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一世(四)


    沈盈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张着嘴巴,怔怔望着面前的人,好半天都说不出来话。


    直到手腕被他掌心火一般的温度刺痛到,她才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道:“没人让我过来,我就是、就是……呃……”


    她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这个理由本来就有些难以启齿,能强迫自己来到这里,已经耗费了她全部勇气,现在要她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还是这么近的距离,真还不如直接挖个坑把她埋了。


    萧妄瞧出她的窘迫,扬了下眉,有些意外,“自己要过来的?”


    沈盈缺脸颊微热,艰难地点了下头,“庖厨新制的枣泥山药糕,味道还挺好,我吃不完,就送一些过来,给陛下尝尝。”


    她举起食盒,挡在两人中间,巴掌大的t?小脸完全藏在食盒后头,藏起所有窘迫和尴尬。


    萧妄不禁想起不适应新环境而躲在角落“喵喵”低叫的小奶猫,心里没来由地放软,下意识地将原本已逼至袖口的防身暗器重新往袖子里藏了藏,接过食盒,勾在她面前晃了晃,含笑道:“谢了。”便松开她的手,转身往内寝方向去。


    态度懒散闲适,和平常无甚两样。


    然微微趔趄的步伐,还是将他身体里的虚意暴露出来。


    想起适才那股如山一般笼罩在她身上的异常热意,沈盈缺摸了摸额上犹存的汗珠,担忧地跟上去,“陛下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去请医侍?眼下春寒料峭,发起热来可不是玩的。”


    萧妄淡淡道:“不用。”


    继续往那张案牍已经堆山填海的书案边去。


    ——宫倾刚闭,朝野上下都要极不稳定,事事都要他操心,更别说大江北畔闻风而来、对南朝虎视眈眈的羯人。


    沈盈缺皱眉,往前追了两步,继续劝:“莫看只是一点高热,伤不了身,若不及时把热退下去,任由它肆意下去,难免会危及性命。”


    萧妄仍旧不放在心上,“不会的,你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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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眉头拧成麻花,在他快要达到书案的时候,一步上前,挡住他去路,朝他叉腰怒吼:“怎么就‘多虑’了?是这么热的体温,我感觉错了;还是这么摇晃的步子,我看错了?陛下要这么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一回事,何必还费尽心机去抢夺这天下,直接单枪匹马冲到羯人老巢,跟他们比角抵戏,不是更加有魄力?”


    萧妄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眯起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他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当真一点也不怕我,就不怕把我惹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似是要验证这句话,他跟着往前迈了一大步,高挑的阴影宛如一面巨大的幕布,瞬间将她团团笼罩。琥珀色瞳孔在逆光中漾起一缕缕游丝般的红光,像荒原深处静静蛰伏的狼,随时都会扑上来,咬她一口。


    沈盈缺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转念一想自己今日来这寻他的目的,又咬紧牙关,停住后踅的脚尖,“哼,我有甚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本来我也不该再继续活在这世上。若是能气一气你,为自个儿报仇,那也算死得其所。”


    萧妄眼皮一掀,默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扯唇失笑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什么?”沈盈缺歪着脑袋,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似乎也没打算跟她多做解释,低头挑开梨花木食盒的顶盖,从里头拿出一块尚还泛着热气的山药糕,塞到她口中,嗓音清冽懒散,“不是高热,死不了人,你就甭操心了。真要这么闲不住,就把自个儿照顾好。华林园住不惯,就回去住辰芳殿。辰芳殿也不喜欢,就上内廷司自个儿挑,宫里宫外,别院行宫,那么多地方,总能让你满意的。只一条,离水远一点,大冷的天,我可没兴趣三番五次到水里头捞人。”


    *


    于是沈盈缺就这样被拎了出去。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就这样非常直白明了地被丢了出去。


    关门前还十分贴心地提醒她,眼下已经入夜,宫门马上就要下钥,她要再不回去,继续留在他寝殿里面,就不是要考虑去哪里住的问题,而是该琢磨封个什么位分,她若不想一辈子都跟他这个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绑死在一块,就撒开腿赶紧跑,免得他一时间头脑发热,真动念头娶了她。


    离开前顺便帮他把院里那几株刚移栽过来的凤凰树树苗浇了,那几个新调上来的内侍粗手粗脚,总没办法做到让他完全满意。要是到了夏天花没开出来,或者开得不够好,都是她的责任,他还是一样得娶她,让他们绑死在一块,叫她好好反省。


    这王八羔子!


    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选秀名单上,并非他的意思,而是别人动的手脚?


    会是谁?


    又出于什么目的?


    自己不过一个前朝旧人,没了天禧帝他们给她撑腰,就是风中一缕飘絮,水里一点浮萍,还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算计?


    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懒得去管,横竖现在选秀之事已名存实亡,她没必要再放在心上,只要萧妄脑子不进水,就不会看上她。她只消静下心来,好好琢磨自己今后的出路就成。


    十岁之前,她有阿父阿母为她提供庇护,十岁之后,又有天禧帝和萧意卿替她安排将来,她只要乖乖听着就好,无需多动脑筋。


    细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凭自己的意愿谋划自己的未来。


    该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若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也就放弃挣扎,躺在屋里听天由命。但现在秋姜和白露都已经回到她身边,她可不能再如此堕落下去,哪怕为了她们俩,她也得好好为自己谋划一番。


    萧妄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以便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从她嘴里套出天禧帝他们的下落,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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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揉着抽疼的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


    接着又是一段难得的太平岁月。


    沈盈缺窝在结绮楼,每天不是和秋姜一块打络子,就是跟白露一起在湖边喂鱼,听不到外头的闲言碎语,也看不到无关人士的指指点点,日子过得越发舒闲。


    以前怎么苦修都学不会的贵**雅,现在都自然而然融入她言行中,哪怕对着铜漏壶发呆,也能托个香腮拧个纤腰,郁郁凝视间犹如一幅浓淡适宜的水墨仕女图。


    宫人内侍们从旁边路过,都忍不住驻足欣赏。


    有一回人聚得太多,你推我搡,都有人掉湖里去,“呱呱”惊起大片鹭鸟。


    先前嫌她生于边地、性情粗野的世家贵女,也都纷纷开始效仿,学她钿额懒髻,仿她斜阳泛舟。胭脂般的晚霞晕染在她白皙如玉的天鹅颈上,灵动瑰丽,恍若织女新织的羽衣,她们还颇有诗意地给它取了个名儿,叫“披霞妆”,不过一日,就传遍整个建康城,连三吴之地都跟着盛行开。


    原以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大约就是在这样平淡细腻的琐碎中,一点一点过完。


    却不料一日夜半,沈盈缺梳洗完,正准备安置,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开门一看,原是御前那位总管内监,萧妄的心腹,周时予。


    他喘着粗气囫囵行了个礼,焦急地同她解释道:“陛下旧疾突发,想见郡主,可否请郡主移步太极殿一叙?”


    沈盈缺颇为惊讶,不懂是什么旧疾,居然严重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萧妄为何要见她?但还是换好衣裳,匆匆赶了过去。


    萧妄仍旧歇在太极殿西堂。


    只不过这回,寝殿里明显多了一股浓重的药味,酸苦得光是闻着味儿,就能勾出胃里一阵呕意。


    萧妄闭着眼,平躺在他的龙榻上,双眉紧蹙,一动不动,脸色比上回更加苍白,伸手一探,整个人烫得像个快要烧裂的火炉,额上也全是盗汗。


    可偏偏,屋里没有一个医侍,连近身伺候的内侍也都被远远打发出去,只剩下周时予一个人。反倒是门外多了许多擐甲执锐的侍卫,将殿宇围得跟铁桶一样。


    沈盈缺不由恼火起来,“他都病成这样,为何还不去请医侍?是要等到他咽气了,再找一群巫祝过来给他跳大神吗?!”


    边说边拔腿往外奔,预备亲自去御医署抓人。


    周时予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拦在她面前,讪讪朝她哈腰,“郡主息怒,不请医侍是陛下的吩咐,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怕她生气,又赶紧压低声音补充道:“陛下这病实有难言之隐,不足为外人道。但请郡主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着凶险,吃过药,熬一熬便过去了。惊动郡主实属不该,只是这回发作得实在太突然,奴婢怕有什么意外,这才请郡主过来坐镇。”


    “也无需郡主多做什么,只消在旁边陪着便可。奴婢已命人在屏风外头安排好卧榻,方便郡主累了随时都可躺下休息。有什么吃用上的吩咐,郡主也尽管吩咐奴婢,不必有任何顾虑。”


    “只要陛下能平安苏醒,郡主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大乾子民的救世英雄。将来郡主无论有什么要求,奴婢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为郡主实现。”


    他挺直腰板,抱着拂尘深深一揖。


    外头的t?玄甲卫也立正站好,屈膝整齐朝她跪下。


    铿锵的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有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沈盈缺握紧手,抵在胸前,急跳的心口久久不能平静。


    “只要在旁边陪着就好,什么都不用我来做?”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哪有这样治病的?不找医侍,不喝药,就让人在旁边干坐着。让她母亲知道,还不得揭开棺材板大骂:“庸医!”


    可周时予却斩钉截铁,一口咬定:“没错,只要在旁边陪着就好,其他什么也不要郡主操心。出了什么事,有奴婢担着,万万怪罪不到郡主头上。”


    沈盈缺心里还是怀疑,但见他如此坚持,可就不与他争论,点头答应下来。


    周时予松了口气,连连哈腰致谢,亲自下去置办她留宿太极殿所需的东西,每一件都依着她的偏好来,还给她预备了她一份热气腾腾的宵食,全是她爱吃的。


    宫里的春夜极是安静。


    除了稀疏虫鸣在如水的月光里游荡,就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沈盈缺侧坐在堆着柔软地簟的地面上,支颐靠着床榻,无事可做,便低头打量萧妄玩儿。


    不得不说,老天爷待他真是偏心,明目张胆的偏心,给了他一副高大的身躯,又许了他一身极好的皮囊,纵是这般病恹恹地倒在榻上,也是犀颅玉颊,颜丹鬓绿,宛如一轮放着光辉的明月,直直照耀在人心上,不讲任何道理,就是让人一看便满心欢喜。


    倘若没有萧意卿,没有宫倾那一晚发生的事,她大约也会跟那些迫不及待进宫选秀的贵女一样,对他心生憧憬。


    俊秀英雄,谁人不爱?


    可现在……


    沈盈缺长长叹了口气,拿帕子去揩他额上新渗出来的汗珠,嘴里喃喃自语:“快点醒过来吧,再不醒来,我都觉得自个儿是在这里骗吃骗喝。你救过我一命,我现在还你一命,等你醒来,我们就两清了,你也不用担心我整天缠着你。”


    萧妄没动,也没有回答,仍旧平躺在榻上,睡得昏昏沉沉。


    沈盈缺没法儿,只好说她幼年的趣事,说她挚爱的生长之地——落凤城。


    “……巷口的粥点铺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宝粥,粟米粥,虾姑粥,还有鸡汤栗子粥,又软又糯,鲜香扑鼻。我四岁那年,听到厨房大娘说阿母病了,吃这个粥最好,于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给阿母买粥。那家娘子人好,虽然我拿不出钱,却还是给我装了一罐粥。可惜快到家时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盖也肿了,我坐在地上看着到处都是的粥,难过得哇哇大哭。”


    “阿母听见哭声,出来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沉好沉,那条小巷又好像走不完,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却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伤心,就哭个不停。阿母笑着把我领回去,一面给我擦药,一面说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顺的孩子。她一直亲我的脸,亲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间卤肉铺,据说他家的卤汤传了三代,几十年不停地加料加汤,便是放根木头进去,也会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灶,浓郁扑鼻的肉香飘出十多里,能从店门口走过而不买卤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城西的那间香脂铺又是另一种香气了,每季采下最新鲜的花朵,蒸煮、晾晒、研磨、调弄……阿母不爱涂脂抹粉,但为了压住家里的苦药味,我总会去买些香饼来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时芙蕖,秋季金菊,凛冬寒梅,任何时候都能闻到落凤城的四季鲜妍。”


    “本来城里还有一间首饰铺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书生,仪态风雅,手艺精巧。他做出来的华胜、凤簪、珠花……都好看得不得了,城里许多小女娘都偷偷爱慕他。可他却有个满脸刀疤的娘子,不但身体孱弱,动辄发脾气骂人,还不能生育,城里的大媳妇小女娘都替那书生不值。”


    “几年后,书生的娘子病逝了,城里的冰人立马闻风而动,给他说亲,都快把他家门槛踏破。谁知那书生将妻子火化后,就把铺子关了,带着妻子的骨灰离开落凤城。临行前,他向阿父阿母致谢,因为有他们的庇护,他们夫妻二人才能从战乱中逃脱,在落凤城过上安生日子,妻子走得很安心。”


    “阿父问他去哪儿。他说他要带妻子去海边。他妻子一直喜欢大海,偏偏病体受不住海边潮气,现在没关系了。阿母劝他想开些,以后日子还长。那书生却说,妻子走了,他的心也死了,没有以后了。”


    “我那会儿看多了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听阿母说起这事后,还以为那书生要去殉情,顿觉人世沧桑,情深不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阿父阿母差点笑弯了腰——原来那书生没死,只是去海边,把妻子的骨灰撒入大海,然后就出家做了和尚,每日修缮佛像和庙宇,过得很是平静。唉,白费我那么多眼泪……”


    记忆中的落凤城,是个四季如春,花海飘漫之地,城里满是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


    每到节庆之时,满城盛开的凤凰花枝上,都会挂满写有美好祝愿的彩色飘带。清风吹过,五彩的颜色便翩翩随风起舞,绚烂而缠绵,像织女用手里的飞梭,一针一针织成的梦。


    ——那是她眷恋至深的家园,也是她永远思念的梦乡,她好想回去,可是再也不能够了。


    她不由用力咬住下唇,眼里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使劲眨巴眼睛,抬头瞪着床帐顶上的一枚鎏金香球,不让眼泪落下来。


    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干哑虚弱的声音:“你说的那个书生……而今就在信安郡烂柯山上的石桥寺里出家为僧……我与那间寺庙的主持是多年老友,你若是想见他,我可陪你去信安郡走一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一怔,低头去瞧,一滴眼泪“啪嗒”,刚好落在萧妄唇上。


    他下意识动唇一抿,嘴角牵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无邪又狡黠,“呵,还挺甜的。”


    第92章 第一世(五)


    沈盈缺脸颊一热,猛地坐起身,怒道:“你……你放肆!”


    萧妄哑着嗓子怼她:“‘放肆’这两个字,恐怕如今也只有郡主敢用在我身上了。”


    沈盈缺一愣,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是什么身份,面颊变得更红,“唰”地从坐垫上站起来,恼火道:“既然陛下已经醒了,那臣女也没必要再继续留在这里,这就告辞,先走一步!”


    谁知起得太猛,气血下涌,冲得她两眼发黑,双脚泛软,人摇摇晃晃直往屏风上撞,好在萧妄及时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摔倒。


    “你这小妮子,怎么做什么事都毛毛躁躁?又没人怪你,急什么,有鬼在追你啊?”萧妄半撑着身子,扶她重新在软垫上坐好,一面没好气地数落她。


    沈盈缺在榻边寻了块宽敞的地方趴好,抬眸从交叠的双臂上瞪他,“可不就是有鬼在追着我吗?还是个没心没肺、忘恩负义的厉鬼!我再不跑快些,难道要留在原地等着被人家一口吞了?”


    萧妄挑眉,“郡主能不能讲点道理?是你先对我无礼,我才开口反击的。我都还没生气,你倒先急上了,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沈盈缺:“哼!我就不讲道理,你能拿我怎样?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好的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六年后还是一个好汉!”


    说完就把头扭到另外一边,继续趴着,没再接过他的话,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让他自个儿悟去。


    萧妄背过身去,对着墙闷声笑了一会儿,转回来推她肩膀,“是谁告诉你,我生病了,把你请过来的?”


    沈盈缺跟被雷劈中一般用力抖动双肩,把他的手甩下来,仍旧背对着没去看他,冷声哼道:“还能有谁,不就是陛下派人过来寻我的?这里是皇城,是天子的地盘,谁敢忤逆您的意思,不怕被斥责太过‘放肆’,小命都保不住吗?”


    萧妄嗤笑,“谁不敢?眼前不就有一个吗?我才说一句,她就有十句等着我,真要计较起来,我都算不清要砍她几回脑袋。郡主这般聪慧,不若帮我算算?”


    沈盈缺怒而回眸瞪他。


    萧妄笑得越发灿烂,嘴巴一咧,都能数清里头有几颗后槽牙。


    但他也不是傻的,知道什么时候要见好就收,赶在她彻底发火爆炸前,将话头扯回来,认真道:“t?我没有数落你,只是想说,以后再遇到这事,就别再来了,太危险。这次是底下那帮人擅作主张,差点害了你,我定会严厉责罚,帮你讨回来,绝不姑息,保证不会再有下回。”


    沈盈缺听得茫然,不解地问道:“为何你生病,我会有危险?这病难道跟天花一样,还会传染?”


    萧妄垂下长长的睫毛,笑容泛苦,“不会传染,但比传染还要厉害,你不会想知道的。总之离我远一些,对你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沈盈缺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从他眼里看出几分无奈和彷徨——这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萧妄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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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严重,我可招百草堂的人过来帮忙看看。你知道的,那里聚集了全天下最好的医侍,无论什么疑难杂症,统统都能药到病除,你别怕……”沈盈缺嚅嗫道。


    萧妄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恨我,巴不得我早点死,好帮我那位皇兄拨乱反正吗?怎么现在……”


    沈盈缺咬着唇,垂下脑袋。


    这话她自己也解释不清。


    于情,萧妄是她的敌人,是害她第二次尝到“家破人亡”的痛苦滋味的罪魁祸首,她日日夜夜都在盼他早遭报应,不该对他存有任何怜悯之心。


    可真要按良心来讲,他这个皇帝当得,其实还真不赖。登基不过四个月,他就以雷霆之势,将大乾积年来最大的病灶——士族,收拾得服服帖帖。又借着这些年在军中积累的经验,对当前的兵马制大刀阔斧地改建,很快就为大乾边防建立起一支强有力的城墙,足可与羯人最剽悍的皇属大军相比拟,哪怕现在就着手北伐,也很难落得下风。


    让他做皇帝,的确是江山社稷之福,她没办法否认。


    可要她当着萧妄的面大大方方承认,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陛下误会了,我不过是在还陛下上回从湖里将我救上来的恩情。等还清了,该报的仇还是要报的。”


    萧妄高高抬了下眉梢,兴味地打量她。


    沈盈缺也径直回视他的眼,没有半分畏惧和避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有多久,萧妄先笑出来,摇着脑袋无奈道:“罢,都随你,你高兴就好。”


    沈盈缺极轻地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茬儿,只想着刚刚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心里有些好奇,低头扣着床褥上的绣线,状似无意地问:“落凤城的那个书生,陛下是怎么知道的?我可没听说,他在外头还有什么亲人朋友。”


    萧妄直白道:“很简单,因为我也去过落凤城,还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你父亲亲自收留的我,还当过我师父,我这一身兵法武艺,有一半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习武受了伤,也都是你母亲帮我治的。你那时候才三岁,跳起来都够不到我脑袋,对这些大概都没印象了吧?”


    沈盈缺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句“不可能”本能地就要脱口而出,却透过他似笑非笑的脸,隐约窥出几分久违的熟悉感,当即屏住呼吸。


    “你是……你是……”


    萧妄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脑袋,眉眼温柔道:“之前送你的仙音盒,听说被羯人放的火烧没了,你还因为它哭了好久?小傻子,一个木头盒子而已,有什么好哭的?改天我再送你一个更好的,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坏了就再做,腻了就丢掉,怎么舒服怎么来,别怕。”


    ——这是一句极有力的承诺,自从阿父阿母过世之后,沈盈缺就再也没有听到过。


    她承认,天禧帝他们待她都是极好的,说句“视如亲女”也不为过。可到底是“如”亲女,并非真的亲女,又是这样一个尊卑界限分明的环境,要想他们像寻常百姓人家一样,对她毫无边界地宠爱,简直天方夜谭。她也从来不敢奢望,能衣食无忧,呼奴引婢,就已很是知足。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她没必要顾虑。


    哪怕住在宫城,哪怕被封为郡主,哪怕一言一行都有千百双眼睛盯着,她仍旧可以像所有尚且还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寻常人家子女一样,放肆,骄纵,任性,无所顾忌,只凭她喜欢,出了事,有人帮她担着,别怕。


    她鼻尖忽然泛酸,眼泪不自觉便落了下来,咬着唇瓣拼命忍住,声音却充满哽咽。


    “所以宫倾那天,你明知我放走了你最想抓的两个人,也没有杀我,也是因为我阿父阿母,你在报他们的恩?”


    萧妄微微一笑,朝她点了点头,“篡位之事,我有我的道理,你也有你的看法,我没办法改变,也没打算同你解释太多,这点我很遗憾。但令尊令堂曾经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忘,你若实在瞧不上我的做法,大可来取我性命,我绝不阻拦,就当还你父母一条命。”


    沈盈缺吓了一跳,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回答,一时怔忡不知该如何应对,回想他承认之事,心里又莫名泛起一阵酸,像泡在卤水里。


    奇怪。


    明明早就已经猜到,那日他肯放自己一马,定是有其他隐情。


    不是有她未曾知晓的恩情,束缚住了他的手脚,就是他本人实在太过自负,不屑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下手,反正绝对不可能是外头传的、所谓的情爱,她究竟在难受什么?


    真奇怪。


    *


    那晚过后,萧妄身上的高热便退了许多,可以照常下地,也可以正常上朝,不会再无缘无故昏迷不醒。甚至还有力气责罚周时予假传圣旨之事。


    在沈盈缺看来,这点委实没有必要,也太过苛刻。


    毕竟事急从权,她能理解,况且自己一没累着,二没损失,还在太极殿得了周时予颇多照顾,这惩罚就显得更加没事找事,画蛇添足。


    然萧妄却坚持不肯免除。


    周时予自己也觉该死,一个劲地对她说:“是奴婢考虑不周,未曾站在郡主的立场,为郡主着想。倘若真因奴婢一己私念,叫郡主被陛下给……奴婢该如何向征北将军喝月夫人交代?该罚,真该狠狠罚!”


    说得沈盈缺一头雾水。


    但人家既然愿意挨罚,她也无话可说,事后给他送去一罐百草堂秘制的外敷膏药,便算尽了人情。


    至于萧妄的身子恢复得如何?


    沈盈缺原本以为,应当是不错的,毕竟都能跟正常人一样下床做事了,可那日她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被一股刺骨的寒冰之气冻得浑身激灵,她才惊觉自己大错特错。


    以为是那天晚上,她把窗户开得太大,叫他吹多了冷风,受了寒,她忙要请御医过来看看,弥补自己的过错。


    萧妄却摆手说:“不必,一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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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怕她多问,他又赶在她张嘴前抢先开口,转移话题:“过几日,我要去覆舟山上的汤泉行宫小住一段时日,你可愿与我一道同往?那日你提到的那位出了家的书生,我已经命我在石桥寺内做住持的那位好友将他领来,莫约再有两日就能抵达建康。宫里叙事不便,去汤泉行宫就便宜不少,你可想去?”


    沈盈缺当然想,想极了的想。


    来都城这么久,她从来没有去过那座覆舟山,更别说山上那片汤泉。宫倾之事发生后,她更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眼下终于有机会能出去放松一下,她自然满口:“好好好好好。”


    前后准备了十来日,一行人便大车小车往山上去。


    正是人间四月天,山上一派草长莺飞,蜂蝶恋香,生机勃勃。


    沈盈缺一到地方,就拉着秋姜和白露四处转悠,时而逗鸟,时而扑蝶,像只不知烦恼忧愁为何物的小小雀鸟,只有庖厨散出的饭菜香,才能让她乖乖回来。


    有时候还会滚出一身泥,跟土里头刚挖出来的萝卜一样。


    看得海粟大师“咯咯”直笑,抖着指头揶揄她:“这是给自己请来一个祖宗啊?陛下以后可有福了。”


    沈盈缺两耳通红,腮帮吹鼓,很想直接怼回去,但碍于人家的身份,又不好意思张这口。


    萧妄就不客气多了,“朕一直都是有福之人,只不过阿珩来了,朕的福气比以前更增加了一些罢了。大师与其在这里给别t?人看相算命,扯一些有的没的,不如去秦淮河边钻个火圈,碎个大石,哄那些不缺钱的世家子把腰包捐出来,充作北伐的军饷,也算为天下苍生做贡献了。否则你砸坏同泰寺里那枚历史悠久、做工精湛,还饱含佛法的镇寺菩提木鱼所亏损的功德,就真的没办法偿还啦。”


    海粟大师脸黑如三天没洗的灶台,当场学会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独门秘技,一指禅加狮子吼:“我再说三十九遍,那木鱼不是老子砸坏的,是智能老儿自个儿弄坏的,他怕被佛门怪罪,所以栽到老子头上。他才是真的有损功德,老子没有揭穿他,合该立地成佛,功德无量。”


    只得萧妄冷冷拍开那只快要戳到他鼻尖的食指,以及他从齿间挤出来的、极其不屑的一声:“哦。”


    海粟大师:“……”


    去你丫的!


    于是当天晚上,沈盈缺很愉快地看到大家食案上都多了一道荤腥,以兔肉为主,以狐皮装盘,取名“狼心狗肺”,怒气之重,怨念之深,若是山里有什么靠吸食人间怨气为生的妖精鬼怪,这一晚上怕是能保它们长胖三斤。


    沈盈缺笑得花枝乱颤,虽没食那道“狼心狗肺”,但也吃了个肚皮滚圆,回屋都没办法安然入睡,索性披上衣裳,去园子里消食散心。


    不知不觉,人便走到了那间位于一座小山断崖上的木柞小院。


    月圆,灯暗,风歇。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只剩下当中那棵系满红笺的凤凰花树,在月光里摇曳生长,开出一簇又一簇赤红的花。


    萧妄不知为何,也没有睡,拿着一管洞箫,坐在崖边一处围栏上,支腿静静地吹。夜风撩动他衣角,整个人美好得像一幅女娲娘娘亲自提笔蘸墨画成的画。


    沈盈缺心头一阵怦然,像是被山下那条大江急急拍打一般。


    “见过那位书生了?”萧妄看见她来,放下洞箫问。


    沈盈缺愣了片刻,想起他说的是谁,忙点头如捣蒜,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微微羞红了脸,“见到了,瞧着过得还不错,就是瘦了些。以前他家娘子还在的时候,他虽三天两头挨骂,但吃穿上从来不愁,人长得也圆润,不像现在,瘦得都只剩一把骨头了……”


    萧妄哂笑,“还不都是他自己选的?他娘子病逝的时候,他还不过而立,大可出去闯荡一番,为自己谋一番事业,偏他要放弃大好年华,为了一个女人,在一座庙里坐困愁城,了此残生,听说还是为了给自己和那女子求一个来世,哼,简直愚不可及!若不是你心里惦记,这样的废人,我是断断不会召他过来,玷污我的地盘的。”


    沈盈缺心头一讶,全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想法。


    然转念一想,他也是年近而立,身边还空无一人,好不容易办个选秀,最后也不了了之,可见是个野心极重,眼里只有万里河山,分不出半点余地给什么情情爱爱的,怕是要孤独一生。


    沈盈缺心里无端松了口气,又隐隐涌起几分失落,撇嘴白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是是是,陛下日理万机,我们这些红尘俗人自然比不上。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咱们大乾北定中原的宏伟蓝图,总算有希望了。还望陛下千万牢记今日之誓言,专注自己应做之事,莫要为多余的人物杂念扰了道心,误了大乾南北统一的大业。阿珩在此为江北留守百年的父老乡亲,提前向陛下道一声‘谢’了。”


    边说边拱手执礼,一揖到底,表情怪异,分明是言不由衷,讥讽非常。


    萧妄忍不住嗤笑出声,道:“你啊……”


    倒也没多怪罪,只仰头望着凤凰树冠上随风缥缈的片片红笺,神情怅然:“你若经过我自幼经历过的事,就不会再对这些红尘中的痴缠情爱,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你说什么?”沈盈缺没听清楚。


    萧妄笑笑,摇摇头,没有回答,转着手里的洞箫,有意扯开话题道:“说到这,今岁你已及笄,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我既承恩于你父母,自然要为你好好考虑。可有中意的人选?原先那个不用考虑了,他不配,除非你脑子长了泡,或者我死,否则你们绝无可能。”


    沈盈缺虽不敢说自己对萧意卿还有多少感情,可到底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如何听得了这话?当场便开腔怼回去:“那阿珩就好委屈陛下,先死一死了,等我和谨美喜结连理,共担天下,我定携满堂子孙,去为你这位先帝好好烧上一炷香,感谢你为了我们一家的幸福,舍生取义!”


    萧妄冷眼瞪她。


    她也睁大眼睛瞪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此时无声胜有声,末了终是因眼睛瞪久了太干,暂时熄火,约定改日再战。


    许是今夜月色太美,撩人心魄,沈盈缺仰头看着,不由感叹出声:“其实情爱真的没有陛下想得那般可怕,陛下完全可以走出一步,试试看,没准会有意外之喜呢?”


    萧妄冷嗤,“那大约要等到羯人拱手将北边的失地还给我们了。”


    沈盈缺“噗嗤”笑出来,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叹道:“好了,我不多管闲事,陛下照自己心意来就是,自个儿开心最重要。”转而又问,“所以陛下主动提出为我择婿,也是为了报我父母之恩?”


    萧妄扬了扬剑眉,“不然呢?”


    沈盈缺低头叹了口气,故**娇地道:“陛下何必回答得这么快?刚给我留一些幻想不好吗?也太不识趣了……”


    萧妄猝不及防被自己呛到,却是顾不上咳嗽,直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她,眼珠都快跌出眼眶。


    沈盈缺朗然笑出声,揩着眼角溢出的泪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逗陛下玩的!别当真。原本我还不信,就陛下这长相,怎么可能没有跟小女娘风花雪月过。可现在嘛……”


    她摸着下巴,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他,咋舌感叹:“没想到竟真是一个纯情儿郎,啧啧啧——”


    萧妄脸颊微红,见惯了小女娘对他趋之若鹜,他从来不放在眼里,还是平生头一回生出这种被人调戏之感,当场沉了脸,撸起袖子,要去捉那罪魁算账。


    沈盈缺赶忙躲到凤凰树后头,朝他吐舌,“陛下龙骧虎步,胸吞万流,居然跟我一个小小女子,真不知羞。改日你若真遇上心仪的女子,娶她为后,我定第一个向她告状,让她好好教训教训你!”


    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坚决不给他反击的机会。


    萧妄又好气又好笑,叉腰盯着她的背影,两排银牙都能搓出火星,看着看着,又莫名笑出了声,唇角飞扬,仿佛每月初旬冉冉升起的新亮月牙,清隽又动人。


    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就是暖暖的,像寒冬腊月晒饱了太阳,四肢百骸充满力量,都能听见血管里冰封许久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的声音。


    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何,听到那句“遇上心仪的女子”,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是她,情爱或许当真可以没那么可怕……


    人跟着就有些心猿意马。


    待发现自己都在琢磨一些什么下流之事,他自己就先吓了一跳。


    第93章 第一世(六)


    山中岁月长,置身其中,时光仿佛都跟着凝滞。


    沈盈缺久违地摆脱了拘束的常态,每日不是乘着凉竹轿子,满行宫地观赏景致,就是戴着帷帽去,后山采摘鲜果;日常吃的是现摘的蔬果,和刚打下来的山野风味,以及一些连名字也叫不齐全的林中菌菇,翻着花样入菜,味道鲜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入腹中。


    更要紧的,还是行宫里的那汪神奇泉眼,自当年的地动之后,那里便常年不歇地“咕嘟”往外冒着温泉,在温腾腾的水面上漂一个木制托盘,再放上用冰凉凉的井水湃过的水果和蜜酒,每日去泡上半个时辰,直叫她从头发丝舒服到脚趾头。


    没有旁人的闲言碎语,也不用刻意提防不知何时何处就会冒出来的明枪暗箭,几天下来,沈盈缺只觉自己到了人间仙境,全身的骨头都松散开来,哪怕一直住在这里不回宫也没什么。


    萧妄似乎也有这想法。


    引她见过那位书生后,他也没急着催她回去,让她安心在这里玩闹放松,还让人把政务送到行宫里处理,闲暇了,便教沈盈缺t?骑马,带她到林子里打猎。


    京郊有片猎场,正值万物复苏之际,犹适春狩,听说年初那会儿还有人在里头看见了野马群,成群结队地在风中奔跑,沈盈缺颇感兴趣,萧妄便空出一天,专门带她去游猎一番。


    天高,云低,风淡,仿佛伸手就能够着云团。


    沈盈缺勒马停在高岗上,一面听萧妄介绍这片猎场,一面眺望远方纵情驰骋嘶鸣的野马群,深埋心底的将门之血蠢蠢欲动,由不得攥紧缰绳,朝萧妄抬抬下巴。


    “难得今日有空,咱们也来比试一下骑术,如何?”


    萧妄挑眉,漫不经心地揉着胯/下神骏的耳朵,道:“让你先行。”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哼,稀罕你让我啊!”


    高高扬起手里的马鞭,照着他座下骏马狠狠抽下。


    马儿登时扬起两只强健的前蹄,嘶鸣一声,朝着前方宽广的草场狂奔而去。


    沈盈缺也夹紧马腹,如离弦之箭一般追上去,很快就与他并驾齐驱。


    长风猎猎,衣发飞扬,她放下宫里的金科玉律,捡起幼年在落凤城时久违的恣意与疯狂,纵情驰骋天地间,像最自由的风,呼啸山野,身上每一滴血、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痛快!”


    然萧妄到底是沙场上浴血拼杀出来的悍将,骑术极精,几乎已经达到人马合一的高境界,和沈盈缺一个初学之人比试,就跟逗孩童一样。


    没多久,她支撑不住,慢了下来。


    “罢,这回我认输,待我再磨炼些时日,改日再战。”


    沈盈缺擦着下颌滴落的汗珠,拽紧缰绳停下马,话虽这么说,人却还有不服,小嘴噘得老高,都能挂油瓶。


    萧妄哈哈一笑,宽慰道:“阿珩不必难过,你才学几天,就能追我至斯,可见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


    沈盈缺不客气地翘起小下巴,“那是当然,也不瞧瞧我是谁?”


    萧妄下巴翘得比她还高,“确实,毕竟名师出高徒嘛。”


    沈盈缺嘴角抽了抽,笑眯眯转头看他,“你少夸自己一天会死吗?”


    萧妄也笑眯眯转头看回去,“不会死,但会浑身难受。为了不再打扰半夜烦扰阿珩来我榻前侍药,就让我夸一夸吧。”


    沈盈缺:“……”


    “怎么没把你夸死?”她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纵马奔了这么久,腿又酸又痛,身上也出了不少汗,衣裳都贴在了身上,黏糊糊的,很是不舒服,她便想找个地方洗把脸。


    萧妄想起过来的时候,曾路过一片水泽,便道:“我陪你去吧。”领她折回去,在生满水芦的岸边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招呼她下马。


    沈盈缺蹲在水边,掬手往脸上泼了把水,洗去汗尘,又取出随身带的手帕,仔细擦拭。


    清风徐来,脸上水珠片片冰凉,她手搭凉棚,眯眼望着头顶碧蓝的苍穹,前方水草如茵,野鹭游荡在芦苇中间,风景异美,心旷神怡。


    她不自觉便看得有些痴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古怪的杂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打架,且夹杂着粗糙而凶狠的嘶叫之声。


    她循声转头,赫然看见就在身后几十步外的地方,竟又出现了几头野马。


    其中一头身形稍小,应是雌,还有两头雄马,一头白,一头黑,正相互踢打撕咬,往这边跑,打得甚是激烈,俨然一对死路冤家,不把对方咬死便不罢休。“嘶嘶”的动静惊得岸边鹭群纷纷振翅飞起,逃离而去。


    一阵凶狠无比的相互攻击过后,白马不敌,败下阵来,耷拉着一只被咬得鲜血淋漓的耳朵,狼狈败退逃走。斗赢的黑马仰头嘶鸣庆贺,冲边上那匹观战的雌马叫了一声,声音颇为悦耳,大有献媚讨好之意,全不复方才斗殴时那般嘶哑难听。


    雌马蹬着蹄子犹豫了会儿,“哒哒”朝它跑来,伸长脖子,亲昵地同它擦蹭耳。黑马颇受鼓舞,纵身一跃,两只前蹄便搭在了它臀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睁圆了眼,顿时明白方才那一番缠斗是怎么一回事,脸颊倏地飞起红霞。


    偷偷往旁边瞥。


    萧妄适才也随她一块下马,蹲在水边洗手,看到这一幕,同她一样僵在原地。


    无声的尴尬在两人中间蔓延,沈盈缺直觉头发丝都开始往外冒汗。想扭开脸,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脖颈却像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剩越跳越急的心,在腔子里鼓起一番燥热,越跳越热,越热越跳,烧得她简直快要晕厥。


    还好这一幕并没持续多久。


    黑马大功告成,从雌马身上跳下来,甩着汗湿的马鬃,高傲地嘶鸣,像是在宣扬适才有多快活。雌马也没着急离开,转回头继续和它舔蹭亲热,瓮声回应。


    沈盈缺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慢慢地转脸,却见萧妄也刚好转过脸。


    四目相接,猝不及防。


    沈盈缺一时间都忘了该怎么呼吸,只觉这一刻比刚才还要难捱,心里盼着他能赶紧说些什么,把这尴尬的一幕揭过去,偏他只盯着她,一言不发,闹得她越发焦急。


    脑子一热,她不由喃喃出声:“这么快啊……”


    萧妄扬了下眉梢,似被她这句话惊到,但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居然顺着她的话茬低低回应道:“是啊,太快了。”


    大约是这会儿正好有风经过,又正好往那两匹马的方向而去。


    黑马耳朵动了动,扭过头来,顿时暴怒,右蹄“噔噔”刨地,又发出一阵方才斗殴时嘶哑难听的咆哮,愤然朝这边疾冲而来。


    萧妄脸色微变,大喊:“不好!”


    一把攥住沈盈缺的手,拔足狂奔。


    停马的地方离这里有段距离,来不及骑了,他只能拉着她往附近一个坡地上跑,抱着她顺坡滑了下去,连着打了七八个滚,才终于在一片蔓草丛生的地里停下。


    黑马跑到坡顶,看不见人,愤愤刨着地面,喷了个鼻响,转身离去。


    沈盈缺缩藏在草丛里,双唇抿直,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等马蹄声彻底离去,再听不见,才终于松下两肩,长长吐出一口气。


    然转目一看自己现在的处境,这口气又不自觉提了回来——


    适才一番逃难,萧妄顾不得男女大防,揽着她的腰,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她也没有反抗,乖乖窝在他怀里任由他抱,因害怕,还抬手搂住他脖子。眼下危机解除,新的尴尬便顺着两人紧贴的肢体,“滋滋”烤出热意。


    沈盈缺身体变得比刚才还要僵,直着眼呆呆愣在那,不知该怎么办。


    想等他先松手,自己再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平静自然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当这段尴尬从来就没发生过。


    可萧妄也不知怎么想的,手一直搭在她腰间,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片刻,他还收拢臂弯,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距离之近,沈盈缺都能闻到他襟口散出的淡淡药草香,带着周围夹杂春泥清香的草汁气息,混杂出一盏无半点杂质的清酒。清冽醇厚,醍醐灌顶。等余味散尽,还能品到一丝浅浅的回甘。


    她轻轻眨了下眼,人微微有些眩晕。


    平生头一回发现,原来跟人对视,居然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短短的一瞬,像是凝聚了整整一年,可要真让她看上一年,她大约又会觉得时间短暂,仿佛只过了弹指一瞬。


    明明都已经是定过亲的人了……


    如此僵持了也不知有多久,萧妄终于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却是问:“怕了吗?”


    声音沙哑,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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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因体内顽疾,冷得像块冰,然望向她的眼,却滚烫异常,仿佛天上的太阳,灼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霎着眼睫,慌慌错开视线,心在胸口跳得有些急,出口的话语倒是狂妄:“才没有。一头畜生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弓一挽,箭一搭,我让它管我叫祖宗!”


    萧妄“噗嗤”笑出声,语气懒散又无奈:“我不是在问你这个……”说到一半,又摇头叹了口气,“算了。”起身扶她起来,拍去她身上的土,牵着她往两人停靠坐骑的方向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仿佛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可沈盈缺知道,不可能再一样了。


    只是怎么可以呢?


    那可是萧妄啊!


    抢了天禧帝皇位的乱臣,断了她和萧意卿婚事的贼子,是她此生最大的宿敌,她怎么可以……


    始乱终弃,吃锅望盆。


    连她自己都唾弃自己。


    萧妄似乎也明白这点,之后的几天不是在书房里批阅奏疏,就是去汤t?泉池泡汤泉,疗养身体,没再找过她。就连吃饭,都有意避开。


    这样也好。


    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如此执着?一开始就将这段孽缘扼杀在摇篮里,总好过纠缠一番后,才发现是个错,要离开又断不掉,只能苦苦煎熬。


    可老天爷就是爱这般捉弄她,消停了没两天,就再次跟她开起了玩笑。


    就在回宫的前一夜,就在她住的这间名叫“是昔流芳”的小院,她见到了一个人——宁无疾——送来了一封字字珠玑的信,来自萧意卿。


    同她说了一个掩埋了数年的惊天秘密,关于落凤城,关于她父母,也关于萧妄。


    于是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难言之隐,又再次掀起惊涛骇浪,一个饿虎扑食,就将她彻底拍晕在礁石之上。


    第94章 第一世(七)


    宁无疾这人,对于现世的沈盈缺来说并不陌生。


    可对于这一世的她,却是头一回见。


    几乎是在他翻窗进来的一瞬,沈盈缺就本能地抓起桌案上的剪子,挡在胸前,厉声质问:“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余光目测自己到屋门的距离,琢磨若是强行夺门出去,能有多大几率成功?又或者直接开口喊人,会不会被他一刀毙命?


    “郡主莫慌,奴婢没有恶意。”宁无疾含笑朝她作了个揖,神态不慌不忙,“奴婢姓宁,草字无疾,此番前来,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给郡主捎带口信。那日宫倾,多亏郡主出手相助,他们父子二人才能顺利从萧逆手中逃脱。眼下已经在安全的地方安定下来,身边皆有护卫,暂时出不了什么大事,请郡主放心。”


    沈盈缺心口突突地跳,“你是萧意卿的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宁无疾笑,“奴婢并非东宫之人,而是太极殿外的一个内侍,负责洒扫的,平日没机会出现在贵人们面前,郡主没见过奴婢也实属正常。但这令信,郡主应当是有印象的。”


    他伸出右手,翻腕亮出一枚雕有滴水观音纹样的圆形墨玉牌。


    正是萧意卿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沈盈缺呼吸登时收紧,抬眸静静看着他,神情越发宁肃。


    宁无疾似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松然笑了笑,宽慰道:“郡主莫担心,奴婢知道此行凶险,动作可小心着呢,保证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不会给郡主招惹麻烦的。”


    “是吗?”沈盈缺不置可否,“会不会给我惹麻烦是小,我只是好奇……天子脚下,御驾亲临,行宫上下不是羽林卫,就是陛下专属的黑甲卫,守卫森严得连水都泼不进来。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所有人,安然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这样的身手,居然只是宫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洒扫内侍?可真是稀奇。”


    宁无疾扬了扬眉,假装没听懂她言辞间的揶揄,收起玉牌微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郡主谬赞了。比起这个,郡主难道就不好奇,奴婢今日冒险过来,所谓为何?”


    沈盈缺挑眉,“难道不是来感谢我宫倾那日出手帮忙的吗?”


    宁无疾一噎,怨怼地看了她一眼,“郡主要一直这样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哦?那怎样才有意思?”沈盈缺冷笑,“只准你跟我打马虎眼,不许我跟你兜圈子?你这奴仆当得可真有金贵。”


    宁无疾脸色阴沉,耐心已然告罄,“看来郡主这段时日待在萧逆身边,的确是受了他蛊惑,心智动摇,太子殿下的担心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沈盈缺指尖蜷了蜷,心事被他戳中心事,心里有些发虚,板起脸呵斥道:“我有没有受人蛊惑,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宁无疾笑道:“郡主所言极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郡主想拥护谁为皇帝,是郡主自己的事,奴婢无权过问。只不过有一件事,奴婢还是想提醒郡主一下,与虎谋皮,终为虎伤,哪怕为了已故征北将军,郡主也要三思啊。”


    沈盈缺皱眉,“你什么意思?”


    宁无疾唇角扭起一个古怪的笑,缓缓解释道:“当年落凤城一役,沈将军战死,月夫人身亡,人人都道是羯人卑鄙,害得忠良不得善终。然太子殿下多方调查后,却发现事情并非大家看到的那般简单。羯人南犯前,征北将军是瞧出过端倪,发出过示警,还曾派信使向京口求援,请萧逆派兵增援一二。然那萧逆自私自利,为了不让沈将军的战功盖过自己,竟将书信丢至一旁,视而不见,这才酿成大祸!郡主若是不信,太子殿下还找来了当年的书信,郡主看过之后,心中自会分明。”


    他边说边从袖底摸出一张纸面泛黄、页角卷边的细宣,躬身递到沈盈缺面前。


    沈盈缺劈手夺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封求救信,上言羯人在关外盘桓已有数日,怕是有强攻之念,城中兵马粮草准备不足,恐难相抗,若是广陵王能支援一二,落凤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时过境迁,信上的墨迹已然在时光中淡去,笔尖落下的锋触却依然遒劲有力,不减当年。


    一看便是阿父的笔迹。


    沈盈缺登时瞪圆了眼。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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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能的。


    阿父是萧妄的救命恩人,还曾收他为徒,亲自教养,萧妄又一向知恩必报,宫倾的时候她这样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他都能为报恩放她一马,怎么可能为了一点名利,做出这样的事?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扶着花架,摇摇晃晃,险些就要摔倒。


    宁无疾适时地扶住她,垂着长睫,不动声色道:“兹事体大,关系更大。郡主一时间没有办法接受,也是自然。但郡主千万不要忘了,他是为何抢的皇位?又是如何辜负了宠爱他多年的皇兄?莫要以为他现在待你好,就掉以轻心,那都是假象!是为了迷惑郡主,从郡主这里套出太子二人下落的假象!一旦入觳,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令尊令堂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沈盈缺咬紧唇瓣,望着窗外一簇伶仃飘摇的海棠,不愿回答,指尖在掌心掐出一枚枚紫红的月牙。


    *


    那晚过后,沈盈缺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出门玩乐,也不再跟人说笑,整日坐在屋子里发呆,对着一片落叶一看就是一整天。


    秋姜和白露担心她出事,变着法儿哄她开心。


    萧妄还特地延迟了回宫的日子,问她有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他都可带她去玩。


    可她都只是淡淡,不仅照原计划按时回了宫,还将先前从他这里得来的礼物都退还给他,不客气地声明,他们俩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要么赐她一死,要么放她出宫,横竖是不会再有第三种可能。


    气得萧妄乌发倒竖,冷笑连连,当场摔碎了一盏价值连城的玉石宫灯,让她好自为之,声音吼得整片华林园都能听见。


    宫里最不缺拨弄是非的人。


    事情一闹出来,当天就被人添油加醋地传遍整座台城。


    没人觉得,会是沈盈缺这样一个身份尴尬之人,主动放弃萧妄这样一座巨大无比又坚实稳固的靠山,都以为是萧妄厌弃了她,要和她一刀两断,废名驱逐也是早晚的事。


    捧高踩低的绝活一亮出来,沈盈缺主仆三人的生活立马一落千丈,莫说像雪莲南珠那样世间少有的稀罕宝贝,就连最普通的一日三膳,都没办法给她们保证。


    白露气不过,拿着鸡毛掸子上门找他们掰扯,白天吵完晚上吵,晚上吵完睡一觉,第二天还要吵,一整个月,她喉咙管子里头都在冒烟儿,每天要三颗南安子才能消肿。


    秋姜不擅长跟人家吵嘴,拿着自个儿这几年攒下来的体己,到处卖笑打点,想疏通疏通,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沈盈缺看在眼里,愧在心上,不想向萧妄低头,便将自个儿的积蓄全都拿出来,推给她们俩用,算作她的补偿,且比过去还要努力地给她们庇护。谁敢找她两个婢女不快,就是跟她过不去,她便是舍下这张脸,也要将那人剥皮抽筋。


    日子久了,那些挑事的声音也渐渐淡了下去。


    除了是被沈盈缺的凶悍吓到,不敢再放肆以外,还因为这事的确没什么好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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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又不是真的有什么杀人全家的血海深仇,非要闹得你死我活,况且宫里又来了一位更加值得关注的对象——萧妄的表妹,颂t?惜君——他们也无暇再去找沈盈缺的茬儿,逮到时间就互相咬耳朵,猜测这会不会就是即将上任的皇后,大乾未来的女主人。


    有那目光长远的,已经着手巴结新主子,今天借送午膳的工夫,给人家多添一笼膳房新做的糕点,明天趁人家出门逛园子的档口,殷勤地上前给人家当向导,嘴里舌绽莲花,滔滔不绝,直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跟陛下就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谁来都不可能比他们还要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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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撇着嘴,不服气地哼哼:“就她那核仁大的脑子,也真敢张嘴说。上回为了讨好周公公,非说东门外的那只花狸,和周公公养的母猫儿是天生一对,凑一块能保福寿绵延,说得信誓旦旦,有鼻子有眼儿,我都快信了,谁知掰开那花狸的后腿一看,哟嚯,骟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指桑骂槐,气得周公公罚了她半年俸禄,到现在还窝在掖庭里头刷恭桶呢。”


    秋姜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哎呦哎呦”嚷疼。


    沈盈缺笑嗔了白露一眼,过去帮秋姜揉腰,努力不让自己把头扭过去,寻找园子里新来的那抹倩影。


    可她不想主动给自己招惹因果,因果却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沾——


    是日午间,沈盈缺刚用过午膳,正准备去里屋歇晌,一封洒金邀余额便笑盈盈送到她手上。


    下帖之人乃是南康王妃,萧妄的二舅母,颂吴氏。说是要给颂氏如今的家主,也就是萧妄的嫡亲大舅父颂祈年贺寿。


    而他也是颂惜君的父亲,沈盈缺若是去赴宴,少不得要跟颂惜君照面。


    主仆三人如临大敌。


    白露忧心忡忡,“别不是鸿门宴,要把郡主骗过去可劲儿欺负吧?”


    秋姜摇摇脑袋,“不会的。好歹也是正经人家,要脸,哪怕为着自个儿祖上的门楣,也不会当众叫郡主难堪。”可那双快要垂到睫毛上的八字眉,却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沈盈缺捏着帖子反复思量,最后决定:“还是去吧,颂家到底不是从前那个退居边地的颂家,大半个朝堂都攥在他们手中,可不好随便得罪,再说……”


    她也想看看,那位被所有人说成是和萧妄天生一对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是不是真有传闻中那么好。


    若是,她便好好祝福——


    虽说她没有完全相信宁无疾的话,但也没办法再像先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和萧妄凑到一块。他是个好人,值得一个好女子同他好好相伴。既然没办法给他想要的,就痛痛快快放开手,让他去追逐他想要的,也算还了他的恩。


    可若是传言有误……


    她垂下长睫,沉默下来。


    窗棂上的一盆小小金橘在风中摇曳,娇嫩的绿叶衬着小巧玲珑的油亮果实,色如赤金,圆润可爱,她却一脸茫然。


    第95章 第一世(八)


    自打萧妄篡位成功,他的母族颂家就因从龙有功,一跃成了大乾的一等世家,族中子弟遍布朝野,家主颂祈年更是取代荀慎之,做了新一任的中书令,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昔日因颂家退出朝堂而逐渐与他们疏远的都城权贵,都指着这场寿宴,重新和他们攀交;想联姻的人家,更是巴巴将族中适龄的女娘都捞出来,洗洗涮涮带去赴宴,跟人牙子一样做买卖一样。还有刚提携上来的新贵,巴望着能成为颂氏幕僚的寒门子弟,落寞了的旧朝士族……


    寿宴当日之热闹,由此可见一斑。


    沈盈缺以为,像她这样尴尬的身份,能收到颂家的邀帖,纯粹是因为人家的礼貌和她父母留下的遗泽,不可能是人家真的在有意关注她。


    岂料她刚一进门,吴氏便借口从一群围着她吹捧的命妇里头脱身,笑眯眯地过来迎她,“郡主可算来了,一直没等到你,我还以为邀帖没送到,琢磨着要不要再打发人进宫跑一趟。这一路过来累吧?走得可还辛苦?听说最近你都闷在结绮楼里没出门,这可不行,得闷出毛病的。马上就要入夏,病了可不舒服……”


    她显然是个为宴席而生的人,话匣子一打开,甭管之前熟不熟,几句话下来都能叫她拉拢成自己人。


    饶是沈盈缺早已习惯了和都城里的高门妇人打交道,也有些招架不住,正纠结要如何委婉而不失礼数地摆脱她,窗边便传来一阵喝彩声。


    沈盈缺循声看去,但见一架黄花梨木架上正挂着一幅昆仑云海画,云蒸霞蔚,气势磅礴,一看便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到底是陛下的墨宝啊,随手一画,都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得有韵味。”一个穿秋香色交领襦裙的圆脸妇人摇着便面扇,啧啧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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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一讶,想不到萧妄竟还有这样的画功,她还以为他只会打仗呢。


    那圆脸妇人似也瞧出她的心思,轻蔑一笑,拿手里的便面扇往画作右上角一点,意有所指地道:“这画前两天就送过来了,周公公亲自交到大伯父手中,说是陛下专门为他预备的寿礼,大伯父可宝贝着呢,亲手把它裱好不说,还想写几句题诗,让这画作更有意境。可惜自个儿想了半天,都没有好的,周围问了一圈,也没有跟这幅画的意境相契合的,还以为这题诗得一直空着。岂料惜君阿姊一来,便瞧出了陛下作画时的心思,提笔将诗文补上,啧啧,当真是写得极妙,看过的就没有说不好的。到底是青梅竹马,心有灵犀,谁也比不了。”


    沈盈缺的心微微一疼,几乎是下意识调转视线,去看那首题诗——


    “瑶宫寂寞锁千秋,九天御风只影游。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


    所以这便是他对现在台城生活的想法吗?寂寞了,烦腻了,厌倦了,又想和谁笑归红尘去?


    几乎是一瞬间,那个名字便如烙印般深刻地浮现在她脑海,她不由攥紧手,掌心掐出深深浅浅的月牙印。


    一块围在木架旁边欣赏画作的女娘们听说这题诗的来历,登时兴奋起来,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想不到这题诗居然是惜君阿姊写的,这么遒劲犀利的笔锋,我还以为是陛下的墨宝呢。”


    “惜君阿姊的一手字本就是陛下教的,大伯父都时常看错,你会认错也不奇怪。”


    “早前就听说,陛下和惜君阿姊过去经常一块作画题诗,我想看很久了,一直都没机会,今日终于得见,也算了却一大心愿了。”


    ……


    沈盈缺默默立在她们当中,听着她们的闲谈,拼凑着萧妄与另一个女子的过往。


    听到他小时候被颂家表兄骗着吃下一个包着玉石棋子的青团,膈掉了牙,满嘴都是血,她忍不住笑;听到是颂惜君帮他止的血,她又不悦地撇了下嘴;等她们讲到后来萧妄以牙还牙,将一整盒博棋都倒在表兄头上,害他接下来一个月头上都顶着两个牛角一样的大包,她就不得不低下头,才能藏起脸上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还有他为了逃学去跟人家比试骑射,往夫子的饭菜里头下巴豆;最开始学画的时候,画技实在一言难尽,就干脆摘真花真草来,晒干了贴到宣纸上,敷衍夫子……


    原来,他也有贪玩躲懒,争强好胜的时候,并非一直冷漠自矜,心思全在朝堂仕途上。


    而这些,颂惜君都知道,还陪着他一起荒唐……


    难以言说的酸意在腹内蔓延,沈盈缺低头扣着裙绦上的缠枝花纹,直觉整个人像被放在磨盘上,一点一点碾成碎末。


    吴氏一直陪她在边上站着,看看那些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小辈,又看看她,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俨然一个极其关心她的长辈,但却始终没有打断那些恼人的对话,也没有将她从这无形的折磨中拉走。


    直到门口拐进来一个穿绯色十二破交窬裙的美貌女娘,她们才终于闭上嘴。


    “你们在混说些什么?陛下的私事,也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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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看这端庄的模样,和旁人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沈盈缺便知道,她一定就是颂惜君。


    吴氏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都是自家亲戚,说说也没什么的。不过到底是君臣有别,以后可不许了。”边说边瞠圆眼睛,佯怒瞪向她们。


    女娘们吐吐舌t?头,认了个错,手挽手嘻嘻笑笑地离开,去院子里赏花。


    吴氏看了沈盈缺一眼,若无其事地招呼颂惜君过来,“你可算到了,都迟了快一个时辰,让郡主好等。是不是又叫陛下留下来,帮他打理后宫事务了?”


    颂惜君笑着解开肩头的披风,朝她们走来,“快要入夏,宫人们的夏衣料子还没预备好,内廷司急坏了,我便过去帮忙看看,耽误了些时候,让二婶婶久等了。父亲可有生气?”


    “家主心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生你的气。”吴氏笑着道,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沈盈缺,又问,“陛下可有说要过来?若是来,咱们且得提前准备。”


    颂惜君摇摇头,“不知道,他没说。”


    吴氏打趣地笑,“大约是会来的。每年都是你和陛下一块给家主祝寿,大家都习惯了,今年也不会例外。更别说马上就……”她及时收住嘴,兴味地看着她。


    颂惜君脸颊微微泛红,嗔瞪她一眼,没接茬,将目光转向沈盈缺,眼底闪过一片难掩的惊艳之色,笑吟吟道:“这位便是晏清郡主吧。久闻大名,一直想要拜访,奈何陛下说你病着,我便没敢打扰,今日一见,果然是和传闻中一样仙姿玉貌,满园的春色都要叫郡主比下去了。”


    沈盈缺看着她的眼睛,心里颇为惊讶。


    因为那场不了了之的选秀,宫里宫外对她和萧妄的传言就没有停下来过。世人又皆有嫉妒之心,再大度的女子,听到自己的心上人和别人传得满城风雨,心里都不会舒服,可颂惜君目光坦荡,笑容真挚,半点没有因为她和萧妄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刻意为难她。


    大约这就是真正的强者,才会有的自信吧——胜者从来不需要嫉妒自己的手下败将。


    而这自信,还恰恰就来自萧妄……


    沈盈缺掐着手指,心里越发难受,想起自己对颂惜君的种种不端猜忌,更是自惭形秽到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强撑着寒暄了两句,她便借口身子乏累,去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整个席间,她都没有再和别人说过话,兀自斟酒自饮,像个空气做的透明人,别人主动来找她搭话,她也只是礼貌地应付两句,没让话聊得太长。


    待酒过三巡,夜色围城,她便起身找吴氏告辞,想早些回宫歇息。


    吴氏抽不开身送她,召开婢女代为引路。


    沈盈缺想一个人独处一会儿,便摇头拒绝了,自己穿上披风,从院子里绕出去。幼时的边城生活给了她很好的方向感,白日叫颂府婢女引着在颂府走了一遍,她就将大门到宴厅的路牢牢记在心上,眼下没人在前面领路,她也不会走丢。


    月色寂寂,星光杳杳,一路上都是清甜的花香。


    她不禁又想起了在汤泉行宫的那些日子,虽然才过去半个月,她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有没有因为忙北伐的事,耽误吃饭?身上的旧疾是不是又复发了?


    今晚这么多人在席上盼着,他到底会不会过来?是不是已经到了,正和颂惜君一块,向他舅父贺寿?看到颂惜君在他画作上题的诗,又会有什么感想?


    应当会很喜欢吧?


    毕竟是功成名就之后,他们俩一块完成的第一幅画作,意义非凡。


    没准今晚过后,宫里就要迎来一位真的女主人了。


    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萧妄对她的特殊照顾,而故意找她的茬儿;也不会继续拿她和颂惜君比较,说一些令她难堪的话。


    她也终于可以放下所有心结,专心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不用再夹在萧妄和家破人亡的仇恨之间,两相为难。


    真好。


    可她为什么一点也笑不出来?风吹过眼睛,都热得发痛,像是要把她眼珠子挖出来一样。


    她赶忙抬起头,拼命眨巴眼睛,在那股热意快要涌出来之前,先让它倒流回心上,至于这样会不会让好不容易愈合的心口再添一道疤,她也无暇去想。


    一股奇怪的热意在胸口蔓延,沈盈缺皱起眉,以为是自己在席间喝得太多,酒劲上来了,加快步子往大门方向去。


    却不想越走,身体越热,头脑越昏,跟着了火一样,到后来她就只能勉强扶着墙勉强站着。


    这绝不是寻常的醉酒,倒像是……中了药,那种不可言说的药。


    可是怎么会?


    天子脚下,众目睽睽,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做这样的事?又为什么要找上她?


    惊讶、愤怒、绝望在心里反复交缠,沈盈缺咬紧牙,扶住墙,凭着仅存不多的意识一点一点往大门方向挪。


    不管怎样,都先回去再说,这种时候要再在外头多待,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所幸这会子大家都在宴厅上吃席,院子里空空荡荡,不会有人发现她的狼狈之态。


    走一步,再走一步,拐过前面这道弯就能看到大门上的影壁,她的牛车就停在外面,秋姜和白露都在车里,只要喊一声,她就有救了。


    “女公子这是怎么了?怎的一个人在此处乱晃,还扶着墙,莫不是吃醉了?”


    猥/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三道高大的身影从边上的小路过来,展臂挡在她面前,将她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沈盈缺往左动,他们也跟着往左;她转向右,他们也一块调转方向,还伴着淫/邪的笑声,跟逗弄猎物的恶狼一样。


    “滚开!”


    沈盈缺怒吼,使出吃奶的力气撞开他们,就着中间那道分开的空隙,咬牙踉踉跄跄拼命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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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奈还没跑出去两步,就被其中一人攫住手腕,拽了回来。


    “哈哈哈,小美人够有劲的,险些给我撞个狗啃泥。有意思,我喜欢,待会儿保证好好下力气犒劳一番,让你知道女人的力气到底该往什么地方用,哈哈哈哈哈——”


    “诶,你别抓得太用力,瞧把人家给疼得,诶呦呦,都哭了。快来哥哥怀里,哥哥好好心疼心疼你。”


    “你们两个都给老子滚,上回那小妮子就是你们俩先上的,老子帮你们望风,半块肉都还没尝到,人就先叫你们给弄死了,这回这个怎么都得让老子先尝。老子都憋了快半个月了,再不松快松快,膫子都要爆了。”


    “啧,瞧你猴急那样儿。成,这回让你先来,行了吧?别折腾太过,老子的膫子也等不了人。”


    “实在不行,你拿她的嘴缓缓,瞧她刚刚吼人那样儿,舌头功夫肯定不一般,保不齐没动两下,你就先缴了枪。”


    “滚!老子才没那么没用!”


    ……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抓着沈盈缺往最近的一间屋子里钻,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入流。


    沈盈缺高声尖叫,伸手拼命扒抓旁边的墙砖,指尖磨得流了血,还是比不过他们的力气,小鸡崽一般被他们往屋里头拽。


    眼瞧屋门就要关上,肮脏的大手快要爬上她的衣襟,就听“砰”的一声雷鸣巨响,雕花门板被一只修长的腿踹开,将那个正在关门的大汉撞得当场喷出一口鲜血,连人带板一块朝屋内飞来。


    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飞来的同伴撞出去一丈远,苍蝇似的径直摁拍在白墙之上,当场吐血昏迷。


    “来人,把这三个杂碎给朕拖出去,关到天牢里头,先饿上个三天,等朕闲下来了,再亲自给他们凌迟,一片片剁成肉泥喂狗!”


    第96章 第一世(九)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燥热。


    像一把火,又似一把刀,搅得她意识昏沉,浑身滚烫,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只想跳进一桶盛满冰块的冷水里头,狠狠泡上三天三夜。


    周围柔软舒适的被褥,都没办法给她带来任何安抚。


    昏沉中,一只清凉的大手抚上她滚烫的额头,低低问了句:“她怎么还这么烫?”


    另一个稍远一些的声音战战兢兢答:“启禀陛下,郡主所中之药并非寻常媚药,像是西域那边传来的独门秘药,药性极凶,微臣把手里能用的解药统统试了一遍,都没办法缓解,怕是、怕是……”


    一股寒意从空气中划过。


    沈盈缺滚烫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那个颤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惊恐,咚咚咚,像是跪下来开始不停磕头,“微臣无用,望陛下恕罪。”


    “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瓷器“哐啷”砸地,打t??断那恼人的磕头声,“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若是硬抗,她可能熬得住?”


    “恐怕不成。凭这药的虎狼之力,想要靠自己硬扛,少说也要折腾上三天三夜,寻常人根本熬不住。便是熬住了,如此连续不断的高热也极损身体,以后少不得要一直与药石为伍。”


    周围一阵沉默。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沈盈缺都要以为两个人已经从自己身边离开,那个急躁的声音又再次开口,带了一种压抑的平静:“知道了,下去吧。”


    这话像是牵动了什么机栝,第三个声音立马插进来,语气急切到快要把自己舌头咬掉:“陛下万万不可啊!您身上的毒可还没拔干净,这要是破了戒,您该怎么办?!三思,千万三思!郡主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您为了她……”


    “她要是真能好起来,朕倒希望她现在就睁开眼,痛痛快快骂朕两句。”


    “这……”


    “好了,都别说了,下去吧。把门看紧了,一只苍蝇也不准给朕放进来,谁敢违背,格杀勿论。”


    “……是。”


    细碎的脚步声如潮水般从耳边退去,伴着一声沉闷的“吱呀”,一切都归于寂静。


    异常磨人的寂静。


    没有对话声转移她的注意力,沈盈缺很快就被身上那股难以忍受的燥热攫住,冷汗出了一后背,又被自己的体温蒸干。


    “水……有没有水……我要喝水……”


    她呜咽着恳求,声音支离破碎,又娇柔得可以拧出水来,她自己听了都愣住,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耳边一阵脚步声来去,有人揽着她后背,将她从滚烫的被褥中捞起来,往她唇边递了一杯水,她忙凑上前,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喝起来。


    这水可真好喝啊。


    明明没有放茶叶,却比任何名茶都要香甜润嗓,她怎么喝都喝不够。


    他的身体也真是舒服,虽然每一块肌肉都硬硬邦邦,可却冰凉得恰到好处,靠上去像抱着一块冰,将她身上那团火压得严严实实。她舒服地哼了声,歪着脑袋越发往他怀里蹭,呼噜呼噜,像只撒娇的小奶猫。


    他身子明显变得比刚才僵硬,推着她的脑袋,想同她分开些距离,手却颤抖得厉害。


    “别动!”


    她噘起嘴,不满地嘟囔,一掌拍开他不配合的大手,半点不客气地重新赖入他怀中。


    那人似是被她的举动惊到,愣在那,好半天没有反应,许久,才嗤笑一声,捏着她玲珑小巧的下巴,兴味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就敢这么放肆?”


    “是……谁?”沈盈缺从他肩上扬起脖子,茫然看着他。


    好像是萧妄。


    这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剔透得像清泉里头新洗出来的琥珀,哪怕把整个大乾都翻过来,也再找不出比他好看的了。宫倾那天晚上她就想说,只是怕灭了自己的威风,才一直没能宣之于口。


    鼻子也是,高挺笔直,如远山凝峰,撑起整张脸的俊秀,若是有个拇指大的小人,都能在上头自如地荡秋千。


    还有这对耳朵,这双剑眉,这两瓣嘴角天生上扬的唇,一看就很好吃……


    她忍不住咽了下喉咙,鬼使神差地伸出两只纤细的藕臂,圈住他脖颈,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真软呀。


    比吴地进贡的绸缎还要软,用力些好像就能咬出水来。真想不到,这么冷血刻薄、咄咄逼人的人,唇瓣竟会这般柔软,她竟有些舍不得松开。


    可他却截然相反,死死闭着双唇,垂着眼冷漠地看着她,像一个看戏的陌生人。


    她引诱,她威胁,她捶打,气恼地在那两片红软上又啃又咬,他都不肯配合。


    她不禁泄气,从他唇上分开,委屈巴巴,抽抽嗒嗒,像一只被雨淋透的可怜小鹌鹑,愤然捶了下他肩胛。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萧妄挑眉,长指绕着她肩头一绺耷垂下来的乌发,饶有兴趣地问:“我怎么讨厌了?”


    “不让我亲,就是讨厌!”


    萧妄闷声轻笑,低头抵着她的额,轻轻摩挲,嗓音喑哑道:“你刚刚不是已经亲到了吗?怎的还反过来怨我?嗯?”


    “我没亲到,刚刚那不算!”


    “怎么不算?不是已经嘴对嘴了吗?”


    “是嘴对嘴了,可是、可是……”


    沈盈缺急出一脑门的汗,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昏头昏脑,解释不清,反而给自己更添一层口干舌燥。


    萧妄似乎也当真不知道这其中的理由,含笑继续抵着她的额,看她着急,看她为难,在她快要崩溃大哭的时候,才抬手罩住她脑后的发髻,捏住她常用的那支玉簪,轻轻一抽。


    缎子般乌黑柔亮的发丝便顺滑落下来,沈盈缺猝不及防,腰身一软,就被他含住唇珠,轻轻推落在软榻玄朱二色相间的被褥中,荡起帐上一片柔软的薄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要这样亲吗?”


    他问,微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捏住她下颌,另一只大手覆盖住她含泪的眼眸。


    沈盈缺眼睫轻颤,他的掌心也跟着发痒。


    男人身上寒凉清冽的药草香,也磨得她心痒难耐。她不由抬起一侧腿,缓缓摩挲他紧实的腰线,柔美的樱唇勾起一个诱人的弧度,在颊边掐出两颗甜美的梨涡,又纯又欲,媚惑透骨,俨然一只专食男人阳气的妖精,不把对方吃干抹净便不罢休。


    这样的表情在晏清郡主的脸上可不多见。


    那么软绵,又那么娇媚。


    萧妄眸光发暗,欲色喷薄而出,却是克制着不急不缓,啄了啄她翘扬的唇角,又碰了碰她红润的唇珠,像品尝一道世间独一份的美味佳肴般,顺着她饱满的额头、挺翘的鼻尖一点点吻下,克制又凉淡,直到辗转到舌尖,才终于褪去所有伪装,变得霸道又猖狂。


    沈盈缺陷在软褥间,衣发凌乱,气息微喘,很快便招架不住,张嘴想求饶,可每一个字眼都被他生吞入腹,眨巴着眼睛哀哀看着他,又被他的抬手盖住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追随本能,笨拙地钩住他脖颈,与他唇舌相交。


    昏沉间,上唇被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很快尝到血腥味,她愕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在做什么,想也不想,立马报复性地咬了回去。


    怎奈某人诡计多端,拿出沙场上躲的反应力,偏头灵活地躲了开,单手托起她后颈转移攻伐阵地,吻上她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又吮又舔,贪婪成性,像在品尝一份甜滋滋的糯米,如何也尝不够。


    “哎呀呀呀———”


    沈盈缺气恼地直哼声,一面挣扭脖子躲闪,一面蹬踹两脚,不让他碰,将席褥踹得凌乱不堪。


    萧妄低低笑出声,松开她可怜兮兮的脖子,安抚地亲了亲她唇角,将她搂入怀里,主动送上自己的唇,“别生气,我让你咬回来。”


    沈盈缺想也不想,一口啃了上去,使尽浑身的愤恨劲儿,狠狠碾动。


    力道没控制好,浓郁的血腥味很快在他们的唇舌间蔓延开来,带着咬噬与缠绵至死的意味。


    一个很符合萧妄喜好的吻。


    充满了浓浓戾气和至死方休的味道,像是献祭出了彼此的灵魂。


    春日的夜晚都因此染上了躁夏的疯狂。


    萧妄由不得闭上眼,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沈盈缺却不怎么满意。


    适才那一番亲吻虽缓解了些许她身上的燥热,但也是望梅止渴,杯水车薪。没多久,她便再次难受起来,咬着唇瓣哼哼唧唧,柔软无骨的小手宛如一尾游鱼,不安分地滑入他衣襟,想探寻更庞大的快乐。


    萧妄却攥住她的手,适可而止。


    浅褐色的瞳孔因方才的放纵,浮起几缕游丝般的鲜红,随时都会溃坝,却还死死咬着最后一丝理智,郑重问她:“你现在做这些,是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我是谁,真心实意愿意如此?还是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伴舒缓舒缓,换成其他人也可,甚至还将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譬如萧意卿?”


    沈盈缺睫尖一颤,诧异地看向他。


    萧妄轻笑,盯着她的眼,不愿放过她眼里任何细微的变化,“他派人来找过你,不是吗?所以这几天,你才这样跟我闹,连一个好脸都不肯给我。”


    沈盈缺倏地清醒过来,圆着眼睛愕然看着他,浑身充满戒备。


    萧妄想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刺得他浑身冰凉,肝胆俱裂,掐着她下巴恶狠狠抬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间磨砺而出:“所以你真是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帮你疏解这深宫寂t?寞的夜晚?!”


    沈盈缺疼得“嘶”了一声,白嫩的下巴尖旋即红了一片。


    萧妄本能地松开手,要帮她吹揉,念头一转,又狠下心,强行收住那多管闲事的手,厉声质问:“别想躲!朕命令你必须回答!”


    沈盈缺完全被吼懵了,心头委屈阵阵上涌,明明是他背叛她阿父在先,凭什么还要来怀疑她?她都在他母族家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他不帮她出头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心思找她兴师问罪?凭什么?


    “对!我就是把你当成谨美哥哥的替身了,怎么样?能给他当替身是你的福气!你要不愿意,我这就去找别人,横竖这辈子不能嫁给谨美哥哥,跟谁都一样!”


    她推开他,扭身就要往榻下去。


    奈何身上的药力实在强劲,男人身躯又坚硬得如铁铸铜浇,没挣扎两下,她就又被摁住两手,揿倒回软榻上。


    琥珀色凤眼因暴怒而变得充血般猩红,一瞬不瞬地凝瞪着她,似要将她扒皮抽筋。


    饶是沈盈缺再硬气,也被他的气势骇住,呆呆愣在榻上,大气不敢出。


    以为自己今日这般放肆,注定难逃一死,她闭上眼,就等他下最后通牒。


    谁知萧妄愤然看了她许久,却是垂下长长的睫毛,将眼底所有的愤怒、酸涩和不甘统统收敛起来,俯下身,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像一只暴雨天无家可归的幼犬,蹭着她颈窝,哀声恳求:“那就选我吧。”


    “除了他,不是选谁都一样吗?那就选我吧,我心甘情愿当他的替身,我也心甘情愿做你舒缓你寂寞的工具,只要你叫一声,我随时都在,只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阿珩……”


    *


    这一晚,沈盈缺到底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夜里极深。


    她躺在他怀中,一直在做同样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昏暗的深海中飘荡,四周冰寒死寂,肌肤被水压迫得钝痛,疼到极致时,却生出一种异样的麻痒感,由内而外,从最柔软温热的地方,扩散到指尖,战栗颤抖到极致时,她雪白的腮浮出浓烈的晕红。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只是用手去抓,便摸到海底深处触感奇异的鱼,它周身长着倒刺,在她手心却很乖巧,摇动着鱼鳍吐着小泡泡。


    恍惚间,又像是有一张张小口,细密吮着她的手心手背,有什么缠绕在光滑细腻的腹部,于她发怔之际,霎时间越缠越紧,像是要把她的身体绞碎成血肉,再慢慢吞吃入腹。


    沈盈缺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怎奈无法开口,只能发出可怜的呜呜声,吐出细密的水泡泡,却因为湿润的海水灌进喉腔,而无法言语。


    她可不想这么快就死在深海。


    她想逃到岸边去。


    泪珠滚落时,缠绕她的力道开始放松,她便迫不及待用力划开厚重苦涩的海水,甩着鱼尾巴,身体扭动,努力向头顶上方的蔚蓝光晕游去。


    却意外地没有受到阻挡。


    于是在天光乍现的碧蓝海面之上,她探出半颗小脑袋,几近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混着海腥味的空气,长长吐纳,放松起浑身的筋骨,覆盖着银色鳞片的尾巴尖,极是得意地拖在水面上扭了扭,挑起点点水波。


    她甩甩脑后汗湿的长发,想把长发甩下来,它们贴在肩胛和腰背上,使得她很不适意,正在她缓缓放松警惕时,闪着璀璨光晕的银尾,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什么触状的东西紧紧悠悠地缠绕住。


    待她反应过来,那触状物迅速缠绕住她,力道恰如其分,不至于把她的小尾巴扭断,但却也让她十分疼痛,几乎动弹不得。


    沈盈缺怕得很,戴着金色贝壳的手臂,拼命挣扎着拍打海面,溅起冰凉咸苦的液体。


    她一边哽咽着,那东西却不急不缓,近乎好整以暇地,在她湿透的曲线上摸索,阴冷冰寒地、慢条斯理地、再次缓慢钻入某处熟悉而惹人沉溺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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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都喘息起来,她的后背被缓缓安抚着,却仍像小动物一般瑟瑟颤抖,纤细修长的脖颈痉挛般扬起,却又无力坠下,单薄的肩胛骨已然汗湿,在日光下泛着津亮的光泽,银色的鱼尾巴下意识地扭住触状物,紧紧纠缠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像是烟火在脑中绚烂绽放,一格一格,让她眼眸处的光彩也跟着定格。


    她喘息着流下泪珠,汗液混着咸腥的海水在锁骨处凝聚,又汩汩滑落在细腻冰白的皮肤上,析出的剔透盐粒点缀在她的长发上。


    她又被掌控海底的主宰者,强硬而冷漠地拉回原本的深海。


    原来方才的放任只是一时的纵容宠溺,而并非他真正愿意放她自由。她背对着,全然看不见他,却能通过一处处娇嫩的肌肤,感知到他慢条斯理的轻抚,由外而内,一点点把她摩挲得通红,像是一只水煮的虾米,弓着身段,银色的鱼尾无力垂落,她颤抖着哭泣。


    仿佛经历了整个沧海枯竭的过程,天地也在漫长甜麻的折磨中昏黄崩裂,沈盈缺终于靠在了岸边。她的曲线羸弱不堪,一张苍白的面孔浮现出不自然的嫣红色泽,原本自由璀璨的银色鱼尾上,也被缠绕上一串坚韧的海草。


    沈盈缺挣扎着想要逃开,可是她是一条小人鱼,只能在海里游荡,不割裂这串海草,她又能去哪里?在她低落思虑的时候,小人鱼的耳垂却被轻轻咬住。


    她想要回头,却被禁锢住,仍旧看不见主宰者的面容。


    咬合的力道慢慢变成了一个浅吻。


    不同于强硬的禁锢,这更像是海底深处狰狞带刺的贝壳,终于露出了柔软的蚌肉,和那颗珍贵剔透的珍珠。那是深海数万年来,寻宝者们历经磨难也得不到的宝藏,却被戴在了一只小人鱼的耳垂上。


    就像一件最不值得称道的小礼物。


    那位可怕霸道的主宰者,把最重要的宝藏,戴在她的耳垂上。


    可沈盈缺累到了极致,已经没有精神再去多想其他。


    事实上,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很早就已经昏睡过去了,深海中的一切,都笼上了黎明时分的浓雾。


    等醒过来的时候,她便都不记得了……


    沈盈缺缓缓从梦中睁开眼。


    耀眼的阳光取代深海里的静谧幽暗,大剌剌涌入轩窗,将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她眯起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彻底将眼睛睁开。


    转头四下看了看。


    身边的人已经不见,像是上朝去了。身下的被褥和她身上的寝衣也都重新换过,比她昏过去之前的那套要干燥舒爽。屋里的装饰布置全然陌生,不像是宫里的风格,原来闹了一整夜,他们其实一直都还在颂家。


    所以昨晚的七八桶热水,也是颂家人烧好送进来的?


    这一认知让她脸颊一阵泛红,王八翻身一般挣扎着忍着酸疼从榻上坐起来,想赶紧收拾东西赶紧走。


    屋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探进来一颗熟悉的脑袋。狡黠的双眼在屋里打量一圈,跟沈盈缺对上,立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郡主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和秋姜就打算去找庖厨要蒜苗,把你熏醒了。”


    沈盈缺横她一眼,“想作弄我就直说,没必要扯上秋姜,她老实着呢,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


    白露讪讪吐了吐舌,连蹦带跳地进来伺候她梳洗,大眼睛一直滴溜溜盯着她瞧,盯得她都不好意思,虎着脸刚想佯装凶她两句,吓唬她一下。


    就见她一步上前,抱住她胳膊,兴奋得摇个不停,“郡主快些收拾吧,陛下在外头给您预备了好大一份礼,就等着您亲自去接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赶紧闭上嘴,决意要跟她卖关子,可才忍了不到五个弹指,她就迫不及待跟她透了底:“陛下下旨,封郡主做皇后了,郡主快收拾收拾,出去接旨吧!”


    沈盈缺一愣,一只套到一半的足袋顿时滑落在地。


    第97章 第一世(十)


    这道圣旨无异于平地惊雷,劈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沈盈缺在颂府昨日设宴的花厅接旨的时候,萧妄亲绘的那幅昆仑云海图还挂在正中架子上,没有取下,那群以吴氏为首、对她阴阳怪气的颂家妇人们站在画作旁边,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不是还忌惮律法,怕是要当场把她暗杀了。


    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亲眼看着自家准女婿幸了另外一个女子,还要她们帮忙烧水照顾人,简直……哪怕当年被荀氏逼出朝t?堂,也比不上这事更加让人受辱。


    颂惜君一直没有现身,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她这么个人。


    听白露说,周时予奉命来这宣读圣旨,等她起床接旨的当口,就顺道给颂惜君带来了萧妄的口谕,说后宫眼下已经有正经女主人,不必劳烦她再进宫帮忙打理,过两日内廷司便会送来赏赐,感谢她这段时日的辛苦。


    沈盈缺这才知道,之前颂惜君住进华林园,并不是在为封后做准备,而是因为萧妄一直没有娶妻,登基以后,宫中事务无人打理,攒了一大堆。萧妄本想请二舅母吴氏进宫帮忙,暂时打理一段时间,吴氏以“颂府事多,无暇分心”为由推辞了,转而举荐颂惜君进宫。


    外头人不明就里,颂家又有意模糊其中原因,这才使得那些流言甚嚣尘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圣旨落地,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昨夜散宴后在颂家留宿的宾客,迫不及待围上来,跟沈盈缺道喜。几个脑子活络的妇人想起她还有个同胞兄弟,旁敲侧击地打听他是否已经定了人家,有没有心仪的女子。


    宫里那些原本对她不屑一顾的宫人内侍,也都不约而同换了嘴脸,开始巴结,不仅把先前从沈盈缺手里克扣下来的用度,一样不落都送还结绮楼,还自掏腰包添了许多。


    秋姜和白露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给她们送礼的人都能从华林园排到大司马门。


    但这事显然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赞成——


    当天早朝就有朝臣拿“沈盈缺曾与前朝太子定亲、心思必异”说事,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一位御史还摘下头顶乌纱,言辞激烈,说陛下若是不肯收回成命,他便当场撞柱自尽,用自己的鲜血,捍卫新朝的尊严。


    结果被萧妄掷来的紫玉笔筒砸中脑门,先昏了过去,又是贬谪又是罚俸,一番杀鸡儆猴,再没人敢这般在御前公然挑衅。


    怎奈私底下的议论声还是少不了。


    沈盈缺每天在深宫里都能听到一耳朵,外头还不知已经吵成什么样。


    许是怕她多想,撞柱之事发生当天,周时予便偷偷给她塞来一张红笺,笺上墨字铁画银钩,潇洒不羁,一看便知是萧妄的笔迹,让她晚些时候随周时予一道出宫去覆舟山,汤泉行宫断崖小院里的凤凰花开好了,他想带她去看看。


    “这是陛下给郡主喂定心丸啦!”白露惊喜道,“哦不对,奴婢又忘了,现在该改口喊‘娘娘’了。”


    沈盈缺面颊微红,嗔她一眼,“还没正式册封呢,急什么。”


    秋姜笑道:“咱们要是不急,陛下就要跟咱们急了!”


    ——封后的圣旨下来以后,宫里有些人心里还犹自愤愤,坚决不肯改口,继续管沈盈缺叫“郡主”。萧妄听到了,二话不说,抓来就是一顿板子,打完还不解气,捆巴捆巴全都丢去掖庭,这会子还没从里头出来。


    陛下对新皇后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也再没人敢随意轻视沈盈缺,哪怕心中仍有不服,面上也得捧出十二分的笑,毕恭毕敬地侍奉。


    沈盈缺脸上红晕更甚,嗔瞪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惯爱拿我说笑……”指尖却牢牢攥着红笺,半点舍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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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还是不可思议,她和萧妄居然当真走到这一步,明明前段时日宫倾的时候还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现在不仅能心平气和地一块坐下吃饭,在猎场策马共游,还……


    想起那晚的疯狂,男人落在她面颊上的汗珠,和他完全没入时贴在她耳边一声一声呢喃出的“阿珩”,沈盈缺耳根都要烧着。


    余光瞥见白露从衣橱里拿了一套她穿惯了的绛色襦裙,预备让她今晚出宫的时候穿戴,她忙道:“换那套鹅黄上襦,配白绿间色的破窬裙吧,半臂就搭那件白纱绣碎花的,简单。”


    白露一愣,回头看了眼衣橱,很快就明白她说的是哪套衣服,眼睛发亮,“娘娘终于想通了!”


    ——那是沈盈缺所有衣裳里头颜色最鲜亮的。她一向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过去在落凤城的穿着也多以亮色为主,进宫后为了迎合荀皇后和萧意卿的端庄偏好,才逐渐改了衣着。宫倾之后更是只穿暗色,明明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却整天打扮得像个小老太太一样。


    秋姜和白露没少劝她,嘴皮子都快磨出水泡也没见成效,心里都已放弃,没想到还能等来柳暗花明的一天。


    两人当即明白所谓何故,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沈盈缺坚持称:“不过是穿腻了那些颜色,想换换口味,没什么特别的,你们不要多想。”


    秋姜忍不住想笑,懒得戳穿她那张红得快要把自己烧着的脸,自顾自转身去衣橱里帮她取她要的衣裳,伺候她换上,又从周时予新送来的妆奁匣子里挑了几样新打造的簪花首饰,亲自帮沈盈缺梳发。


    窗外惠风和畅,碧空如洗,细碎的蝉鸣声在枝头宣告夏日的到来。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欣赏凤凰花,断崖小院里的那株又长得一等一的好,配着满树红笺,开花了还不知会有多美,她迫不及待现在就想看到了。


    “咚”。


    有什么细小的东西砸到窗棂上,发出一道很轻的声音。


    应该是鸟吧?


    经常有那迷糊不知方向的,叫园子里的风景迷了眼,“丁玲咣啷”一顿乱撞。


    沈盈缺没往心里去,犹自闭着眼想象满天星河下,那株满开的凤凰花树。


    “咚——”


    又是一声,响过后没有停,接二连三又扔来好几颗,连秋姜和白露都听见了。


    沈盈缺诧异地皱起眉,示意白露去看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露刚到窗边,把轩窗推开,一块小小黑影便如闪电一般越过窗台,径直落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滴溜溜”打转。


    秋姜白露“啊”地惊叫起来。


    沈盈缺也吓了一跳,平复下心绪定睛一看,原是一枚石头子,鹌鹑蛋一般大,上头还系了一张折成长条状的纸。


    扔石子的人已然不见踪影,但这纸条上透出的墨迹,却明晃晃刺着人的眼。


    沈盈缺捏着手犹豫片刻,伸手解下纸条,展开一看,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


    是夜汤泉行宫,断崖小院。


    院子还是那座院子,凤凰花还是那树凤凰花,只不过这次比上回明显多了点了几盏石亭子灯。地面枝头也停着许多白色玉鸽,爪子上系着琉璃灯,对翅膀的扇动变得忽明忽暗。


    沈盈缺到的时候,它们都不约而同扭过头来,歪着脑袋,“咕咕咕”地打量她。


    “这些是军中新训练出来的传讯鸽,负责在某些特殊地形中传递信号的。”


    萧妄正蹲在地上喂鸽子,看见她来,将手里残余的鸽食撒到地上,边擦手边绕开那群扑扇翅膀围拢过来的鸽子,含笑朝她走来。新衣新饰新靴,连头上的玉冠都是新的,显然出门前没少花心思打扮,俊朗得都不像凡尘中人。


    只不过瞳孔要比平日红,像清水稀释过的淡胭脂。


    大约是被满树红笺透下来的光影响了吧。


    “它们还有一个用途,我昨儿新想到的,想看吗?”


    也不等她回答,萧妄便摘下腰间的洞箫,吹奏起来。


    曲声悠悠,古朴清雅,奏的正是郑风里的《出其东门》,她父亲在世之时,经常唱给她母亲,哄她开心的。


    沈盈缺的心微微一疼。


    玉鸽随箫声翩翩起舞,有序地穿行在红笺飘扬的如水月光中,搭配地上杳杳的石亭子灯,俨然就是一幅会动的画,美轮美奂,她却无心欣赏。


    “怎么样?可还喜欢?”曲闭,萧妄转头问她,“若是喜欢,我让他们再多训练两只给你送去,你无事就吹箫逗逗它们,权当是给自己解闷玩儿。”


    沈盈缺听出他声音藏着的紧张,点头道:“喜欢的。”


    萧妄呼出一口气,身子明显放松下来,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侧脸轻轻磨蹭她柔软的面颊,声音小心翼翼,带了些歉,又含着几分讨好:“这些就当是我的赔罪。本来那天从颂家回来,我就该去找你。奈何北伐在即,许多事都得我亲自盯着,实在抽不开身,再加上身上的旧疾……一不小心就拖到了现在,当真不是有意在躲你,你莫要生我的气,好不好?这鸽子若是不满意,你跟我说,还想要什么,我统统给你。”


    似是想到什么,他松开她,改牵她的手,一块t?往凤凰树下去,仰起脖子在树上找了一圈,挑中当中一枝开得最好的花,摘下来,小心翼翼地簪在她发髻上。


    “我知道落凤城有个传统,女儿家出嫁,要夫婿亲手折一枝凤凰花,簪到她发上,如此才能得神女庇佑,百年好合。”


    “过两日就要正式北伐了,等我凯旋,就办封后大典,咱们成亲,做真正的夫妻,好不好?阿珩……”


    他眼里闪着光,光里映着她,衬着满树系着红笺的凤凰花,和如水月色,仿佛满天星河将她包裹,美不胜收。


    可沈盈缺却沉默地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萧妄眼里的光从希冀到紧张再到失落,暗淡得十分明显,最后长睫垂下,便似跌入深冷湖底的太阳一般,彻底湮灭无形。


    却还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安慰她:“没关系。这次不同意,还有下次,下下次,你总归会答应我的。反正我这辈子只想娶你,也只会娶你,若这能叫我如愿,耗上一辈子也无妨。”


    沈盈缺垂下浓睫,“陛下可真执着。”


    萧妄轻笑,“执着点不好吗?活着已经够苦了,再不执着些什么东西,要怎么活得下去啊?”


    沈盈缺挑眉,声音不无嘲讽:“陛下都已经把整个天下攥在手里了,怎么还会觉得苦?”


    萧妄轻哼,“整个天下都到手了,不还是有我如何也得不到的珍宝?哪怕她就在我面前。”


    沈盈缺心尖一颤,被他赤/裸又不甘的眼神刺痛,慌忙垂下脑袋,不敢再看他的眼。


    “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蹊儿已经来都城了?”她轻声呢喃。


    “我是他阿姊,一母同胞的亲姊,是他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他来都城都快半个月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还把他偷偷塞到这次北伐的新兵营当中,跟荀家那些投降过来的兵痞安排在一块,你到底想干嘛?要害死他吗!”


    第98章 第一世(十一)


    萧妄一怔,诧异地看着她,“我……的确是知晓蹊儿来了建康。他一来就直奔应天军驻地,说是要投军参加北伐,但我并不知,他未曾告诉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他的确是改了名姓,才来投军的。若不是军中有人曾在你父亲麾下共事过,见过他这位小儿子,怕是真要被他蒙混过关了。”


    “什么意思?是蹊儿自己偷偷过来投军,还不希望让我知道?”沈盈缺皱起眉,“不可能,他一向很乖很听话,从来不会做让人担心的事。战场那么凶险,他怎么可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自己跑去投军?小姨母难道也不知道吗?”


    萧妄摇了摇头,“我不知。若你想知道,我可派人送信去吴郡问一问你们的小姨母。但我估计,她应当也被蒙在鼓里。蹊儿既然连你都瞒着,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否则和直接找你坦白有什么区别?”


    “可是、可是……”沈盈缺急得原地绕圈跺脚,“他怎么能去打仗呢,多危险啊,刀剑无眼,万一磕了伤了可如何使得?”


    萧妄挑眉,语气有些酸,“我也要去打仗,还是此番北伐的主帅,那些刀啊剑啊都会毫不犹豫地冲我过来,怎么也没见有人为我担忧?”


    沈盈缺横他一眼,“那能一样吗?他才多大啊,都还没及冠呢,哪里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阿父阿母若还在世,定然也不会同意的。”


    萧妄却道:“我初次上战场的时候,也不过十三岁。在落凤城养伤的那一年,你父亲还曾任命我为他的副将,和他一块上阵杀敌。他若还在世,知道蹊儿有北伐之志,定然会以他为傲。”


    “他还没正式开始习武呢!”


    “他早就已经学过了。在他搬去吴郡和你们小姨母一块生活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习武,练得颇有成效。军中考核新人的时候,他无论身手还是反应速度,都是这批新人中翘楚,只是你不知道。”


    沈盈缺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萧妄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劝说道:“蹊儿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追求,谁都没有权利去命令他放弃自己的志向,哪怕是你我也不行。早在当初落凤城破之时,他就已经决定要继承父志,从戎北伐,而今终于能实现,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沈盈缺拍开他的手,怒气冲冲道,“他是我亲弟弟,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找死?若你当真在乎我,就帮我把他从名单上踢出去,否则这皇后,我不当也罢!”


    “这跟你做不做皇后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这么不讲道理好不好?”


    “我就是要这么不讲道理!”


    “哗——”


    一阵夜风呼啸拂过,“簌簌”抖落树上几片残花。


    两人站在下雨般的落花间怒目而视,火星滋滋,谁也不肯让谁,僵持了好一会儿,终是萧妄叹了口气,先低了头,“好,都依你,明日我就去同他商量。”


    “不是去同他商量,是将他从名单上踢出去。”沈盈缺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一点空也不让他钻。


    萧妄捏着眉心,无奈道:“好。”


    沈盈缺呼出一口气,悬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放下。


    可还没放松多久,她就听萧妄看着她的眼,悠悠问:“你这般担心你弟弟,是当真只是害怕他会在战场上出事,还是在提防其他?”


    沈盈缺心头一颤,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午间收到的那张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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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信之人是谁,她虽不知,但信上所言她阿弟进京从军之事却是真,她没法不放在心上。沈蹊又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希望他上战场冒险,也是情有可原。


    但若真的只是因为这个?


    扪心自问,的确不然。毕竟父亲那封密信还没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当口,她可不敢把唯一的亲弟交到萧妄手上,万一有个好歹……


    沈盈缺偏头错开视线,“自然是担心蹊儿的安危,还能因为什么?”


    萧妄盯着她的眼,没有应声,深邃的面容笼罩在花枝交错投落的阴影中,变得半明半暗,难以捉摸,仿佛又回到了宫倾那个晚上,他踩过一摞内侍的尸体,漠然抬起她下巴,剑尖滴下的血浸透了她整片衣襟。


    沈盈缺不由捏紧袖口,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直到萧妄说了句:“不早了,回去吧。”


    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


    是夜,两人并未回宫,而是在汤泉行宫过了一夜。


    自从那天从颂家回来,萧妄便一直在忙北伐的事,没有再和她同榻而眠。


    秋姜白露颇为担心,唯恐后位还没坐稳,就又生出什么流言。沈盈缺倒乐得轻松,毕竟上回之事纯属意外,她还没习惯从少女到人妇的转变,侍寝什么的,还是能拖就拖。


    但今晚这状况,怕是躲不过去了。


    沐浴的时候,她一直在浴桶里给自己打气,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没什么好怕的,况且那天晚上,她不是也很受用吗?


    她微微羞红了脸,紧张之余又生出几分期待。


    可等她沐浴完出来,周时予却匆匆送来消息,告诉她萧妄今夜还有事,不能回来陪她,让她先睡,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底下人说就是。眼神躲躲闪闪,分明还隐瞒了什么。


    沈盈缺几番追问下,他才闪烁其词地说,萧妄只是旧疾犯了,不打紧。


    “不打紧?上回他旧疾犯了,你可是火急火燎地找我过去,非要让我在他旁边陪着,怎的今天就不打紧了?”沈盈缺厉声质问道,想起刚刚见面时,他瞳孔泛起的异样水红色,她心头一阵惊悸,“我过去看看。”


    “诶诶诶,娘娘您不能去,不能去!”周时予展臂拦在她面前,急出一脑门子汗,“是陛下不让娘娘过去的。他当真无事,只是身子有些虚,睡一觉就好,娘娘莫担心。”


    像是要给她安慰,他努力扯起嘴角挤出一丝笑,却比哭还难看。


    沈盈缺脸色越发凝重,看了眼窗外书房的方向,又看了看他,很想再追问些什么,可到底没有开口。


    还有什么好问的?


    树下求亲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回头就突然闹这一出,不就觉得刚刚自己没有顺他的心意,惹他不快了吗?


    说是要待她好,却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这个皇后当得也是真没意思……


    没准在他心里,自己根本不配当这个皇后吧?若不是那天晚上的意外t?,那道封后的圣旨就不是送给自己,而是要给颂惜君。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呵。


    *


    翌日回宫,两人也是分开走的。


    理由还是一样:陛下旧疾未愈,恐把病气过给娘娘,已先行一步回宫问诊,还望娘娘体谅。


    沈盈缺哪里敢不体谅,点点头,假装相信了,心里却比昨晚还要乱,夜里萧妄再来寻她,她也没心思搭理,寻了个同样身子不适的借口,将人挡了出去。


    一连拒了好几天,出征前夜,两人终于爆发,吵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


    他怨她凉薄自私,心里从来没有他;她恨他自负多疑,从来不肯同她说实话。可吵完,偏偏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离开,背对背躺在同一张榻上歇息。


    沉默无言,但的确就在彼此身旁。


    战场凶险,此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或者根本没可能再见,她到底放心不下,夜里偷偷绕过他,从榻上下来,蹑着脚,摸着黑,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将自己托人从同泰寺求来的、能辟邪的红线,一根一根塞进他衣服的夹层中,一件不落。又摸出一枚绣着“吉祥、如意、平安”的护身符,放在包袱最底下。


    祝他得偿所愿,盼他平安无恙。


    后来这北伐第一仗也的确如她所料,漫长到仿佛看不到头,沈盈缺日日登上崇明塔,眺望那滔滔江水之北,从盛夏等到初秋,又从枫叶绯红熬到白霜初降,终于在建康城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盼来了收复青州的捷报,也等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归人。


    他瘦了,也黑了许多,一身玄甲勒马立在城下大雪中,像纯白宣纸上猝然落下的一滴浓墨,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威仪更甚,让人不敢直视,然望向她的眼睛却依旧明亮如初,仿佛藏匿了一整片浩瀚星河的温柔与浪漫。


    沈盈缺知道现在还是接风的大典,周围聚满了等待迎接圣驾归来的臣子百姓,自己应该谨守皇后的本分,端庄在城门上站着,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头奔涌的激动,转身飞奔向他。


    他被她的举动惊到,笑得愈发灿烂,没有阻拦,也跟着翻身下马,不顾周遭或震惊、或不满的眼神,径直朝她奔去,当着全都城人的面,将这一日三秋的思念牢牢抱入怀中,吻在心上。


    是夜芙蓉帐暖,红烛添香。


    他动得放肆,她亦承得坦然,唇舌交缠着滚滚爱意,比光炽,比火烈,誓要将整个严冬的霜雪都燃烧殆尽。


    “阿珩,嫁给我吧,我保证会一辈子待你好,也只待你一个人好,不叫你受半点委屈,好不好?”


    他说,炽热的双唇吻遍她全身,琥珀色瞳孔在红绡帐的映衬下,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赤红,动作也比上回在颂家时更加猛烈,俨然一头濒临失控的狼。


    沈盈缺被吻得飘飘然,攀着他肩膀,不自觉便点了头。


    于是封后大典就这样正式提上日程,就定在她生辰那天,以求双喜临门。


    内廷司、钦天监忙得脚不沾地,秋姜和白露累得两眼发昏,连被沈盈缺送去吴郡小姨母处的桂嬷嬷,都被召回来帮忙。


    沈盈缺每天都要被不一样的人围在中间,量尺寸、裁衣裳、看首饰……还要听内侍嬷嬷讲解仪典上的各种规矩,比当初在荀皇后身边进学还要令她头疼。


    夜里把气撒在某人身上,恨不能从他手上咬下二两肉。


    某人也很自觉地在榻上躺平,任由她咬,怕她不解气,还举起另外一只没被咬的手,送到她嘴边,问她还要不要。


    眼睛狡黠地眨了眨,说还有个地方,她若是肯咬,保证让他“生不如死”,捉了她的手往下探,让她重新认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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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羞得沈盈缺双耳通红,都能滴下血来,捏拳往他胸口上好一顿捶,恨不能将他捶进雪里头,好好冻上一冻,清醒一下,却都被他哈哈一笑,翻身压入万丈红尘中,一夜比一夜深。


    那段日子当真美好,好到流光仿佛都不会消散,以至于她以为,他们能永远这样幸福快乐下去,而“永远”是不会有尽头的。


    直到那天,又一张神秘纸条叫一根簪子钉在她梳妆台上。


    信上依旧没有署名,却依旧字字戳心——沈蹊并未退伍,此番北伐依旧随军一道出征,目下正留在青州,同当地新任刺史一道戍卫边境,抵御胡羯。


    当晚,一场激烈到前所未有的争吵,在两人中间爆发,瓷器玉器碎了一地,宫人内侍更是吓得一整晚都不敢合眼。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吵了些什么,只看着他们那位矜骄自傲、从不把除自己之外的人和事放在眼里的皇帝,头一回露出这般暴怒之相,摔门出去的时候,雕花门板都从门框里脱下大半。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回来。


    宫里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各种小道消息翻着花儿地从不同犄角旮旯里钻出来。


    有人说,新皇后触了陛下逆鳞,很快就要被废。


    也有人说,陛下甚是宠爱皇后,虽同她吵了架,但还是会在百忙中抽出闲暇,专心致志给她挑选生辰的礼物,库房都快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更有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关于懿德太后,也就是陛下的生母,前豫章王妃的故事。说陛下自出生起,就不得生母喜欢,尚在襁褓中的时候,就险些被她掐死。后来王妃为豫章王所误杀,心中颇为不甘,强撑着最后一口怨气,诅咒自己亲子注定要尝遍人生八苦,孤独终老。而他们这位新皇后的模样,还就极其酷似死去的王妃。保不齐就是被王妃的怨念附体,特特来折磨陛下,好实践自己的诅咒。


    气得秋姜和白露跺脚大骂,险些就要操刀跟他们火并。


    但无论外间怎么传,有一点一直没变——封后大典并未取消,还在继续筹备。


    昨日陛下还特特把内廷司和钦天监的主事人叫到跟前,亲自过问仪典准备得如何,临时还加了些新的想法,在仪典上放一场彻夜不灭的烟火,让整个建康城亮如白昼,所有百姓都能看得到,并御笔亲自给烟火取了个名儿,叫“白昼流星”。


    时下烟火技艺还不纯熟,能在佳节时候点一两支烟火凑个热闹,已是极尽奢侈,想点亮整个建康城,无异于闭着眼把钱直接往海里丢。


    其中重视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纷纷闭上嘴,不敢再对这门亲事发表任何妄言,以为这事大概就要这么淡去。


    却不料十一月末的这天,太极殿西堂传来消息,陛下批阅奏折时突然昏倒,至今未醒,似是旧疾复发。御医署整个都搬到了太极殿,又是把脉,又是煎药,飘出来的药味都快把东堂的顶梁腌入味。


    建康城内外俱都戒严,羽林卫、黑甲卫齐齐出动,连秦淮河的排水沟都要派两个人轮流站岗。颂祈年也被召进台城,主持大局。封后大典也头一次被叫停。


    厚重的铅云为整座都城压上一层窒息的灰暗,每个人脸上都凝着寒霜。


    在一国之君的生死存亡面前,所有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没人注意到,天子病倒的第二天,他的表妹便随她父亲秘密进宫,在御前亲侍汤药。


    也没人注意到,那个已经和天子冷战了一个多月、没和他见面的皇后,也在同一时间,匆匆赶往太极殿西堂,正好瞧见颂家娘子端着一个空药碗,从门里出来。所有宫人内侍都围在颂娘子身边,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听候差遣,却是把她这个正经皇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很快,新的流言便插上翅膀,飞遍整座台城。


    有人说,封后大典会彻底取消,再看不到下文;


    也有人说,仪典不会撤销,但参加仪典的人说不定要变,这次陛下重病,颂家娘子亲自入宫照料,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果然青梅竹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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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连御前侍奉近身的人,都开始闪烁其词,不再像上回那样坚定有力地回怼这些话。


    秋姜和白露肺都要气炸,将那些嚼舌头嚼得最起劲的几个从头到脚骂了个遍,为保障自己不被气死,索性把结绮楼所有门窗统统关上,来个眼不见为净。


    好在没多久,昏迷了数日的天子终于醒来,身体平安,毫发无损。


    众人谢天谢地一番,又照常开始自己的日子。城门为黑甲卫散了,街上的御林军t?撤了,封后大典的筹备也重新提上日程,因着先前耽误了的工夫,一切变得更加急切。大家忙前忙后,脚底都快擦出火星。


    终于赶在十二月中旬前,仪典正式开始前一日,所有事宜都完美收工。


    仪典当天。


    台城到处张灯结彩,扎花点红,礼乐声从早响到晚,都快把太极殿的殿檐掀翻,一切瞧着都比预想中还要好。


    偏偏不知何处吹来的大风,将结绮楼后院一棵高大乔木折断,压垮了一间废弃已久的庑房。众人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雪霰并下,将楼内各处帘幕都变成了白色。


    很是不祥。


    也似乎就是为了印证这些不祥,第三张绑在石子上的纸条,又随着风雪破开的轩窗,径直落在沈盈缺手上。


    石子击得她掌心生疼,摊开一看,肌肤红了一片,而信上的寥寥数语,更是如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在她心上——


    十日前,羯人偷袭青州粮草,沈蹊不幸身中毒箭,当场身亡。


    第99章 第一世(十二)


    当真是一场好大的雪,目之所及都罩上一片苍白,像无数白幡默然扬起的哀悼。


    沈盈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结绮楼,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了太极殿,只记得跨出大门前的最后一刻,秋姜和白露扑跪在她脚边,哭得撕心裂肺,求她冷静,不要做傻事。


    她只冷漠地推开她们,夺门而去。


    匕首紧紧贴着手臂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渗着刺骨冰凉。


    吉时还未到,太极殿还在为接下来的仪典做最后的准备,到处都是奔波忙碌的宫人内侍。沈盈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都没注意,她很容易便迈进了西堂。


    今夜正式的婚仪要在正阳宫举行,眼下这里只是帝王参加仪典前的休憩之所,故而与外间的忙碌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安静。除了两三个侍奉茶水的内侍,就只有萧妄一人独自靠在胡床上闭目养神。


    有段日子不见,他人又瘦了一圈,颧骨变得明显,眼眶往里微陷,琥珀色瞳孔也比之前更加红了一圈,像是几天没睡好觉,血丝全都浮涌上来。绣满各种尊贵纹样的朱玄婚服穿在他身上,也掩不住他眉宇间的憔悴,显然还未完全从之前的病气中完全恢复过来。


    可一瞧见她,他双眼还是绽出了她熟悉的笑,翻身从胡床上下来,“你怎的来了?仪典还未开始,这样乱跑,也不怕被人取笑,说你已经迫不及待要来嫁给我?”


    沈盈缺没有回答,低头盯着自己翘头履上的海珠瞧。


    身上的积雪随室内蒸腾的暖气融化,碎发被打湿,狼狈地蜿蜒在颊边,新裁好的、寸缕寸金的婚服也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她身上,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子勾勒得更加瘦弱不堪,仿佛风稍大些,就能将她折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眉心紧皱,快步奔至她面前,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将她拉到博山炉旁边,跽坐下来取暖,眼神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下,等殿门关阖的声音传进来,才握着她的手,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莫怕,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摆平。告诉我,好不好?”


    沈盈缺僵硬地抬起头看他,眼神空洞,像一只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很想咬住面前人的脖子,将他碎尸万段,却只是听见自己用干哑的嗓音,绝望地说:“蹊儿……死了……”


    萧妄一愣,似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茫然看着她。


    沈盈缺顿时怒从心起,两手用力钳住他两侧的肩膀,发了疯似的拼命摇晃,“蹊儿死了!蹊儿死了!是你害死了他,都是你害死了他!我恨你!我恨你!!!”


    骤然一低头,她猛地咬在他肩上,用尽全身力气,把所有怨恨和痛苦统统宣泄在这寸许之地,隔着数层衣料,依旧很快尝到血腥,气味浓得勾起她腹内一阵胃逆。


    她不得不松开他,撑着地面干呕起来。


    萧妄从深刻的痛意中醒过神,顾不上还在淌血的肩膀,俯身急忙先去扶她,“阿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宣医侍?”


    沈盈缺胃里仍旧翻江倒海,却还是坚持推开他,厌恶地吼道:“滚,不用你管。”


    屋内的动静很快引起外面的注意,适才退下的几个内侍匆匆跑进来,叫面前的狼狈景象吓了一跳,想上前搀扶,被萧妄瞪了一眼,又讪讪收回手,躬身退了出去,只在关门前担忧地望了他们一眼。


    萧妄从地上起来,见沈盈缺还撑坐在地上,脸上发白,身形轻颤,忙要上前把她扶起来,又怕她拒绝,就这样伸着两只手僵在她身旁。


    良久,他轻声道:“你先别激动,这事恐怕另有蹊跷。倘若蹊儿当真出事,我身为皇帝,为何会不知道?且这消息还是在咱们大婚这天送来,少不得是有心人有意编排,想离间你我的感情,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沈盈缺冷笑,“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将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仍旧让蹊儿从军上阵,跟你一块去北伐了?”


    萧妄一噎,目光有片刻躲闪。


    沈盈缺脸上讥诮更甚,“萧忌浮,这便是你说的‘待我好’?你口中究竟还有几句实话?!”


    萧妄忙道:“我承认这事我的确没有跟你说实话,但我也是为你阿弟考虑,他坚持要参加北伐,如何也不肯退出,还放话说,如果我不肯带他一块去,他便跟着大军自己去,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便是爬也要爬过去和羯人厮杀。”


    “我怕留他一个人在外头,会闹出什么事,索性答应下来,一路上只让他去负责清点粮草,从不敢派他上前线,还专门派人盯着,就是怕他出事,你会担心。这次得胜回京,也是他执意要留在青州,不肯回来,怕你知道后会责备于他。我也给足了护卫,保证他的安全,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哪怕万军压境,也能撕出一道口子,救他出来,不可能会有事。兴许只是谣传,蹊儿并没有出事,还未证实之前,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沈盈缺一把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恶狠狠瞪他。


    “到这节骨眼上,你还打算继续骗我,是吗?那是我弟弟,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不是你手里不通感情的剑,可以任你摆布。这种时候还能这般冷漠无情,难怪连你生母都不喜欢你!”


    萧妄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痛,踉跄着往后跌退,站定后,又攥住她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拉到自己面前,怒目瞪视,银牙深咬,似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两块肉。


    “我不得我生母喜欢?呵,没错,我的确不得她喜欢,是我不好,是我活该!那你呢?你又有多么高尚?”


    “你阿父阿母为救落凤城百姓而死,你阿弟比你年幼,尚有几分血性,知道何为苟且偷生,何为虽死犹荣,这么多年一直不忘卧薪尝胆磨砺自己,只待将来能亲自上阵杀敌,为他们报仇雪恨。而你呢?除了躲在深宫里享受荣华,埋怨别人不顾安危盲目上阵拼杀,为自己逝去的感情顾影自怜,将我当成那人的替代,好慰藉你那颗受伤的心,你还会什么?”


    “沈盈缺,在你眼中,我究竟算什么?算什么?!”


    沈盈缺胳膊被他攥得生疼,心头更是被刺得没有一块好皮。


    为何苟且偷生,何为虽死犹荣,她身为将门之女,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她能做什么?上不了阵,杀不了敌,连上朝和那些主和派的大臣辩论,坚决推进北伐进程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到,只能守在深宫里头,看花开,数花落,和一群目光短浅的女娘扯头花,就因为她是个女子!


    可是她担心自己的弟弟有错吗?


    怕他行事莽撞,会害了自己,这有错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听她说话,非要隐瞒?在他心里,她沈盈缺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大局之念的蠢人,给他的亲亲表妹提鞋都不配,是吗?


    “萧妄,我真恨不能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唰——”


    一道寒光自袖底闪现。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匕首就已插在萧妄胸前,鲜血“汩汩”涌出,很快便将那片衣料染成深红。而他眼底的错愕和痛楚,更是比衣上的鲜血还刺目。


    “不、不是……我不想……”


    沈盈缺脑袋一阵眩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噗通”瘫t?坐在地上,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泪水决堤般淌下。


    以为他会暴怒,以为他马上就会唤人,将她这弑君的狂徒拖出去凌迟处死。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她死定了。


    却不想他竟捂着胸口,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抓住她冰冷的手,将她拉入怀中。


    双手因胸口撕裂的伤痕,痛得颤抖不已,额头沁满冷汗,脸色都发了白,却还是僵硬地挪动双膝,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住外间不断透过门扉好奇地往里打量的目光,声音无比温柔:“阿珩,别怕。”


    *


    又是一阵强烈难耐的胃逆,伴随头痛欲裂的眩晕感。


    沈盈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昏了过去。


    再醒来,便是在一顶绣满凤凰花的陌生帐幔中,周围被褥柔软,熏香淡淡,颜色很是红艳,仿佛傍晚时分的落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旋即便认出来,这里是正阳宫的寝殿,她今晚的新房,这些装饰都是为今晚帝后大婚准备的。


    可现在……


    她黯然垂下长睫,晕眩感再次袭来,激得她嘤咛出了声。


    帐外人影闻声一动,帐子霍然掀起,探头进来的却不是秋姜和白露,而是萧妄。


    比起昏迷前见到的,他又瘦了一圈,颧骨完全突了出来,眼窝也深深陷下去一层,泛着明显的青黑,像是被骤然抽干了精气,只剩一具空洞的皮囊。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朝她牵起了一个笑。


    尽管受他目前的状态影响,笑容不怎么好看,但依旧温柔似冬日阳光,将她暖暖包裹,“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医士们就在外面候着,你若还有不适,我这就叫他们进来,帮你看看。”


    似想起什么,他凑上前,眼神难掩激动,“你怀孕了,怎么也不告诉我?还在雪地里头乱走,摔了冻了可如何是好?”


    沈盈缺脑袋“嗡”了一声,错愕地瞧着他,似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萧妄眉眼愈发温柔,帮她把滑落的被子拉回来,仔细掖好,“医侍刚刚帮你诊脉,已经两个月了,只是你气血虚,得好生将养,这几天你就在正阳宫住,离御医署和膳房都近。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便是。等养好了,咱们在继续办婚仪,带着咱们的孩子一块。”


    沈盈缺人还是懵的,隔着寝衣抚摸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双眼睁得愕然,“我……怀孕了?我们俩的孩子?我们一点感觉也没有?”


    萧妄笑了笑,抬手勾了下鼻尖,“才两个月,怎会有感觉?若说有,不妨想想适才你为何干呕得那般厉害?”


    这倒是。


    她也没吃坏肚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呕成那样,除了怀孕,还真没有其他可能。


    只是……


    “我这就要当母亲了?可是我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沈盈缺又欣喜又茫然,一遍一遍抚着自己的小腹,努力去感受那个与她血脉相连、正在她肚皮下努力生长的鲜活生命。


    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她心头拧起,“你……一直在我旁边陪着吗?身上的伤……”


    萧妄微微笑起来,语气轻松,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已经处理过了,没伤及要害,不打紧的。倒是你,必须好好调养,秋姜说你这段时日总是失眠,有时候连饭都不吃,这可不行,你现在可是双身子,你要是病了,孩子就要跟你一块受苦。那我辛辛苦苦打回来的江山,要让谁去享受?”


    沈盈缺鼻子一酸,颤抖着抿紧唇瓣,偏开脸,哽咽道:“你就不怪我吗?”


    萧妄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坚定温柔,“我说过,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沈盈缺用力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就被底下的软枕吸干,贴到了脸颊上,黏腻非常。


    萧妄心疼地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凝着眉沉吟,似是在纠结一件极其难以决断的事,浑然没有平日杀伐果决的模样,良久,他终于还是开口,嗓音干哑艰涩:“蹊儿的事,我派人去调查了。”


    沈盈缺霍然抬起头,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却只听他错开眼,艰难地承认道:“他们的确中了埋伏。羯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粮草所在地,预备漏夜去烧,蹊儿领着十几个人拼死相抗,不幸中了毒箭……再没有回来。”


    沈盈缺脑袋“嗡”地一声,又一次被晕眩感击中,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厉害,搅得她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疼拧在了一块。


    挣扎着从榻上撑坐起来,想同他问问清楚,粮草这么重要的东西,羯人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只有十几个人看守?不是说蹊儿身边都是他派去的精锐暗卫吗?关键时候都到哪里去了?!


    可还没问出口,她就摇晃着重新跌回床榻上。


    萧妄急忙上前查看,又是递水,又是帮她擦汗,嘴里喋喋不休:“你现在还怀着孕,切莫激动,想想肚子里的孩子。我同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着急,只是希望你能从我嘴里听到真相,而不是再听一些流言蜚语,又要胡思乱想,同我闹脾气,把自己熬坏。”


    “这事过于蹊跷,像是针对蹊儿事先预谋过,我一定调查到底,帮你把那幕后真凶抓出来,为蹊儿报仇,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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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心满眼全是蹊儿,全是当初姊弟俩一块在落凤城度过的美好时光,两人一块顺着凤凰树往上爬,坐在最高的那根枝干上,眺望洛阳的牡丹,长安的灞柳,想象阳春三月,两京鲜花着锦,游人如织的盛况。


    他说,等他长大以后,一定会带她去洛阳,去长安,看真正的牡丹灼火,灞柳飞雪。


    可最后,他却连自己的冠礼,都没能等来……


    *


    许是这次青州粮草保卫战意义重大,也或许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萧妄为此次战斗中牺牲的十几位将士,都追赠了身后殊荣,额外加封沈蹊为忠义公,其神位与他父亲母亲一道供奉于太庙,还不顾朝臣们的反对,坚持将沈蹊的遗体运回都城,以皇室宗族之礼厚葬。


    等待遗体归京的那几天,沈盈缺由萧妄安排,住在正阳宫养胎。


    孩子未满三个月,一切都极不稳定。


    秋姜和白露都是深宫里头混出来的,最清楚那些入不了眼的腌臜手段,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沈盈缺身边,帮她把所有明枪暗箭都挡了去。


    萧妄还把周时予调了来,亲自把关正阳宫上下所有事宜,不叫别有用心之人再钻了空档。就连宫殿附近的守卫,也全都换成了萧妄亲自训练出来的黑甲卫。可谓铁桶一般。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躲得过有实物的枪箭,也躲不开无形的流言枷锁。


    没多久,婚仪那天“刺杀”事件,就在宫里传了个遍。碍于萧妄的威严,没人敢当着沈盈缺的面指摘她什么,可背地里却没少对她指指点点。


    每回还都要贱兮兮地加那么一句:“若是颂家娘子,绝对不会闹出这样的丑事。”


    秋姜和白露气得头发倒竖,却也不能把他们怎样。


    周时予下令严惩了几个最爱嚼舌根的,杀鸡儆猴,却只能管住深宫里的口舌,管不住朝野上下的悠悠众口。没多久,请求萧妄废后的折子,就堆满了太极殿。甚至还有人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想把沈盈缺父母的神位移出太庙,以儆效尤。


    周时予唯恐她孕期敏感多思,会想不开,时不时就要在她耳边开导,说陛下已经把那些折子都驳了回去,还把人重重责罚了一顿,最严重的都被贬谪出了建康城,永远没机会回来,让沈盈缺放心,这个后位,她依旧坐得稳稳当当,谁也妨碍不了。


    沈盈缺笑了笑,没有接话,只问他蹊儿的遗体现而今运到了何处?葬礼又预备得怎么样?


    得到答案,便自顾自睡去,什么也不愿再多管。


    葬礼当天,满城飞雪。


    建康城自北向南都笼罩在一片悲怆的哭嚎声中。


    沈盈缺着一身白,站在沈蹊的棺椁面前,听着礼官念出的悼词,亲自为他盖下第一掊黄土。萧妄当心她身体,命人为她搬来一张胡床,放在墓边,让她坐下歇息。


    她却摇头拒绝。


    许是心中太过悲痛,身体上的疲乏反而感觉不到了,顶着风雪站在墓边,竟是比那些常年干粗活的内侍站得还要笔直。亲眼看着一抔接一抔的黄土,将她在世间为数不多的t?亲人彻底埋葬,她没有哭,心里却破开一道大口子,“呼呼”灌满全都城的雪花。


    封土落碑的那一刻,她终是支撑不住,在一片惊叫声中倒了下去。


    黑暗袭来,无边无际,她轻飘飘地飞在空中,飞呀飞,飞呀飞,那棵陪她一块长大的凤凰树就在脚下,阿母坐在树下分拣草药,阿父在旁边练习舞槊,阿弟亮着眼睛巴巴在旁边看着,看见厉害的招式,就兴奋地拍手叫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他们都不约而同抬起脑袋,朝她招手,朝她微笑。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只觉得繁花似锦,温暖如春,要是能永远待在这里该多好?


    心里的喜悦快要溢出胸腔,她大声叫着:“阿父!阿母!蹊儿!”迫不及待朝他们飞去。


    可即将触碰到他们指尖的时候,却被一堵无形的高墙弹开,重新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有人掰着她的嘴,拼命往里头灌药,苦得她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往外淌,却不肯让她吐出来,一声又一声地恳求她咽下,即便不为他,也该为他们的孩子。


    对了。


    她有孩子了。


    她和萧妄的孩子。


    她不能留在这,她要回去,好好把身子养起来,将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孩子的父亲不是什么东西,对她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害了她的父亲,又害了她的弟弟,但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能伤害他,不能让他还没见到世间最好看的凤凰花,就彻底告别这个人世。


    她得把药咽下去,得努力醒过来,为了她的孩子。


    终于,她撑着仅有的一丝力气,掀开沉重的眼皮,朝床榻边苦苦等待的男人扯起一个艰难的笑,手虚弱地抬起来,隔着柔软的衣料,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摸,声音温柔而虔诚。


    “我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你放心。”


    男人眼眶一红,却是偏开脸,不敢看她的眼,良久,才从齿间艰难地挤出一句:“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你别难过……”


    “啪——”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猛然碎裂。


    沈盈缺死死摁着自己的小腹,努力想要抓住什么,苍白的手背都爆起了青筋,却只能感觉到浑身力气都在一瞬间从她身体里消散而去。


    秋姜和白露跪在榻边哭喊,似乎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


    小产后的调理比养胎更加重要。


    这句话,沈盈缺不知道一天要听秋姜说几遍。各种各样的药材、滋补品,她都不知吃了多少轮,几乎已经是拿百年雪莲当饭吃的程度。


    白露做事莽撞又不会说话,索性就躲到庖厨做事,尽量不在她面前出现,免得说错话,惹她伤心。


    萧妄倒是每天都会过来陪她,哪怕政务已经堆成山,朝臣们对他的不满已经完全摆在脸上,藏都不带藏的,他依旧坚持如此。有时陪她一块吃饭,有时带她去汤泉行宫散心,若她什么也不想做,他便在旁边坐着看她,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乐意陪着。


    而她对他,就只有一句:“陛下何时肯放我出宫?”


    她真的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从前天禧帝和荀皇后还在,她是他们的养女,又是他们将来的准儿媳,即便她不喜欢宫里束手束脚的生活,也姑且承认这里是她的家。后来和萧妄有了那段露水情缘,也同他做了夫妻,有了孩子,哪怕她没办法对他完全放下戒心,也仍旧肯留下来,陪他度过余生。


    可现在,养父养母没了,孩子也没了,她彻底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也该考虑为自己活一回。


    萧妄却很是不喜。


    直说,她若是在宫里待不下去,可以去汤泉行宫或者乐游苑散心;若是整座建康城都没有让她高兴的去处,他可以等她把身子养好,抽出时间陪她南下,到三吴一带,或者信安郡的烂柯山逛逛;若还不满意,就且再等上两年,待他把北边的失地都讨回来,再带她去领略大江以北的壮丽河山。


    可这些,沈盈缺都没有兴趣,“陛下是知道的,我并不是真的想去哪儿,只是想离开你,离得越远越好。”


    语气毫不客气。


    萧妄眼底浮起一抹深刻的刺痛,却还是偏开头,坚持道:“阿珩累了,先歇了吧。”


    说完,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就径直转身离开。


    她笑笑,没往心里去。


    原本她也没指望他能这么容易就答应,毕竟这世上没人比他还骄傲,如何忍受得了被自己的女人一脚踹开?即便那个女人,他从来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有什么能拦得住一个心意已决的人呢?不能光明正大地从这里走出去,她也有其他办法离开。


    匕首划过手腕的时候,她没有一点犹豫,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倘若萧妄没有及时冲进来,她大约会更加高兴。


    “你当真……就这么想离开我?”


    他坐在她床榻边,握着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双眼红肿,下颌紧绷,指尖用力到几要将她的手捏碎在自己掌心,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和自己血肉融为一体,永远不会分开。


    可她却只是默默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那一刻,他眼里是有杀意的,沈盈缺瞧得清清楚楚,可最后,他也只是松开她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努力保持住最后的温柔,颤动而沙哑地对她说:“好。”


    当天晚上,她没有再拒绝他。


    两人像是分别了许久的旷世爱侣,在冬日浩大而静谧的大雪中抵死纠缠,难舍难分,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将将停歇。


    萧妄一直没有松开她,哪怕已经从她身体里抽离,躺在榻上睡着,双手也始终将她圈在自己怀中,牢牢地,像是孩童盼了好久终于拿到心爱的玩具,一刻也不肯放松。


    外头天已大亮,早就过了早朝的时辰。


    他仍旧闭着眼睛,睡得安静,像是昨晚一整夜的鏖战当真累坏了他。


    可沈盈缺知道,他是装的。


    为了攻下一座城池,能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夜的劳累,就累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大约是觉得,只要自己永远不睁开眼,天就还没有亮,她也就不会走。哪怕被她打,被她骂,被世间所有人所不齿,他也心甘情愿就这样赖上一辈子。


    从来不可一世的人,居然也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她有些想笑,又忍不住心疼。


    没有再冷言冷语,也没有再拳打脚踢,只是攀着他肩膀,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唇瓣微微翕动,用他能清楚感觉到的触碰,无声对他说:“后会无期。”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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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落在她指尖。


    他始终没有睁开眼,却哭得撕心裂肺,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100章 第一世(十三)


    宫墙外的岁月,比沈盈缺想得还要悠长。


    沈盈缺头一回体验到了什么叫自由,什么叫无拘无束。她不用再为自己夹在萧妄和父亲的不幸惨死中两难,也不需要再忍受旁人的闲言碎语,因为颂惜君和萧妄之间的关系而多愁善感。


    她可以放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从朝霞满天,一直走到落日迟暮,看山河万里,赏日月繁星,乐此不疲。


    可这样的生活,又与她想象中有些许不同——


    譬如那些总也在路上逃难的流民,譬如那些到哪儿都躲不开的饥荒与战火。


    她幼时虽也在边城生活过,见识过与都城的富贵繁华截然相反的生活,也知道底层百姓想在乱世中讨生活,有多不容易,自诩比都城里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更懂人间疾苦。


    但在临近边境的白石村落脚的时候,她仍旧为自己的所见所闻,而深深震撼。


    在那里,她遇到了为一口发霉的干粮,而大打出手、致人死亡的流民;也看见了母亲为了给自家孩子换一块饼,委身给一个齿摇发秃的老乞儿,最后活活被凌虐而死;甚至还有数月没米下锅的人家,为了能苟活下去,将自己的孩子拱手让出,与别家交换而食。


    家中的孩子抱着破碗痛哭流涕,碗里是他们昨日还在一块玩耍的同伴,被换走的则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手足。可他们又不得不忍着呕吐的冲动,咽下这来之不易的“食物”,让自己活下去,想着下t?一个被送出去交换“食物”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即便填饱了肚子,也开心不起来。


    羯人的游骑隔三差五就要来村子里骚扰一波,或抢夺一番屈指可数的、他们并不短缺的财帛食物;或抓几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胡乱发泄,还要人家的亲眷在旁边看着,弄死了就随手丢到旁边,喂他们带来的猎犬;有时候就只是无聊,想杀几个人打发时间,为了助兴,还放出猎犬追逐那些饿得连站都站不稳的“猎物”,互相比赛谁在一炷香时间内杀得更多。


    村子外头的乱葬堆都是他们的杰作。


    ——因为来不及好好建坟修墓,也没这钱财精力做这些,只能随便挖个坑埋了。


    封土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山,人站在底下都看不见西斜的太阳,却仍旧盖不住里头掩埋的断肢。遇上暴雨天,泥浆反涌,发胀的死尸被顶上到地面上,直白而赤/裸地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也没人过去将他们重新入土为安。


    倒不是他们害怕,战乱多事之际,死人总是比活人多,也比活人更加安全,他们只是麻木了,并不觉得这样暴露在外有什么不对,甚至还会过去翻拣一些新鲜的,让自己挨过今天的饥。


    原来这就是乱世。


    这就是人间。


    ——对于那些真正活在底层的百姓来说,能在乱世中不让自己成为别人锅釜内的果腹之食,就已经要拼尽他们全身的力气。


    而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


    她头一回开始认真思索婚仪那天的争吵,揣摩萧妄说她只会躲在深宫里享福的话;顿悟了当年月氏先祖为何甘愿摒弃京中的荣华,筚路蓝缕,一点一点创立百草堂,兼济天下;明白了阿父阿母甘愿将自己囚在边境之地,从断壁颓垣中修建落凤城的苦心;也逐渐开始理解,为何阿弟当初执意要离开都城,随小姨母一道游历民间,风餐露宿,又为何这般坚持要参军北伐,向羯人讨回失去的土地。


    跟他们比起来,自己的确就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花。


    那些曾经让她困顿苦恼、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儿女情长,跟这些真正威胁到生命的恐怖相比,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的烦恼。


    曾经她以为的落凤城里的“艰苦”生活,已经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触摸的人间仙境。


    她放弃了接下来的旅途,选择留在这座荒芜偏僻的村子,以百草堂宗主的身份,为他们做点事,病了无钱就医的,她让医士过来给他们看诊;没有食物果腹的,她出钱从别的地方采购黍米菜蔬,给他们充饥;羯人敢来劫掠,自有百草堂的义士帮他们抵挡。


    久而久之,这里有了新的农田、新的屋舍、新的城防机关,成了方圆百里内最富饶的村庄,附近的流民纷纷赶来投奔,越聚越多,俨然有成为下一个落凤城的趋势。


    而这些流民之中,也有几个失去父母的、结伴而来的孩童。


    起初,他们和沈盈缺并不亲近,甚至还有些戒备,从她手里接一碗水喝,都要犹豫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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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在路上遭遇了太多磨难,才会这般多疑吧?


    沈盈缺也没多想,照旧让人给他们送衣送食,包裹伤口,教他们读书习字。几个年幼的孩子渐渐和她熟悉起来,时常在门前等她过来教书,有时她太忙,没时间,他们便主动过来找她,给她打下手,开始和她讲他们过去的事。


    从如何被父母抛弃,到来这路上的艰难险阻。


    那时沈盈缺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被拐子拐走,预备送去三更堂,培养成杀手的。若不是一位叫“杨小树”的少年领头带他们反抗,他们早就被三更堂那些非人的“培养”,折磨至死。


    只可惜,逃难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山匪,虽险象环生,可一位和杨小树一般大、一直在照顾他们生活的漂亮阿姊小叶,被山匪劫走,下落不明。


    杨小树为了找她,到现在还没回来,这样的乱世,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


    沈盈缺虽从未见过那位少年,但听了他的故事,也甚为钦佩,答应帮他们一块找人,还问了那位少年有何特征。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仍旧形容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他右侧额角有一块弦月形的暗红色胎记,一直拿碎发遮着。


    她也只好用这点零星线索,派身边的暗卫去寻,希望能给这群孩子带来点好消息。


    却不料好信儿还没等到,反而等来了那些对此地积怨已久的羯人散骑一块纠集南下、偷袭村子的噩耗。


    遍地的大火,漫天的哀嚎。


    沈盈缺仿佛又将当年落凤城的悲剧重新经历了一遍。


    明明已经比十岁那年拥有更多力量,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亲手开垦出来的农田,被付之一炬;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学堂,成了他们屠杀孩童的阿鼻地狱;那些才刚学会念《三字经》的孩子,早上还在对她盈盈微笑,给她打水喝,到了晚上,就成了一具具挂在村子口的尸体,肚皮割破,肝肠流地。


    只是这回再也没有人赶来救她。


    她在领人逃亡的途中,不幸被追兵抓住,打晕了带走,醒来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眼下是何年月,只能看见四面高墙围成的阴暗狭窄空间,儿臂粗的铁索从墙上射出,牢牢锁住她双手双脚,叫她动弹不得。


    将她关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但那人似乎并不希望她死,每天按时派人来给她送饭送菜。她若不吃,就往她嘴里硬塞。


    如此周而复始,一成不变,仿佛下半辈子,她都要在这样的囚禁生涯中度过。


    直到那天,她对着送饭之人报出了一个名字,吓得那人打翻了手里的汤,一切才有了新的转机——


    “郡主还真是聪慧,什么线索也没有,居然就能猜到咱家是谁。若不是立场相悖,咱家真要好好夸奖郡主一番。”


    油灯洒落的昏暗光线中,宁无疾着一身绛色内侍衣裳,怀抱拂尘,站在沈盈缺面前,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沈盈缺无声一嗤,看着他右侧额角若隐若现的弦月形胎记,冷笑连连,“若不是我派人去找杨小树,你的人也不会顺藤摸瓜,摸到白石村,还破了村子外头的机关,将村子毁成那样不是?那些孩子将你当作自己的亲人,每天都在为你祈祷,盼你无恙,你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


    铁索“哐啷”震响,带动空气中浮尘轻荡。


    宁无疾摸着自己额头上的胎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所以你是在那天晚上,我抓你上马的时候,看见我头上这个的?呵,看来蒙面果然还是不保险啊,应该听他们的话,直接易容才对,也省去这许多麻烦。”


    见她一直恶狠狠盯着自己,宁无疾才不得已错开视线,艰涩地嘀咕:“你也别怨我无情,若你也落得和我一样两难的处境,也会做出跟我同样的选择。”


    沈盈缺眯起眼,“小叶在他们手上,是吗?”


    宁无疾身子一颤,低着头,颤声道:“小叶……被人牙子卖进了台城,我也就跟着一块进了宫,原以为有机会可以带她离开,谁知就这么巧,刚好碰上了宫变……三更堂的人认出了我,知道我有些机变,于是就拿小叶威胁我,为他们做事,帮那对父子复位……”


    “然后你就答应了?”


    宁无疾用力咬紧牙关,偏过头去。


    “无耻!无耻!你们都无耻!”


    沈盈缺愤怒咆哮,想冲上去掐死他,手上的铁链“咣啷”乱响,震得整间囚室都在颤,“你为了一个人,能舍弃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有什么脸面让我不要怨怪于你?我若是小叶,一定不会为你的所作所为有半分感动!”


    “还有他们,你的两个狗主子,大乾曾经的皇帝和储君,居然和羯人掺和到一块,还有没有廉耻?有没有良心?当初助他们逃离皇宫,为他们的安危提心吊胆,真是我瞎了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无疾似是被她的话语激到,霍然抬起眼,讥诮地睨着她,“说我无耻,你又高尚到哪里去?别忘了,助我们引出萧妄体内剧毒、给了他致命一击的人,可不是旁人,就是郡主你啊。”


    沈盈缺一下愣住。


    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久到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将他忘记,却不想仅仅是一个名字,那些甜蜜的、酸涩的、痛苦的过往,就如黄河决堤般滔滔不绝。


    她咬紧唇瓣,不想再说下去,可听到“剧毒”二字,还是克t?制不住,脱口而出:“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何时中过毒?”


    想起他三不五时就要发作一次的古怪旧疾,无论穿多少衣裳都暖和不起来的冰冷身躯,和那双越来越红的浅褐色瞳孔,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五脏六腑都被地牢里的森森寒气冻成冰块。


    宁无疾打量着她的表情,扯起一个报复成功的笑,幸灾乐祸道:“不会吧不会吧?郡主差点连他的孩子都快生下来,难道还不知道,你的枕边人一直身中剧毒,不能动欲,尤其是情/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瞳孔骤缩,“什么时候的事?”


    宁无疾笑得恶劣,“一直都是如此。”


    “那个毒叫‘七情谶’,也就是佛家常说的‘贪、嗔、痴、恨、爱、恶、欲’,传闻来自西域,实则一直都是大乾皇室里头代代相传的秘药。中药之人必须舍七情,断六欲,时刻让自己保持一种清心寡欲的状态,否则就会催得体内毒素猛烈迸发,爆体而亡。”


    “原本他一直克制得很好,我们想尽所有办法,都没能让他打破任何戒律,直到你出现了。”


    沈盈缺深吸一口气,久久都忘了呼出来,“所以那天宴席上的媚/药,其实是你们下的?”


    怪道那群登徒子出现得那般诡异;怪道那天周时予会那么紧张,一直在旁边恳求萧妄三思,莫要越过那条界;也怪道自那之后,萧妄的旧疾便复发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


    原来她才是那个害了他的罪魁祸首。


    而他早就知道自己破戒之后会有什么下场,却还是……-


    “阿珩便是吾命,你若有事,吾亦不会独活。”


    那晚梦中听到的呓语重又回荡在耳边,沈盈缺闭上眼,心口刀绞般地疼,“所以那个用石头子给我传消息的人也是你?”


    宁无疾欣然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宁无疾挑眉,“我以为你会很乐意知道外头发生的那些事情。”


    “我想知道的是真相,不是别人编排过的假消息!”沈盈缺怒吼道,肺管因太过用力而疼痛不已,问出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还滴下了血,“我阿弟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


    宁无疾笑意深长,“郡主果然是郡主,稍稍一点,就通透无比。不得不承认,这是所有任务里头最难完成的。萧妄为了你,当真是把所有留在外面的精锐统统安排到沈蹊身边,我筹划了足足一个月,给羯人去了信,又几乎拼上了三更堂天煞营所有死士,才终于勉强将一支毒箭射到他肩上,为此,我还舍了一身剐。喏,你瞧瞧,就是这道疤,你弟弟给我留的。再往撤一步,我整条胳膊都要给他卸下来了。”


    他卷起右手臂上的宽袖,亮出一道又深又长、一直延伸到袖子深处的蜈蚣疤,咋舌抱怨。


    沈盈缺死死磨着后槽牙,恨不能就着这道疤,将他整根臂骨都抽出来。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蹊儿又不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连他都不肯放过?!”


    宁无疾耸耸肩,不以为意地道:“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他若不死,我要如何让你痛苦?你若是不痛苦,又怎么会和萧妄闹?我们又该如何让萧妄体内的毒变得更加厉害?立场相悖,注定不能两全,如此浅显的道理,郡主居然还要问我为什么?还真是可笑。”


    “不光是你弟弟,还有外头那些关于颂家娘子的流言,也是我叫人放出去的。目的也是一样,就是要让你和萧妄不得安宁。哦对了,还有这封信。”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张泛黄卷边的宣纸,抖开来,亮在沈盈缺面前。


    昏黄的油灯照出纸上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年深日久,墨色虽有些淡化,可沈盈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父亲的笔迹,内容刚刚好就接着上回宁无疾给她看的那封密信后面。


    可说的却是——


    落凤城形势虽严峻,萧妄若能来增援,于他们自然是大有助益,但他不希望如此。羯人此番围堵落凤城,应只是佯攻,大部队仍旧盯着京口,希望萧妄莫要分心,守好都城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以征北将军的名义起誓,定能撑到萧妄解决完京口之险,再来支援。若萧妄为了驰援落凤城,而放弃京口,即便落凤城能因此得救,他也断然不会原谅,师徒之情就此了断。


    为了让萧妄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他还特地用鲜红的朱砂,另起一行斗大的字:留在京口,莫来驰援,切记,切记。


    所以这不是一封求救信,而是一封警告信,父亲早就料到萧妄一定不会白白看着落凤城遇难,什么也不做,故而专门提前写信示警,让他在确保京口万无一失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过来支援。


    而并不是萧妄收到父亲发出的求救信之后,还冷漠地看着落凤城化为灰烬。


    仅是半封信之差,意思却天差地别。


    沈盈缺呼吸凝在鼻腔,胸口生疼,像直挺挺捅进来一把淬了冰的剑。


    宁无疾仿佛很喜欢她这绝望痛苦的模样,抱着拂尘,饶有兴趣地欣赏。


    待到油灯里的油快要燃尽,他才满怀遗憾地开口:“郡主实是个聪明人,我也愿意留下来,和郡主多说两句话,奈何你我二人立场相左,注定要闹个你死我活。原本我们是打算拿你去威胁萧妄,再刺激他一波,让他早些毒发身亡。可偏偏他也是个不安分,你才被捉走几天,他就已经亲自带人追到了这里,再拖延下去,连我们都要遭殃,所以只好请郡主提前上路了。”


    他命人端来一盏白瓷杯,放在沈盈缺面前铺满腐臭稻草的地面上,“这是牵机毒,半颗就足够要你性命。就是死得痛苦了些,还望郡主体谅,毕竟我们还要继续刺激萧妄,可不能让你死得太过轻松。”


    “至于怎么对外宣扬你的死因……本来没打算在这上面多下功夫的,但我现在有了新的主意,郡主不妨听听我编得如何?”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学着宫里那些内侍说话时的模样,尖声尖气地唱念起来:“沈小主在宫里行厌胜之术,谋害颂娘子,陛下震怒非常,特赐小主鸩酒一杯,命小主以死谢罪。”


    “颂娘子是陛下的嫡亲表妹,与陛下自幼一块长大,又曾多次舍身护驾,陛下待她便如天上明月,半点磕碰不得。若不是小主这一年来伴驾有功,陛下定是要将小主凌迟处死,哪里还能留一个全尸?眼下如此宽宏大量,小主可千万要记得陛下的好,去了那边,也别忘了为陛下多多祈福,还陛下这份恩情。”


    “明日就是颂娘子的封后大典,宫里宫外且有得忙呢。奴婢就不耽误彼此时间,这就送小主上路。”


    “怎么样,这套说辞不错吧?既能让郡主担上杀人未遂的罪名,遭世人唾骂,让萧妄想帮你澄清,也没办法让世上这么多人都相信他,只能加剧痛苦,让毒素扩散得更加厉害。毕竟这种风月轶事,深宫阴私,从来都是传得最广最深的,也最让人愿意相信的。另一方面还能让那些仍旧忠诚于征北将军的信徒,以为是萧妄在故意诋毁你,对他心生唾弃。如此一来,信与不信,他都是死路一条,妙哉妙哉。”


    宁无疾兴奋得两眼放光,迫不及待端起杯盏,扒开她的嘴,将混了剧毒的酒水灌入她口中。


    烈酒如火,灼灼燃烧过她咽喉。


    沈盈缺拼命挣扎,却只能在满是虫鼠爬绕的腐草败稻中,痛苦地将身体扭曲成一张牵机,咽下胸中最后一口珍贵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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