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分别之后
从父母屋中离开之后, 邬九思到底来到外间。
几个闪身过后,人已经站在“镜面”与外间绿意的交界处。
与往日不同,眼下时刻, 此地竟然说得上“热闹”。正如孔连泉先前告诉邬九思的那样, 有许多修士想要外出探索, 又到底担忧妖雾卷土重来。
凑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 总是无法下定决心。
发现又有新人出现,修士们起先并未在意。直到有人留意到来者面容, 他们呼吸一滞, 登时低声议论起来:“那位……”
“便是那位吗?!”
“是了!当初师尊还在的时候, 曾带我们师门中的兄弟姐妹前去玄州增长见识, 那会儿正与他见过……咳, 远远见过。那会儿只道小邬真人是天之骄子,后来听说他们一家子没来得及出来,我还感叹了一番。没想到,人竟是生生从妖雾里闯出活路!”
“嚯!当真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
“要不然……去问问?”
“问?”
“小邬真人既是从外头来的,总是知道些外间状况吧?从他那儿先听上一二,也好过咱们两眼一抹黑啊!”
的确是这个道理, 众人很快便被说服。再相互看看, 很快点出几个人,结伴上前来到邬九思眼前。
邬九思:“……”他其实并不愿意与旁人打交道, 只是独自想想道侣。可都被认出来了, 转头走人也是怪事,只能暂且按下心思。
只是也暗暗决定, 等这伙儿人走了,自己便悄然改变容貌。
面对诸人小心翼翼的问题, 邬九思:“外间,自此往前千里、万里都是绿地。”
修士们听到这儿,先松了一口气,却也疑问:“这么说来,北州是彻底与从前不一样了么?”
邬九思听得一怔,再看修士们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些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踏入新的一元的事情。
自己和阿青经历了什么,又做过什么,怕是只剩自己记得,就连前头在空间中的父母、修士们都一片茫茫然。
他喉咙里多了几分涩然,开口时还是平静模样,回答:“怕是已经没有‘北州’了。”
众人:“这……?”
邬九思轻轻闭上眼,脑海当中自然勾勒出自己曾经“安排”出的山川湖海。他已经从那会儿的状态中脱离许久,眼下回想,也如雾里看花。只是“花”是什么样子,世界成了什么模样,到底还能说出一二。
点点灵光在他面前升起,凑在一起便成了一根一根的光线,再编制起来就是一张颇精细的图景。太初扇从邬九思袖中滑了出来,扇页合拢着,扇头正点在图景上的一处。修士们去看,发觉这儿是再平滑不过、毫无其他标识的一片区域。他们起先还有疑问,很快,问题随着邬九思的话音被打消,化作浓浓讶然。
“这儿是镜原。”
邬九思说。
“这儿,”扇头稍稍偏移,“便是你我所处的位置。再往外,是一片青山,茂林环绕……”
随着话音,他的神识也不断往前推去。倒不因别的,只是眼前一片区域并非出自邬九思之手,而是阿青……
他暂且压下心思,仿佛从容地和修士们描述自己眼下“看”到的场景。然而说着说着,邬九思的话音猛地停了下来。
众人期待地看他,见小邬真人迟迟不说话,又有些担忧:总还是有些危险在里头的吧?这会儿不言语,莫非是记起了什么藏在里头的妖兽?……虽然小邬真人一行出现在镜原上的时候,自己并不在现场,可听旁人口中的意思,无论是他还是同行的其他修士,可都吃了不少苦头。
在邬九思还不知道的时候,修士们已经在脑海里写出一部完整的话本。这时候,邬九思终于有了反应。
他眉尖猛地一抖,握着太初扇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这份颤抖十分细微,旁人近乎无法察觉。只有邬九思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正在怎样强烈震动!
太清峰?
出现在镜原之外的,竟然是太清峰!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最熟悉其中的一草一木,绝不可能认错。
可同样的,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这儿距离玄州、距离天一宗曾经在的位置是多么遥远,而他真正的家园又早早化作鸿蒙之所,绝不可能再度出现。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道侣曾经的话突然落在邬九思耳畔,是:“等到金峰主、孔尊者他们当真在风暴当中造出新州,咱们就在上面找一块地方,也叫它‘太清’。”
阿青这么讲,是要安慰他。知道邬九思对故土有多么不舍,可的确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所以他握住邬九思的手,笑着安慰他,想让他开怀片刻。
邬九思那会儿不曾直说,眼下却有了模模糊糊的念头:“或许那会儿我说‘也不错’,并非真的多么期许这天出现,而是……而是我知道,无论去了什么地方、新的修炼之所有没有太清,阿青都总会在我身畔。”
怎么偏偏就反过来了呢?太清还在,阿青却走了!——这不是我要的,难道你没有想过?
邬九思手腕颤抖的幅度更大了,这一下,就连在场的其他修士也看出不对,停下对灵光舆图的研究,转来关切地问他:“小邬真人!怎么了,难道是旧伤发作?……我这儿还有几颗回春丹,是上品的,先拿去用?”
回春丹——阿青也很擅炼制……
邬九思喉咙里的涩意更加明显,连眼眶、鼻腔都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竟是整个人都落在怔怔然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本能不愿旁人看到自己失态,于是到底闭了闭眼睛,勉强调整过情绪,能拿寻常语调答:“这幅舆图就留在这儿吧,你们随意看,我先……回去了。”
这句话后,邬九思“唰”得展开太初扇。修士们只觉得一股清风从面前卷过,再接着,小邬真人已经没了影子。
众人:“……”
好吧,小邬真人的名头是带了个“小”字,可那也是因为他父亲还在,又顶着“尊者”的名头。虽然眼下来看,邬九思本人的修为已经完全超出他父亲、真正堪称当今的第一强者,可众人还是有些没适应新叫法。
而像现在的场面,就可以简称为“大佬的事儿,你少管”。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回舆图上,细细研究起来。
他们后头又发出了多少惊叹便暂且不提,只说邬九思。
他再一次脚踏实地时,人已经来到了“太清峰主峰峰顶”。
来时心里做了无数预计,可等当真看到熟悉的洞府出现在眼前时,邬九思还是愣在原地。
耳畔仿佛又响起人声。自己年幼的时候,父亲母亲便在此地释放出妙音钟,以此指导他学会精准控制灵气;
等到自己迈入元婴,能够独当一面,母亲的情况愈来愈糟,父亲便将太清交到他手中,自此每日他都要从此处眺望后山方向,期待父母早日平安归来;
再往后,依然是一切尚未覆灭的时候,祝伯敏、祝仲学兄弟,加上后面一轮又一轮的值守弟子在这里来来去去,谈天说地;
师叔、师兄师姐和连泉时不时来一次,带来各处见闻,邬九思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日子过得无趣。
众人说是已经不需要吃喝,可当真有有那仙谷酿出的酒水、灵兽肉烹饪的佳肴,又有谁愿意错过?于是山头花树之下的石桌边,留下过无数众人说说笑笑、快活自在的回忆。
而现在,邬九思重新坐在桌旁。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群山,萦绕在山头的雾气。
丝丝缕缕的轻风从他身畔拂过,带来若有若无的花香花香。接着,是清脆动听的鸟鸣。
这好像是许许多多个邬九思曾经度过的下午。很快便有一个青年抽出法器,在他眼前的空处舞刀弄剑。兴致上来了,还会借着刀气剑气,在对面山崖上写下邬九思的名字。
到了这种时候,邬九思就会哭笑不得,问他:“阿青,你这是做什么?”
郁青振振有词地回答:“我看那山崖上太空了,总该有点什么搭配。你名字好听,落在上面十分相称。”
邬九思心想,我名字好听吗?……怕是对阿青来说,我的一切都是好的。
原先想拿这话来笑一笑道侣,可看着郁青抢先一步露出的灿烂笑容,邬九思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们的时间还长,还有那么多光景。哪怕——哪怕真的走到了最糟的一步,邬九思相信,两个人也会迎来同一个终结。
他没有想到,事实却是道侣离开了自己。
旁人不知道阿青究竟为什么会消失,邬九思却是明白的。
自己那会儿的状态已经很糟了。是,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掌控着万人艳羡的权柄,可是那又几乎不是“他”,“邬九思”这个存在即将完全消失在世界上。
旁人对此茫然不知,唯独郁青对此了然于心。他绝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又无法眼睁睁看他们想要保护的一切消失,于是用最短的时间做出了选择。
阿青啊。
邬九思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你不和我商量这些,是不是担心我会怪你?
我的确怪你……可我又怎么舍得怪你。
他终是闭上眼睛,任由泪水顺着面颊静静滑落。
一滴一滴,成串成雨。
第142章 独酌
风仿佛变大了。
原先只是柔和地摩挲着邬九思垂落的发丝, 轻轻地掠过他的衣袖。到此刻,却是卷住他的眼泪,擦干他的面孔。
上方花树也受了影响, 枝条被吹得左摇右摆, 不断有“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是花瓣被风垂落, 又恰好掉在邬九思身上,像是一场与众不同的雨。
等到邬九思回过神的时候, 他已经近乎被完全淹没。
他垂眼看看那些在自己腿上堆起的花瓣,一时茫然:什么时候, 峰头灵树成了这般……然而这个念头尚未完全清晰, 就被心头的强烈的悲伤冲散。
可以说, 直到当下, 邬九思才逐渐有了“郁青已经不在了”的真实感。
再也不会有人从背后抱上来, 还要有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问他:“九思,你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再不会有人靠在他肩头,与他说过去、说未来;
再不会有人和他一起看山看水,看云看月……
随着这些念头一点点浮上来、变得清晰,邬九思胸膛处仿佛出现一个空洞。
他还是显得很安静, 即便是前面泪流不止的时候, 也不显得失态。可也唯有邬九思自己知道,那个空洞在不断地扩大着。自己和阿青的每一点快乐回忆, 都像是一个凿子, 将其再撬开一点。
痛吗?
当然是痛的。
可是,邬九思又会想, 阿青离开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他是不是和自己有一样的痛苦、一样的难捱?
再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些问题的答案。
这天,邬九思在山峰上停留到了日落。
他其实愿意长长久久地留在此处, 任由记忆将自己蚕食,可到了霞色落满山头的时候,父母住处忽地传来了动静。
邬九思人没有动,只是神识落了过去,看到是只松鼠正抱着一颗掉在这儿的灵果,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往自己的住处走。
它完全没有察觉到邬九思的注视,只是觉得自己幸运极了,竟然能避开那些凶恶的大型妖兽妖禽,出一趟门就捡到这样的好东西!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洞里,松鼠安心地抱住灵果。没有吃,而是用它泄出的气息来吞吐修行。
此时天色更暗了,原先灿烂的霞色也一点点被夜幕吞没,漫天星子一个个冒了出来。
在星子的微光下,邬九思眼皮颤了颤,缓缓站起身。
父亲母亲还在呢。他们知道自己独自离开了,又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一定会担心的。
当然,不会是担心以他的修为在外还能出什么意外,而是知道失去阿青后,自己会怎样伤怀。
纵然悲痛是真的,邬九思依然强令自己打起精神。阿青希望他好好地生活下去,所以舍了自身来拉他重回红尘不错,父亲母亲不也一样?为了自己、为了阿青,为了更多人,他们满头青丝化作白发,从无数人艳羡的大乘修士跌落得宛若凡人——阿青已经不在了,自己绝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抱着这样的念头,邬九思身形闪动,从山头消失。
在他离开之后,那片他坐了一个下午的地方又起了风。细风卷着花瓣,在空气中翩翩起舞。
须臾,一道修长俊挺的身影重新出现。
他倒也留意到了那些花瓣,只是山头风大,似乎并不值得疑惑。
太初扇在邬九思手中展开,扇页之上灵光浮动,像是水波一样荡漾出来,柔和而又不容拒绝地朝四面八方涌去。
没过多少时候,已经覆盖了整座山头!
有那得了消息、知道镜原之外颇为安全的修士此刻正在这片距离他们最近的山林当中探索。可在经过某座山的时候,他们竟是不曾商量过,便直接从它身旁绕了过去。哪怕再回过头,也不觉得自己走了弯路。
山上,邬九思最后用留恋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园,又在心头默默地说:“改日,也要将父亲母亲他们带来看看。”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父亲母亲待阿青好完全是因为他们关爱自己,于是也对阿青爱屋及乌的缘故,可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早就将阿青当做家里的第二个孩子了。
邬九思想得没错,邬、闻二人此刻的确在牵挂他。
两人坐在桌前,桌上是已经放了颇久,这会儿却仍然温热的饭菜。东西是袁仲林送来的,自然不会拿普普通通的盘子装着。莫说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就算时间更久,也依然能保其中佳肴色香味俱全。
邬戎机和闻春兰也认出了这份好心,可该咽不下还是咽不下。袁仲林劝他们多少垫垫肚子,两人便叹,说总想等九思回来。袁仲林又道不若自己去寻师侄,师兄师姐又将他揽住,说九思这会儿定然在伤心呢,又何必前去打扰他?
“仲林,”邬戎机说,“你若是还有事忙,也不必一直在我们这儿耽搁着。总归这些放不坏,我们该是等九思回来一起吃。”
袁仲林心想,我那是担心东西放坏吗?我是担心师兄师姐你俩饿坏!倒是九思,要是没看错,他已经进境大乘,甚至更胜一筹了吧?
在外时只要不是自己想不开,那是决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反而师兄师姐……唉。
袁仲林也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照顾过凡人了,愁。
不过,九思当真不会想不开吗?……仔细想想,在这点上袁仲林也有些犯嘀咕。
“没事,”他做了决定,“自各灵船来到镜原,也有十多年了。初时是手忙脚乱,可要说到这会儿还没把事理顺,不是找人笑话么?我就跟你们一起等。
“对了,师兄师姐。我这趟过来,除了晚饭外,还有一件事儿想与你们商量。”
于是邬九思回来时,看到的场面就是父母二人身上萦着灵气,正在相对打坐。
他怔然片刻,目光一转,看向不远处的桌子。
入眼是尚且冒着热气的菜碟,还有一盘已经吃干净了的点心。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很快认出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那盘白玉糕是用新收上来的谷子做的。”袁仲林出现在他身边,“是片位置在凡人村落和咱们药园子中间位置的稻田,多少沾了些灵气,又再温和不过。不光是师兄师姐这边,所有跟你们一同来的修士都分了两块。”
邬九思忍不住道:“师叔有心了。”
“你们把妖雾驱散,原本就是镜原上所有修士的恩人。几块米糕,又算得了什么?”袁仲林摇了摇头,“只是不知他们还能撑多久。”
邬九思也跟着沉默。片刻后,轻声说:“若是能将我的修为还回去……”
“你果真是这么想的。”袁仲林笑了一下,很快又压下神色,“纵然还,也不是现在。他们经脉枯脆,怕是承受不了太多灵气。从每日两块白玉糕开始,能坚持下来的,后头慢慢换成真正的灵谷,再接着,灵兽肉那些也能用上……到了再次筑基的时候,事情就差不多了。”
邬九思想,师叔提了“坚持”,怕是已经预想到会有人在这过程中失败,化作尘土落于世间。
这本是寻常事。可想到他们曾经愿意将所有修为奉出,把全部希望压在自己和阿青身上,相信他们会带着自己找到生存之所,邬九思胸口便是一阵闷痛。
他回答:“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师叔,你一定要告诉我。”
袁仲林并未拒绝:“好。有了这话,我以后‘麻烦’你的时候怕是多着。”
听得邬九思又是一怔。接着,他意识到,原来师叔话音里还有劝慰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难过,可除了怀念道侣,你还有很多能做的事。莫要太过伤神,以至于……做了傻事。
他哭笑不得,心头的空洞仍在,却还是升起些淡淡的暖。
“知道大伙儿都能得救,”知道自己再说别的,师叔怕也不会相信,邬九思干脆只道,“阿青也会高兴的。”
两人说到这儿,邬戎机和闻春兰已经消化完白玉糕带来的灵气,重新睁开眼睛。
四方桌边重新坐下四个人,没有人再说什么让人难过的话,可他们又都知道,眼下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越来越多的修士选择从镜原离开,包括郁青曾经的几个好友。
邬戎机也曾在司徒修、安朗的结契礼上喝过一杯酒。他们临走时来拜访,想到“阿青若是在,一定也要替他们高兴”,邬九思便又准备了一份厚礼。
他看出两个青年的欲言又止,只是微微笑一下,不曾多说什么。
咋又,谷莹与胡玥,其他与郁青相熟的修士们……
又到了明月升起的时候,邬九思再度出现在花树下、石桌边。
他独自一人,手中是酒盏,喝得很慢很慢。可一杯杯下去,到底咽下许多。
心头的空洞却还是那么大,仿佛再也不可能被填满。
“我表现得伤怀时,他们要担心。我便不再在他们面前想你,可这样子,他们仿佛更难以放心。”邬九思说,像是讲给自己听,“阿青,我还能怎么办、还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回答他。
“师兄师姐也打算出去瞧瞧,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应该到外面多走走看看、散散心。可是我已经走了那么久,看过许多风景……我不想去。”
还是无人来应。
只有一杯酒又被喝了下去,一片花瓣落在空空的酒杯里。
第143章 破绽
等到手中灵酿终于喝完, 邬九思缓缓起身,朝山下走去。
他自然可以凭借步法直接去往山下。只是或许因为这晚月色太好,朦胧柔和, 轻盈地落在身上, 让他总有一种再走几步, 阿青就要从前方某个拐角绕出来,笑眯眯地说“九思, 我藏了这么久,你却都没有找到我, 没意思, 不玩这一套了”的错觉;
或许这些日子父母、亲朋们带给邬九思的无形压力实在太多, 于是他并不愿意太早回去面对他们担忧的目光;
或许……也没有更多原因, 只是他本能地想要一个更加安静的环境, 让自己继续思念已经不在了的道侣。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听着山林里时不时的动静,还有脚踩泥土的声音。
风还是在他身边轻轻吹拂着,带着太清峰上浓郁的灵气。邬九思并未有意运气,可到了他如今的修为,便真正算是即便寻常呼吸, 都是一种修行。于是一路行走, 一路有新的灵气灌入他的经脉。慢慢下来,邬九思竟有了三分醉意。
这样的状态下, 他低声念了一句“阿青”。
不知所起、不知归处。
只是风又仿佛变大了, 吹得他的衣袖烈烈作响。织金法袍上的一点墨色在空中翻飞,像是要与夜幕融为一体。
他走啊, 走,任由自己的发丝被吹到肩后。原先那三分醉意在不断扩大、浓烈, 一直到他走路都有些晃晃悠悠,看眼前事物时也有了重影。
“阿青……”
真是完全醉了。如若不然,他怎么会觉得眼前的树影很像是道侣呢?
邬九思知道这样并不妥当,可思念实在太过浓烈,他到底没有阻挡自己来到树前,伸手抚上那略显粗糙的树皮。
指尖一点点在上面滑动,他低声自言自语,“你是半点都不想我吗?我日日都牵挂你。”
“哗啦啦——”
树枝在他头顶强烈摇晃,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哦,我知道了。”俊逸出尘、不似凡人的修士这样说,“你不愿意有我今日的难过,于是自己走了,只要我来难过。”
“哗啦啦!”
树叶在晃动中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着,有那么一片两片跌在邬九思的肩膀上,又很快落了下去。
“你这样子,是不是觉得我果真不会生气?”邬九思又问,“我……”
我就是不会生气。
只想见你。
背上忽地有了某种温暖、柔和的触感,像是阿青从前抱住他,将面颊贴在他肩后。
邬九思的身体由此僵硬。他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那么大,那么清晰。落在树皮上的手也在抖动,两者摩擦着,树皮先支撑不住,开始裂开、往地上掉落。
修士难以回头,于是只垂眼去看下方影子。然而人影混入树影当中,半点无法清晰分辨。
这个时候,身后那点暖意已经开始消失了,冰冷的夜色重新环绕上来。
终于,邬九思不再等待。他猛地回过头去,同时手往后抓,想要擒住那个偷偷藏起、又偷偷跑来的身影。然而他的期望注定不能成功,落入指间的依然只有风。
混着花香的,从指缝中流淌而过,半点无法被抓住的风。
“哈哈,哈哈!”
邬九思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开始大笑!
若有另一个人在这里,一定会说“小邬真人竟然也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可除了他,这座“太清峰”上又会有什么事物、什么人呢?他的眼泪又已经流干,再难落下一滴来。只有用笑,来抒发此刻的沉沉悲痛。
哈哈,哈哈!
我堂堂大乘尊者,竟然分不清一缕清风和活生生的道侣!
说出去,该有多惹人笑话!
可我的道侣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纵然有人笑话……邬九思也不在乎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夜晚是如何结束的。笑着笑着,身边的灵气又涌动起来。整座山峰都宛若被他唤醒,不断有天地之力扑到邬九思身边,想要助他更进一步,登上大道顶点。
邬九思并无这份心思,只是醉灵的程度加深了一重、又深了一重。他觉得自己最后应该是醉倒了,到了天亮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甚至不是自身要醒,而是被脸颊上湿漉漉的触感扰得心烦意乱。不曾睁眼,先一把抓住正在“作乱”的存在。
“吱?”
寻宝鼠,可怜怜,被拿捏。
白色的小灵宠在它主人手心里乖顺极了,就差把“我很听话,主人息怒”几个字写在脸上。接着,它就看到主人皱着眉头,缓缓起身。
握着自己的力道松了些。吱吱抓住机会,从邬九思手心窜出,一路窜到人肩膀上。
邬九思侧过面颊看它一眼,听小耗子“吱吱吱”地和自己嘀咕,意思是他一晚上都没有回去,家里人还是很担心的。也就是它吱吱能感觉到主人在哪儿,于是特地跑出来找。
听得邬九思叹了一声,道:“你有心了。”
“吱吱!”
小耗子挺胸抬头,当之无愧地接下了这句夸赞。
“吱吱?”
嗯嗯?咱们是不是就回家啦?
邬九思点点头,露出一个细微的笑。
小耗子:“……”
吱吱。
要不然主人还是别笑了。
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呢。
它发愁了片刻,又记起什么,目光扫向不远处一片灵草。
一只小白猫……不对,一只明显比从前闻春兰抱回来时年岁更小的裂云虎蹲在草间。它是作为吱老大的“座驾”来的,这会儿谨记老大的吩咐,没有得到命令,就继续乖乖藏好。
就是眼下,老大的眼神也是“小白小白,你晚点儿跟上来”。
裂云虎幼崽晃晃脑袋,准备照做。偏偏这个时候,前面那个气息很强大、又让它有点本能亲近的修士停下脚步,轻轻“咦”了一声。
紧接着,幼虎的后颈皮就被拎了起来。
裂云虎:“嗷……嗷?”
邬九思眉尖跳了一下,扭头去看寻宝鼠,眼神意思明显:“跟着你来的?”
吱吱心虚,眼神乱飘:“吱……”
它一只柔弱可怜的小灵鼠,前头又在空间里失去了那么多修为,自个儿跑出来万一被抓走了怎么办?
虎小弟虽然也不太能打,可血脉天赋还在,起码能坚持到发了信号的时候。
没错,就是这样的。
至于主人略有狼狈的样子被瞧见了,那不是意外么。
想通这些,吱吱镇定不少,抬头挺胸去看邬九思。
邬九思的注意力却已经没有放在寻宝鼠身上。他望着眼前的幼虎,目光仔细当中又带着些许恍惚。良久,才慢慢地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裂云虎:“嗷……!”
“不对。”邬九思摇头,“你没法跟着吱吱进来。”
寻宝鼠最初是阿青的灵宠,后来成了邬九思与道侣共同喂养,千年过去,也算是一个“家人”了。
在太清山上设置旁人无法进入的禁制时,它自然被排除在外头。
可裂云虎不同。
“是谁解了我的禁制,让你和吱吱一起来找我?”邬九思像是在问话,又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的心跳又一次剧烈起来。一下一下,近乎震出胸腔。
终于,修士抬起头,去看正被朝霞笼罩着的天空。
“阿青,”邬九思说,“你还在这里,对不对?”
这个问题注定不会得到回答,邬九思也并不指望道侣能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告诉他答案。
可他还是开怀起来,回到家时,邬戎机和闻春兰看着儿子不同寻常的神色,甚至有些担心。
邬九思察觉到了,稍稍整理过情绪,解释:“我昨晚梦到阿青了。”又在父母问起更多之前岔开话题,问起两人当下的身体状况。
其实不必邬、闻说起,他也能看出七七八八。一旬的白玉糕,加上邬、闻持续不断地运气,两人的气色已经比刚刚来到镜原时好了许多,连鬓角的白发都隐隐有了光泽。
这样下去,再过不久,两个人就可以尝试更多灵食了。
两件好事加在一起,邬九思心情更上了一层楼。不过,考虑自己想做的事毕竟有些拿不准,他便不曾对父母说起。
“我今晚还是要出去。”邬九思只道,“父亲、母亲,你们不用担心。”
这句话落在邬戎机和闻春兰耳中,自动变成了“我今晚还想回昨天的地方,看能不能遇到阿青”。
行吧。两人现在也有些分不出,是儿子快些走出来更好,还是让他得了一时的欢喜更重要。
再换个角度去想,相伴六千年的至亲至爱,可不正是已经融进自身骨血的重要存在?换作他们自己,就能“走出来”吗?
九思能有现在的状态,已经足够好了。
于是,在镜原上陪伴父母一整日后,当天晚上,邬九思重新回到太清峰山头。
他把吱吱也带上了,明面上是负责给自己倒酒,实际上是考虑到吱吱是道侣的契约灵兽,二者之间也存在玄妙联系。
寻宝鼠思来想去,又带上了自己的小弟。
一切准备就绪。花树,石桌,还有桌边的修士。
随着“汩汩”动静,酒液落入杯里。
看着杯盏当中灵酿散开的涟漪,邬九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举起它,一饮而尽。
第144章 陷阱
除了桌上、凳旁多出的两只灵兽妖兽, 一切宛若昨日重演。
只是这回,邬九思的注意力从茫茫无际的思念之上转移过来,更多地关注自己身边。
如果并非他醉过了头, 幻想出一切, 而是阿青当真依然在看他, 不管这是出于有意,还是某种无意行为……
修士的神识细细扫过飘落在自己发间的花瓣, 一丝一缕地梳理过那些围绕他的清风,又仔仔细细地盘点一遍那些在他身侧浮起的、带着灵气的山雾。
他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道侣的感觉。
失望吗?仿佛是一定的, 但邬九思这会儿还谈不上着急。
他镇定地、一杯一杯地继续喝着。用的是从前北州势力神意门拿来恭贺自己进境大乘的灵酿, 仿佛叫什么“玉壶春”。
一入口, 邬九思就察觉这恐怕是他们家压箱底的好东西。若不是得知自己如今修为浩瀚, 又对镜原之外的状况颇有研究, 想请他关照自家在外的弟子,神意门怕是都不愿意拿出来。
可若是弟子们出了事,小邬真人——对,现在众人已经在慢慢改口叫“尊者”了——如果愿意稍稍出手,那便是一重极大的保障啊!
于是他们还是试探着送了这份重礼。眼看邬九思欣然接受,神意门的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时脸上都带着喜气。
此刻尝来, 这玉壶春的确远比昨日邬九思随意取来的灵酿更容易醉人,难怪那会儿送它的修士还要叮嘱:“寻常小酌的话, 一日三杯就足够了!我自己, 也不过一日两杯。喝过之后,运气吸收, 修行进展便较寻常快过许多呢!……若是再多些,怕是就要醉了。”
而邬九思此刻起码已经喝了十杯。
风吹拂的速度仿佛变得快了些, “嗖嗖”地落在他耳边。邬九思垂眼听着,脸上的神色却像是静止下来,正像是某种不动声色地醉。
“不要喝了。”那些叠在一起的风声隐约吹出了这么一个意思,“不要,不要。”
邬九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唯独眼眸深处多了一点细微的亮。
寻宝鼠被灵酿熏了太久,这会儿走路已经有点打摆子。但想到主人还没有吩咐自己停下,它便也表现得相当尽职尽责。又有酒水落了下来,一开始是“汩汩”声,后来却是哗啦啦地从杯沿上溢出来,又顺着桌面蜿蜒,很快打湿了邬九思的衣袖。
修士手臂的轮廓被勾勒出几分,邬九思自己倒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又看了寻宝鼠一会儿,才用手指轻轻一弹,放这晕头晕脑的小东西前去歇息。至于桌上撒下的酒水,他捏了个法诀,就消失于无形。
不,准确地说并不是消失了。只是它们也蒸发,成了混合着浓浓玉壶灵花香味的“气”,融入风里。
风再吹到邬九思身上,就显得有些歪歪斜斜。修士的发丝被乱七八糟地吹到他脸上,惹得邬九思哭笑不得一瞬,干脆抽了一条道侣从前用过的发带,将自己的头发束起。
原先清冷俊逸、飘然出尘的仙人,这会儿仿佛又多了一重别样的气质。是更年轻了些?还是多了三分凌厉,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风不知道答案。
它轻轻地、迷惑地绕过修士的脖颈,转而又在修士更换的姿势中停顿下来。邬九思左手动作不变,右手却撑起面颊。身体稍稍歪斜了,多了几分肆意,少了几分从前的斯文。任何一个与他相熟的人瞧见这一幕,恐怕都要惊讶。不过,惊讶过了,又是一种理所当然。
毕竟无论是以怎样姿态出现,修士的面容都是不变的引人目光。
他轻轻扫一眼自己左侧臂弯,很快目光抬起,落到酒壶上。
寻宝鼠被落出来的酒水沾湿了毛毛,这会儿彻底醉得七荤八素,整只鼠都瘫在桌上,再也承担不了帮主人倾倒酒水的重任。但这原先也不是什么问题,邬九思下巴轻轻一抬,吱吱的身体就浮了起来,一点点飘到正在旁边扑耍的裂云虎崽跟前。
幼虎兴冲冲地朝前一跃,登时将自家老大接了下来。再嗅嗅,嗯?老大怎么这么香?
一身湿漉漉酒水的寻宝鼠:“……”
小弟身上的毛毛好舒服,软软的,暖暖的。
但小弟的舌头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舔它!
吱吱努力睁开眼睛,想要威严地训斥小弟。
然而等它当真睁开了,视线却被另一道奇异的场景带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邬主人身边的灵气已经浓到近乎肉眼能见的地步。而这么浓的灵气,除了绕在他身边之外,更多地还是落在了他左边怀中。
就好像……就好像……
吱吱盯着那团雪白颜色,努力地想要想起什么。然而不登它脑袋里的那根弦搭上,整只鼠就又被虎小弟舔倒。
吱吱躺在地上,呆愣愣地看着天空。
半晌之后,它惊叫:“吱吱吱吱吱吱!!!”
虎崽子你做什么!
这会儿寻宝鼠还没察觉到,自己这边儿的动静,仿佛也引起了主人怀中那团灵气的注意力。
丝丝缕缕的灵雾飘了过来,围绕绝望的鼠和兴奋的虎小弟一圈儿。这时候,邬九思脑海当中浮出了一点模糊的念头,是:“这一元,除了山川湖海的方位变化之外,仿佛与上一元没什么不同。”
也难怪会如此。无论邬九思还是郁青,他们触碰天道、布置万物的时候,脑海中都依然是过往所闻所见。而对于外出探索的修士们来说,四处地形不同自然新鲜,各种花草鱼兽类又是他们认得的,便提供了很多方便。
因为这个,从前邬九思不觉得哪里不好。可如果,吱吱和它带着的那帮也能和妖蛟一样,化作人形,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呢?
修士的目光缓缓在灵宠身上打转,半晌,又重新去看酒壶。
他做了自己原先打算做的事:一点神识探出“触角”,勾住壶把,将其拎起、倾斜。
灵酿自壶口倾泻而出,落入……呃,灵酿呢?
邬九思晃了晃酒壶,能察觉到其中液体晃动。可无论他怎么摆弄,灵酿就是无法流出。
他的眉尖一点点压了下去,显得半是不解半是不快。眼看还是不行,干脆将壶盖揭开,再将其整个倒过来。
“……”
灵酿照旧稳稳当当地被吸在底部,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绝对不要进到修士嘴里。
修士默然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便道:“怎么会这样子?我连一点酒都倒不出来了么?”
没有人回答他,四下只能听到裂云虎崽尝过吱吱身上的灵酿之后也跟着变得醉醺醺,开始左摇右晃、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动静。
邬九思眉尖压得更深了,像是花了很大力气终于得出结论,“莫非,我又喝醉了?”
怎么可能。
喝醉酒的人,是不会这么清楚地认识自己的。
于是他也很快用言语否认这个猜测,“怎会?嗯……”
修士到底放下了杯盏,手指轻轻一勾,壶把便被他握在掌心。
他目光垂下,注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水。一弯清月正落在当中,月色随着酒水的涟漪散开。
邬九思又一次将其举起,却还是没有一点儿灵酿流出。
他仰着头,定定地看着浮起的酒水,如此良久,仿佛终于得出结论:“大约,是我的位置太高了。”
这倒是个很好解决的问题。修士折下身子,落入日日落下、叠叠堆起的花瓣里。
花瓣柔软,胜过世间所有床榻。又是满载了与道侣回忆的地方,邬九思虽然还在烦忧,却还是很快放松下来。
眼皮愈来愈沉,手也一点点放了下去。最初的时候,他还在透过花树枝条的间隙去看天上明月慢。慢慢地,眼皮愈来愈沉,人的意识仿佛也与身体一同落了下去……
月色静静流淌,山雾悄然浓郁。
愈发教人看不清的山头之上,几片花瓣悄然被风卷起,落在修士眉尖唇上。
而后又是寂静。
修士依然一动不动,身旁飞起的花瓣却越来越多。它们拂过邬九思的肩头、袖口,逐渐增加气力,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推起。
邬九思还是不动。
然而,然而——
无人能见,无人能知。灵气在他经脉当中涌动,逐渐化作奔腾不息的溪流。时隔日久,《鸿蒙阴阳诀》再度被邬九思运转。他想要的却不是驱散“妖雾”,而是通过它,通过自己与道侣曾经修习了六千年的双修功法,尝试找到什么!
花堆当中的人影依然闭着双目,漫山灵气当中,却有一股神识骤然扩大。
依然像是流水,只是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广阔江河!顷刻工夫,整片山林,都在邬九思的“注目”之中。
而他最关注的,依然是环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一股清风。
“阿青,”邬九思问,声音传遍四野,又最终从他唇边溢出,“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来找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吹了一整晚的风,倏忽停了。
第145章 重现
邬九思感到茫然。
浓浓的不解、困惑化作滔天巨浪, 呼啸着向他拍了下来。莫说一座山头了,连带周围绵延的群山,甚至位置更远一些的镜原, 都险些被这股骇浪淹没。
然而!
任由神识被冲刷、灵台被淹没, 邬九思依然留在原地, 一动不动。
他注视着眼前的清风,在意识当中的浪潮过去之后, 毫不犹豫地顺流而上!
没有错了!纵然阿青已经“消失”,可两人之间的道侣契还在、关联还在。而他仍能感受到阿青的情绪, 换句话说, 阿青还在!
从将邬九思放在镜原的那天起, 他就一直徘徊在道侣身边。从前扶起邬九思的清风是他, 在邬九思醉倒时放寻宝鼠进入禁制的是他, 还有此刻——
那团不再吹拂、不再流动的清风同样是他!
邬九思近乎将他“抓住”了。可在他呼唤道侣的时候,清风仿佛被他惊动,竟再度散来、往山间云雾吹去。
这还不够。接下来的一盏茶工夫当中,邬九思的神识随着道侣契的指引一路攀升,直达云霄之上!
他立于万物之巅,放眼望去, 无论是西面的镜原, 还是南面的湖海,全部在神识扫过的范围之内。随着神识不断蔓延, 世间的一切都仿佛落入了邬九思的“掌握”。
偏偏也是此刻, 道侣仿佛再度消失无踪,任由邬九思如何在识海当中呼唤, 都不曾多给他一点回应。
而邬九思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
他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周遭灵气却开始翻腾, 宛若风暴当中的海浪。
它们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聚拢,最终以邬九思为圆心,尽数朝他涌来!
对于任何一个修士而言,在短时间内被这么多灵气淹没,都不算好事,甚至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邬九思却是那个例外。
一来,他的境界修为确实堪称当世第一。二来,他所修功法毕竟有特殊之处。三来——
邬九思知道,道侣一定还在“看”自己!
想到这里,他放开关窍,将这些灵气尽数纳入经脉丹田。
修士脚下踏着整个世间,背后则是西落的明月。
最初的时候,邬九思意识尚且清晰。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随着时间推移,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不再是他主动吸纳灵气,而是无形的力量带着他的神识不断扩散。
属于“邬九思”个人的记忆、思绪被压了下去,倒是万里之外一朵灵花上的露水清晰起来。
像是感受到了“天道”的注视,晶莹露水顺着花瓣的纹路下滑,一路将花枝压得愈弯。终于,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滋润着灵花的根系,让它愈发伸展。
多么渺小的景象,又是多么壮丽的景象!——放弃对“自身”的坚持,从此以后,此般灵花生长、灵树繁茂、万物向上的场面,就尽数归于邬九思掌控。
时隔月余,他再度来到了选择的分叉口。一方是无与伦比的力量,一方是红尘当中的悲欢喜乐。
有什么在推动他、催促他,向前一个方向移动。邬九思“注视”这条路径,也的确慢慢有了动作。可他并非踏足其中,而是简简单单地开口。
“阿青。”
邬九思轻轻唤了一声。
“我来接你回家了。”
同一时间,镜原。
在邬九思话音落下的一刹,无数化神往上的修士同时停下自己手中动作!
那些并不熟悉玄州天骄的真人大能们尚且疑惑,袁仲林、孔秦等认得邬、郁二人,并与之关系甚深的却是神色骤变,猛地闪身来到外间,想要追寻声音的来源。
可是,没有!
“阿青,”邬九思的声音又出现了,“我知道你在。”
袁仲林神色变化,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头去看自己胸膛。
自己恐怕并不是“听到”声音,而是像从前每一次天人感应的时刻一样,“心有所感”。
可若单单如此,为何又与九思有关?
任由袁仲林如何思索,他都得不出一个答案。如此须臾后,他又意识到什么,“对了!师兄师姐那边!”
袁仲林从他原先在的地方消失,再出现时,可不正在邬戎机、闻春兰所在之处!
他先是担忧地看师兄师姐,发觉两人无碍方松一口气。只是对上他们的眼睛,袁仲林又意识到什么。
他不太确定地问:“师兄,师姐,你们莫非也‘听’到了什么?”
换来二人轻轻点头。
袁仲林心神巨震,满载茫然。如果自己前面的判断出了错,与九思有所感应的并非只是高阶修士,那原有的所有猜测都要被推翻。
——他这会儿还不知道,眼下景象,并非自己今日唯一惊愕的地方。
视线拉回邬九思所在。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脸上多了细微笑意,将手伸出。
一股仿若灵气、又较之更重的力量抚上他的手指,在指缝间流淌。
就好像是郁青还在的时候,两人也尝有这样的时候。十指相扣,指侧相依,亲昵而坦荡。
于是落在他手间的无形力量更多了,邬九思甚至捕捉到了识海深处传来的动静。只是与指上那份亲密不同,道侣契透露出的气息却透着几分抗拒。
“不,不……你快走……”
邬九思分辨出了,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而今鸿蒙已散,天地已成。”他道,“阿青,无须再有顾虑。”
“不……”那道被他捕捉到的意识还在挣扎。邬九思感受到了对方的依恋,也感受到了道侣的担忧。
他并非不能理解。
眼下情势是一片向好,可这毕竟是本元初开、万物复现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分无法顾及的地方。若是出了差错,“天道”不曾挽回,岂不是让这一元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蒙上阴影?
甚至过更进一步,没了“天道”运转,鸿蒙再现,好不容易摆脱绝境的修士们再度陷入挣扎……
可邬九思又知道,眼下恐怕是自己能抓住的最后一个找回阿青的机会。
一方是天下,一方是道侣。
邬九思扪心自问,这一刻,他的确生出了“或许这样的确更好”的念头。
有了动摇,他的升腾于天的神识登时开始变得虚浮。意识在快速下坠,那些云啊月啊也开始不断远去。不过数息,他就要跌回身体当中。
可这时候,又一声“不”被道了出来。开口的却并非“天道”残存的意识,而是邬九思。
他感受着指尖残存的触感,蓦地用力,将之紧紧握住!
同一时间,遥远地方,涛涛奔涌的江水停滞,飞湍而下的瀑布静止。
妖虫停下吐丝结茧的动作,茫然看向头上渐渐浮起的霞色。
正在与妖□□战的修士心头蓦地一悸,紧接着便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腥风。修士头皮一炸,只觉得这怕是自己的殒命之日。偏偏腥风过后并无疼痛,定睛去看,才发现那头满嘴碎肉残血的妖狼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此时已经跌在地上。
类似的状况,各处都有发生。邬九思却是不知的,他只睁开双目,注视自己手握住的地方,一字一字地开口:“阿青,你我……本就是一体的。”
他身前灵光闪烁,竟是又有了此前饮酒时那片朦胧雾色。
邬九思又道:“若是这世间总要一个‘天道’,你可以,我与你一起又有什么不可呢?”
听了这话,有什么开始尝试从他指缝当中溜走。
可邬九思偏偏握得极紧,半点不给对方离开的机会。他的神识开始收拢,化作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巨大樊笼,想要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道侣困住。
若是今日不成——
邬九思心头一清二楚!
自己恐怕再也没有找回阿青的机会,自此以后,想到道侣也只能对月饮酒,与影相酌。
“阿青!”他又道,“你还是不曾听懂。
“你一个人,要用十分力气,才能将事做好。可加上一个我,一人五分,不也够了。”
当真是这样吗?邬九思近乎能听到心头升起的疑问。可他并不气馁,继续道:“若是不成,你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一遭,难道不能再走第二遭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道侣契传来了“天道”被说服的隐约感觉。邬九思察觉到,更进一步,问:“你可记得,咱们已经分开了多少时候?”
这一回,倒是再无更多情绪出现了。
邬九思低低笑了,说:“我日日想你,你呢?日日都能看着我,倒是的确不用想了。”
“不——!!!”
邬九思不再开口,而是在心中问:“都到这一步了,阿青,你还不现身吗?”
道侣契的另一边,一道神念挣扎着回首,去看苍天之下的一切。
刚刚绽放的灵花还没来得及舒展花瓣,便被一只星鼠咬断身下的茎,成了它体内的一道力量;
江河瀑布早早重新开始奔流,无数鱼影在水中穿梭游动;
刚刚结束了战斗,修士心满意足地打理着兽皮,琢磨日后将其卖出好价……
不再有吞噬一切的“妖雾”,那么,自己可以稍稍脱身,肆意一刻吗?
“哦,”祂的道侣缓缓说,“原来阿青果真并不想我……”
不,不,不!
终于,山崖之上,花树之下,漫漫闪烁的灵光当中。
一道身影,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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