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困阵
“将人留住。”
玉泉城中, 自信符发出之后便始终沉心等待的万千均终于得了回复。听到那道平和的嗓音落在耳边,拒绝让万豪商会当代理人就算了,这在万千均的意料之中。问题是, 那位邬真人紧接着又说, 太清峰很快会派人前去。在那之前, “务必”不能让人走。
一个意思的话,竟讲了两遍。纵然邬真人开口的时候语调再温和, 万千均能判断出对方的坚决态度。他眼神动了动,生出几分凝重。
怕是和他想的一样, 这桩悬赏有些蹊跷。邬真人要找的, 并不是、至少并不光是那株灵植, 还有拿着灵植的人。
所以根据下头的伙计来报, 带来灵植的修士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能拿到多少报酬, 甚至由万豪商会先把风露云英买下,他直接从这场交易中退出的方案,那修士隐约也能接受——听到这话的时候,手底下人的语气甚至有些兴奋,觉得自己捡到了大便宜。灵石、法器那种东西,给对方多少都无妨。最重要的是, 他们得了一个给邬真人送人情的机会!
纵然邬真人而今情况不妙也无妨。虽是他发的悬赏, 可早前联系各商会的人却是天一宗宗主。自然,那种身份的人不会真和他们有什么交集, 不过一句话落下来罢了, 可由此也能看出宗主他老人家对这个师侄有多关照。某种程度上,人情最终落给对方, 才是最大的好事
手下计划极好,越说越是振奋。万千均听着, 深觉有理,而后一巴掌抽在手下人脑袋上。
“这么好的事儿,那人是脑子不好,竟想不出来吗?”他眉尖紧紧压着,见对方眼里还有些不服气神色,冷笑着继续道,“不光脑子不好,运气还特别好,连这种极品灵植都能寻到?”
“……”手下人不说话了,万千均则深吸一口气,匆匆去联系邬九思。后头得来的回复果然如他所料,原有的喜悦散去很多,成了头疼。这下子,一个弄不好,非但得不来人情,还得和天一宗结下梁子。
“那,会长,”手下人看着万千均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咱们现在是要如何?——若是为保险计较,要不要直接给那人一杯安神茶?”
话刚说出来,又被瞪了一眼。
“安神茶?安个什么神!”这算是他们这行的黑话,说白了就是把人药倒,一直到太清峰的人真来了再送出去。“他都能有风露云英了,手上会没别的灵药?”
手下人:“那……”
“给外头布一个困阵,”万千均深吸一口气,冷静吩咐起来,“莫要让人察觉了!好好招待着,有什么要求都答应他。只有一点,千万莫要让人走了!”
手下先点头,再摇头,问:“和他若是一定要走呢?”
万千均:“……”
手下:“哦哦,困阵!”
万千均冷然开口:“商会的阵法多年未曾动过,难免有失灵的地方。不光是他出不去,真到了那时候,就是所有人都出不去,明白没有?”
手下:“明白!会长,我这就去办!”
……
……
有些不太对。
郁青的手掌贴合着茶盏,指尖不动声色地在上面摩挲。
从港口离开后,他便面临一个问题:这风露云英,是自己亲自给邬九思送过去,还是交给某个受对方委托、发布了悬赏的势力?
郁青开始犹豫。
他的确希望东西到“道侣”手上,也的确希望对方度过眼下难关,然而那股“我要回去,回到太清峰上”的心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说到底,这趟回玄州便是为了送出龙血,偏偏现在龙血已失。再有——青年又想——哪怕抛开这些,光是从行路速度的角度判断,也该是各个势力把风露云英送到太清峰的时间更短、邬九思能更早受用。
思绪转到这里,他做出的决定便也呼之欲出。找到临近一座仙城,郁青随意寻了个过路之人打听,得知此地也有万豪商会,便直接赶到地方。
一句“我手上有株近三千年的风露云英”落下,他直接被请到雅间。手上是灵气盎然、从前郁青只在太清峰上见过的灵茶水,桌上点心也各个都有来头。城中的万豪负责人就很快来了,亲自验货——到这一步,事情还算正常。可再接着,便有怪异预感浮上郁青心头。
他的视线落在旁边的负责人身上,叫对方:“屈会长,按照前面说的价,这株风露云英便能留给你们了。”
说话的时候,另一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隐约露出几分不耐。
被他叫到的修士脸上还是笑,说:“陈道友,这事儿关乎实在重大,总得报到总会长那边,才能把东西给你。再有,我前头是看过东西,可方才与总会长讲明,那边仿佛还有些疑虑。”
讲着话,见郁青的不耐之色更重,这仙城的分会长立刻再度开口,“并非我有意怠慢,实在不管落到哪个商会,流程都是一样的。上头的人,总有使不完的小心。”讲到后头,话音里透出些许抱怨意味,也显露出“咱们是一边儿的”的亲厚。“这样,我做主了,这是咱们商会专给贵客送上的万豪令,拿着它到任何地方,都能以八成价从商会里买来东西。再有,若是仙君搭乘咱们船行的灵船,无论花多少灵石,都是上房的待遇。”
说话间,手腕翻转,掌心果真出现一个巴掌大的牌子。
类似的东西,郁青此前见过许多,但这“万豪令”依然算是极精巧的一个。大约以某种特殊灵石为基底,整体呈现乌色,却并不显得暗沉。大片金色纹路覆盖令牌,粗略看一眼,便能察觉这些纹路中的关窍:这些纹路并非装饰,而是一环套嵌一环的阵法!
在这么小的地方刻阵,较在灵船、山头等地布置不知要难多少。且每一道纹路都同时在数个小阵中起到作用,光是郁青能在第一时间看出的便有五六种。他沉默片刻,笑了,似是心动:“这里头能装多少东西?”
“仙君眼力果然极好!”分会长立刻夸赞起来,“这牌子上是容了个须弥阵,不过那会儿雕到最后,位置有些不够了,里头的空间便也不大。至多至多,能装一个分城仓库的物件吧。
话里是谦逊,也是骄傲。郁青听着,脸上笑意更浓,要求:“我瞧瞧。”
分会长“哎”了一声,并无犹豫,直接将东西交到郁青手中。
郁青握着令牌摸了摸,又尝试将神识探入其中。可惜的是,他的研究明显是被一股力道拦住。
青年状似不满,挑眉去看眼前的分会长。后者轻轻咳了声,道:“总得成了交,东西才能给您呐。”
郁青抿抿嘴巴,还是不耐,又毕竟心动。这些神色不断在他脸上变换,分会长便也屏住呼吸看着。最终还是让他如了愿,眼前的卖家勉为其难地点头,“行吧,我便再等等。”
分会长大大地松了口气,心中则是焦灼。上头只让他把人拖住,余下的话是半点不说,弄得他是轻不得重不得。如今总算稳住了,就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不怪他忧虑。带来风露云英的修士喝喝茶、吃吃点心,又和分会长问了些本地风土人情。后者打起精神,认真应对,却也没抵过对方忽地皱眉,说:“屈会长,你们这儿可有更衣的地方?”
已经做好对方又要离开、暗暗琢磨软的不行来硬的心理准备的分会长愣住,“更、更衣?”
他脸上写满迷惑,郁青看在眼里,神色间更是不满。
“没有吗?”他作势起身。到这会儿,分会长倒是反应过来了,压低嗓音与郁青解释:“陈道友,非咱们有意怠慢,是在是——哎哟,大伙儿都是入道多年的人了,一时没想到那方面。这样,我立刻叫人带你过去。”
郁青瞥他一眼,颔首,算是认可。
眼看着人离开,分会长顺了顺自己胸口,暗暗庆幸。
但凡局面能控制住,谁也不会愿意和人起冲突。不过——他眼皮忽地一抖——嘴唇张开,闭拢,一句“区区筑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这等好东西”悄没声息地滚了出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分会长身体后靠,摆出一个悠然放松的姿势,等着“陈道友”回来。
再说郁青。他跟着一名商会伙计左转右转,不多时,倒也到了目的地。推门一看,屋子里干净亮堂,各样隐蔽法阵也设置得妥妥当当。
如此粗略扫了一遍,郁青神色敛下,面无表情地从乾坤袋里取出罗盘。
手指在上头划动,周遭灵气游走的动向悉数显现。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郁青表情愈沉。
和他想的一样,自己已经被锁在这个地方。
毕竟——他冷笑——若是寻常好处就算了,真依照那位屈会长描绘出的“万豪令”作用,怎么是区区一株到不了他们手上的灵植能换来的?偏偏屈会长就那么毫不犹豫、生怕他不接受一样,半点不打磕绊的把话讲了出来。
郁青从不觉得天上掉的馅饼能砸到自己头上。对他来说,对方的表现只有一个解释:
从头到尾,屈会长都不曾真正觉得他能用到那些好处。
第022章 被抓
面对罗盘示意出的重重险障, 郁青还算镇定。
目光落在罗盘之上游走的灵气间,思绪转动。看来看去,得出一个结论:以自己的阵道水平, 似乎不足以直接破阵、改阵。毕竟这和直接布阵不同, 后者只需要按照罗盘的指点, 把灵石、其他材料放在应该在的地方,前者却需要在阵道上有深厚的积累。
青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眼睛轻轻眯起。
一盏茶工夫后,在屋外守了许久的商会伙计从端站到踱步, 又从踱步到静静立在门边。眉头逐渐压下, 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了上来。
那位“陈修士”已经进去不少时候了, 却一直没有出来。虽然自己已经筑基许久, 近乎忘记百岁前的自己是如何过活, 却也有模模糊糊的念头:光是更衣,当真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吗?
难不成……
伙计警惕起来,干脆上前一些,抬手敲门:“陈道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话落下去,他在心头数了三下,始终无人应声。
伙计更是紧张, 咬咬牙, 道:“陈道友!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难处了?莫要着急,我这就去帮你!”
说话间, 他伸手一推, 欲要进屋查看状况。这个举动却受到了阻碍,伙计很明显地感觉到, 有什么东西正挡在门后面。
“唰”一下,冷汗浸了他一手掌、一后背。虽然不知道上头的人朝自己这边的分会长吩咐了什么, 伙计却也能猜到,其中定然有条是“莫要让那拿风露云英来的修士逃了”。没见分会长都亲自出面,只为将人拖住吗?若是弄到最后,人在自己手上折了……
不能这样。
伙计心一沉,牙一咬,从怀里取出一张通行符,直接贴在自己身上。
这往后,他再朝前伸手时便不曾受到任何阻碍。人顺顺当当地从门上穿了过去,轻易到了空旷室内。接着,伙计神识铺出,以最快的速度在屋内扫了一圈儿。
他的牙越咬越紧。
“陈修士”果真消失不见!——终于确定这点,伙计面色惨白,口中喃喃念:“完了,这下全完了。”
他颓然而恍惚,如此过了数息,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得快些把这事儿报给屈会长!”
诚然,自己弄丢了上头要的人,罚是定然免不了的。但这种明摆着摊到自己头上的事儿,想要甩拖出去,同样不可能做到。与其磨蹭半天,让人跑得更远,倒不如尽快承认错误,再想办法将功折罪。
想通此节,伙计匆匆便要离开室内。偏偏他刚一转身,又叫眼前场景惊得愣在当场!
自己背后,不知何时竟又站了一个人。那人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被他察觉也不惊慌,反倒微微一笑。
有灵光从伙计脑海中劈下,惊散了笼罩在头脑中的迷雾。是了,一定是这样!“陈修士”其实一直都在此地,只等自己出现。自己那么担心对方逃走,可偏偏正是这份担心让他落入对方的陷阱。
他知道,自己多半是逃不出对方手心了,可他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最后时刻,伙计扯起嗓子,叫:“会长!外头的人,那修士要、要……”跑。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在旁人耳中。
看着身前软软倒下的人,郁青“啧”了声,先把对方身上的令牌摘下来,又摸出张隐匿符纸,贴在对方身上。
刚做完这两步,他便听到了外间传来的脚步声。青年眸色暗下,却是不慌不忙,又念了道搬山诀。
等到最后的音节落下,他表情骤然一变。焦灼与恐惧同时出现在面上,郁青朝着来人迎上去,道:“刘管事!这!我就是按着屈会长说的,把人引到此地啊!他人就没了!竟是就这么没了!”
说着话,嗓音都带着三分颤。身体更是不自觉地抖动,肩膀缩起、眼睛垂下,一副犯了大错之后诚惶诚恐的模样。
被唤作“刘管事”的修士神色跟着变动,惊与怒交织,扭头便要一巴掌抽在身侧伙计脸上。郁青自然留意到对方这动作,眼神沉下,却到底不曾有什么挣动。
小不忍,乱大谋。
眼下最重要的是从困阵当中离开,至于其他的……哦,刘管事的巴掌已经收回去了。
并非其他缘故,而是那位姓屈分会长此刻同样听到消息赶来。见了顶头上司,刘管事来不及顾及身侧的伙计便迎上前去,恭敬而忧惧地唤:“屈会长。”
他身前,屈珪神色深沉,视线冷冷地落在管事身上,道:“找。”
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位“陈修士”找出来。
想到这儿,屈会长又转向方才给“陈修士”带路的伙计,问他:“那人进去了多久?”
“你是如何发现不对,也进到屋中?”
“到了里头之后有看到什么吗?没有?任何和前头不同的地方都算……”
一连串话落下来,郁青心头好笑,面上依然是又慌又怕的模样,连说话都显得颠三倒四。被逼急了的时候,干脆抖了半天,结果一句话都讲不出口。
屈珪自然不满意他这副表现,可说到底,此人是最后接触“陈道友”的一个。若说线索,还是更有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想到这儿,屈珪不得不耐下性子、仔细听这伙计回想。一番话下来,他也当真有了几分头绪:“前后拢共也没多少时间,姓陈的应该还在咱们商会。”一顿,喃喃自语,“兴许便在困阵当中。”
还是那句话。一个普普通通的筑基,已经得了一回天降点的机缘,后头还能有多少同样机缘落在对方头上?自家设置的灵阵是什么水平,屈珪一清二楚。若说有个境界颇高的阵修来,悄无声息地将阵破了,他还能勉强相信。轮到那位“陈道友”,这分会长便只想摇头。
“都瞧仔细了,”他吩咐,“那人手上定是有隐匿符的,咱们要一寸一寸,认认真真地找。”
说着,记起什么,眼神一动。
“就从这间屋子开始找。”
郁青:“……”
……
……
人人都想立功,人人都觉得方才放走上头索要之人的同僚没用。
借着旁人这样的心理,郁青还算顺利地摸到了屋子最外头。他手上摸摸索索,眼皮却挑起来,看向不远处的廊道。
这副三心二意的模样,自然很快引来旁人嫌弃。可不等刘管事训斥的话说出来,郁青已经忧心忡忡地讲:“管事啊,会长他的考虑定是比咱们周全的,可是——可是要是咱们一直待在里头,那人反倒已经从外头跑了,那可要如何是好?”
刘管事听了这话,表情登时也显得不妙。他看看郁青,又看看不远处的会长。想了片刻,压低嗓音:“这样,你,还有你、你,”连带地指了几个人,“先去外头看一圈灵阵,悄悄有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郁青心头喜悦,脸上则依然带着担忧,“若是总找不到……”
刘管事冷冷地看他:“那便想想,你有几条命来赔吧。”
郁青听着,登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心头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思,带着轻蔑意味的年轻嗓音在他识海当中响起,正念出一句:“好啊,这正是你待会儿要听的话,眼下也算事先说起。”
“我这就去,这就去。”青年连声道。加上方才管事点出的其他几个人,很快一起到了外间。不等同僚们开口,他迅速指了一个方向:“我去那儿瞧瞧。”
手指对准的,正是整个困阵当中灵气最充裕、解阵最困难的地方。落在同僚们眼里,这番做法自有一番道理:既是整个灵阵的难点所在,便很难成为那逃走修士选择突破的地方。换句话说,到这儿最不容易出错。
然而,一个刚刚犯过问题的人,这会儿怎么已经有小心思了?
落在郁青脸上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鄙夷,只是倒也没人反对。说白了,大伙儿还是希望找到人的。
至于郁青,他抿着嘴巴、脚步平缓地抵达了目的地。入眼场面并不特殊,只是廊道中普通的一段。他却知道,一旦自己的想法错误,等待他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深吸一口气,青年摸了摸腰间那枚从伙计身上取下的令牌,缓缓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
郁青唇角扯起,又是一笑。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同一时间,后方屋内。眼看众多伙计忙碌良久,始终不曾进展,屈珪心绪愈躁,忽地一甩衣袖,狂暴灵气瞬时铺开。
众人在这股刀削般的灵气中心惊不已,再怎么想要逃开,这会儿也只能生生受着。然而终于还是有人按捺不住,又兼心思机灵,干脆踩着空步朝屋顶上去,口中念:“兴、兴许藏在这儿呢——哎哟!”
话音尚未落下,那开口的伙计捂住头,错愕地看着前方区域。
以肉眼看,分明是空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可当他伸出手,情况变得不一样起来。
又是数息之后。脚步轻快、匆匆往外行路的郁青忽地觉得不对。
他的第一反应是抬起手,触碰自己脸上的金丝面具。从困阵出来后,青年便又给自己换了一副面貌,难道这张脸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正思索时,郁青耳朵抖了抖,仿佛察觉风声。
他身体僵住,不待回头,神识已经涌向身后。
但见一口足有两人之高的巨钟正从空中落下。速度极快,前一刻还在郁青背后,下一刻便到了他头颅之上。
再接着,不待郁青迈出逍遥步,巨大金钟已经将他扣入其中!
第023章 相见
寂静, 黑暗。
金钟当中,郁青五感近乎消失,唯独能听到、触碰到的, 便是自己的话音与身体。只是他一但开口, 再轻微的声音也会化作叠叠回声传出, 里面夹杂的灵气震荡让青年头晕目眩、近乎无法站稳。
以神识试探,结果还要更可怕些。非但探不到这金钟内部的边际, 返还的灵气还让郁青灵台都动荡起来。
几次尝试之后,他用力闭上眼睛, 知道自己怕是不可能逃出了。
郁青牙关紧咬, 压住心头的翻涌的情绪, 缓缓坐了下来, 闭目运转功法。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离开, 离开后又会面对什么。
只是继续尝试显然无用,静坐时胡思乱想更是可怕,多少人的心魔便是这么出来的?——与其如此,不如用些其他事物错开心思。
只是……
告诫自己再多,心神也依然偏了一刻。
郁青短暂地琢磨:“那人抓我,总有目的。是觉得我修为这么低, 手上却有如此好东西, 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机缘吗?……若是这样,他们怕是不会轻易放我离开。好在乾坤袋依然在手, 到时候随机应变, 总有出路。”
这念头后,他眉尖用力地压了压, 到底沉入灵气运转当中。
过了十个大周天,二十个小周天。
有微光落在郁青脚边, 接着,光芒越来越高、越来越明亮。他的下身、腰部、胸膛一点点落入光线当中,最后,连下巴也被照亮。
这个时候,郁青的意识已经收拢了。但他并未睁眼,依然是一副沉浸于修行、对外界变化一无所觉的状态。沉寂已久的神识却悄然开始试探,像是一条细细的、谨慎的小蛇,最先只是伏在自己脚边,静等良久,觉得似乎安然了,这才缓缓往外游走。
许多糟糕的可能性在郁青心头打转。自己可能被送到某处囚牢,也可能根本就是刑房。还有比这更差的一种结果,自己的道体莫名又被发现。并非所有人都是和九思一样的君子,往后的日子兴许生不如死。
真是这样的话——郁青心想——我活不好,总得再拖些人下水的。
然而,神识反馈过来的场景让郁青愣在当场。
他双眼蓦然睁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入目的桌椅梁柱,门外窗边的青山绿树,还有萦绕在空气中的、浓郁而充盈的灵气,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自己似乎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郁青的手指有细微的颤抖。
他沉默地、心绪繁乱地看着这一切,人依然坐在原本的地方,没有起身的意思。不远处,屈珪看了他良久,终于松出一口气。
他旁边,万千钧其实也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可他见识毕竟更广一些,那“陈修士”似是认命了,便屈珪笑一笑,说:“我便讲,你前头就是太小心了。人已经到了天一宗的低头,莫是还能跑吗?”
屈珪听着这话,吐出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轻声解释:“会长,我原先是觉得,万一天一宗要此人是来做客,可咱们将人绑了。虽是情急之下,却也不算妥当。”
“那你现在能安心了?”万千钧道,“那些前去提人的弟子都没什么意见,也就是你,一直提心吊胆。”
“是我见识少了。”屈珪叹道。
两人讲话并没有避开郁青的意思,后者很轻易便分辨出:“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九思要找我。”
他更是沉默,心头乱糟糟的,此前的所有思绪都成了一片空荡。茫茫然中,唯独剩下一个念头:
“所以,九思悬赏风露云英,只是想要骗我出现、将我抓住吗?”
心思转出来,郁青又哑然。
当真论起这些,他才是更早开始欺骗的一个,似乎没有指责旁人的资格。
不过技不如人罢了。
……
……
早在万豪商会的人将人拿下时,袁仲林便听了消息。他当即振奋,喝出一个“好”字,又可惜自己手上事多,不能直接前往太清风和师侄叮嘱:“九思,我知你历来是好脾性,可这份善心也分值不值得。”
那白眼狼显然在“不值”的范畴当中。可惜九思早前被师兄、师姐护得太好,后面自身境界同样上去,加上身份贵重,自然无人能欺。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碰到郁家小人。
还是他亲自送给师侄的。
想到这儿,袁仲林心头更是憋屈。纵然郁家其余人已经被他赶出天一宗势力范围,如今正在四处碰壁、听说过得颇是凄惨,他那股邪火依然旺盛地烧着。只待郁青本人回来,让他一泄而出。
当然,师侄的事,真动用手段也是师侄优先。
他想了许多,也没忘记把话录入信符,送到邬九思耳边。后头一日日等待,终于听到商会之人已经抵达宗门、被带到太清峰的消息。这下子,袁仲林再按捺不住,直接赶到地方。见了值守弟子,他开口便是:“怎么样?九思没再心软吧?”
值守弟子嘴巴张了张,却没吐出字音。
袁仲林见状,心头“咯噔”一下,生出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当初九思从玄天门弟子口中听到那白眼狼的消息时,也曾试图朝自己隐瞒。那会儿自己问话,这些值守弟子便是如此态度。
“他——”天一宗掌门深吸一口气,“他莫是已经将人放了?!”
值守弟子忙道:“那倒没有。就是,就是,”在袁仲林威严愈重的神色中,后头的话到底是说出来了,“就是直到现在,少峰主还没有出来呢。”
袁仲林一愣。
他很快回过神,凝着神色,去往邬九思的洞府。
到了地方,看到师侄如今的模样,袁仲林心头先是一堵。谁能想到?数年时间,一天多天,九思就从天之骄子成了如今的模样。然而害了他的妖蛇再未露出行踪,自己想要□□都找不到门路。后来抱着“换一条路子,兴许九思的状况能够好转”的心思找来郁青,却只让人的状况更糟。
“九思,”原先的话被堵在嗓子里,到最后,袁仲林只说出来一句,“是我考虑不周到了。只想着让你亲自雪恨,却没想到……若是你当真不愿见那白眼狼,便还是我来出手!”
“不,师叔。”邬九思缓缓抬头,眼皮颤了颤,说话的语速也是极慢,仿佛光是开口这件事,便耗费了他极大力气似的,“我想见他。”
虽然在听到万千钧的报信时,邬九思已经知晓答案。为了功法秘诀、天材地宝来了第一次的人,自然也会为了同样的东西出现第二次。
可他竟还是想要亲眼见到郁青,亲口问出问题。
“是让万会长久等了。”邬九思叹道,“不该如此失礼。师叔,咱们走吧。”
袁仲林担忧地看他片刻,“好。”一顿,又补充,“待会儿,你若是——”
话没说完,便听师侄说:“待会儿,劳烦师叔暂且莫要说些什么。”
袁仲林的表情更为复杂。思来想去,到底又应了一声“好”。
从少峰主洞府到太清峰招待外客的屋室,不过转瞬之间的事。
自从听说“道侣”被万豪的人拿下,邬九思便就思考起自己要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对方。想了多日,直到对方已经到了太清峰上,他都没任何头绪。
这才有了袁仲林来时的场面。可等真正下定决心后,邬九思又觉得事情其实颇为容易。不过需要他踏入室内,看向那个自己惦念许久、担忧许久,最终证明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自讨苦吃的人,说一句:“好久不见。”
话音落下,周遭寂静。
万千钧与屈珪本能地朝对方看去一眼,神思变换。若非此刻在旁人地盘上,担心被袁掌门识破尴尬,两人兴许已经开始传音入密。
怎么回事儿?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啊!那些太清峰弟子既然默许他们用屈珪的金钟法器将此人一路押来,不正说明他们待“陈修士”绝无好感。可现在,看少峰主的态度,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若当真办坏了事……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屈珪的脸就有些发绿。一时都没意识到,自己之外,在场另一人的表情也颇为不妙。
正是袁仲林。
是,他已经想到了。以师侄的个性,不可能见了人就拔剑。可像现在这样,和和气气、平平静静的,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不好对师侄说什么,只能拿不善眼神去看那白眼狼。视线落过去,却见对方也是一副眸中只剩九思、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样。嘴唇动了动,竟拿出一副困惑模样,问自家师侄:“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头发?
邬九思视线微偏,看着垂落在自己颊边的条条银丝。如果葛方在这儿,一定要大惊失色:不过多长时间?邬真人那头黑白斑驳的头发,已经成了一片雪色!
太清峰上下,所有知道少峰主状况的弟子皆是心痛如绞。袁仲林更是无法想象,师兄师姐若是出了关,见到独子成了如此模样,该是怎样怮然神伤。
然而所有人当中,最该苦痛的邬九思却是最平静的一个。谁也分不清他眼中划过什么,众人只见白发如雪的少峰主转过目光,还是静静地、平和地看着曾经的道侣,问:“头发——你在意吗?”
郁青哑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开口,唯有心脏“怦怦”跳响。
大约是失望太多,邬九思此刻心头竟是一片宁和。良久,确认“道侣”不会回答自己的话后,他重新开口,再度问道:“阿青,你还有其他想对我说的吗?”
寂静,无人应声。
终于,郁青眼睛闭了闭,又睁开。
他喉结滚动,嗓音微哑,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第024章 白发
这对郁青而言是实话。
他是惊讶于邬九思此刻的状态, 却也只觉得:“兴许九思并未全盘骗我,他的状况确在恶化。”
本就伤重的人,他还见过对方卧榻不起的样子, 哪里能想到对方如今的白头模样和自己有关系?——不过, 看着眼前的邬九思, 郁青心头原有的零星不平倒是淡了下去。
看来悬赏风露云英是真,找上自己也是真。一箭双雕, 一石二鸟,比起他离开龙州之后的事事不如意不知好过多少, 这如何不让人甘拜下风?
他真心实意地叹服, 偏偏话音刚落, 太清峰众人的神色便齐齐沉下。特别是那位袁掌门, 他满面怒意地瞪向郁青, 让青年生出一种直觉:对方真正想抛来的并不是一个眼神,而是他腰间的兵刃。可惜被什么阻止,只能这样不快地望向自己。
的确,哪怕早前答应师侄、绝不多话,袁仲林的耐性依然被磨到了极限。尤其眼下,师侄似乎被那白眼狼激得哑口无言、再度神伤……天一宗宗主深吸一口气, 到底忍无可忍, 往前喝道:“技不如人?好一个技不如人!”
有掌门带头,周遭太清弟子也有那按捺不住开口的:“少峰主便是养条狗, 怕也比你有良心!”
“若非为了找你, 少峰主怎会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早就说过了,从前我是和郁家人打过交道的。那伙人奸诈狡猾、贪婪无度, 只是面上惯会伪装。那会儿你们不听,现在却总该信了?”
“是早该信了, 唉……”
数个太清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旁侧万豪商会两人心头不断“咯噔”,不知该庆幸袁掌门他老人家是当真信任自己,眼看就要提到太清峰的“家事”了,依然不让两人回避。还是要知趣一些,在听到不该入耳的东西前主动告辞。
奈何众人此刻正是怒意勃发的时候,哪来的心思理会他俩?但见袁掌门步步往前,发、须飞飘,衣袖盈风,正是澎湃剑意在怒火的催动下不断散出。
终于,袁仲林停在郁青身前。他听到师侄叫了声“师叔”,话音中是难得的焦灼。似是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愿让他开口。然而师侄被如此欺辱,他若仍不出面,莫说日后师兄师姐知道了是何等看法,便连袁仲林自己,也要觉得此人无能、不堪相交。
他未再收拢剑意,任由那道道无形剑气撒向青年。以双方境界差距,郁青纵是想要抵抗也完全无力。顷刻之间,后者脸颊、脖颈上便多了数道红痕。接着,点点鲜红从这些红痕溢出。
袁仲林把这幕看在眼中,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畅快。可和师侄受的苦难相比,这一切仍然太轻了。
他眼睛眯起,琢磨要如何以牙还牙,让这白眼狼也吃一吃九思的苦痛。这时候,背后又传来一声“师叔”。
竟是还没放弃拦他,只是另有其他太清弟子挡在邬九思身前,七嘴八舌地劝:“少峰主,掌门不过是想要为你出气。”
“是啊,少峰主,掌门定是有分寸的!”
“……”邬九思又叫了一声,“师叔——你答应过我。”
袁仲林深吸一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心痛,却依然没有回头。相反,他指尖掐诀,操纵灵气涌到邬九思身侧。
这些灵气组成了一个最简易的困阵。放在太清峰上,连一只入道的兔子都拦不住。奈何邬九思如今的状态,也的确连只灵兔都不如。
他无法再往前了,前面拦他的太清弟子们便相互看看、回到原处。也是这时候,天一宗主朝着被抓来的青年森然开口,问:“九思为你成了这副模样,你竟只有一句‘技不如人’?”
听到袁仲林的质问时,郁青正在尝试从剑气包围中挣脱。可惜他努力良久,非但不曾有什么成效,还让自己手臂上也多了几条血口。
青年“嘶”地抽了口冷气,看向袁仲林的目光中不免带上怨色。他嗓音都抬高几分:“为我?”
袁掌门脑子贵恙?连他为什么把郁青送到邬九思身边都不记得!
是,邬九思不曾对他做什么,甚至教他功法、为他考虑良多。郁青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这才愿意在找到疑似带有龙血的灵植后下定决心、赶回玄州。可最初的时候,袁仲林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他让郁家把人送到宗里,说得好听些是给废掉的师侄当道侣,说难听了不就是要个炉鼎?
“他为找你的下落,竟去召问天机镜!”袁仲林的嗓音比他更高,“你若只是不愿留在太清峰,为何不与九思直说?他以为你死了,还一心要为你报仇!寻了那么长时候,终于得了线索,却又以为你已经死了。为听一句你尚平安,九思他、他……”
袁仲林不忍再说。他手指朝侧后指去,顺着这个动作,郁青正看到邬九思的面孔。
还是一样的白发,消瘦,可郁青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这,”青年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喃喃出声,“九思,你——召问天机镜,会让人变成这样?”
邬九思并未回答,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望,郁青又开始颤抖。不,不对。他想,早知那面镜子会让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自己兴许都不会一直佩着混淆符!谁会这么傻,为了一个相处不过数年的人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凡人或许会如此,可邬九思哪里又是凡人了呢?他如今再怎么没有修为,也是个活了一千多岁、曾是一方尊者的修士啊!
郁青扪心自问,自己不过百多岁寿数,也早就忘记了那些在郁家时曾与自己一同学艺、一同修行的“同窗”的面孔。轮到邬九思,对方的态度却那样不同。
他的心脏迟来地收缩了一下,某种顿然的疼痛涌了上来,像是有一只手扣住那正在胸膛中跳动的器官,缓慢地、不轻不重地收紧。曾经有过的念头又出现了,是:“九思好像……真的比我以为的更在乎我。”
郁青的呼吸也开始沉重。他嘴巴张开些,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不对,哪里都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他没有那么在乎邬九思,邬九思也没有那么在乎他。他一走了之,对邬九思而言不过是失去一些对他而言全不重要、无需在乎的天材地宝。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郁青才能走得心安理得。可现在,所有人、所有状况都在告诉他,他错了。
他胸膛更闷了,过了良久,终于想到一句自己似乎能说、似乎该说的话。他告诉邬九思:“我……我不是为了风露云英的悬赏回来的。”
青年身侧,袁仲林怒斥:“事已至此,竖子还要狡辩!?”
郁青没有理会。他绕开袁仲林,朝邬九思的方向大步迈去。这是一条很近的路,放在寻常时候,不过数息他就能到达“道侣”身侧。然而这条路又是那么远,郁青刚有一步出去,便有一个太清弟子挡在他身前。
察觉到对方身上泄出的刀气,郁青本能想要提起剑鞘相对,然而紧接着,他又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太清峰上。
从前这些弟子能尊重对他,是因为他是邬九思的道侣。如今他们近乎拔刀相向,则是因为在众人眼里,郁青不过是一个贪图灵宝、贪图功法的小人,不配站在他们敬重关怀的少峰主身侧。
这倒不算错,郁青心想。离开是自己的决定,他没想过留下什么好名声。然而此刻想说的话也是真的,前往万豪商会的时候郁青就想好,不论对方开出怎样价位,自己都可以把风露云英交出去,前提是东西能被送到九思手中。
“九思,我送风露云英回来,只是因为发布悬赏的人是你!我以为你出事了,”郁青一边尝试从太清弟子身侧绕开,一面继续讲话,“那灵植虽不能将你治好,可毕竟有愈合经脉之效,兴许能让你的状况缓解一二——我是为了这个。”
与他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声“铿”响。眼看郁青还不死心、还想骚扰少峰主,原先只是以身相拦的弟子拔出兵器,长刀横在他的身前。
雪亮刀锋映着青年的身影,有一刹那,郁青生出了种有什么牵连在自己与邬九思之间的东西也被一并斩断的恍惚感觉。
他的胸膛更闷了,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酸涩难过。眼看自己是当真无法上前了,郁青干脆一把抓住长刀刀背,起码不让它阻拦自己的目光。而后,他继续看着邬九思讲:“还有有一件事也要告诉你。我在龙州见到了一株灵植,那会儿不认得它,于是抓了周遭的妖兽来试。当时山头上最多的就是蛇了,兴许也有这个缘故。总归,九思,那条乌金蛇吃了灵草之后,竟是长出了背鳍、颊须,还有四足!”
周遭寂静,袁仲林眼皮狂跳,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怒。
喜于师侄或许有救了,怒于都到了这种时候,那白眼狼竟还不死心。为了再从太清峰逃脱,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他知道真龙遗迹有多么珍贵吗?
“你若不信我,”郁青咬牙,对自己的“道侣”开口,“再把天机镜拿出来便是!除了召问,那个镜子不是能分辨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吗?让它看看,我究竟有没有骗你!”
在他的话音中,邬九思竟真的取出了一面镜子。
镜面暗淡,实在与“灵镜”二字毫无关系。可在场那么多人,谁都不可能将它小看了去。
郁青再度施力,把身前的长刀压下。持刀的太清弟子未曾有更多反应,侧身放他离开。
等郁青终于到了邬九思身前——同样的,也是到了天机镜之前——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指落在镜面上,只等对方开口问询。
寒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景色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圈。而后,他听到邬九思开口。
对方问:“阿青,你从前说仰慕我,说早早便想要与我做道侣。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郁青:“……”
第025章 真假
话音入耳, 郁青浑身一震。
他错愕抬头,去看站在自己身前的“道侣”。
还是那张面孔,从前总是温柔看他, 为他考虑。三年朝夕相处, 郁青不断地想, 世上那么多不好的人,为何偏偏是邬九思成了这副模样, 天道果真不公。又想,这么讲来, 天道待自己同样不好, 他们倒算是苦命人落到一处。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 只会让两人都更苦。不如他离开, 起码给自己挣一条生路。
他哪里想过现在。原本已经抬起、眼看便要落在镜面上的手指蜷了起来, 微微颤着,再也没有办法真正落下。
不仅如此,郁青的睫毛,嘴唇,身体——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热度涌上眼眶,青年看向身前人的目光也有了一刻模糊。即便如此, 他依然看清了对方眼里的细微变动。
这点变动像是刀一样扎在郁青身上。他不愿意去想, 却还是清晰意识到:“九思仿佛正在失望。”
又不仅是失望。这两个字实在太轻,根本不足以形容邬九思的目光。他就那样看着郁青, 安静, 平和,甚至透出了些许释然。
一句话都没说, 郁青却仿佛已经读懂对方眼神中的意思:“你不敢对着镜子再说一遍,我知道。”
你一直都在骗我, 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我知道。
郁青牙关紧咬,扪心自问:“那我当真不敢吗?”
——是真的。
他绝望地意识到。
他们的关系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之上。那年自己的特殊道体突然暴露,从来都对他看不上眼的家主、长老忽地变得亲切宽厚。可透过众人慈爱的话音,郁青听到的是贪婪,看到的是他们想要将自己骨肉寸寸拆下,为郁家换取好处!
可凭什么是他?凭什么他就该被郁家敲骨吸髓呢?
郁青原本已经认命了。他逃不掉,躲不得,只能拼命回忆从前听到的邬真人名声,希望对方容易相处。可紧接着就传来消息,说邬九思也不要他——怎么会这样?邬九思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
所以找到邬九思,告诉对方他爱他,两人结契并不是“耽搁”。
不。郁青又想,自己那会儿根本没想过与邬九思结契,他一门心思以为自己要当对方的炉鼎。即便这样,也好过其他去处。
他转过许多心思,连带神色变换,各样细节同样落在邬九思眼中。
邬九思默然。纵然早就知道答案,真到了这一刻,他喉间还是再度泛起腥甜气。
这太狼狈,连邬九思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他舌尖用力抵住上颚,喉结一滚,将所有腥甜尽数咽下,这才开口:“阿青,你走吧。”
虽然竭力掩饰了,嗓音却依然显得沙哑。落在郁青耳中,他本能地叫:“九思……”
尚未想明自己这时还能说些什么,话音便被打断了。“郁青。”邬九思又叫了一遍,“你走。”
郁青牙关咬紧。
他听出了对方嗓音中的沙哑,甚至——甚至作为修士,哪怕境界低出从前的“道侣”许多,郁青也毕竟筑基,五感敏锐。淡淡的血腥味从邬九思的方向飘来,他如何猜想不到对方状况不妙?结合袁仲林此前的话,这份不妙,是不是同样因自己而来?
怎么会不担心,怎么能不在意!
偏偏这时候,邬九思第三次开口:“走吧,”一顿,“就当我从来没有认得你。”
郁青咬牙:“我前面说的是真的!原先看图鉴的时候,我只当那灵植是龙涎草。上头是有些红纹,可这或许只是某种变异。也是因为这个,我才去找妖兽试药。谁能想到,试出这么大的功效?”
话音落下,看无人理会自己,他干脆继续往下讲:“九思,你从前和我说过,世上或许有一味‘涅槃丹’能救你。你还讲,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材料是凤凰真血,可若是实在找不到,用相似品阶的兽血兴许也能代替。是不是有这话?
“如若那株灵植里当真带有龙血,你的伤便终于有机会恢复!想到这里,我才赶往港口,买船票、回玄州。
“我记得清清楚楚,从龙州离开的时候,那边绝对未有你那悬赏。若只是为了赚带来风露云英的酬劳,我怎会在更早之前便上船?——你一定要信我,九思……”
邬九思说:“勿要这么叫我。”
郁青愣住。
简简单单六个字,每一个他都能听懂,连在一起也很好明白。偏偏青年还是困惑:九思这话,难道不该在撕破面皮、恩断义绝的时候说?伴随歇斯底里、相互唾骂、彼此指责……就像他在郁家的时候看过的每一场争执那样。
可邬九思竟还是平和的,风仪不失,清臞玉立。目光淡淡垂下,似是看着郁青,又仿佛眼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郁青心头升起一种无端的恐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茫然:自己明明已经距离“道侣”很近了,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衣袖,为什么依然觉得对方在远去?……尚未想出一个结果,便听袁仲林插话进来,问他:“那好!你倒是讲讲,那灵植现在在哪里?你前头能试药,如今呢,药是还长在原先的地方,还是就在你手上?”
“……”郁青哑然。他回神,声音变得极轻,像是很不自信。视线快速在邬九思面上扫过,见对方还是不喜不怒、平静淡然的模样,才快速回答:“被抢走了。”
他听到有人在笑,像是笑他都到了这种时候,竟还要不自量力地信口胡说。
分明没有人再碰他,郁青却觉得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他牙关咬紧,面颊一点点浮上热度。那么想要一走了之,可在目光触及邬九思的一头白发的时候,郁青还是选择继续。
“真的!”他再度强调,“你们去找人打听,约莫一个月前,是不是有艘从龙州往玄州来的灵船上曾出了事?东西便是那个时候被抢走。
“我不知道那抢了灵植的人是什么身份、怎样出身,但他的境界定然极高。只有这样,他才能看穿乾坤袋里有什么东西。也只有这样,才会不光是我,那晚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出他的面孔。”
说这些的时候,郁青短暂地扭头去看后方的袁仲林与众多太清弟子,分辨着他们的神色。还是充满了不信任——察觉出这点后,他重新回头,去看邬九思。
“九思”两个字在他舌尖滚了一圈,成了“邬真人”。
他从来没有觉得后两个字拗口,直到今日。郁青叫得磕磕绊绊,艰难十足,“真、真人,我找不到那个人,可以天一宗的人脉,兴许能有线索。倘若能把那株灵草找回来,你的伤势——”
邬九思沉默。
就像方才郁青自问一样,他也在问自己:“时至今日,你还要相信他的话吗?”
一个声音在心底说:“他已经没有必要骗你了。”
立刻便有另一个声音问:“当真?”
“你说,”邬九思道,“他看穿了你的乾坤袋。”
郁青点头。
邬九思说:“他是化神巅峰以上修为?”
郁青:“我不知道,不过——”
邬九思:“当今世上,化神巅峰往上,能数出来的不过五个。”
郁青停住。
邬九思:“玄州有二。父亲如今在闭关,不会是他——他也没理由取走自己炼的乾坤袋里的东西。
“玄天门的易长老也在闭关,千年不曾听闻消息,他会突然出现在船上吗?
“云州同样有二。云梦门的孔长老,说来算是那边掌门的老祖宗。他倒是没有闭关,可云梦门与天一宗历来交好,早些年,比龙血更珍贵的灵药也曾互赠。郁道友,你在说他老人家抢了灵植?
“另一个连人都不是,只是海里的一头巨鲲罢了。若是它,你怎会‘不认得’?
“还有,龙州……”
他一个个数过去,态度温文,语调温和,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落在郁青胸膛上。
“他不信我。”郁青想。接着,这四个字开始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心头,“他不信我,不信我……哈哈,我骗了他那么多,他如何能信我!”
“你不知道这些。”邬九思说,“是,我从未与你提起过。”
“可是,”郁青又想,“他在其他事上不信我便罢了,眼下说的,可是与他性命有关的大事!就算不信,也得去查查吧?”
“兴许是又有新突破的修士呢?”青年道。说着说着,又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笑。
他瞬间变明白,自己又闹笑话了。
从前还是少峰主“道侣”的时候,郁青也曾指着灵植园子里的一样喊药植出另一样的名字。可那会儿,负责灵药培育的太清弟子只会“呀”一声,告诉他不是的,正确的答案是什么。
这不是在尊重他,只是在尊重少峰主。如今少峰主自己都不在在乎,更何况其他人呢?
“一个筑基,”有人暗暗在说,“怕是境界稍微高一点的天雷都不曾见过。”
“是,他知道化神雷劫是多大动静吗?”
“别。你这一提醒,他马上要说,兴许抢他灵药的修士不用渡劫呢。”
“哈哈,哪有不用渡劫的人?又不是那种一出生就八九十阶的灵兽。”
“……”郁青又哑然了。他再看邬九思,看得无比认真、无比信重,像是要把对方的模样完完全全烙印在自己眼中。今日一别,兴许便是最后。
一直到邬九思别开目光,郁青才意识到,这场闹剧的确该结束了。
该说的话,自己都说过。该给的东西,自己也已经给出。九思——邬真人——让他走,他的确应该离开了。
“你也保重。”他轻轻地说。这句话后,郁青深吸一口气,扭身看向屋室入口的方向,抬起一脚。
在这只脚即将落在地面时,他听到一道声响,叫他:“等等。”
郁青猛然回头。
他看到袁仲林压着眉毛、冷淡而厌恶地看着自己,说:“把九思给你的东西留下再走。”
第026章 放下
在袁仲林看, 自己提出的要求可谓是相当仁慈。
平心而论,他依然很想让那白眼狼也受一受自家师侄的苦楚。不提经脉寸断,把人按在天机镜前召问一次总不是问题。可真正见过师侄与对方相对的场面后, 袁仲林又发现, 自己这个念想怕是不能成真了, 师侄怕是头一个不答应。
那白眼狼大约也是看出这点,才会在信口开河之后脸不红、心不跳, 大摇大摆地走。
袁仲林再不犹豫,直接将人叫住。开口的时候, 他还在自我安慰:这番心慈手软可不是为了那白眼狼, 而是为了九思。
“怎么, ”眼看郁青还在怔愣, 天一掌门再度冷笑, “不舍得?”
郁青没有说话。他看看袁仲林,又看看他身后的邬九思。
发觉后者未有什么反应,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乾坤袋。
大约是真的警惕他,东西刚拿出来,郁青便觉一股灵气覆盖在上头。他没有阻拦, 任由袁仲林将袋子取走。接着, 郁青开始摘身上的配饰。
腰间挂的坠子上镶嵌了保命阵法,能挡住元婴巅峰的数次攻击;
两臂上的护腕则是刻印了惊雷阵, 里头存着的据说是邬九思当年渡元婴劫时的天雷, 面对邪祟的时候是极好的保命之物;
手指上的扳指看起来平平,实则也是增加攻击力道的好东西, 当初是与《惊风拳法》一起被递到郁青手上,直到今日终于从他指间离去;
对了, 发带……青年双手抬起,落在颊边,开始解自己编好的发丝。
从见到邬九思的第一面开始,他颊侧便始终有一条细细的辫子垂落。邬九思初时不曾问他,到了后面,两人渐渐熟悉,他到底想要知道:“阿青,你这头发是有什么说法吗?”
“说法?”那会儿郁青先摇头,再点头,脸上的笑意淡下一些,多了几分怅然怀念,“那倒没有,只是——”
邬九思道:“什么?”
是有疑问,可又显得十分尊重,并不咄咄逼人。郁青便也愿意回想,“是我阿娘还在的时候养成的习惯。那会儿我与家中其他旁支的孩童一起读书、修行,总被负责教导大伙儿引气入体的师傅说愚笨,迟迟不曾有所进展。我心中焦急,做其他事也开始不用心。不知从哪儿养成的坏习惯,无论读书练字,或是吃饭沐浴,都总有一只手放在脸边,对着头发或揪或拽。日子一长,自然被阿娘发现。”
阿娘心疼他被族叔责骂,又到底觉得这不算好习惯。思来想去,给他找出一个折中的法子,“你莫要总是抓头发了。若是手总还是往上放,就把头发编起来。”
郁青那会儿只觉得莫名,但看着母亲关切的目光,他还是选择点头。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原先需要强迫自己做的事成了新的习惯,无论春夏秋冬郁青脸颊侧侧方都会有一根垂落的细辫。若不是邬九思提起,郁青近乎忘记它的存在。
而在那天以后,他便再也没忘过了。不是因为与邬九思的对话,而是自那往后,隔三差五他便会收到邬九思送来的发带。都是极好的料子,邬九思从不在这种小事上亏待道侣。寻常人用来做法衣的料子,被他一条一条地裁开,出现在郁青发间。日子久了,他也会自己上手,细细地将郁青的头发在自己指尖编好。
动作间,手指背偶尔会碰到郁青的面颊。轻轻一下,郁青刚刚觉得痒,邬九思已经将手收回。青年原先不觉得有什么,可当他的神识落在道侣身上,忽地发现对方的耳朵似乎多了一层薄薄红色。
于是郁青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了。他脑袋昏昏的,嘴巴抿起来,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先地方。好像有许多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却一个也不曾抓住。如今回想,也只记得日光和煦,秋蝉噪鸣。
还有什么?
郁青垂着眼,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别看他的穿着仿佛素雅,实际上,青年身上任何一样物件都是好东西。这条七星腰带便是如此,上头镶了七颗不同的灵石,每颗灵石都是一个法阵的阵眼。只要不遇到超出自己品阶太多的麻烦,寻常场面都可以直接应对。
还有呢?
衣下的护心镜,不,应该算法衣本身……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那几枚令牌。天一弟子令,太清弟子令。有他自己身份的,还有“陈初”这个假身份的。
眼看从青年身上取下的东西越来越多,对方的手指甚至落在面颊上,要将那张金丝面具也一并揭下来,邬九思到底开口,要他:“剩下的东西就留下吧。”
郁青抬头,带着几分困惑几分不解。他却没有对上“道侣”的眼睛,对方已经又将视线错开。
倒是袁仲林,见此场景又皱起眉头,叫:“九思。”
邬九思眼睛闭了闭,面上透出几分疲倦。“师叔,”他应了声,却没有真正回答对方的话,而是岔开话题,“今日之事便到这里,我先回去歇息了。”
袁仲林“哎”了声,自是更加心疼师侄。同时,也更加觉得那白眼狼可恨。
既然九思要走,他能否瞒着对方,直接将人处置了?——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儿,考虑到师侄前头的状况,袁仲林还是把这份心思压了下去。
不能冒险。“郁小友,”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九思好心,那事情便到此为止。来人,送郁小友出去。”
自有太清弟子上前办事。眼看那白眼狼离开,袁仲林低下头,掂量一下手中的乾坤袋。想了想,又解了上头的禁制,直接将东西打开。
他还是不甚放心,总觉得以此子心性,恐怕早就留过一手。如今一看,果然——袁仲林再度冷笑——他可不信,九思给那白眼狼的东西就这么些!
前头那番装模作样,不过是想要图谋九思心软!可恨的是,还真让他把事情做成了。
在一旁看着掌门脸色的太清弟子会意,往前一步,低声道:“掌门,我要不要现在去追考虑董师弟?”
袁仲林深吸一口气,“追……罢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了这等小人,坏了你们与九思的关系不值当。”
太清弟子听着这话,知道掌门是为自己考量,心头便愈是愤愤,“可是,难道就让他这么走吗?”
“走?”袁仲林“嗤”地笑了。整个郁家在他眼里都不过蝼蚁,何况这么一个小儿?“让人盯着,好好‘送’他出玄州。”
太清弟子眼前微亮,应了一个“是”字。
等人领命去办事了,袁仲林又垂眼,细细重新端详起手里的乾坤袋。
东西自然是要留给九思的,可他也不想再让师侄触景伤情。于是一些明显不是从太清峰上流出的东西,就在袁仲林神识的推动下到了一边儿。诸如什么处理到一半儿的妖兽尸身、品阶颇低的一堆灵植……唔?这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坠子从袋口掉了出来。颜色艳丽的锦线,配着莹润洁白的龟甲小雕。袁仲林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一下,很快得出结论:“东西倒是不错。”
只是,这会是九思给出去的吗?
袁仲林有些拿不准了。按照经验,师侄给那白眼狼的东西都得有点实际用途。再小的玩意儿,上面也能镶刻五六个小阵。眼下这个却不然,似乎只是一个纯粹装饰……
“罢了。”袁仲林摇摇头,到底把坠子塞回袋中。
考虑师侄应该是真的累了,他并未直接前去找人。而是等了一个下午,到了黄昏时刻,才又去邬九思的洞府。
有客前来,邬九思自要露面迎接。脸上是笑,眼里的疲惫却并未消散。
袁仲林看在眼里,暗暗摇头,口中却并未再“劝”师侄什么。相反,他笑呵呵地拎起手中酒壶,道:“你师弟近来到了北州,这是他刚刚托人送回来的孝敬。我倒也听说过,那边儿有座不同寻常的仙城,里头的修士各个都是酿酒的好手。怎么样,陪师叔一起喝一杯?”
他口中的“师弟”,其实是袁仲林自己的徒弟。只是他与师兄师姐关系亲厚,两边儿小辈便也被放在一起排辈。
邬九思答应了。“师叔稍等,我让人去取杯盏。”
袁仲林点点头,左右看看又提出:“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时常与师兄师姐他们一同在山巅月下饮酒,今日便也如此,如何?”
邬九思依然答应:“自然是师叔安排。”
很快便有值守弟子拿着酒盏前来,又按照袁仲林的吩咐在外间石桌上摆好点心。正是日落之时,漫天夕色落入山林,同样落在邬、袁等人肩头。耳畔是酒水倾泻入杯的声响,是群鸟在林间的鸣叫,是道侣转过身来,叫出的一声“九思”。
邬九思蓦地抬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袁仲林在一旁看着,等到师侄的杯子落下,他手指微微一动,自有新的酒水倒入对方杯口。
而后是又一杯,再一杯。酒水中的灵气淡淡萦出,绕在邬九思身侧。天色愈发暗了,山林一片朦胧。
又,再。
有一句话,袁仲林自始至终没说,只是他觉得师侄会懂。
——喝了这一壶,就把那个白眼狼忘了吧。
他不值得。
第027章 醉灵
郁青也在喝酒。
被“请”出天一宗的后, 他行路不久,便抵达了一座临近的仙城。抬头看看城门上的字眼,是“通月”二字。
犹豫片刻, 青年选择进入城中。
倒算是熟门熟路。在他还只是一个寻常郁家子弟的时候, 通月城是郁青常来的地方。在山林里猎到妖兽、挖到灵植之后, 他都会选择到这儿出售。偶尔运气好,东西卖出去, 还能得些新出现的好东西的线索。
后来到了天一宗里,他不再需要一块灵石一块灵石的攒钱, 也不敢距离邬九思太远, 自然不会再来。直到今天, 郁青心头空空茫茫, 烦乱交织。他当然可以沿着大道再往下走, 但他又觉得,自己需要找个地方坐一坐、稍稍整理一下思绪。
再有——
手指在腰间碰了碰,正摸到灵剑剑柄。
把乾坤袋交出去的那一刻,郁青不曾多想什么。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手头已经一块灵石都不剩了。
要在修真界行走,这样当然不行。好在邬真人仁慈, 并未收走他的本命法器。郁青便盘算, 到城中看看各类物品如今的售价,多少攒些家底再离开。
他不知道, 那些负责“请”他离开的太清弟子并未回山, 而是依然跟在自己身后。看着郁青的动向,他们皱皱眉头, 低声议论:“要上去赶他吗?”
有人赞同:“真这么做的话,得换身衣服。”
也有人提出异议:“正是, 通月城谁不认识咱们?——不过,照我说,还是不要那么着急。城里人多眼杂,距离山上又近,万一呢?”
袁仲林不曾直白和弟子们说起自己的考量,但众人“为少峰主愤愤”的心情总和掌门他老人家一样。几句话间,原先抱着“赶人”打算的弟子也被说服了,“是了,万一让少峰主听到消息,指不定还有什么状况。”还是等那白眼狼距离天一宗真正远了,他们再现身动手。
毫无所觉的时候,郁青避过了一次危机。
他忽略万豪,进到城中另一家商会,开始细细查看、记下各种低阶妖兽、灵植的售价。结合自己对附近一带山林状况的了解,很快在脑海当中拟出一张单子。
接着,郁青开始忙活。他出城,进城,一个下午时间过去,已经不像自己前头那样两手空空。百来块下品灵石到手,青年稍稍松了一口气。从酒楼旁路过的时候,也能犹豫一下,最终进入。
他自然不打算用自己刚刚攒下的家底“奢侈”,坐下来后,郁青只点了一碗牛肉面,加上一壶酒。
面是为了填饱肚子,奔雷牛肉和酒则都是补充灵气一个用途。其实喝茶也有作用,可邬九思也喜欢这个。既要思索自己接下来要如何走,郁青便希望更心静些,少受过往影响。
然而等到酒水真正下肚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怎么会不受影响?他身在天一宗外,稍稍扭过头,便能看到各个峰头的仙宗弟子在街道上行走。其中有一身绛紫道袍、让他避之不及的无极峰人,也有让他光是看一眼,心口便泛细密疼痛的太清修士。
可郁青不愿意承认这个。
他转过目光,重新去看眼前的酒杯面碗。自己怎么会心痛?不就是一个人的日子吗,他又不是不曾过过。阿娘走了以后,他便一直是这样了。“父亲”只会在意那些有天赋的孩子,如郁青这样连引气入体都难的,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多给。平日倒是有和族中兄弟一同外出的时候,可这当中又有谁能交心?
人人都要自己修行,人人在外得了天材地宝的第一反应都是好生藏起、不与旁人分去。郁家子弟就是这样,郁青原本以为所有修士但都是一样。可邬九思出现了,他对郁青从不吝惜、予求予取。郁青便想,哦,他给我的一定是原先也不需要的东西。
有了理由,他便能心安理得。在太清峰时如此,后来离开了同样如此。直到他知道,邬九思给出的,仿佛不只是“不需要”的那部分。他会为了郁青去窥天机,会在明知郁青骗他之后也并不追究到底,依然给他金丝面具、给他护身法器,让他即便离开太清峰,也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会这样,是因为邬九思是个好人,也因为他真的在意郁青。
至少曾经在意。
不知不觉,一壶酒已经下去大半了。郁青沉默地、一言不发地喝着,无数思绪涌在心间。他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做的事其实是运转功法,好让随着酒水一起涌入身体的灵气慢慢消化。可事实是,他脑海里依然满满都是“邬九思”三个字,根本没有精力再去考虑其他。
有一个问题静静伫立着,已经在原处停留许久,郁青却始终没有找到空档去面对。他一次次避开,一次次忽略。即便是现在,青年安静地坐着,思绪则在繁乱地徘徊,想要再将那个问题绕开。
可大约是积攒下来的灵气太多,以至于他的头脑也昏沉起来。
“怎么会。”手指抚上额头,郁青喃喃自语。他很清楚,修士寻常喝酒是不会醉的,自己便是因此才点了灵酒。不过很快,他又想到:是另有一种状况,能让他们陷入类似状态。
一口气灌入的灵气太多,又不曾将其消解,便是“醉灵”了。
这两个字对从前的郁青来说太奢侈,他自然不曾听闻。依然是上了太清峰后,邬九思和他提到,“阿青,少吃些点心。若是醉了灵,反倒要耽搁你修炼。”
他听不明白,还当以为对方在说自己小家子气,看到一盘邬九思眼里寻常的点心都无法放开。但自己的吃穿住行都仰仗人家,既然邬真人瞧不上他的做法,改掉也就是了。
郁青放下拿点心的手,认真点头:“好,我少吃。”
邬九思却笑,神色很温和,说:“回头我给膳房说一声,让他们照着这个味道,做些合你境界的吃食。”
郁青:“好……嗯?”
仿佛不是嫌弃自己的意思。他歪歪脑袋,看一眼邬九思,又看一眼旁边的点心盘。思来想去,还是把那句“九思,你说的‘醉灵’是什么意思”问出来。很快得了解释,郁青这才恍然。后头吃喝的时候,也一直留意这方面。
直到今日,因为一壶性价比颇高、历来便得食客喜爱的灵酒,因为脑海当中始终徘徊、迟迟不肯消散的各样念头,郁青破功了。
他不再像平常一样谨慎,而是莽撞起来,快速地闯到那个问题之前。像是当真有一个小小的他在识海当中抬头,正看到一句:邬九思为什么会在意你、看重你?
“我不知道。”青年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底回答,“他只是……”
是个好人。
可这依然不能解释所有事。就连郁青都知道,召问天机镜的代价并非寻常修士能够承受,邬九思这个法器主人又怎会不知?——他明知那些风险,明知这番动作只会让自己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唯一的缘由,就是在他看来,郁青的安危比自己更加重要。
这绝非“在意”两个字能解释,更像是——
郁青嘴唇动了动。有什么字音即将被吐出来,可紧接着他的下唇就被咬住、话也被咽入喉中。不能说,不愿说,不敢说。郁青猛地再度端起酒杯,又喂了自己一杯灵酿。前头差点说出的话被压得更深了,再也无从见到天日。
“仙君。”有那酒楼伙计从旁路过,无意中看到郁青此刻的面孔,立刻抽了一口冷气,“仙君,你还好吗?是不是咱们家的饭菜有什么问题?”
郁青缓缓抬头看他,只觉得眼前的人面容模糊,难以分辨。他花了点时间,才把一句“无事”说出口。
“可是,”伙计明显更加不安了,看看郁青,再看看周围人,嗓音都压低,“可是仙君啊,你这吃着吃着就哭了,万一让人瞧见,觉得是我们家端上来的东西……这样,我去找管事请示,看能不能给你开间屋子。你在里头歇一歇,如何?”
若是寻常食客,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可眼前这个不同,伙计眼尖,看出对方身上戴的、腰间佩的各样东西都颇有不凡。他不知道,这已经是郁青摘下许多东西后的结果。在伙计看来,自己虽要维护堂中氛围,却也不能得罪贵客。相比之下,开间新房都是小事了。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话说出来,贵客竟是眨了眨眼睛,反问:“我在哭吗?”
“……”伙计哑然。他看着面前脸上满是泪水的青年,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从业生涯当中最大的挑战。
第028章 醒悟
自己真的在哭。郁青很快意识到这点。
他把手从脸上放下来, 指尖带着湿润。闭眼半晌,郁青答应了伙计的提议,“好……我待的时候可能长些。”
他进到酒楼的时候还在想, 眼看便要天黑了, 自己得给晚上找个去处。可现下心绪沉沉, 真从酒楼离开也是一片恍惚。倒不如按照对方说的,在雅间内留上一宿。
伙计对此并无疑议, 很快点头,又将人带到地方。临走的时候, 他被郁青叫住, 听对方问:“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要多少灵石?”
伙计回答:“是我们自酿的‘金凤踏雪’, 仙君, 给您来上一壶?——共是十块灵石。”
郁青正要点头, 又听对方补充:“中品。”
郁青:“……”
他沉默片刻,把自己今日得来的灵石锦囊拿出来,直接塞在伙计手中,“罢了,不要那个。能上多少上多少吧。”
伙计“哎”了声,将锦囊收起, 也不曾去看, 就这么离开了。
留下郁青在屋内,他看着眼前的桌椅, 目光又转开, 落在一旁的窗上。
大约还是醉灵的缘故,看着窗外夜色, 青年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今日又是十五。满月高悬在天, 华光盈盈洒落,整片街道都被笼罩上一层薄金。若在太清峰上,这样的夜晚,弟子们定是不会歇息,共同前往山间修炼。
从前郁青也是其中一员。而他不睡,邬九思便也露面陪伴。郁青觉得这样不好,尝试开口去劝。邬九思只笑着摇摇头,说:“今晚虽非庚申夜,这月色却似帝流浆一般。待你运转完灵气周天,咱们还能去林中转转,兴许大有收获。”
郁青说“好”,又说:“九思,你——”
邬九思还是含笑看他,像是鼓励他说完后面的话。郁青却无法再开口了,面颊带着热度,甚至有几分淡淡的恍惚。不肯相信,自己前面竟然要脱口而出:“你在这月色下,仿佛比白日还要好看许多。”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想,后来郁青还曾无数次这样想。直到那天,同样的明月之夜,邬九思在他面前倒下。
郁青心头的旖旎骤然消散,唯独能抓住的念头便是“离开”。
往后,赴龙州,归玄州。前前后后算起来,竟也有接近一年的光景。
到了今天,有了白日的经历,又有灵酒的催动,他终于去想:
九思再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与我看同一轮月亮。
……
……
袁仲林的三徒弟将灵酒送回天一宗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句叮嘱:“师尊,这柳林酒是用雍城一种特殊灵谷酿的,纵是您,多饮怕也要喝醉,尝尝味道便是了。”
话落在袁仲林耳中,他心想:“这兔崽子,竟送些没用的东西回来。”脸上倒是带着笑。
笑过了,就把灵酒放在一旁。以袁仲林的身份,平日还是维持清醒更好。尤其三徒弟只说“多饮会醉”,可没说怎样算多。
直到今日,他在自己的库存中找来找去,忽地记起这番话音。袁仲林眼前微亮,想:“九思现在需要的,不就是一场酩酊大醉吗?”——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当了一回陪饮。可袁掌门还是没想到,师侄就算醉了,也依然显得安静。
从头到尾,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背脊挺直,连端起杯子的动作也显得温雅。时间长了,袁仲林不由开始犯嘀咕:这样下来,当真能让师侄好生发泄、放下吗?
他开始不确定。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九思,那白眼狼……”
邬九思动作停下。
袁仲林跟着停下,屏息去看师侄。
邬九思一动不动,袁仲林同样再未呼吸。他已经开始懊恼,明明自己算是一路把所有事都看在眼中,怎么会忽略九思对那白眼狼的情深义重?如今提起,摆明是要人再难过一回。
正暗斥自己的失策,袁掌门又意识到不对。
他低头,看灵气在自己身侧游走,缓慢地、不容错辨地去往师侄身侧。袁仲林的目光追了上去,见到师侄的衣袖微微鼓起。不必说,里头已经溢满灵光。
可为什么会这样?早前九思身上同样是有灵气的,袁仲林却很清楚,那不过是因为师侄喝下的柳林酒。老三怕是怎么也没想到,那壶据说能把袁仲林一个化神中期都灌倒的玩意儿,竟真遇到了邬九思这么一个克星。经脉寸断、道基被毁之后,再也没有灵气能在他身体里长期留存。灌下多少,便要散去多少。袁仲林还曾听到师侄说:“这么一来,旁人都不能吃的灵膳我能吃,旁人不能喝的佳酿我能饮,也不是一桩好事吗?”
他能苦中作乐,身边其他人却不能。就连郁青,在邬九思话音落下后也露出怔然而悲伤的神色。虽然只有一瞬,却还是被袁仲林捕捉。可惜他那会儿还要欣慰,觉得有了道侣之后,九思的身体是没变好,心情却好了许多。
可笑,多可笑!
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袁仲林深深呼吸,压制怒火,令自己的注意力又落回师侄身上。
他定定地看着对方鼓起的袖子,很快又觉得不够。于是袁仲林凝下心神,更仔细地去感受邬九思身畔的、身上的灵气。终于,他“咦”了一声,神色间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弄错了吧?自己怎么会觉得有薄弱的灵气正在九思体内循环,沿着早已断裂的经脉一路奔涌——若是九思醒来的时候,还能用他有意催动来解释。然而,现在——
袁仲林牙关咬紧,霍然立起,站得距离师侄更近了一些。
他就这样看着、感受着。终于,某一刻,天一掌门的压下的眉尖忽地散开。他“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惹得下面的值守弟子们诧然抬头,纷纷议论,“是掌门的声音?”
“仿佛是。”
“掌门在……笑什么?”
“不知道啊。”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九思怎么会当真成了废人!”笑过之后,袁仲林又低下头,重新去看师侄。心头喜悦到了极点,恨不能从北州把立了大功的三徒弟直接捉回来、好生揉搓夸奖一番。
“对了,送信符给连泉,让他多送些这灵酒过来。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既然对九思有用,就多备着些……
“不对,那小子,一出去就是如此多年。从前便罢了,如今碰到这等大事,难道不该亲自回来?”
他心头计较,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再转身望向天一宗后山,袁仲林郑重地朝着某个方向供一拱手,对着无人的山岭轻声开口。
“师兄,师姐,仲林未负你们二位的托付啊。”
……
……
待到伙计终于将新酒取来,郁青脚步未动,直接将壶召到窗边。
他捏着壶把,一眼月亮,一口灵酿,沉默不言。
不该再喝下去的。一个声音在青年心底轻轻地说。你已经从天一宗离开了,过往种种便该被遗弃埋葬起来,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可是、可是——
郁青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哭了。原先还有几分压制的心思,可四下静谧,隔绝声响的法阵笼罩整个房间。不会有人听到,更不会有人看到。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抽噎声再也抑制不来。
“呜、呜呜……”
他面前已经没有天机镜,拿着酒壶的手却依然在颤抖。没一会儿,连身体滑落下去,整个人都跌在地上。
像是孩童时被族叔责罚,难过又羞耻地藏在小院的柜子里。一直到阿娘将门打开,夕阳的光照从外间透了进来。阿娘温柔地摸一摸他的面颊,说:“阿青,我给你煮了面,来吃吧。”
后来阿娘走了,再也不会有人给他煮面,不会在他难过时关怀、在他受伤时担忧,更不会……
一个字眼在他心脏中跳动,跃跃欲试想要出来。郁青已经将它按住一次、两次,他不愿去想、不愿去信。已经错过的人,做过的事,难道还能重来。
都说覆水再难收啊。
然而,然而。
盛着酒意,盛着月色,盛着青年的苦闷郁郁,蒙在答案上的那层纱终是越来越薄。再一杯灵酿浇下去,字眼便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似乎是“爱”。
郁青浑身一震,像是惊惧一样站了起来。他双腿不稳,连这么一个简单动作都做得踉踉跄跄,人直接撞到窗台上。
痛意让青年的神思清晰了一瞬,他咬着牙、浑身紧绷地望着自己原先坐的地方,也望着那壶倒在地上、正在潺潺从壶口流出的酒水。不对,哪里都不对,自己虽然喝了许多,却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竟然会觉得邬九思爱他。
“可他在意你,看重你,待你好过太清峰上所有人,在以为你出事时宁可自己折在召问上也要知晓你的安危。”
一个声音在郁青心里说。他听着,本能地反驳:“这是因为他——”
声音便道:“好人?阿娘也是好人,阿娘也会在有鸟撞在院中树上时难过一宿,会为它包扎看它飞走。可你难道要说,对你好,也是因为她心善?”
郁青喃喃:“她是阿娘啊。”
声音反问:“九思难道不同吗?他与你同样是至亲,你们是结过契的道侣。”
郁青:“……”
声音又道:“他与你同拜天地,同拜两位尊者闭关的山峦,同拜彼此。”
郁青依然:“……”
声音断然:“他分明就是——”
“……”郁青低声讲话,“他是好人,所以那个时候无论是谁去和他结契,他都会一样对那个人。”
声音反驳:“可和他结契的是你。他唯一的道侣是你。他关怀的照顾的惦念的喜爱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郁青再度:“……”
声音悠悠地、轻轻地下了结论,是一句:“他爱你。”
两相沉默。
“可我走了。”良久,郁青喃喃地、带着哭腔地说,“我走了,我再也不是九思的道侣了,他只让我叫他‘邬真人’。我让他难过,所以他放下我……他当然应该放下我,我怎么能配得上他呢。”
从前的邬真人是云端之月,高不可攀。郁青则是长在郁家这滩泥地里的一根野草,至多是勉勉强强被夸几句坚强向上。
现在的邬真人虽不比从前,可他的心依然皎皎若月,更衬出郁青的低贱。
“所以呢?”心里的声音问,“你就要这么一走了之吗?”
“我还能做什么?”郁青回答,“我什么都做不了。灵植丢了,风露云英也是九思自己的。我只是一个筑基,纵然想让九思好起来,又怎么比得上天一宗的底蕴呢?”
那个声音静了下去,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留下郁青一人,不断低低地笑,低低地哭。觉得自己可笑,又为道侣悲伤。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天边泛起一片淡青色。又到一日清晨,晨曦之光落在躺在地上的青年面上。他眼皮颤了颤,又颤了颤,再睁开的时候,有一次刹那,以为自己从未归来,至今仍在龙州的山岭当中。
龙州,山岭。
郁青的眼睛忽地睁大了。
就在刚刚那一刹那,他抓住一个念头。
——自己摘下“变异龙涎草”的时候,为保它能活得更久,特地顺道取了一捧土入盒。此番回想,那捧土分明不是寻常颜色,而是带着血一样的暗红。
郁青虽不是药修,却也知道灵植变化总有缘由。会不会,那些土便是“缘由”?
“如果,”他想,“我去龙州,把那些土取回来,九思会不会有救?”
第029章 伪装
在酒楼外守了一夜、再度开始不耐烦的太清弟子们开始思索, 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趟差事做得简单些,直接下去把人拎出来、丢到某艘灵船上。
这时候,负责盯梢的那人忽地“咦”了一声, “那人出来了。”
不仅出来了, 还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 离了酒楼便又去了一家商会。目的却显然和昨日不同,到了地方, 他看也没看各类悬赏信息,便直接走到柜前。接着, 又被带到了商会内的雅间。
众人有些回过味儿来了:“这是要卖东西?”
“恐怕是。”
“我呸!少峰主若是知道此事, 不知该有多……”
说着说着, 太清弟子们敛下话音, 只是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对郁青的厌恶。
郁青对此依然全然不知。他来的路上便在盘算, 手头有哪些东西是一定要带走的,又有哪些可以狠狠心舍弃——一定要说的话,自然是任何一样都不愿放手。可和“与道侣的回忆”相比,“道侣能够获救”仿佛更为重要。
算来算去,到最后,他只给自己留了一身法衣, 一件武器, 加上脸上的金丝面具。
手指在面具上轻轻碰了碰,考量片刻, 郁青又问刚刚拿了锦囊给自己的验货师傅, “你们这儿可有空白符纸?还有衣裳。不用法衣,只要寻常能穿就好。”
以自己的修为, 金丝面具便罢了,这东西原先就很难让人察觉。其他两样却不同, 一旦让人盯上,郁青确定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应对。
还是该做些伪装。
验货师傅应了“是”,双方很快达成一笔新的交易。到外间的时候,郁青已经是全新样貌。
这让太清弟子们陷入短暂混乱,好在他们到底从对方接下来的目的地上看出端倪。出了商会便去船行的人太少,如此便初步确定了数个目标。再细看几人走路的姿态、偶尔触碰腰间兵器的小动作……不多时,郁青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更让他们肯定的却是对方这会儿用的假名,和在万豪商会的时候一样,姓陈,只是换了后头的字。
几个弟子松一口气,跟着买票、上船。一路顺利,唯独进入房间的一刻,为首的那名修士眉尖压下,快速朝外间看了一眼。
其他人见状,当即问:“祝师兄,怎么了?”
祝伯敏抿抿嘴,犹豫一下才开口:“方才那一刻,我仿佛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弟子们停了这话,神色都是一滞,本能认为:“是那白眼狼?”
“少峰主给了他多少好东西,咱们是不知晓的。若有什么法器能查探附近修士,仿佛也也不稀奇。”
“正是。少峰主待他怎样,咱们都知道,可那白眼狼……”
祝伯敏未再留意师弟们后头的话,只压着眉头,继续细细感受。
终于,周边的声音轻了下去。等了片刻,才有人又问:“祝师兄,现在呢,他还盯着咱们吗?”
“仿佛没有了。”祝伯敏不太确信地说。末了,神色又是一变,“快!快去看看,这会儿有没有人下船!”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可在场的太清弟子们都明白了师兄的意思:那白眼狼能力不行,却当真有一手伪装的本事。若是自己一行当真已经被他识破,兴许人便要为了躲避、直接离开。
才进了屋子,众人又匆匆出去。神识往船下一落,果真见到有人正在走远。
太清弟子们神色沉下,毫不犹豫地跟上。
他们身后,灵船之上,下房之中,刚刚再度换了新面孔的郁青摆出一副老实本分、要去往他州谋求生路的面貌,与周围同样挤在下房内的低阶修士们闲聊:“咱们虽然是玄州人,可这儿的元婴太多,金丹更是不知有多少。像你我一样的筑基呀,年纪轻些还好。年纪大了,真是没什么出路。想要有所作为,的确是去周边其他大州更好。”
这话引来一番人赞同点头,接着又有旁人接话,细细分析起各州的好处缺陷。北洲、云州那种地方,一属炎火,一属碧虚。若是有那道体特别,或是专修某样功法的人前去还好。可对不属于这两类的修士来说,还是龙州更为妥当。
郁青听着,脑袋还在一下一下地点,神思却已经飞走。
他在想自己待了多日的山林,想到自己离开时布下的法阵。如今罗盘也还回去了,光是找到地方自己便要用上颇多时候。好在他在灵阵上留了自己的神识刻印,即便没了最关键的法器,依然能够进入其中。
又想,自己离开数月,也不知有没有新的占山为王的妖兽出现。
思绪转到这里,郁青的心神微微紧绷。
倘若真的……如现在这样,失去了各样灵丹、符纸之后,自己还能应对得来吗?
默然半晌,青年自我安慰:“到了地方,我先探探情况。如若实在不成,就等等那雷雨天,多少做几张惊雷符出来,也算有了些保命底牌。”
去是一定要去的。
郁青自己都不曾留意到,不知不觉时,“让道侣安好”这件事在他心头的重要性已经上升再上升,隐隐有超过一切的趋势。
……
……
“咱们中了那白眼狼的声东击西之计!”
一日之后,几个跟着郁青的太清弟子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失策。同时也有些不愿承认,他们竟然真的被对方忽悠了,以为对方下了船,便放弃盯梢!
论极根本,还是他们太轻视白眼狼的缘故。若非如此,起码要留下一二名师兄弟在船上。
众人面面相觑,又一同去看他们的祝师兄。祝伯敏也十分头疼,说到底,大伙儿一同下船,还是因为他提出“咱们似乎已经教人发现了”。
现在任务明显不算做好,若是直接回到宗门,定要给掌门、少峰主都留下坏印象。但眼看他们已经彻底失去白眼狼的行踪,若是不回去,照旧逃不开一番责怪。
“还是得报给掌门。”祝伯敏终是道,“咱们毕竟只是金丹,那白眼狼身上的法器却能防住化神大能的窥探,这……着实不是你我能应对来的。”
话说出去,众人纷纷赞同。如此忐忑地回了山门,他们都做好了请罪的准备。却没想到,不过数日过去,太清峰上的氛围已经与自己离开时完全不同。
从上到下都是喜气洋洋,谁见了谁脸上都带着三分笑。几人疑惑之余,纷纷抓了与自己相熟的弟子询问。得来的消息让众人脑子一“嗡”,随之而来的是一样的狂喜。
“当真?”
“当真!”
“少峰主他,竟是——”
“是,半点儿错处都没有!”被祝伯敏抓住的正是他的同胞弟弟,两人那年一同拜入太清峰,如今祝仲学也已是金丹前期。他绘声绘色地与兄长描述,“那日晚间,我们看月精吐露,便凑在一处修行。《太清诀》运转到一半儿,忽地听到山上传来的笑声,真是袁掌门在快活!当时我们便想,自从少峰主受伤,袁掌门历来是操心最多、最不安稳的一个,如今这般,难道是少峰主那边终于得了好消息?”
祝伯敏屏息去听,同时也开始细细回忆。是这样,他心想,那日的月色是有不同。
“到了第二日,这事儿终究被证实了!虽然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可少峰主仿佛当真开始恢复。”说着,祝仲学摸了摸下巴,低声讲,“三妹不是在主峰那边做事吗?她和我讲,那日掌门似乎取了一瓶颇有特别的酒来。”
“酒?”祝伯敏怔然片刻,很快也开始思索。
一同思索的还有听到消息的各个峰头。修习器道的金汝珍历来与太清峰关系不错,邬戎机门下各道弟子都有,不过总得来说还是刀、剑更多,自然总要与他们含元峰打交道。得了喜讯,金峰主自然高兴,还和弟子讲:“如此一来,我便不担心戎机师兄、春兰师姐他们出关之前再有动荡了。”
这边的弟子含笑称是,另一边,无极峰的氛围却明显不同。上官微皱皱眉头,把不曾完成任务、灰溜溜回来的弟子挥退。转过头,他安慰上官冲:“叔祖,照我看,这话不过是掌门放出来稳定人心。再不来点儿好消息,太清峰上的弟子怕是剩不了几个。”
这并非他空口胡说,而是几年下来,确有一些太清弟子在悄然与其他天一峰脉接触。
有些消息,对于外人来说是隐秘,对于“自己人”来说却没那么难以探究。上官微早前得到天阴体的消息也是因此,郁家家主反倒是后头才与他有所接触。可惜的是,太清峰将人看得太牢,他到底不曾到手。
想到这儿,上官微冷笑:“北洲那边的酒……取来瞧瞧,便知道事情真假了。”
“我便说,”同一时间,袁仲林笑叹,“一壶灵酒,怎么有这样大的威能?只是九思,那篇《鸿蒙阴阳诀》竟有这等作用,还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第030章 鸿蒙阴阳诀
如今已是袁仲林意识到师侄状况的数日之后。外界各样传闻纷纷扬扬, 他们这边倒是已经摸索出让邬九思经脉隐隐恢复的真正缘由。
那日的柳林酒充其量只是一个引子,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早前他与郁青一同修行的功法。
这对袁仲林而言自是大大出乎意料。饶是以他对郁青的厌恶, 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到来似乎并非全无好处。甚至细细去想, 若非那白眼狼是天阴体, 师侄如何会特地找来适合对方的法诀?
不过,没过多久, 袁掌门又将郁青抛开。
给天阴体专门功法的修士并非没有,可像自家师侄一样, 认真将对方看做道侣、与之一同修行的却是寥寥无几。哪怕是那些心头愿意的人, 也很难像九思跟那白眼狼一样, 一个修为尽失, 一个压根没建立起正经心法体系。这样两个人, 才能共同以《鸿蒙阴阳诀》打下道基。
师侄如今有了康健希望,一是因为他心善,二是诸多机缘巧合撞在一处,和那白眼狼有什么关系?
“只是不知道,”袁仲林又道,“这功法究竟是出自什么人之手。鸿蒙, 呵。”
邬九思亦有几分在意。他感受着体内微弱的、时有时无, 却毕竟重新开始流淌的灵气,沉吟良久, 终于缓缓说:“都说万亿年前, 世上唯有一片混沌灵气,那便是‘鸿蒙之时’。往后天浮地沉, 有了玄州。再后来,才是其余各州慢慢显露。
“落在我身上, 那日饮过师弟送来的酒水后,我体内灵气溢满,却又混沌难分。恰好,前段时日为了找寻阿青……”
再度念出那个名字,修士的话音停顿片刻,眸色也跟着黯淡些许。
袁仲林听着、看着,又忍不住要叹息,暗恼自己真是害苦了师侄。
然而不等他出言安慰,邬九思便像已经调整好心情,继续讲:“总归,我始终在运转功法《阳篇》,算是有了本能习性。
“那会儿酒醉昏沉,这习性又显露出来。二者凑到一处,便若天地初开、阴阳初现,我体内也重开了一副灵脉。
“真是巧了。”
说到最后,他微微一笑。虽然依旧满头霜色,这点笑意里却又有了从前邬真人的神清骨秀。
袁仲林到底欣慰。师侄今日是为完全放下,可明日、后日——他是师兄师姐的孩子,是太清峰的少峰主,是曾经天一宗中年轻一代最出挑的天才修士。寿数漫长,明日无垠,袁仲林相信,那白眼狼终究要被师侄落在脑后。
他转而叮嘱:“你好生修炼。”说着,又开始琢磨:“天阴体罕见,却也不是毫无踪迹。若是唯独这等道体才能助你再进一步,倒是能……”
邬九思打断:“师叔,这便不必了。”
袁仲林看着师侄的神色:“好好好,都听你的。”想了想,也把那句“出去的弟子说,那白眼狼手里怕是还有什么底牌。九思,你近日有空的话看看锦囊,弄清有无缺少的东西”咽了下去。
……
……
郁青上次搭乘灵船的时候已经知道,州与州之间的行船速度,与是否遇到风暴有很大关系。
所谓“风暴”,其实是一种灵气乱流。虽说沾了“灵气”两个字,可对修士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碰到,轻则血肉被其搅碎,重则连神识也无法留存。
是以虽说在短短十数天的航程中便遇上三次风暴,并且眼看抵达龙州的时间在被不断拉长,郁青依然没有心焦之外的办法。他只能沉着心修炼,偶尔拿空白符纸练习一下灵符绘制,好让自己多些下船之后的底气。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灵船终于在龙州港口停靠。郁青借口自己要投奔早年迁来玄州的族人,婉拒了这段时间与他同住下房的另几个修士共同游历的邀请。下了船,便以最快速度再次改变形貌、赶赴记忆中的山岭。
前头运气太糟,如今总算得了些好。在这一程灵船上,郁青意外遇见了一个渡元婴劫的修士。发觉雷云凝聚、其他修士开始避让的时候,他又有了当初遇到夺宝之人那会儿心脏狂跳、似惧似喜的感觉。
惊雷符本就是将天雷封存、以待日后使用的灵符,而与寻常雷电相比,这渡劫之雷的威力不知高出凡几。要引劫雷也很容易,只要在其劈下的时候,同样站在劫云下方便好。
唯独的问题是,真这么做了,郁青本人会有危险。
“没关系。”他一面准备符纸,一面自我安慰,“我境界低,所以就算有劫雷落下来,也不会太过凶戾。加上这身法衣,不说捱过去,起码能放完空符就跑吧?”
怎么去算,他都有七八成可能性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至于余下的那两三分可能——郁青暗暗咬牙,手上动作不停——想来,也无论如何无法与九思如今的状况相比。
修士识海广阔,能存下任何所见事物,其中自然包括心上之人的面容。
郁青从前不曾相信,如今慢慢面对本心,这才发现:原来早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与道侣共处的一幕幕,已经完全刻印在自己脑海中。
他记得初见时对方的温柔有礼,记得对方教自己改换剑法时的细致耐心,也记得道侣靠在榻上,面容苍白,却还是待他关切,细细为他评讲修行进度。
郁青心头泛起一阵苦闷酸涩。
他应该更早便发现的,其实道侣身体的衰败并非一日之事。自己与对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在距离自己更远。
哪里是现在才开始消瘦。
“我会带着‘龙血’回去。”青年喃喃说,“九思,你可以不愿见我,但你一定要等我。”
这句之后,他从灵船边缘一跃而下,身子没入林中。
有人在他上方呼喊,却并无一人出手做些什么。自己选的路,当然也得自己担着。
灵船继续行驶,很快到了郁青神识范围之外。他并无太多心思去留意,身畔狂风大作,阵阵兽吼由远及近,里头又夹杂着鸟雀唳鸣。不光人修,连这些飞禽走兽都在想法子离开。唯独郁青一个,顶着疾风、步步深入。
劫云压得更低了,他已经隐约听到“隆隆”声响。到了一道电光从青年头顶劈过、将他四周照出一片雪亮的时候,郁青停下脚步,开始用最快地速度取出符纸、布置灌雷法阵。
道侣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照旧还是那么温和仔细,与他讲:“同样是雷系攻击灵符,惊雷符绘制难度远远高出雷暴符的缘由就在这里。后一样的雷击从符中出现,威力或许弱些,却不会让修士自身有什么危险。前一样便不同了,你要确保灵符上的每一笔都不曾画错,否则纵然引来天雷也只能把符纸直接劈成焦灰。还要保证雷威确实入了符中,这便需要又一个阵法辅助。”
“隆隆”声响之中,郁青的手极快地动作着,面孔则在电光当中忽明忽暗。
“而在刚才说的那个灌雷阵下方,还得有一个防御法阵。这应该很好明白,若是没有这番准备,难道让人亲去迎雷吗?”
记忆里的道侣又开口。一面讲话,一面拨弄罗盘。轻轻巧巧几下动作,他与郁青面前的灵气便开始上升、旋转。
郁青看得头晕目眩,同时更是向往。他还没有系统地学过阵道,于是更多是死记硬背,将那些灵气的走向牢牢烙在心头。现在,到了检验一切的时候。
“快了,很快了。”
一块一块灵石被郁青取了出来,分好不错地落在道侣曾经指点过的地方。近乎就在最后一块灵石落下的瞬间,青年眼前一白,整个人被电光吞噬!
他本能战力。天道之威,天雷之力,骇得这小小筑基修士双腿发软、近乎喘不过气来!
等到电光消散,郁青过去良久依然在大口大口喘气,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指尖冰凉发颤,宛若惊弓之鸟。
也是这时候,他余光一闪,忽地发现:那用来布阵的灵石,竟已经碎得七七八八。
自己也就这么几块中品灵石,如今这样,若是劫雷又来,他怕是要以肉身去扛了。
“灰飞烟灭”四个字出现在郁青脑海中,他咬咬牙,看着电光闪烁、俨然已经灌雷完成的符纸,开始迅速将它们收拢。
怕什么?只要在下一道雷到来之前从此地离开,自然——“呃唔!”
郁青再度被电光吞没。
他双目紧闭,惊惧万分,却依然维持着思绪、意识。时间被无限地拉慢了,或许过去了一息,或许是更漫长——更短暂的时候,青年重现人间。
又过了片刻,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臂。
原来最关键的时候,眼看防护阵法破碎,自己又再无法器遮挡,郁青咬咬牙,干脆抽出自己的灵剑举在头顶。
大约还是他修为低,于是落来的雷威也不过尔尔的缘故,灵剑竟真的将整道雷都扛了下来。
如今,看着闪烁银光的剑鞘,郁青嘴巴微张,眼睛眨动,后知后觉:自己仿佛又多了一样底牌。
这自是值得欢喜的事。偏偏不等青年唇角勾起,他又听到了“轰隆”雷声。比之前每一次都更为巨大、更为猛烈。
郁青当即一凛,在心头喝:“不好!还是快些从此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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