤枉,“那我应该喊什么?难不成要直呼你的大名吗?t?”
萧妄懒得回答,带着微微愠怒蹭了下她挺翘的鼻尖,道:“自己想。”便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床榻外侧。
沈盈缺本能地往床里头挪,他也跟着一道转身,往床榻里头蹭,见她不服气,还张开两臂,一把将她捞到怀中。她越扭动身子挣扎,他便抱得越紧,强健有力的小腿一抬,毫不客气地横压在她腿上,诚如一只八爪鱼,牢牢吸附在她身上。
沈盈缺使尽全力推开他,破口正要骂。
却见他捂着胸口上刚刚被她手肘顶开的地方,皱眉“嘶”了一声,光洁的额头缓缓渗出汗珠,似是疼痛实在难忍。
沈盈缺忙扑上前,搂住他高大的身躯,急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身上有伤,被我撞到了?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你疼不疼啊,要不要我去找医士……”
萧妄没有回答,顺势坐起身,倚入她怀中,展开双臂再次抱住她,将面庞深深埋进她温暖细润的颈窝,越发轻柔享受地磨蹭。
沈盈缺被蹭得红了脸,用力托起他的脸,板起娇面,“你故意装的?”
萧妄扬眉,“我为何要装?”
沈盈缺看傻子一样看他,“自然是想示弱,让我心疼,好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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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何我变弱,你就会心疼?”萧妄侧靠在她颈窝上,笑眼明亮,恍若星辰,“阿珩若是不会心疼,我再怎么做这等卑劣无耻之事,不都是无用功?”
“你……”沈盈缺被堵得无话可说,“哼”了声,气咻咻地推开他,背对着侧躺回去。
萧妄朗声一笑,跟着一块躺下来,圈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她搂在怀中,贴耳呢喃:“能得阿珩心疼,忌浮死而无憾。”
磁沉的声线仿佛无形的小锤,顺着血脉,轻轻敲击在沈盈缺心房之上。
她抿了抿唇,奶猫一般不堪摧折地蜷缩在他怀中,想起前几日离开龙虎山的时候,他那蜻蜓点水般的吻,以及他在马车上的那句“你是我的”,她不由咬紧下唇,心池不住起伏忐忑。
又或者说,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再没有平静过。
短短四个字,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可却也因为太过直白,让人不敢相信。
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萧妄,大乾不败的战神,建康城所有小女娘的春闺梦里人,当真会对她另眼相看?
他那么好,合该配世间最好的女子,哪怕是九天仙女下凡,他也配得上。不像自己,除了这副皮囊稍还有点惹人注目外,其他贵女们应该有的品德,她统统不占,甚至还曾因萧意卿做过那么多不堪入目的蠢事,名声坏透,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喜欢?
更何况,他不是有自己心悦多年的人吗?前事未了,又反过来纠缠她,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也跟萧意卿一样,追求不到自己心中真正的白月光,就拿她当消遣,聊以自/慰?
这也太……
沈盈缺皱着眉,缓缓捏紧衣角,侧眸看了看他清亮如星的眼睛,她咬牙下定决心,侧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王爷今日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卧病在床太过无聊,拿我逗乐解闷?还是跟那羯人皇子一样,看上我的皮相,想一枕贪欢?”
因着幼年满城“放养”的经历,她自幼就比其他小女娘胆大妄为,还因此得了个“假小子”的绰号。后来经历了前世那样的磨难,她的心性也更加坚韧,寻常的小风小浪根本难不倒她。
可真要她当着萧妄的面,这般直白羞耻地说出这番话,她还是忍不住抿唇垂眼,磕磕巴巴。
见他一直静静打量自己,沉吟不说话,这种紧张的局促感便越发强烈,呼吸都不禁有些凝滞。
窗外的霜月也随着帐内逐渐凝固的气氛,变得黯然无光。
不能再问下去了。
再多说一句,只怕明天他们就要彻底分道扬镳,连最普通的朋友都做不了。可若是不问清楚,一直这般不上不下地钓着,她又如何甘心?
所以就来个彻底了断吧。
哪怕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今夜过后,所有脉脉温情都会随着她接下来一番更直白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他会就此厌恶上她,也好过日日若即若离的煎熬。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望着他的眼,“王爷若只是觉得寂寞,寻我玩笑解闷,还请王爷自重。阿珩虽退过婚,但也不是随便之人。若王爷没什么事,阿珩就先……”
话音未落,面前就先传来一声极其清淡的笑。
浅浅的鼻息喷洒在沈盈缺鼻尖,挠得她心间发痒。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以为他在取笑自己不自量力,当下便怒然推开他,起身要走。
萧妄却道:“看来那天,我是亲得太轻了,才会叫阿珩生出这种错觉。”
沈盈缺一怔,回头诧异道:“你说什……”
“么”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面前便霍然袭来一道黑影,宛如饿虎扑食般,将她彻底倾轧回那团柔软的纻丝锦褥当中,荡起天青色帷幔柔柔扬洒一片。她推手,两只手腕都被他单手束住,高高压举过头顶,动弹不得;她扭身,腰窝又被他另一只手轻松锢住,不费吹灰之力,仿佛只是将一枝鲜嫩的花枝,随意插到美人觚当中。炽热的柔软在她唇上辗转,温柔又饥渴,想要更进一步,却又踟蹰着不敢妄动,只能半睁着一双勾人的凤眼,隐忍又渴望地把她望住。
沈盈缺像被架在一个灼灼燃烧的炭盆上,汹涌的压迫和炽热的温度双重夹击着她全身,将她大脑中仅存不多的理智,如捏挤空气一般,一点点排挤而出,只剩震耳欲聋的嗡鸣,和“砰砰”如雷的心跳,在两耳间反复叫嚣,叫她逐渐忘记自己是谁,现在又在哪里。
她下意识嘤咛出声:“阿兄……”
“我不是你阿兄!”
萧妄厉声打断,语气狠戾,透着震慑三军般的不容置疑,流连在她唇角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一点一点哄诱,一点一点蚕食,俨然南海深处,靠着动人的歌喉,诱惑海上来客的鲛人。
沈盈缺灵台逐渐麻木,连这最简单的六个字都琢磨不明白,眨着天真无邪的美眸,怔怔问他,“那该叫什么?”
他轻笑,故意压低声线:“你说呢?”
浅褐色瞳孔在暗夜中微微闪烁起鲜红的浮光,如丝如缕,缠绕人心。
沈盈缺脑海中忽然一阵猛烈刺痛,针扎一般,疼得她不得不皱紧眉,闭上眼,再睁开,眼前昏暗简素的屋子像是被仙人施了咒语,彻底换了模样。
朴素的原木窝榻变成了雕龙画凤的架子床,无绣无织的被褥也多出了繁复精致的纹样,绣的还是百子千孙图。到处还都点上了明亮的烛火,从案头的瓷灯,到远处的鹤足灯,照得整间屋子亮亮堂堂。周围绵绵漂浮的帐幔,也似在染缸里浸润过一般,随着摇曳的烛光,一寸一寸地从寡淡的天青色镀上旖旎的?红,在风中如柳枝般柔柔舒展。
面前的男子也换上了?红的衣裳,襟口张扬的狴犴纹变成了肃穆的龙纹,盘绕周身,赫赫威严。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脸上的柔软笑意,和他眼底滚滚翻涌的渴望。
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她看一眼,便忍不住泪盈于睫,心酸不已。那句迷茫的“那该叫什么”,似乎也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了答案。
“忌浮……”她啜声喃喃,泪水滚落如珠,心里像是缺了一个大口子,“呼呼”直漏风。
不知为何会如此,就只想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抱紧他。
第42章 解药
因着是萧妄养伤的地方,庄子最里侧的这间宅子几乎无人靠近。
平日除却庄子外围溪流的涓涓声,就只剩梧桐树叶被风吹过时,枝干间发出的飒飒响动,和沙沙的夹杂蝉鸣。
只是今日情状,却明显与平日不同,若是竖耳仔细听闻,便可于水声风声间,隐约觉察出藏匿其中的浅浅嘬吮和低低娇嗔。
夜色靡靡,明月晓窗。
悠悠起伏的天青色帷幔勾勒出两道纠缠的影,像是天公在人间寥寥落下的简笔画,朦胧也美好。
这几天,萧妄本就因体内毒素发作,而意志削薄,情盛难抑,方才那一番撩拨,已然是在他仅剩的、薄如蝉翼的意志力上点火,眼下再经她这梨花带雨的嗳嗳一唤,更是意乱神迷,骨软肉酥,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纲常礼数,医师忠告,越发放纵地去就她。
沈盈缺脸颊绯红,在枕头上被迫仰起脑袋,去承受他唇瓣摧枯拉朽的力度,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略微带苦的淡t?淡药香,她很快便软了身子,在锦褥里化作一摊无力的弱水,任由他取饮。
“阿珩,换气……”
沈盈缺没什么接吻的经验,哪怕前世嫁予萧意卿为妻,也因他刻意冷落,直到最后跳楼而亡,她都还是完璧之身,今生更是纯白得如一张纸。
而萧妄却是实打实有着第一世与她缠绵的全部记忆,一应从她身上咂摸出来的技巧,都已是炉火纯青,亲起来自然比她凶狠不知多少,见她喃喃的不知所措,才不得不耐心迁就着,吻一会儿,就停下容她歇一歇,接着很快又贪着重新欺过来。从简单的四唇相贴,到舌尖初遇,每一次的分别都会引来更加剧烈的裹缠,排山倒海,肆无忌惮,俨然一只不知餍足的饕餮,在品尝一只孱弱可怜的羔羊,非要将她生吞入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般停停续续,续续停停,一会情动一会又恢然正凛,简直更靡荡不可外视。
待最后云销雨霁,沈盈缺几近脱力,躺在榻上虚弱地喘着气,云鬓散乱,面颊通红,额上覆满细密的湿汗,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萧妄却是兴奋得不行,一会儿帮她擦汗,一会儿把她发上硌头的钗环卸了,放在床头几案上,一会儿又忙着给她整理凌乱的衣裳,每一缕褶皱都摁平压实,不让折损她半点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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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她是什么人偶娃娃,没办法自理,只能靠他细心梳洗照顾。
沈盈缺忍不住嗤鼻啐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杏眼湿意未褪,含娇带嗔地怨视着他,看得萧妄心间一阵发痒。
考虑到刚才确实已经欺负得太过,他也没敢再动什么心思,低头拿鼻尖蹭了蹭她鼻尖,在她唇上轻印一吻,略作舒缓,便和衣躺下来,搂着她哄道:“阿珩莫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可好?”
说着,他拿起沈盈缺的小手,往自己胸膛上捶了两下。
沈盈缺忍不住笑出声,嗔道:“你这么打,可真是疼死你了!”
萧妄抬了下眉梢,还真将计就计,软倒在她身上,蹭着她温香细腻的颈窝,瓮声瓮气地撒娇:“哎哟,实在太疼了,要阿珩揉揉才能好起来。”
“你要不要脸啊!”
沈盈缺简直气笑,磨着牙去挠他腰上的痒痒肉,谁知这厮忽然一侧身子,她的手便猝不及防滑入他微敞的中衣襟口,摸到他坚实强健的肌肉。
沈盈缺顿时双颊鲜红欲滴,“你在做什么?!”
萧妄按住她急急往回缩躲的小手,哼得理直气壮:“你在我身上乱摸,还反过来问我要做什么?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你才不讲道理,要不是你乱动,我怎么会把手伸进去?”
“我若不动,依阿珩适才伸手的方向,莫不是还要往我腹下……”
“好了,住口,你别说了!”
……
两人你推我搡,互相打闹,最后终是沈盈缺不敌某人脸皮的厚度,咬牙认下这“打伤了”堂堂广陵王殿下的“大罪”,为他揉胸口上的“伤”。
萧妄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时不时就要张嘴指点两下,让什么时候该轻,什么时候又该重,怕她揉腻了,还问她要不要换一个手感,比如他腹下……
话没说话,就遭沈盈缺曲指狠狠一顿掐。
于是又一番新的责任追究,互相扯皮,沈盈缺的揉伤“刑法”又被无奈拖长。
她不由愤愤,“看你这么生龙活虎,我今天就不该过来。”
萧妄闷闷忍笑,低头蹭着她额前的软发,喟然长叹:“那是因为阿珩来了,我才会有这般好的精力,否则这会子,我早就睡下了。”
沈盈缺瞪眼,“看来是我搅了广陵王殿下的好梦了?”
“哪能啊,有阿珩在,我才能有好梦,否则睡了也是白睡。”
沈盈缺叫这突然的情话激得一阵牙酸,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受用,哼哼唧唧道了声:“算你识相。”便钻进他怀里,和他静静抱在一块。
长夜静谧,将月光煨得悠然,青帐内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杳淡。
沈盈缺看着流动似水的帐纹,闻着萧妄身上的药草香,一声声数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干燥温暖的大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抚她的后背,她不禁有种如坠云端的飘然之感。
这般亲吻,自己眼下是当真和他在一起了吧?不是兄妹,也不是叔侄,而是真真正正的爱侣,注定要一起白头到老。
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这样一个如神祇般高不可攀的人物,居然真的会为她这样平平无奇的人,而坠落凡尘。适才抵死纠缠的画面,哪怕亲身经历过,都觉像是在做梦。
该不会真是一场梦吧?
等一觉醒来,他们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不会有任何变化,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心里一阵惴惴,抻了抻脑袋,从他怀里小心翼翼探出头。
谁知这家伙就跟浑身长满眼睛一样,一下就觉察到,闭着眼睛嗤声问:“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在怀疑我对你的用心吧?”
沈盈缺被戳中心事,脸色有些讪讪,借着夜色遮掩,矢口否认道:“怎会!我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吗?你也太小瞧我了。”
萧妄哂然一笑,倒也没再纠缠。
沈盈缺松了口气,就着帐内浸入的月光打量他脸色,想着他这几日一直独自闷在屋里养病,几次张口,想询问他身上这病,又都咬着唇忍下。
萧妄看出她心事,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鼓励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只要不是特别难以启齿的事,我定知无不言。”
沈盈缺听着这声“特别难以启齿的事”,心头发涩,满腹关切想与他倾吐,却又顾忌连连,迟疑半天,只能道:“你这病……严重?记得刚遇见你那会儿,你还浑身冰凉,跟冰块似的,大夏天出门都要裹狐裘,点炭盆,半点寒气也受不得。而今别说炭盆了,你自己烧得都快赶上炭盆,到底怎么回事?”
刚刚被他压在身下时那种滚烫的炙热感,说是情动,更像是连日高烧难退,她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萧妄笑了笑,蹭着她温香的颈窝,似叹非叹道:“那不是病,是毒。十三年前,我不慎遭人暗算,虽性命无虞,但却染了这难缠的异毒,平日需得克制己欲,方能平安无恙。之前的体寒之状,也是因着平日长期服用至寒之药,加之克欲过度,才会引得体内血脉冰寒凝塞。大夏天泡汤泉,晒日头,也是为了防止这股寒气过重,伤及根本。”
沈盈缺听得眼皮直跳,“克制己欲?具体是指什么?若是没控制住,会怎么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是控制不住,自然就纵欲而亡。”
萧妄抚着她背后的长发,声音平静无波,像是随口在她闲聊明日早膳吃什么,“汤泉宫后山暗牢里那些药人,你都听说过了吧?他们就是帮我试药,失败了,又控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欲望,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至于要克制什么欲望,不外乎就是那些生而为人所逃不过的妄念,譬如贪食之欲,嗜杀之念,嫉妒之心,仇恨之执,还有……”
沈盈缺隐约觉察到什么,心重重蹦了两下,声音抑制不住微微发颤:“还有情爱之需,是吗?”
萧妄抿直唇角,沉默不语。
沈盈缺顿时了然,心底的酸涩之意愈加泛滥。
怪道刚遇到那会儿,他身子虽寒冷如冰,但还是能和常人一样行动自如,出发前往信安郡之后,他的身子就成了这样。原还想着帮他找医士,找药材,亲自照顾他,让他慢慢好转,却不想那引得他病入膏肓的罪魁祸首,竟就是自己。
那今夜这一切岂不是……
沈盈缺眼眶泛起一片水雾,推开他,转过身兀自擦拭,“我……我还是走吧。周公公说得对,比起我来照顾你,倒真不如让你自个儿好好休养。”
说着,她便起身要下榻。
萧妄眼疾手快圈住她腰肢,一把将她带回榻上,覆身无奈道:“你现在走有何用?火都已经被你撺掇起来了,你还敢一走了之?怎么?想翻脸不认人,去找你那前未婚夫婿,再续前缘;还是回龙虎山,跟你那北夏亲亲好皇子花前月下。”
“你浑说什么呢!”沈盈缺怒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眼下还没怎么样呢,你就已经病成这样,要是、要是……”
她咬着唇,脸颊涨红说不下去。
萧妄被她这欲言又止的娇羞模样取悦到,明知她什么t??意思,仍旧故意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蹭她鼻尖,哑声问她:“要是……什么?阿珩怎么不说了?”
沈盈缺被他鼻尖的吐息磨得面颊滚热,心跳怦怦,足尖都忍不住蜷起,侧开脸瓮声道:“你别这样,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的……”
“我为何会知道?”萧妄跟着她一块偏过脸,在她不安垂落颤动的长睫下追寻她的目光,“我又不是阿珩肚子里的虫,怎会知道阿珩心里在想什么?”
沈盈缺没好气地瞪他。
萧妄忍不住笑出声,低头轻轻咬了口她鼻尖,柔声哄道:“你别担心,没事的。我既能顺利地将体内的余毒控制这么久,自然也不会因这一点红鸾星动,就彻底迷失自己。别自责,也别难过,说到底,这些与你有何干?是我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对你动心,也是我一往情深,宁可忍受这异毒的折磨,也要与你亲近。真要追究责任,也该是来问我。”
“可是我……”
沈盈缺还想说什么,却被萧妄轻柔地在唇上印了一吻,抢先封住。
“我知你想说什么。”萧妄温柔道,“你是不是觉得,既然这事有风险,就应该及时止损,不再彼此纠缠,免得欲念更炽,落到不可挽回的下场?可你想过没有,眼下我心防已松,心念已动,哪怕你就此和我划清界限,也没办法让一切回到原点,还会让我因求而不得,加重执念,日日煎熬,提前爆体而亡,就像暗牢里头那些药人一样?”
沈盈缺瞪圆眼,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要!”
像是当真被他形容的死状吓到,她惊呼着张臂抱住他脖颈,一迭声说着“不要”,微红的眼角蓄出泪珠,顺着萧妄的颈窝,一颗颗烫在他左侧胸膛。
萧妄既欣慰,又心疼,揽臂回抱住她,拍着她的背柔声细哄:“我同你胡说的,别怕。你不是说你搅了我的选妃宴,还欠我一个王妃吗?我还没看你把自个儿赔给我,我哪里舍得死啊。”
沈盈缺被他气笑,爱娇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我才没有开玩笑。”萧妄哼了声,脸上一派正气,“你欠我的账,我一笔一笔可都记着呢。要是讨不回来,那就只好请沈王妃以身相许。赖账什么的,我可是半点不受的。”
“德行!”
沈盈缺又气又笑,捶了下他肩胛,回味着这句“沈王妃”,耳尖也不禁染上红霞,环着他脖颈,将脑袋埋入他颈窝轻轻磨蹭,“那你可要好好活着,我可没打算这么早就做寡妇。”
萧妄笑,闭上眼,将人搂得越发紧,“所以你要好好留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为了我的身体。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从来都不是害我性命的毒药,而是救我于苦海的解药。只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才能好好的。”
沈盈缺强压下眼底的热意,哑声道:“好。”
帐幔勾勒出两道深拥的暗影,明明如藤蔓般彼此纠缠,难舍难分,却莫名有种路尽荼靡,情深不寿的悲凉。
想起那一切问题的根源,沈盈缺忍不住蹙眉抱怨:“到底是谁,给你下了这等阴邪之毒?就没有解药吗?”
萧妄脸色一僵,眸底柔色褪去,化作寸寸冰凉,启唇却是语调平静:“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已经死了。解药倒是有,就是弄到手,要费点手段。”
沈盈缺眼睛一亮,“费手段不碍事啊,我们百草堂有的是人手,有的是法子。只要这世上真有解药,哪怕上天下地,我都可以帮你寻来。”
萧妄听得很是得意,长指绕着她背上的长发,低低地笑,“当真?你真的肯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这么不相信?”
沈盈缺横他一眼,推开他,“罢了罢了,堂堂广陵王殿下,哪里需要我这个无名小卒帮忙?我还是趁早收了心,别自讨没趣。没得事没办成,又遭人一通嘲笑。”
萧妄朗声大笑,把人重新搂回来一顿哄:“阿珩想帮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嘲笑?不过这回这忙,你还的确帮不上,只能我自个儿来。”
沈盈缺疑惑,“为何?”
萧妄眼里的笑意变得微妙,“因为这解药,不在别处,就在洛阳神宫,羯人的老巢。”
沈盈缺心头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仔细回想他方才说过的话,她不由瞪大双眼,“所以给你下毒的人,其实是北夏那帮胡人?”
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且不说萧妄和他麾下的应天军,对大乾有多重要,单论这下毒这件事本身,就已足够惊心。若是让底下的百姓知道,他们心中的战神,都能遭敌人如此暗算,会引起怎样的恐慌?毕竟萧妄的父亲豫章王,就是被羯人的异毒暗算,才会倒在北伐大业即将功成的前夕。
倘若此事再次上演……
沈盈缺咽了咽喉咙,不敢往下想。
萧妄垂着长长的眼睫,却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天公有眼,报应不爽,总会叫他们付出代价的。”
可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那个下毒之人到底是谁。
*
又过了几天,萧妄的身子依旧没有好转,甚至隐隐还有恶化的趋势。
原先,他还能躺在榻上同她闲聊,故意说些有的没的,把她气得跳脚,这两日却是高热不散,阖眸在榻上昏睡,凭谁也叫不醒。
沈盈缺急得团团转。
周时予也失了往日的镇静,来回翻着药箱里的几包药长吁短叹,眉头拧得似麻花。
沈盈缺追问他,之前给萧妄诊病的医士如今在哪儿,可有留下什么应急的法子,供萧妄渡过眼下的难关。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直到沈盈缺招来高进,欲强行进门给萧妄号脉,他才不得不松口:“并非奴婢不愿去请那位医师,实在是人已辞世,人力难违,奴婢也没有办法。”
“那就让高进试试呗!”沈盈缺急道,“都已经这样了,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看着他……”她咬咬牙,没说下去。
周时予自是知晓她的意思,满面为难地解释:“实不相瞒,少主公身上这毒,除了那位已经辞世的医者,世间的确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宫里那位梁御医,郡主还记得吧?医术如何,郡主应当也清楚。每次少主公回京,陛下都会派他到汤泉行宫,给少主公请平安脉,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发现,少主公中毒一事,只当他是体寒。并非奴婢瞧不上高进医师,实在是异毒顽固,非人力所能抗衡。与其再拖一个医师下水,叫他品尝无能为力的滋味,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让人家上手。而且,少一个人知道此事,少主公也越安全不是?”
沈盈缺知道这话在理,可真要就这么干看着什么也不做,她又如何忍得下去,“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这个……”周时予抓着拂尘,左右转着眼,脸上的皱纹拧得像缩水的海绵。
这模样一看便知是还有所隐瞒,沈盈缺正色道:“公公莫怕,知道什么但说无妨,这事有我顶着。他醒来后若是发火,就让他冲我发,绝对怪罪不到公公的头上。”
“郡主误会了,奴婢不是怕担责任,只是……”
周时予苦着脸道,很想劝沈盈缺莫要再执着,可转目觑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又万般不忍,几番思量,他一咬牙,终是下定决心。
“郡主放心,奴婢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少主公若是能平安醒来,哪怕将奴婢扒皮抽筋,奴婢也愿意。只是这法子甚奇,并非寻常煎两副草药服下便可解决,而是要以草药入浴汤,让少主公在里头浸洗七日。”
沈盈缺:“也就是泡七日药浴?”
周时予点头,叹了口气,“少主公平日抑制此毒,都是靠服用至寒之药,和自己超越常人的耐力,虽说成效显著,但也将毒素一并困囿在体内,无法彻底拔除,一旦意识失控,必然引起剧烈的反噬,譬如眼下这般。当年那位医师给少主公拔毒之时,就考虑过这点,是以在开抑寒之药时,也给了少主公一张药浴的方子,让他每月至少有一次适当地放纵身体,一边浸药,一边排出淤毒。”
“也就是说,让他不要克制太过,偶尔也要放松一下?”沈盈缺赞同地点头,“这倒的确在理,哪怕是弓弦,也要适当地松一松,否则早晚要报废。”又问,“所以要怎么放松?”
周时予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t?郡主也是知道的,所谓克欲,不外乎就是禁口腹之欲,抑嗜杀之念,还有什么嫉妒之心,仇恨之火……这些说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要浸药浴,这些都不合适,毕竟少主公没有格外贪食之物,也不可能为了解个毒,就去杀人,只有……呃……只有……”
他结结巴巴,说得颠三倒四。
沈盈缺起初也云里雾里,觑见他偷偷瞥向自己的歉然眼神,逐渐回过味来。食物无用,就算有用,萧妄眼下也吃不了东西;杀念、妒火这些更是没办法实现,那就只剩一个字——情。
想要救人,只能让他一边浸药,一边动情。
而这唯一能让他动情的方法……
沈盈缺登时绷紧背脊,整张脸通红如火烧。
第43章 药浴(上)
这要求的确有些超乎常理,难怪周时予这般难以启齿。
沈盈缺抿着唇,迟疑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你们少主公从前病势严重的时候,都是怎么过来的?”
周时予挠挠腮,不好意思道:“少主公过去虽也经常犯病,但都只消服些药,在屋里独个儿缓缓就能熬过来,连药浴都不曾试过,似眼下这般凶险情况,还是头一遭。郡主,这……”
他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沈盈缺低头搅了搅裙绦,又抬眸看了看榻上的人。
他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高热也持续不退,白皙的脸颊都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再耽搁下去,不必等那异毒取走他性命,光是这居高不下的体温就足够要他的命。
沈盈缺心一横,对周时予道:“去准备药浴所需的东西吧,咱们今晚就试试。”
*
周时予是个动作利落的人,话吩咐下去,药浴所需的一应药草就全部准备妥当,棉巾浴巾也都崭新,连浴桶都置办了个全新的,比寻常尺寸大了整整一圈,可纳四五个人同时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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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萧妄中毒之事泄密,也为了保全沈盈缺的名声,宅子内外都被周时予完全清场,各出入口也都有嘲风、鸣雨领人坐镇,一只苍蝇都别想放进来。
周时予亲自烧水提桶,往浴桶里灌水,加药,将萧妄搬挪到浴桶中,待药香布满整间净室,便悄然退出屋子,落下重重门扉,亲自在院里把守。
沈盈缺在屏风后头缚起襻膊,拍拍脸,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只是撩拨一下而已,又没动真格的,没有占人家便宜,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萧妄现在人还昏着,除了自己和周时予,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等熬过这七天,她照样还是一条好汉!
深吸一口气,她绕过挡屏,在浴桶旁边的马扎上坐下。
萧妄还在昏迷当中,安安静静靠坐在浴桶壁边,长睫紧闭,眉心微皱,漆发顺着深邃精致的面容柔顺垂落,随茶绿色药汤悠悠漂浮。为了方便浸药,周时予已将他的上衣褪了个干净,沈盈缺不禁想起之前第一次上覆舟山,夜半撞见萧妄泡汤泉的情景。虽说也是白雾缭绕,但这回距离更近,她看得也更加清楚。
不得不说,老天爷对家伙当真偏爱到了极致,不仅许了他比女儿家还要精致浓丽、却又不失儿郎深邃英武的五官,还给了他一副极高大舒展的身架。骨骼修长有力,肩膀宽阔如鹰隼展翅,腰身却收得纤细有劲,背脊笔挺如松,肌肉的走向却偏内敛,不会给人厚实粗壮的笨重感,腹部的人鱼线条更是流畅分明,完美地将小腹分割成八块后,便力量感十足地扎进水中。
沈盈缺还没动手,耳朵就先烧起来,她忙别开眼,虽说知道自己今日来这的目的是什么,可具体要怎么做,她却浑然没有头绪,只能哆哆嗦嗦拿起巾栉,浸了药汤,在他身上轻轻擦抚,让他泡不到药浴的上半身也能浴到草药。
指尖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巾栉里头,尽量不触碰到他的肌肤,某些不可言说之处更是连看都不敢看。饶是如此,隔着巾栉感受到他肌肉线条的起伏,还是会招惹出她一阵脸红心跳。
一场药浴洗得满头大汗,竟是比庄上那群忙着秋收的佃农还要疲惫。
但好在,经这次药浴过后,萧妄身上的高热明显退下许多,身子也不再“哗哗”往外盗汗,人虽还未完全醒过来,但病况已明显有所好转。
沈盈缺和周时予喜出望外,当下也越发坚定地继续实行药浴。
可也不知为何,接下来两日,萧妄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才退下去的高热也跟着卷土重来,且比之前还要严重,以至于都能听见萧妄皱着眉,痛苦地呻/吟。
这人一向自负,哪怕命悬一线,都不会在人前露出半分脆弱之状。此前昏迷这么多天,他除了高热盗汗等不可控的症状以外,也再未表现出任何不适之状,眼下这副情状,显然是已经叫那异毒折磨得,连最后一丝意识也几近消亡。
周时予急得满头大汗,抱着拂尘,拍着脑门,在屋里一通转圈。
沈盈缺翻着萧妄的病案,心里也似油煎,视线划过药方上备注的每一行笔迹,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仍没找到这种情况的应对之策,她一咬牙,合上病案本,直接问周时予:“上回决定泡药浴的时候,我见周公公手里捧着两张方子,斟酌了许久,才选了其中一样。敢问另一张方子是什么?”
周时予脚下一顿,犹豫地转过来,执礼道:“禀郡主,也是一道药浴的方子,只不过那张方子用药更加凶险。那位医师写下来交给少主公的时候,还特特叮嘱,不到威胁生命的紧要关头,绝不可启用这张方子。”
“所以眼下情况,其实还有救?”沈盈缺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勾了勾,“拿出来吧,今晚就试试这张方子。”
周时予瞳孔一缩,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郡主不可啊!”
沈盈缺凝眉,“为何不可?都这节骨眼了,你该不会还以为,你家少主公还没到威胁生命的紧要关头吧?再这么烧下去,明天他就可以直接上桌啦!”
“诶呀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周时予急出一脑门子汗,跪下来道,“郡主赎罪,并非奴婢不肯交出方子,实是那方子太过凶险,不仅对少主公不利,对郡主您也是伤害极大。”
“对我?”沈盈缺茫然,“为何连我也……”
周时予起身上前,在她耳边低语:“那方子所需草药,除却多了雪莲、首乌两样疗养之物外,其余草药都一模一样,也就剂量上要加大一些。可麻烦就麻烦在,那方子是考虑到少主公已经无力再调动体内任何情愫,故而添加了一些助兴之物,帮少主公成事。郡主若按以前方子,只消手上有些接触即可,若是改用这张方子,只怕真会……”
这种事情本就不好把握火候,清醒的时候都不一定能保证不会伤及对方,更何况神志不清、被药物掌控的时候?
沈愈和月扶疏都曾是他的救命恩人,让人家的女儿委身去帮自家少主公药浴,他已经很是过意不去,若是再让她……到时候别说萧妄不会放过他,就连他自己,也过不去自家良心上那道坎儿。
沈盈缺听完,也沉默下来,一会儿看看手上那摞厚厚的病案,一会儿又看着病榻上的人发呆,良久,久到周时予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以此默认表示拒绝的时候,她却忽然平静出声:“就按那方子,备药吧。”
周时予惊呼:“郡主!”
沈盈缺抬手打断他,抬眸冲他微笑,“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周时予一噎,又道:“可是也不能让郡主牺牲成这样,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沈盈缺提裙走到榻边坐下,拿帕子轻轻帮萧妄擦去额头上新渗出来的汗珠,“他曾救过我,还不止一次,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回报他,岂不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
周时予还欲再言,撞上她坚毅的眉眼,又咬牙咽下,再次撩开下袍,抬臂郑重朝沈盈缺行了个大礼,“奴婢代八万应天军,谢过郡主殿下!”
*
这次的药浴,显然要比之前几次都要重要。
周时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清理现场,不仅把宅子里的人都撵了出去,连宅子外围三丈之内,也不允许有半点人烟。自己更是亲自在宅子外头把守,谁敢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当场便是二十军棍,没有半点求情的余地。
净房内。
萧妄已经由周时予帮t?忙褪完上衣,和之前一样安静地靠坐在浴桶壁边。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他们行事,原本摆在浴桶外的马扎,也被“好心”地放进浴桶之中,就在萧妄**,方便沈盈缺落座。
沈盈缺草草扫了一眼,便克制不住面红耳赤,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就恨不能就地扒开一条缝儿钻进去。
可有什么办法?
事情是她答应的,那虎狼之药也是她让加的,这时候再反悔,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罢,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提前为将来的新婚夜做准备了!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手,颤颤扯开了自己外衫衣带。
*
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萧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只能感受到周身越来越炙热的烧灼感,仿佛整个人都被架在火上烤。
越想逃离,就越是清晰。
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火焰上一遍一遍反复灼烧、燎烤,身体里最后一滴汗流干了,就开始流血。等最后一滴血水也烧干,大约就是他的死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竟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那么一些如释重负。
本就不是被期待来到这世间的人,死了,或许对大家都是一种成全。
便是在这时候,那股柔软的冰凉触感抚上了他身体。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只是自己濒死前产生的虚幻妄念,并不存在,直到那抹温柔的触感绕着他几乎被火焰吞噬滚烫的身躯,宛如盛夏山间的清凉溪水,一点点化去他周身的燥热和疲惫。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自己高热不退,傅母不停更换冰帕,帮他擦拭身子,不眠不休。那动作太过温柔,以至于他以为,是阿母终于过来看他了,等睁开眼,却只看见无限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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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发不愿醒过来。
只要不醒过来,他就还能欺骗自己,阿母只是太忙,太累,抽不出时间照顾他,并不是真的讨厌他。
可要是不醒过来,阿珩怎么办?
那丫头那么傻,旁人对她稍微好一点,她就愿意把整颗心都交付出去,倘若没有自己在旁边护着,她再遇上萧意卿或者拓跋夔之类的渣滓,又该怎么办?
阿珩……
像是一把淬了蜜糖的刀,骤然捅进胸膛,萧妄心里一会儿甜蜜似春暖花开,一会儿又酸疼得仿佛整颗心都要被这个名字生生剜走。
若是她,会选择留下来吗?在自己重病的时候。还是会跟他阿母一样,连一眼都懒得看他?
“阿珩……”他不自觉呢喃出声,周身也越发滚烫,尤其是腹下。
曾经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灼烧,他不愿醒来,只狠狠抓着那道朦胧的影,不停在席褥间辗转沉沦。无论她如何哀求,他都不肯松开。
那股温柔的触摸似乎也听见了这声含糊的呢喃,怔愣地停顿了下。
他以为她也要被自己吓走,忙不迭伸手攥住,大喊:“别走!”
就听一声轻微的“嘶”,一道更加柔软的声音,便饱含喜悦,在他耳边欢喜而疲惫地响起:“忌浮!忌浮!你行了吗?忌浮!”
他缓缓睁开眼。
梦里的红绡软帐悉数如水墨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足有一丈宽的硕大圆形香柏木浴桶,上下四道铜箍,涂着厚厚的桐油。汤水在桶内来回涤荡,随之橘黄的烛光,悠悠泛起淡淡的茶绿色,药味熏人。
什么都变了。
唯有那个被他反剪住双手,牢牢压住的姑娘,还和梦里一样,睁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无辜又无奈地仰头望着他。雪白的寝衣叫热汤浸得剔透,襟口结带也已松开,心衣分明可见。也不知是被荡漾的汤水冲撞得太过,还是内里的玉山过于挺拔,上头的凤凰花绣纹几乎撑不住。
他瞳孔骤然缩紧,呼吸也随之凝滞。
第44章 药浴(下)
“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胡闹!”
萧妄脸色大变,松开她的手,在浴桶内连连往后退,直抵到身后翻倒的马扎,才终于停下。然她颈上残留的红痕,和凌乱歪斜的心衣,以及自己腹下那股难以忽视的挺实炙热,仍旧在提醒他,方才他到底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
沈盈缺赶忙背过身去,七手八脚地拢紧衣襟,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她脸颊烫如火烧,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适才她褪完外衫,穿着寝衣迈入浴桶,虽知今天不牺牲点什么,是不会有结果的,可她在这方面当真就是一张白纸,具体要做些什么?从何处下手?她实在毫无头绪,只能僵着身子靠过去,张开双臂抱住他。
想着某些不可言说的话本子上常写的“以指绕画其心门”,她便依样画葫芦,伸出食指在他心口处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儿,听他含混地念了一声“阿珩”,她还颇为惊喜,忍着发麻的双腿从他怀里爬出来,仰头想亲亲他唇角,回应一句:“我在。”
她人还没站起来,就见他眉心霍然浮起几道明显的折痕,大喝一声:“别走!”乍然抓住她右手,反身将她压在桶壁上。
她惊呼一声“疼”,伸出左手推他,不仅没推动,还被他抓住手腕,一并反剪到身后,只用一只左手就轻松束住。
而他自己也倾身覆下,人明明还闭着双眼,处于昏迷之中,唇却似有自己的意识般,不停在她唇上寻香。她扭头躲开,他还顺势往下。右手更是不老实,好好的系带都被他扯断,眼下正跟松开的寝衣一道,可怜巴巴地漂浮在茶绿色药汤上。
沈盈缺满脸委屈,从水里捞起结带,怨怼的眼神都快把那罪魁祸首捅成筛子。
萧妄自知做错了事,脸上露出几分不自在,侧开视线哑声道:“我赔你一件新的。”说着便不自然地霎着长睫,背身扶着桶沿站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忙拉住他的手,“这药还要再浸一个时辰才有效,你现在走了,不就前功尽弃了?”
萧妄如今身上高热未退,身体感官更是叫这虎狼汤药浸得敏锐无比,诚如干涸已久的燥柴,沈盈缺这突然的一抓手,便似猝然飞溅而来的火星,“滋”的一声,烫得他心间都发了热。
他忙甩开她的手,想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与她保持距离,却不妨失了力道,直接将她推到了水中。
因着知道今日所行之事比之前都要大胆,沈盈缺特特让周时予准备了一个比前两日还要大的浴桶,足可够五六个人同时入浴,水装得也极为满当。依靠那张马扎,沈盈缺才能勉强从水面上露出两肩,眼下猝不及防被萧妄这么一推,她人当即便失了重心,摔滑向水中。
偏她又不会凫水,这一摔还真能要她的命,她吓得脸色苍白,连“救命”都忘了喊。
好在萧妄反应快,赶在她溺沉入水之前,将她及时捞起,一边搂着她拍背安抚,一边没好气道:“还真是长本事了!不经我同意,就敢让周时予动那张方子,真当我不舍得罚你是吗?”
——这两张药浴的方子,都是当年月扶疏亲手交给他的。里头的草药分别有什么效果,月扶疏也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他自然心知肚明。适才清醒过来,觉察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反应,和沸汤里滚滚升腾而起的浓郁药味,他一下就明白其中原委,整个人气得不行。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方子药力惊人,清醒之人都未必能克制得住。我这般神志不清,身上的异毒还凶狠非常,旁人躲都来不及,你倒是敢往前上?就不怕我一个不小心,真要了你,将你弄伤,甚至直接要了你的命?”
沈盈缺被方才差点落水之事吓得不轻,此刻被他抱在怀中,双手还克制不住轻颤,眼下又被他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人当即委屈巴巴,捶着他的肩膀娇嗔抱怨:“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发着高热,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用什么方法都不管用,你叫我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烧死在榻上吗?那药有什么效果,用了会有什么风险,我会不知道?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冒这风险?你以为我就这么愿意宽衣解带,跟你一块在药里头泡着吗?又热又熏,还要忍着被人白占便宜,我巴不得离得远远的!”
她越骂越委屈,到后面几乎要哭出来,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加大,“我还没有说亲呢,这么一闹,传t?出去还不知要如何被人耻笑一辈子。我和我未来的夫婿都还没委屈,你倒先埋怨起来了?好,算我自作多情,当初就不该多管闲事,让你一个在屋里烧死多好!”
萧妄低着头,闷声任她捶打,将她的话一句一句听进去,苍白的面庞逐渐泛起血色,那股一直纠缠在心中的冰冷气息逐渐褪去,斜斜的阳光照进来,那是他幼时重病中最喜欢的时候。
可听到那句“未来的夫婿”,他又倏地怒了,一把将她拘进怀里,咬牙恨声道:“什么‘说亲’,什么‘未来夫婿’,萧意卿还是拓跋夔?你别做梦了!你是我的,永生永世都是我的,哪怕化作骨,烧成灰,那也是我的尸身,我的灰骨,旁人休想沾半点。你要敢嫁给别人,我保证让那人后悔生在这世上!”
沈盈缺捶他,“你要不要脸?我的灰都要霸着,就不怕我们百草堂也把你挫骨扬灰了?”
“扬就扬!”
萧妄半点不带怕的,只越发用力地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地,恨不能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你成了灰,我也成了灰,刚好能装进一个坛子里,哪怕是死,老天爷也别想将我们分开。”
沈盈缺叫这话触得心尖一颤,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前世高楼火海间,他毫不犹豫地追随她跳下,紧紧抱着她的画面,眼眶不由发酸。
在黟山落脚的这段时日,真像一个难以言说的梦啊,饶是她重生后已经决定不再搭理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也不会再对任何人交付真心,却还是忍不住会被他吸引,为他蛊惑,有了这段沉溺难言的风月故事。
可真计较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了这样的心思?
依稀仿佛是在自己被拓跋夔绑架之后,又好像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已经这般沉沦而克制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沈盈缺不由抬手环住他脖颈,侧脸轻轻磨蹭他坚实宽阔的胸膛,叹声道:“坐下吧,药还没有浸完,可不能就这样放弃了。”
萧妄喉间一涩,僵硬地松开她,转身背对道:“莫要胡闹,这事风险太大,我是为了你好。否则你以为我当真有这么好心,知道有这驱毒良方,还一直忍着不让你陪我一道享受?”
这“享受”一词用得着实露骨,沈盈缺脸颊不禁泛红,咬着唇瓣思忖片刻,还是涉水上前,从后环抱住他的腰,轻声道:“我愿意的。能帮忌浮缓解身上的毒,哪怕只有一点,我也是愿意的。”
萧妄皱眉,少女袅袅的馨香顺着她手臂的温软缓缓渡来,在浓郁的药香映衬下,仿佛生出了无数无形的钩子,钓得他血脉偾张,喉咙干涩,心跳得越发厉害。
喉结动了好几下,他才终于勉强从嗓子深处挤出声音:“不要胡闹,你知道的,我没有撒谎,的确是在为你好。”
“可是我也想为你好啊。”沈盈缺扬起脑袋,将下巴栖在他肌肉起伏的背脊上,“你都不知道,这几日你一直昏迷不醒,我害怕成什么样。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下,时不时就要贴着你的胸口听一听,就怕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彻底离开我。我真的好怕。”
先前为他的病担忧紧张的时候,她倒顾不上品味这种没日没夜、毫无希望可见的恐惧,而今人醒了,她心里悬着的巨石松下,那些一直深埋在脑海深处的惧意反而有了发挥的余地,在她心中不断蔓延扩张,肆意啃咬。
她不自觉落下泪来,声音跟着打颤:“你不是说,我是你的解药吗?怎么现在又说话不算话,你对我,当真有一分真心可言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会没真心?”萧妄急道,回想这三世没法与外人多言、只能自己暗自回味的甜蜜与苦涩,他不由握住她缠在自己腰上的手,一面抚摸,一面喟叹。
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瞳孔,逐渐叫欲望的血丝覆满,仿佛纤尘不染的神佛,一点一点叫红尘吞没,他还浑然不放在心上,只紧紧攥着那引他堕魔的手,毫不遮掩地诉说自己内心的腌臜:“你大约还不知道,我有多么想撕碎你的衣服,将你压在身下,狠狠欺负,无论你怎么哭,都绝不停下。”
沈盈缺浓睫重重一颤。
这般露骨的话语,无论哪一世,她都不曾亲耳听人说起过,一时间不由从面颊红到耳朵尖,即便隔着心衣和寝衣,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越来越炽热的渴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不害怕自然是假,她到底未经人事,乍然直面这些,心里难免要打退堂鼓,可想着今日此番作为的真正目的,她又咬了咬牙,越发抱紧他,“那、那你……就来嘛……我、我又没说不可以……”
话音刚落,浴桶里的药汤便“哗啦”一声,推着水面上漂浮的药材,轻轻撞到浴桶壁上。
也不知是谁心颤所致。
萧妄只觉自己整个脑袋都空白一片,闭上眼,拼命将那些不该有的绮念抛丢出去,握在她纤腕上的手却越攥越紧,如何也分不开,茶绿色药汤一映,全是明显暴起的青筋。
末了,他终是转过身,抱起她,在她耳边轻声低语:“背过身去,把腿并紧了。”
四唇在水声烛光里亲密相贴,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意动发颤。
第45章 纯种混蛋
啊,当真是尤为漫长的两个时辰。
沈盈缺弯身扶着浴桶壁,起初还能凭自己的力量在桶内站定,而今就只能趴在壁沿上,靠他撑着她的腰,才不至于滑到水中。
两股肌肤被摩擦的刺痛越发严重,她不由含着两包热泪,哼哼唧唧回头质问:“你到底还没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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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妄由不得笑,俯身在她深凹的脊柱线上落下一吻,又顺着脊线缓缓向上,在她压抑的嘤咛声中凑到她面前,捏着她下巴吊儿郎当道:“刚刚邀请我的时候,不是还天不怕地不怕,怎的才这么一下,就坚持不下去了?我还没动真格的呢。这要是真弄进去……”
他眼睛微微眯起,眸底兴味之色愈发浓重。
沈盈缺顿时烧了个大红脸,扭头奋力甩开他的手,愤愤拍桶控诉:“我哪里知道要这么久!要是早知道就、就……”
萧妄窝在她颈窝闷闷发笑,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还故意逗她:“早知道就……怎么样?”
沈盈缺咬着唇不说话,然耳尖直脖颈的红晕仍旧把她的内心暴露无遗。
这也怨不得她,谁能想到,这家伙平日里衣冠楚楚,不近女色,克制禁欲得跟神龛上供奉的佛陀一样,她还担心一个时辰会不会太长,他要是提前结束,自己又该怎么哄他再在这汤药里头多泡一会儿,好歹把这一个时辰熬过去,谁知竟是杞人忧天,这家伙根本不用她担心,衣裳一褪,简直就是禽兽,哦不,是比禽兽还不如!
禽兽闹累了,尚且还有个疲乏的时候,这家伙根本不知道“累”为何物?越闹越起劲,越闹越兴奋,都快两个时辰了,还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跟饕餮一样,永远吃不够,甚至还开始琢磨要不要寻点旁的工具过来,给他助助兴,也不知是不是这里头的虎狼药下得过于猛足,还是他本性就是如此。
她还想借口桶里的水凉了,让他停下,却想起药浴前,为了保证萧妄能不受干涉地浸满这一个时辰,浸药的浴桶专门寻人进行过特殊处理——特特在底下隔出一层,以石灰泥瓦堆砌,可供焚烧彻夜柴薪,保证浴桶里的汤药一直保温不变凉。
眼下药汤还和刚入浴时一样温暖适宜,她自己却快不行了。
这还没进去呢,就已经闹成这样,真要动真格的……
沈盈缺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萧妄被她的模样逗笑,抬手轻轻揉开她皱成麻花的眉头,柔声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阿珩没去军中历练过,应当不知,军情紧急之时,夙夜鏖战乃是常事。我曾涉水伏击敌军,连战三日夜,也曾接连攻城两天三夜。今夜是鸳鸯暖水,还有阿珩在怀,哪怕闹上一整夜,也是无妨。”
“一整夜?!”沈盈缺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嘤嘤着就要哭出来,“我不玩了,再也不玩了!周时予个混蛋,事先也不说清楚,t?早知道就是这样,我打死也不会同意,就让你独个儿在榻上烧死算了!”
萧妄哼了声,不悦道:“我若真因为你见死不救烧死了,定夜夜入你梦中喊冤,保准你下半辈子都别想再睡踏实。”
沈盈缺瞪目,“你要敢来入梦,我就敢请人到你坟头跳大神,让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眠。”
萧妄哈哈一笑,低头蹭着她柔软的脸颊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有什么鬼不鬼的,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有什么入梦,也不会有什么九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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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他似想起什么,眼里露出些许感伤,刺得人心尖发痛,声音也控制不住微微发抖,像是真经历过这样求告无门的痛苦,人不由越发抱紧她,将脸埋入她颈窝,深深汲取她颈侧的温暖馨香。
沈盈缺被他抱得喘不过来气,努力扭身挣了挣,轻声叹了口气:“其实若只是浸药,换成别人也是可以的。”
萧妄一怔,抬起眼茫然地看她。
沈盈缺抿了抿唇,偏头错开视线,“说不定你找别人过来,效果会更好。你不用顾忌那许多,也不用一直强忍,说不定还能更加享受……”
萧妄拧眉,伸手将她的脸掰回来,“你是想让我随意找个人发泄了,然后将她抬成妾室,以后药浴都不用愁?沈盈缺,本王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无耻。”
沈盈缺闭着眼不理他。
萧妄直觉腹下的火没消完,又要往天灵盖上冲,咬咬牙,他几乎气笑,捏着她下巴欺近道:“你是在吃味,我从前也用了这法子缓解体内的异毒?”
沈盈缺磨了磨后槽牙,哼声不去睬他。
萧妄被她这明明吃味却打死不认的模样取悦到,欢喜又无奈地道:“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连这点起码的信任也没有。”
沈盈缺冷哼,“信任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不是由别人施舍的。”
瞧他刚刚那褪裳挑逗起伏戏御的熟练模样,见她紧张得身体绷成一张满拉的弓,还知道怎么以唇安抚,简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说他跟自己一样还是个没经历过事的青枣,谁信?
早知他一直有伴,自己还何必献身,让周时予把那人叫来便是,也省得她这番辛苦。
谁说她也知道,凭时下女子的地位,想让一个男人一辈子只守着一个,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寻常富庶人家尚且有个三妻四妾,更何况他这么个位高权重的亲王?
或早或晚都是要经历这些的,她在矫情个什么?别忘了,他可是很早之前就曾告诉过她,他心里还一直藏着一个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呢!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心酸,越想越生气,沈盈缺吸吸鼻子,推开他,撑着桶壁要出来。
谁知人还没站起来,就被萧妄环着腰肢,一把扯回来,“是你说要当我的药,帮我解毒的,怎么药还没浸完,就先耍赖要走了?有你这么出尔反尔的人吗?!”
“你起开!起开!”沈盈缺愤然推他,“这药只要浸一个时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连明天的份都泡回来了!王爷还强留我做什么?再说了,王爷又不止我一味药,真要还没浸够,大可那其他几味一并叫来,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把你伺候个舒舒坦坦!”
因着肚里的火气,她下的力气格外大,有几下还在萧妄耳根挠出了血丝。
萧妄又疼又憋火,想反击,又怕伤着人,只能生生受着,等她抓挠得没了力气,才将人反剪住双手,压到桶壁上,无奈道:“闹够了没有?我若真用了其他的药,月月助我舒缓,何至于现在异毒积聚并发,昏迷不醒?”
沈盈缺冷哼,“谁知道是不是你虚火过旺,月月排解都还不足,须得日日‘服药’,夜夜纾解,才能勉强保全性命。这几月因着我耽误了药效,真是委屈王爷了。”
萧妄直要被她气死,磨着槽牙恨声道:“我若真严重到夜夜都要‘服药’,阿珩觉得自己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吗?我有意放过你,你倒还不领情,若真有那‘早知如此’,也该是我料到会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一天,早早就把你先收入帐下,夜夜索欢,何苦还要像现在这般苦苦忍耐,人都快死了,还要被这般误解?”
沈盈缺整张脸烫得可以烤地瓜,一面伸手堵他的嘴,一面气恼道:“别说了!”
萧妄却不肯如她的愿,握住她的手,在掌心绵长落下一吻,“这药浴的方子,我这次是
第1回 用,要不是你让周时予拿出来,我都快忘记有这么一档事,哪还有什么其他‘药’?况且就算有,也无济于事,毕竟我只在阿珩面前才这样。”
沈盈缺细细打了个战栗,“你……你这人,真是……真是……”
萧妄额上都覆满了豆大的冷汗,几乎是使尽全身力气,才终于忍住没有再进一步,闭上眼深吸几口大气,吻了吻她乌黑的长发,“现在你总该相信,除了你,我当真再没有用过其他‘药’了吧?若还是不信,我就只好提前将新婚夜的份给受用了,让你自个儿品品,我身上这火,到底是月月舒缓过,还是一直给你攒着。”
“说什么呢!”沈盈缺捏拳捶他,却也不敢再质疑这些,只推着他瓮声道,“好了我信你了,快松开,我乏了,要去睡觉。”
萧妄挑眉。
睡觉?才这个时辰就想逃去睡觉?还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把他钓成这个样子,还想滴油不沾地拍屁股走人?做哪门子春秋大梦!
“令尊在世的时候,最不喜言而无信之人。阿珩既说了要帮我解毒,又怎可说话不算数,惹令尊在九泉之下不快?”
沈盈缺震惊,“我何时说话不算话,刚刚不是都告诉过你,药已经泡过劲了?”
“药已经泡过劲了,人还没有。”萧妄板起脸,没好气地道,“阿珩适才这般触我逆鳞,当真以为可以什么罚都不受,就轻易逃脱?”说完,他也不给她反抗的机会,就将人翻过来,背对他压在桶壁上,将她双腿并紧,俯身倾覆而上。
沈盈缺哼哼挣扎,圆眼怒瞪,“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萧妄咬着牙道:“好,最后一次。”
……
一炷香过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犹自趴在桶沿上,欲哭无泪,“不是说了最后一次吗!萧妄你……唔——”
“浑蛋”二字还没出口,就被纯种混蛋含笑低头,尽数吞入口中。
第46章 恃宠而骄
那晚药浴过后,萧妄的身子果然开始好转,不仅身上的高热退了,人也能自如下床走动,舞剑练拳也不在话下。
周时予喜极而泣,一面双手合十,朝天念佛,一面喜滋滋地下去准备回京的各项事宜。
要不是萧妄旧疾突发,他们本也没打算在黟山停留,眼下他恢复如初,他们自然要赶紧行动起来,往都城赶。先前他们已将瘟疫和飓风之事八百里加急送往建康,眼下那里指不定闹成什么鸡飞狗跳的模样,再不回去,只怕都赶不上好戏。
哦,不是,是赶不上及时控诉荀、秋两家的种种罪行,为受苦的百姓伸张正义。
沈盈缺的建议自然是越早动身越好,哪怕不为那些家国大事,她也想尽快回去和小姨母,还有阿弟团聚。分别这么久,她委实是有点想他们了。
可萧妄却半点不着急,以养病为由,把所有事都推给周时予和嘲风他们去安排也就罢了,还越发懒怠地粘上沈盈缺,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就跟在沈盈缺身后。
沈盈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做不了的就看着。
沈盈缺教他辨药、陪他练字,有时兴起,拿了秋姜描的花样子,找他一起绣花。他弯弓盘马是一把好手,拿绣花针……就只有“血案”一桩。他哄着沈盈缺给他含一下,沈盈缺其实不太明白,这手指头被扎了,她含一含有什么用?等明白的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这个混蛋!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回程的日子就这样在彼此的嬉笑打闹间缓缓流淌而过。
十月中旬,一行人结束风尘仆仆的旅程,回到建康。
飓风已过,因着沈盈缺他们提前揭穿拓跋夔欲破坏都城地下排水设施的计划,向京中示警,阖城百姓不仅在飓风降临前,提前从城中撤出,将损失降到最低,还及时抓住那些个埋伏在京的北夏细作,继而拔出萝卜带t?出泥,将拓跋夔多年在大乾布置下的各大据点、人手都一锅端掉。天师教也被彻底打压,在大乾再掀不起任何风浪。
而此番害得疫病在三吴及其附近郡县蔓延的罪魁祸首荀、秋两家,也遭到了天禧帝的严厉惩处。
沈盈缺将度田的结果往上一递,腥风血雨又更上一层楼。
荀勉之当场就被天禧帝停了职,禁足家中思过,由应天军亲自看管。一应涉事的荀氏子侄,也是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一夜间就凋零了大半。有人不服判决,赶在刑罚执行前,迅速组织部曲和三更堂的死士,漏夜包围台城,欲偷天换日,可还没过西掖门,就被早早埋伏于此的应天军一网打尽,黎明前便提前结束酣战,连太极殿外的一只鸟都没惊动。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问罪下狱只是幌子,激其谋反、以兵戈之力彻底剿灭荀氏赖以生存且引以为傲的荀家军和三更堂,才是帝王真正的用心。
那些原本阳奉阴违、暗笑天禧帝处置得太过心急,迟早会被荀家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士族们,也都纷纷缩起脖子,不敢再吭声。
而荀家也因坐实了谋逆的罪名,罪加一等,不仅参与谋逆之人都悉数当街问斩,族中其余子弟也都无一例外,全被天禧帝从朝堂上拔除,流放岭南,终身不得回京,连荀皇后也被废黜后位,幽禁冷宫,无旨不得擅出。
等荀家收拾完,轮到秋家,又是一番大刀阔斧。
虽说度田之事尚未波及秋姓一族,但作为瘟疫案的始作俑者,三吴一代百姓目下对其仇恨只会比荀家更甚。天禧帝素来是一个爱民如子、大公无私的好君王,不会明知秋家有罪,还因秋贵妃求情而手下留情。
早在萧妄从会稽郡查到瘟疫真相,命黑甲卫信使将人证物证一并送交都城的时候,秋道成就被免职下狱。沈盈缺一行人回京的时候,他已经在牢里头蹲了快两个月,人都蹲出毛病,妻女过来探望,他都认不出来人,只会一径喊“苍天弃吾,吾宁成魔”。于是天禧帝摆摆手,他就真的被押上断头台,就地成了“魔”。
秋贵妃哭得稀里哗啦,命宫人将自个儿居住的兰桂殿各处大门都从内落上锁,连狗洞都不放过,还扬言说:“陛下若不给妾身一个说法,妾身便饿死在兰桂殿,和陛下死生不复相见,陛下看着办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兴王每天都来兰桂殿外跪四趟,哭四趟,比饭点还多一顿,来来回回都是求母妃出来,舅父已殁,请她节哀顺变,莫要作践自个儿身子。秋贵妃都哭哭啼啼不肯受,让他千万保重自个儿身子。
如此场面,宫里众人早已经司空见惯,都以为不出十天,天禧帝就会服软,亲自去兰桂殿哄人,为秋道成平反,追赠他死后的哀荣,将秋家其他子弟升官的升官,提携的提携,一举让风头直接盖过荀家,跃然成为大乾第一门阀。
秋贵妃甚至连提拔的名单,都帮天禧帝拟好,就等圣驾驾临,她好借坡下驴,和他再续前缘。怕天禧帝抹不开面子,她甚至偷偷让宫人在宫殿侧面留了扇小门。
岂料半个多月过去,大门没动静,小门也没动静,反倒是寒门出身、在深宫蜗居数年都名不见经传的宣昭仪,身上有了好消息,十有八/九是个男婴。天禧帝喜出望外,将原本预备给秋贵妃的南珠贡礼赏赐给了她,在宫里大摆流水宴,还抬出五十缸美酒与百姓共饮,就为欢迎这位即将到来的新皇嗣。
秋贵妃一口气没喘匀,险些昏过去。
吴兴王例行进宫点卯跪地,掉了两滴眼泪,正抬起宽袖,偷摸往嘴里塞鸡腿,乍然听闻这消息,差点被鸡腿肉噎死。
母子二人再坐不住,相携一并去太极殿讨说法,却被曹惟安皮笑肉不笑地挡拒在外,一个被内侍架着,直接丢出宫门,无旨不得再进出宫门;一个则被曹惟安送回兰桂殿,亲自从外落锁,一五一十地帮她践行着“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
没过多久,白鹭宴上祥嫔之死,就被御史大夫重新搬上朝堂,一顿炮轰。不仅把先前祥嫔尚还在世之时,秋贵妃对她的百般刁难公之于众,还牵扯出了一桩“混淆皇嗣”的大案——
告案之人乃是兰桂殿里的一个洒扫宫人,与当时还在兰桂殿当差的祥嫔是同乡好友。据她所言,早在陛下醉酒临幸祥嫔之前,祥嫔就已经和吴兴王有了首尾,还结下暗胎。秋贵妃知晓后勃然大怒,原想就地处置了祥嫔,偏又利欲熏心,想着那段时日贤妃刚刚临盆,陛下天天驾临芸香殿,颇有圣宠旁落之事,便设计安排了这么一出巫山云雨,将这不轨之胎强行扭转成了龙胎凤种,为自己固宠,顺带保住自己的儿子。
天禧帝龙颜大怒,当场下旨处死秋贵妃不说,连吴兴王也一并贬为庶人,谁敢求情,一律以欺君之罪论处。
一夜间,秋派众官树倒猢狲散,为求自保,他们纷纷站出来,主动出告,将秋氏近年来的恶形恶状添油加醋地报于天禧帝。
秋道成的庶弟秋道明暂领家主之位,为保全秋氏剩余子弟,接纳侄女秋素商的建议,素衣素足,在大司马门外长跪谢罪,并主动交出家中的庄园田亩,和手底下的部曲,请求天禧帝法外开恩,留他们性命,回乡务农守陵,侍奉祖上。
天禧帝辞了四次,秋道明也跪了四次,照旧是比饭点多一回,天禧帝果然动容,掩泪准了他的请求。
自此,名噪一时的荀、秋两大姓氏,彻底退出朝堂舞台;一应权柄,也终于在大乾南渡百年后,重归萧氏皇族。
沈盈缺在汤泉行宫吃着白露新给她摘的柑橘,听萧妄将这些朝堂骤变的风云大事,当话本趣闻一样,不咸不淡地讲给她听,心情复杂难言,仿佛心里也被塞了一枚酸涩难担的橘瓣。
“其实祥嫔腹内孩子之事,陛下早就知道了吧?只是时机没到,才一直忍着没有发作。他就是那样的人,看着和蔼可亲好说话,实则心思比谁都深,若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绝不轻易出手。旁人嘲他被荀家秋家压得翻不了身,他笑别人不懂何为制衡之术,何为捧杀之法,这样懂得隐忍且心坚如山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啊。听说秋贵妃让宣旨的内侍将圣旨颠来倒去地念了三遍,到死都不敢相信,昔日宠她如命的枕边人,居然会对她下这么狠的手。”
萧妄见她像个饱经朝堂历练的致仕老人一样长吁短叹,不由“噗嗤”笑出声:“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都敢妄议天子,就不怕我捅到御前,治你个大不敬之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扬脖哼道:“你去啊你去啊,最好让陛下也赐我一杯牵机毒酒,让我命毙当场,看你以后还上哪药浴去!”
萧妄咋舌“嘶”了声,盯着她上看下看,“长本事了呀,前段时日还为我之前有没有找其他女子一道浸药而疑神疑鬼,患得患失,这才几天,就已经恃宠而骄成这样,都敢拿这事来威胁我了?”
丑事骤然被提起,沈盈缺脸上一热,仍旧梗着脖子道:“你管我骄不骄,就说有没有用吧。”
萧妄嗤声,掰了瓣橘子塞她嘴里,恶狠狠咬牙,“有用。”
看着她得意洋洋,尾巴都快翘到天上的模样,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经这一遭,那些世家大族应该都会明白,陛下与先前几位萧氏子孙都不一样,他要抬举寒门,就一定会抬;他要削弱士族,就一定不会手软。而今最扎手的两根刺头都已经拔干净,剩下的乌合之众若是识趣,应该都知道该怎么办。秋家那位女公子已经帮他们打好了样儿,端看他们舍不舍得了。”
“就怕有那不聪明的,还想为度田那点蝇头小利,跟陛下争个鱼死网破啊。”沈盈缺摇头叹气,“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傻?命都快没了,还想着权势,就不怕人财两空吗?”
萧妄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骄奢淫逸的生活,享惯了别人匍匐在身前、屈背以供他们踩踏的尊容,哪里甘心就这样堕落下去?等着吧,且有得闹呢。这两日你都在山上好好待着,省得被那些不长眼的阿猫阿狗逮去下酒,等风头过了,就随我去京口。”
沈盈缺眼皮一跳,霍然从跽坐中直起身子,“去京口?是要准备北伐了吗?”
萧妄挑t?眉,意味深长地看她。
沈盈缺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轻咳着讪讪坐回去,“我也是瞎猜的,瞎猜的。陛下这不是把从秋家收缴来的部曲,全都扩充到应天军旗下,还命尚书台开始筹措军饷军粮,不想要为北伐做准备,还能是什么?”
萧妄兴味道:“阿珩也果然和百草堂前几任宗主不一样,手眼都伸到尚书台去了。”
沈盈缺没理睬他言辞间的揶揄,哼声道:“你就说是不是吧。”
萧妄被她这无赖的话术气笑,“你现在还真是越来越不怕我了。行,告诉你,的确是快了,至多四个月,边境就要起战事。那时候天还冻着,北边一片冰天雪地,正适合我们反击。”
沈盈缺眼睛一亮。
虽说北伐之事,她前世已经见识过,但今生因着她扭转的一些事,许多事件的轨迹都发生了改变,北伐也跟着提前,且比前世准备得还要充分,也定能比前世进行得更加顺利。阿父阿母在九泉之下,应该也能安心了。
“觉得我能赢吗?”萧妄将人揽进自己怀中,含笑揉捏她脸颊,“等我凯旋,咱们就成亲,好不好?就以拓跋夔的项上人头为聘礼,如何?”
沈盈缺被抱得羞答答,听着前头这番求婚,更是喜滋滋,扭捏着正好答应,岂料最后急转直下,竟是来了这么一句。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提拓跋夔就不会说话是吧?都跟你说了多少回,我跟他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那天你听到的话都是他为你激你瞎说的,只有傻子才会当真。广陵王殿下这么在意,难道真是脑子叫驴踢了?”
萧妄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却是收紧臂弯,将人搂得更紧,有种孩童紧紧抱着自己的宝贝,生怕被别人抢走一星半点的稚气。
沈盈缺忍俊不禁,却也没多埋怨。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酸,她比谁都清楚。前世不被萧意卿接纳,她也是这般,即便当上了太子妃,名正言顺,依旧满心惴惴,毫无安全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被偏爱的,都是最怕失去爱的人。
只是她不懂,似萧妄这种位高权重,又兼肤白貌美的天之骄子,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从来只有别人为他患得患失的份,何来他为别人这般踌躇的可能?
瞧着模样,仿佛真的曾经被谁深深伤害过似的。
到底是谁呢?
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他不说,她自然也不会蠢到主动去揭他的伤疤,展臂回抱了他一会儿,从他怀抱里探出脑袋,微笑道:“你放心,这辈子,我只嫁给你。哪怕最后你没有收复失地,北定中原,我也照样嫁你为妻。”
萧妄心头一紧,也不知是叫哪句话刺到,长睫不受控地轻颤,圈在她身上的手臂也微微发抖。
沈盈缺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萧妄只摇摇头,蹭着她柔软的脸颊,将她搂得更紧,“这话我放在心里了,你可不能再反悔。若是再敢背弃我,我一定不会再去找你。”
沈盈缺叫他这接连三个“再”字弄得一头雾水,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跟他说吗?怎么闹得跟她之前已经背弃过他许多次一样?
但见他情绪果然好转,她也就没将这点异样放在心上,乖乖应了一声好,便从他怀里钻出来,继续吃他剥好的柑橘。
想着马上就要离开建康,再回来,有些人怕是永远都没办法再见到,有些话再不问也是永远都没机会再问出口,她抿唇思忖片刻,转头问萧妄:“忌浮可有法子送我进宫,见一见废皇后?”
第47章 再见荀皇后
自从天禧帝下了废后招数,荀皇后就从正阳宫迁到了北苑——沈盈缺前世染上疫病后,被荀皇后勒令搬出正阳宫,单独养病的地方。
天禧帝一向不喜这位被荀家强塞过来的皇后,荀家得势的时候,他就不怎么与人家亲近,眼下撕破脸,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不仅不许外人与她接触,连侍奉她的人也都换成了他的心腹,除了每日定时往屋里送饭递水,便不再与她有任何接触。
甚至连送去的饭菜,也都是馊的,还不如天牢里的囚犯。
为了能见上一面,沈盈缺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平白答应萧妄下个月药浴再多加三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想这厮会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沈盈缺便恨得牙根痒痒,只盼今日这趟能有所收获,不至于叫她赔了夫人又折兵。
荀皇后并不知道她会来,犹自坐在那面百鸟朝凤的绣屏前,边哼歌边擦拭鎏金鸟笼,乍然听见开门声,还颇为讥讽地哼了声:“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没到晚膳时间,就急着过来本宫送饭?可是我荀家东山再起,叫你们这群鼠辈吓破了胆,急着过来给本宫献殷勤,想求个宽大处理?呵,告诉你们,别做梦!本宫不吃那一套,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等本宫从这出去,就是你们的死期!”
仰头瞧见沈盈缺,她又是一愣,侧眸飞快扫了眼她身后,见的确再没有别人,她握着帕子的手不禁收紧,手背都暴起青筋。
沈盈缺低声一笑,掸了掸枰座上的灰,端端跪坐下来,“别看了,只有我一人。陛下没有过来认错,荀家也不曾东山再起,娘娘还是少做白日梦,专心养鹦哥的好。”
睇了眼那空空如也的鸟笼,又长“哦”一声:“差点忘了,娘娘养的那只鹦哥早就在您被废的那天,就已经被陛下收走,改赐给宣昭仪,如今每天锦衣玉食,过得比娘娘还舒坦。”
荀皇后双肩隐隐发颤,眉梢都跟着抽搐,显是在忍气,以致头疾都就要发作。
但也仅是片刻,她便迅速调整好情绪,低头继续擦拭鸟笼,不紧不慢地反问:“无事不登三宝殿,郡主这节骨眼突然造访,只怕不是专门为了来看本宫笑话的吧?让本宫猜猜,如今还有什么事,值得晏清郡主这般兴师动众?”
话落,她还当真放下手里的帕子,右手托腮,左手支右肘,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但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盈缺,半点认真琢磨的意思也无。
直到沈盈缺眉心浮起淡淡的褶痕,她才恍然大悟般地拊掌“啊”了声,皮笑肉不笑地接上自己的话:“而今郡主有度田之功加身,深得圣心,又有广陵王撑腰,更是无往不利,除了六年前的那桩落凤城之案,还有什么值得郡主这般奔走?”
沈盈缺拳头在膝上缓缓攥紧,“所以我并没有猜错,当年之事,的确是你们荀家的手笔?为了不叫我阿父的军功压你们一头,你们竟不惜与羯人勾结,还有没有半点羞耻之心?荀家的祖训,你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祖训?”荀皇后捂着小腹,掩面长笑,眼角都笑出泪花,“先祖要是知道,我们荀氏为了他萧家流血又流泪,最后还落了现在这么个下场,怕是都要后悔当初帮萧氏在江左立足了!”
沈盈缺:“那是你们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的分明是你阿父和阿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荀皇后蓄足力气大喝,额角若隐若现的青筋渗出丝丝怨毒,“你当真以为,我们荀家会瞧得上你父亲手里那点兵权?”
沈盈缺蹙眉,“你什么意思?”
荀皇后冷笑,“你父亲那些年积攒的军功确然不菲,都有赶超我荀氏之势,的确是我们心头一块大患,但早在萧妄那竖子在广陵一战成名,你父亲将手里大部分应天军的节制权,都移交给萧妄的时候,我们的目标就已经跟着发生变化。且不说羯人当年杀得我荀氏祖上几近灭门,我们便是再不择手段,也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便是真堕落到有那么一天,也当是引导他们来夹击广陵,除掉萧妄,作何还要跟你一个快要‘日薄西山’的落凤小城过不去?”
沈盈缺不悦,“落凤城地处两国要塞,何时日薄西山了?你莫要为了转移视线,胡乱编排我阿父的功绩。”
荀皇后哂然,“本宫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去贪那点死人的功绩。落凤城位置的确险要,但较之仅和建康只一江之隔的京口相比,孰轻孰重,郡主难道不清楚吗?”
沈盈缺沉默下来。
荀皇后又哂道:“早前京口一带有豫章王在,羯人自然不敢去那里惹事,只能在义阳附近捞点油水,所以才有了你父亲从豫章王手下领出一支兵t?,在义阳一带建城自守之事。后来豫章王过世,你父亲彻底统领应天军,也是将主力都布置在京口,甚至连他自己也去那里戍边,留副将在落凤城看守,羯人依旧只能没办法攻破京口,只能拿落凤城撒气。你当时也有三岁多了,应该对你父亲常年不着家的事,有点印象吧?”
沈盈缺依旧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荀皇后笑了笑,继续道:“再后来萧妄那竖子一战成名,你父亲将应天军和京口都交予他,才终于能好好守着落凤城,守着你们小家。那些年,落凤城受到的侵扰虽然不少,但跟京口比起来,的确是不值一提。甚至因着萧妄将应天军的战力又提上一层楼,羯人越发忌惮,对京口的碰撞也越发激烈,以至于都没精力再调派主力,去袭扰落凤城。哪怕你父亲就此告老致仕,落凤城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任由羯人鱼肉。说一句‘日薄西山’,又有何错之有?你若不信,大可去寻萧妄问问,看看究竟是本宫在刻意贬低,还是事实当真如此。”
沈盈缺抿了抿唇,到底说不出反驳的话,仔细琢磨她的话,又心生疑窦,“既然那时候,羯人的全部精力都已经集中在京口,那为何六年前,他们还要纠集那么多人马,围攻落凤?”
荀皇后扬了下眉梢,“那你便要去问羯人了,本宫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虫,怎会知道他们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见沈盈缺仍旧皱着眉,提防地打量自己,她由不得嗤笑出声,“我知你还在怀疑太子,毕竟当年,他那样的身份,出现在落凤城实在太离奇了。更离奇的是,他到落凤城不久,羯人便打了过来。再然后他就因为守卫落凤城有功,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太巧了。”
沈盈缺眯眼,“难道我不该怀疑吗?”
荀皇后笑,“的确该怀疑。这么多巧合,我若是你,早就想尽办法将他查个底朝天。但很可惜,我只能告诉你,世上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当年他去落凤城,的确不是我们荀家挑中他,想扶持他为太子,特特布了这么个局,送他过去,等着泼天功劳砸在他头上,而是真真不喜欢他,想置他于死地。若不是你看中了他,他早活不过十二岁。”
她边说,边将目光落在半空中虚无的一点,没有焦距,却怨毒异常。倘若萧意卿在这,只怕已经被她剥皮抽筋,敲骨吸髓。
沈盈缺诧异地蹙起眉。
荀皇后和萧意卿的关系并不好,至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母慈子孝,只不过碍于双方目的一致,才一直装得母子和睦。
这一点,她前世就已经觉察出来,只是彼此她以为,两人是因为性情都颇为孤高,才一直不太相容,然现在看来,里头的原因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简单。
“所以六年前落凤城之难,当真跟荀家没有一点关系?”沈盈缺盯着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肯放过,企图搜刮出她些许撒谎的证据。
荀皇后嗤之以鼻,都懒得再回答她的话,自顾自拂衣跪坐下来,继续擦拭她的鸟笼,语调透着满满的不耐烦,“晏清郡主问完话了?问完的话就赶紧离开,别挡着本宫晒太阳。”
沈盈缺沉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彻底把人得罪了,哪怕人家当真知道点什么,也不会再告诉她。
她也不着急,朝身后敞开的大门瞟了一眼,躲在门后的秋姜点了点头,捧着一个花觚进来,放在荀皇后面前的桌案上,便颔首退回门后。
“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往本宫面前送?”
荀皇后没好气地拧起秀眉,抬手就要把花觚拂到地上,余光瞥见花觚里插着的一枝满开的广玉兰,手臂霍然僵住。
沈盈缺笑着解释:“素闻娘娘喜欢广玉兰,尤其是黟山上的。此番我随王爷南下,回京途中正好从山下路过,便顺手给娘娘带了一枝回来。虽说这一路上一直有人耐心照看,但花朵离了树,终归没法儿再和从前一样鲜妍娇嫩,但也还算冰清玉洁惹人怜。娘娘若是喜欢,不妨收下来,做个装饰,算作我今日叨扰一场的补偿,也顺便告慰一下秦尚忠大人的在天之灵。”
荀皇后一下拍案而起,双眼瞪得滚圆,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母虎,再不见半点适才的傲慢慵懒之相,“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明明已经、已经……”
“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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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平静地帮她补完,脸上笑意却半分未减,“可人虽已经死,娘娘的心却还在他身上,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您还对他念念不忘,为了他,竟在正阳宫里头、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专门为他种了那么大一片广玉兰林,甚至还偷偷将他的遗骸埋在林子下方,时时闭门秘祭。如此深情,说出去不知道要感动多少人。陛下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说起这个,娘娘恐怕还不知道吧?”
她狡黠地扯起嘴角微笑,“吴兴王殿下死了,就在前天夜里,听说死状和蔡婕妤一样,应当是中了牵机毒。这毒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手里头,娘娘应当比我清楚。”
“吴兴王尚且还是他的亲子,给他裹了绿头巾,他都能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一个跟他毫无干系的外臣,他又会如何对付?只怕到时候,即便秦大人已经含笑九泉,他也非要将人家的尸首挖出来,挫骨扬灰不可。”
荀皇后瞳孔骤然缩紧,保养得当的双手在鸟笼上紧紧握成拳,用力到整只手臂都在随瞳孔一块发颤,终还是保持不住一身的从容,抄起鸟笼,奋然朝沈盈缺砸去。
“你若要是敢说,我定要你陪葬!”
第48章 笼中雀
鎏金鸟笼“咣啷”在地上滚了一圈,笼顶被砸凹下去一圈。镶嵌在笼杆上的几颗玛瑙石,也从嵌孔里摔出,“嗒嗒”四处飞溅。
沈盈缺俯身捡起一枚,举起来,就着门外斜射而入的阳光瞧,声音不咸不淡:“难得见娘娘生气成这样,看来这位秦大人在娘娘心中的分量当真不小啊。”
“少废话!”荀皇后挥袖喝断,指着她鼻子道,“你是从哪里知道他的?是萧妄那竖子查出来告诉你的?”
“王爷对这些可没兴趣,是我自个儿打听出来的。”沈盈缺道。
不得不说,荀家将这事藏得十分隐秘,手眼通天如天禧帝,也未曾窥出丝毫端倪。她也是在前世,萧妄成功收复北方失地、朝廷预备将都城重新迁回洛阳的时候,偶然听说这位已经荣升为太后的荀娘娘,偷偷命人从正阳宫广玉兰林底下起上来一个骨灰坛,才知道他们这位连皇帝都看不上眼的娘娘,原来并非真的眼高于顶,而是早就已经心有所属。为了那人,甚至不惜瞒着荀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见她浑身紧绷,沈盈缺温笑道:“娘娘放心,你和荀家如今已经对我构不成威胁,我也没兴趣追究一个死人的风月闲话,只要你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六年落凤城案的事统统告诉我,我保证将所有事都烂在肚子里,不告诉任何人,哪怕王爷问起,我也绝不透露半个字。”
荀皇后嗤笑出声:“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承诺,本宫凭什么相信你?”
“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承诺,的确是一点也不值得让人相信。”沈盈缺坦然承认,认完又弯眼朝她曼笑,“可娘娘现在的处境,还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荀皇后一噎。
沈盈缺笑道:“娘娘眼下不但自己的后位被废,就连母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我随意在陛下跟前动动口舌,就能叫你和你们荀氏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为何还要给娘娘什么承诺?我不过是在拿‘承诺’做幌子,威胁你罢了。”
荀皇后眉梢抽了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纵横后宫二十余年,她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能把这么不要脸的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萧妄那竖子身边待久了,脸皮想不变得跟他一样厚都难!
“照你这么说,我说与不说,都一样要窝在这里受罪,根本捞不到半点好处,那我为何还要白做这善人?”荀皇后笑容狡诈,“横竖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翻身了,陛下罚得是重还是轻,于我又有什么差别?故意拖着你,瞒着你,还能叫你跟我一样痛苦煎熬t?,算是对你的一个小小报复,我何乐而不为?”
这已经是明晃晃在使绊了,没有理由,单纯就是在恶心人,凭谁听了心里都不会舒服。
然沈盈缺却一点也不生气,直直望着她的笑眼道:“我虽不能将你从这弄出去,但能帮你将秦大人的骨灰带出宫,埋在黟山之上。”
荀皇后身子一僵,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看她。
沈盈缺莞尔轻笑,脸上露出少见的舒缓柔和之色,“黟山虽不盛产广玉兰,但仅有的几株却是年年开放,年年沁人。当年若不是荀大相公看不上秦大人寒门的出身,执意要将娘娘送上后位,娘娘也不会和秦大人分开,秦大人也不会被他们逼死,不是吗?宫里人人都说娘娘自恃身份,最瞧不上那些出身低微之人,但我却清楚,娘娘其实才是整座台城里头,最痛恨士族和寒门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天堑的人。”
“住口!”
荀皇后呵斥,拂袖背过身去,摆出一副冷肃威仪的模样,泰然地欣赏面前那扇丝线略微泛旧的百鸟朝凤缂丝屏风,唇瓣抖得厉害,“本宫的事,也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沈盈缺笑,没有戳穿她此刻的逞强,犹自继续道:“还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进宫,陛下亲自领着我迈入正阳宫,正赶上娘娘责罚一个偷窃财物的宫人。陛下得知事情始末,直接就下令要将那宫人杖杀。反倒是娘娘你,这位素来对手下人冷血无情的主子,竟主动站出来帮她说话,将板子改成五下掌掴,撵出宫门就算了事。连陛下都颇为惊讶,询问其中缘故,你却只说是那段时日身子不爽,不想打打杀杀犯血腥。其实不过是你知道那小宫人偷盗财物,是为了救她那在宫外久病不愈的情郎,你难得生出感同身受的怜悯之心,所以额外开恩,帮了她一把吧。”
荀皇后哼声,自是不会承认,“本宫行事素来随心所欲,当年旧事早已忘记,难为郡主帮本宫记得这么清楚,还编排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枉本宫教养你一场。”
“那娘娘帮自家从侄女和一李姓寒门书生私奔,又是怎么回事?”沈盈缺又道,“这可就是今年年初的事,娘娘也要说自己记不清了吗?荀相公事后听说了此事,跟你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险些连兄妹都做不成。”
荀皇后抿紧唇瓣,脸色发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盈缺又继续道:“还有娘娘身边自幼跟带大的婢女锦瑟,暗卫田三,马奴陈顺……他们也都在你的安排下,早早脱离荀家掌控,隐居山野,过寻常日子。难道这也是娘娘……”
“够了够了!”荀皇后怒吼出声,袖子甩得“呼呼”响,险些将面前的屏风推倒。
沈盈缺悠悠一叹,“论歹毒,娘娘的确是这后宫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可要说这腹内柔肠,你也的确是比旁人都要多上几分绵软。”
荀皇后长睫微微一颤,耳畔恍惚又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以及那年黟山烟雨天,他憨笑着朝她伸出来的手。
她是要做皇后的人。
打从她记事开始,这句话就伴随绣娘一针针落下的金线,密密绣入这扇百鸟朝凤的缂丝屏风中。她每日一睁开眼,都能在屋里明白地看见,也清楚地想起父亲耳提面命教导她的,荀家女儿应当遵循的条条框框。
从必要的琴棋书画、插花调香,到典籍经文,再到律例规俗、世家谱系,她巨细靡遗都要精通。甚至一顿饭只能吃四五分饱,走路时一道步子只能迈半脚掌长,她都必须严格遵守。
辛苦是辛苦,但她从不抱怨。
因为家中其他女娘,和别家同龄的女公子,也都是这般过来的。
所有人都是如此,那就没有不对之处,她不应该抱怨,那才是错的。
直到那个寒门少年的出现。
那是一个太阳般耀眼的人,爱笑,爱跑,更爱闹,无论黑夜白天,晴好阴雨,他都从不吝啬自己身上的光芒,哪怕一身半旧的襦衫,站在她家角门外头,等他父兄提拔举荐,也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一次远行之中。兄长带她和几个旧交好友一道去黟山登高,也捎带上了几个父亲新纳入麾下的幕僚,其中就有那个人。
虽说两人近在咫尺,身份却相隔云泥,她对他也不甚在意。加之有其他身份尊贵的少年一路不住给她献殷勤,比他热络不知多少,她就更加没把他放在眼里。
直到下山途中,暴雨骤至,他们一拨人和兄长他们走散,她还不慎崴了脚,一个人下不去,需要人背。黟山险峻,加之大雨如注,自己独个儿下山都有危险,更何况背着一个人?
适才那些发下豪言壮语,说愿意为她粉身碎骨的儿郎,这下都不吱声了,毕竟这次是真的可能要粉身碎骨了。
只有他一言不发,闷头闷脑把她背起来,一步步走下山去。
她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她一个人留在山上会没命,担心她会害怕,还时不时回头安慰她。
目光澄澈的憨笑,在水雾涳濛的黟山烟雨中莹莹闪着光,明亮到她低头不敢看他的眼,只闻着他一路上衣裳间沾染的清冽广玉兰香,心跳莫名如鹿撞。
那是她此生闻到过的、最沁人心脾的味道。
可最后也成了她一生都难以磨灭的遗憾。
“序良……”
她颤抖着蹲下身,低低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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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湿了她鬓边的乌发,一如当年,他小心翼翼帮她遮挡迎面吹来的雨丝,却还是抵不住暴雨铺天盖地的倾轧。
娇小的身子在屏风前用力抱成团,正好与屏风上的凤凰相叠,仿佛也成了屏风上绣着的一只雀鸟,用着世间最珍贵的金线,走着宫里最精妙的针脚,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骄阳般眩目的光辉,让天地失色。可无论翅膀生得再美,羽翼长得有多丰满,都不过只是屏风上的一只鸟,飞不走,逃不脱,哪怕年头久了,颜色褪了,发了霉,蛀了虫,也要死在屏风上。
士庶之别,实如天堑,被套死在这扭曲规则中的,又何止是寒门庶族?
沈盈缺垂眸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荀皇后终于哭累了,侧靠着屏风瘫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沈盈缺送给她的那枝广玉兰花,笑眼中闪着星星泪光。
沈盈缺沉默绕着手指,犹豫要不要再开口问一遍六年前的案子,荀皇后忽然从花枝上抬起眼,对她道:“你当真想知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神色一凛,无比认真道:“哪怕前头只有死路一条,我也必须弄个明明白白。”
荀皇后哂笑,“本宫就随口问问,哪里就那么严重了?”
沉吟片刻,她又重新抬起头,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六年前的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我其实并不清楚,只能保证我们荀氏并未参与其中,但有一讯,我的确在事后有所耳闻,现在就可告于你知,至于是真是假,就交由你自己判断。”
“当年羯人突然挥师南下,朝中众人的确都始料未及,但你父亲似乎并非如此。听我阿兄安排在应天军中的内应说,早在攻城前半个月,你父亲就曾密信联络四方,似是发现羯人屯兵落凤,有攻城的打算,故而早早就送信联络周遭兵马,想联合他们一道守住城池,可直到最后城破,都没有等来任何回信。事后,我阿兄也曾派人秘密追踪过那封求救信的去向,顺着大江一路往东都还有线索,直到一地,才彻底中断,无迹可寻。”
沈盈缺皱眉捏紧裙绦,“何地?”
荀皇后道:“广陵郡,京口。”
她指尖一颤,险些将裙绦扯开一道口。
第49章 梦
广陵郡是萧妄的封地,京口更是萧妄的地盘,求救信送到那里就消失了?
什么意思?
沈盈缺脸沉下来,没好气地警告道:“事到如今,娘娘还想挑拨离间吗?”
荀皇后微愣,片刻又掩袖笑出声,“郡主这是关心则乱?这时候,我再挑拨你们,于我有什么好处?”
沈盈缺没接话,犹自凝眉看她。
荀皇后轻嗤一声,讥讽道:“是,我与萧妄那竖子一贯不对付,这次若不是因为他和陛下联手在宫门外设防,我们荀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番下场,于情于理,我都有充分的理由进两句谗言,恶心一下他。我也懒得跟你分辩,横竖你想知道的、我能回答t?的,都已经在这里了。信与不信,端看你自己如何判断。但瞧如今你和那竖子的关系,我今日应当是白费口舌了。”
“我若是为了娘娘,毫不犹豫地去怀疑王爷,才是最大的笑话吧?”沈盈缺冷冷地道,“况且荀家落得今日的下场,全属你们咎由自取,与王爷何干?”
荀皇后笑了笑,捻着花觚里的花盏,不置可否道:“我好歹也教养过你一场,看在你愿意帮序良另择一处埋骨之地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比刀剑更可怕的是鬼神,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秋贵妃和吴兴王的下场还不够警示你吗?”
——感情正炽又如何?有长辈恩情又如何?一旦利益相悖,哪怕是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爱侣、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生骨血,照样能说舍就舍,尤其是这帝王家。
*
问完荀皇后话,沈盈缺便离开台城,回到覆舟山汤泉行宫。
近来都城内因度田令和瘟疫案而掀起的风波,逐渐趋于平静。士族们要么在激烈的反抗中,被应天军蛮力镇压,彻底分崩离析,再没能力闹事,要么紧跟秋家的步伐,缩起脖子,任由朝廷摆布。
天禧帝一面忙着提拔寒门庶族子弟,填补朝中空缺的职位,一面命人清点国帑军资,筹备北伐一事。
五日后,萧妄就要以主帅的身份,率领大军正式在宣阳门外集结,接受天禧帝检阅,然后挥师北上。
这两日,汤泉行宫上下到处都是婢女兵卒忙进忙出,搬运箱笼行囊的身影。
沈蹊自告奋勇过去帮忙——他如今已得萧妄应允,投入应天军新兵营历练,虽暂时还不会上前线搏杀,但此番北伐也会随军一道出征。
姊弟二人都不在建康,月如是自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待手头度田令的收尾事宜结束,便也要打道回吴郡。桂媪身上有残,且年事已高,此番北伐又甚为凶险,沈盈缺不好再将她带在身边,便托小姨母将她一道带去吴郡疗养,待一切都尘埃落定,自己再派人将她接回来。
如此一来,要收拾的行李一下又翻了好几倍。
秋姜和白露把自己转成陀螺,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沈盈缺回来的时候,她们正扯着嗓子,在“是昔流芳”里头上蹿下跳地指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法给沈盈缺腾出一丝。
沈盈缺只好以散步为由,去行宫别处消磨时间,原想在离开都城之前,再登一次后园汤泉池边那座异常凸起的平顶小峰,凭栏眺望一下建康日落之景。
却发现萧妄居然也在这。
他还穿着初遇时的那件玄底金线暗绣的圆领长袍,倚坐在同一根围栏上,支腿吹奏洞箫,逗弄几只雪白的玉鸽。箫声悠扬,吹的依旧是那首《出其东门》。
院子正中那棵凤凰树已落完花,只剩一树深碧的窄叶,随着暮风“沙沙”摇晃满枝红笺,在他身上碎开一片斑驳的残阳赤色。他修长的玉指在箫孔上轻盈跃动,一袖皆是狴犴绣纹烁出的粼粼金光。
——大战在即,朝廷内外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作为北伐的主帅,自然也不可能得闲,每天不是在书房和人议事,就是在石头城训练兵马,沈盈缺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人。原以为直到出发前,他们应当都不会再打上照面,孰料竟会在这里碰上。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他知道自己今日进宫,刻意在这里“守株待兔”。
沈盈缺下意识攥紧了手。
“阿珩今日进宫,可有累着?”洞箫声止,萧妄含笑翻下阑干,朝她走来,见她脸色憔悴,眼角泛红,他眉心不由浮起几道折痕,“哭了?谁惹了你,可是废皇后?我这就找她算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便甩袖往山下去,嘴里一阵念念有词:“姓荀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我就该下死手,彻底将他们赶尽杀绝,免得留来留去还留成了祸害。”
“别去!”沈盈缺拉住他,摇头喃喃,“没人找惹我,是山上风大,我叫沙子迷了眼睛。”
萧妄垂眸,又打量了一遍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眉间的“川”字越来越深,一个字也不相信。
沈盈缺也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抬手环住他的腰,将肌肤还在微微泛红的脸埋入他怀中,瓮声瓮气地轻蹭撒娇:“抱我。”
萧妄立刻举起双手,将她拥入怀中,大手轻而缓地拍抚她后背,语气心疼又无奈,“又要充烂好人了?对姓荀的有什么好犹豫的?该打打,该杀杀,哪怕抽筋剥皮,都是他们自找的。”
沈盈缺笑,“我何时做过烂好人了?得罪过我的人,哪一个不是当场就被我教训回去,连自个儿亲生阿母都认不出来?外头人都说我现在越来越像阎王,是跟你学坏了。”
萧妄皮不屑地冷哼,“哪个阎王还跟拓跋夔吟诗作对,花前月下?我要去追杀他,还反过来拦着我?”
沈盈缺斜他一眼,“我再说不知道第多少遍,我没有和他吟诗作对,也没有和他花前月下,更没有拦着你追杀他。要不是你路上病得不省人事,需要好好静养,我早自个儿领人杀回去报仇,顺带永绝后患了。”
萧妄“呵”了声,酸溜溜道:“难道不是舍不得他待你的好,想回去和他互诉衷肠?要不是我病发得及时,你这会子早就已经跟他拜堂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警告地看着他,目光越发危险。
他咳嗽一声,错开视线道:“罢,横竖他这回必逃不出我手心,姑且留他多活几日也无妨。你我之间,只要还有一个清醒的就行。”
沈盈缺曲指掐他腰,“清你个死人脑袋!”
萧妄龇牙倒吸一口凉气,却是舒舒服服受下这一掐,捧起她的脸,在她撅起的小嘴上“吧唧”啄了一大口,“嗯,就‘亲’阿珩的活人脑袋。”
沈盈缺瞪眼推开他。
他又笑着将人抱回来,亲亲蹭蹭一顿拍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人哄回来。
“既然没有人欺负你,你又在难受什么呢?”萧妄长指绕着她的发梢,垂眸看她,“别告诉我你是心疼荀氏如今的下场,悲伤不能自已。”
沈盈缺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虽不会仅凭荀皇后一番话,就彻底给萧妄宣判死刑,但要她完全不放在心上,她也的确做不到。
毕竟六年前那桩案子太大,付出的代价也实在惨痛,哪怕只是一道捕风捉影的传闻,她也不会轻易放过。
更何况摸着良心说,当时变故发生得那般突然,任何突然出现在现场的人都有可能是幕后的设局推手。萧意卿那样的提前造访,都能叫她心生疑窦;萧妄那如及时雨一般的神兵救援,又如何能叫她简单地以“巧合”二字概之?
收紧抱在他腰上的双手,沈盈缺嚅嗫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起六年前落凤破城时的一些疑惑,想找她考证一二。”
萧妄挑眉,“哦?那你问出什么来了?”
沈盈缺贴紧他胸膛,悻悻摇着脑袋,长声哀叹:“她只说那事和他们荀家无关,其他的都一无所知。”
萧妄笑,“我想也是如此。荀家那帮人虽丧尽天良,但还不至于为了压制你父亲的军功,寻羯人合作,幕后真凶应当另有其人。你且放心,无论那人是谁,我都会将他找出来,挫骨扬灰,告慰你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
沈盈缺有被他安慰到,紧绷的身子缓缓松下,奶猫一般在他怀里放肆撒娇磨蹭,“忌浮对我最好了!”
蹭完,她又嘟着嘴,娇声娇气地抱怨:“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当年我就应该多留一些心眼,看见阿父背着我偷偷写密信,向附近的好友求援,我就该赖在旁边盯着瞧,看看究竟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账羔子,对阿父见死不救。哪怕抓不到那幕后黑手,拿那混蛋过来出出气也好呀,何至于像现在,一身力气没地方使,真憋屈。”
她说得随意,萧妄听得也无心。却也是因为这份无心,他身子猛然一僵。
沈盈缺在他怀里半睁开眼。
他又迅速恢复到平时泰然自若的模样,含笑抚着她脑袋,若无其事道:“阿珩放宽心,为一个小人伤怀不值当。等我查明所有真相,就把他们都抓来,任由阿珩处置,直到撒气如何?”
沈盈缺从他怀里仰起脑袋,看了他半晌,也笑,“忌浮说得对。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下去用晚膳吧,别让他们久等。”
说完便拉起萧妄的手,t?蹦蹦跳跳下山去,转身背对他时,眼里的明光倏尔冷淡大半。
当天夜里,沈盈缺回到“是昔流芳”,便将身边几个得力的暗卫统统唤来,悄悄嘱咐一番。待人都散去,月上中天,她仍倚靠着曲木抱腰,捏拳不能入眠。
密信之事真假难辨,整整两世,她也只在荀皇后口中听到些许风声,连天禧帝都不知道。她故意将信这事坐实,无关人士听完,第一反应应该都是吃惊,甚至质疑这封信的存在,可萧妄这么个多疑之人,却是接受得十分坦然,一点怀疑的意向也无。
要么他和荀皇后一样,是事后查到了这些,要么他就当真见过这封信。
若是前者倒也没什么,若是后者……
沈盈缺猛地吹了灯,爬上床榻,深深钻入被窝,不敢往下想。夜风撞得门牖“呼啦”作响,她的心似也被长风贯透,疼得“滋滋”发麻。
梦境袭来,光怪陆离,时而是六年前落凤城那场大火,烧得阖城凄惨如炼狱,时而是萧妄欺在她身上,蛮横张牙撕咬,言辞随他起伏的动作和飘拂的红帐阵阵剐过她耳畔,每一个字都狠戾如刀:“沈盈缺,你当真以为朕非你不可吗?”
她挣扎着推开他,奋力往帐子外头跑,却被黑暗中幽幽伸出来的铁索,霍然锁住她双手双脚。周围的旖旎红帐也随之化作四堵高大围墙,将她牢牢困住。
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一日一日在里头挣扎,枯萎。
一个穿绛色衣裳的陌生内侍甩着拂尘从暗处走来,将一盏白瓷杯放在她面前铺满腐臭稻草的地面上,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沈小主在宫里行厌胜之术,谋害颂娘子,陛下震怒非常,特赐小主鸩酒一杯,命小主以死谢罪。”
“颂娘子是陛下的嫡亲表妹,与陛下自幼一块长大,又曾多次舍身护驾,陛下待她便如天上明月,半点磕碰不得。若不是小主这一年来伴驾有功,陛下定是要将小主凌迟处死,哪里还能留一个全尸?眼下如此宽宏大量,小主可千万要记得陛下的好,去了那边,也别忘了为陛下多多祈福,还陛下这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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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是颂娘子的封后大典,宫里宫外且有得忙呢。奴婢就不耽误彼此时间,这就送小主上路。”
烈酒“哗哗”灌入她口鼻,宛如火龙顺着喉咙一路烧至肺腑。
沈盈缺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浑身抽搐,头脚缩在一起,在满是虫鼠爬绕的腐草败稻中,痛苦地扭成一张牵机,直到最后咽气,都没能喊出一声“冤枉”。
沈盈缺霍然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第50章 颂家
五日过后,大军开拔。
天禧帝在宣阳门外点将,萧妄御马在军前聆听,三军齐默,旌旗招展。正午的阳光透过云翳烈烈照下,映得寒甲粼粼生光,放眼望去,宛如一片玄黑的海洋,根本望不到边。
白露揉着后颈从车窗外缩回脑袋,兴奋地比手画脚,“乖乖,这人可真多啊,陛下、宫里的娘娘,还有满朝文武,不管世家还是寒门,几乎都来了。把道两边围得跟铁桶一样,长亭茶肆里头都快站不下,树上都挂了好几个。”
秋姜被她这奇妙的形容无语到,摇摇头,一面给沈盈缺沏茶,一面替她解释:“是大家没地方站,爬到树上瞧热闹。这次点兵礼,陛下特许城中普通百姓一道观看,大家抢不到好位置,又不想就这么错过,便都爬到树顶上瞧,把长亭外那棵百年老榕都压矮一截。不是有人想不开,挑这时候到树上上吊。”
边说边斜了白露一眼。
白露讪讪吐了下舌,摆手道:“嗐,都一个意思,一个意思,何必计较这么细?小心以后嫁人,把你夫家计较成呆子,连吃饭喝水都不敢张口,要你亲自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秋姜面无表情地举起茶壶,壶嘴怼到她额前,“信不信我现在就喂你一脑门热汤,把你先烫成呆子。”
白露连忙抱拳讨饶,挽着她的手嘻嘻笑笑,和她闹成一片。
沈盈缺也忍不住抿唇低笑,跟着一道转目望向窗外。
为了不影响点将礼,她特地让槐序将马车停在离城门最远的墙根底下,透过车帘缝隙,只能勉强看到萧妄立马横槊的深色剪影,辨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听车外那些小女娘们压抑不住的阵阵惊呼声,她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立马横槊、意气风发的英武模样。
白露凑过来挤眉弄眼,“郡主要不要去前头看看?鸣雨就在这附近,奴婢去同他说一声,他保证能给郡主找一个最佳位置,让郡主看得清清楚楚。”
——自打从信安郡回来,她和萧妄之间的事,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莫说秋姜白露这些近身之人,连天禧帝都觉察出猫腻,时不时派人上山,旁敲侧击地打听她要不要赐婚。要不是有萧妄在前头挡着,眼下都城里头谈论最厉害的,就不是北伐羯人之事,而是她和萧妄的各种风月流言,以及各世家贵女对她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暗杀手段……
这时候堂而皇之让她去找鸣雨开后门,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沈盈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况且现在她也没这心情。
那日从宫里回来,言语上简单试探过萧妄,她内心便再也没办法平静下来。即便清楚在没有拿到实证之前,一切说法都只能是无端构陷,但她确实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和萧妄亲密无间。
加之还有那个诡异的梦……
她明明没有经历过,可梦中关在牢房里的痛苦无助,吃下毒酒时的愤恨绝望,就像刀子刻在她骨血里一般深刻,光是回想,就叫她心头酸涩,痛不欲生。
仿佛根本不是梦,而是一段时光掩埋在她身体深处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
她和萧妄何时这般亲热过,萧妄又何时成了皇帝?还有那位生面孔内侍,看衣制,怎么也是个一等宦臣,能在御前说得上话,可凭她两世入宫的经验,御前从来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到底是谁?还有什么颂娘子,那又是谁,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何又要行厌胜之术害她?
种种疑惑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最后生了根,发了芽,哪怕她不刻意去想,那个真实到令她窒息的梦,也会如鬼魅一般不断纠缠在她心头,以至于现在,她连萧妄都不想见。
好在这五日,萧妄因忙于北伐之事,暂时抽不开身来找她,不会发现她的异样,她也能稍稍松一口气,不用为夹在他和落凤旧事之间为难。
但有些事不是她想躲,就能永远躲得开的。
未时初刻,大军正式出发,直奔京口。
萧妄在前面领头,沈盈缺则以军属之身,坐马车在右路跟着,嘲风和鸣雨一道为她保驾护航。
因此番出征乃是北伐大业的开端,首战能否告捷,于关乎军心民心的稳定都有重大作用,萧妄需快马加鞭,提前赶到京口,与前线驻守的将士会合,先排兵布阵。
沈盈缺不便跟随,和大军一道照正常行路北上,同行了一天,两人便要按计划在渡口处分别。
萧妄几日都见不到佳人,早已经心痒难耐,分别前如何都想和沈盈缺好好独处一会儿,便借口有事要商议,将分军之日推迟到翌日天亮之后。当夜寻人来自个儿帐中说了两句话,便提前结束议事,避开众人,悄悄来到沈盈缺帐前。
孰料才开口,就听她隔着帐门,有气无力地道:“我今早染了风寒,眼下咳嗽得厉害,未免将病气传染给王爷,还是请王爷回去吧。”
萧妄心中自然失落,但考虑到她的身子,还是强忍下思念,优先关切她的情况,还特特招来军医,为她诊脉,听她说“身子困乏,不想见人”,才勉强作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翌日一早,嘲风来请示他分军的时间,他以练兵为由,再次推迟行程,亲自领着军医到沈盈缺帐前,却被百草堂配给沈盈缺的专属医师高进拦在门外。
高进结结巴巴道:“启禀王爷,郡、郡主昨晚服了药,发了汗,眼下还在里头睡着,不知何时会醒。王爷若无什么大事,就、就请……呃……就请先回去。”
萧妄面露愠色。
秋姜忙硬着头皮,跟着补充:“这也是郡主的意思,还望王爷见谅。”
萧妄看了看身后紧闭的帐门,回想昨晚她说话时的虚弱语气,到底没忍心打扰。
分军之t?日于是又往后推迟了三天,萧妄也跟着吃了三天的闭门羹,饶是再迟钝的人,经过这几遭,也该觉察出猫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第三日夜里,分军的最后期限,他便踩着夜露风霜,直接翻窗进了沈盈缺的帐子。
沈盈缺似乎也料到他今晚一定会来,特特将跟前的婢女全都打发走,自己独自一人歪在行军榻上看书。灯火幽幽,圈出她周身绒绒金边,仿佛琥珀凝住的美人像,明媚又古朴。
萧妄微微有些怔忡,恍惚像是回到了第一世——
他御驾亲征回来,她在宫里等他,明面上虽从来没有过他好脸色,却总是会旁敲侧击地跟他打听,这次战事有没有哪里受伤。知道他肩头中了一箭,漂亮的大眼睛一下红成兔子,湿润得不行,却还是咬牙别开脸,哼声刺他:“该!像你这样的混蛋,就该乱箭直接射死!”
说完又嘟着嘴,骂骂咧咧去给他寻御医,嫌御医下手没轻重,又忍不住亲自动手帮他包扎。
可爱得不得了。
害他后来总想在自己身上弄出点伤,让她担心,让她急,可看她难受得双眼通红,吃不好睡不香,他又心疼得不行,后来哪怕真伤己要害,危在旦夕,也严令不许让她知道。
“啪”一道合书声,将他的思绪从过去拉回到现世。
沈盈缺随手将书卷丢在案上,捻起一根铜针,起身去到灯架边,将蜡上凝成一团的灯花挑开,嘴里淡淡道:“王爷怎的这会子还来阿珩这里,就不怕明早起不来,再次误了行军的时辰?底下将士已经有怨言了,若王爷明日还不出发,怕是不等与羯人开战,军心就要先乱了。王爷不怕底下人议论,我可是怕的。”
萧妄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捻了她肩头一绺长发,绕在指尖把玩,“我为何迟迟不肯走,阿珩难道不知道?阿珩若是肯早些见我,我又何必拖延到现在。”
沈盈缺拍开他的手,蹙眉瞪道:“合着都是我的不是?行,那就请王爷现在就为阿珩备车回京,省得阿珩再在王爷身边逗留,叫王爷分心,耽误王爷的北伐大业。”说着便提着裙子,转身要去叫人收拾东西。
萧妄笑着将人揽回来,抱着一道歪回卧榻上,“你这是吃炮仗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有这么多话来堵我。”
沈盈缺推开他贴蹭过来的脸,嫌弃地瞪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咬牙闭回去,犹豫半天,只闷闷道:“此番去京口,颂家那位娘子颂惜君也会在那里,帮王爷一道排兵布阵,是吧?”
颂家是萧妄的母族。
十三年前,颂氏一族还未从朝堂隐退,萧妄的舅父颂祈年还在中枢担任司空,和荀勉之分庭抗礼之时,颂姓也是和荀姓一样威震大乾的一等大姓,秋氏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哪怕现在,颂祈年带着颂家迁去广陵,朝堂上再无任何颂氏子弟,颂氏一门依旧是大乾赫赫有名的望族。
而她口中的颂惜君,正是颂祈年的独女,萧妄的表妹。
自打那日梦见所谓的颂家娘子,她便暗地里到处打听,的确是如梦里所言,她和萧妄自幼一块长大,感情甚笃,还曾有过婚约,若不是当年豫章王出了那样的事,他二人现在怕是连孩子都已经有了。
沈盈缺虽不曾见过她,但从这几日听来的事迹看,那应当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女子,美丽,温柔,善良,还特别擅长岐黄之术,经常不计报酬地帮那些穷苦人家治病,无论在都城还是京口,名声都颇佳。当年萧妄在广陵一役中受伤,也是她帮忙医治的。
便是现在,那位颂娘子也一直未曾婚配,至于理由,还用猜吗?
沈盈缺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本她打听这些,是想寻出一些和梦境相反的蛛丝马迹,好证明那当真只是一场梦,不必如此深陷自耗,可偏偏每打听出一件,就让她多不安一分。
会是真的吗?
那位颂家表妹,就是萧妄一直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而将来他也会为了她,对自己痛下杀手?
沈盈缺不由颤抖问出声:“倘若我说我不喜欢那位颂家娘子,王爷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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