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解契


    郁青想了片刻, 分辨出:方才信符应该是执法堂的鲁长老发出的。


    确切地说,是执法堂太清峰分堂的鲁敬长老。


    据闻当年天一宗初创的时候,执法堂是一个独立于各个峰头的组织, 每隔十年都有一批新的弟子参与报名、进入其中, 新鲜血液源源不断。


    这些人虽是不同峰头之人, 却都以自己执法弟子的身份为荣耀。其他普通弟子见了,也会敬畏他们三分。


    有人犯了事, 往往也是直接被带出峰头,由执法堂中与之并不熟悉的人来审理。


    听来公平公正, 不会有人徇私。偏偏有人拿捏住这点, 开始用一些平常小事来寻衅勒索。后头日日发展, 终于到了曾经的清名成了污名的时候。


    都说物极必反, 执法堂同样如此。受了勒索的普通弟子们联合起来, 终究将此事捅破到宗主面前。时任宗主的修士闻之大怒,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当其冲的便是“执法堂凌驾于所有峰头”这点,从前只是个装饰品的“分堂”地位被提了上来,虽然也有人对此提出忧虑,却也抵不过大势所趋。同峰弟子多半出于同一长老的势力,再有例外也是关系融洽的几方, 彼此之间总有情分能叙。同样是出事受审, 这样的人总好过陌生人。


    郁青无心评价这样的变化好坏。他只在心头快速过了一遍那位鲁敬长老的面容、脾性——从前和对方不算熟悉,只能说打过照面。由对方来处理自己的事是合规合情没错, 可青年心头还是升起一阵茫然失落, 想:“已经到了这一步吗?九思甚至不愿再和我多说一句话了?”


    他真切难过,却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放肆悲伤的时候。再有, 郁青也抱有微末希望。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能再见邬九思一次。


    怀着这样心思, 他快速整理好自己。临出门时,又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向住了多年的院落。


    怕是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了。


    郁青长长吐出一口气,扭头行向外间。


    走着走着,又记起:“吱吱还在外头呢!”


    与他这位忧虑不已的主人相比,某只小白耗子就显得过于无忧无虑了些。非但没再郁青担惊受怕的时候一起担忧自家鼠生,还始终自由自在地在山中混迹。上次回来的时候甚至透过契约告诉郁青,他甚至收了几个灵兽小弟。


    郁青不太相信,但小耗子讲得十分认真,他便也配合:“竟是如此?……我们吱吱真有大出息!”


    白耗子得意:“吱!”


    再回忆这些,纵正在往一条绝路上走,郁青唇角还是不自觉地勾起片刻。


    只是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看看前方,心想,大约还是自己情绪太糟、不愿面对的缘故。眼前的路走啊走,仿佛没有尽头。


    ……


    ……


    到底还是会到的。


    天一宗内四季如春,却也挡不住寻常天气变化。护宗大阵之上,厚厚云层被风推动,逐渐遮蔽日光。


    尚是黄昏,天色却是一片阴重。这样环境中,如往常一般和煦的风里也多了几分森冷。


    郁青缓缓踏上台阶,心想,自己从前也曾从执法堂外路过,那会儿却不觉得此地的门是如此高,站在门外看自己的修士眼神是那么冷。


    他希望再见道侣一面,又忧切于与对方再度相对的场面。半是盼,半是怕。一步步落下去,到底到了执法堂中,答案也清晰出现:九思果真是不愿见他的。


    大约是之前积蓄的失落已经足够多,到了这时候,郁青竟不觉得如何难受。他甚至有心思想:“天一宗毕竟是名门魁首,哪怕是无极峰的人,也只敢做一些阴私勾当,明面上却不能太与人为难……


    “他们会如何处置我?大抵不会让我太过遭罪。只是和从前一样,把脸面踩在地上,又将所有从太清峰上得来的东西交出。


    “只是上次侥幸保全了修为功法,今日怕是有所不同。”


    几个念头转动过去,前头曾出现的那道威严声响又落在郁青耳畔,呵道:“郁青,还不跪下!”


    与之一起出现的,是落在郁青肩头的沉重威压。本就所剩无几的防备心在过大的实力差距之前更是趋近于无,他只觉得膝盖一痛,再回神时自己已是伏在地上。


    青年心头一紧。如此丢人的模样,定是已落在旁人眼中——他近乎做好了再被嘲笑一番的心理准备,然而大约鲁长老的确驭下甚严的缘故,到了此刻,四周仍然是静悄悄的,唯有鲁敬继续开口道:“假冒身份,潜入宗门,你可知罪!?”


    郁青浑身颤栗,声音极轻,落出时旁人近乎听不清楚:“……是,我知晓。”


    鲁敬冷笑一声,又道:“前一次让你轻易脱身,这次却没有那么容易!”


    郁青声音更小,近乎是用气回答:“听凭处置。”


    他听到了脚步声,是鲁敬在来回踱步。如此走了片刻,如此走了片刻,他来到郁青身前,道:“少峰主倒是心软,”简简单单几个字,听得郁青心头愈是发酸,“要我莫要直接对你动手。然则有一件事,你必须做完!”


    郁青下意识问:“九思如今还好吗?”


    鲁敬:“……”


    郁青自知失言,垂下眼,说:“什么事,您且与我说。”


    只要能做到,他就会去做。


    面前修士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听了青年的表态,他当即道出一个“好”字,逼近道:“当初你骗得少峰主结契,虽未像寻常宗门子弟那样办过大典,到底也算走全了流程,得天地见证。后头你人是走了,这份见证却还在。天道之下,你与少峰主竟还存着关联!”


    郁青沉默。他是曾想过这个可能的,只是从前无人能问,便只能自己默默琢磨:“我与九思……我们之间……”到现在,事情被鲁长老说破,他半喜半悲。原来就从前那些日夜中的妄念都是真的,可一切都要真正结束了。


    果真,鲁敬下一句话就是:“少峰主日后自有门当户对的道侣!你若安生待在外头,过上十年、二十年,这份道侣契倒是能自个儿解除。可你不安分啊,竟是又改头换面、潜入宗内!袁掌门听了这事儿,也是极生气的。他与我讲过,这次务必不能再留隐患,要你将道侣契解个干净,而后再走!”


    这是自然的事。郁青默然片刻,静静点头:“我明白的——鲁长老,我要怎么做?”


    说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鲁敬的目光落在自己面颊上。那么冰冷,像是在看什么路边草芥。又带了些许探究,大约也是在怀疑,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是不是后头又有什么阴谋?


    郁青苦笑。可自己还能有什么阴谋,他心惊胆战了那么多年,如今不过是一个注定的结果。只是眼下看,他想要亲自找出带走龙血草的人是做不到了。九思不见他,他大约只能把这事儿与鲁长老说。


    对这位鲁长老的为人,郁青倒是还算放心。此前听对方的名声,都是道对方如何严明。再有,袁掌门和九思既然委托对方处理自己的事,便说明他们对其的确足够信任。


    他心头计较了一番,便要斟酌言辞开口。不过鲁敬比他动作更快,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简,轻轻一抛,东西就到了他面前。


    郁青心有所感,抬手将东西握住。神识探入其中,果真看到一副契图。


    他定定望了片刻,本就暗淡的眼神愈发无光。鲁敬也不曾催促,直等到郁青抬头问:“我用神识将它走一遭,道侣契便没了吗?”


    鲁敬气定神闲,回答:“正是。”


    郁青确认:“不用九思出面?”


    鲁敬眼睛眯起一些,神色里多了几分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郁青撞了南墙也不死心。都到这一步,竟然还把这样亲近的称呼挂在嘴上。


    郁青见状,也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他心头的懊恼暂且不说,只道当下。玉简被在手心捏得更紧了些,青年道:“好,我会去做——只是在那之前,鲁长老,我有话对你说。”


    鲁敬不耐:“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说?”一顿,嘲弄之色更清晰了,“你莫不是以为,只要拖延些,少峰主就会改变主意?”


    “不,”郁青快速道,“只是——”


    鲁敬:“只是?”


    郁青:“天一宗内,有人要对九思——要对邬真人不利!”


    他近乎是和鲁敬抢着说出这句话。字音出口的瞬间,冷汗便从郁青掌心里冒了出来。想想自己的身份、处境,他绝望地意识到,对方十有八九并不会相信自己。“可是,”青年又自我安慰,“无论那个对九思不利的人要做什么,他后头总会露出痕迹。有了我今日的话,他们到时候再差,也不至于毫无线索啊。”


    抱着这些年头,郁青虽然难堪,却还是把话讲了下去。鲁敬表情是不善,却毕竟没有打断。一直到郁青闭上嘴巴后颇久,他才再度开口:“荒谬!怎么会有如此之事?”


    郁青近乎咬着泪说:“长老,我说的都是实话。”


    鲁敬不言,郁青轻声道:“我那年重来天一宗,原先只是想要见邬真人一面。谁道他竟问我,要不要当他的徒弟。我惶恐难言,原先是不愿应的。正是因为见到那些东西,这才……


    “长老,前头这些话,除了最后的原由,剩下的都能去找邬真人验证。都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必要说谎?”


    鲁敬冷冷地回答:“挑弄是非,想让我天一宗人彼此矛盾!”


    郁青:“……”


    虽然荒唐,可他竟觉得鲁敬这话是有道理的。


    郁青苦笑,笑过便低头,叹:“可这些当真是实话——长老,我这便、这便去开始解契了,只盼日后邬真人长久平安……”


    说着话,他的神识到底落入玉简。郁青从前从未接触此类阵图,今日却轻易便觉出它的强大。只是稍稍一点灵气过去,他便觉得自己汹涌而来的吸力榨干。


    大股大股的灵气从丹田奔涌而出,契图之上渐生光彩!


    “吱吱——”


    狂乱的灵气当中,郁青似乎听到了一点声音。


    “吱吱?吱吱!”


    是什么?他模糊地想。思绪刚转动一刻,便又被灵气的涌动打断。


    第062章 看穿


    “……从前仿佛曾听说过, 赫连师兄拜入师叔门下后,曾有一段时候压力颇重,以至于修行进度都受了影响。”


    天一主峰, 赫连随迎来一个出乎意料的客人。


    ——这么说兴许不算恰当。依九思与他的关系, 双方见面只是寻常。可像今日这样, 对方不但突然拜访,用得还是颇为郑重的态度, 犹豫迟疑着缓缓开口,对赫连随来说, 便的确不算常见了。


    他看出师弟的认真, 于是在听对方讲话时也用上十分专注。到了最后话音, 赫连随心中一动, 问他:“可是阿禾那边有什么状况?”


    如若不然, 师弟问的人怕就不是他,而是师尊了。


    这样猜测之后,赫连随果然看到邬九思点头。不光如此,那张俊逸面孔之上,两道好看的眉毛也微微压了下去,整个人都颇是发愁。“我从前也不觉得, 可这些时候忽地发现了, 别看阿禾一日到头总是笑嘻嘻的,可他心里藏的事儿怕是比谁都多。”


    同样站在“某出众人物的头一个徒弟”角度上, 赫连随对小师弟描述出的状况并不意外。甚至于, 以他的身份、他师尊的身份,当年落在他身上的压力要远远大于“陈禾”。


    他将心比心, 宽慰邬九思:“师侄若是知道你这样担忧他,定是又欢喜, 又难受。在他看——也是在那年的我看,分明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怎么能连累师尊费心?”


    邬九思一怔,随即意识到:“竟是这样吗?”阿禾那复杂的心绪,原来并不特殊,就连师兄也曾有一样的时刻。


    “是啊,”赫连随回想当日,同样颇有感怀,“当初师尊虽还不是掌门,却也差不了多少时候。旁人看我,看的也不是一个寻常弟子,而是玄州第一宗门的再下一任接班人……呵,这么想的人却不好好琢磨一番,师尊他是再上一任掌门的亲传弟子么?咱们天一宗传承,讲究的历来是能力,而非出身。”


    邬九思听着这话,赞同地点了点头。赫连随则整理片刻心情,继续说:“道理是这个道理,我当时也并非不懂。只是毕竟年轻,心性也不如现在稳重。”


    邬九思忍不住笑了,说:“我倒是听说,师兄那会儿便有‘掌门首徒’的风采。”


    赫连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却是笑意。


    他继续说:“不光是我自个儿怎么想,师尊也劝我,说我不必在意旁人的说法。结果呢,当时偏偏就钻了牛角尖,只想着自己一定要胜过所有同辈弟子,为师尊脸上添彩——如今想想,便知道这样的念头有多幼稚了,只是当时偏偏不这么觉得。”


    邬九思道:“师叔平日最骄傲的,的确是你们这三个弟子。”


    赫连随笑着摇了摇头,道:“也是因为想得太多,对自己总有许多不满,修行时险些行差踏错……当时的确凶险,差点生了心魔。好在后头师尊及时发现,对我宽慰一番,解了我的心结。”


    邬九思若有所思。


    赫连随见状,提醒他:“九思,要我说,这事儿对你而言还要简单许多。不是有天机镜么?真想知道阿禾是什么心思,你拿着镜子去问他,不就结了?”


    “话是这么说,”邬九思回神道,“可眼下已经不是阿禾刚刚入门那会儿了。他若知道我这么待他,怕是要伤心的。”


    赫连随怔然片刻,随即赞同:“也是——罢了,咱们这些人里,最了解他的定然是你。归根究底,这法子还是得你想。”


    邬九思笑了笑,轻轻点头。


    赫连随也在这个时候抬起手,去端旁边桌上的茶盏。


    动作到一半儿,他余光似乎察觉了什么变动。抬眼去看,才发觉就在方才那个瞬间,师弟的表情竟是再度凝了下来。


    赫连随意外,问他:“九思?怎么了?”


    邬九思皱皱眉毛,却是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是轻声开口:“我不知道——师兄,我忽然有种感觉……”


    ……


    ……


    郁青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一意要乘着独木小船离开州岸的家伙。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在灵气风暴的冲击之下慌不择路、船毁人亡!


    眼下,他虽并非离岸,却当真有了类似的感受。


    契图已经完全将他裹挟,哪怕他在寻宝鼠的叫声当中生出隐约不妙预感,想要暂且停下、先看看吱吱那边究竟是怎样状况,也完全无法做到。


    这让他渐觉不对。哪怕心头充满对鲁敬长老的尊重畏惧,郁青依然还是开口,叫对方:“鲁长老——”


    无人理会。


    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小了吗?郁青不太确定地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随即更是用力叫喊,“鲁长老!我好像……”好像不太对劲。


    如果眼下有一面镜子落在郁青面前,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情形何止是“不对”?分明是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青年面色惨白,丹田已经完全被抽空了,过于剧烈的灵气消耗让他的经脉也跟着绷紧、颤抖。偏偏在这同时依然有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契图——这些灵气仿佛并非出自己身吧?既然这样,它们是从何而来?再有,不过是解除一个道侣契,用得着这么多灵气么?


    愈多古怪在郁青心头浮现。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鲁长老?”


    大约是意识抽离更多的缘故,这一回,郁青终于看到了鲁敬对自己的回应。


    他背着手,人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垂下的目光依然是冰冷的,却是始终落在他的脸上。


    他听到了。郁青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知道自己在叫他,而他——


    没有回应!


    “这当真是解道侣契的契图吗?”郁青问。他的话音断断续续,竭力想要将灵气的涌动打断,却完全无法做到。


    寒冷,惊怕,不可置信——多重感受汇聚在一起,郁青喉咙里甚至发出了“嗬嗬”的响动。他想要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想要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亲自去峰头问一问道侣,究竟是不是对方将自己交到鲁敬长老手中。这些目的却一个都无法实现,不仅如此,在发觉他的不配合后,面前修士的态度明显也有所变化。


    他“啧”了声,竟不如何生气,而是问郁青:“何必呢?你当真觉得自己逃得掉么?”


    这近乎是撕破脸了。郁青瞳仁骤缩,愈是难以想象:“果真不是九思?你——”


    第一时间,郁青是想要质问对方的自作主张的。可不等话音落下,他忽地意识到一件让自己惊恐无比的事:“不,不对!他把我叫出来的时候,喊了我的名字!”


    不是“陈禾”,而是“郁青”!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人究竟是谁!甚至——甚至如果眼下的事九思一无所知的话,面前的人怕是整个太清峰、整个天一宗中唯一一个看穿了自己身份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寒气直接从郁青跪在地上的膝盖涌了上来,以最快的速度窜到他的天灵盖。


    喉咙腥甜,一口血涌了出来,又被郁青硬生生都咽了下去。他惊恐地、愤怒地望着对方,脱口而出:“是你?!”


    鲁敬淡淡颔首,神色从容。


    “是你,”郁青又重复了一遍,“当初夺走龙血草的人——”可是,为什么?


    鲁敬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又看了一眼契图,想要确定灵气的涌动还在继续,更多灵光正在将其点亮。


    这就够了。鲁敬闭上眼睛,像是面前完全没有郁青其人存在。


    而正是他的忽略,让郁青心头更冷。


    电光石火的工夫,他已经想明白了一切:此人能够看穿装有龙血草的锦囊,那他再能看穿金丝面具之下自己的真正面目也并不值得奇怪。问题在于,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隐匿身份、重新来到天一宗内?是最近一段时间,还是……


    一开始的时候。


    他那会儿虽然过了弟子选拔的前两轮,甚至被九思看中,有了在第三轮中与其他人比较的资格,可从头到尾,郁青的想法都十分明确:他并不愿意留在太清峰上。


    是不愿再欺骗道侣,同样是难以面对这个地方。


    他的确是要离开了,偏偏临走的时候,有一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哪怕明知道自己得不到就回复,郁青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难道就是为了今天?”


    鲁敬果然没有回复他。


    郁青还不气馁,继续说:“这果真不是与九思解除道侣契的法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找我?”


    鲁敬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郁青牙关打颤,喉咙里的腥甜气息更加浓烈了,身体也是处处疼痛。对方明显并不打算留下他的性命,只是想要接着他身上的某一处特殊去做某件事清。


    他猜测自己有许多地方的经脉已经在灵气过于暴烈的冲刷之下出现损伤,只是对方并不在乎。


    问题在于,那份“特殊之处”究竟是什么?对方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第063章 吱吱


    自己恐怕快要死了。


    郁青清楚地知道这点, 更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做出任何挣扎改变。


    当初在那艘灵舟上,对方便险些杀了他。虽然日后活了下来,可直到今日, 郁青都记得自己浑身泡在冰冷海水当中、一点点失去意识的绝望感觉。


    他以为能见到日后的朝阳是因自己幸运, 在意识朦胧的时候服下药物。可现在看, 答案兴许根本就是对方早有打算,于是放过自己。


    可是……


    郁青又想:“倘若当真如此,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我的所有反应,甚至是旁人的反应, 都被他一点儿遗漏都没有地算计了进去——这样一个人, 如果他得到了那样自己图谋的东西, 莫说九思了, 便是整个太清峰、整个天一宗, 怕是都危在旦夕!”


    对于后头两个势力,郁青其实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从前是邬九思的附庸,今日也没结交多少同门友人。可说到底,那些都是九思在乎的人,郁青并不希望他们出事。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吗?


    他的头越来越低, 半是因为剧痛, 半是因为身上愈发浓重的威压限制。有几个瞬间,郁青甚至觉得自己裂开的恐怕不光是经脉, 兴许还有寸寸骨骼。


    这么下去, 恐怕都不会有人意识到他死在这里。鲁敬……不,想到自己从前听说过的对这位长老的诸样评价, 郁青在心底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对方当真是鲁长老吗?不知道。不过,不管答案是什么, 都不算是好消息。


    一点温热液体从郁青唇角滑落。这只是一个开始,他的耳朵、眼睛……全都开始控制不住鲜血流淌。这副模样一定狼狈极了,可郁青甚至再没有力气苦笑。


    他像是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夜晚里。自己只听到“咔嚓”一声响动,接着就再也感受不到脖颈之下的部分。苦涩的海水从口鼻当中涌入,让他的胸膛、肺部越来越疼痛,可比起在水面当中不断下沉、月色一点点在视线里变得朦胧的恐惧,这些似乎都算不上什么了。


    眼下也是一样的。


    自己的鲜血模糊了郁青的视线,同时有更多血液已经流淌在地。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好像都成了一模一样的赤红颜色。他的意识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连疼痛都不再有一开始那样清晰。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声:“吱吱!”


    郁青眼皮颤动,无力回应。


    吱吱当真到了执法堂吗?这种地方,它一个小小灵宠,又是如何跋山涉水地赶来的?


    等自己死了,也不知道正站在他面前的“鲁敬”会不会给这小东西一条生路。说到底,寻宝鼠是最受欢迎的灵宠之一。自己也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相处几年下来,也不见吱吱对他有什么抗拒。以这个角度来判断,如果“鲁敬”愿意接受它,吱吱怕是能继续过得如鱼得水。


    这是好事。


    半晚绝望之后,郁青终于感受到了一点难得的安心。他实在太过无能、太过无力,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找出害九思的人才留下,偏偏这么些年过去,一点儿真正作用都不曾起。如果灵宠当真能安然无恙,这便算是唯一一点对他的慰籍。


    如此心思当中,郁青的眼睛闭合得更紧了。如果有人这会儿去探他的呼吸,便会发现躺在地上的青年已经不再喘气。


    “吱吱——吱吱!”


    某只寻宝鼠依然在努力地靠近主人。


    如果郁青还能有一点神思,他便会惊讶地发现:寻宝鼠竟不是孤身一个!相反,它小小的身体正立在一头奔雷牛头顶。在它们之后,有有许多天一宗后山上常见的妖兽!


    没错,“后山”!


    郁青中了一个局,这个局从他收到信符的那一刻——不,应该说是从更早之前就开始了。他踏出了自己的院子,以为自己在按照要求走向执法堂。纵然在心头疑问这条路为什么那么长、那么远,也只觉得这是因为他心态太糟,于是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结局。


    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


    事实是,在“鲁敬”的精心布置下,青年用更慢长的时间,走了一条更遥远的路。他不知道自己前往的地方与执法堂是相反方向,不知道在自己看来孤单冷清、让他隐隐庆幸的一路上其实有许多结束了一天训练的修士与他相向而行,不知道自己头顶的太阳正在缓缓落入山林,不知道他已迈入妖兽们的领地!


    他觉得今日乌云浓厚,倒是正衬托了自己的失意。却不知道,“鲁敬”是没有真正影响天道、改换天地的本事,却也能让厚重云层笼罩天一宗,好让缓缓走向险境的猎物莫要从夕照的时间上察觉古怪之处。


    终于,“鲁敬”成功了,他拿出了那张自己精心准备的契图,看着青年将神识落入其中。灵光将图点亮,他情绪愈好,连郁青终究发现了不对也不在乎——有什么关系呢?对方人已经在这儿了,最初的神识也是心甘情愿落入图中,替他做事。既然这样,后头是什么状况还重要吗?


    他最多是替郁青自己觉得可惜。若是对方能够迟钝到底,自己心情好了,还能给对方留一个漂亮些的尸首。像是现在这样,“鲁敬”便只愿意将对方直接敲碎喂鱼了。


    他长长叹气,同时神识又往外扩张了些,落在和挣扎的青年一样不自量力、想要冲击阵法的一群灵兽妖兽头上。由于接连不断的撞击,最前头那只奔雷牛头顶已经开始出现血色了。这明显让它犹豫起来,而那只老鼠有所察觉,便也更加急切了些。“吱吱吱吱”的声响不断落入“鲁敬”耳中,他皱了皱眉毛,原先没那么在意的时候还能忽略,到现在,却是愈发不耐烦了起来。


    “小东西,”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像是一阵柔和的风,落在了寻宝鼠小小的耳朵旁边,问出的却是充满了血腥的话语,“你想死吗?”


    寻宝鼠:“……”


    吱。


    小耗子不动了。它当然不想死,可是,它也不想让主人死!


    可还有什么办法呢?它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战斗力的灵兽,这段时间收来的小弟们也在坏蛋修士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救出主人是不可能做到了,吱吱甚至从不少小弟身上看出了恐惧、要走的心思。


    也怪不了人家。寻宝鼠的尾巴在奔雷牛脑袋上拍了拍,这是一个识趣离开的姿态。不过,哪怕是到了此刻,他也不是完全放弃。某只耗子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一个废柴,到底为什么要和人家硬碰硬啊?——哦,想起来了,它最开始过来那会儿只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气息,于是想要和人打个招呼。是到了面前,才发现对方的状态不对劲。


    不过,自己打不过,就完全没办法了吗?


    当然不是!主人所在的宗门那么大呢,厉害的修士也不少。虽然寻宝鼠很害怕、在那名坏修士身上感受到了能让它瑟瑟发抖的恐怖压力,可那些厉害的修士兴许……嗯,到了自己的地盘上,还是有可能把坏修士赶出去的吧?


    寻宝鼠不太确定地想。


    眼下重要的,便是假装恐惧,偷偷离开,找到主人那位师尊。


    它个头小,速度还是有些慢了,这事儿最好有人帮忙。


    得了计划之后,寻宝鼠的眼睛开始咕噜噜地转动,在自己的小弟当中寻找目标。很快,一只大灵雀便落入它眼中。寻宝鼠轻巧地从奔雷牛脑袋跳了下去,巴掌大的身影在草丛当中灵活地穿梭跃动,很快来到了灵雀身畔。它轻轻地叫:“吱——”


    兽类之间自然有一种沟通方式。否则的话,它也没法在几年时间里和后山中的妖兽们打好关系。如今一声响动发出来,灵雀立刻低头看向翅膀下面的白色小耗子。然而再往后,对方却没有声音了。


    “啾?”山雀疑问地歪歪脑袋,接着却见到了颇为惊悚的一幕:前一刻还在自己翅膀旁边的小耗子,此刻竟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了起来,飞向那个方才众妖无论如何都闯不进去的法阵!


    比它更是害怕的自然是吱吱本鼠。转瞬工夫,它就出现在了“鲁敬”眼前。后者也歪了歪脑袋,却是朝它笑了,轻轻问:“你想死吗?”


    寻宝鼠瑟瑟发抖。


    “鲁敬”冷笑了声,挥挥手。寻宝鼠便像是一个被随意揉搓的面团儿,又被他这一个动作摔倒了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浸在血里的青年身前。


    寻宝鼠自然能认出来,这便是自己想要救下来的主人。只是对方的状态实在糟糕极了,莫说七窍,就连皮肤也开始不停渗血!


    这个人类修士当真要死了。


    吱吱愣愣地意识到这点。悲伤吗?似乎不至于。它是一只灵宠,哪里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仅仅是觉得,自己和这个主人相处很不错,想要一直持续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


    “吃掉我吧,吱吱。”


    寻宝鼠:“……吱?”


    它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了。


    “吃掉我,你兴许……能活下去呢。”


    原来不是声音,是它的主人在通过二者之间的契和它讲话。


    第064章 找到


    “吱???”


    不怪寻宝鼠惊骇, 实在是它主人提出的要求实在耸人听闻。


    它立刻想要把“不愿意”“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念头传递出去,偏偏嘴巴都没张开,主人的意识又落了下来。


    他真的已经很虚弱了, 连一句吩咐都显得断断续续。饶是如此, 寻宝鼠依然感受到了主人的坚决。


    “快!我眼看是要死的, 可你不同,你还有希望出去!”


    郁青是认真的。


    重新回到天一宗后,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因自己的特殊道体烦恼过。虽然这儿有人知道他的不同,可那些人却不知道他是“他”。比起流落在外的时候, 郁青自是安全了许多。


    但他并没有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若非道体不同, 他不会来到天一宗, 也不会经历往后种种。既然当初那头旋龟能在服下他的血肉之后能力大涨, 最终与暴血熊同归于尽, 没道理自家吱吱不行!


    当然了,吱吱就算再怎么变强,也不可能去和“鲁敬”硬碰硬。可郁青想要的原先也不是这个,他只是记得,作为一只灵鼠,吱吱有一项并不常用、却切实存在的能力。


    打洞。


    ……


    ……


    “吱吱!!!”


    浑身是血的白色耗子趴在灵雀身上, 惊叫着来到太清峰。


    它从未经历过眼下场景, 小小的脑袋里溢满了惊恐。主人的气息分明徘徊在周围,人却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他没有和自己出来, 而是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掩护, 让寻宝鼠从坏修士手中逃脱。


    他又一次给了吱吱一样东西:自由。


    在此之前,吱吱已经有了不再被修士奴役做事, 连肚子都很少吃饱的“自由”——很多拥有寻宝鼠的修士觉得这样能激发它们追随灵气的主动性——现在,它又有了在生死存亡之际活下来的“自由”。


    它还是没有那么明白道理, 可小耗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再换一个新的主人了!


    哪怕是那个主人要它去找的人也一样。


    以吱吱的身份,自然可以在太清峰畅通无阻。就连少峰主的洞府,也留了通道给它进入。


    它顺利地抵达了目的地,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并不如愿:主人的师尊没有出现!没有人能救下主人!


    寻宝鼠焦灼地在地上打转,鼻尖不断凑在地上闻嗅,想要找到目标所在。偏偏它历来敏锐的嗅觉在此刻失灵了,鼻腔被主人鲜血的味道占满,寻宝鼠近乎崩溃:“吱吱……吱吱!”


    邬九思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时间前推,在赫连师兄那块儿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不妙预感。


    在他把自己的心绪说出来的一刻,赫连随的脸色就变了:“九思,你先镇定!联系太清峰,看那边有没有什么状况。对了,也联系一下阿禾。”


    对邬九思这样已经经历过数次雷劫的人来说,任何“预感”都绝非可以忽略的东西!他们已经有了亲身接近天道的过往,自然也就触碰到那样玄之又玄的事物门槛。


    ——天人感应。


    邬九思也明白这个道理。立刻有两道灵光从他手中滑动而去,第二张信符立刻有了回应,是值守弟子告诉他太清峰一切安然。第一张信符却似石沉大海,他的徒弟迟迟不曾来报平!


    阿禾出事了?——邬九思在第一时间想到这点。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周身灵气也骤然不稳。赫连随见状,虽然觉得事情并没有发展到这样糟糕的地步,却也是捏了一把冷汗。


    是,寻常修士沉浸于修行的时候也会忽略掉外界的讯息,尤其九思这会儿用的信符也很普通,并非一定能落入目标耳中的样式。可话又说回来,那是阿禾啊!


    看九思的反应,眼下没准是阿禾头一回没有及时回复他。


    于是赫连随也跟着凝重起来。他快速安排:“九思,莫要着急。这样,你先回太清峰找寻线索,我这就去请示师尊!”


    邬九思沉沉点头,两人快速行动起来。而在回洞府的路上,邬九思的不详预感越来越浓郁。慢慢的,他甚至有种直觉:自己眼下的担忧当真是前头所想的“天人感应”吗?怎么觉得,其实答案是某种更加直接、本质的东西。


    可那又会是什么?


    许多答案从邬九思脑海当中冒了出来,其中正有某个他不愿意、不想要面对的存在。邬九思眉尖轻轻压了下去,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自己这没有道理……好吧,其实有些道理的猜测,便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他心神一震,低头去看,入眼的却是自己此生再难忘怀的场面。


    “吱吱?”邬九思自然认识自己徒弟的灵宠。可那只寻宝鼠眼下的样子,他是头一回得见……


    呼唤对方的声音还没落下,已经变成红色耗子的寻宝鼠已经惊叫着朝邬九思冲了过来。它血色滴答滴答的皮毛蹭在邬九思裤腿上,转瞬又被修士用灵气托起、来到对方面前。


    寻宝鼠叫:“吱吱吱知!”


    邬九思问:“是阿禾出事了吗?”


    寻宝鼠朝着后方扭头:“吱吱吱吱!”


    邬九思看明白了。他神色沉下,一面再度抛起灵扇、稳稳踩住扇面,一面与赫连随联络:“……师兄,阿禾的灵宠在太清峰等我。它……阿禾果真是出事了,我们正在去他如今所在的地方。”


    赫连随近乎立刻便有了回应:“九思!莫要直接离开天一宗!”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以邬九思的身份,天一宗内谁不敬重?就连历来与他们不睦的无极峰,面儿上也要老老实实叫一句“真人”。作为他的徒弟,“陈禾”又怎会出事?……赫连随以正常思路考虑,认为对方应该是在师弟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宗门,这才遇了埋伏。


    至于伤害小师侄的家伙究竟是人还是兽,这对赫连随而言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知道,对方死定了。


    当然,在这同时,师弟也绝不能再出事。


    和方才他回复的速度一样,邬九思的信符也飞速回到赫连随身边。


    他做好了师弟犯犟、不愿听自己的话的心理准备。也无妨,师尊在听到第一句传信的时候赶去太清峰了,自己只不过是落在了后面。相信九思很快就会被师尊拦住,在那之后要怎么营救小师侄都是易事。


    偏偏这下子,师弟说的是:“阿禾的灵宠,仿佛要带我去后山。”


    赫连随一愣。


    “后山?”他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


    别说旁人了,就连邬九思也抱有这样的疑惑。


    在天一宗,这两个字其实是一个非常笼统的称呼。所有不属于某个峰头势力的山,都可以被称作“后山”。


    不过,寻宝鼠指向的方向明显不只这么简单。久违的,邬九思再度听到了自己“咚咚”狂跳的心脏声。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因为担忧徒弟,还是因为自己隐约到了“天人感应”的真相,再或者说——


    邬九思已经发现了。


    自己眼下要去的地方,似乎,好像。


    正是他的父亲母亲、无数天一尊者闭关的灵脉所在。


    ……


    ……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郁青的思绪开始断断续续。


    最初那会儿,他还能感觉到寻宝鼠撕咬自己血肉的动静。明知自己必死,他这会儿便能苦中作乐:“吱吱行不行啊?那么小的身板儿,连牙都小小的,吃了我半天,我怎么都感觉不到疼呢?”


    “吱吱……吱吱……”


    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郁青总觉得被自己压在身体下面、试图将其隐藏起来的寻宝鼠在发抖。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动作并没有实际作用。对面儿那位“鲁长老”的修为少则化神,高则大乘——兴许还有更高的品阶,只是郁青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到了这种地步,“看”什么东西的时候用上的已经不是眼睛了。神识扫过来,这边一主一宠的任何动静都会无所遁形。


    可是,郁青又觉得不是全无希望的。


    原因无他。他能看出来,和曾经的天一弟子们一样,那人瞧不起自己。


    一个筑基,就算是特殊道体的筑基,在对方眼里也不如地上的泥。


    这让郁青陡然觉得吱吱或许真的能够成功——想想看吧,因为瞧不起自己,所以不会在意自己的动静。反正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何必在他身上分出什么注意力?


    正在闪烁灵光的契图才是最重要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郁青又把小耗子藏得紧了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了。


    是因为受伤太重,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吗?


    还是因为……小耗子真的逃走了?


    要真是这样。


    郁青想。


    那可真是太好了。


    ……


    ……


    纠正一下。


    曾经觉得浑身是血的寻宝鼠朝自己扑来的场面已经足够让人难以忘怀,可当下,邬九思觉得自己才是真正见到了那个此生再难忘怀的场面。


    他的徒弟倒在血泊当中,不断、不断、不断地流血。


    后头大约还发生了一些事。袁师叔启动护宗阵法的下一重,那个正在伤害阿禾的家伙到底离开了——大约吧,邬九思已经没有心思在意了。


    他的手始终在颤抖,想要把徒弟抱起来。就在这时候,却有一样东西顺着他的袖子滑了下去。


    邬九思原先只是随意地扫过一眼,视线忙不急待地要重新落回徒弟身上。偏偏此刻,他忽地一怔。


    金丝面具。


    方才掉下去的,是一张金丝面具。


    第065章 身份


    后山出事的第一天。


    担忧师侄、前来找寻的袁仲林在确认异常的第一时间便出了手, 稳住大局。可惜作乱之人的修为毕竟更高,他能做的只是用护宗大阵将其逼退,更进一步却是不能了。


    意识到人已逃脱, 袁仲林、后面赶到的赫连随、其他察觉异常出现的别峰师长皆再度提升了事情的严重性。再看看一旁抱着弟子、似是还未从对方所受伤害当中回过神来的邬九思, 袁掌门轻轻叹了口气, 在吩咐各峰紧闭门户、防备万一的时候,自己直接出面, 主持起太清峰的状况来。


    他毕竟是此峰出身,也素有威望, 各项大事小事算是顺利地开始推行。然而后头的发展并不顺利, 虽再无人出事, 可那行了恶事的歹人也毫无踪迹。


    浓浓危机感压在袁仲林心头, 他只得继续吩咐:“当下的第一重可能是人已经走了。这虽也不是什么好事, ”堂堂玄州第一宗门、在整个修真界都素有名望的名门大派,防御体系就和纸糊的一样,峰主亲传弟子这样身份都要在自家受害,“却也不是眼下最坏的状况——只是在我看,概率不大。”


    并非他到了此时此刻还要自负,答案是明摆在那里的:对方若是当真能视大阵若无物, 当时为什么还会被逼退?是, 自己没拦住人,可没道理连阵法也拦不住——不光如此, 还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袁仲林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可这也是更糟糕的一种猜测:“或者,人还留在咱们天一宗!”


    话音落下, 他面前的各峰主事之人一起抽了口冷气:“那岂不是所有弟子都危险了?”


    又有人道:“莫说弟子了,怕是你我都难保!”


    沉默片刻, “也得看那人为何独独为邬少峰主的徒弟出手……”


    “是。那人伤了邬少峰主弟子后便没了动静,兴许是专冲着这个来的,”上官冲在这时候开口,分析得颇有理据,“我平日虽不会与别峰弟子打交道,却也偶尔会听小辈说起各家亲传弟子的状况。听说,那位陈小友就连与人外出做师门任务,都总要独来独往,和同辈不睦!”


    言下之意自然是郁青自己不好,这才招惹了祸事。


    众人都听出来了,心头也觉得上官冲讲得太难听。一个小辈,又是重伤未醒的状况,何至于被如此评价?只是得罪平日给自己提供丹药的大头无极峰的也不太好,太清峰能不在意这个,是因为他们另有找来丹药的门路,自家可不同。


    “行了。”独独含元峰的金峰主皱起眉头,“照这么说,上官峰主是要拿弟子们的安危去赌那人有无良心?


    “我可没这个意思。”上官冲继续道,“只是觉得,大伙儿也不必太过惊慌。”


    说着,他察觉了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上官冲不以为意地回望过去,果然与邬九思对视。


    对方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视线冷冰冰的,竟是连样子都装不出了。


    这副神色,倒是和邬戎机很像。


    上官冲微哂,还要再开口,袁仲林却打断了他。


    “若是人还留在天一宗,无论如何,都得把他找出来!”他一锤定音,同时略带警告地看了上官冲一眼。后者冷哼了声,到底没再开口。


    只是找寻一事说来轻松,真正做起却不容易。尤其歹人实力强横,任务怕是无法交到寻常弟子手里。


    好在除了各峰峰主也都知道轻重,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名字、自家长老们的名字报了出来。任务算是顺利安排下去,自家峰头自然自己负责,后山则分为多个区域,众人联合搜寻……元婴往下的弟子这段时日最好都别出门了,也别落单,都与师门兄弟姐妹们相处一处。修为稍高些的也并不安全,只是多少有了还手之力,最好也与师弟妹们待在一起。


    以邬九思的身份,按说他要去后山。上官冲原先想拿这点做做文章,倒不是真要怎么害人,可让他丢丢面子、当众承认自己如今修为低微也是好事儿。偏偏袁掌门依旧护着他的师侄,只安排几个太清峰长老做事,邬九思则负责“看顾受伤的徒弟”。


    他做前面诸多安排布置的时候,邬九思虽在现场,也始终在听,却总有一种自己与诸人之间隔着一层云雾,眼前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感觉。直到听到阿禾……听到郁青被提起,他面前的云雾才算被吹散,心思重新回笼。


    知道这是师叔对自己的照料,邬九思自然只会应好。再有,他也担忧歹人卷土重来,又要对郁青有什么伤害。


    郁青。


    时隔这么些年,曾经以为已经忘记的名字和人再度出现,还是已经这么一种突兀的方式。直到现在,邬九思都不能说完全反应过来了。


    从看到金丝面具滑落到见到对方面孔,前后不过一息工夫。现在再想,那会儿自己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原来是这般”。


    所以“阿禾”当初不愿留在太清峰拜他为师!所以他在邬九思提出两人可以尝试一番的时候那样慌乱。“陈禾”有这些反应自然奇怪,可若自己面对的人其实是郁青,一切便都有了解。


    然后,邬九思迅速收敛了心思,开始一面用神识探查伤重青年的身体状况,一面翻找能为对方疗伤的灵丹。


    郁青的状况实在太糟了,外伤不论,内伤才是真正骇人。意识到对方体内经脉竟如自己从前一般有所断裂时,邬九思用力闭了闭眼睛,心中轻轻道:“没关系,这已经不是当年了,我知道要怎么治好他。”


    郁青同样修习过《鸿蒙阴阳诀》,甚至或许现在也在私下练习。他的状况本就没有自己当日严重,各种好药养着,未来一定会没事。


    有了这个结论,邬九思缓缓睁眼。他的心绪还是复杂至极,不明白对方为何又要出现,又隐约有一个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陈禾”爱慕着自己,那郁青——


    可他又想:“他从前分明是另一番心思。”若说郁青当他徒弟当的尽职尽责、尽心尽力,那从前呢?两人是道侣身份的时候,对方也总让自己觉得柔软温情。不知不觉,便合了对方的目的,送出那样多东西。


    最后假死脱身,自己一无所知,可笑地拿着天机镜召问。


    啊,天机镜。


    邬九思默然。他又记起自己见“陈禾”第一面时与其的对话,在这法器面前,任何人的真心假意都会无所遁形。而那时候,郁青说的是“能像现在这样待在您身边就好了”。


    他想回到太清峰,想回到自己身边,只是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用谎话得来的青睐也对邬九思不公平,这才拒绝了邬九思的邀请。


    想到这里的时候,邬九思听到了某种模糊的“咚咚”声响。花了很长时间,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有无数话想要问这青年,无论是关于他,关于他们,还是关于那个害了对方的歹人。不过说到底,这些问题都要等到郁青醒来之后才能回答了。


    ……


    ……


    和袁仲林预计的一样,搜寻工作并不顺利。


    倒不是有人在这个过程中出事、受伤。事实上,所有被派出去的人都安安稳稳地再度站在他面前,认真与他汇报。


    ‘含元峰并无歹人踪迹。’


    “无极峰并无。”


    “御灵峰并无。”


    “我们也是,什么都没找到。”


    “……”袁仲林深吸一口气,看向诸位峰主、长老们的眼神里半是失望忧虑,半是谨慎探究,“既然这样,怕就是最坏的状况了。”


    什么地方藏下一个人最容易?——人堆里。


    袁掌门语气放轻了,神识也牢牢地将眼前的峰主长老们笼罩,继续问:“弟子们之间呢?有无什么异常?”


    众人对这话也不意外。在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便有这方面的考虑,只是之前不曾明言。


    而今听到掌门将事挑到面上,他们思忖片刻,谨慎许多地开口:“眼下是无什么状况,只是——”


    只是邬少峰主的徒弟出事是在黄昏,被找到时已经到了深夜。


    这个时间段,很多人已经回到自己房中。再往后,便是歹人消失之后才被急急唤出。


    若是这个过程中便有了差错,歹人又格外又隐匿的心思,事情怕是要难办。


    袁仲林也知道这点。他沉默片刻,缓缓说:“先把状况透给你们信任的弟子,再让他们选人说起……


    “总是要筛一遍的。如若不然,咱们怎么能安心?


    “再有,速度还是要快。如今护宗大阵每日都要消耗灵石无数不说,歹人是被困住了,咱们却也一样。堂堂大宗,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锁在山门之内。”


    今日的安排到这里就结束了。只是众人走后,袁仲林又额外叫住师侄,问:“他现在如何了?”


    邬九思道:“已经好转许多,应该这些日子便能醒。”


    他这么说的时候倒是真没想到,不等自己回到太清峰,郁青睁眼的消息便传到耳边了。


    第066章 相信


    邬九思闻讯, 当即加快了返程速度。有那被聚在一处、正百无聊赖的弟子抬头,便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上空闪了过去,将云雾带出一条长长的线。


    他们彼此看看, 不知该继续为宗门的情况担心, 还是欣喜自己果真没有拜错师尊。在外的时候, 哪有这样长老尊者们忙碌做事,普通人却只用歇着的道理?


    “希望少峰主他们尽早把那歹人找出来吧。”


    “正是……”


    这些话, 邬九思却是听不到了。


    转眼之间,他已经抵达自己洞府。此刻守在洞府外的正是祝伯敏, 他见到邬九思, 当即迎了上来:“少峰主!”


    邬九思点点头, 脚步不停, 口中则问:“情况如何?”


    祝伯敏说:“脸色还是差, ”一顿,声音低了些,也带了几分虚,“发现他身份已经露底之后,脸色更差了。”


    邬九思:“……”


    邬九思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只是叹了口气:“好, 我知道,你先去歇着吧。”


    祝伯敏抿着嘴点点头, 知道这不是再废话的时候, 很快便从少峰主眼前离开了。邬九思则是深吸一口气,来到此刻安置郁青的屋外, 抬手敲门。


    里面没有声音。


    邬九思皱眉,又敲了敲, 依然没有听到动静。


    许多可能性出现在他心头。再没有第三次抬手了,他直接推门进入屋中。


    接着,邬九思松了一口气。


    方才一刻,他已经想到了很糟糕的场景:那伤了郁青的人又出现了,自己又要面对一个鲜血淋漓的……前道侣、现徒弟;或是歹人没来,郁青却自己走了,路上指不定还要碰到什么麻烦危机。


    好在这些都没发生。郁青只是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双眼闭合,一副“我从来没醒,是祝伯敏看错了”的模样。


    邬九思放慢了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认真地看这张面孔了。


    不说二人多年不曾坦诚相见,只说这些天。他在后山抱起郁青的时候乍看对方面孔,虽认出了人,注意力却是被对方脸上的、身上的血侵占。那会儿一门心思都是希望郁青平安,哪有工夫留意对方的五官面容?


    到了后头,他人在太清峰,是没有其他峰主长老那样忙碌,紧张感却半点儿不少。有自己重伤的“经验”在前,邬九思是相信《鸿蒙阴阳诀》能救下郁青,可总是想为对方多提供一些疗伤之物,这便需要细细翻找、搜寻。一本本医书、丹谱出现在他手中,这座少峰主洞府里最常见的画面就是他手上拿着这些东西,旁边不远便是郁青所在。


    里头还真有许多收获,邬九思将其一一记录、整理下来。


    他没有去想这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你醒着。”年长些的修士说。他没有提其他人,而是道:“你睡着的时候,呼吸不是这样。”


    讲完这句,便见面前的人眼皮颤抖。


    邬九思从前只希望对方快快睁眼,真正到了此刻却多出耐心——除了耐心,里头或许还有他这会儿还没有细细去想的不忍——总归,他安静地等着、看着郁青的踟蹰,挣扎,在某一刻,蓦地有了“或许我应该握住他的手”的心思。


    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在邬九思有所行动之前,郁青终于下了决心。他睁开眼,猛地坐起身,而后快速道:“我会自己走的,这些年里你给我的东西、你给我的东西给我的东西也都好好收着,列了单子,待会儿一并交给你,里头所有东西都能核对。”


    邬九思一愣。


    郁青继续说:“大部分东西我都没怎么碰,偶尔有些丹药是吃了,不过后头也找了品阶、药性都差不多的药丸子补充,你看了就知道。”


    邬九思还是没有说话。


    他这样的态度,让郁青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勇气缓缓消散。他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让寂静延续下去,可方才打好的腹稿已经讲完。头脑又是乱糟糟的,总要想起自己刚刚苏醒、见到祝伯敏那会儿。他还不知道面具已经掉了,依然用“陈禾”的态度讲话。只是说着说着,看出对方眼神怪异。


    郁青便也渐渐停下话音。他从前不觉得自己敏锐,这会儿却本能地想到:“难道……难道……”


    青年脸色煞白,慢慢低头,手指触碰上面颊。


    不一样了。果真不一样了。有所意识的瞬间,他神色更是惊恐恍惚。这副模样落在祝伯敏眼里,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郁青是不知道这点的——匆匆说了句“我这就去报予少峰主”便离开,留下郁青一人在屋中煎熬。


    他也知道装睡的法子太蠢,可一时之间,郁青当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式。眼下被人当面戳穿,更是恨不得当场变成寻宝鼠吱吱,和它一样从地下钻走。


    “我会走的,”郁青说,连嘴唇都显得苍白,“真的会走……你不要生气。”


    一顿,声音变得更轻。


    “不要不高兴。”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袖,指肚也微微发白,“我从前拿给你的东西,你要是不喜欢便丢了吧,嗯,或者让我带走也行……”


    前后的话汇在一处,倒像他也是被“丢掉”的一部分。


    刘海遮住了郁青的眼睛。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慢慢又看到身上的法衣。


    青年小幅度地哆嗦了一下,心想,九思是一定不会原谅我了,那么我想多少带点东西离开的念头对他来说是不是也算得寸进尺?——可是,真的想要留一点九思用过的东西。


    不,你不是自己都在说吗,希望九思不要不高兴。


    那为什么又要说让他不高兴的话呢。


    郁青牙关也咬住了,心头升起沉沉的懊恼。这样情形当中,自然更不敢看邬九思的神色。也就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前任道侣脸上并没有他以为漠然。


    邬九思在想:“这就是他这些年里的感受吗?我以为自己对徒弟很好,徒弟便也高高兴兴,可其实——”


    他问郁青:“你当真想走吗?”


    郁青再度挣扎:“……当真。”


    邬九思静静地看着他,说:“你不要骗我。”


    对这句话,郁青的反应更是大了许多:“我没有!除了——除了‘陈禾’之外,我再也没有骗过你了!”


    邬九思说:“好,我相信。”


    从始至终,他的态度都显得平和。倒是郁青,听到“相信”两个字后,他仿佛受到极大震撼,人又是一个哆嗦。


    这么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邬九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他:“当真?”


    一样的字,眼下是不同意思了。


    邬九思点了头,郁青抿抿嘴巴,很艰难地说服自己:九思眼下的态度,说是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厌恶轻蔑,却也不像。


    以至于他明知不该,心头依然有了些许念头。最先只是小小一点,像是他从前见过的灵植种子。在他的各样想妄之下生根发言,迅速变成了参天大树。’


    “那,”郁青快速地、用上自己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问:“你……会不赶我走吗?”


    邬九思反问:“你作为徒弟并无过错,甚至得了那么多夸赞,我又为什么要赶你走?”


    郁青眨眼。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仿佛并不适合眼下。


    不过邬九思并不觉得不适合。听着青年依然犹犹豫豫的“可是”,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郁青原先还在惊讶,而今定睛一看,对方拿着的正是自己从前寄存在吱吱身上的乾坤袋。


    里头都是他作为邬九思道侣时从对方手上得来的东西,他也早早下了决心,自己走前一定要把这些还到前道侣手里。却没想到,不等他有所准备,对方已经知道这些的存在。


    “你那灵宠给我的。”邬九思简单道,“它说这也是你的意思。”


    郁青:“……”


    郁青匪夷所思:“它会说话?”


    眼见“徒弟”又有了从前活泼的样子,邬九思忍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他没有解释,而是说:“所以,我相信你。”


    郁青瞳仁收缩,唇角想要弯起,又难以相信自己的幸运。


    他晕晕乎乎,一时像在云端,经历此前种种,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幸运。一时重新坠下,忧心忡忡。九思相信,那他身边的人呢?再有,自己若是留下,日后又要用上什么身份?


    许多问题在心头盘浮,他一时又是出神。这时候,听邬九思问自己:“对了,还没说起,那日你究竟碰到了什么。”


    这是个严肃问题,郁青也跟着严肃起来。他压下自己所有心思,郑重说:“还得从那株被抢走的龙血草讲起——我曾和你说过,还记得吗?”


    邬九思怔了片刻,随即点头。


    随后,他听郁青句句叙述,又见对方在自己眼前画下契图。


    若说此前邬九思只是错愕于那歹人的处心积虑,到此刻,他终是神色大变:“不好,他的目标是后山诸多前辈!”


    郁青不解,邬九思又解释:“这是打开后山大阵的契!并非人人都能用出。就连我,也是因为父亲、母亲都在其中方有资格。


    “是了,你是我的道侣,天道见证,便也能看做另一个我,所以那人方找到你。”


    第067章 知足


    郁青在邬九思的话音当中完全愣住。


    自己是对方的道侣, 天道见证……


    这不正是那天歹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是那会儿对方的说法是他招惹邬九思厌恶,以至对方不愿与自己相见,只委托了“鲁敬”来斩断二人之间的关联。今日不同, 依照九思的话, 歹人却是正看中了这份关系, 于是使出阴谋手段。


    “那现在,”他艰难地说, “后山的前辈们岂不是——”


    “是。”邬九思说。他其实并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样冷静,只是郁青已经慌乱至此, 他又怎么能跟着一同失去分寸?不管怎么说, 他是少峰主, 该负责峰上所有大事小事;也是对方的师尊, 更应在危险出现时挡在对方身前。


    “我这就把此事告知袁师叔。”邬九思道, “只是还有一点,你刚才说,那歹人是伪装成来鲁长老?”


    郁青点头,邬九思又道:“还有,你进入假执法堂的路上,也见到了不少执法弟子?”


    郁青又点头。


    “鲁长老这段时日也在外搜寻着, ”邬九思轻声说, “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还有,那些弟子, 你可记得他们的面容?”


    郁青说:“记得。”


    邬九思便取出天机镜, 要郁青把手放在上面,心中回想。


    郁青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便见镜面波动,宛若水中涟漪。很快, 邬九思见到了郁青记忆当中的场景。


    他心头又是一沉:这份回忆当中,所有“执法弟子”看向郁青的目光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居高临下。自然,这些十有八九都是假的,那歹人不过使出某种手段,让弟子们的面容变成幻境中的一部分。可对于阿禾……对于郁青来说,这些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受了这样的冷眼轻蔑。不光如此,看他对此毫无反应便能想见,郁青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他自己都在看轻自己,何况是其他人?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或许因为大事当前,邬九思原先就没有精力计较这些微末细节;或许因为“陈禾”昔日所做种种,人人都说他是好徒弟,邬九思心中也这么觉得;或许……


    哪怕明知将新得知的诸事传递出去十分重要,关键时刻,邬九思还是对郁青说:“你留在这里,安心养伤。从前我一直没和你讲过,但《鸿蒙阴阳诀》正对经脉损伤有用,当初我便是靠它恢复。你情况比我好上许多,一定能更早康复。”


    毫不夸张地说,听到功法名字的瞬间,郁青脑子“嗡”了一声。


    这是双修功法啊!九思竟然、竟然当真毫不在意吗?


    是的,邬九思继续确切地表明自己并不在意:“等我有了闲暇,也会来帮你。”


    帮他。


    这岂不是——郁青又开始发抖了——要和他双修?


    是,依照往日惯例,此刻说的“双修”并不是什么真正亲昵的关系。可换个角度说,两人气息交融、识海打开、灵气相依,对于修士而言,这本就是最顶级的亲密!


    “我自己来就好。”郁青磕磕巴巴地说,“不用您……”


    邬九思打断了他。


    “再说一次。”他道,“你是我的徒弟。”


    徒弟吗?郁青有些欢喜,知道对方这是在明明白白地让自己安心。他果真能留下来了,只是如今看,应该就是以“陈禾”的身份。


    他对此并无意见,甚至长长舒一口气。无论如何,不离开总是好事。


    没想到,邬九思的下一句话就是:“是你这身份变化,后面还是要想个理由说出去。这倒不急,回头再……”抿嘴,“我先去寻师叔。”


    郁青愣了愣,很快答应:“好,你快去!”


    他看着邬九思一边送出信符,一边从屋内离开。人走了,郁青依然对着门的方向发呆。呆着呆着,他的唇角勾了起来。


    “徒弟啊,”青年轻声自言自语,“徒弟……哈哈。”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低了一些,小声说:“不过,徒弟……”


    他已经很知足了,可内心深处还是有了小小的遗憾。


    只是徒弟,不是道侣。


    ……


    ……


    邬九思去而复返,带来数条重要线索。


    诸多峰主长老也又被召了回来。有那距离远些的,甚至不曾回到自家峰头,就再次听到了掌门的传音。


    原先是有些抱怨的,有事不能一口气说完吗?为何要让他们这些尊者来来回回地跑。然而听过袁仲林的话后,这些心思又都成了凝重。


    他们找了数日,却是头回得到这样多线索!


    不光大致确认了那歹人来到天一宗的时日,还知晓对方有一手炮制幻境、改头换面的本事——虽然邬少峰主的徒弟只是筑基,他应对的场面不足以作为在场诸人的参考,可这起码说明“歹人伪装成某个天一宗的人,至今仍潜伏宗内”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再有,他们终于弄清楚了歹人想做什么!


    至于其中被一笔带过的“原来邬少峰主的徒弟与他之间另有一样契”这事儿,众人是有些意外,却也没太在意。待到邬九思话音落下,众人率先提起的是:“鲁敬长老如今身在何处?”


    虽然看那歹人行事作风,对方不像会到现在都无所准备。可是,万一呢?


    被问的人是邬九思,赶在最前头开口的是上官冲。不过,回答的人却是袁仲林。


    他神色同样凝重,道:“九思从太清峰折返的时候,已经给峰上其他长老送过信,要他们将鲁长老‘请’来。”


    上官冲问:“而后呢?”


    袁仲林道:“而后,自由太清诸人分辨如今的鲁长老是不是本尊。”


    上官冲皱眉,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袁仲林抬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姿态,道:“这是大事,自然不会轻易过去。纵然他们有了判断,鲁长老近段时间也不好再出面,便让他在主峰这边待些时候吧。”


    言下之意,自然是自己要亲自看着人了。这算是做出了态度,哪怕是上官冲也不再多言。


    他是和太清峰不睦,却也相信袁仲林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出篓子。只是想了片刻后,上官冲强调:“还要弄清楚,那人为什么选择鲁长老。”一顿,“两边儿便是并无交情,也至少接触过多次。”


    袁仲林认可这话,点点头,“自然。”


    至此,关于鲁长老的处置便算告一段落。含元峰的金长老紧跟着开口,道:“若那贼子用心当真如此险恶,接下来呢,诸位是个什么打算?”


    众多峰主、长老听着这话,精神一振。


    这才是真正的大事儿!若那歹人的目标当真是后山的尊者们,那他到底是成功进入了,还是没进入?——换句话说,眼下他们是同样去开启后山大阵,还是继续守在外头?


    一时之间,主峰议事堂仿佛成了凡人间的菜场。诸多修行千年的“仙人”宛若菜场间的俗夫,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邬少峰主,你那徒弟还有说什么吗?那契图到底完成没完成?”


    “我们峰的老祖宗闭的是死关,若非到了绝处,绝不该前往打扰!”


    “话是那么说,可眼下看,情况的确不好……”


    “那歹人究竟是什么修为?有大乘功力么?”


    “可惜邬少峰主的徒弟只是筑基。如若不然,多少该有些眼力……”


    听到最后一句话,饶是好脾性如邬九思,神色也骤然冷了下去。


    他带来了新消息,原先就是场上焦点。如今神色变化,自然也让人察觉。


    那讲了不该说的话的长老自知失言,略有尴尬地别开头去。而后,便听邬九思难得冷笑,说:“诸位还得记得,若非阿禾拼死放出灵兽报信,那歹人无论是什么目的,都定已得逞!哪里还由你我再次商议!?”


    这也是实在话。众人一时哑然,这时候,邬九思又道:“若那人进了后山,那他首先接触的,定是父亲、母亲。他们的闭关洞府,我往后自会前去查看。”


    袁仲林点点头,道:“我与你一起。”接着,又看向众多峰主长老:“诸位若是也有此意,便一并跟来。若是不愿,最好也来——当个见证,莫说是我们扰了前辈们静修。”


    众人还是不语,心头倒也认可这样的安排。无论如何,不亲自看一看,总是不能安心的。


    只是这“看”的顺序,依然有待斟酌。太清峰的两位尊者列在前头自然不提,后面的人呢?排在前头,总有些吃亏。


    他们眼神闪动,嘴巴不开,私下却四处传音、与人商议。袁仲林眼皮都不用抬,便知道这些隐秘状况。


    他暗暗叹气。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哪怕是如此时刻……


    便在如此此刻。


    一道声音从外间传来,落入在场所有修士耳畔,说:“倒是不必这么麻烦。”


    众人悚然。


    是谁在外间?他在此地待了多久,为何自己此前半点不曾察觉?


    唯有邬九思一人先是怔忡,而后欢喜。


    他霍地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一面走,一面呼:“父亲!?”


    众人:“……”


    父亲?!


    第068章 扯平


    是有那近百年来新拜入天一宗的弟子对邬尊者只闻其名, 却不知晓他究竟是何风姿,可在场众人却都不在这个范围内。


    对方闭关至今不过数百年,对凡人来说, 这自是生老病死、轮回更替, 可对眼下的诸多峰主长老来说, 这不过是一段寻常时间。


    是以在邬九思之后,许多人跟着反应过来:“不错, 这正是邬峰主的声音!”


    “邬峰主竟是出关了吗?”


    “他老人家出关了?莫非……”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那歹人果真入了后山大阵!不知做了什么, 竟将邬真人惊扰!


    众人惊魂未定, 齐齐注视那正进入议事堂的修士。后者虽被叫一声“老人家”, 可都是修行之人, 自然也将容貌定格在最佳时候?但见他先在邬九思身前停下, 用感怀目光看着眼前青年,又拍一拍对方肩膀,说:“这段时日在外,辛苦你了。”——两人如此相对,哪里像是“父子”,更像是一对面容相似的兄弟。


    得了这句安慰, 邬九思默然。


    他嘴唇动了动, 心下种种情绪交织。有对许久不见的父亲的思念,也有对并未一同出现的母亲的担忧……不仅如此, 邬九思的视线还在父亲身上快速扫了一遍, 神识更是落在对方身上,以此确认父亲自身是否安然。


    像是看出了儿子的心思, 邬戎机笑了笑,又说:“你母亲并无大碍。只是如今到了她冲关的关键时刻, 我便不曾要她出来。”


    冲关?邬九思神色微动,在场修士们的表情也不乏变化。这对道侣闭关之前,邬戎机便是天一宗第一人了。此前闻春兰境界久久未有突破,众人看在眼里,还能对他们说一句“可惜”。到了现在,太清峰竟然有两个大乘了吗?


    他们心头估摸着日后宗门势力又要有怎样变动,邬九苏却抓住关键:“‘并无大碍’?父亲,难道说?”


    邬戎机轻轻点头:“在外头,我便听到你们讲话了。是有人闯入闭关洞府,好在我神思尚在,很快醒来。”说着话,眼里透出几分细微的后怕,“若非如此,你母亲怕是真要碰到麻烦。”


    邬九思心脏“咚咚”跳动,“竟是这般?幸好……”


    邬戎机点点头,又道:“好了,关于你母亲的事咱们后头再说。眼下,”他目光转回堂上,


    “还是先谈正事吧。”


    在场众人等得便是他这句话。最初的惊讶后,他们迅速反应了过来:邬戎机碰到了歹人,他并未在对方手上吃亏是真,可不曾抓到对方怕也是真!否则的话,他会独自出现在此地吗?


    换句话说,那歹人怕是到现在都徘徊在后山!保不齐现在正在哪家老祖宗身边,磨刀霍霍预备动手!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包括历来与邬姓人不睦的上官冲。只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皱眉道:“可他去后山,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惊疑的众人纷纷怔然,目光重新回到邬戎机身上。


    早前邬家少峰主的徒弟受伤,除了上官冲外,大伙儿都不曾往“双方早有旧怨”上考虑。理由是现成的,能在护宗大阵里逃脱的人会是什么境界?保底也在化神后期!这么一个老妖怪,怎么可能对一个一百多岁的娃娃心怀怨怼——若当真有心胸如此狭隘的人,他怕也修不到如此境界!


    可眼下不一样了。有些仇,大乘和大乘还是很容易结的。而如今邬戎机现身了,暂且算是安然无恙,他的道侣却还留在里头。是,人人都知道这位邬尊者走前不会做不好准备,可凡事就怕一个“万一”。


    倘若事情能就此解决……


    这些心思自然不会落上明面,可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就连最为年轻的邬九思,也在转瞬之间明白了众多峰主长老目光中暗含的意思。再想想这些人在阿禾……在郁青受伤之后的表现,向着自家的金峰主等自不必说,其他人呢?


    邬九思微微垂眼,敛去所有思绪。


    “他为什么,”邬戎机道,“我是不知晓。那人只叫了一句‘这便是大乘尊者?好,我倒要会会’,便直直朝我冲来,要对我出手。”


    众人神色各异,唯独袁仲林反应过来:“师兄,你是见到那人面容了?”


    邬戎机颔首,众人这才:“……!”


    对啊,“陈禾”看不穿歹人的伪装,纯粹因为他修为太低!邬戎机便不一样了,顶着“第一人”的身份,总得有所表现。


    此时此刻,在众人的灼灼目光当中,邬戎机一摆手,身侧便浮出一面水镜。


    镜中果真现出一道身影。不再像面对郁青时那样伪装面容,更不似当年灵船诸人眼中那般模糊不清。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是清清楚楚地落在在场峰主长老们眼前。偏偏见了之后,众人心头并无“终于找见此人”的欢喜。


    原因无他。在场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认得那与邬戎机交手的修士!


    莫说一众峰主、长老如何哗然,便连邬九思,都记起自己曾经见过的场景:那年郁青得知自己寻找风露云英的消息,于是将东西送去商会,又由此被带回宗门。那会儿他便说,自己在外碰到一个不知面容、境界莫测的修士。


    可那会儿自己是怎么回应他的?——心灰意冷之下,对“道侣”的话,邬九思已是抱着一种全然无谓的态度。他不再在意郁青了,自然也不会再去在意对方所言真假,更不会在乎对方接下来受到的嘲弄。


    类似的对话,他后面也与“陈禾”有过。其时郁青又是什么心情?他脸上是笑嘻嘻的,心头怕是又要退缩。自己说的分明是实话,可是无人相信、无人在意。哪怕反复追问,得到的也是一样的“不可能有此事”的结果。既然这样,又何必再讲?


    时隔多年,邬九思再度察觉了几丝酸涩。自然,以修士的记忆里,他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的经历。那些一心期盼道侣归来,最后得来的却是对方死讯的日夜。为了得到更清楚的消息,不断追查各方细节,最后甚至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险些不曾醒来,却也只受到更深的欺骗。


    他是真的伤过,痛过!


    可郁青呢?离开自己的日子,他也受了很多伤,有过很多心痛难捱。甚至于,如果不是抱着救下自己的心思,对方根本不会被那歹人撞到一次、两次。


    如果说头回灵船上夺宝时郁青尚算运气不好,眼下的第二回重伤,便完全是天一宗带给他了。


    他们或许已经扯平,两不亏欠。剩下的,便是对方作为徒弟的那些体贴。


    “怎会如此?”在邬九思心绪难平的时候,终于有人开口打破沉寂。他能听出声音,对方应该是一位乐修长老。她问出的,正是在场所有人都有的疑惑:“邬峰主,你确认这是那人真容吗?”


    会不会对方依然用了伪装,只是太过高明,所以你并未得见?


    后头的意思并未说出来,邬戎机却不会不懂。他轻轻摇头,道:“我见到此人时,心头也十分吃惊,于是下头动手也紧着他脸上招呼。几番试探,不曾看出什么伪装踪迹。”


    众人沉默。若是这样,事情的麻烦程度怕是更上一层楼了。


    “不过,”邬戎机又说,“那人逃遁之后,我知道不妙,第一时间便来了此处。一路上,倒也想过几种可能性。”


    这话讲出来,再次换得一片灼灼目光。邬戎机在众人视线中沉吟着开口,说:“其实不过是那几个问题。大伙儿都没见过此人渡劫,那是当真没见过这个人,还是从前见的不是他的真容?——至于是不是此人年岁太大,以至于咱们都算后辈,这才无从得见,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正是。”沉吟一番后,金峰主赞同,“若真有这样咱们连名声也不曾听过的老祖宗,又能活到今日岁数,怕是就连邬峰主也难以轻易逃脱。”


    “可是,咱们怎会不曾见过那人渡劫?便是当真没有,再往前的人总不会毫无印象,又半点儿都不告知你我。”乐修长老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邬峰主说的另一种可能性也一样,哪个修士不是从低微时一步步走上来的?天分再高、家世再好,也没法一出生就是真人大能啊!只要那人经历过这个流程,便总有‘前辈’能看穿他。”


    兜兜转转,话题又绕回了一开始的地方。


    大伙儿交谈、争论,一人提出不好,便有另一人驳斥。偶尔时候,又有带着谨慎探究的目光落在邬戎机身上。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他没说。部分峰主长老心头冒出这样的模糊念头。那便是,从一开始,邬戎机就说了谎。


    可是,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同一时间,邬九思也在想,“父亲会眼看这些人在这儿争执不休、浪费时间?那歹人眼下可正在后山,这不是最需要尽快赶去的时候?”


    第069章 父子


    若说旁人只是隐约疑惑, 落在邬九思这儿的,便是愈想愈是心惊,就连指尖也逐渐冰凉。


    然而越是这个时候, 他的神色便越是冷静, 只更细心地去观察着前方的修士。


    对方于他是最亲近的长辈, 最重要的亲人,是在他年幼时静心照顾、少年时悉心教导、长成后用尽全力将他托举的人。在场之人虽众, 其中许多认得邬戎机的时间也更长,可邬九思自信, 哪怕是师叔, 也不会如自己一样了解父亲!


    当最初父子相逢的喜悦淡去, 疑心浮出, 对方的种种表现, 便愈是显得古怪了起来。


    举手投足间的细节,与人交谈时的口吻……邬九思舌尖抵着上颚,喉结蓦地滚动。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此刻显露任何痕迹。


    再怎么说伤势恢复,他也不过元婴,如何比得上对方深不可测的能力。


    是的, 在众人尚为有什么感知的时候, 邬九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事情果真如他所想,正站在众人身前侃侃而谈、时不时在诸峰主长老争执声变大时插话缓和气氛的人并非邬戎机本尊, 而是诸人烦恼的来源呢?


    光凭自己, 自然是不好应对。不过,这么多前辈身在此处。只要将对方揭穿, 未必没有机会拿下那人!


    当然,也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如若不然, 以对方之巧舌如簧,被拿下的恐怕便是自己。


    邬九思神思游走,表面更是不动声色,只在众人终于商定先由上官峰主出面,开启上一任无极峰主、他的亲生父亲上官庆之洞府的时候上前一步,与那披着邬戎机面皮的人说:“父亲,您初从洞府出来,手边怕是没有合适的兵器,”这倒不算虚言,那会儿邬戎机与闻春兰进入后山的时候的确是把自家大半底蕴都交到儿子手里,“我这就回太清峰将您常用的法器取来。而今,您先将这套定神钟拿去用。”


    说到这儿,邬九思从袖中去取出一枚锦囊,送到邬戎机面前。


    他的表情已经不再是先前的平和,而是透着担忧。如今注视邬戎机,像是任何一个要眼看至亲踏入险境之人,不愿让对方离开,又知道对方必须前去。


    如此氛围当中,旁边的修士们纵是心急,也说不出太多话来。人家几百年没见过面的亲生父子,好不容易重逢便是这样的场合,便是让他们多说两句话又能怎样?


    再有——


    目光落在邬少峰主手中锦囊上,也有人心头开始酸溜。别看在场众人身份上没什么区别,出了门也一样是让人尊重的“天一宗尊者”,可有些事,说不一样,便是不一样!


    并非人人都有邬戎机当年的机缘,一个家中甚至不曾出过修士的小子,竟能从毫无仙踪的就山里走出来,一步步来到玄州,拜入宗门!


    这还不算。在那以后,邬戎机的境界不断攀升。时至今日,放眼整个玄州、整个修真界,与他同样年岁的便只剩他的道侣——云州海上那头巨鲲倒是更长些,可还是老话,那巨鲲毕竟不是人修。


    谁能不慕?又有多少人会因慕而妒?


    上官冲视线撇开,压下心头哼声。


    只是不等他回想起自己年幼时得父亲鞭策、又听父亲说起爷爷从前在邬峰主面前节节败退的场面,便听此人笑道:“九思,你且安稳些。我前面独自一人,都能在那歹人面前全身而退,何况当下?”


    上官冲眉毛抖了抖,有些不解于这话。不过很快,邬戎机又用从从容容的声音告诉他答案。


    “这分明是我与你娘特地托人为你炼的妙音钟啊!我记得一共是四十八枚?从前每日清晨,我们都要在你面前奏一首曲子。到了晚上,你就能直接将曲子复刻出来了。”


    邬九思:“……”


    邬九思“唔”了一声。


    缓缓收回手,承认:“是我弄错了。这么看,定神钟应该也在太清峰上,我这便前去取来。”


    他难得多了几分困惑。


    与太初扇这样顶尖的法器不同,作为一套“玩具”,父亲、母亲设计这套妙音钟的时候是花了心思,可也仅仅如此。对于邬家三口人,这自是承载着珍贵回忆的物件。可对于外人来说,别说把其间细节打听清楚了,就连妙音钟本身,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世上再有清楚父亲这些话的人,怕也只有一个郁青,一个当年的含元峰峰主了——后者兴许也只知道一半儿。至于郁青,则是因邬九思当日的告知。


    自己其实想错了?眼前这个的确是父亲,他前面那些陌生之感,也不过是因为太久不曾与父亲相见?


    至于为何对着诸多峰主、长老的争执冷眼旁观——将心比心,如果自己用心做事儿的时候还有一群人在吵来吵去的拖后腿,别说父亲了,就连邬九思自己也不是很愿意理会对方。


    换个角度去想,前面让邬九思警惕的细节也变得寻常起来。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色显然放松下来,对邬戎机说:“您再与那歹人相见,定要珍重自身!我还在等您,母亲也在等您。”


    邬戎机笑了笑,再抬手拍拍儿子肩膀,这才转身离去。


    至此,一场在旁人看来全无异常的父子对话便结束了。唯独袁仲林,从师侄身旁经过的时候又额外叮嘱了句:“九思,我知你也想与我等一同上阵,可你毕竟年轻,”一千二百岁,放在龙州、云州那些地方,也够当一个小宗门的太上长老,可这儿是天一宗啊,“就安心的将这事儿交给我们这等老家伙吧。”


    邬九思郑重地应:“师叔,您与父亲、诸多前辈定要平安啊。”


    ……


    ……


    天一主峰位于整个门派之中,邬九思要先从议事堂回到太清峰,再重新赶向后山,自然要耗费一番时候。


    是以邬戎机向金峰主借刀的时候,众人并不觉得奇怪。他近乎可以算是在场最强战力,就算没有管用法器在手,只从山林中折一根树枝,都能发挥功力。而今从一名器修手里取得一把比树枝更好的兵器,那不是更好么?


    他们更在意正在绘制开山契的上官冲。再有,一旦他面前契图绘制完成,即将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上一任无极峰峰主上官庆的洞府。


    那位老峰主闭关的时候,仿佛也在化神境界吧?他们这一打扰,若是正好撞上歹人、将其铲除,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歹人没有,反倒打扰了上官庆的清修——甚至更进一步,打断了对方的关键时候……


    谁也不想碰到这种事儿。


    谁都希望自家老祖宗轮到后头。


    这种时候,往日的人缘就很重要了。平日供着上官冲的人是多,可真正能与之“相交”的却没有几个。无极峰也从未在意这些,在历代峰主并家中子弟看来,取得丹药这事儿,是旁人求着自己!——倒也没错,可私下看他们不惯的,从来不只是太清峰。


    如今的绝顶又关系到自家老祖宗的安慰,自然不能轻易让步。这种时候,由邬戎机这个无极峰“宿敌”轻轻提上一句,金峰主助阵,旁人自然也就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盖定,由上官家打了这么个排头。


    上官冲对此自是不满,也能想到旁人在想什么。无非觉得自家势力虽小,可所有人抱起团儿来也是了不得的力量。无极峰日后当真能不给他们卖丹吗?若是如此,峰中弟子又要如何在宗门之中生存?


    因为这些心思,加上邬戎机那厚颜无耻之徒不断挑拨,事情便被他们做成了。


    他暗暗冷笑,心道:“我到要看看,你们有无后悔之日!”


    至于今天?上官冲叹了一口气。哪怕是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再有,其他人的“老祖宗”可能是峰中前辈,自己要面对的却是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上官冲都是真心在意对方安危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契图纸上,灵气转到最后一角。


    再接着,山峦“隆隆”震动,由顶端开始崩裂!


    若非在场诸人皆是道行不俗的修士,怕是当场便有人要被不断滚落的山石砸成肉泥。而哪怕站在此处的正是他们,峰主长老们也碰到了不小的麻烦:这些石头上头,也是带着灵气的啊!哪怕是他们,真被砸到,也不算舒服。


    当即便有人出手,令诸多滚落山石被灵气托举起来,妥善安置到边儿上。


    实力摆在那里,这事儿倒是很快做完。被辟出的洞府中景象落入众人眼中,上官冲心头稍安:洞府当中唯有父亲一人。最重要的是,父亲至今仍然双目闭合,周身灵气圆融,并不似受到山陵崩塌的影响。


    那就好,就好!


    他唇角勾起,不曾有压下的趋势。其他人如何,便和自家毫无关系了。


    偏偏正欣喜时,忽有一道声音在上官冲识海中炸开,令他:“将那假冒邬峰主之人拿下!”


    上官冲一愣。


    他刚刚分辨出那似是袁仲林的声音,便又听说:“九思如今便在邬峰主、闻长老之处!两位长老皆是伤重,而在己身危难之时,邬峰主不顾安危,堵住了他们洞府通往其他洞府的通道啊!正因此,那歹人才冒充作他的模样,到议事堂去欺骗你我……”


    第070章 真容


    时间回推。邬九思在主峰议事堂与诸多前辈分开的时候, 心头已经有了计较:“父亲”既能精准说出那么多与妙音钟有关的细节,他便当真放下很多疑虑——但是,也仅仅是“很多”而已。


    到底是无法彻底安宁, 总要亲自去父母的闭关洞府看看状况。一是确认“父亲”身份真假, 二来也是他既为人子, 怎么会不关心母亲?


    就当是求个心安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邬九思利用“为父亲取兵器”的理由, 合情合理地消失在“邬戎机”的视线里。赶去闭关洞府的路上,他也本着另一重准备, 要信得过的人去取父亲当年留下的东西。


    事实证明, 他的疑心是对的。


    “父亲, 母亲!”


    看着洞府内清晰的打斗痕迹, 还有纵然伤重昏迷, 也凭借本能护住母亲、护住各个洞府之间通道的父亲,邬九思心神巨震,当即去到二人身畔。又一面取出灵丹,一面向师叔传音!


    这才有了上官冲并众多天一尊者听到的话。最初的错愕之后,他们迅速回过神来,既惊又怒地望向前方歹人。


    眼看伪装被人识破, 那歹人显然也是不快。可即便到了此刻, 他依然没有恢复原先容貌的意思,只“啧”了声, 朝着洞府正中那闭眼打坐的修士闪身而去。


    用意非常简单:来都来了, 不做些什么再走,怎么对得起前头的一番用心?


    这场面落在在场众多修士眼里, 却是让他们更是惊怒。尤其是上官冲,眼看那歹人到了父亲身边,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动作,当即便有无数丹丸从他袖中浮出,朝着歹人飞去。


    对于世上大多修士来说,丹药只有一种用途,那便是吃。


    虽然吃下之后,它们起到的作用各有不同,疗伤、激发潜力、乃至让自身境界平白攀升……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可对上官冲这种等级的丹修来说,事情是不一样的。


    他修为已是同道翘楚,家资更是无比丰厚。放眼整个玄州整个修真界,都难有能与他比肩者。到了任何地方,得到的都是所有人的敬重。如此一来,上官冲便愈是觉得不足。


    丹修打斗上的实力,到底是不够啊。


    可若是让他这把年纪了,再像一个寻常入门修士那样拿着一本刀法剑诀从头练起,莫说上官冲拉不拉得下这个脸,便是他作为一峰之主,手头事务之繁多,也让他无法走这条路。


    也不光是他,各个居于高位的丹修几乎都有与上官冲同样的烦恼。一年年下来,他们倒也找出一条全新的路——


    第一枚被这丹修老祖掷出的灵丹并未击中那歹人,而是越过对方,直接落在了上官庆身上。


    上官冲对此自是有所感知。他神色不动,看着父亲身畔灵光爆炸起。这一切源头,自是自己送过去的那枚“万灵丹”。


    这只是一个开始。待到万灵丹迸发出的灵光在父亲身畔交织成阵,第二、第三……拢共又有十数枚丹丸落到父亲身前一尺之处。而以那歹人与父亲的距离,可以说,这些丹丸近乎是紧挨着对方。


    接着,在场所有人便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极浓烈刺目的白光从他们眼前迸发,汹涌而来的灵气激得不少修士甚至抬起兵器遮挡!


    他们心中不无惊骇:“看不出来啊,上官冲这老东西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只知道躲在自家子侄背后阴人,可他私下里竟有这样的手段!”


    就连袁仲林,眉尖也微微动了动。他是担心起同样位于爆炸中心的那位无极峰前峰主了,虽然双方谈不上有什么正面交情,可无论如何,自己还担着这个身份。


    不过很快,袁仲林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杞人忧天。人家儿子亲自动手,用得着他在旁边惹眼挂怀?


    再有,最初那波动静过后,诸人眼前的刺目光线逐渐暗淡,上官庆那边儿的情形也逐渐显露出来。


    人果真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从前地方,连头发丝儿都没有乱。一层灵光覆在他身上,虽然稍稍显得暗淡,却也明明白白地护住对方,可见上官冲果真不是随意下手。


    不过,不等袁仲林安下心来,他便又意识到不对。


    “那歹人——”去哪儿了?为何此刻自己只见着上官庆一人?


    袁仲林心脏“咚咚”狂跳,脑海当中闪过诸多可能性。好一些的,是那歹人眼看事情败露,不敢多在众人眼前停留,于是趁着前方爆炸声响匆匆离去。差一些的,却是在上官冲有所行动之前对方已经下了手,现在毫无踪迹,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潜去了旁人洞府!


    什么?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上官冲那些神神秘秘、大伙儿从前都没有见过的丹药起了作用,直接将人斩杀在场”?


    怎么可能!


    作为从小仰望师兄的人,袁仲林对真正邬戎机的战力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在他看来,整个修真界中,都没有能和师兄匹敌之人!


    就算是在闭关途中受到袭击,就算是在斗法同时还要保护并未苏醒的道侣,就算心怀防备始终紧盯着不能让外来者侵入通道、伤到其他宗门长老,师兄也不可能在一个能被区区丹丸伤到的人手下如师侄所描述的一样“伤重”!


    会有这样的状况,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面对的敌人的确非常狡猾难缠。不仅占了先机,武力也是常人难以比拟!


    上官冲那两把刷子,还是洗洗睡吧。


    那么,眼下的答案又会是什么?


    袁仲林神色凝重。他身侧,一众天一尊者表情同样凝重。


    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先将这儿的烟雾驱散!”这些裂石造成的粉尘不仅仅是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还因其中包含的灵气浓郁、横冲直撞,竟是连他们的神识也一并受到影响,无法细窥洞府真貌!


    其他修士听到这话,深以为然,当即开始各显神通。


    而其中起到最大作用的,是金峰主取出的一把扇子。和“扇修”邬九思平日惯用的小巧灵扇不同,他手上这把呈现葫芦形状,立起来足有一个修士的身量。平日是用不到的,唯有数十、上百个炉子一同开启的时候,他才会将这玩意儿拿出来控制灵火火候。


    如今一扇落下,效果立竿见影。原先盘桓在众人眼前的粉尘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众多修士错愕的呼声:“这——这是!”


    一条蛇?


    仿佛如此!


    那巨大的身躯,上面密布的鳞片,包括盘在石窟中的姿态,都仿佛正在证明这点。


    然而为何开口的修士还会有所犹豫?自然因为所谓“妖蛇”的头颅与众人印象当中不同。那额上若隐若现的尖角,还有盘在腰腹之上的四足,倒更像是——


    “蛟!”御灵峰的峰主一锤定音,嗓子里一半惊讶一半欣喜,“前人记载‘龙无角约蛟’,想来便是如此模样!”


    只是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声音里的欣喜同样跟着消失无踪。


    是,作为一个整日跟着灵兽妖兽打交道、平日最盼着的事情也不过是多亲眼看看传说中的生灵的御灵之道修士,他如今见到按说已经消失多年、杳无踪迹的蛟,算是夙愿得到满足。然而这满足的代价,却是自家宗门招惹上了难以应对的敌手!


    于峰主快速反应过来,大声将自己了解过的关于蛟妖的状况讲出:“蛟怪虽非传说中的神龙,却也有几分真龙威力!若是那当真得过真龙遗蜕的,更是要深不可测!诸位务必要当心啊!!!”


    伴随他话音的,是蛟口大张,从中喷薄而出的冰冷气息。


    这气息迅速在众多修士身前身后、四面八方扩散开来,让他们汗毛耸立、冷汗直流!


    ……


    ……


    不妙。


    正在看顾父母的邬九思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股恐怖的威压忽然覆了上来,让他浑身经脉再度隐隐作痛。


    电光石火当中,邬九思想到了什么。


    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高品阶修士?


    当天一宗的所有峰主长老齐聚一堂,都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的时候,多半也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那么,他们一直寻找的问题答案又会是什么?是那会儿众多前辈们灵光忽现,猜测的“莫非有那从天外进入本方世界”的人吗?


    嗯,不能说毫无可能性,只是比起另一个他们分明曾经遇到,却始终没有将其与现状联系起来的存在,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到底还是低了一些。


    “那条……妖蛇。”


    邬九思轻轻地说。


    言语之间,他缓缓转头看向直觉当中的某个地方,眉目之中忧虑更重。


    原来答案一直近在眼前!可叹无论是自己,还是宗门当中的前辈们,竟然始终不曾往这个方向考虑,以至于白白错过许多先机。


    更有甚者……


    邬九思没有继续想下去了。


    一方面,自然是回忆这些并无用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


    “父亲!”


    他惊喜地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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